31 ? 风起泰坦之初(5)
◎也对,您丢失的可是自由呀◎
截至目前为止, 方彧得出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看着莱登舰长举动鬼鬼祟祟的样子,这艘星舰上的其他士官和士兵,大概率不是他的同谋, 可团结的力量增加了。
坏消息是——孩子, 虽然不知道莱登要小孩干什么, 但那些小孩也是莱登的目标之一。
她思索片刻,鼓起勇气:“舰长, 我不想要假身份。”
莱登一愣。
方彧说:“我不想躲躲藏藏的,我心理素质不好——我要那些孩子跟我走。”
莱登缓缓说:“你……要他们来将功折罪?”
方彧狠狠点头:“您想一想,如果我空着手跑回去,还把圣水丢掉,那一定会群情激奋,我被判个死刑也说不定——但如果是为了保护联邦的花朵们,而不幸丢掉圣水的话, 家长们一定很感激我, 舆情会好听许多, 我说不定只会被免职呢。”
莱登沉默:“……”
方彧慢吞吞说:
“做交易, 总要谈一个双方都满意地价格,才有……唔……可持续性。”
约翰逊像茧蛹一样扭动:“唔唔!”
方彧转过头,看了眼约翰逊,试图继续讨价还价:
“一个也是丢,两个也是放, 他对您也没啥用处。或者, 再饶上一个约翰逊少校怎么样?”
约翰逊对她怒目而视——
不知是为自己被饶着卖了而感到恼火, 还是藉此申明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即使不幸活下来了, 那也全是方彧的错。
方彧心虚:“……可以吗?”
莱登默然许久,猛地掐住方彧脖颈:
“中尉,你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了吗?!交易,那是我和你客气——即使现在杀了你,我也不过多花点时间清点你的遗物。即使那玩意有什么层层保险,我带回圣殿后,也一定有办法解开——你真把自己当成在做交易了?!”
方彧被掐得有些想吐,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唔……圣殿?”
莱登力道一松。
方彧喘过气来:“什么圣殿?量子教的圣殿吗?”
莱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些过分好奇了,中尉?”
方彧:“……”
她被迫与莱登对视,二人同样冷冽的目光交汇片刻。
莱登松开手:“只有你一个,不能再多了。死,或者交出圣水,选择吧。”
方彧将脊背紧贴着墙面,呼吸急促,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
莱登:“我没有太多耐心,快点决定!”
突然,方彧将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左手举起——
莱登下意识地以为她藏了其他枪支,忙闪身躲避。
——方彧微微仰头,将玻璃瓶送到唇边,浑浊的黄绿色液体激荡着。
莱登:“?!”
她居然不自知地露出几分威严神色,冷然说:
“现在,我有资格同您交易了吗?”
莱登忙收紧手中的丝线,方彧的脖颈裂开一道口子。
她咬紧牙关,将痛苦咽下去,大声道:“你觉得是你勒死我更快,还是我喝掉它更快?”
莱登收了手:“你……”
方彧语速飞快:“我把圣水给你,你自己带着它离开,这艘船由我带领返航——可以接受吗?”
莱登怒极反笑:“中尉,你要求的是不是太多了?连我的船都要,这可不是公平的交易啊。”
方彧既不讲理,也不公平,更不文雅:“不同意?那您就杀了我,然后从我的膀胱里提取圣物吧——如果它没和早晨喝的橙子汁混成一锅尿素味的粥的话。”
莱登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玷污圣水,一时气急败坏:“?!!”
方彧见其不应,一咬牙,就要往下灌——
“等一等!”
方彧巴不得一声,赶紧停下手,眨眨眼:“嗯?”
莱登含恨说:“我同意。”
方彧隐蔽地松了口气。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意料。莱登居然对一瓶臭烘烘的水如此看重,就这样答应了一切。
方彧心情愉悦,语气也很客气:“您现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在就上救生船,我们站在门的两侧,您松绑并移交指挥权,同时,我会把水扔给您——怎么样?”
约翰逊继续挣扎,发出愤怒的喘息声。
莱登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好,那就……请吧。”
方彧紧盯着莱登的手臂,示意他先走。莱登看了她一眼,迈开步子向前——
“你休想!”
一声怒吼从身后炸开,方彧毫无防备地被扑倒在地,脊骨重重磕到地上,一阵酸麻,瓶子从手中脱出。
约翰逊一脚踹开方彧,铁钳般的大手向瓶子扑去。
晚了一步,玻璃瓶撞在墙上,四分五裂,圣水由一瓶变成一滩。
方彧:“!”
莱登:“?!!”
约翰逊瞪着脚下的水渍,手脚乱舞:“为了执行任务,即使死又怎样!这都是应该的,你、你为了活命,居然和他交易——你也是个叛徒,叛徒!”
方彧瞪圆了眼。
她不知是被撞晕了,还是被约翰逊骂晕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嘴里发苦——可能是刚刚不小心灌了一口花露水的缘故。
莱登勃然变色,连惩戒约翰逊都不顾,立刻扑了上去,试图用手掬起圣水。
约翰逊跳着脚在一旁骂道:“怎么样?你还是输了,输了,输得彻头彻尾了吧?”
莱登不理会,继续疯狂刮着地面。
方彧的心凉了,仰面朝天:“……完蛋。”
果不其然,莱登掬了两下,抬起身,转头看向方彧:“这……是圣水?”
方彧迅速坐起来:“这不是——”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脖颈一紧,几乎要被勒断。
莱登一把将她攮到墙角,扼住她的喉咙。与上次不同,方彧能感到他这次的力道——她很快觉得缺氧,简直要晕过去了。
“你拿假货骗我!你早就知道我是,你早就知道——这他妈就是橘子水,是不是?!”
方彧眼前发黑,努力发声:“……还有花露水,您没闻出来,可能是因为……时间有点久,酒精……挥发差不多了。真货不在我这里。”
莱登阴恻恻道:“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对……对不起。”
方彧脸色惨白,声气微弱,道歉又道得太过真诚,仿佛真的是发自肺腑。
莱登担心方彧真的被掐死,不得不减轻了力度。
方彧稍稍缓过口气:“但是,但是,这是我职责,就像拿走它是您的职责一样。处于您的角度,您自然很生气,可请站在我角度思考一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很有道理,但不影响我杀了你。”莱登恶狠狠说。
方彧颓然笑了,笑得像个苍白的幽灵。
“您留着我们还有用……您应该庆幸……刚刚被打碎的,是我制作的赝品。”
方彧轻声说。
莱登一愣。
方彧抬起手,触碰到莱登的手腕,认真地说:“真品还在,在联邦政府手里——您还是可以完成任务。拿我们做人质,和……和政府提出要求吧。”
约翰逊:“你?!!你在做什么?”
方彧猛地回过头,大发脾气:“你什么你,你个傻逼。”
约翰逊反而涨红着脸:“我、我——”
莱登反手一拉银丝,约翰逊再次不吭声了——莱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方彧低下头,尽力使自己显得乖巧而无害。
莱登当着方彧的面,打开舰长的指挥面板,次第按下几个键。
方彧:“?”
莱登:“我选择听从你的建言——不过,你也不用打其他的好算盘,小姑娘——即使站得这么远,我也能听见你心里的算盘哗啦啦响呢。我已经将睡眠舱的时间调整为无限期,全舰士兵都会保持休眠状态。”
……看来他是担心她会策动星舰上的士兵,和他打巷战。这是好事,至少做实了泰坦号上真正的敌人,只有他一个而已。方彧不得不自我安慰。
她垂下眼睑:“……您随意。”
“现在,交出光脑,跟我走吧。”
方彧和约翰逊一愣。
莱登轻描淡写:“既然身份已经由客人变成了人质,二位不会以为还能舒舒坦坦住在这里吧?行了,你们有新客房了。”
**
眼前一片漆黑。
许久,方彧的瞳孔慢慢适应了黑暗,她才隐约看清楚新客房的布局——
空荡荡的屋子,什么家具都没有,甚至连约翰逊也不在身边。
莱登很小心谨慎,显然是担心约翰逊和她在一处会搞什么古怪,干脆给两人分开了。
其实,莱登大错特错了,没有约翰逊倒更好些——她恨恨地想。
发了一会儿呆,方彧打了个冷战:“……好冷啊。”
说完,她下意识地沉默片刻,望向虚空,好像指望得到什么回应一样。
克里斯托弗没有如往常一样回答,而是忠实地履行着她的命令,保持沉默。
“……”
方彧歪歪脑袋,不再出声,自己弯腰捡起地上的毯子,裹住身体,然后一屁股坐到墙角。
按照她的记忆,这个房间应该是位于舰长室旁边的803号室。她在全舰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藏了通讯器,这个房间好像藏在壁画后,但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
她抱着膝盖,安静等待着。
宇宙是无言的,泰坦号如渊默的巨兽,缓缓调转航向,向着玫瑰宙域驶去。
航程难辨昼夜。
她几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疲惫不堪地苏醒,做了许多关于奔跑的梦。梦里,她一直被莱登追杀——
“中尉,醒醒。”
突然,方彧被一个声音唤醒。
“莱登……舰长?有事吗?”
方彧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没有起身,仍旧蜷缩在墙角。
她仍然觉得很冷,四肢也隐隐作痛,只有喉咙里在冒火。
莱登古怪一笑:“中尉,睡得挺香吧?这都快中午了——你表现得不像人质,倒像观光的老爷,简直是在打本绑匪的脸。”
方彧十分委屈:“……没有。”
搞清楚,正因为她睡得一点也不好,所以才会大白天的还在睡啊!
“不管有没有,我也看够了。你该发挥你的心理素质,为我做点正经事了。”
莱登冷冷说。
方彧:“什么?”
莱登冷然一侧身——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出现在身后,个个蓬头垢面,红肿着眼,顶着张小花脸,像是统统都哭过。
方彧大惊失色:“?”
莱登大声呵斥:“都进去!”
孩子们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一涌而入。见离莱登有了点距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率先“嗷”了一声,高亢嘹亮,如吹响了号角——继而,所有的男孩女孩一起“嗷”的大哭起来。
方彧:“?!”
莱登一言不发,回身就要关门。
方彧一把撑住门框:“等等!这是干什么?”
“你来负责看管这些人质。”莱登说。
方彧连忙说:“我不会带孩子啊,为什么、为什么不给约翰逊?”
莱登回过头,打量她一番:“发扬发扬你的母性——你总比约翰逊能对付这些高音炮吧!让他们闭嘴!吵死了。”
方彧:“啊……”
听说量子教徒都倾向于保守主义,看来……没错。
门砰地在她面前合上了,顺带将一屋子此起彼伏的哭声关在了门内。
方彧:“……”
她深吸口气,缓缓转过身:“同学们,别哭了。”
“哇,哇——”
“别哭了!”
“哇——”
声音淹没在哭声的海洋中,毫无力量,像一只溺毙于风暴的小银鱼。
方彧很快意识到,看来在这方面她很难有所作为了,不如消极抵抗——
于是,她举起双手堵住耳朵,自己坐回了角落里。
**
玛莎蒂是最先开始啼哭的那个女孩。
和蔼可亲的莱登舰长忽然凶神恶煞,将他们关在地下室内,又要他们和不苟言笑的方中尉共处一室,她心中崩溃极了。
为了向方中尉表明自己有多崩溃,她率先开始哭泣。
当看到方中尉——那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年轻女人——在漫不经心地劝说两句无果后,居然抛下他们自己回去睡觉时,她止住了啼哭。
哼,这是个铁石心肠的坏人。玛莎蒂默默想。
“……哼,哼。”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孩子们抽鼻子的声音。
方中尉这才懒懒抬起眼皮,笑着说:“啊,大家都不哭了?”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声音很小。
玛莎蒂抽噎着:“……中尉,我们被绑架了,是吗?”
方彧抬手探向额头,停留片刻,放下手,叹了口气:“是呀。”
玛莎蒂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你是军人姐姐,你能救我们是不是?你、你有枪,可以杀死那些坏蛋!老师说,遇到危险就要找警察和军人……”
“呜,我不想死!我要妈妈!”另一个小姑娘抽噎起来,打断了她。
玛莎蒂叉起腰:“安静!这里有军人姐姐在,她会救我们的!”
方彧内心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为玛莎蒂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而感动,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腹诽——可是,绑架你们的莱登舰长,也是军人啊。
方彧将手背贴到脸上降温,哑着嗓子:
“大家放心,没人会死,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只要大家听我的话。”
玛莎蒂立刻说:“没问题,谁不听话,我帮姐姐教训他!姐姐,安是我们这里最不乖的人,但是小猴和丽莎都很乖很乖——”
玛莎蒂镇定下来后,变得十分有王者风范,在几个孩子中挥斥方遒,向方彧一个个介绍他们的姓名。
被她点到名字的孩子,都顺从地举起手。
刚刚哭出声的小女孩叫安,被玛莎蒂拉了出来,特别强调。
她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怎么也不像和“不乖”沾边。
方彧看着玛莎蒂,敛眸片刻,笑了一下。
玛莎蒂感到这个笑容很古怪——不像是大人常常不吝于给予她的那种、看到小天使时自然会流露出的笑容,反而像X光一样,完完全全穿透了她。
“或许你们老师也说过……”
方彧撑着地面,艰难换了个姿势:“危险的时候,要格外团结。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看不起谁。”
玛莎蒂带头说:“嗯嗯!”
方中尉点了点头。
她裹着毯子,缓缓站起身,靠在墙角缓了口气,抬手摘下头绳。
玛莎蒂早就发现,方中尉轮廓柔和、神情温润,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总之,和电视上、画报里的军人姐姐一点也不像。
此时,她又拆散了头发,黑发散落在肩头,衬出苍白的面孔,简直像学校里最温柔的美术老师,更加不像姿飒爽的军人姐姐了。
方中尉用牙一咬,将头绳上的几个装饰用的小球咬了下来。
她抬起头,双眼弯弯:“大家不要担心了,唔……闲着也是闲着,来玩游戏怎么样?”
“玩游戏?!”孩子们中骚动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叽叽喳喳的。
方中尉拿着手中的塑料小球,笑容温和:
“规则是这样的,我向大家投掷这几个小球,如果被红色的球砸中,就会出局。如果接到绿色的小球,就增加一条命。如果被黄色的小球砸中,我会提出一个问题,大家可以抢答,答对的增加一条命——听懂了吗?”
方中尉环顾四周,问道。
有孩子问:“什么颜色的球会死?”
玛莎蒂:“红色的会死,你认真听了吗?!”
“呃,黄色的会怎么样?”
“笨蛋,回答问题!”
方彧注视着孩子们的反应,默默记录在心。
最后,玛莎蒂举起手:“姐姐,可以开始了吗?”
“好啊。”方中尉笑着颔首,举起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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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呦!”
安抱着脑袋蹲下,却又被一个小球砸中了头,她的五官都聚拢起来,叫了一声。
玛莎蒂气哼哼道:“喂,你能不能行呀?”
安抬起头,按住头上的小球:“唔,是黄色的……不会死。”
玛莎蒂不耐烦:“我知道这次不是红球,可是还是很危险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红球,你就要死掉了呀。”
安坚持说:“不会是红球的。”
方中尉斜靠着墙站着,神色慵懒,打断两人的争论:
“那个……小西瓜头,你怎么知道会是黄色的呢?”
安低声说:“你总是红、绿、黄、绿、绿、红……这样扔的。”
她不像玛莎蒂那样,声音清脆地叫“姐姐”,甚至连个敬语都没带,直呼“你”。
方中尉笑了笑:“很聪明嘛。”
玛莎蒂不吭声了。安也没有说话,仍旧低着头。
方中尉抵着下颌,思考片刻,突然说:
“好,提问,这是一个情景模拟,我希望大家能够沉浸式地思考才好——如果现在莱登舰长把咱们带到一条铁轨旁,逼迫你们轮流躺倒铁轨上。这时,一辆电车疾驰而来,它前方躺着你最好的朋友。很可惜,想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还有一个办法挽救他的生命——你手中有一个切换轨道的操纵杆,拉下操纵杆,电车会驶向另一条铁轨。但这条铁轨上,躺着十个陌生人。请问,你们该怎么办?”
问题抛出后,一片沉默。
孩子们彼此互视——用这样的问题拷问一群七八岁的小孩,似乎有点超前了。显然,这里面有不少人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方彧见状,继续说:“拉杆的原地不动,不拉杆的请站到左边。”
当有一个选项要求“原地不动”时,往往大多数人都会倾向于不动弹。
果然,孩子们多半没有动,还有人拉住了好朋友的手。
几个孩子看了看四周,见玛莎蒂没有动弹,犹豫了下,也没有挪步。
玛莎蒂仰起头说:“我不拉杆,我不能背叛好朋友。”
方中尉俯下身:“那些陌生人怎么办?”
“他们……他们是大人,应该自己想办法。”
“如果他们也是小朋友呢?陌生的小朋友?”
玛莎蒂揪着裙角,犹豫着说:“嗯,嗯,那也不能……”
忽然,安一声不响地从人群中走出,走到左侧。
玛莎蒂尖声说:“安,你要背叛好朋友吗?”
安低着头,仍旧不说话。
方中尉双手撑着膝盖,口气温和:“你为什么要拉杆?”
安抬起头:“因为这里没有我的好朋友,他们都一样。”
她轻轻打了个哆嗦,继续说:“他们都一样,能救多的人,就该救更多的人。”
方彧敛眸,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
玛莎蒂怯声问:“姐姐,谁答对了?”
方彧直起身,笑着说:“啊,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属于策划发福利,大家都加一条命!”
有几个孩子欢呼雀跃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方彧也微笑看着他们。
玛莎蒂却觉得,方中尉笑得并不真心实意——
这时,广播响起。
“泰坦号,这里是玫瑰星域航管局,尊舰为何无故返航?未经报备的星舰将被击坠。再播报一遍,这里是玫瑰星域航管局,尊舰为何无故返航?未经报备的星舰将被击坠……”
“他们要击坠我们!”玛莎蒂感到恐惧,下意识凑上前,抓住方中尉的制服。
方中尉哑着嗓子:“不要怕,他们不会。”
玫瑰星域发出第三次警告之时,另一道声线打断了她。
是男人的嗓音,悠闲而熟稔:
“玫瑰星域航管局,这里是泰坦号。泰坦号上现扣押有四十七名儿童及两位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成员,请您立刻通报联邦政府,在四十八小时内交出蓝母星之圣水,则没有人会死亡。”
“如其不然,所有人质都将无比悲惨地死去——”
“再通报一遍,你们有四十八小时时间,超过最后期限,所有人质都将无比悲惨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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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登的声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像扑面的寒风,所过之处一阵战栗。
方彧安抚地拍了拍玛莎蒂的肩头,向着壁画走去。
她深吸口气,探手进去,摸到了通讯器。
她微微偏过头,在手掌的遮掩下,将黑色的耳麦珠塞进耳中。她压低声音:
“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廷巴克图代理处……我是被劫持的中尉方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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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廷巴克图代理处。
“这是贵司要的材料——这是我们部门递交给裴将军的申请表——唔,这是我给您的,中尉。”
陈蕤抬起头,一甩黑发,将两份材料递过去,中间夹着一个信封。
谢相易看了眼信封,又看了眼陈蕤,没伸手:“……”
“中尉,请您不要这么看着我嘛,”陈蕤戴着手套的指尖抵住下颌,笑眯眯说,“看看是什么再扔也不迟。”
谢相易抱起材料,手肘一松,信封啪嗒一声从中间落地。
“谢谢贵司配合,再见。”
他稍一点头,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
陈蕤愤愤瞪着谢相易离去的背影:“!”
“哎呦,陈,世界上也有你搞不定的男人啊。”同事从电脑屏幕后钻出来,一脸幸灾乐祸。
陈蕤抬一抬下颌,将左腿搁到右腿上。
“才不是搞不定呢,他只是比较难搞而已——啊,冰山禁欲系——要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冰山禁欲系呢,不像咱们那个卡佩,一天天在网上垮着张批脸,代言什么炸弹香水,在办公室却喷得跟脚盆鸡似的,像发情的大花孔雀——阿嚏!”
她哐啷一声,倒在椅背上,感慨道。
“不过,我听说这个小谢公子和那个方彧关系不错,会不会是名花有主了?”
“方说过,她不是。”
“方中尉说没有是一回事,小谢公子自己什么打算是另一回事嘛——人家说不定不喜欢你这人来疯,就喜欢那种,嗯……安静温柔、楚楚可怜的呢?”
陈蕤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别张口就来嘛,亲爱的,那我可要痛心不已了。”
同事:“不要紧,你也可以变得安静腼腆……”
陈蕤:“不,我决计不能允许小谢美人的审美这样沦丧下去!”
“……草。”一个声音突然说。
陈蕤与同事都一愣。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同事迟疑着问。
陈蕤差点把笔插进了自己的左手:“……我好像听到有人骂了一句。”
她转头摸起被丢在桌上的通讯器,将耳麦塞进耳中——
“喂?这里是特别战斗研究小组……”
“草,什么叫审美沦丧啊,对不起——特别战斗研究小组,这里是中尉方彧,我被绑架了,还有四十五个小时被杀掉,所以有点着急——请问,你们接到绑匪的消息了吗?”
那个“安静温柔”的中尉冷冰冰说。
陈蕤:“……?”
**
“您被绑架了?”
陈蕤一边问,一边迅速坐回电脑前,左右晃动脑袋——她的电脑没有指纹锁,必须将视线对准屏幕。
方彧声音低哑:“是。绑匪已经联系了玫瑰星域政府,请您查一查这件事到底报到哪一层了?我们有点着急。”
陈蕤笑道:“您联系我可真明智,上报程序在四十五小时内可走不完——诶,您怎么能联系到我们?绑匪还给您留下了通讯设备吗?”
方彧沉默一会,说:“……我自己藏了一套。”
“作为人质,您可真够让警方省心的。”陈蕤赞许道,“唔,我看到了——是三小时前向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报案的智能办案宝报备的吗?为什么当时不直接转人工呢?”
方彧又沉默了一会儿:“人工智能说,我的事件紧急程度不达标,不够转人工。”
陈蕤:“……啊?”
方彧第三次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后来,我说我丢了东西,要失物招领,它才允许我转人工。”
陈蕤:“……哈哈,也对,您丢失的可是自由呀,很紧急,很紧急。”
方彧:“那,组织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们会立刻派人增援。”陈蕤干脆利落地说,“船上目前什么情况?您能够确保随时和我们保持联系吗?”
方彧咳嗽了一声:“船上有不少儿童,船员被舰长强制休眠,除此之外……没有特殊情况。我可以保持联系。”
陈蕤腾地站了起来:“明白。中尉,请您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们,随时联系。”
说完,她抬手切断了通讯,拿起配枪,转身就走。
“怎么了?”同事懒洋洋地摘掉耳机,“你的小美人回心转意了?”
陈蕤面沉如水:“差不多吧。小美人的绯闻女友被绑架了——美救英雄,我喜欢的戏码。”
**
“唉……”
方彧轻轻叹了口气,拨了拨头发,用耳边的垂发遮住通讯器。
按照她浅薄的经验,在人质救援的过程中,能主动与外界取得联系是格外重要的——这就相当于两军阵前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可以相互策应配合,大大提高人质的存活率。
但是……
她现在严重怀疑“外界”的真实水平。
“姐姐,我们好冷啊。”玛莎蒂忽然说。
方彧回过头。
或许是莱登为了节省燃料,舰内的温度一直在走低。一群孩子挤在一起,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方彧笑了笑,默默将毯子解下,蹲下身,盖在几个孩子身上。然后,她又脱掉了军装外套和斗篷,分给另几个孩子。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衬衫,不由打了个寒战。
玛莎蒂:“姐姐,你很冷吗?我……”
“不冷。”方彧生硬地说,“你们睡吧,醒来就有人救咱们了。”
“那姐姐你要做什么?玛莎蒂可以帮忙吗?”
方彧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垂下眼睑:
“如果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我不会手软的。”
这时,门开了,莱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方彧脸上的笑容像是雕刻的,仍旧淡淡浮在脸上。她半蹲着身,转过脸,语气平淡,好像在问“快递到了吗”:
“联邦政府派人来了?”
莱登只是说:“各位,收拾收拾,跟我出去吧。”
方彧扶着膝盖站起来:“唔,做人质的话,我一个就够了。”
迎着莱登的注目,她慢吞吞补充:“如果误伤了小孩子,会激起公愤,恐怕会惹大麻烦吧。”
莱登沉默片刻,掏出手枪,抵住方彧的眉心。
方彧平静地直视着莱登,举起双手。
莱登:“不要打歪心思。”
方彧:“枪在您手里。”
莱登将枪口微微向下:“到我前面来。”
方彧低下头,顺从地跟了出去。
莱登看了看室内的小孩子们,忽然又拿枪一点:“你,就是你——你叫玛莎蒂,对不对?”
方彧猛地回头。
玛莎蒂的蓝眼睛中盈光闪烁,直往后缩:“莱登……莱登哥哥。”
莱登微笑:“我记得你,特别讨人喜欢。一个人质可不大牢靠,万一他们干脆豁出去,连带方中尉一起杀掉呢——不过,小孩子他们肯定不敢轻易动手的——所以,你也出来吧。”
玛莎蒂哆嗦着不肯动弹。
莱登怒道:“快他妈滚出来!”
玛莎蒂眼泪唰地流下来。她哆哆嗦嗦从毯子下爬出来,飞快跑到方彧身边。
事已至此,方彧按住她的肩头,安慰道:“没关系,不要怕。”
她们被莱登一边用枪指着,一边用银丝勒住手腕,来到甲板上。
泰坦号悬浮在近空中,玻璃天幕已经打开,甲板暴露在空气中。
对面不远处,是一艘小型运输舰,漆黑的舰身上喷着白漆“SOI”。隐约能见到舰上的黑衣特种部队。
莱登对着通讯器说:“看到了吗?异教徒,别疑神疑鬼的了——还是活的。”
通讯器登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家孩子呢?”
“不行,谁要看这个尸位素餐的女军官,我要看看我们家宝宝啊!”
“呜呜呜,玛莎蒂,玛莎蒂……”
莱登瞥了眼方彧,见对方面无表情,遂压低声音玩笑般说:“哎呀,大家都不想见到你呢。”
方彧神情平静无波:“正常,我一向不讨人喜欢。”
莱登别开目光,顿了顿:“我,以至高至上的量子神信徒名义,对联邦世俗政府说话——把那些鬼哭狼嚎的异教徒的通讯口关掉!”
一阵嘈杂过后,家长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滋啦了一会,一个黑发黑眸、扎着高马尾的黑衣年轻军官的形象出现在空气中。
“莱登先生,您好——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中尉陈蕤,我代表联邦政府与您对话。”
莱登彬彬有礼:“没什么好对话的,在我的时间期限内交出圣水,我放人。否则,我就用他们去喂养我们的新家园——啊,这么多新鲜的孩子,可是家园一直期盼的养料呢。”
方彧一愣。
……新家园?
他要孩子,是为了将他们投入量子教徒致力于打造的、可以上传意识的瓦尔哈拉?
“瓦尔哈拉”虽在联邦成立后被承认为合法,但其真实运作方式仍被视为量子教的最高机密,枢机主教也无权得知,大主教更对此讳莫如深。
一直以来,大主教都声称,教会不鼓励教徒献身瓦尔哈拉,只是“允许”最虔诚的教徒向瓦尔哈拉奉献他们的灵魂。而儿童是被严禁投身瓦尔哈拉的……
不及她思索,莱登猛地将她往身前一推——方彧险些跌倒。
“哟,想要派狙击手击毙我,那可没门儿。”莱登笑说。
陈蕤抬起戴着手套的手:“人质的生命安全第一,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方彧的耳朵里传来另一道声线。
陈蕤沉声说:“中尉,狙击风险太大,我们不予考虑。暂定解救方案,派特种部队通过弹射的方式强攻入甲板。”
方彧垂下眼,默默思索。
“刚刚我们计算了弹射角度问题,必须垂直降落在人犯正上方,才能最大限度确保人质安全——所以,请您配合我,将匪徒引向左前方第六块甲板与第七块甲板交界处。”
方彧抬起眼皮。
第六块与第七块甲板处……吗?
她轻轻合拢手心,再五指微张。
一只小银鱼悄无声息地从指缝见摇曳尾巴,游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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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风起泰坦之初(6)
◎看来真得好好修理一下它了◎
陈蕤继续与莱登交涉。
显然, 危机处理专家也已经介入其中——因为陈蕤每说一句,都会有一阵吵嚷的杂音在后头指指点点,说她“太轻狂”或者“不够轻狂”。
陈蕤:“圣水是人类文明的宝贵纪念碑,是人类共同的……哎呀, 尊驾写得这玩意像我爷爷的袜子, 又臭又长——”
“陈中尉, 您……”
“总之,这水是很金贵的, 想要调动它,需要总长的亲笔令。四十个小时的时间太赶,能放宽一些吗?”
莱登冷笑:“那就找那个老头去要亲笔令。怎么,签个字的事,很麻烦吗?”
陈蕤诚恳说:“很麻烦。因为总长要想签亲笔令,需要先和内阁成员达成一致。”
“那就让那群老头现在开会讨论——在任期间救援儿童不力,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政绩吧, 息风党打算输掉下届大选吗?”
陈蕤笑着说:“哎呀, 莱登先生, 这么了解时政, 就别搞得你好像是叛乱军出身的军官一样——总长签署的亲笔令要想正式生效,还需要经过国会两院的表决批准,大法院确认不违宪啊。”
莱登和方彧一起沉默了:“……”
她真不应该埋怨不接电话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与总长先生比起来,贵司真的是以光速在战斗了。
突然,玛莎蒂惊呼:“那是什么!”
莱登猛然回过头, 立刻将身体隐蔽到玛莎蒂身后, 粗鲁道:
“你看到什么了?!说!在哪儿?!”
玛莎蒂战战兢兢:“一个……一道……白光, 在、在那里……”
方彧张开手, 小银鱼摇着尾巴游回袖口。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垂下, 说:“应该是镜面反光吧,看来有狙击手,希望他们枪法准一些。”
莱登打量了一下玛莎蒂所指处,顿了顿,谨慎地后退——
五、六、七……停。
方彧默数。
——莱登果然恰好在第六和第七块甲板拼接处,停住脚步。
方彧垂下眼睫。
她和莱登都是军校毕业,关于“如何利用掩体躲避狙击手”方面的知识,显然也没什么差别。故此,只要让莱登怀疑西北角有狙击手,他就一定会躲到这个位置。
“太棒了,中尉,您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人质。”
陈蕤兴奋地说。
方彧:“……”
她已经尽力了,接下来要杀要剐,就要凭他们的本事了。
莱登紧紧勒住方彧和玛莎蒂,环顾四周,威胁道:
“请贵司立刻撤掉狙击手,并将圣水空投过来。我给你们最后三秒,三,二……”
他念得很慢。当他念到“二”时,陈蕤压低声音:
“全体注意,三,二,一——”
两边的倒计时一起戛然而止。
方彧一咬牙,强迫自己睁大了眼去看——
几个背着黑色弹射器的特战队员次第落在甲板上,单膝落地,架起枪支。
莱登举起枪管,冲着玛莎蒂叩响扳机。
与此同时,正上方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陈蕤已铿地一声落地,抢身上前,拧住莱登的手臂,狠狠一掰。
莱登的手臂被陈蕤硬生生扳了开去。
子弹旋转着飞出,擦过玛莎蒂的脸颊。
陈蕤一抬头:“卧槽,好险!”
她左手拔枪就射,莱登慌忙想拉过玛莎蒂遮挡。
与此同时,特战队员一起开火,形成一道烟花般的火墙,将他和玛莎蒂准确切割开来。
方彧扑过去,搂过玛莎蒂的肩膀,将她往身后一塞,急忙后退。
火墙的另一端,只剩下陈蕤和莱登。
陈蕤冷笑一声,右肩扛起重型光波枪,连续扣动扳机,一步步逼近,威严若执掌死亡的女神:
“自杀吧,像个正经的殉教者,指不定还能被封个什么圣莱登的头衔当当呢。”
“呼,呼……”
莱登在重型枪的火力压制下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转身避入死角。
陈蕤冲了上去,顶起枪筒,瞄准莱登的额心。
正在此时,“砰”的一声,又一道黑影落在甲板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落后的队员。
这道影子自顾自地拔枪,做了个夸张而优美的抬手姿势,又做了些潇洒而不知所谓的动作后,突然扣动扳机——
一道激光冲着方彧直直射来。
方彧瞳孔一缩,几乎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将玛莎蒂护入怀中。
陈蕤猛地回首:“!”
她狂奔向前,挡在那道致命激光和方彧之间,抬起左手,手背朝外一格。
方彧眼睁睁看着她的黑发在空中飘起,又缓缓落下。
激光直挺挺打在白手套上,烧出一个黑洞,冒出一股糊味。
陈蕤迅速地将烧出的洞一抻,放下手,居然毫发无伤。
方彧:“?!!”
她完全沉浸在惊讶中:这是怎么做到的?她为什么能徒手接激光枪?人类已经进化到这一地步了吗?
以至于等她看清那道偷袭她的影子时,惊讶的程度都不及刚才万分之一——
……卡佩?
卡佩顶着一头薄荷绿颜色的短发,戴着翡翠色美瞳,扛着一杆枪,特战队紧身的黑制服恰好勾勒出完美的腰线。
在几个实时伴拍摄像头的追逐下,如同神话中守卫森林的精灵战士,清新、靓丽、俊美,不似……人间之物。
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射向的方向,卡佩露出一丝慌乱茫然的神色。
……是啊,人间哪能生出这种大聪明。
方彧呆滞地想。
莱登反应很快,趁方彧呆呆立在原地,立刻扑了过去,重新勒住她的脖颈。
方彧这才反应过来,却已不及,只能一脚把玛莎蒂踹了出去:“陈!”
陈蕤忙接过玛莎蒂,不可思议地看着卡佩:“你在做什么?”
卡佩:“她,她也太不专业了——为什么搂着那个小女孩,我还以为她是同伙呢!”
陈蕤森然指着摄像头,逼近一步:“那是什么?你在直播吗?”
卡佩吓得倒退:“陈队长,我不能对粉丝不负责,毕竟,有几个亿的粉丝都……”
陈蕤面无表情:“哦。”
方彧拼命抬起头,无暇顾及这一切:“……唔。”
这次,莱登彻底撇下了优雅绅士的风度。
脖颈像被铁箍掐住了,她简直要窒息。太阳穴处的枪口冰冷而尖锐,让她本就隐隐作痛的额角一时像要炸裂。
“都给我出去!出去!”莱登怒道,“我现在就崩了她,都给我下去!”
陈蕤深吸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冷声说:“全体撤退,立刻。”
说完,陈蕤率先一蹬地,飞到半空中。
几个作战队员得令,也同时发动弹射器,次第消失在空中。
卡佩见人一时都跑了,也爬起来,慌里慌张就要发动弹射器。
半空中的陈蕤单手抱着玛莎蒂,俯视着卡佩,歪了歪脑袋。
她顿了顿,似乎不经意般,调转枪口。
砰!
卡佩的弹射器冒出一股白烟。
陈蕤漫不经心地收起枪,装作无故走火的样子,挑了挑眉,嘟囔一句:“唉,怎么回事?看来真得好好修理一下它了。”
说完,她肩膀一转,带动身体转过去,也“嗖”地消失在空中。
被留在甲板上的卡佩的手哆嗦得厉害,反复操作几遍,仍是无法启动损坏的机器。
他精神崩溃,疯狂拍打自己的弹射器,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啊,啊,啊!”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方彧:“……”
如果可以的话,她其实也想和卡佩一起惨叫啊……
**
方彧被狠狠一搡,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来不及觉得疼痛——趁莱登回头锁门,她一把扯下耳中的黑色圆珠,塞进嘴里,生生咽了下去。
“咳咳咳……”
方彧感觉自己本就肿痛的咽喉像被车轮碾了,闷声咳嗽。
孩子们腾地围了上来,“姐姐”“阿姨”的哭声响成一片。好像因为她长得更高大,就能挽救他们于死亡似的——
“别杀我,别杀我,兄弟!”
方彧别过头,这才看见约翰逊和卡佩。
他俩已经被吊在一旁的柱子上,一胖一瘦,像熟食店里旋转着的烧鹅和烤鸭。
约翰逊瞪着眼,气势汹汹。卡佩则继续大喊道:“兄弟,别杀我,我有钱,我家里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
莱登大步踏入房间,冷冷瞥了卡佩一眼,轻声笑了。
“钱?”
卡佩登时不敢言语。
莱登扭过头,不再理会他,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彧:
“他们的弹射角度怎么会那样精准?”
方彧沉默。
“你和他们在暗中联系?”
方彧垂着眼皮,撑着地面维持着半坐的姿势,一声不吭。
“通讯器在哪里?!”
莱登一把按住她的脑袋,粗暴拨开她耳畔的垂发,发现空空如也后,又猛地捏住她的下颌骨:“小姑娘,你咽下去了,是不是?指望着待会再吐出来,再找人来救你们?”
方彧终于出声:“唔。”
莱登勃然大怒,一脚踹上去。
方彧没有力气躲闪,直接往地上一躺。
莱登踹了个空:“?!”
方彧缓缓又坐了起来,垂眸思索:“……”
他很生气的样子,唉,好像……还是挨一脚更划算些。
莱登深吸口气:“没什么可说的了,看来我是无法从肮脏的旧人类手里拿到圣水了。”
“——你们,都跟我出来。”
或许是担心两名成年男性会难以控制,莱登并没有把约翰逊和卡佩包括在内。
他将枪口对准方彧的眉心,向着孩子们说。
方彧撑着地,懒懒站起身。
她挡在了孩子和莱登之间,沉声说:“所有的?”
莱登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方彧冷声说:“太多了。你一次不能浪费这么多人,少一点,十个。”
莱登:“这里有你讨价还价的地方?”
方彧突然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绿色的球形玻璃瓶,抬手就要拔开:
“既然这样,反正都是要死的,怎能用如了你的意的方式去死。”
“毒、毒、毒气弹!”卡佩剧烈扭动身体,“是毒气弹,不、不要开!会死的,会死的!”
方彧面无表情地按下保险栓,一脸冷淡,继续操作:“你不但拿不到圣水,也拿不到喂你那个量子家园的‘养料’。赶紧去戴上防毒面具吧,如果你自己不想立刻送命的话。开枪?开枪吧,毒气弹摔碎了可是会自爆的——”
莱登忙说:“不许动——十个。”
方彧缓缓放下手中的“毒气弹”:“……”
莱登忽然一笑,诡谲道:“那这十个人,就由方小姐自己来选择吧。”
孩子们:“!!?”
他们一瞬间不哭了,统统转过脸,用惊骇、祈求掺和着绝望的目光拷问着方彧。
被“自己人”判定是否要去迎接死亡——这个漫长的选择过程,带来的恐惧远比不清不楚地一下子死掉更为深刻。
当然,对于自我感觉手染鲜血的选择者来说,更是致命的惩罚。
莱登他……果然好变态啊。
方彧垂着眼,默默想。
“你来选十个人,不愿意的话,就拉毒气弹吧——咱们一起死掉如何?”莱登文质彬彬。
方彧冷着脸回过身。
顿了顿,她平静地说:“好,我来选。”
孩子们瑟瑟地看着她,像看着狩猎的死神。
方彧已经冷静下来,回忆着前几天游戏中得出的结果,仿佛不经意般,将目光落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个小胖子身手矫健,几乎每次接球都能成功,是得分最多的那个。
“姐姐……姐姐……”
小胖子似乎察觉到方彧那死神般的垂青,周身颤抖,哀求地看着她。
方彧不为所动,温和而冷静:“你,出来。”
他哇地一声哭了,抹着眼泪出列上前。
随后,方彧再度按着记忆挑选了几个人。每点一个人,剩下的孩子都稍稍放松几分,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八,九……还差最后一个,方。”莱登好整以暇地数着。
方彧转过脸,瞥向一直低着头的安:“——小西瓜头,你过来。”
安抬起脸,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沉默地走出来:“……”
方彧从袖口抽出一张纸条,连着“毒气弹”和打火机,一起塞进安的手心。
安愣了一下,下意识瞪圆了眼。
方彧侧过身,向莱登展示结果:“好了。”
莱登眯着眼:“方中尉,不知道你选人的根据是什么?”
方彧轻声说:“个人好恶。”
**
方彧和孩子们被带到了大厅里。
莱登弯下腰,抚摸了什么机关——一道雪白的光幕突然从屋顶落下。
白得雪亮的光幕在宇宙的夜色中灼灼着,弥漫着陨星般的光点。
方彧感觉自己的目光被黏住了,简直无法从其上挪开。
——它的形态和色泽都那样简洁,可蕴藏的信息量却又仿佛出奇的庞大,好像有一整个世界隐蔽在其后。
一个孩子低声说:“姐姐,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先死?”
方彧猛然回过神:“……没有人会死。”
在孩子们恐惧的目光下,她尽力温声说:“大家听我的话,没人会死。”
莱登回过头,扬声说:“方中尉,您在一日,我就要担心您那七窍心肝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为了解放我——您先来吧。”
他抬起手,指着白色光幕,示意方彧。
方彧被银丝缚住的双手一紧,被迫跟着向前走去。
几个孩子下意识跟上去两步,却被漆黑的枪管吓了回去。
一步,两步,方彧步步逼近死地。
离得越近,恐惧越少,兴奋越强烈——瓦尔哈拉——纯白色的光幕呈现出流水般的动感,她仿佛透过混沌的光影看到异世的碎片,她快要不合时宜地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啊!”
角落里突然窜出火光。
莱登猛地回头。安愣愣站在原地,手里捧着“毒气弹”,那里面分明是泼去一半的香水——火苗窜上了她的裙角。
星舰的消防系统检查到烟尘,四壁隐藏着的消防水管自动弹射出来。
安扑了过去,用力抓起过于沉重的水管,却没有朝向自己的裙子,而是拿膝盖一顶——
莱登闪避不及,被水流冲得连退数步,枪口一歪。
方彧趁机飞奔下高台,将双手探向火中,银丝伴随着焦胡的味道断开。
她抬手大声说:“好样的,撤退!”
十个孩子大都是在扔球活动中表现敏捷的,此刻令行禁止,撒腿就跑。
只有安还咬牙扛着水管,追着莱登喷射。
莱登抬起枪射击,却被水流冲得辨不清方向,怒吼道:“消防系统停止工作,停!立刻!”
机械音:“对不起,消防工作的权限是独立于舰长权限之外的。在火灾中,无法关闭本系统。不过,您可以具体命令某一根水管停止工作。”
“A022停止工作!”
喷水戛然而止。
方彧已一把薅住安的领子,把她拎了出去,劈手夺过她拿嘴咬着的“毒气弹”,往火星上一凑,待得引燃后,向外一抛,将走廊也点着了。
哐啷一声,整条走廊的消防水管都弹射出来。
方彧紧紧拉着安,大声说:
“做得好,接下来大家一人一条,把莱登先生当成火苗,喷他——不要怕,他已经没有枪了。”
她在做“消防安全教育”时,特地考察过,每条环形走廊都会在角落处设置一对消防水管,从头到尾共计八条管子,抛开她和西瓜头,恰好一人一根。
如果能做到方向准确的话,八根高压水管一起压过去,还是可以形成相当的战力的。
但前提是……
不能犯错。
任何人都不能犯错。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选择这些孩子确有令他们送死的嫌疑——莱登手里的枪械威力毕竟比水管强得多,在战斗过程中,很难确保没有孩子会因此而死。
方彧向外张望。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举起水管,齐刷刷举向莱登。
方彧将安往角落里一塞:“你不要动。”
“你要做什么?他有枪!”小女孩低声说。
方彧笑了,她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在紧急状况下也能保持敏锐细致——
旁人在危机中大脑抑制,或许会被三言两语蒙骗过去,但她不行。
“对,就是因为他有枪。”
莱登还有枪,随时可能射杀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孩子——
她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把枪夺下来。
莱登扣动扳机的同时,八条水柱从四面八方射来。
方彧扑了过去,一脚踹向他的腿弯。
莱登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小胖子准确地将一只四角尖尖的银八音盒丢了过来,莱登的后脑正好磕在上面,一阵眩晕,血流满地。
方彧趁机一脚踩住他的右手,刚要掰他的手,却被莱登一拉,跟着跌倒下去。
她忙爬起身,用膝盖牢牢顶上莱登的脖颈,压制住他的身体。
莱登迅速抬起枪口,顶住她的肩头。
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对视:“……”
随后,啪!
莱登扣下扳机,方彧抬肘猛击他的后脑。
方彧肩头鲜血喷出,莱登的鼻孔里流出古怪的清液——
她没有停手,拼命击打的同时,用力流血的手臂抓住了枪支。
她能感受到对方力气的流失,或许她也是。她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以身体的重量向后拉去。
终于——她将枪支生生拽入怀中。
莱登猛地松了手,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方彧顶着一口气,迅速爬起来,一脚踩住他的胸膛,放低枪口,对着他的眉心。
莱登咧开嘴,鼻孔里流出的清液流入嘴里。
方彧怀疑那是脑脊液,感到一阵恶寒。
莱登微笑着说:“你在海拉……还是有点长进的。不过,也不多……就是了。这个水平的搏击术,在战场上……可是死八百遍……都不够用啊。”
方彧没有出声,沉默地用枪口指着他。
她的一只袖筒上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神情又不似平时温吞柔和,显得很冷,很阴郁,甚至有些蛮横。
“不,有了这次的经历……你大概会提衔的吧。做了将军,就不用自己上前线了……哈哈,想来联邦也不会把你这样的人才送到前线做炮灰……希望如此。”
方彧仍然沉默。
“你怎么不开枪?不……愿意吗?”莱登问道。
话音未落,方彧突然扣动扳机。
砰!
血柱随着枪响喷涌而出。
方彧反应迟钝,没来得及躲避,被喷了一脸一身的鲜血。她稍稍别过头,摸了一把脸,看到手上的血迹后,露出略显惊讶的神色。
莱登:“啊,颈动脉……你,你很会挑个地方嘛……”
方彧低声说:“嗯。”
莱登很快没了声息,双眼失焦,怔忡目视着前方。
听到动静,孩子们纷纷探出头来:“他死了吗?”
“我们安全了吗?”
方彧没有转身,哑着嗓子:“死了,安全了。但是场面非常之血腥,晕血的可以捂住眼睛,不想看的赶紧离开,不要半夜做噩梦。”
孩子们叽叽呱呱了一阵,似乎并不太意识到死亡意味着什么。有几个胆子大的小男孩,跃跃欲试地探出头看了一眼。
方彧面无表情地用袖口擦脸,面色苍白、满脸是血:“……”
小胖见了,尖叫一声,半真半假地喊着“太吓人了”,带着众人跑掉了。
安留了下来,来到方彧身边:“中尉,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方彧深吸口气:“……回家。”
**
方彧推开禁闭室的门。
里面的孩子惊慌失措,发出一阵骚乱,有人哭着往墙角钻,有人试图蜷缩成一团——直到看清来人居然是方彧,才统统愣住了。
方彧脸上已经没有血迹了,被弄脏的外套搭在臂弯间,白衬衫上有大片的棕色痕迹。
她语气温和:“没事了,大家可以准备准备——泰坦号马上会到廷巴克图要塞暂驻,大家的父母也应该会在几天内赶到,接你们回家。”
孩子们:“……?!!”
顿了顿,方彧才缓缓转过身。
挂在墙上的约翰逊和卡佩都直勾勾盯着她。
方彧深吸口气,走上前,摁开打火机,凑近去,烧断了绑着二人的银丝。
两人噗通、噗通,相继摔倒在地。
“你、你……你怎么做到的?”卡佩爬起来问。
方彧虽然心里很想敲碎卡佩的脑壳,但毕竟不能真的这么做。
她还是得顾着“老同学”和“大流量”的面子,随口敷衍道:“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和我个人的能力关系甚浅。”
卡佩:“……”
话音未落,一个视频通讯切了进来。
一身蓝色制服的谢相易出现在空气中,举起手:
“方中尉,我舰已到达,请求对接。”
方彧下意识要抬手还礼,却才发现自己的右胳膊还在流血,遂龇牙咧嘴了一下,又放下手。
“好的,我这就过去。”她捂着肩膀说,转身离开。
约翰逊和卡佩对视一眼:“……”
卡佩皱眉往后一缩:“喂,你几天没洗头了?”
约翰逊粗着嗓子:“不男不女的人妖,把头洗得跟卤蛋一样也没用。”
**
方彧站在指挥台前,下令减速。
一艘深蓝色的小型星舰在相邻航道上以恒定速度伴飞,很快,二者达到相对静止,并同时伸出对接舱。
一阵轻微颤动,屏幕显示对接成功。
方彧说:“开门。”
她转过身。
谢相易的身影出现在门背后。
几月未见,谢相易从没主动联系过她,她却也没有主动和人保持联系的觉悟。所以,虽然不久前还因为“未婚妻”问题闹得风起云涌,二人其实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乍一看来,小谢公子似乎瘦了一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眼底挂着黑眼圈——想来,廷巴克图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谢相易抬起手:“方中尉。”
方彧很长记性地举起左手:“谢中尉。”
两人公事公办地打过招呼,谢相易举起光脑,板着脸:
“我代表裴提督前来评估贵舰的总体情况——舰上有人受伤吗?”
方彧:“没有——啊,不对,我受伤了。呃……我算人吗?”
谢相易的目光在她肩头停留片刻,未置可否,抿了抿唇:“方中尉自然算人的。”
方彧叹口气,耷拉下肩膀:“你有带厨子吗?给大家做顿热乎饭吃吧,啃好几天冷馒头了……除此以外,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了。哦,对了——你来管事,我要去睡觉了。”
她是发自肺腑地觉得小谢公子靠谱的——
所以,她把事情七七八八一推,转头就走。
谢相易:“方!”
方彧停下来:“还有什么事啊……”
谢相易想了想,却古怪地后退一步:“没什么,你可以去睡觉了。”
方彧心想,吞吞吐吐,上流,太上流了。
**
她拖着步子回了寝室,四下张望,虽然被搞得乱七八糟,好在床还在。
其实屋子什么的都不是必需品,放到代码里,都属于完全可以优化掉的部分,只要有床就好了——方彧浑浑噩噩地想着。
咦,她好像在查询奥托的房价时,也经常冒出这种想法。
克里斯托弗忽然出声,欲语还休:“唔……”
方彧:“克里斯托弗?你怎么了?”
克里斯托弗小心翼翼:“……我可以说话了吗?”
方彧一愣:“哦,我忘记了——你当然可以说话了。”
克里斯托弗如释重负,温声说:
“太危险了,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不想否认您的任何一个方面——但您的格斗技能与您的诸多长处相比,显然不具有明显的优势。您怎么能亲自去做这类事情呢?”
方彧:“……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克里斯托弗温和而恳切:“这样说是否有些伤害我的感情?您实在把我吓坏了。”
方彧冷声说:“抱歉。但是,那我应该怎么办?”
克里斯托弗愣了一会儿,格外温和了口气:
“……从不那么自私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您做得很对。”
方彧侧过脸,喃喃说:“很对吗?”
“嗯,至少在我的计算过程下,您保护了每一个该保护的人,处决了每一个该处决的人。您做得很对。”
方彧微怔,像在出神。
克里斯托弗语气轻柔:“您很累了,还是休息一会吧。把伤口包上,它还在流血。”
方彧四仰八叉地发了一会儿呆,一个咸鱼翻身,支棱起来。
她叹口气,蹲下来翻找到纱布、酒精和绷带,然后草草给自己包了一下,才再次倒下。
“嘶……”
方彧半身不遂地望着天,轻声说:“克里斯托弗,我有一个想法……”
克里斯托弗:“嗯。”
“自从……人类有了智识以来,就总是需要以某种精神将社会构建起来,社会形态与这种精神一起向前演进。可时至今日,一方已经把另一方抛弃了,即便在想象中,共识也不复存在。你说,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声线温和:“震荡。”
方彧:“不错,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之所以联合体崩溃、帝政回流、宪政再造,联邦而今又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种……错位。”
“嗯,然后呢?”
“历史上每次发生这种错位时——不管是谁抛下了谁——总会带来长久连绵的震荡年代。这种震荡并非一场烟花般的战争,它虽温和一点,却更持久,或许也更痛苦……”
以指节叩门的声音响了三响。
克里斯托弗沉默下去。
方彧一愣,坐了起来:“请进。”
谢相易出现在门口。
他背着手,歪过头:“方中尉在和谁讲话?”
方彧:“克里斯托弗。”
谢相易眨了眨眼:“你的那个人工智能?我不知道居然有人会无聊到和人工智能聊哲学。”
方彧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不聊哲学那应该聊什么,数学?哎呀,那谢中尉听墙角的时候,不就听不懂了吗?”
谢相易耳根一红,泛起薄怒:“?!!”
居然有人敢拿他是个文科生说事——方彧刻薄起来简直比眼镜蛇还恶毒——气死人了,真是和她八字不合——他肯定是瞎了眼,才给她带饭过来!
谢相易不可侵犯地抬起头,将盛着小汤圆的饭盒往怀里一揣,凛然宣布:
“你没饭吃了。”
方彧一愣:“别啊……你带着饭来的?你早说啊!?”
**
最终,谢相易还是被迫把饭盒留下。
方彧毕恭毕敬地向他承认错误,声称之所以说话那么不客气是因为失血过多、脑子不清楚,大人不记小人过,并邀请他一起坐坐。
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克里斯托弗照例是不会出声的,就像隐形了一样。
谢相易在桌边坐下,杵着下颌,闷闷地看方彧用勺子舀着吃汤圆。
“……方,你说你为什么运气这么好?”他闷声说。
方彧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呛死:“我——运气好?!”
谢相易垂着眼皮,用指尖拨弄桌面上裂开的桌皮。
用指尖按下去,一松手便又重新弹起来,他却非要再次狠狠按下去。
“嗯。”他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方彧点点自己的肩膀,又戳戳自己的额头:“我还在发烧,我肩膀坏掉了,我险些死掉,我差点把那群小屁孩弄死,而且,我还亲手杀了个人——我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谢相易懒洋洋看向她,厌倦而优美:
“可是你救下的小孩子里,有新晋升的安少将的女儿。”
方彧一愣:“?”
谢相易十指相对,懒懒道:“本来呢,大家已经开始例行批评联邦政府庸懦无能,给你们点赛博蜡烛了呢。结果没想到你们又都活了——反响很大,故事性很强,又有军方高层青目——估计至少会给你提一级,外加一个自由勋章吧?”
方彧慢吞吞说:“要勋章有什么用,狗都不吃。这位少将要是真感谢我,给我调回奥托做文职工作才是正经的……”
谢相易突然说:“裴提督也想要你过来。”
方彧反应了一会儿:“哦,你的老板,啊不,是贵提督……等等,我可不去!”
她突然警惕,抱着汤圆碗向后一缩:“边关苦寒,死亡率又高,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谢相易笑了:“裴提督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人,你不去,他不会绑你过去的。他只是会……”
方彧松口气,并没有注意到谢公子还说了“他只是”三个字,欣慰道:“那就好。”
谢相易欲言又止:“……”
方彧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看过那群小孩了?他们都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吧?”
谢相易摇摇头:“我看都还好,这个年纪的孩子胆子正大。”
他顿了顿:“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方彧毫无犹豫:“不喜欢。以我个人作为小孩的经验来看——大多数小孩又蠢又坏,恃强凌弱,抱团分帮,派系林立,会为了玩乐践踏自己的同胞,人类本性之恶劣在他们身上显露无疑。”
谢相易嘴角一抽,低下头沉默良久:“……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只走声带,不走脑子?”
方彧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
可能……真的……是失血过多。
她使劲往回拉:“唔,我说无论如何,保护下一代是我们的责任。”
谢相易点点头,沉声说:“等一会你接受采访时,请一定要搂着拿鲜花的小朋友们,笑眯眯地这么说。”
方彧迟钝地反应半天,忽然大惊失色:
“什么采访?什么小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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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巡天青鸟(1)
◎我的‘主子’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的◎
四个小时后, 廷巴克图军区医院。
方彧被按到了病床上,裹上一层毯子。
“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玩意?我——”
方彧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捧康乃馨后,惊恐万状道。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弯下腰,将她耳边的头发扯上去, “啧啧”两声, 又拽下来, 抱起胳膊,不满道:“方中尉, 您从来没打理过发型吗?”
方彧气势萎靡:“没……”
“怪不得,怪不得。”女人用手指戳着她的发心,伸出左手一比,递给她看,“你看,四根指头,你的发际线很危险哦。”
方彧捂住脑袋:“我, 我知道了!”
“怎么样了?”一个戴着鸭舌帽、挂着工牌的人探进一个脑袋, “可以开始拍摄了吗?”
女人扭过身, 比了个手势:“再等等, 产品的状态太糟糕了哦。”
方彧:“产品……?”
女人笑容满面:“客人,客人。”
方彧警惕地往后一缩:“我不接受采访。”
女人拿出粉饼,向她脸上扑去:“这个事情我不管哦,是你们什么领导交了钱,我们才过来的哦——闭眼。”
“!?”
方彧在大毛刷触及眼睫的前一刻, 紧紧合上双眼。
她任人在脸上大肆施为了一番, 也不知被弄上些什么。
化妆师喃喃自语:“你们领导说叫给你化得虚弱一点啦, 但我看你脸色已经够差劲的了——如果平常日常妆的话, 要化得红润一些才好哦——好啦, 看看怎么样?”
她将镜子递到方彧面前。
里面照出一位楚楚可怜的陌生人来,看起来挺日薄西山的。
方彧沉默良久:“……谢谢。”
这时,门开了,谢相易抱着文件走进来。
他看了眼化妆师:“谢谢,您可以先出去了。”
化妆师以八卦的眼神看了谢相易和方彧两眼,扭着屁股走开去。
小谢公子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沉默片刻,居然噗嗤一声没憋住,笑了。
方彧:“……你还笑?”
谢相易压下嘴角,将文件递过去:“又不是我要采访你,我们军区只负责最基本的善后事宜——恭喜你,一等勋章已经审批通过了,需要你签字。”
方彧背过手,蛮横无理道:“不签。告诉他们,我不要勋章,也不要采访。”
谢相易弯了弯眼角,故意说:“以八柄诏王驭群臣:一曰爵,以驭其贵。二曰禄,以驭其富。三曰予,以驭其幸。”
方彧听得五迷三道:“……什么?”
谢相易笑说:“生杀予夺,古来人君不过此四事——杀和夺固然不可逃,难道生与予,你就自以为能做得了主吗?”
方彧沉默良久,坚决地把文件推回去:“这句话是不是和兵马俑一起出土的?”
谢相易真诚地塞回来:“其实还要更早一些。”
方彧再推开:“这道理虽然精深,但也太古老了吧,早应该被拍在沙滩上啦。”
谢相易又塞回去:“只要人还是人,被拍在沙滩上的就是不肯签字的你,不是它。”
“哟,方少校,这是玩什么拉锯战呢?”
谢相易闻声如五雷轰顶一般,猛地跳起来,眉目一时信马由缰、一时荒腔走板。他赶紧板起脸,转身就走。
方彧也很惊骇。她猛地转过头,险些扭了脖子:“方……什么?!”
“当然是方少校啊——谢中尉,您也不至于这样急着逃跑吧。”
陈蕤一身黑军装,扎着高马尾,站在门口,半认真半玩笑地向她敬礼。
“属下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特别行动部第十三中队队长,陈蕤,向您报道!”
方彧眨眨眼:“……”
谢相易将文件塞到陈蕤手中:“既然方的同事已经来了,那就请您负责让她签字,谢谢。”
陈蕤背过手:“虽然很乐意为您尽尽心,但我是来让她签泰坦号舰长的委任书的,不敢越俎代庖。”
谢相易横眉立目,一言不发就去推门,可木质的大门重量不轻,居然一下没推开。
“……!”
“小心。”陈蕤风度翩翩,代他撑开大门,将身一侧,让出一条路来。
谢相易:“?!”
气氛很诡异。
方彧虚弱又格格不入:“那个……舰长?谁……是舰长?”
陈蕤率先回过头,笑眯眯说:“自然是你。级研究后决定,就让你接任死者,来做泰坦号的舰长——如果做舰长的话,起码也要升到少校吧——所以我才这样喊你的。”
方彧如遭雷劈:“……!”
泰坦号……舰长?这是又是谁的主意?
啊喂,谁会愿意在一艘自己被绑票了十几天、上任舰长被自己手刃的星舰上工作啊?!
奥托大帝在上,她虽然心理素质好、唯物主义信仰坚定,这不代表她就不会有阴影好吧?
方彧的目光在谢相易和陈蕤之间游弋。
人情到底是冷漠的——
二者对视一眼,短暂达成共识:
“签字!”
**
方彧最终还是签了字——非但签了字,还搂着鲜花般的几个陌生小孩照了相、接受了《每日奥托》记者的采访。
“请问您在当时害怕死亡吗?”
方彧:“害怕。”
“人都是爱生恶死的,那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支撑着您救下这几个孩子?”
方彧想了想:“如果做不到,只是自己跑掉的话,有很大概率会被他们的父母起诉,如果打起官司就要付律师费……”
看到记者的脸色,她忙改口:“我身为联邦军人,职责是守护联邦的现在和未来。孩子,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呃,未来的树,大树……”
方彧感到自己像是在答阅读理解,每个词汇都很艰难。
记者表情复杂地点点头:“嗯,方中尉,那你当时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呢?”
方彧:“啊?”
心路历程?
平时理解别人的心路历程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还要理解自己的?
“我没有心路历程。”方彧干巴巴地说,“什么都没想。”
记者尴尬地微笑:“啊,所以说处于一个忘我的状态,是吧?那您当时的情绪怎样、心里是否有过自我的战斗呢?”
方彧沉默半日,犹豫地问:“首先,我应该很害怕……接着,我应该感受到责任……最后,我……我得到了内心深处的勇气?”
记者点点头,看起来半哭半笑:“好,好的……”
记者站起身:“您好好养伤,我们这边就不打扰您了。”
方彧拘谨地往后缩了缩:“再、再见。”
探头看到记者消失在门后,方彧立刻跳下来,抓起纸杯猛灌了一口水:“……呼!”
“您在做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方彧:“洗刷我虚伪的喉咙和舌头。”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虽然方可能不喜欢,但这也不过是些很常见的宣传工作罢了。以后恐怕还会有很多的,您应该慢慢适应。”
方彧打了个哆嗦:“很多?我已经要被恶心死了——想一想明天会被推送到什么新闻,那里头会用一套官话,把我吹嘘成什么高尚勇敢的样子,我就已经恶心死了——啊啊啊!”
克里斯托弗笑容款款:“可是,被吹嘘总比被辱骂好些吧?”
方彧苦着脸:“克里斯托弗,我宁愿有人一针见血地骂我,也比口不应心地夸我强得多。”
**
十天后,方彧的假期结束。
她先去见了直系长官,驻廷巴克图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武官总领,从他那里正式接到了委任令。
委任令里确认了她被越级提衔为少校,成为泰坦号的舰长、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高级研究员,负责奥托-廷巴克图航线的物资补给。
拿完材料后,她就想要走,总领却极力邀请,要留她吃一顿便饭。
“便饭”很好吃,有许多方彧闻所未闻的食材和烹调技术,但总领的嘴就像漏了一样说个不停,好像对他来说,话头落地是一件和人头落地一样可怕的事情——
方彧看他那满头大汗的辛苦样子,十分可怜,只得尽力做到有问必答,嗯嗯啊啊地附和,结果弄得自己也精疲力尽,吃得并不愉快。
“啊,对了,”总领拿起酒杯,又想起方彧并不喝酒,嘻嘻笑着放下,“少校,您去见过裴提督了吧?听说,您要和他一起回奥托?”
——由于泰坦号受到火灾影响,尚需修复,不能立刻上路。故此,联邦政府命令她搭乘廷巴克图守将裴提督的旗舰“青鸟”一起回奥托,参加勋章的颁发典礼。
方彧放下刀叉,老老实实地说:“还没,当然要等出发那天才会见到他啊。”
总领大惊失色:“什么,您没提前拜访他,就先来见我了?!”
方彧愣了一下:“这……有什么不对吗?”
总领瞠目片刻,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目光看着方彧:
“您想啊,他的官职比我高,后台更是硬得像部队里的馒头。我在他面前,只有趴在地上提鞋的份儿——您先来见我,不去拜访他,岂不是尊卑颠倒……这这这,太不尊重!”
方彧一愣:“不……尊重?”
总领紧张道:“你仗着一点功劳就就就——就轻蔑他,他心里会怎么想?这叫做矜功自伐啊,是大忌,大忌!裴提督是这廷巴克图的霸王,不,他是整个边区的一字并肩王——就算您是功臣,又救了安少将的女儿,安少将毕竟手里没兵——裴提督不待见您,谁敢待见您?裴提督给你穿小鞋,谁敢给你合脚的鞋穿?”
方彧又一愣:“我……轻蔑他?”
她迷惑地挠了挠后脑。
其实,她来见总领,也是因为不得不从这里拿材料。
——如果没有公务交集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谁也不会见。
没想到若不去见一面,就会令长官们感到自己受了轻视,长官自感受了轻视,就会给她穿小鞋,穿了小鞋,她就会前途暗淡无光,甚至被当做炮灰送命——
严重,后果太严重了。
总领点着头:“您还太年轻了,不了解这些也是难免,唉……今天幸亏您是遇见了我,如果遇上一个黑心嫉妒的家伙,早就跑到提督面前下眼药了啊!”
方彧不知说点什么是好,憋了半天:
“……谢谢。”
**
方彧走出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大门,伸了个懒腰。
克里斯托弗:“您要现在去见裴提督吗?”
方彧叹口气:“算了吧,都已经是晚了一步咯,干脆就装什么都不知道吧。反正明天就出发了。”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嗯,随您喜欢。”
方彧回到旅馆,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就抄着兜溜达出门去觅食,填饱她刚刚没填饱的肚子——
廷巴克图是边境要塞,这几年战争频仍,故格外萧索了。方彧转了一圈,也只找到一家卖意面的快捷连锁餐吧。
餐吧门庭冷落,只有一个瘦老头扛着高高一整箱预制面,正吭哧吭哧往下一步一挪。
方彧停住脚让路。
老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扛着箱子往下走。
突然,几个尉官从餐馆里吵吵嚷嚷闯了出来,和老头正撞了个满怀。
老头一个趔趄,肩上的箱子哗啦啦跌落满地,砸中了一个人的肩胛骨。
那人跳起来,揉着肩膀:“死鬼,不长眼啊!”
老头慌手慌脚去捡箱子:“对不起,对不起……”
饭店的经理闻声赶了出来,见了情状,一脸事不关己:“面都被你摔坏了,扣钱的啊。”
老头点头哈腰:“是,是……”
尉官大为不满,挥舞手臂:“哎哎,你这滑头,你们撞得老子肩膀都断了,光扣钱有什么用,赔钱!”
经理指着尉官:“喂,少尉先生,你不要蛮不讲理——看你这胳膊抡得跟大风车一样,哪里坏掉了嘛。”
方彧:“……”
她默默走上前,抬起箱子的一端。
老头:“你——”
方彧举起手指,竖在唇边:“嘘,他们要吵起来了。”
老头悄悄抬起箱子的另一端:“……得往下走,在地下。”
方彧和老头抬着箱子走到地下室。四壁漆黑,潮气很重,弥漫着一股厕所味。
两人把预制面的箱子往仓库里一扔,老头便几近仓皇般离开仓库,带着方彧回了自己的寝室。
老头扯了扯衣襟,缩手缩脚地看着方彧:“谢谢啊。”
方彧看了看四张联排的上下铺:“一共住了八个人吗?”
老头点点头,又解释说:“我不能在仓库里待太久,时间超过十五秒,就会被怀疑是要偷东西,会报警的。”
方彧想了想:“廷巴克图的生意……不大好吧?”
老头摸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皮烟卷,咬进嘴里:“不好,不好,十天才进一次货——好不好的和老子有啥关系,我是吃死工资的。”
“您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跟我儿子来的。”
“他也是军人吗?”
“军人?开什么玩笑!咱没有量子兽,非我族类,和对个儿倒是一家,怎么和你们吃得到一个碗里去。”老头顿了顿,摩挲着胸口的地球挂坠,“不过——傻丫头,你这么呆头呆脑的,居然看不出……我儿子他早就……”
方彧见老头孤身一人,愣了一愣:“您儿子牺牲了?”
老头咧嘴一笑:“牺牲?狗屁!翘辫子啦。老子也没钱回家,得,成滞留人口啦。我有时候琢磨,什么时候叛乱军一炮轰过来,统统都炸死了,那老子才算赚。”
方彧垂下眼睑。老头子的地球挂坠晃着眼。
老人见她不说话,就急促地催她赶紧离开,一会经理看见了是会再扣一份钱的,若是再扣钱,他就要付不起房租了——
然后,方彧被老头七手八脚地撵了出来。
“……”
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台机甲轰隆隆驶过。
方彧被吹了一脸土灰,呼出口气,却被扬起的烟尘呛住了。
她在大街上捂着嘴咳嗽起来:“咳咳咳……”
“哟,这不是我们新鲜的少校阁下吗?”
方彧回过头。
洛林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笑眯眯看着她。
方彧一愣:“洛林少校,你怎么在这?”
洛林微笑:“好问题——或许因为,廷巴克图是不才区区的家。”
方彧挠了挠头:“……啊。”
洛林做出讶异的神色:“方少校刚刚荣升联邦最年轻的校官,前途远大、未来光明,却为什么独自站在雾霾天里,面带忧郁呢?”
方彧抱起胳膊:“我只是出来吃个饭,没有忧郁。你的眼睛劈叉了,少校。”
“我的眼睛一向是踏正步的——如果可以,它简直能选进仪仗队,方。”洛林严肃道。
他说完,语气一转,忽然扬起手:
“您如果要吃饭的话,咱们倒可以一起。那边有个酒屋——等等,抱歉,我忘了,您好像不喝酒的吧?那还是算了,我还是一个人去好啦——不喝酒的酒屋没有味道。”
方彧突然说:“哎,等一等!”
洛林笑说:“嗯?”
方彧正色说:“少校,我今晚忽然愿意喝酒了。”
洛林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敢不从命——那就请吧,小少校。”
洛林带着方彧进了酒屋。
这间酒屋也并不大,前后局促闭塞。只有一个高高的玻璃吧台,前头摆了几把银光闪闪的高脚凳——里面空无一人,老板正站在吧台后,慢悠悠地擦盘子。
见洛林进来,老板笑了:“哟,今天居然带来个小美人儿,难得啊。美女,喝点什么?苹果泡泡鸡尾酒?甜酒?葡萄酒?”
方彧跳到凳子上,温声说:“和他一样。”
老板的下巴掉下来。
洛林一愣,伸出一根手指:“提前声明,中尉,我可不负责送你回家——并非本人不想表现出一点绅士风度,而是担心您最近的热度——嗯,对我这种特别工种的从业者来说,太烫手了一些。”
方彧:“哎呀,我基因测序报告说,我酒量很好的,应该没关系,先试试吧。”
洛林闻言,便转过头:“两杯威士忌,加冰。”
一杯盛在玻璃杯里的金黄色液体被推到方彧面前,里面沉浮着一颗剔透的冰球。
方彧惊讶地摇了摇玻璃杯,听到清脆的冰块交鸣声。
洛林举起杯,正色说:“小少校,这种酒很烈。”
方彧好奇道:“有多烈?”
“和龙舌兰、朗姆酒、白兰地、伏特加差不多烈。”
“……啊。”方彧边说边啜了一口,“我还是来实践一下吧,理论上行不通,你说的参照系我也没有概念。”
洛林不经心般问:“哦?你父亲也不喝酒吗?可真是健康啊。”
方彧咽下去:“我父亲……和我不熟。”
洛林看了她一眼:“啊,抱歉——怎么样?”
方彧砸吧了一下,皱起眉头:“噫!好辣,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
老板:“美女,你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就太伤害感情了啦——要不要再点一杯樱桃甜酒?”
方彧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就像捂住自己的钱包:“……其实也挺好喝的。”
洛林笑说:“看来,女英雄手头不大宽绰啊。不要紧,今非昔比,现在上赶着要给你送钱的人多得很。”
方彧耷拉着眼皮:“嗐,我又不会真的要。拒绝的话,又被人怀疑是不是清高自矜……”
“你这本来就是在清高自矜。”洛林犀利地说,“为什么不沆瀣一气?不是自己人嘛。”
“我并不想得罪人。”方彧愁眉不展。
洛林放下酒杯,端正神色:“说实话,方,当年你毕业时我就知道——你如果有运气,是会飞黄腾达的——只是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飞黄腾达也未必全是好事。”
方彧幽怨道:“你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因为我就这副熊样啦。”
洛林冷酷地笑了:“此言过矣。不论如何,人处于阶梯形态的社会上,只有尽力有更高一点的地位,才能有更多一点的尊严啊——对于你这种不善于拉帮结派——啊不,团结群众——的知识分子来说,地位是很重要的。”
“尊严?”方彧翻了个白眼。
她沉默片刻,突然回过头,冷声说:“说到尊严——我刚刚看到一个老头,他没有量子兽,儿子战死了,自己住在八人寝的地下室里,每天工作很久,挣不了几个钱。”
洛林不屑地嗤了一声,满不在乎:“至少他每晚都睡在床上吧。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机器什么都能做,人已经不大重要了。这时候,政府还能给每人一张床,简直是做慈善嘛——这就是少校小姐刚刚忧郁的原因?没想到你还很有同理心啊。”
方彧抓着杯子,指节泛白:
“少校,我不是忧郁,没有什么比忧郁更廉价、更毫无意义了——我是愤怒。”
洛林玩弄着酒杯,漫不经心:“你已经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了,有什么可愤怒的?”
方彧沉声说:“如您所说,人类从蓝母星走向银河,走到而今这一步,他们能造出一颗颗山川河海一应俱全的人造星球悬在奥托星环上,却不能给每个人一间容身之所吗?”
洛林一怔,旋即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意味深长:
“以本人的亲身体会来说,越是能造出伟大艺术品的文明,越是有一穷二白的贫民窟——当然,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解释清楚。方少校是学院派,可能有不同的见解?”
方彧颓然放下杯:“……我没有。”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抬起眼,轻声说:“唔……亲身体会?你有什么亲身体会?”
方彧的目光像寒水——洛林笑容一僵,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打个寒战。
片刻后,他重又潇洒地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洛林冲她优雅地举了举高脚杯,风度翩翩:
“鄙人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的。不过,若非知道方少校是多么懈怠的一个人,单单看您表现出的敏感,也实在够让人害怕的了——哦,这个意思是碰杯——我收回您很敏感这句话。”
“啊,对不起!”
方彧反应迟钝,赶紧举杯,笨手笨脚地和他碰了一下。
洛林雾霾蓝色的双眼中云遮雾绕:
“我出生在廷巴克图。当然啦,现在的廷巴克图是威风凛凛的军区——不过,您知道二十年前,叛乱军还未日日紧逼时的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吗?”
“诶,弗朗西斯卡觉得,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
突然,一道清澈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这声音听起来干净、清朗又温粹,有一股几近乎天真的少年气。
方彧一愣,回过头去。
一个身着浅粉色兜帽衫、黑色皮裤,戴着一颗小小的黑曜石耳钉,打扮得很前卫的年轻人倚着门槛立着,手中拿着一杯酒,轻轻摇晃。
他有一头浅金红色蓬松细软长发,编成松散的、上宽下窄的麻花辫,堆在左肩头。肤色白皙,清秀漂亮,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般的颜色,浮动着淡淡的温润光泽。
见方彧拿眼直勾勾瞪着他,他抿唇笑起来——
不知为何,显得特别……乖巧驯顺。
洛林没转身,脸上笑容一敛,神色严肃:
“闲着没事,穿得这么放飞自我,跑到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喝酒,又与我这样的下流人搭话,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不会很开心吧——提督阁下?”
方彧一口酒哽在喉头:“噗——”
“哎呀,弗朗西斯卡,你怎么就这样说出来啦?我和年轻的英雄可是第一次见面,费心劳力,准备了很好的开场白呢。”
联邦眼下最年轻的少将、廷巴克图要塞提督——裴行野温和地责备道。
方彧跳下椅子,抬手敬礼:“裴、裴提督!”
这就是那个……总领只配给他提鞋、而且是趴在地上提鞋的裴行野,因为她没有提前去拜访、而即将给她穿小鞋的裴提督,后台比馒头还硬、什么小霸王并肩王的裴少将!
她犯的错误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以至于裴提督微服私访地来找麻烦了吧?
方彧怀疑地扪心自问。
裴行野露出惊讶的神色,也赶紧抬手回礼,温和地说:
“哦,方少校太客气了——既然是私下场合,就用不着讲究上上下下了吧。”
方彧沉默,现有信息太过牛头不对河马嘴,她只有沉默:“……”
裴行野两眼弯弯:“方少校,不介意的话,称呼你的名字可以吗?”
方彧虚弱地想,不可以难道是可以的吗?
她弱弱道:“……可、可以。”
“谢谢。”裴行野万分真诚。
他几步上前,轻巧跳上高脚凳,放下手中的酒杯。
方彧立刻注意到,这只杯子、连带里面盛着的液体,显然都不属于这个破败的小酒馆,而是某种……很高贵的东西。
“提督阁下造访贱地,却还自带酒水,真是令下官眼界大开。”
洛林立刻嘲讽道。
裴行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在洛林眼前一晃:“拉尔庄园的最后一只橡木桶,32年的。”
洛林沉默了:“……”
裴行野笑眼盈盈:“别为难自己嘛,人生难得放纵一回。”
洛林沉默片刻,劈手夺走了裴行野手中的酒瓶。
方彧默默看着。
眼前有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正在发生,而自己,似乎……处于被卖的地位。
洛林抱歉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对不起,吃人家嘴短——这家伙不是好人,一句话也不能信——只能说这么多了。”
裴行野淡淡放下酒盏,笑说:“已经说得太多了,弗朗西斯卡。”
方彧:“……”
裴行野转过脸,笑容瞬间真诚了百倍:“方,听说你被派到运输部队去了?”
方彧眨眨眼:“是。”
“唉,真不容易。明明立了功,怎么能把你派到那种地方呢?”
裴行野真心实意地叹口气:“运输岗可是很辛苦的。事多钱少,昼夜颠倒,睡眠不足,吃得也不好……简直比前线部队还要惨啊。”
方彧怀疑地看向裴行野:“……?”
裴行野诚恳地说:“如果到前线部队来的话,鄙军为您提供不限量的奶黄包。”
方彧:“……!!”
“我是不会去前线部队的,谢谢您,裴提督,我宁愿啃比您后台还硬的大馒头。”
方彧惊慌失措。
裴行野遗憾地说:“啊,这样啊……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是鄙军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方彧很耿直:“死亡率高。”
“啊?哈哈!”
裴行野闻言一怔,继而弯着眼角笑起来,笑容甜美得像樱桃甜酒。
方彧被如此甜美的笑容笑得心慌意乱,下意识看向洛林。
洛林:“阁下已在我们不同凡响的女英雄面前碰了一脑袋疙瘩,想来也完成了你家主子给你的任务,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行野笑着抬起头:“方小姐所言的这个缺点……还真是难以辩驳呀。”
他扭头看着洛林:“不过,如果我事事都这如弗朗西斯卡这样轻易放弃掉的话,我的‘主子’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的呀。”
洛林翻了个白眼。
裴行野再次转过身,笑容稍敛,像一层雾一样浮在脸上:
“方,刚刚弗朗西斯卡问你,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我倒是可以为你解答。”
方彧放下酒杯,慢吞吞地挺直身体。
“廷巴克图曾经怎么了?”
洛林深深地看了裴行野一眼,端起酒杯,一言不发。
裴行野声音温和甜润:“廷巴克图也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这里曾经是联邦挑选少年兵的实验场。”
方彧:“?!”
“方,你觉得我的廷巴克图看起来够萧索的,是吧?但比起当年……弗朗西斯卡,这里比起咱们当年如何呀?”
洛林冷笑一声:“想要自我吹嘘,就不要找旁人捧哏。”
裴行野丝毫不觉恼火,转过脸:“哦,他是说,即便不情愿,他也得承认我这些年干得不错。”
方彧:“……”
裴行野轻声软语:“并非我矜功自伐,我其实不大会行政治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廷巴克图曾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大型贫民窟。”
“一切现代科技在这里都是天方夜谭,人们唯一的收入就是去剑麻种植园打工,机器年久失修,经常出事故,街上全是断手断脚的人爬来爬去……”
“没有什么正经的民居,大多数人连一张床都没有,只能睡在搭起来的纸板上,底下就是乱窜的老鼠啊,蟑螂啊……”
裴行野想了想,笑眯眯说:“不过,这里产的龙舌兰酒不错,很烈很甜哟。”
方彧略感不可思议。
如果说洛林是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她还可以将信将疑地接受——毕竟洛林虽然举动优雅、风度翩翩,但总有还带一点好勇斗狠的气概,似乎符合人们一提起“贫民窟”的刻板印象。
可裴行野……这举动谈吐,这声音打扮,都给人一种典型的经规训的温软可亲,给他个耳麦就能上台选秀当男团爱豆——
怎么可能?!
“哎呀,好像有点跑题了。”裴行野说,“虽然这里生存环境恶劣,不过,联邦就是喜欢它的恶劣——因为,在恶劣的条件下才能找到最优秀、最不怕死的战士。”
他说着转眼看向洛林。
洛林以手抚胸,阴阳怪气:“嗯,感谢提督阁下对下官的认可。”
“联邦每年都会派人来廷巴克图募军,能入选的大都是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叫做‘廷巴克图少年军’——他们经过特别培训,身体素质最超人的才能留下,将来从事一些……嗯……正常途径募集的军队显然不会做的事情。”
洛林粗暴打断:“阁下太委婉了——就是脏活儿。”
裴行野点点头,轻声说:“虽然死亡率很高,但是却很受欢迎。因为薪水在这里算是相当高了,几乎是当地孩子能体面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方彧:“提督和洛林少校都是这样长大的吗?”
洛林冷笑一声:“十分可惜,在下的确入选了。但提督阁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走咱们这些人走过的寻常路?”
“咳。”
裴行野截住话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方彧,态度诚恳而温和:
“方,我虽是个才能平庸的碌碌之徒,但廷巴克图总归是我的家,我希望它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今天它能这样有你看到的这样平平无奇的败落萧索,已经是我殚精竭虑的结果。”
洛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大嗤:“哼!”
方彧感到一阵迷糊,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那双眼睛。
她赶紧收敛视线。
裴行野端正颜色,肃然说:“联邦如同行星的星环,远望多光辉灿烂,走近就有多险象环生——我虽生也短,也算见过这银河中最高贵和最落魄的人——透过他们的锦袍和虱子,我看到的,是日□□近的危险。”
方彧不由自主地问:“阁下觉得危险在哪里?”
裴行野正色:“叛乱军的兴起,是量子化浪潮时就种下的果。几百年来,这道裂痕愈演愈烈,人们却始终未能以正确的方式对待它。时至今日,我看到新的撕裂却还在扩张——”
方彧:“撕裂么……”
裴行野突然站了起来,看了眼光脑,略带羞涩地笑了。
“哎呀,这么一会儿,居然有八个人给我打电话,再不回电,恐怕就要倒霉啦——真是抱歉,方,我得回去了。”
方彧:“……”
她一时抓心挠肝地难受——联邦有没有一条法律规定,话说半截的,统统应该拉出去喂狗?
裴行野匆匆离开,出门前回眸一笑,微微躬身:
“和方聊天很愉快——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青鸟号上好好聊一聊。”
方彧怅然若失:“啊。”
洛林挑了挑一根眉毛,见怪不怪:“意犹未尽么?”
方彧颓然坐下:“他为什么半含半露的?”
洛林举起酒杯,啜了一口,悠然说:“这就是裴行野提督啊——咦?果然好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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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巡天青鸟(2)
◎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
第二天一早, 方彧起了床,发现自己并无宿醉的症状,不免对基因检测报告大为赞叹,向克里斯托弗感慨了一下基因科学的发展——
当然, 一转念, 她又担心起自己是否真的有“高概率”得阿兹海默症了。
方彧来到军港口。
青鸟号是一艘流线造型、优雅华丽的旗舰, 两翼泛着带有金属质感的青金色,比一般那种傻头傻脑的钢铁怪兽精致得多。
裴提督这次回奥托, 只带了青鸟号一艘旗舰。
陈蕤作为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代表、洛林作为扈从武官,二人昨晚都已上了旗舰。
所以,只有谢相易一人站在舷梯前等她。
“……你是说,裴提督昨晚来找你了?”
谢相易压低声音,帮方彧将行李塞进柜子里。
方彧:“嗯。”
谢相易:“他肯定是想要你过来。”
方彧:“好像是这个意思,不过——哎,那是什么?”
不远处, 几个穿着破烂的家伙围着一个红袍老人。
老人神色和蔼, 用手掌依次抚摸过他们的颅顶, 好似在喃喃着什么。得了抚摸的人, 便激动地匍匐下去,吻老人的衣摆。
谢相易:“又是来找裴提督要钱的无量子兽流民。这些虱子,简直是追着裴提督的脚印咬——行程怎么又泄露出去了!”
“那个老头呢?”
谢相易眯起眼:“是量子教的神父,这里很多教徒的。”
方彧:“我在奥托可没见过这么多传教的神父。”
“小谢,好像又有人在外面, 你出去给他们一人一千星币, 让他们走吧。”
忽然, 一道温和的声线响起。
谢相易和方彧回过身。
裴行野笑眯眯立在门口, 穿着件粉蓝色的衬衫, 军装松垮披在肩头,浅金红色的长发辫垂下。不像个军人,倒像个时髦的年轻学生。
谢相易抬起手敬礼:“您知道,您越给他们钱,他们越会像橡皮糖一样粘手吧?”
裴行野情真意切:“唉,我知道,可是忍不住。”
“……”
谢相易拿着裴提督的一万星币走了出去。
方彧左右四顾,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提督……”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小方,昨天话未说完,就匆匆忙忙离开,实在失礼——路上有时间的话,我还要向你赔罪。”
方彧张了张嘴:“啊……”
这时,裴行野的光脑亮了亮。
他瞥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苦笑道:“佐藤责怪我不穿军装到处乱跑——这个佐藤也真是够麻烦——明明没到上班时间,为什么要穿军装?抱歉,我先走了。”
方彧:“噢……”
说完,他略微一躬身,很漂亮地鞠了一躬。
方彧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裴提督远去的背影,和明显是染过的金红色长发、若隐若现的黑骷髅耳钉——
显然,那位佐藤先生需要操心的,不仅仅是他家提督的军装。
**
军舰离港前,照例会有一个短会。
一般情况下,提督会对全舰将士说两句“战无不克”之类的话,然后放出自己的量子兽,耍一回威风后解散。
方彧正在吃早餐,屏幕一闪,一排服色整齐的军官出现在半空中。
这些人清一色深蓝色军装军帽,长得也大同小异起来,只有最正中一头金红色长发的裴提督格外扎眼。
此时,他正塞着耳机摇头晃脑,被捅了一胳膊肘,才恋恋不舍地摘下耳机:
“佐藤先生,你……”
“提督,快开始了,您就不能把头发往帽子里掖一掖么?”
坐在裴行野左手边的中年军官一脸不忍卒读,严肃地质问。
裴行野大受打击状,掏出镜子,左右看了看:“我的头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很难看么?我就说,还是染成粉色更好一点——”
佐藤大惊失色:“粉色?!提督,您快别照了!”
方彧:“……噗。”
周围的下级军官们看着屏幕里拉扯的提督和参谋,像看寻常的情景喜剧,毫无惊讶颜色,笑了两声,又各干各的。
……这是经常发生,所以已经免疫了么?
佐藤:“到时间了,请您务必严肃一点!”
“我知道了,噗嗤……不,我不是笑,是你直勾勾看着我,把我脸看痒了!”
佐藤捂住眼,看起来很遗憾自己的视线只能挠痒痒,不能杀人。
“唔——青鸟号的全体官兵,大家好。”
铃声响过,裴行野脸上的笑容如水波般淡去。
“我想说两个问题。第一,是大家普遍存在疑虑的——我之所以只带一艘星舰回奥托,当然对航程中的安全有绝对把握。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半路冒出来叛乱军什么的——再叫我听到各路谣言的话,一律按动摇军心处理。”
他冲屏幕眨了眨眼。
“第二,回奥托以后,大家会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在这期间,我不允许任何人招摇生事——如果有人按不住尾巴犯了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好了,假期快来了,祝大家天天开心!”
裴行野说完,飘然起身,漫不经心般把指尖探出,覆上一个银球状的物体,轻轻一刮,就立刻松开手,蹭了蹭衣襟。
食堂里有人说:“哎,新来的,快看窗外!”
方彧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青鸟号滑出轨道,冲上云霄,舷窗外的天光由靛蓝转为白亮,最后忽地湮入黑暗。
此时,一只青金色大鸟从舷窗间振翅飞出,所过之处,洒下一片金光。
“是裴提督的量子兽,翼展听说有二十米长。”
“听说裴提督从来不在大气层内放量子兽,因为太大了……它不属于人类营建的囚笼,只属于无穷的宇宙!”
方彧定定看着——青鸟伴航,比翼于星海。
真是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构图。
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小银鱼曾被乌鸦叼走的惨案,打了个哆嗦。
裴提督还没来当说客,她居然就自我攻略起来了!
“方彧啊方彧,你幼稚,”她拍着自己的脑壳,“你脑袋也挺大,怎么总拿十二指肠思考!”
**
从此之后,方彧总是躲着裴提督的脚印走。
毕竟,裴提督这人太勾魂摄魄,方彧怀疑自己一旦和他再说几句话,就会迷迷糊糊地签了卖身契还帮着数钱。
只是,她可以耐得住整日闭门闭户,但吃饭的时候总要出门。
搞得每次去食堂,她都好像依誮在偷地雷——
“方!”
方彧打了个哆嗦,筷子差点从手里掉出去,猛回头,看见陈蕤的白手套,才松了口气。
“……嗐,吓死我了。”
陈蕤讶怪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方彧默然:“……”
“哦,裴提督要挖我们特别战斗组的墙角,可真够不要脸的。”陈蕤自问自答地点点头,又说,“放心吧,裴提督今天不来这个食堂。”
方彧:“啊?他吃大食堂?你怎么知道?”
陈蕤哑然:“你没看过那份《裴提督偶遇指南》吗?”
“什么,”方彧呆呆问,“什么指南?”
“依我看,更应该叫《如何在食堂触发裴提督特殊剧情的攻略》,因为这肯定是个男人写的,文中的口气好像把裴提督当BOSS野怪刷了。”
“……”
陈蕤一挥手:“大概就是说,裴提督一三五吃四楼食堂,二四六吃三楼食堂,最喜欢的食物是南瓜甜饼什么的。如果在正确的时间去正确的食堂,多半就能碰见他。”
方彧:“……南瓜甜饼?”
陈蕤可能以为方彧觉得这种食物格调不够高,点点头:
“他出身不大好,因此肠道菌群也没养成健康的品味——太高油高糖了。”
“唔,方喜欢吃南瓜甜饼吗?我这里多买了一个。”
方彧脑子嗡地一声。
她感觉到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抬手致敬。还有人低声窃语:“不可能,今天不是周三!”
她缓缓转过僵硬的脖子:“裴提督?”
裴行野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几块烙着麦花图案的小圆饼,笑眼盈盈。
**
方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又没说出什么话,就麻木地跟着裴行野走进一间小隔间,有些恍惚。
裴行野替她拉开椅子:“茶还是咖啡?”
方彧不假思索:“我不喝咖啡……不对,有点不礼貌……对不起,阁下。”
她一摸裤兜,顿了顿,咽口吐沫:“……您还是把南瓜饼给我吧,我、我好像有点头晕。”
裴行野笑了:“好。”
裴行野在她对面坐下,两手交叉,指尖抵着下颌。
她垂着眼皮,专心啃小甜饼。
裴行野沉默片刻,主动开口:“方这么聪明,恐怕早就明白在下的用意,我也就不装腔作势了——您愿意来为我工作吗?”
方彧抬起头:“我不知道阁下为什么这样看重我,实在很惶恐,怎么敢答应。”
裴行野笑说:“伊万诺娃元帅又是为什么要你入伍?还不是想要天下英雄入我彀中?”
方彧粗暴地说:“我不是英雄。”
她顿了顿,忙找补道:“至少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超人的军事才能——什么模拟赛打得很好、指挥一艘星舰跑路、和劫匪徒手肉搏,这都和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没有任何关系。”
裴行野在前线这么多年,见过的年轻军官数不胜数,每年因各种事迹感动联邦的也足有一沓——
他当然不会真的认为她有什么珍贵的才能。
“从您的视角来看,我有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热度。”
方彧:“作为作文素材,大概能维持到下届高考。”
她跑神地说:“下下届再用,就拿不到高分了……”
裴行野:“方对自我评价要求这么严格嘛?我高考的时候还在写爱迪生的灯泡和刘备的草鞋呢,分数倒也还凑合。”
“……”
方彧回过神来:“所以,阁下想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觉得我璞玉可琢,还是……需要我的热度?”
——是想要同她结党营私,还是利用她赚什么吆喝?
裴行野失笑:“我又不参加中期大选,要你的热度做什么?”
方彧微微皱眉:“对啊,阁下……要做什么呢?”
裴行野挺直身子,琥珀色瞳孔里闪过一丝警觉。
方彧有些后悔,她不该呆头呆脑地把心里的推断脱口而出。
半晌后,裴行野才重新笑起来:“方,算了,还是谈点轻松的话题吧。”
方彧傻乎乎地问:“什么?”
“你不是对我很好奇吗?”裴行野指了指心口,“提问吧,我来回答。”
方彧愣了愣:“这……阁下不忙吗?”
裴行野委屈道:“我是真心乐意和你说话的——总比听佐藤先生抱怨什么报表啊税务啊有趣。”
“……”
她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裴行野——比如他是怎么在一个承平年代从流浪儿做到将军、洛林嘴里他的“主子”到底是谁、那天他说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方彧憋了半天:“那,阁下看过《裴提督偶遇指南》吗?”
片刻无声。
“噗!”裴行野哑然失笑,“你总算看过了?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是谁编的,真是才华横溢。多半是炊事员吧——可惜,每次我一问他们,大家就都吓得磕磕巴巴的。”
“……阁下真的喜欢南瓜甜饼?”
“不好吃吗?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裴行野懒懒说,“不过,没有糖霜的甜品不容易被投毒。”
“那样的话,不吃食堂更安全。”
“可是我喜欢很多人一起吃饭。”
他垂下眼,又笑起来:“我小时候,可看不见这么多吃饱的人在一处。”
方彧疑惑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裴行野笑得很真诚、很柔和,不像作假。
“方,你说你没表现出什么军事才能——这点我不敢苟同。不过,我想要你,也并不是图你有什么军事才干、能多杀多少叛乱军……”
那是图她做什么?斗地主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缺能杀人的将军——不,是太多了。”
裴行野苦笑了一下。
“眼下联邦没什么大的战役,也不乏有人为了升迁、为了选票主动挑起战争,搞得血流成河的,每每想起,甚无味也——”
“现在,我更希望能为联邦留一位没那么愿意杀人的边将。”
方彧一愣:“这……”
裴行野宽和地笑了:“不过,强行让秉性和平的人去从事杀戮也是很残忍的。所以,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佐藤上校推门而入,沉着脸。
“提督,您怎么在这里?有几封递交坎特阁下、安达阁下、陈阁下他们的信,属下已经写好了,需要您署名。”
裴行野冲着佐藤看不见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提督,还有礼物——鉴于去年坎特小姐昏倒的事情,属下不得不多嘴一句,您可千万别给坎特小姐送重金属唱片了。”
“知道啦,知道啦。反正她是装的,我也是装的……”
裴行野推着佐藤往外走,唱歌般说:
“佐藤先生,您再说一句,我就给您提百分之十的工资——抱歉,方,耽误你的时间了。”
他说着向方彧微微一躬,和佐藤上校一起消失在门后。
空气中只传来佐藤的暴喝:
“提工资!阁下,您知不知道,我们的财政已经紧张得像缩水的裤衩了?!”
方彧:“……”
**
在接下来的航程里,裴行野果真对“调动方彧”这件事绝口不提。
她稀里糊涂地到了奥托,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勋章,又稀里糊涂地握着各色人等的手,不断摇晃——
当晚的晚宴上,安少将对她感激涕零,搞得方彧不敢吱一声,只好绝口不提她曾让少将的女儿执行危险任务的事情。
坎特总长称赞她是“军部之光”。方彧还没张嘴,就感到数道刻毒目光刺在身上。
兰斯心情很坏,非但骂骂咧咧地打断了坎特总长秘书要求他作为“天真活泼”的青少年代表给姐姐献花的请求,还说他这辈子也不会献花,除非是给坎特的坟头。
最显眼的是裴行野,一进会场,他身边一左一右凭空多出两个腰部挂件。
一个是坎特小姐,另一个佐藤上校的女儿,佐藤云小姐。
佐藤云人如其名,像一抹云彩似的苍白瘦弱,仿佛不堪奥托和煦的暖风。
她始终和裴行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并不离得太近,水汪汪的目光却始终萦纡在裴提督脸上。
坎特小姐则大为不同,只要有可能,便紧紧抱着裴行野一条胳膊不撒手。
直到裴行野被几位大人先生拉走,二人终于被迫对上了视线。
“……”
气氛略显诡异。
突然,坎特小姐像身上沾了塑料泡沫一样,用力掸了掸刚刚贴过裴行野的裙摆。
佐藤云不由垂眸,避开坎特小姐凌厉的视线,主动开口:
“不知道行野这次回来,又能待多久。唉,青鸟不传云外信……”
坎特小姐似乎觉得怪晦气,嘴角抽了抽:“那他最好这辈子也别再回来。”
佐藤云:“你……也用不着这样说。”
坎特小姐冷笑:“一个边境星爬出来的穷小子……真和他结婚,说不定哪天会有生命危险。他们那类人流行的是过河拆桥、杀妻求将,你懂什么?”
佐藤云低声说:“你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还一直死皮赖脸地黏着他?”
坎特小姐的脸白了片刻。片刻,她恼火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一眼方彧忘记洗干净的、带着血点的靴跟。
坎特小姐憋着口气,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方彧吓了一跳,说:“……方彧。”
“方彧?”坎特小姐没听过这个名字,上下打量她一番,没好气道,“你交钱了?交了多少?居然能进我家的门。”
方彧深感受辱:“公共厕所才投币使用。”
坎特小姐大怒:“你!”
佐藤云脸色白了白,拉了一把坎特小姐的手腕:“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
她停顿片刻,思考在坎特侮辱方彧是交钱来的、方彧侮辱坎特家是公厕这件事中,自己究竟不该什么——
坎特一把甩开佐藤云,调转矛头:“你?你不该净想着裴行野的事!”
佐藤云脸红了:“可是你明明也……”
“我?我也?”
坎特好像被侮辱了一般,压低声音,威胁道:“你怎么和我相提并论?——你满脑子都是要做他的妻子,我只想当他的遗孀。”
佐藤云愣住了,眨了眨眼,泪盈于睫:“……”
坎特翻了个白眼,从书架里用力抽出一本书,把书往沙发上一摔,黑着脸做出一个窈窕的姿势,靠上沙发。
这时,裴行野才从一群老头子身旁脱身,正扶额往角落里躲——
坎特小姐和佐藤都看到了,她们对视一眼。
佐藤云畏惧地垂下眼。
坎特啪地合上书,深吸一口气。
她像斯巴达战士一样扑过去,抱住裴行野的胳膊,情真意切道:“行野哥哥!”
裴行野亦立刻绷紧脊背,情绪饱满:“丽莎!”
方彧:“……”
她瞥见坎特小姐刚刚翻开的那本书。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活学活用,现学现卖,实战教学吗?
就在坎特小姐主动出击,裴提督灵活迂回之际——
“坎特小姐。”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
迎面来了两个男子,一个头发已全白,清癯温雅,举止谦退和柔。另一个则身材笔挺,面容俊美,浅金色鬈发垂至肩头,神情冷冽,如神话中降下凛冬的神祇。
不知为何,众人见了那个清癯老头,居然纷纷露出敬畏神色,连坎特也匆匆忙忙迎上来。
众人包围之下,裴行野略显尴尬:“安达阁下。”
啊,是人联大的那个教授安达涧山和他父亲。
——当然,一般人恐怕会说“是前总长安达平章先生和其长子”。
安达平章,联邦历史上与杜邦、谢诠并列的风云人物——物以稀为贵,如今另两位皆已仙游,他自然就身价百倍起来。
他出身帝政贵族、少年投身革命、长年参赞谢诠、精通多门古语言,是位学院派官僚,拿过数个博士学位——履历表之完美无暇,几乎可谓是联邦精英的标准模板。
人们都说,他是除谢诠外的联邦历任总长中,最富有名望的一位——或许也是连带谢诠在内的所有总长中,名声最好的一位。
或许是经历了许多风波,安达平章性格颇为恬淡,不喜出风头,自从卸任总长后,就已经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没想今天居然来了,难怪坎特如临大敌。
方彧忙隐身到人群中,装作没看见。
安达平章看了看黏着裴行野的坎特小姐,含着笑意,态度温和平易:
“坎特小姐,您这是扭了脚吧?需要我唤人来扶您回去吗?”
面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人物,坎特小姐有些慌张,偷眼看向人群中她的祖父:
“啊,我……”
安达平章连连颔首:“是啊,我一直都说,联邦的淑女们实在不必一味模仿帝国风气,把繁琐当作潮流——人生天地间,还是禀赋自然最好,那么高、那么细的鞋跟,怎么能不崴脚呢?”
坎特小姐大概快气疯了,但只能压抑着怒气,低眉顺眼:
“没有,我没崴脚,阁下。”
安达涧山冷不丁说:“那你长他身上了吗?”
“没、没有!”
坎特小姐不知更惧怕这对父子中的哪一个,不情不愿松了手。
裴行野解脱出来:“……”
老安达仍是笑意盈盈,望向裴行野,仍用那种老派贵族特有的、绅士而戏谑的口吻玩笑:
“裴提督,幸会幸会——咦,你怎么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了?是刻意要勾我们坎特小姐的魂儿吧?”
裴行野:“我怎么敢?觉得有趣而已,让阁下见笑。”
老安达温和笑说:“提督风姿天成,其实不需太多外物相累的。”
裴行野:“阁下教导的是。”
老安达的目光自然滑落,微微一驻,又笑说:“这是方少校吧。”
他并没有如旁人一般,张口就大赞什么“联邦新星”“女中豪杰”,只清清淡淡念了一声她的职衔,便让人不由凛然。
方彧和坎特小姐一样心里发慌,只得敬礼:“……阁下。”
正此时,坎特总长毕恭毕敬上前,捉住老安达的手:
“啊,老阁下,小小的授勋仪式,真是劳动您老……”
方彧从来不曾觉得坎特的那张油脸如此和蔼可亲过——
老安达只得笑着转过身去。
“呼……”
方彧见现场已经混乱起来,恐怕没人会记得她了,忙趁乱脚底抹油——
“方。”一道冰冷刻板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方彧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伊万诺娃穿着笔挺的黑军装,巍然立在她身后。
方彧和伊万诺娃面面相觑片刻。
伊万诺娃连珠炮般说:“你在这里发什么呆?裴行野和佐藤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被调到运输部队去了?”
“……我不知道啊。”她虚弱道,“大概是又有高人见我骨骼清奇,不适合学物理,就适合运麻袋吧。”
伊万诺娃似乎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沉思半晌,沉声道:
“不是你主动要求的?看来有人在与我暗中作祟。”
方彧:“……我觉得运输部队还挺好的。”
“可是,”伊万诺娃恍若未闻,“除了那次与你私下见面,我从不曾与你有过私下联络,怎么会有人知道?”
方彧:“……”
伊万诺娃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跟我走!”
方彧一个踉跄:“哎,阁下!这边,这边还在——”
“这种蠹虫的晚会,纯粹是浪费生命而已。怎么,你很有兴趣么?”
方彧:“不感兴趣,但是——我凭什么跟你走,你逼着我又去做什么倒霉事,就不是浪费生命啦?”
伊万诺娃没有松手,回过脸来,冷冷瞪着她。
她眉心有淡淡的皱纹,在夜路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
“我不会逼迫你再去做什么。”伊万诺娃稍稍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想让你去见几个人——如果见完他们后你还在运输部队呆着,那由你。”
“我不去。”方彧试图抽出手臂。
伊万诺娃眉心一皱:“你必须……不,我请求你去。”
方彧一愣。
“阁下要我见谁?”
**
一道灰色石碑直入云霄。
风扑向她。
方彧仰起头,穷极目力,没能看到石碑的顶点。
石碑好像是没有顶点的——它只是向着天空不断延伸、拉长、生长,凝滞的混凝土般的质地,却像春夜里的竹林,能听到咯吱地拔节声响。
伊万诺娃和她一样仰着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门口写着,蓝母星战役纪念公园。”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问:“了解蓝母星战役吗?”
“学过。”方彧说,“不过那时的星舰和武器已经被基本淘汰干净了,对今天的军事教学而言……我觉得该修订教材了。”
“被淘汰的只是战斗的技术,不是战争的意义。”伊万诺娃说,“意义是不会变的。”
方彧脱口而出:“战争是有意义的吗?”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看着她:“……作为一名军官,虚无主义很危险。”
方彧:“……”
她扭过头,低声说:“但也是一种天赋。”
方彧一怔。
伊万诺娃声调和缓了一些:“对太空军而言,虚无是一个结局。”
“当你漂浮在宇宙里,身边是燃烧的舰体残骸,什么生命都没有,只有静谧的太空——最英勇的战士也会被庞大的虚无吞没。不,越英勇的那些人,越容易为之疯狂。”
“抵抗虚无的方法是习惯与之相处,这是一件需要天分的事,很多人没有这种天赋。”
“他们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发疯,表面上是个正常人,不知哪天就突然用枪崩掉自己的脑壳,这种人我见多了。”
方彧愣了愣:“是吗?”
伊万诺娃顿了顿。音调陡然一转,由知音体变为火箭班班主任:
“普通人可以沉沦,可以习惯,可以麻木,可以用承认虚无来抵抗虚无——你不可以!你不能觉得一切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是联邦的指挥官预备役啊!”
方彧挠挠头:“……所以,有什么意义?”
“抬头!”伊万诺娃厉声喝道。
方彧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再次仰起头。
她发现,这次石碑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种类各异的文字。
【你好,未来的同胞。我们是出生在你们之先的人类。】
【我们留下本书,是为了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
【如果我们生存了下来,那正在阅读的你们大概率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是有义务传承他先辈的历史记忆的,这是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请你们珍重地保管它。】
【如果我们不幸灭亡……】
【那亲爱的未来者,请你们把这当一个有关于理想主义的故事,随便读读吧。】
【公元2721年7月21日,十八艘星舰承载着七万六千名乘客,自玛斯殖民领启航,向着奥尔特云驶去。】
【行程的第四日,舰上七万六千名乘客投票通过了《十八星舰联盟脱离蓝母星决议》。】
【《决议》宣告了星舰联邦的成立。】
【《决议》宣布,我们将不以血统、种族、财富、宗教为尺度区隔人。我们的联合将只致力于唯二目标:一是人类自身的自由解放,二是对无穷宇宙的不断探索。】
【我们同时电告母星政府这一消息。】
【就这样,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成为第一批新人类。】
【9月,母星国际联合政府宣布星舰联邦为犯下“背叛人类”罪,派出联合舰队剿灭我等“星际匪徒”。】
【临时指挥官珀西瓦尔·欧拉将军于玛斯领成功阻击敌军。但我们失去了十八艘星舰中的两艘,它们是“赫卡忒”和“雅典娜”。】
【这是二十年战争的序幕。】
【此后的二十年内,我们陆续开拓了一些殖民领,但很难彻底占据它。我们人数太少,走到哪里,联合舰队就追到哪里。他们掠夺我们开拓的土地,轰炸我们建起的城市。】
【我们只能徘徊于他们不愿踏足的偏僻危险宙域,不断损失着星舰。】
【在第二十二次围剿战之际,伴随着夜莺号的陨落,我们失去了优秀的指挥官欧拉先生。我们的人口只剩下一万多人了。】
【或许是有感于危局,执政委员会决定在这样一个时刻,开始编写我们的历史。】
【我是在硕果仅存的“奥托”号上动笔的。有人认为这是一封遗书,但我绝不把我正在撰写的文字,只当做绝命者的哀鸣。】
【历史只是历史而已。我坚持以历史学者的视角,如实记录、客观剖析我们面临的处境。我始终认为:
我们危如累卵,我们将继续战斗。】
【不,这绝非鼓舞士气的夸耀之词,我能感受到大潮之下潜行的暗流……】
方彧一目十行地扫过历史学者感情过于丰沛的时局分析。
尽管他自称不是在鼓舞士气,可每个词都不如自己声称的那般客观——直到看到最后一段时,她不由一怔。
【当我落笔之际,我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这是件好事,很久没新生儿落地的消息了。孩子是我们的希望。
她的父母告诉我,他们要给这个孩子取名“奥托”,以纪念这段难忘的流浪岁月。】
【是为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4 09:04:24~2023-10-15 15:4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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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玫瑰之心(1)
◎要塞出现敌情。◎
咖啡馆。
方彧和伊万诺娃坐在角落里, 桌上各自摆着一杯冰美式。
方彧抓着纸杯:“阁下,这可不是‘几个人’。”
伊万诺娃脸上闪过若隐若现的笑容:“死人就不是人了吗?”
“唉,那也是‘很多’死人啊……”
方彧捂住脑袋,将脸埋在桌子上, 长舒出口气。
她之前听说过星舰联邦残留的石碑, 但从来没有机会阅读过上面的内容。
石碑上的文字已经不通行很久了, 读起来有些费力,她脑子里充斥着乱糟糟的语法和陌生单词。
单从满足好奇心的角度出发, 她很感激伊万诺娃带她来看这种珍贵文献。
但考虑到伊万诺娃的教育目的,她又觉得自己需要好一阵才能消化这些文字。
“怎么样?”
“……”
“我知道你看不起恢复联邦的海拉革命——别用那种无辜又无知的表情看着我,你就是这么想的。”
伊万诺娃略带笑容:“但星舰联邦的首创者们呢?有没有给你一点使命感?”
方彧挠了挠头:“星舰联邦确实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的胜利,但……”
“战争是有意义的。”伊万诺娃直截了当:“即使现在无意义,如能掌握在有意义的人手里,终有一日也将变得有意义。”
方彧:“……我明白元帅阁下的意思。”
但也仅仅是明白而已。
伊万诺娃:“你现在对调动一下工作,有什么看法?”
方彧想了想, 试探着说:“其实, 裴行野提督最近一直在劝我跟他干……”
伊万诺娃立刻说:“那很好。”
方彧一愣。
伊万诺娃肃然说:“裴提督群而不党, 心思恪纯, 指挥艺术过人,是难得的国之柱石。你如果愿意追随他,能学会很多,那很好。”
伊万诺娃顿了顿:“……只是不要学他像个不良少年一样的穿衣打扮。”
方彧怔怔看着她:“啊?”
“也不要学他,”伊万诺娃苍白的脸颊泛起浅红色, “私生活混乱。”
方彧半晌说不出话:“私生活……混乱?”
伊万诺娃严肃道:“非常混乱。不要和他发展情感关系。不过据我所知, 他一般不会和自己工作单位的人胡搞, 至少都是跨三个部门以上。”
“……哦。”
方彧有点惊讶——伊万诺娃仿佛是真心觉得这样很好。
可她这样不是白白把自己好容易薅到旗下的韭菜……拱手送人吗?
自从她步入军旅以来, 只看到各派系的军官勾心斗角的, 没看到兢兢业业替他人作嫁衣裳的。
伊万诺娃不解地看着方彧:“不要吞吞吐吐,有什么问题,说。”
方彧犹疑半日:“阁下当初……究竟为什么逼我入伍?”
“你有才能。”
“……然后呢?”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说:“然后什么?联邦需要有才能的人。”
方彧反倒哽住了:“……”
伊万诺娃好像不明白方彧又在发什么呆,没理会她,径自站起来:“结账。”
她付了两杯咖啡的钱,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黎明塔在崩坍,奥托在撕裂。留在廷巴克图吧,方。”
方彧眼睁睁看着——那个军人离开了这家味道很坏的咖啡馆。
**
半个月过去,各种仪式拖拖拉拉地告一段落。
方彧总算松了口气,瘫倒在自家的沙发上:“要命了,真是要命了……我不想喝咖啡,有茶吗?”
兰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将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折身回去。
方彧偏过头,打个哈欠,双眼迷离着望向电视——
“关于裴行野少将提衔中将一案的表决,已于近日在军部完成。与会全体一直认为,裴行野少将功勋卓著、品性端良……”
方彧一愣,撑起身体。
“……有古名将之风。授衔仪式将于近日举行。”
兰斯端着茶壶走过来:“你离开太久,壶都脏死了,一层灰……”
“他升了。”方彧指着屏幕。
兰斯吓了一跳:“谁?裴行野……他是谁?”
方彧挠挠头:“原来他回奥托是为了这个,我完全没意识到。啊,他是廷巴克图的……”
“——《主妇之友》上那个据说七天换六个女朋友的风流将官?”
兰斯一脸天使般的纯洁。
方彧大惊失色:“什么之友?你在家都看了些什么杂志呀?”
兰斯意识到什么,脸颊上泛起薄红,勃然大怒:
“《主妇之友》,怎么啦?我看这个,是因为有些人没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就像一具死尸,只会发烂发臭——我是为了搞清楚怎么刷马桶!”
方彧虚弱地说:“看吧,看吧。你就是和洗衣机谈恋爱,我也管不着……”
克里斯托弗适时地说:“方,有未知号码通话,是否接通?”
“接。”
方彧一愣,整了整领口。
裴行野出现在半空中:“你好,方,随便接通陌生号码有时候可能很危险的哟——你听说过威尔逊将军事件吗?”
“没有。是什么?”
“啊,你弟弟是在一边吗?那还是不要说的好。”裴行野温和地笑笑,“是这样的……”
方彧在背后打了个手势,克里斯托弗立刻投出几张图片。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容显得很和蔼,只可惜脖子以下就走下坡路了。
他的身体不翼而飞。
“惊天刺杀!接通一串陌生通讯后,威尔逊将军神秘死亡……”
兰斯:“嘶!”
方彧:“呃!”
“……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大公国吗?”
方彧回过神:“大公国?”
裴行野点点头,显出苦恼的样子:“有报告说,菲利普大公有严重的量子兽歧视行为,黎明塔希望我顺路去调查一下……”
裴行野没有提及她的职务问题,方彧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开口。
——如果能借此机会再思考一段时间,倒也不坏。
方彧举起手:“我愿意。”
兰斯抓着茶壶,瞪圆了眼:“喂,你愿意什么?!”
裴行野转过脸,笑道:“你就是方的弟弟吧?”
兰斯恶狠狠瞪着裴行野,如小豹子般蓄势待发——脑子里不知盘算着“七天六个女友”,还是“把方彧骗到大公国”。
“你姐姐在廷巴克图也经常提起你,说你……”
方彧有点奇怪,她从来没在廷巴克图说起过兰斯。
其实,她懒得思考家里的事,一度都快把他忘到月球去了。
裴行野的目光不留心般掠过兰斯手中的茶壶、桌面上的钢丝球:“嗯,说家里的事情都多亏了你,她也都多亏了你才能全头全尾地活下来……”
兰斯脸上的怒色淡了一些。
“她难得回来几天,就这样把你姐姐从你身边带走,实在是很过意不去。要不然……”
兰斯:“用不着。”
他突然显得很单纯、很乖巧,也很脆弱,像一个透明的肥皂泡:“你带她走吧。留着也添堵。”
裴行野十分贴心地安慰道:“放心,她为了你可是特地选了运输军的职务,以后能经常回来的。”
兰斯的脸抽搐了一下,跑进卫生间,哐啷甩上门。
方彧一头雾水:“……”
他们俩之间……刚刚发生了什么?
搞不清楚。
不过方彧很清楚,兰斯钻厕所是要偷偷掉眼泪的前兆,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么做了。
她有点恼火,不希望兰斯伤心——虽然她一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伤心。
“阁下,你把我弟弟弄哭了。”方彧说,尽量不像兴师问罪。
裴行野看看门,又看看方彧,嘴角抽动了一下:“……小方,我有时候觉得你很亲切,倾盖如故。”
方彧:“为什么?”
“没什么。”裴行野按了按额角,“我把大公国的材料发给你,你有时间可以读一读,我们明天见。”
方彧:“……是。”
**
当夜。
方彧舒舒服服倒在床上,把游戏机支在被子上。
光脑屏幕投射在天花板上,缓缓向下滑动着,克里斯托弗念着来自青鸟号的内部材料:
“星历102年,皇帝奥托一世将玫瑰星系的三颗行星分封给元帅朗格尔,立为玫瑰公国。”
“共和革命时,第三代朗格尔大公主动加入联邦,与谢诠达成‘玫瑰和平’,换来了大公爵位的保留和半自治政府。”
“玫瑰港是仅次于廷巴克图港的第二大天然星港,地处廷巴克图-奥托航线上,是远星系经由廷巴克图抵达奥托的必由之路。”
“由于距离较近、交通便利,廷巴克图提督对待偷渡居民的态度又颇为暧昧……远星系无量子兽居民在向联邦偷渡时,往往会选择这条成功率较高的线路。”
“其中相当一部分偷渡者滞留在玫瑰公国……给玫瑰公国的社会治安带来了沉重压力。”
“如今的大公菲利普·朗格尔,是有名的保守派,对境内此起彼伏的无量子兽人群骚动很是不满。”
方彧打了个哈欠。
克里斯托弗:“他希望联邦政府能以武力……方彧?方?”
游戏机砸到了她的鼻梁骨。
方彧松开手,头歪向一边,嘟着嘴,胸脯稳定地起伏。
“……裴提督说,让你今晚把它读完不是吗?方?这才几点啊方!”
方彧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
一片死寂。
是人工智能担心自己骂出声,默默给自己静了音。
**
翌日。
方彧登上了青鸟号,却发现同行的还有陈蕤和谢相易。
两人已经打了很久无聊扑克,见到她都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斗地主了。
但他们玩了三把就停了下来——陈蕤和谢相易齐声指责方彧令他们毫无游戏体验。
“你能不能别在我发牌的时候叹气?”
“我只是想给你打暗号,你完全出错了。”
“感觉像考试的时候站在我背后唉声叹气的监考老师!”
“你为什么好像知道我们有什么牌一样?”
“因为我记得。”
“……你玩游戏的时候能不能别带脑子了?我感觉我对面是个人机!”
“我控制不住啊。”
“……”
方彧等人结束鸡飞狗跳的宇宙航行,缓缓泊入玫瑰港时,都不由一愣。
大公国的建筑样式都还停留在帝政风格,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也好像电视剧中星历前的古人——文质彬彬、含蓄优雅。
“尊驾就是来自伟大奥托的巡查官吗?”
奉命在港口处迎接的秘书官一弯腰,夸张地吟诵道,鼻子快要蹭到地面。
方彧听得一哆嗦:“?!”
陈蕤挤挤眼,低声说:“我说吧?我可没夸张。”
裴行野并不显得吃惊,彬彬有礼:“请问我们这回暂住的宾馆……”
“是极好的宫邸,一所极好的宫邸!”
秘书官挥舞手臂。
裴行野笑说:“我此来是为了调查当地无量子兽群体的骚乱情况,可能需要觐见大公殿下,不知贵官……”
“啊,万万不要叫那群贱民玷污了您冶游牧歌之兴!”
秘书官晃动身躯:“尊驾请先入住宫邸,我们敬爱的殿下会适时召见您的——我可以吻您的手吗?”
裴行野只得褪下手套,伸出右手。
秘书官很夸张地挥动着手臂,吻了一下,却露出如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别开脸去。
裴行野似笑非笑:“我手上有血腥气,怪不好闻的。”
秘书官堆笑:“哪里,哪里!尊驾的手简直如沾染了新露的百合花一般——”
陈蕤突然很大声地“呕”了一声。
秘书官拿眼瞟她,她故意呕得声音更大了。
秘书官赔着笑:“请,请,请上车。”
一上车,陈蕤就扳住座位后背,回过头:“他看不起您,提督。”
裴行野笑了笑:“可能吧。”
陈蕤冷笑说:“菲利普·朗格尔就是一摊被压成化石的老牛粪,还以为大家把他摆在博物馆里、团团地围着他看,是因为自己挺香的呢。”
谢相易看了陈蕤一眼。
陈蕤:“——他看不起祖上没有贵族头衔的人。万一他不见您怎么办?”
方彧:“裴提督毕竟是奥托来的,他不至于自找麻烦吧?”
谢相易:“大公殿下今天可没有来港口——如果不是裴提督而是什么别的巡查官的话,那现下麻烦已经找上他了。”
裴行野:“我倒丝毫不怀疑大公殿下的这种勇气。”
“提督打算怎么办?”谢相易回过头。
裴行野垂下眼睫,沉吟片刻,对自动驾驶的屏幕说:“去大公邸。”
新盖亚宫。
洁白宫邸如雪墙般高高矗立,上方飘洒着淡金色的雪花,偶有雪花被风吹出来,带出一股浓郁得有些让人头疼的香气。
方彧捻起一片落雪,在指尖一搓,差点被呛死:
“这压根就是合成香料吧?”
裴行野回过头,笑盈盈说:“是人工造雪,大概是3-甲基环十五酮……”
说完,他走向宫门口的警卫。
警卫举起枪:“无诏不得入内。”
裴行野笑眯眯说:“我是裴行野提督。”
警卫略显紧张,好像怕笑吟吟的裴行野下一刻会从口袋里掏出枪来毙了他似的。
“裴提督,大公也没有召见您。”
裴行野笑容款款,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烫金请柬:“我知道,我是来求见大公妃殿下的。”
警卫愕然:“……大、大公妃殿下?”
裴行野转过头,弯着眼睛笑了:“喏,你看,她来了!”
方彧三人齐刷刷望过去。
一个美貌的女子立在金栅栏后,乌黑长发如瀑布洒落肩头,墨绿色长裙衬出窈窕腰肢,两道高高挑起的黑眉毛下,是一双冷冽威严的黑眼睛。
她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多大年纪。
大公妃矜傲地伸出手:“裴提督,有失远迎。”
裴行野上前一步,按照公国礼仪,弯腰吻了吻她的手背:“大公妃殿下,不胜荣幸。”
“和您通信很有趣,”大公妃淡淡地说,“是我宫廷生活之余的一点爱好。”
裴行野直起身:“殿下,臣这回冒昧请见,是为了……”
大公妃冷然说:“我知道。今晚的晚宴,您就可以见到他。”
裴行野:“臣实在感谢不尽,只是不知大公……”
大公妃好像早知道裴行野的未尽之言,再次打断他:“他不知道我邀请了你。”
裴行野云遮雾绕的琥珀色眸子注视着大公妃:“臣担心会连累您。”
大公妃第一次笑了,笑容略显冷酷:“提督多虑了,我不怕他。”
说完,她主动挽过裴行野的臂弯,两人一起入内。
方彧、陈蕤和谢相易面面相觑:“……”
**
大公妃将一行人引到她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有几个打扮精致、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正抱在一处互相亲吻,见大公妃进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站起来。
方彧瞪圆了眼。
大公妃对着方彧淡淡说:“这是我的沙龙,你们在这里小坐一会儿。他大概六点钟会进来。”
方彧:“是……殿下。”
大公妃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稍稍颔首,转头对着裴行野,握住他的小臂:
“提督,您是不是该和我出去走走?”
裴行野躬身:“敢不从命。”
方彧没等裴行野和大公妃离开,立刻回过头,瞪着已经亲吻成一团的几个人——
谢相易板着脸,面色苍白,耳朵却很红,尽力将视线避开那团人。
很快,他发现方彧看得两眼发直,不由有点恼火。
“你看什么呢!”
方彧不理会:“看看怎么了,陈蕤还过去了呢。”
谢相易转过头。
只见陈蕤用指节敲了敲一个人的肩膀,懒洋洋地问:“您这身打扮很独到,您是画家吗?”
那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小白脸转过头来:“您怎么知道?”
“色彩。”陈蕤说,“色彩的调和十分完美,想必您有一双锋利的眼睛。”
“您也懂艺术?”
陈蕤拨弄着黑色手套,指节纤弱细长,一拉那人的长袍衣襟:“古希腊风格。”
“您真是知音——我没想到,军人里居然也有您这样风雅的人,还是在外面的军人里!”
谢相易又猛地把头转过来,嘴角抽搐:“你怎么还在看?”
方彧:“我喜欢她的脸……还有她那种懒洋洋半死不活的风度……啊,要是能揉一揉就好了。”
谢相易:“!”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谢相易的心情颇不宁静。
多亏,六点的钟声不失时机地响起——
裴行野、大公妃先先后推门而入。
紧接着,菲利普大公踏着马靴的脆响,肃然出现在门口。
“夫人。”大公面无表情,“听说您又和这群败类在一处——沙龙的确该办,这是风雅故事。但应当招揽些什么人,总该让我替您参谋参谋……”
他的面孔忽然一皱,像看见了鬼一般,瞪着裴行野。
裴行野笑容温和,抚胸鞠躬:
“殿下,臣是奉坎特总长之命,来调查您境内无量子兽流民问题的将官,裴行野。”
大公猛地转向大公妃:“夫人,您不会……您的口味居然已经如此不加挑剔了吗?”
安德烈娅:“和您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本来也没养成什么好品味。”
“你居然敢讽刺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大公话音未落,就噎住了。
裴行野举枪对准他的眉心,口气平和:“请您不要侮辱安德烈娅殿下。”
“你,你怎么敢——”
裴行野垂下枪口:“时移世易了啊,殿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看看……这张搜查令?”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烫金纸,递给大公。
方彧一晃眼,只看到末尾花体的“坎特”签名。
大公看完这张纸,苍白了脸色:“坎特。坎特他翻脸不认人……他就不怕我把他干的那些事都说出来?”
裴行野:“哦?您和他莫不是还有过私下来往?”
还没等大公开口,裴行野止住了他:“殿下,还是借一步说话为是。”
他说着使个眼色——
那团亲在一处的人已经各自分开,都好奇地看着大公。
大公也反应过来:“哦,是,是,我居然一时昏了头,您请……”
态度居然变得异常恭顺起来。
裴行野笑说:“按照规章,我恐怕得带一个书记员。”
大公面露犹豫。
裴行野十分体贴:“我理解您的心情。这样吧,让陈蕤或者方来,怎么样?她们都不是我的属官。”
“陈……蕤?”大公压低声音,“她是陈部长家里的……?”
裴行野稍稍点头。
大公打个寒战,慌忙指着方彧:“就她吧,就她吧。她很好,小姑娘看着很……淳朴。”
方彧:“……”
裴行野回过头,请求道:“方?”
方彧站起身:“是。”
说完,她跟着裴行野和大公,走向了幽深的回廊。
大公把裴行野带进了一间狭窄的会客室。
两人落座后,便已没有多余的椅子。
方彧只得贴着墙根站着,拿着光脑准备记录。
大公一坐下便激动道:“坎特批了新盖亚宫的搜查令?!他在想什么?我和他——”
裴行野示意他噤声,不疾不徐地向玻璃杯里注入琼红色酒浆。
“今天得罪殿下,让殿下受惊了,喝口酒压压惊吧。”
他将酒杯递给大公,温声说:
“坎特总长毕竟不是当年的皇帝,有些事也是舆情汹汹、众怒裹挟之至啊——奥托和三女神大区,量子兽平权活动有多如火如荼,殿下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吧?”
“他们说您境内量子兽压迫严重、血腥屠杀无量子兽人群……唔,还有什么来着?”
裴行野若有所思:“瞧我这记性……总之,总长也是无可奈何。”
大公拍大腿:“嗐,无能!无能!要是当年的皇帝——”
大公赶紧打住,提防地看着裴。
裴行野笑道:“我理解。别说是殿下这样的贵胄英雄之后,就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军官,谁又不怀念帝政时期呢?”
大公不禁说:“是啊,依我说,人类的未来就是被谢诠、杜邦那群家伙搞坏的!”
裴行野:“其实殿下也知道,我可不是坎特总长的亲信……”
“他都让您来查我了!”
裴行野苦笑:“殿下看这桩事是个美差吗?”
“得罪人的苦活而已,”裴行野笑容疲惫,“您想,就算您真的杀了人、武力镇压了骚乱,奥托还能剥夺了您的封国、改行共和吗?至多判您一个死刑,让大公储殿下即位而已……到时候,恶人还不是在下做?”
大公听到“死刑”,打了个哆嗦,苍白的脸色却恢复了一丝红润:
“提督的意思是……”
“高举轻放。”
“啊?”
“我刚刚已经当着一屋子的人拿枪管指着您的脑袋了,凭那个房间里诸位的传播能力,明天整个联邦都会知道此事。如果接下来我什么也查不出,岂不是更证明您清白无辜?”
“您、您愿意这样?”
“彼此两利,有什么不愿意的?”
大公恢复了神气活现的模样:“阁下,我承认先前对您存在偏见——疑惑您为什么能爬上来——您是人才,人才啊!您要是愿意,我可以授予您骑士头衔!”
裴行野眼底闪过一丝冷峭。
他很快恢复了驯顺的神色,笑说:“只是,您得先告诉我您和坎特总长都有过什么交往,让我有个底儿,到时候我回了奥托,才好支吾。”
大公大手一挥:“嗐,还能有什么?钱、好酒、星舰……还有女人呗。”
裴行野低声说:“坎特总长年纪也不小了……”
大公“啧”一声:“你以为只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会风流嘛?他可是越老越花呀,每年都在我这里要走一星舰一星舰的小女孩……”
方彧抬起头:“?!”
**
花园的小径间。
方彧跟在裴行野身后三四步处,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裴行野看了她一眼,沉声说:“只有你的记录,是不能构成完整证据的。”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彧一愣,感觉像是被读心了一样,很不舒服。
“他如果真的给坎特送过未成年的少女,那一定会留下痕迹。”裴行野弯了弯眼,“如果能查一查大公国出入境的记录……”
方彧愣愣地问:“他会给你查吗?”
裴行野哑然失笑:“当然不会呀,方——所以要暗中行事,不能操之过急。”
方彧没吭声。
裴行野转而笑说:“你刚刚做得很好,帮了我很大的忙。”
方彧:“我好像什么也没干?”
裴行野恳切地说:“好就好在你像空气一样,什么也没干——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房间里还有你的存在了,说了许多本来不该对着书记官说的话。”
“……”方彧的表情一言难尽。
裴行野略显感慨:“大公习惯于把所有平民出身的人都当成空气,这早晚会害了他。”
**
接下来的半个月,裴行野都在“调查”公国境内的量子兽不平等问题。
方彧、陈蕤和谢相易都没什么事做——
陈蕤提议去公国的酒吧、迪厅或者商圈看看,“找点刺激的玩玩”,遭到方彧和谢相易的一致反对。结果当天又有几条路戒严,陈蕤只得恹恹作罢。
方彧想继续享受玩弄众人于股掌之间的快乐,接着打扑克,被陈蕤和谢相易齐声否决。
最终——
“说,你昨晚九点半为什么出现在死者房间里!?肯定就是你杀的!”
陈蕤十分入戏,转过头举手:“侦探大人,我能严刑拷打吗?”
方彧按了按头顶不合适的侦探帽子:“……不行,陈大夫,你是法医。”
“那您能拷打他吗?”
“不行。”
“您是侦探啊,大人!”
“虽然罕见,但恰好比较遵纪守法的那种侦探。”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滥用暴力管理委员会的,方彧心想。
谢相易被陈蕤揪住领子,恼火道:“都告诉你一百遍了,我投过毒的杯子被她拿走了——拿走了!”
“……”
一个小时后。
“你看,我就说是小谢杀的吧?”
“你根本就没有推理,你就是……碰巧撞上了!”
“方,他脸上显得多心虚,一眼都能看出来是不是——小谢,你将来可别做间谍,你露出的马脚,比塞伦盖蒂自然保护星大迁徙时的角马蹄子还多!”
方彧:“……”
突然,一阵激烈的吵嚷声响起,甚至盖过了谢相易和陈蕤的噪音。
方彧走到窗边,不由一愣:“外边怎么有那么多警察?”
陈蕤按着上唇粘的小胡子,抬手摘下方彧的侦探帽,戴到自己头上:
“有悬案要案?需要一位英武绝伦的私家侦探拯救他们吗?”
谢相易警觉地站起:“最近戒严的地方的确很多,大公国的局势不会碰巧在这时候……”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一个气喘吁吁的秘书官突然破门而入。
三人都一愣:“?”
“暴民闯进了武器库,已经打起来了!裴提督——裴提督让你们立刻归队!”
声音未落,一阵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逼近,窗玻璃轰然碎裂。
一架小型机甲悬停在窗外,驾驶员打开门:
“进来!”
**
方彧很不情愿地跳进座位里,用安全带勒住身体,顺带摘下头盔,放在膝头,准备承接呕吐物——
她在学校也上过机甲课,每一次都不是很愉快的回忆。
谢相易:“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至于连武器库都被攻破了呢?”
驾驶员:“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大公昨天趁裴提督不在,杀了几个领头闹事儿的无量子兽流民……激起众怒什么的。”
陈蕤:“活该。”
谢相易捅了她一肘。
陈蕤声音清脆:“朗格尔他活该。”
谢相易捂住脸:“……”
方彧:“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控制武器库?”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顾不上那个啦——新盖亚宫被包围了!”
新盖亚宫?!
三人对视一眼,沉默地交换眼神。
方彧心情有些复杂。
她有些抽离地想起当年和洛林谈论的“正义”——虽然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隔了一层浓重阴郁的雾气。
指挥大公那些骄横的扈从警卫,去攻击刚刚从库藏里夺过武器的平民,这是正义的吗?
杀死那些已经被践踏在最底层、连一口新鲜空气无法呼吸的人,这是正义的吗?
为一个将自己的——或许在这里应该叫“子民”——进献给奥托权贵的人卖命……
这是正义的吗?
这就是她的“责任”。
方彧甩了甩脑袋,“呕”了一声。
她一边吐,一边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办法退役得好……
机甲停靠在新盖亚宫的顶楼。
三人被行色匆匆的男仆带到一间会议室里。
“裴提督就不必杀鸡用牛刀了吧,”门内一道阴阳怪气的声线说,“在下的人,在下处理得来。”
“——到底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
一声霹雳炸开,三人都吓了一跳。
裴行野按着桌子,声色俱厉,浑身露出一股罕见的悍气,好像变了一个人。
警备队长吓得后退一步,求助般看向大公:“殿下,这、这……”
大公左顾右盼,好像在盘算他们哪个能变成一朵蘑菇云,把门外的那些人炸成灰。
片刻后,他打定主意,把脸一沉:“行野是边区大将,对付这群虫豸肯定是绰绰有余的……不开窍的混蛋!还不快告诉下属,统统都听裴提督的!”
警备队长脸部抽搐:“……是!”
裴行野不耐烦地切过屏幕:“都听到了吗?全部立刻后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出宫门。”
他又转过头:“这里很危险,还请队长护送大公暂且到地下避一避吧。”
警备队长不满道:“这……”
裴行野毕恭毕敬:“大公殿下当然是不畏惧被K-39型量子炮击中的风险的,但是臣等要为了公国万民之福祸考虑,总不能让殿下不幸汽化……不不不,队长先生,熔化也不行呀……”
听到“K-39”,大公已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待得裴提督说到“汽化”,便连小胡子也抖动起来。
他一把扯住警备队长的胳膊:“走!走!走啊!”
警备队长被大公拉扯着落荒而去。
裴行野古怪地笑了一声,回身坐下。
坐到指挥席上,裴提督便不再像往日那般笑意盈盈的——
可方彧却莫名觉得,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眼睛里的笑意却比平日更浓,像上古神话里的堕天使。
大公国发生无量子兽起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次明显有章法得多,似乎……
裴提督是有名的常胜将军……他会怎么对付这种情况呢?
方彧站在一边,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局势发展的可能性。
突然,佐藤的声音从光脑里响起:
“提督,要塞出现敌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5 15:45:03~2023-10-16 09:0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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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映炎 50瓶;哇咔咔 29瓶;咸鱼今天也不想翻身 2瓶;哼哼小zhu、居山、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 ? 玫瑰之心(2)
◎方,我爱你。◎
裴行野冷声问:“怎么了?”
佐藤额角渗出冷汗:“叛乱军大举进犯要塞, 兵力约一万到一万两千艘星舰。阁下眼下不在要塞,请问下官该如何防守?”
方彧:“?!”
裴行野腾地站起来:“情况属实?”
“贾斯敏号在常规巡航期间发现敌军,情况确准。敌军现已接近要塞近星域处。”
裴行野沉声说:“敌军主将是谁?叶仲吗?”
“报告提督,确实观测到了她的旗舰‘炸鸡翅’号, 但不在主力军内。”
裴行野眉头一跳。
半晌, 佐藤颤声说:“提督, 也观测到了紫荆花号,有可能是……大统领亲征了。”
裴行野沉默半晌, 镇静地说:“我会即刻返航,不要主动出击。”
“是!”
裴行野顿了顿,见佐藤紧张地直咽口水,又安抚道:
“佐藤先生,大统领出现未必不利于我军——既然她来了,此次入寇的敌军恐怕又是隶属于各部落的私兵——那是一团散沙,哪怕抢到一艘物资船, 自己就会内讧起来的。”
“更何况, ”裴行野温文尔雅地说, “她的指挥能力还不如一只狒狒。”
佐藤抬手敬礼, 肃然说:“下官明白!若是要塞失陷,敢不……敢不以死向提督谢罪!”
裴行野笑了笑:“那可就过分了哟。”
看到佐藤一凛的表情,方彧不免有些疑惑——裴提督究竟是在说佐藤“以死谢罪”过分了些,还是……“要塞失陷”过分了些?
“方。”
还没等她回过神,裴行野转过脸来:“你来接管这里吧。”
方彧一愣:“我?可是我——”
裴行野:“你军衔最高。或者事实不是如此?”
方彧:“那警备队长和大公——”
裴行野叹口气:“唉, 如果你连他们两个都搞不定, 那肯定也搞不定门外那些吧。”
方彧有点恼火。原来他很会阴阳怪气。
她心情复杂地抬手敬礼:“……是。”
裴行野拍拍她的肩膀:“我的警卫队留给你, 人不多, 还算靠谱, 凑合着用。”
“……”
一片死寂。
裴行野前脚离开,谢相易和陈蕤立刻七嘴八舌地说:
“方,警卫队知道换了人,肯定不会听你的——”
“——两军阵前,唯患无威。杀了那个队长!”
“大公说不定也不会信任你——”
“——干脆趁乱干掉大公!就说被流弹砸死了。”
方彧脑子嗡嗡直叫,左耳朵是要趁乱干掉大公的陈蕤,右耳朵是要杀队长立威的谢相易,没有哪边是比较和谐法治的那种。
她撕下两块医用棉,往耳朵眼里一塞。
……还是很吵。她又使劲按了按。
陈蕤和谢相易一起闭了嘴。
方彧:“……”
陈蕤:“……你要怎么办?”
方彧沉声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只要我的声音一出现在控制台——”
她瞥了眼被丢在桌角的耳麦,皱起眉头。
“大公肯定就会让警备队长接手防务的。”
谢相易很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
方彧转过身:“提督叫你们听从我的指挥了吗?”
裴行野的警卫队长匆忙立正:“是,少校!”
方彧:“好,请你们到地下室,想办法把大公和队长统统控制起来——如果地下的防卫很严密,就说前线吃紧,把人都调走,得了机会再动手。”
“……是!”
方彧转回身,撑住桌面。
从塔楼高处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情况——
参与动乱的无量子兽者数目不少,而且有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从几波攻势中能看出,这群人并非无组织地火并,而是相当有章法地发起冲锋。
守军反而是各自为政,警备队、宪兵和警察乱作一团。
她再次转过身:“唔,我是这样想的。二位,公国一直采取量子兽不平等政策,境内的骚乱和抗议也有过很多次——可先前的那些为什么都不成气候?”
谢相易冷笑:“因为真的只是骚乱而已。”
方彧倚在窗口,点点头:“是啊,这次的相当有组织有纪律,不是单纯的……他们至少有一个很有能力的组织者。”
她稍稍眯起眼。
“你要怎么办?”谢相易问,“我提议,首先……”
方彧按一按耳朵里的棉花,用力咳嗽一声:“咳咳!”
谢相易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们来围攻大公邸,无非是想见到大公而已。”方彧微笑着说,“那就让他们见到吧——派人护送大公出宫,记得从后门走。”
陈蕤眼睛一亮:“拿朗格尔当诱饵?我去行吗?”
谢相易:“你要拿大公当诱饵?仔细暴民把他打死,奥托肯定与你为难。”
方彧装没听见:“你不能去,你们另有任务。”
“……”
她脑仁突突地跳,像是要从颅骨里蹦出来,自作一番主张——
为了安抚大脑,她在室内打起转来,边转边思忖边说:
“如果……只是这样一个诱饵,未免太简陋,对方未必会信。”
“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化妆成大公的模样,由你们两个押解着从正门出去,就说——唔,你是大公身边的军官,你现今幡然悔悟,毅然拜倒在量子真神的脚下,多么多么想亲祂的脚丫子……”
谢相易:“……这背后有量子教吗?”
方彧:“即使没有,他们也是大半信量子教的——总之,和他们谈判。”
陈蕤:“我不想谈判,我想扮演大公,能让我演大公吗?”
“呃……”方彧苦恼地挠了挠头,“这个任务很危险,你如果乐意的话,倒不是不行。”
“没问题,我肯定演得连他妈都分不出来——”
“那不行!”方彧赶紧说,“你要演得连他——他大姨妈的三舅姥爷家养的狗都能分出来!”
“啊,为什么?”陈蕤显得很失望。
方彧解释道:“我们的目的是分散兵力。即使对方识破了你是假的,为了迷惑我们,他们也不得不留一部分人在前面对峙,这就足够了——如果叫他们信真了你是大公,那反而坏事。”
陈蕤遗憾地摆摆手:“行吧,大姨妈的三舅姥爷的狗都能认出来……”
“如果他们要动手,你们就立刻撤回去。生命第一,其他的都其次,明白吗?”
方彧转过身,拿起耳麦:“都没问题了吧?”
谢相易突然说:“有。”
方彧好脾气地说:“请讲。”
谢相易狐疑地看着她:“分散兵力以后呢?你准备各个击破吗?恐怕用不着这么复杂吧。”
方彧真诚地点点头:“唔,听不清,去吧去吧,辛苦了。”
说完,她顺手从裤兜摸出一根棒棒糖。看了看保质期,才把糖纸撕开,塞进嘴里。
谢相易:“……”
叼着根棒棒糖,方彧含混地对着耳麦说:
“各位好,我是联邦军的少校方彧,裴提督暂时命我接管战局,请各位听我调动。再说一遍,我是少校方彧,请各位听我调动……”
把两个聒噪的同事打发走,方彧的脸立刻沉下来。
用不着这么复杂——没错,如果想物理消灭他们,的确用不着这么复杂。
最不济的情况,只要灵活转移敌人的视线,趁乱把大公转移走,再一量子炮轰下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反正大公大概也不缺这几间房子。
把大公打晕当诱饵,反而是一个很危险的举措——危险不来自前方的敌人,而来身后的公国和联邦。
但是……
方彧挠了挠头,眸光微沉。
她赶到后门,大公已被一手刀批晕,无辜地蜷缩在一辆豪车里。
裴行野的警卫长已带人在草丛里设好埋伏。
他扒拉开头上的野草:“阁下,真的可以吗?万一大公有个三长两短……”
方彧也匍匐在草丛里,嘴里还叼着棒棒糖,含混道:“不要叫我阁下,我只是个少校。”
“可是大公——我们其实没必要把大公……”
“先生,您觉得这些乱党为什么要突然袭击新盖亚宫呢?为什么不是玫瑰港、菜市场或者其他地方?”
方彧含混地问。她架起窥镜,将右眼贴上去。
警卫长一愣:“……”
方彧熟练地拧动螺旋,喀嚓声稳定而有节奏:
“因为敌强我弱,战略上的被动只能用战术上的灵活来弥补——擒贼先擒王啊。”
直呼大公“贼王”似乎有些奇怪,警卫长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啊。”
方彧:“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警卫长一愣:“也擒贼先擒王?”
方彧:“这样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来了!”
不远处的树林里,一群破衣烂衫的人影渐渐逼近,发出沙沙的响动。
警卫长胆战心惊:“要不要动手?”
方彧:“等等。”
“真的还不动手吗?”警卫长焦虑地说,“他们会不会把大公打死……”
方彧沉着道:“不动,等。”
一片死寂。
猛地,一声少年的清脆声线划破寂静:“杀!”
四面八方响起怒吼,这群人持着五花八门机械,有人甚至有只拿着一根铁门槛,从各个地方钻出来,扑向扈从和大公。
扈从军顿时阵脚大乱,“啊”“哇”“妈”之声不绝于耳。
……真是连只袋鼠也打不过。不,还不如一群鹌鹑呢,鹌鹑都没他们叫得嘹亮!
方彧按住一脑门的官司,忙冲着对讲机说:“不要打了,打不过就不要打了,跑!”
扈从们巴不得一声,四散奔逃。
方彧紧紧盯着车厢,手心出汗——
一个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的少年用胳膊肘砸着车窗,一下,两下,然后猛地抓了进去。
大公肥胖苍白的脸被从车窗里扯出。
少年露出狂热般的欣悦。
清嫩的嗓音从窃听耳麦里传来:“是真的,果然是蠹虫们的诡计——来,叫兄弟们来,咱们一起杀了他。”
这个声音又转向大公,更清亮了些:
“你不是说我们都是渣滓吗?不是捉拿我们、关押我们、折磨我们吗?我们呼吸不都是一个错误吗?好,今天你要知道……”
方彧一怔。
擒贼先擒王,但是……组织者是一个孩子?一个才多大年纪的孩子!?
方彧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但仍立刻喊道:
“车边的那个小孩——锁定,弹射!活捉他!”
刹那间,几道黑影嗖嗖从草丛中掠过。
下一刻,少年被一个人勒住了脖颈,几杆枪团团指着他。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停火,眼巴巴看向少年:“……”
少年的脸上泛起红色,怒道:“杀了他!杀了他们!也杀了我!你们在想什么——”
“呐,诸君呀,多思考是个好习惯。”
一道温和的声线从草堆里响起。
少年猛然回头,像只愤怒的小狮子——
方彧从草丛里爬起来,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倒,忙扶住树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否则,你们的领袖可就要英年夭折喽,连把灵魂送入量子天堂的机会也没有。”
方彧一面摘下头上的茅草,一面温和地说。
“……你就是大公的鹰犬!”少年怒道,“杀了她!不要管我——”
那群人犹犹豫豫间,才刚略有动作。
方彧使个眼色,立刻又有七八杆枪指向少年。
众人吓得不敢动弹。有人怒吼道:“有种就杀了我们,威胁个头!”
方彧沉声说:“缴械投降,谁也不会死,我向你们保证。”
少年冷笑:“哈,哈哈——谁也不会死?哈!我们活着是大公脸上的疮癞,死了却是他英勇战斗的伤疤。他会不要我们死?我们不是连呼吸,都污染了他老人家的空气吗?”
方彧努力把脸一沉,语气肃杀:“您不相信?好,那我换一种说法。缴械,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众人再度望向少年。他不发话,似乎就无人敢动弹。
方彧无可奈何,只得举起右手,向天鸣了一枪——
草丛中登时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数百黑幽幽的枪口,团团将众人包围。
众人大惊:“还、还有!”
“……缴械。”方彧叹息般说。
啪嗒一声,第一杆枪落地。
继而第二杆、第三杆,没过多久,落了一地的枪械、铁棍,乃至菜刀、扫把、晾衣架。
方彧看得反而有些难过,低声说:“押他去前面,让前面也停火投降。”
“那剩下的这些人呢?”
方彧想了想:“不好办,这些人恐怕要交送奥托的。哪里有能容纳几百人的地方,又不易逃脱的地方?”
“属下有个想法,”内中一个人说,“港口恰好来了一批运送物资的星舰,不如征用一艘,把他们关到地下的储物舱旁边。没处可逃,地方又大。”
方彧眨了眨眼:“行,你去联系吧。”
“是,阁下!”
方彧揉了揉后颈,疲惫道:
“不要叫我阁下。待会儿把那个小男孩带过来,我要审问他。对了——”
趁着大公还被“敌军”揍得昏迷不醒……
她眯起眼:“为了搞清楚乱党势力的来源……你们去公共交通管理局,给我要一份最近出入公国境内的详细数据。”
**
门一关,方彧立刻直接瘫倒在椅子里,将腿往桌上一搭:“呼……”
“您辛苦了,阁下。”克里斯托弗温和微笑。
方彧睁开眼,笑了:“我迟早要你卸载掉‘一点也不好笑的幽默感’模组——不过,辛苦还没完呢,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肃然说:“我明白。需要我联系弗里曼少校吗?”
方彧有点惊讶于人工智能的洞若观火,用指尖轻轻按住胸口。
克里斯托弗:“……方彧。”
“啊,”方彧回过神,“还是先看看前面怎么样了,我懒得走过去……视频呼叫陈中尉吧。”
克里斯托弗:“是。”
方彧的视野一黑,继而开阔起来——失焦的视线逐渐汇聚于一点,落在一株摇摆的狗尾巴草上——一片草坪清楚地落入眼眶。
她低下头,自己足下横陈着四五具尸体,都被子弹射穿了眉心,扭着手脚躺在草坪上,鲜血染黑了草丛。
方彧不由慌了一瞬。
怎么至于打成这个样子?!
“方!”陈蕤叉着腰站在草丛上。
方彧忙按下多余的表情:“怎么样了?”
“就这样,”陈蕤懒懒用袖头擦着枪口,没精打采的,“我开枪了。”
方彧不明白陈蕤有什么开枪的必要,但她只问:“死伤呢?”
“我打死了四个,算上之前一直互相开火,两边都死了十几个。”陈蕤说,“哦,呃,谢相易——”
她拖了个长音。
方彧无情地说:“哦,怎么?”
陈蕤用沾血的手套摸了摸下颌:
“是这样的,那群人不是像四舅姥爷家养的狗一样英明地识破了我们嘛?就骂我们是朝廷鹰犬,还像鹅一样嘎嘎叫着冲我俩开枪——”
陈蕤语速如蹦豆,又是狗,又是鹅,画面呼之欲出,就是没有重点。
方彧在一片鹅叫犬吠之中火大起来。
“不是叫你们跑吗?”方彧纠正道,“你跑了吗?”
陈蕤面不改色:“我还手了。”
方彧深吸口气:“……为什么?”
陈蕤:“他们的脑回路对我手部的短屈肌产生了电刺激。”
方彧默然注视着陈蕤:“……”
陈蕤大大方方地改口:“他们太傻,我手痒痒。”
方彧:“行吧……所以呢?”
陈蕤继续比划:“但谢相易并不是biu一声——中枪倒地的,我是说,因为我先听到biu一声,然后他扑通一声倒地了——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中弹了,但最后发现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陈蕤说:“他没受伤,就是自己晕过去了——我刚刚把他交给医务员了。”
“哦。”方彧说不上来自己怀着什么心情点了点头,她不想再多问,“你等会过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陈蕤装模作样敬了个礼:“阁下的命令,臣下无不诚惶诚恐地执行!”
……真是的,她说的话还顶不上一阵“手痒痒”有用,把“阁下”倒记得怪清楚。
方彧忍无可忍挂断电话:“……再见!”
视野重新汇聚在天花板,她重新瘫回椅子里,大声说:“靠!”
她满腹牢骚地琢磨。
今天沦落至此,都是伊万诺娃的错,她居然还有一瞬间尊敬她!
她忽然想,如果她天赋异禀,能二十岁就得诺贝尔奖的话,以后就可以整天吃闲饭了。
不但可以吃闲饭,他们还会把她的大头照印到课本上,把她说过的胡话都当格言一样,印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
到那时候,她要对人类年轻的花朵们说些什么呢?
要格言体的,要富有哲理、是一生的精华之所至。
比如,“工作即地狱”——太短了一点。
“工作即地狱;但若大家一齐奋发工作了,那便是特别拥挤的地狱。”
这个真不错。
“方少校!”
方彧赶紧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唔……什么?”
“报告,属下已经把那个逆贼首领押来了!”
方彧发了一会儿呆,摆摆手:“请带他进来吧。”
一队士兵走进来,个个荷枪实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捕获的是什么八爪克苏鲁——一个清瘦的影子被按在地面上。
方彧又摆摆手:“你们可以出去了,谢谢。”
“这……”为首的人有点犹豫,“少校,这家伙凶得很,还咬人呢。”
方彧温和地笑了:“放心走吧,弄丢了人我会自己背锅的。”
“……是!”
士兵出去了,关上门。
她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案犯”的脸——他发色很深,长而杂乱,鼻骨挺拔,有一双长而深阔的眼睛,黑白分明——她一向有些看人先看脸,不由一怔。
方彧与少年隔着办公桌对望片刻。
她又把脚搁到桌面上:“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紧紧抿着唇,清澈的眸子里像含着一汪水。
方彧又问:“你多大了?十三?十四?十五?”
少年还是不说话,一滴泪居然从眼眶中滑落,但没发出声音。
他抽了抽鼻翼,显得克制而痛苦,凶悍又柔弱——真奇怪啊,方彧摸不清头脑,一个人怎么可能边美人落泪边杀人如麻呢?
方彧挠了挠头,苦笑说:
“你让我很没面子,知道吧?就好像一个人打游戏,对着屏幕魔鬼走位都走成麻花结了,对手好容易被你打死,结果却是因为人家防沉迷掉线了。”
“打……游戏?”
少年终于出声了,一瞬间显得天真懵懂,似乎想问问什么是“打游戏”一样——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别废话了,杀了我。”他扬起下巴,冷声说。
方彧并不恼火,谆谆善诱:“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能突然出现在你身后吗?”
“……”
“量子弹射,”方彧温声解释道,“这种机器可以将自己像炮弹一样弹出去——只能近距离使用,距离必须在一千米内——对于弹射方向的限制较为苛刻,如果不对准,就会掉到不知哪里去,漂在宇宙里,吹成人干。”
“……你要把我射到宇宙里?”
少年很镇定:“好,我很喜欢。人类恨我,可全宇宙的星星都会为我陪葬。”
方彧愕然,继而大感郁闷:“??!”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似乎把她自认为很明显的暗示当成了威胁,摆出一脸宁死不屈状。
怎么会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她哪句话像是威胁了?
正当她深陷于自我怀疑,只听一声轻叱。
方彧抬起头——
少年猛然暴起,悄无声息地向她扑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没想撑着地面的两个椅子腿一滑,连人带椅子翻了下去。
咕咚!
她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警卫听到里头剧烈动静,一拥而入,举起枪口:“死到临头了还张狂!”
“别、别开枪!我没事!”
颤巍巍从桌面下伸出一只手,然后,龇牙咧嘴的方少校从桌下爬了出来。
警卫们直愣愣看着室内的情景,有些搞不清局面——
方少校夹在椅子和墙面之间,泪眼汪汪的,神情又像哭,又像笑。
少年呆呆立在桌子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彧,嘴唇颤抖:“……”
“少校这是……怎么了?”为首者讷讷问。
方彧想了半日,赶紧蛮不讲理地发火说:“你们这里的椅子质量不好,它、它怎么还自己倒了呢?!”
“……是属下的错,”那人嘴角抽搐着认罪,“我们还有六条腿的椅子,您看够用吗?”
“算啦,算啦。赶紧带他走!严加看守!”
方彧不耐烦地挥挥手。
**
方彧伸长脖子见他们走远,才再次拿起光脑。
“弗里曼少校。”她说,“唔,我是方彧……你在玫瑰港附近是吗?方便帮我运一批货物吗?”
“不用卸货,等你到了远星系,随便找个没人烟的黑码头泊一会儿就行。”
“——没错,货物会自己处理好自己的。”
“是,是一批全自动机器人。”方彧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很智能,但可能有点暴躁。如果你听到有人骂你……那就是它在骂你。”
“好的,今晚我找人送过去,谢谢,再见——再见。”
方彧放下光脑。
克里斯托弗:“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玫瑰港?”
方彧叹口气:“唉,事不宜迟啊,趁着大公还没缓过神来,得快点解决——我去找陈蕤。”
一个浮夸的声音遥遥传来:“臣没听错吧?”
克里斯托弗听到这一句,默然片刻。方彧的光脑上蹦出一行字。
<她让我头疼。>
克里斯托弗……在背后说人坏话。
有时候,的确很难分辨克里斯托弗是否真的有灵魂。方彧心情复杂地想。
门被推开,陈蕤华丽地一鞠躬,很有公国风格地吟诵道:
“啊!我那高贵的皎月般的神祇啊,怎敢让您披着夜露出行!臣像那穆罕穆德一样,不辞劳苦地来就您了。”
方彧失笑,噗地伏在桌面上。陈蕤也没憋住,两个人干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抬起头,方彧收拾了笑容:“陈中尉,我打算叫他们跑掉。”
“哈……啊?!”
陈蕤俯下身,凑到方彧耳畔,压低声音:
“我没理解错吧,你要放跑那个咬人的疯小子和他同党?”
方彧容色和悦、轻声细语:
“陈中尉,不是我放跑他们。是我们的守卫出了差错,不小心叫他们跑了。”
陈蕤沉默良久:“为什么?”
方彧没反应过来:“嗯?”
陈蕤冷笑:“立功提衔的机会飞灰湮灭、说不准还要背个处分,已知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无利不起早,我没理由相信你是下凡救苦救难来了——我得知道你图什么。”
她说着用覆着黑手套的指尖,点住了方彧的胸口。
一开始只是轻柔的一点,渐渐加了几分力度。方彧几乎感到疼痛——
她有点惊讶,陈蕤有这样大的力气?
陈蕤用鼻音呢喃一声:“嗯?”
方彧抬起头,思索着说:“唔……我图不提衔。”
陈蕤:“?”
方彧随口道:“军衔越高,法定退休年龄越晚。我想早点卷铺盖滚蛋,这傻逼职业生活我是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
说到最后,她反而感情充沛、词真意切起来。
陈蕤无声地笑了,松开手,抬起身,后退一步,让出位子。
方彧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手劲可够大的。”
陈蕤似笑非笑,将双手往背后一收:“你要我做什么?”
方彧:“首先,我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告诉谢相易。”
陈蕤笑道:“为什么?”
方彧随口说:“因为他连玩剧本杀都耳朵红。”
陈蕤笑嘻嘻说:“方,你比他强得多,你胡说八道时从来都一脸正气。”
方彧早已低下头,摆弄光脑:“嗯,我把要做什么的策划书发你光脑上了,接收一下——对了,你来打车,我没有优惠券了。”
陈蕤点开光脑,果然,对面已经发来一个PDF文件。
她点开文件,不由一愣。
方彧一共写了三句话,连标点符号,不足14KB。但思路倒是很明白。
陈蕤抬起头:“……你的计划很简洁啊,方总。”
方彧没精打采:“对待您这样的人,简洁是一种美德。”
**
玫瑰港是廷巴克图的补给线上最重要的港口,无论何时,港口边都鳞次栉比地停泊着许多商用、军用星舰。
机械臂推动货箱在传送带上穿梭,穿着各式军装的军人行色匆匆。
方彧和陈蕤下了车。
“好了,按计划分头行动吧。”她说。
陈蕤点点头,两人便在港口处分手。
方彧尽量颐指气使地来到关押囚犯的那艘星舰上——
不拿出□□来使的气势是不行的,她需要牵制住这几个军官,给陈蕤的行动拖延时间。
“阁下有何指示?”一个军官毕恭毕敬地敬礼。
方彧板着脸:“这次押送的囚犯很重要,你把守卫都召集来,我要开一个短会,讲讲安全问题。”
军官不假思索:“是!”
军官啪地一声叩鞋跟,转身出去了。
方彧坐到主座前,低头看了看在车上临时写下的草稿,趁着屋里没人,慢吞吞摸出一颗润喉糖,塞进嘴里。
上面的第一句话是,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从人类走出母星的那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讲起。
方彧摇了摇头:“不,不好。还是改成……”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从人类走出非洲的那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讲起……”
**
十二层楼之下的地下舱。
陈蕤叉着腰,用粗重的男人嗓音说:“喏,你们舰这周期的补给都在这里了,给我钱。”
军官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你急什么,还要验货呢。”
“能有什么差错?”陈蕤叼着烟卷,“快给钱。”
“哎?还说没差错——你这箱子怎么都是空的呢?”
陈蕤一愣:“不可能啊。我看看!”
军官掀开箱盖,把陈蕤揪过来:“喏,你看吧!是什么?里头是什么?!”
陈蕤大怒:“不可能,这都机械臂装的货,怎么能没了呢?是不是趁我刚刚在外头,你做了什么手脚?”
军官也火了:“这么多东西,那一转眼的工夫,我能做什么手脚?”
陈蕤一边说话边往外走,军官自然地追上来。
哐啷一声,门被陈蕤虚掩着合上了。
两人在走廊里又大声争吵了一会儿,陈蕤一口咬定箱子里的东西就是被军官给偷天换日了。
那位忠于职守的公国军人气得够呛,嚷嚷着要去请上级来裁决。
陈蕤:“你去吧,你现在就给他发消息!”
军官:“我怎么能给他发消息、叫他下来?他是我的上级,不是我的狗!”
陈蕤:“那你去请他下来啊,你没偷东西,你怂什么!”
“你以为我不敢吗?!”
军官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陈蕤随后跟了上去。
走到楼梯口,她却悄然刹住脚。
陈蕤无声退后。她一步步退到走廊尽头,边退边侧耳聆听。
尽头的那间屋子里有动静。
人在那里。
她迅速走到那扇门口——密码?
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方彧那种三句话的计划书里也不会囊括这种内容。
没关系,直接拆掉就好了。
陈蕤握住把手,集中精神,微微用力,咔嚓——门裂了。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有些惊惧怀疑。
陈蕤一手抵住门板,防止里面咬人的乱党再冲出了咬她一口,一手叩了三下门。
里面一片死寂。他们一定很恐惧,以为来者会是死神。
陈蕤愉悦地说:“可以出来了哦。”
“……”里面没有动静。
“犹豫就会败北哦。”
“……”
陈蕤折身离开。
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一个人从被撕裂的门里探出头来。
他们有秩序地排成一排,飞快穿过走廊,翻进一只只空箱中,拉上了箱盖。
**
一小时后,港口。
陈蕤看着机械臂慢慢将一个又一个箱子吐出底舱:“喂,小心点,摔坏了!”
军官得意洋洋:“你这一堆空箱子,还怕摔坏?”
陈蕤怒道:“我说了一万遍了,我不知道箱子为什么是空的,肯定是机械臂出故障了。我现在滚可以了吧,谢谢您!”
军官冷笑:“这么大的工作失误,滚之前记得交八千块的罚款!”
说完,他砰一声关上舷窗。
“八千块……方总她考虑过这个吗?”
陈蕤注视着军官远去,命令搬运机械手:“把这些箱子送到弗里曼少校的船上,速度要快。”
她说着瞥一眼脚下——
一只箱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陈蕤没好气地抬脚一踹:“这箱子好像有点帕金森,我看不能用了,要不扔出来吧!”
箱子立刻不动弹了,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哈。”陈蕤无情地笑出声。
弗里曼早就在港口等候,见陈蕤过来,两人便一起看着箱子运上星舰。
“……”
陈蕤突然看向弗里曼:“少校,听说你得过一等勋章?”
弗里曼忙说:“啊,是,是。是之前有一次,因为保护了蓝母星圣水……”
陈蕤抱着胳膊,故意说:“那也算前途有望——哎,你知道这里头装着的是什么吗?”
弗里曼露出憨厚的笑容:“哦,知道,知道……骂人型智能机器人,真厉害,真高级!”
陈蕤笑得不冷不热:“你怕不怕丢掉勋章?”
弗里曼摆出一副困扰模样:“啊?倒也不怕,但勋章嘛,当然还是不丢掉的为好——”
“那里头的‘机器人’就能让你丢掉勋章。”
弗里曼的表情浮动了几下,片刻后,他沉声说:
“陈中尉,你放心,我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她给我发消息时,让我带上几百套量子弹射器。我当时就明白了。”
陈蕤:“哦?”
弗里曼感喟般压低声线说:
“她可是个好人,可能有点好过头了,反倒让人忍不住愿意替她违法犯罪——能和方少校共事,真羡慕你呀——这年头我见过的聪明人很多,但我见过聪明的好人,还只有这一个。”
说话间,舷梯缓缓落下。
弗里曼转过身,招招手:“我走啦,希望您这一批货比上回好卖点。”
陈蕤看着一只只箱子,大声说:“您卖不出去东西,该检讨检讨您的销售技巧,我的货好着呢。”
弗里曼打个手势,底部储物舱缓缓闭合。
陈蕤低下头,望向那些箱子,忽然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
好像每个人类她见了都欢愉,每个人类都令她感到亲切如手足兄妹。
这是星舰联邦初建时,人类曾无比真挚地共同品尝过的情感——
而今已经不行其道,因为繁荣是高尚的死敌,人类只在极致的苦难中才领悟彼此间深刻的联结。
她想了想,扳住舱门,低声说:“那边的路不好走——愿你们的那位真神能保佑你。”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
方彧口干舌燥地离开时,弗里曼的星舰已经滑出轨道,完全看不到踪影。
“方,我觉得我升华了。”出租车上,陈蕤一本正经说。
方彧望着窗外发呆,闻言回过神来:“唔……哪方面?”
“道德、思想、觉悟。”陈蕤说,“总之我现在谁都爱,方,我爱你。”
“啊,我很感动。”方彧毫无感情道。
陈蕤冷下脸:“他们说我属于严重工作失误,罚款八千,从公积金里扣。你报销吗?”
“……”
方彧偏过头,情真意切了许多:“我也爱你。能不能看在我们深爱彼此的份儿上,别让我报销那八千星币的赎身费了?我没钱。”
陈蕤举起双手,比出两个四:“八千。”
方彧委屈巴巴:“呐,你不是爱我吗?”
陈蕤:“分期付款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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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 玫瑰之心(3)
◎她们飞了出去。◎
航道管理局。
方彧拿着光脑, 瞪着进出境名单发呆。她能看出“有问题”的星舰是哪几个,但是……
从听到大公和坎特的秘密、裴提督离开,到现在她手里拿着这份名单、只要从中找到一个几个人证,就可以让坎特下台……
要将素来波澜不惊的人类心脏搅动得风云突变吗?
她是不是在赤手空拳地往火坑里跳?
毕竟……按照电视剧的惯例, 路人甲若是打听到大人物的秘密, 也就离领盒饭不远了。
“阁下!阁下——”负责看守的军官忽然气喘吁吁地奔进来。
方彧连忙放下名单:“怎么了?”
“跑了!那些逆党邪徒不知怎的, 跑了!”
方彧忙露出惊讶神色:“怎么会跑了呢?这可是要送交奥托的。您犯了大错,上尉。”
“属下知道, 属下知道……”他抬起头,心虚地看了方彧一眼,“不知道您目前……有没有把获胜的消息报告奥托?”
方彧:“没有,我还在斟酌词句。”
那人松了口气,露出一点半是阿谀、半是威胁的笑容:
“这样啊,那您……要知道,走失了人, 固然是属下犯下大错, 但您毕竟是管事的……”
方彧装听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上尉?”
“您也要为此负责, 您前途远大,不值得为了几个虫豸的走失,白白落个处分……就说他们全都死了,在交火中被我们统统击毙了!”
方彧:“我唯奥托的意志行事,怎么敢这样欺骗黎明塔和奥托!”
军官的脸白了。
方彧:“不过……我本来是临时过来一趟, 不该让你们背处分。”
军官喜形于色:“谢谢阁下宽宥!”
方彧低下头, 假装自己还在忙工作:“请别叫我阁下。行了, 我知道了, 您忙您的吧。”
见军官走得远了, 方彧才抬起头,再次端起光脑。
其中一个名字引起她的注意。
“达芙妮·阿尔巴……”
她蹙眉低声咕哝了这个名字几遍——突然站了起来。
**
玫瑰之心皇家医院。
方彧拉开帘子,左右四顾,见没有人才悄悄钻了进来。
谢相易双手枕在脑后,正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脸色苍白,介乎深蓝与黑色之间的眼睛氤氲着一层水汽,显得他非但无辜无害,还挺可怜巴巴的——
他突然警觉地转过头。
方彧直接走过来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谢相易不无讽刺地说:“如您所见,我晕倒了,一无所知地晕倒了。”
“你在学校的时候不也打一枪晕一次吗?”方彧不留心地说,“也没见你住在校医院不出来。”
谢相易:“……他们说,在搞清楚我为什么晕之前,是不会放我走的。”
“还有挺有科学精神的。”方彧随口说,“那个,我必须和你坦白一件事……”
谢相易挑起眉毛,迫不及待地说:“您总算良心发现,愿意把您和陈中尉干的好事告诉在下啦?”
方彧一愣:“啊?”
“您还不打算告诉我?!”
谢相易腾地坐起来,有礼有节地发火:“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在您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有点儿太恶劣了些?您觉得我知道了会怎样——向奥托告发您吗?”
方彧忙摇头:“不不不,我只是觉得你肯定会说,‘没有必要’‘自找麻烦’‘风险很大’……什么吧啦吧啦的。”
她无辜地看向谢相易,两人对视片刻。
谢相易深吸口气:“或许吧。但您居然宁愿告诉陈中尉这件事……您和她才认识了多久?”
方彧老老实实说:“……没多久。”
但刚刚在一辆出租车上短暂地深爱着彼此。
谢相易张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方彧忙打岔:“我说——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坦白,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吗?”
谢相易丧着脸:“什么?”
她向谢相易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坎特和大公的私下交易——
从给裴行野当背景板听到的秘密,到从航管局拿到的名单,但略过了裴行野在花园里和她的对话。
方彧摊开手:“就是这样。”
谢相易一时忘记了发脾气,沉吟片刻:“裴提督也听到了,那他是什么态度?”
方彧:“说实话,他对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态度,很难说啊。”
谢相易想了想:“是你自己想到去查航管局的名单的?”
方彧惊讶于他的一针见血:“……是裴提督告诉我的。”
谢相易沉默片刻:“我觉得已经很明白了。他在暗示你去替他揭发坎特——他想让坎特下台,又不能自己动手,这件事对他那种位置的人来说,太危险也太得罪人了。”
方彧没吭声,但并不很惊讶。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坎特下台呢?”谢相易皱起眉心,“他和坎特没有什么冲突。坎特小姐和他关系很密切……”
方彧摇摇头:“不知道,但是——”
谢相易搜索枯肠:“难不成他真的是觉得坎特品性恶劣,望之不似人君?”
方彧:“不知道,但是——哎,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谢相易一愣:“干什么?”
方彧不自然地说:“买、买点……什么。”
“买东西还需要两个人吗?你可以继续去找陈蕤。”
谢相易阳光灿烂地笑笑。
方彧像提防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身体后倾:
“唔……这个……如果我或者我们两个去买,对方恐怕不会相信呀。”
谢相易:“什么?”
“C……Cycling酒吧。”方彧心虚地不敢看他,“一位舞、舞女,她叫达芙妮·阿尔巴。”
谢相易:“……!?”
**
灯光摇曳,五光十色,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跃动高呼,贝斯手用力拨动琴弦,一阵阵呛鼻的烟味扑来——
方彧眯起眼:“就是那个金发高个子的,你去前台找她,我在对面的酒馆等你们。”
谢相易的脸色在打光下苍白得像鬼,他一把拉住方彧:“等一等。”
“怎么啦?”
谢相易咽了口吐沫,将口罩拉过鼻梁:“我做一下心理准备。”
说完,他的耳尖诡异地红起来。
方彧:“……你做好准备啦?”
谢相易苍白着脸点点头,仿佛颇为感慨:“如果我外祖母知道我出现在这种地方,准会吓死的。”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不耐烦地催促:
“好了,别看了,我知道怎么说,你赶紧出去吧。”
方彧一个人也不敢在这种地方逗留,匆忙走到街上。进了酒馆,她点了两杯烈酒、一杯橙汁,找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看着窗外。
不一会儿,谢相易像逃难般冲出来。
即使体测的时候,方彧也没见他跑得这么快过。
几乎一眨眼,他已飞快地坐到她身旁,一把抓过橙汁猛灌一口,压低声音:“都是你的错,她简直像要吃了我,我——”
“哈哈,您慌什么呀?”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金发红裙的达芙妮·阿尔巴出现在门口。
见到方彧,她不由一愣,旋即微微一笑:“三个人?要加钱的哦。”
方彧大惊失色:“啊,不是三个人……总之您先坐下吧。”
达芙妮拉开椅子,坐下的同时一撩头发,金色长发垂落到两肩。
方彧正在紧张地思索,怎么开口才好——
达芙妮主动开口,笑眯眯说:“李先生是生手吧?”
谢相易脸红了:“……”
方彧脱口而出,又立刻觉得自己很傻:“您怎么知道的?”
达芙妮端起酒杯,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
“他说:您好,打扰一下,请问达芙妮·阿尔巴小姐的三小时时间怎么买?他发现我奇怪地看着他,又赶紧补充一句——因为我想要和您……”
谢相易打断了达芙妮:“咳。”
方彧看了谢相易一眼:“你还说你知道怎么说呢。”
谢相易:“……那是为了让你赶紧走!”
达芙妮笑道:“这话说出口,我就知道您肯定是要送钱白给我花了。不知您二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军官,到底有何贵干?”
方彧踟蹰片刻,抬起头:
“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见过爱德华·坎特?”
达芙妮·阿尔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她将酒杯放下:“坎特?是咱们都知道的那个坎特吗?”
方彧:“是。”
达芙妮媚眼如丝,望向方彧,倏忽一笑:“哦,我明白了——可是您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实在不应该自毁长城哟。”
舞女小姐的目光如瘙痒的羽毛,方彧被看得脸上发热。
达芙妮声线娇媚:“而且,找我可是您的失误……”
“我是自愿的。”
方彧并不显得很惊讶,只是等达芙妮怪没意思地挪开眼,才抬起头。
“您是不是签过保密协议?”
达芙妮脸色一僵,继续微笑:“总之我是自愿的。”
方彧有点刻薄地说:“帝政时期那些开机甲撞星舰的士兵,也都是自愿的。”
达芙妮立刻发了火:“喂,虽然咱做的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把我和那群帝政疯子比也太刻薄了吧?”
“他们不是疯子。大多数人没有能力抵抗社会环境的能力,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所处社会塑造的。他们的时代鼓吹那样,我们的时代又鼓吹这样,于是我们觉得他们疯狂。如果哪天风又朝那边吹了,我们也会被人认为是疯子的。”
达芙妮被方与气质不符的咄咄逼人震住片刻。
不过,她很快挺起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听不明白。”
方彧:“……”
她觉得和达芙妮交流很困难,就像在冰上打刺溜滑。
方彧努力措辞:“我是说,‘自愿’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奢侈品——您现在觉得您是一颗白萝卜头吗?给我权力和财富,我能让全人类都自愿地认为自己是一颗白萝卜头。”
达芙妮:“我又白又嫩又水灵,用不着您有钱有权,就很像白萝卜头。不像您,您像个绿皮大西瓜,嘻嘻。”
方彧:“……”
……是说她脑袋很大,还是说她脸色发青?不行,她真的得敷点黄瓜片了!
方彧陷入容貌焦虑,谢相易突然说:“阿尔巴小姐,您觉得您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吗?”
还没等达芙妮张嘴,谢相易又面无表情地说:
“肯定不是的——方看过你们所有人的资料,她既然找到您,一定是因为您过得最不如意、最凄惨可悲。”
达芙妮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你说我什么?”
谢相易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换了一种眼神,注视着达芙妮。
刚刚的羞涩畏惧褪去了,反倒带着闲适的漫不经心,好像把她的怒火与愤慨当成一件可把玩的玩意儿。
达芙妮骨子里一颤,但她克制住了——她太熟悉这种凝视。
“您现在还有几年好日子,因为您还不算太老。舞女过了四十岁,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达芙妮挑眉:“你个小嫩兔子知道什么?!”
谢相易:“我知道,我很知道。我外祖母年轻时就是地下酒吧的舞女。”
方彧扭过头看他。
谢相易:“这不重要,重点在这里。我猜您的一辈子是这样的过的,您看看是不是——”
“当您第一次涉足这个行业时,您是个普通的女学生,大概率家里贫困,成绩不好,有很多兄弟姐妹。但您很美,性格很好,于是您被人选中了。他们培养、筛选你们。”
“您通过层层选拔,到了一个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您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显赫的人物,他们过着这么优越的生活。那些人高兴的时候,对您也彬彬有礼、温柔体贴,您忽然觉得自己离他们也不是很远。您做梦般度过了一段时光。”
“可惜您手腕不够多、心机不够深、相貌不够美,很快被人排挤出来。没有谋生的能力,又不再能忍受从前的贫困生活,只好来这里操持旧业,冒着身上长烂疮的风险,能混一天是一天。”
达芙妮嘴唇颤抖,脸色苍白:“……你!”
谢相易无情地继续下去:“您那关于白萝卜的话,我也深以为然——您进去前是个人,出来后变成了白萝卜。众人追捧、赞叹、购买一根萝卜,只是因为她又白又嫩又水灵。”
他还没说到一半,达芙妮忽然伏在桌面上哭了起来,浑身颤抖。
方彧吓了一跳:“对、对不起……你还好吗?”
达芙妮哭得更嘹亮了。
谢相易低下头,柔美的杏眼里闪过一丝火光:“哭有什么用?哭能解决问题吗?”
方彧递给达芙妮一张纸。
达芙妮呜咽着抬起身:“不哭……不哭也解决不了问题!老娘……乐意哭,关、关你屁事!”
谢相易:“是大公和坎特害了您。您应该愤怒,应该报复!所幸您遇到一个傻子,她已经把剑送到您手边了——”
方彧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傻子”是谁。
达芙妮却立刻抽噎着看向方彧:“要、要我怎么做?”
方彧:“……”
她只得说:“我把计划书PDF发给您吧,您接收一下——对了,看的时候不要联网也不要用社交媒体,可能会被监测到。”
达芙妮抽抽搭搭地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送走达芙妮,方彧和谢相易坐进出租车,两人都默默无言。灯光的芒星随着风雪向后,载驰载奔。
方彧呆呆看着窗外,忽然说:“我觉得我不像西瓜,我像火龙果。”
谢相易有些一阵阵发寒,把围巾拉到鼻尖下,露出一点苍白的皮肤。
半晌,他才问:“为什么?”
方彧转过头:“……我没什么味道。”
谢相易想了想:“你像柠檬。”
方彧:“我很酸?不可能,我没什么味道。”
谢相易抿起嘴唇:“不,可以发电。”
方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对初中高中的物理都一无所知。”
谢相易:“也是知道一点的。为什么柠檬可以发电呢?”
方彧胡说八道:“因为它很酸。”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方彧才又转过头:“你外祖母真的是……”
谢相易严肃地说:“是。”
方彧转了转眼珠:“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不是看到两只猫叫春都耳朵红吗?”
谢相易肃然说:“耳朵红是因为我观念保守且天生容易上脸,不代表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匮乏——而且,有时候知道越多,越容易诱发不必要的联想。”
方彧笑道:“呐,你知道很多咯?”
谢相易威严地说:“我的学前教育可是由我外祖母和她的那些老姐妹们一起完成的,你觉得呢?”
方彧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
谢相易很不以为意,要她闭嘴。方彧更憋不住了,嗤嗤得更大声,感觉自己像一只漏气的煤气罐。
车停在医院门口。
谢相易在推车门之前顿了顿,回过头:
“我还是不赞成你今天的行动。如果不能一举把坎特彻底除掉……”
“行啦,行啦,”方彧摆了摆手,轻快地说,“那我就逃到叛乱军那边去,行了吧?”
**
方彧回到他们的“宫邸”酒店,拉开椅子坐在桌前,打开刚刚达芙妮讲述她经历的录音,开始给她写稿子——
写到一半她想起还有几份报告马上要交,于是停下来发了一会愁,打了一局《海拉:革命前奏》缓解心情,然后又拿起笔来。
“我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为了……”
方彧翻着白眼,努力想找出一个恰当的词。
克里斯托弗:“公理。”
方彧猛地点点头:“对,公理,这个词好像听起来很高尚……”
她咬着笔头继续写,边写边想,不能把这件事拖到回奥托后——那里是坎特的老巢了,她担心消息会走漏。最好就是趁着还在玫瑰公国的时候……
这时,她的光脑屏幕上忽然出现陈蕤的面孔。
她忙接通通讯。
影像卡顿了一下,陈蕤单刀直入道:
“谢相易让我们立刻去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门口。”
方彧一愣,忙起身打开门:“什么?我才和他在医院门口分手……”
陈蕤用力摇头:“别问我,不知道——他发完这条信息后就失联了。”
她说着举起光脑,在方彧面前晃了一下。
方彧有点崩溃:“这么冷,这么晚……我去拿外套。”
她穿衣服时不禁想,若是陈蕤给人大半夜发这种消息,她恐怕会查查日历看愚人节是不是到了,或是翻翻最近有没有绝命医院主题的恐怖逃杀——
当然,她是不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
但谢相易毕竟脸皮那么薄、为人又那么曲里拐弯。若在平常,绝不会麻烦人半夜跑医院的。
能叫他这样,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她和陈蕤好容易才打到一辆夜车,哆哆嗦嗦地在门口下了车。
陈蕤在上电梯时还在打哆嗦,闷声说:
“要是上去后他只是跟我说,明天记者会的稿子里有三个分号都用成了逗号,那我可就要杀人了。”
方彧认真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上学的时候就认为,用好分号和逗号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两人下了电梯,找到谢相易的病房门口,不由一愣。
白天还虚掩着的门此时紧紧闭着,上面还贴着斗大的黄色警示符——
污染慎入。
陈蕤和方彧对视一眼。
路过的清洁工用拖把重重地扫过她们的腿,她们不得不先后跳起来,躲避拖把。
清洁工不满地啧了一声,大声说:“退后退后!小丫头看不见这么大字吗?这里传染!”
陈蕤忙问:“什么传染?那里面的人哪里去了?”
清洁工没好气道:“废话,当然是去传染楼去啦——”
方彧和陈蕤迷惑地互视一眼。
清洁工继续没好气地咕哝:
“啧啧,现在的小孩子啊,真自私——自己没有量子兽不早说,还赖在普通病房!又得喷这么多消毒水,吸了一肚子消毒水,肺都叫他吸坏了!咳咳,咳!”
她见这两人还直勾勾地盯着她,忙又大声咳嗽两声,以示自己肺部之坏。
可惜方彧和陈蕤都没注意到。
方彧喃喃道:“……没有量子兽?”
陈蕤怔忡地接着说:“……传染?!”
“可是没有量子兽不是基因问题吗,怎么会传染呢?”
陈蕤及时探出手,一把抓住清洁工的拖把杆,问道。
清洁工本来要走,用力拉扯两下,发现这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力气惊人,居然纹丝不动,便没好气说:
“基因问题?你们是外头来的吧?这都是那些脑袋发热的共和分子编出来骗你们的!”
陈蕤松开拖把杆:“哦?在贵国这是传染病咯?”
“那当然。你要用他吃过的碗、拿过的筷子、和他贴一块喘气儿,你的量子兽也会一股风一样跑掉的!这些人居然还敢上街抗议,这不是把我们的空气都污染了吗?要我说,就应该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陈蕤:“啊?那你和他一起呼吸了这么多天,你——”
清洁工有点慌张:“我早查过了。我还是好的!”
说完,她点点空气,冒出一只金色的小青蛙,咕呱咕呱起来——
陈蕤一愣:“在哪里啊?我没看到。没有,根本没有!”
清洁工吓了一跳:“不,这边,就在这边——”
陈蕤沉痛地说:“没有啊——方,你看到了吗?”
“你看,她也没看到!”
不等方彧出声,陈蕤就一脸节哀顺变,握住对方的手:
“——您会不会是得了量子兽幻视症啦?我们那里可有这样一种病,压根没有量子兽的人,会幻视到自己的量子兽……”
清洁工嘴角抽搐片刻,神色慌张。
半晌,她慌忙一把夺走拖布,飞步而去,边走还边神经质般搓着手。
方彧转过头:“……你捉弄她干什么?”
陈蕤哼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方彧:“你问我?”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居然决定到那栋“传染楼”门口,问问门卫能不能进去探望。
这肯定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因为门卫像看着一堆太空垃圾一样,瞪眼看着两人:“这里都是无量子兽的细菌病毒!你们疯了吗?”
陈蕤还试图和门卫争辩说,公国的医院压根没权利禁闭联邦军部的人,很快被呼呼的北风吹得闭了嘴。
陈蕤和方彧抬起头,望着传染楼高高的塔尖。
“……”陈蕤:“要不从这边……跳过去?”
方彧比了一下两栋楼间的距离,略一计算:“不行,我一直不会用量子弹射,会吐。”
陈蕤愣了一下:“……我没说用量子弹射。”
方彧:“?那用什么?”
陈蕤:“用脚。”
方彧:“!!?”
两人在门口争辩了一会儿。陈蕤说即使方彧两条腿都是假肢,也不至于跳不过去。
而方彧说了什么动量、加速度、力矩、人体工程力学,还要给陈蕤数学论证一下人类有天然不可剥夺的权利跳不过一米九。
她们在门口争辩许久,直到门卫大爷拿着电棍出来赶人:“还要不要人睡觉!”
两人夺路而逃。
“呼、呼……”两人钻进急诊大厅,喘吁吁地吐出白雾。
急诊大厅里一片混乱景象,不时有人推着床飞奔而过,有人蜷缩在轮椅上嚎叫。
陈蕤环顾四周:“我有办法。”
方彧愣愣问:“怎么……”
她还没说完,陈蕤突然浑身一软,直接跌倒在她怀里:“哎呦呦……”
方彧吓了一跳: “这是要干什么?”
陈蕤睁开眼,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以与“哎呦”声颇为不协的敏捷,从一位扭伤了脚脖子的年轻人手中薅过一把轮椅:
“对、对不起……我、我喘不上气来了……借、借用一下……”
说完,她一屁股坐上去,低声说:“上楼,去天台。”
方彧茫然地和她挤上电梯,推开天台的铁门——
“那个,其实我还有点恐高……”她警惕地说,“你要干什么?”
陈蕤向自己的黑手套吹了两口气,拍拍两边的轮子,很灵活地转了两下。她似乎很满意,抬起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上来。”
方彧:“什么?”
“势能转化为动能。你不是很爱讲理论吗?”
话音未落,陈蕤已把她往怀里一拉,用力一拨轮子,从斜坡上滑下,如飞鸟般扑了出去。
方彧:“!??”
这个东西是这样用的吗?!
她随之飞奔起来——前面是万丈深渊,可陈蕤没有停下,她也不能停下。
她觉得她快死掉了。人不是属于天空的物种,这种行为违背了生物的本能——好像飞鸟扑向大海,白鲨跃入天空。
深渊就在眼前,陈蕤很冷静地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别动哦。”
她们飞了出去。
方彧:“啊啊啊!啊啊啊!!”
陈蕤紧紧搂着她:“你别乱动!”
方彧大喊:“你勒到我的胸了!”
陈蕤低下头:“是吗?对不起,等等——你是不是一直在踹我的腿?别踹我!”
咕咚一声,陈蕤用力按住左轮,将身一压,翘到一边的轮椅稳稳落地。
方彧:“……我去了!”
二人幽幽对视着彼此:“……”
陈蕤:“你像树袋熊抱桉树一样抱着我干嘛?下去。”
方彧从善如流地跳了下来,惊魂未定。她回过头看了看她们的来路,感慨道:
“太厉害了,你怎么什么都会?”
陈蕤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鞋印:“以我的职业来说,仅仅会开机甲就太无聊了——方,你知道人类发明轮子是为了干什么吗?”
方彧:“……”
反正不是用来跳十米台的。
“运动。所有带轮子的东西最终都发展为了体育项目。”
她笑嘻嘻拍了拍椅背:“所以,这个也可以当成一种运动嘛。”
方彧:“……那你技术肯定不错。”
她们从天台下楼,立刻被一股呛人的消毒水味熏得够呛。
在这里行动的几乎没有人类,全是些圆滚滚的机器人,快乐地推着消毒喷雾器滑来滑去。
由于谢相易没告诉她们自己被关在哪里,她们不得不挨个病房查看。
那些被关了不知多久的病人似乎都有些精神失常,有个人甚至隔着窗子向她们吐果核,还大喊道:“保护好我的孢子!”
她们下到五楼,在拐角处看见一张挂着“新入院”标识的门。
陈蕤拿过名牌看了看:“谢相易……是这里。喂,喂,谢相易,这怎么开门?”
谢相易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不知道,是有锁的吧?”
方彧低头摆弄了一下:“有密码,不知道是什么密码系统。克里斯托弗?先来跑一下试试……”
砰!
“……”方彧抬起头。
门在她面前委屈地□□一声,撞在墙上。
陈蕤放下右腿:“开了。”
方彧:“……”
谢相易从门后现身,双手捂着耳朵。
他一言不发,面露警惕,一把将她俩拉进屋内,砰地掩上门。
室内温度不比室外高很多,漏着冷风,只有一只嘎嘎叫的行军床,看起来有点年纪。
方彧环顾四周,不禁打了个寒战。
两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七嘴八舌地开口——
陈蕤:“为什么他们说无量子兽传染?这里的医生都是神棍吗?”
方彧:“这里面的人都是因为没量子兽关进来的?这不是非法囚禁吗?”
谢相易很耐心地杏眼微瞪:“这些没用的都放放吧,二位。”
“没用?你都被关起来了,还有什么是有用的?”
“没看出来你脾气挺好啊,当初对我可不是这种态度……”
“菲利普大公死了。”
方彧:“??!”
陈蕤也一愣:“你从哪知道的?”
谢相易冷声说:“菲利普大公前几天不是因为‘惊吓过度’,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院吗?我担心阿尔巴的事情……”
“……就趁着他的卫兵交班,偷偷上去看看情况。今天晚上我又去了,但是他的床已经空了。我听见人说,他死了。回病房后,我就被抓到这里了。”
方彧下意识辩解道:“我只是让人从后拍了很小的一小下。”
谢相易:“没人说是你拍死的。他们说是惊吓过度,突发心脏病。”
方彧愣了愣:“他居然有心脏病?我派去的那个人说,大公力气很大,挣扎了半天,差点把他给锁喉反杀,身体素质好得很。”
“……”
谢相易深深看了她一眼:“方,人们在政治上常常会使用婉辞,你知道吗?”
方彧:“不知道。”
谢相易沉声:“比如用‘心脏病突发’代替‘政治谋杀’。”
谋杀?
方彧近乎是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她、裴行野和菲利普大公在那间小屋子里的对话。如果菲利普大公永远闭上嘴,那么裴行野同坎特这桩秘事之间的关系,就彻底湮灭无人知晓了。
……会不会是裴行野?
他到底也是联邦目前为数不多的得力边将,就是单凭一个“养寇自重”,联邦也不敢当真奈何他。他需要这样缜密小心行事,不惜下手杀人吗?
“你干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用不着。”谢相易说,“我只要告诉你们这件事,但光脑被没收了——快走。”
方彧回过神来:“那你怎么办?”
谢相易没好气地催促:“我已经报告佐藤上校了,我是联邦军部的人,他们还敢关我一辈子不成——快走!咱们这回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别再惹麻烦了。”
说完,他把两个姑娘推出屋去,自己啪地合上房门,还不忘问一句:
“你们看锁上了吗?没踹坏吧?”
陈蕤拨弄了一下门把手:“放心,锁得死死的。”
她冲方彧翻了个白眼。
方彧点头:“有较好的自我管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7 10:04:03~2023-10-18 10:4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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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 玫瑰之心(4)
◎廷巴克图没有月亮。◎
方彧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回到酒店已经很晚, 她急急忙忙写完给达芙妮的稿子,天色就已泛白。她感觉自己只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第二天的记者发布会已经开始了。
“方!方!方彧!”
克里斯托弗说:“还有三十分钟就轮到您的环节了,真的不能再睡一会儿了。”
方彧打了个寒战, 懵懂道:“啊?”
她在混沌中穿上军装, 多亏克里斯托弗指挥才没有把裤子穿反、衬衫系错。
朦胧中想起达芙妮说她像西瓜的论断, 她停下来冲着脸上喷了点防晒,才夺路冲了出去。
达芙妮徘徊在场地外。不远处的几个人一直盯着她, 指指点点的,发出窸窣的窃语声。她浑身的泼辣劲儿也随之愈来愈收敛,显得畏畏缩缩的。
方彧忙跑了过去:“阿巴尔小姐!”
达芙妮如蒙大赦,伸出手,又缩回去:“方少校!你终于来了,他们不让我进去,说证件……”
方彧一拍脑袋:“啊, 证件!没事, 我领你进去。真对不起, 那个……我睡过头了。”
说完, 她看了下时间,拉过达芙妮的手,撒腿狂奔。
那几个盯着达芙妮看的人,现在开始盯着方彧看了——
“那是方彧,是不是?”
“……她怎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我听说她年纪小, 做事挺愣的, 还把坎特小姐关进扫帚柜里过……”
“但再愣也不能公开和那种人往来呀, 她是军人, 不担心卷进什么丑闻吗?”
达芙妮略显惊恐地听着。
方彧恍若未闻, 掠过那群人,对着保安晃一晃自己的准入证。
保安瞪着达芙妮,刚刚张开嘴,方彧已经拉着达芙妮从他身边穿过——
“谢谢,这是我同事。”
她大言不惭地丢下一句显然不对头的谎话。
进入会场,达芙妮登时感到更多箭一样的目光扎在身上。一阵聚光灯闪过,方彧反应很快,立刻摘下帽子递给了她,她慌忙用帽子遮住脸部。
听到快门咔嚓声,她下意识想挣脱方彧的手,但对方握得很紧,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
她在发抖。
方彧发现自己抓着的手在哆嗦,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达芙妮颤声说:“方,我、我……”
方彧笑了:“认识你的人好像还挺多的呢。”
达芙妮的脸色白了,颓然说:“是啊,我毕竟干了这么多年了……这里是个小地方。”
方彧本来是想帮她缓解一下紧张,看来却起了反作用。
“没什么可怕的,”方彧努力寻找一种能安慰人的理论,“你或许出卖了身体,但现在的媒体工作者和军人大半都得出卖灵魂。所以在这些人中,你说不定还是离撒旦比较远的那种类型。”
达芙妮颤抖着嘴唇,虚弱地笑了:“方少校,您说话还是那样。像我妈妈念量子教经书一样……让人听不懂。”
方彧心情复杂:“谢谢夸奖。”
台上传来经扩音后略带机械感的声音:“下面请联邦军少校方彧介绍一下此次平叛的具体状况,并回答问题。”
达芙妮抖得更厉害了。
方彧安慰地拍拍达芙妮的手背。顿了顿,又不疾不徐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只西瓜头面具,慢吞吞地替她戴上。
“到我们了。我临时买的,只有这样的……可不是因为你说我像西瓜头。”方彧说。
达芙妮泪眼汪汪地隔着西瓜头望向方彧:
“我知道您不会记着我讽刺您的话的,您人好。”
方彧拉着她,走到聚光灯下。
记者会开在大清早——底下的记者本来十有八九出神的出神,打哈欠的打哈欠,突然见方少校拉了一个面具女上台,都精神为之一振,射出八卦的精光。
方彧摊开资料:“关于平叛的过程,除军事细节无可奉告外,其余的内容我已按规定全部上传到共享云端,各位可以自取所需。”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比之一次无意义的内部斗争,我觉得这位女士能带来更有意义的内容。所以,我想把这部分时间交给她——谢谢。”
说完,方彧敬了礼,退后一步。
达芙妮求助般看向她:“……”
方彧冲她眨眨眼。
达芙妮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深深鞠躬。
“各位、各位记者朋友们好,我、我要向大家讲述的,是、是一件不大愉快的、可以说是悲惨的事情……当然,是对我而言悲惨,对他来说倒是挺有趣的。”
达芙妮一开始还舌头牙齿直打架,念着念着就流畅了许多。
台下的闪光灯就没停过,一片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天来这个倒霉的小破记者会是踩了狗屎运,今年的KPI估计全靠这一码了。
方彧也很紧张,提心吊胆地默背,在心里数着还有几句结束。
终于,达芙妮颤声说:
“……我今天之所以站到这里,不单单是为了自己鸣不平,更是为了强权与公理的倒置而不平。我以人类意志发誓所言字字属实,如有不然,愿意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达芙妮念完,激动得胸脯起伏,深深埋下头。
主持人也略显混乱:“呃,这个,呃……下面是记者提问环节。”
达芙妮紧张地倒吸口气。
方彧的心也悬起来——比起念稿子,她其实更担心这个环节出差错。
虽然她也估摸着给达芙妮准备了几个万金油答案,但毕竟不能完全做到知己知彼,到了现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台下登时一片混乱。
一些小报记者坐得远,只能跌足长叹。地理位置占优的《每日奥托》和《桑谷之声》的记者像老大爷抢免费鸡蛋一样争夺一个话筒,差点没打破彼此的脑袋。
最终,《桑谷之声》膀大腰圆的特派记者夺过话筒:
“这是对坎特总长很严肃的指控啊,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吗?”
达芙妮一咬牙:“后来,我知道自己待不长久了,就偷偷录过视频和音频。”
说完,她转过身,打开自己的光脑,放了一小段视频。
视频放完时,话筒正被《桑谷之声》的记者虚虚握在手里,但他仍直勾勾盯着视频里的金发美人,不可自拔——
《每日奥托》的记者手疾眼快,劈手夺了过去:
“请问先大公刚刚去世,您就曝光了其与总长的暗地交易,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喂,你偷袭!”坐失良机的那家伙恼火地咕哝。
达芙妮:“我知道大家或许不会相信,但凭空捏造一个隐情,也违背我站在这里的初衷……”
达芙妮一连回答了几个问题,好在都在方彧给她的押题清单上,是事先准备过的,还都中规中矩。
眼看场下已经是一些娱乐小报在提问,方彧也悄然松了口气。
她用背部倚住墙壁,偷偷背过手,探进裤兜,摸出一块巧克力,在身后费劲地撕包装。
这时,又一位记者接过话筒:
“……这位小姐,可能有所冒犯,但是您考虑到您目前的职业,您这样大义凛然,是不是还有一些向坎特先生要封口费的企图在里面呢?”
那人噗嗤一笑:“换句话说,您有没有担心过,您的身份会与这篇正气凛然、文笔斐然的讲稿有些不协调?”
下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啊,啊,这……”
达芙妮的舌头瞬间打结,惊恐地回过头,看着方彧。
方彧正专心和包装纸互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猛然抬头——
克里斯托弗说得没错。
方彧像卡顿了般一动不动,不无幽怨地想:只要我不吃早饭,肯定低血糖。
她不再管镜头,将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一把抓过话筒:
“唔,你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抱歉,等我咽下去的。”
见那个记者还要开口,她直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含含糊糊地抬高声调:
“老兄,你看到我们这上头写着什么吗?秩序与理性。我尽量用理性对待你的提问,请你也好歹稍微还我点儿秩序——我在回答的时候,你就先不要再说话了!”
快门声更响亮了些。
“嗝。”方彧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自感缓了过来。
她逼迫自己尽量显得凌厉些,不好惹些:
“瞧您这副聪明绝顶的样子——您不就是在讽刺她没有写出这篇讲稿的能力,顺带着暗示这篇讲稿的缺乏真实性吗?后者确保了您‘立场正确’,前者能够吸引足够的眼球——”
那人插嘴道:“方少校,请您专注于问题本身……”
方彧打断他:“我没说完呢,我当然会回答你。即使你向我兜头扣一盆狗屎,我也还是要回答你,但还不是现在——”
台下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这位先生,回顾历史,人类每次信任的崩坍,随之而来的就是萧条与战争。那些以炮制冲突为业的人,要为此后的黑暗时代负责。”
“您对权力不敢置一词,却先对反抗者横加奚落,您是在制造撕裂与冲突——您自以为您拿了年终奖,您很聪明吗?不,您对您的孩子们犯了罪!”
方彧显得很咄咄逼人。
那人不由后仰了身体:“……”
方彧顿了顿,缓声说:“现在我回答您的问题。凡事论迹不论心,她揭露了一桩罪恶,只会得到麻烦,不会得到报酬,我认为这很英勇。”
说完,她啪地放下话筒。
台下一片寂然。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有人用力鼓起掌来。一时间掌声越来越大,最终居然掌声雷动。
方彧反而开始后悔,有些坐立不安,低声咕哝:“……唔,糟糕。”
一旁的拉芙妮抖得更厉害了。猛然间,她腾地站起来。
台下的众人都一愣。
拉芙妮抬起颤抖的手,按住西瓜头面具——
她一咬牙,猛地将面具扯下来,扔在地上。
摄像师们反应过来。一阵闪光灯如白昼流光,闪得她睁不开眼。
灯光褪去,拉芙妮指着自己的脸,柳眉倒竖:
“认识你老娘我吗?我叫拉芙妮·阿尔巴,不是这位小姐、那位小姐——瞧你那一脸阴损样子,你的蛋被王八拱臭水沟子里去了,有本事写老娘啊,把老娘的大名写出来。黑红也是红,老娘活了二十几岁,也值得一个遗臭万年!”
“?!”
那记者估计这辈子都没被这么骂过,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其余人等也神色僵硬,不知所措:“……”
方彧:“……啊哈?”
当天下午,方彧看到了热榜头条的题目——
#阿尔巴‘王八拱蛋’,方少校‘狗屎扣头’。网友横批:发烂发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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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我们学校的热门帖子十个有三个是你!”
陈蕤在床上前仰后合地狂笑:
“‘下定决心了,我要向方彧小姐姐表白,她善良勇敢还有文采。你们说孩子名字叫什么?’——方,叫什么?”
方彧趴在床上,愁眉苦脸地合上书:“……哦。”
她心里有事,连带着胃都沉甸甸的,得知有一堆男男女女隔空表白她,只增加了需要担忧的事项。
她无精打采地倒回床上。
奥托会怎么应对总长的丑闻?
如果坎特被“高举轻放”,那将被暗中重锤的……恐怕就该是她了。
她会被排挤,会被找个错处问讯,会被直接抓起来?
啧,一定是姿势不对,她为什么净想些悲观主义的东西?
方彧给自己在床上翻了个面。
……算了,大不了就辞职,再大不了就逃走吧。
不知道叛乱军那里有没有冲水马桶?
她很喜欢土拨鼠,好想和它们一起钻树洞啊。毛茸茸的,一定会很暖和很热闹……
方彧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正在树洞里和土拨鼠兄弟们把盏言欢,一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突然闯了进来,大喊大叫:“奥托有消息了!奥托有消息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曾给奥托的“物种平等促进委员会”写过信,要求他们捕杀老鹰,因为它们很邪恶,吃了好多土拨鼠……
“方!方!已经晚上八点了,该起床了!”
方彧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陈蕤已经不在身边。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您错过了酒店的晚饭时间,我给您点了外卖。”
“哦……”方彧揉着眼睛,“陈蕤呢?”
“捏过您的两颊和鼻尖部皮肤、赞叹了几声‘不愧是纯种E型血统,真显小’后,就离开了。”
方彧默默拿起水瓶:“……”
“而且,奥托来消息了。”
克里斯托弗气定神闲、八风不动,像运筹帷幄的策士。
策士总是一脸淡定的——和梦境中的小机器人反差强烈。
方彧一口水喷出来:“噗!”
她忙咳嗽着放下水:“什么?”
克里斯托弗声调愉悦而克制:“坎特总长下台了,临时代理总长职务的财长陈岂宣布将其暂时禁闭。看样子,息风党的诸位都在预备和坎特家切割。”
她眨了眨眼:“啊,是这样……”
方彧呆呆握着水瓶,并不显得欣悦,反而略显惆怅。
克里斯托弗微愣:“您不开心吗?”
方彧垂下头,低声说:“是吗?你又为什么开心呢?”
克里斯托弗:“在我的算法设置里,但凡有利于您的事情,都会自动触发快乐模组运行。”
“……”
“说实话,克里斯托弗,我有点害怕。”方彧目光游移。
克里斯托弗知道,这是她缜密思考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方彧:“我不了解政治,也没有能力和那些人斗。可我现在在做什么?用我的弱点攻击别人的长处,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
方彧在表达恐惧,这是一种私密的人类感情。
她从不向他人表露类似的感情。
方彧是一个内敛的、或许本也没有太多感情的人类。
正是因为它并非人类,而是一件私有物,那么不愿意向“人”表露情感的方彧才会如此倾吐衷肠吧。
它温和地说:“根据我的数据统计,您有明显的低自我评价倾向,这类人往往倾向于低估自己。从您过往经验来看,您在高考后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调剂、在快餐店打工时认为自己学不会打冰淇淋,还有……”
方彧伸出手:“打住,打住!”
“虽然科学主义不可取,但我们用科学态度说话,”克里斯托弗微笑着,“说不定有一天,整个银河系都是您的呢。”
方彧没好气地用被子盖住脑袋:
“内耗,就这样内耗下去吧,地球碳基生物没前途了!”
“哦?看来机会来到了来自地球的机械生命这一边,”克里斯托弗笑道,“我保证到时候绝不让您进宠物商店,您永远是我的主人。”
方彧没精打采地打好领带,套上外衣。
“呐,到时候就全拜托你了。”
她拉上门,苦笑道,“对了,别忘记告诉你们的头儿,我可是早在星历300年初就做了人奸。卧底二十年,劳苦功高啊。”
好在方彧的“人奸”言论只有克里斯托弗一个人听到——
当天半夜,她就接到了升任中校的通知。第二天一早,又接到了升任上校的消息。
如果奥托方面得知,这位被火箭提拔的校官曾扬言“要做人奸”,那恐怕不会很高兴的。
与她一同升职的还有谢相易和陈蕤,两人也同样被连拔两级,一起做了少校。
这种不常见的超迁似乎代表着奥托方面的态度,据陈蕤说,她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早就对坎特看不过眼啦,谢谢你先发夺人,这一声叫得好!”
“现在我们已经向你抛出橄榄枝来,识相的就赶紧衔紧了狗嚼子,老老实实做我们的狗,别再乱叫啦。”
与此同时微妙改变的,还有网络上的风向。
当她升任中校时,网上还是一片海晏河清的欣然赞许之声。
等到第二天一早她成了上校,就有人开始质疑起她充当投机客的成分来。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必然是先得到坎特要倒的风声,这才冒着风险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也不想批评这个小姑娘什么,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人家也没违法犯罪,富贵险中求嘛”。
有疑似在这次提衔中被方彧挤下去的军官,在评论区直接破大防:
“军部算是完犊子了。老老实实在前线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打仗的大头兵多少年提不了衔,一天到晚活跃在娱乐花边的网红倒是几次违规提衔!”
还有人惆怅地写诗:“今冬的寒风啊/将我和她一同吹过/我在风中萧瑟陨落/她扶摇而上九天辽阔/这/是命运的错落!”
方彧合上光脑,神情也跟着惆怅起来:“……”
陈蕤笑嘻嘻凑过脑袋:“诗写得真烂——啊,太好了,也有骂我的了。”
她兴奋地撒开手,认真品读那篇骂她的小作文。
方彧懒洋洋靠着椅背:
“唉,我觉得无法反驳啊……我没有实绩,还靠政治投机才这么快提衔,的确像个军部推出来的小网红。”
陈蕤:“哈!这里有人说别看小谢的祖父没了,但谢家背后仍然手握乾坤——你生气吗?你不觉得好笑吗?”
方彧:“不生气。但也没什么好笑的啊。”
陈蕤:“可我就特别喜欢看别人一本正经地声讨我,感觉很爽。”
……早就看出来了。
方彧苦笑:“唉,我还是对他人的情绪保持一点尊重吧。”
突然,敲门声响起。
方彧只得起身开门。来人面容严肃,穿着黑色燕尾服,看打扮像是大公的仆从。
他鞠了一躬,沉声说:
“上校,明天是先大公的葬礼。大公妃殿下满怀着悲痛,诚望您的莅临。”
方彧一愣:“……”
半日她反应过来,忙说:“啊,是,我当然是会去的。”
那人离开了,方彧回过身,心中琢磨不定。她本能地觉得,大公妃邀请她可能并不是出于对奥托政府的“礼貌”。
“……又要早起了啊。”
次日一早,方彧赶去参加菲利普大公的葬礼。
或许是因为坎特案情正炙,大公的葬礼显得低调冷清许多。
方彧在大公国呆了许多天,早已发觉当地人其实不太把联邦政府当个玩意,甚至对这些“外面人”抱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因此,这种冷清氛围恐怕也并非出自对联邦政府的忌惮。
……反而更像是操办者心情不佳的摆烂。
葬礼在草坪上举行,现场放着古典风格的进行曲。
葬礼严格遵循公国的宗教传统,与联邦流行的量子教式葬礼很不同。现场有红袍牧师跪地祈祷,祝福死者早日得到“启天大神”的宽宥。
大公穿着全套的金红色长礼服,佩着帝国勋带,脸色青白,像个古旧丑陋的玩偶,僵直了手脚,四仰八叉躺在水晶棺里。
宾客们伴着哀乐,依次上前献花,并向大公妃和大公储致意。
大公妃穿着一身黑,头戴黑纱,神情戚然,显得格外美丽。
一待来宾向她致意完毕,她便垂下优美的颈子,携着年幼的继子向客人们还礼,轻声细气地说:“愿奥托大帝保佑您。”
方彧前面站着的是联邦驻大公国的大使,一见了她,就像得了奇珍,热情洋溢地握上手来:
“哎呀,在这里呆久了,真是怀念咱们联邦这种清爽的礼节啊。”
方彧虽然也对即将要亲吻那对母子的手颇为烦恼,但还是留意到周围人阴沉的脸色——
她嗯嗯啊啊地支吾着,心里盼望大使阁下快点闭嘴。
终于轮到方彧——大使阁下暂且不甘地闭了嘴。
她把花朵放下,先望向大公储:“殿下。”
这个胖乎乎的孩子两眼呆滞,像提线木偶一般,木然伸出手:“……”
方彧只得躬下身去,大公妃却及时开口:“方少校……啊,是方上校了。”
她巴不得一声,立刻直起身:“大公妃殿下。”
大公妃苦笑着看向她:“方上校是客人,就不必勉强自己了。”
方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妃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裴提督看来赶不回来了吧。真可惜,殿下生前也很喜欢提督呢。”
躺着的大公、站着的大公妃、远在边境的裴提督,三者一时出现在同一语境内,虽然很古怪,却是智人有别于其他生物的典型行为,八卦和想象。
方彧附和:“是,现阶段的曲率飞船受制于格莱尔方程,与理想状态的速度还有很大差距。”
大公妃愣了片刻,苦笑道:“……方上校,我能不能托您给他捎句话?”
方彧:“那自然。”
大公妃柔美的眸子有一瞬间泪光盈盈:“就说……请他在闲暇的时候多看看月亮。”
方彧微怔。
是某种暗语吗?
她能看出裴行野和大公妃似乎彼此熟识,但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并不清楚。
……或许,大公妃是裴提督在公国的暗线也说不定。
她听说裴行野早年在要塞做参谋时,搞谍报就很有一手,士乐为之死,许多叛乱军高级将领都被他忽悠得五迷三道。
可是,如果大公妃是在向裴行野传递什么消息,也不至于用人传人这种原始的方法吧?不很容易暴露吗?
“方上校?”
方彧骤然回过神,暂时从字面意义理解了这句话:
“呃,廷巴克图没有月亮。它质量很小,一颗卫星也没有。”
大公妃缓缓眨了眨眼:“啊,是么?我并不知道,我的地理学得不大好……不管怎样,您就说吧,他明白的。”
方彧:“……是,殿下。”
这时,大公储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哭声刺耳嘹亮,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公妃慌忙弯腰去哄他,见不奏效,又厉声说:“弗朗西斯,快起来!再不起来,今天的甜点就没有了!”
“……”
方彧不由多看了一眼。
储君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该过了那种“坐在地上嚎啕”的年纪……
大公国唯一的继承人看起来智力不大正常,年轻的大公妃多半会以母后身份摄政,公国的野心家们只怕都已摩拳擦掌……公国的局势恐怕也会陷入混乱。
不愧是一衣带水的好友邦,连乱都要一道乱起来。
不过,方彧马上就要离开公国、返回奥托了。
所以,这个想法只在她脑海中短暂停留片刻,便烟消云散。
她和陈蕤眼下要琢磨的是,如何把谢公子从冷飕飕的小风库里接出来。
那栋楼可能好几年没放过活人出来了——
负责与她们交接的那位卫生官员十分紧张,在电话里反复强调,“青天白日地放出来”,很可能“引发群众恐慌乃至骚乱”。
陈蕤没好气道:“所以呢?黑灯瞎火的送出来?我不管。我们下午就要起飞,你必须在晚饭前把人给我放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最终,陈蕤与卫生官员勉强达成协议——
谢相易一出门必须直接上飞船走人,不得在公国内逗留,而他们会在清晨人少时放人。
第二天一大早,陈蕤趴在机甲方向盘前,边打着瞌睡操控机甲边骂人。
从那位卫生官员的祖宗,骂到大公国全体公民父亲的屁股。
方彧则适时为她配以“呕”的背景音。
陈蕤正犯起床气,心情很不美好,机甲开得也越发具有战斗性。
反正她是战斗机甲驾驶员出身,一路上遇见障碍物也不躲,死物则平碾过去,活物则翻个跟斗。如果不是市区内严禁开火,她只怕就要开炮了。
等到机甲重重落地,方彧已吐得七荤八素。
“唔……”她一脸麻木地滚下机甲。
一群拿着消毒枪的职员团团围了上来,严阵以待。
周围还有一群凑着看热闹的家伙——好像也并不很怕“传染”——因为他们只是在大门开启的一瞬间,嘻嘻哈哈地拉起衣领、捂住嘴巴,或做出后仰的模样。
谢相易沉着脸走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如同在鬼屋里撞见了鬼,发出刺激且惊喜的叫声。
数十只消毒枪一起喷出,压力调得显然挺高。
谢相易踉跄了一下,险些被水流喷倒。
“快走!快走!”
见谢相易步履踉跄,那个官员大声催促。
人群中有人见状,大喊道:“喂,放你出去都是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人。你要是我们的人,早该被净化干净了——所以别在这里污染我们的空气,还一脸理所当然!”
谢相易没吭声,咳嗽着加快脚步。
方彧:“……”
突然,她向前奔了两步,也进入了水枪的扫射范围,登时被喷得睁不开眼。
谢相易不可思议:“你……”
方彧眯起眼,一把拉住了谢相易的手腕。她的手其实很稳,虽然没什么力度。
谢相易:“你头发湿了!”
方彧不言语,她的头发在水流中被打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脸上。
她默默探手过去,握住一只喷头的底部,无声地动着嘴唇。
突然,左右两边喷头的方向各自一转——
左边的齐刷刷喷向那群看热闹的人,右边的则转向卫生官。
众人躲避不及,被喷了个落汤鸡,吱哇乱叫着四散而逃。
卫生官的景况则更糟糕一些,水枪力度太猛,他被直接冲倒在地。
谢相易大惊失色:“?!”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方彧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喊声短促的“跑”,撒腿就跑。
两人一路狂奔,爬上机甲。
陈蕤早已手疾眼快收起舷梯,猛地拉高仰角——
机?璍甲升到半空中。
陈蕤懒洋洋的声音从驾驶舱里传来:“啊,你们俩掉进消毒水生产线啦?”
谢相易和方彧浑身都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要命的消毒水味,还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大口呼吸,于是更加被呛得直咳嗽。
他努力支起上身,看着两眼无神、躺在地上的方彧,犹豫了半日,小声说:
“你……没事吧?”
突然,跟被雷劈了一样,方彧喘吁吁地爬起来,抓过垃圾桶——
“呕!”
谢相易:“……”
方彧苦着脸继续吐:“你看我……呕……像没事吗!”
陈蕤漫不经心的声线再次传来:“哎呀,这下咱们一起掉进方彧的胃酸里啦。”
直到上了星舰,方彧的晕机甲症状才有所缓解。
她总算富余出一张嘴,向谢相易和陈蕤解释道:
“这种水枪的系统一般普通光脑都能跑,我让克里斯托弗把他们的系统接入我的光脑,然后改了下代码。啊……”
她忽然神情慌张。
谢相易和陈蕤一起说:“怎么了?”
方彧挠挠头:“有一个问题,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好像忘了把暂停模组加回去了。你说,他们关不掉水枪怎么办啊?”
她低下头,望向窗外,似乎真的在担心水枪喷起来停不下去。
谢相易和陈蕤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半晌,谢相易问:“你是故意的吗?”
方彧愕然:“怎么可能,我看起来像那种……白切黑吗?”
谢相易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不,你是蜂窝煤。”
方彧:“……黑得比较坦荡?”
谢相易:“又黑,心眼又多。”
“……”
方彧觉得还不如回去抱着她的小垃圾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8 10:43:26~2023-10-19 13: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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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 ? 伊卡洛斯之羽(1)
◎谁和你一家人哪?◎
时隔数月, 方彧再次回到奥托。
坎特案留下的劲风还打着旋儿,可奥托城已经看不出什么动荡之象。
经由临时大选,陈岂正式接任总长职务,引领“百亿同胞、三千世界”, 继续“向着银河前进”。本来摩拳擦掌意欲摘桃的白鸽会再度沉寂下去——
《每日奥托》的评论员在文章中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地说:“白鸽敛翼, 因为风犹未止息。”
联邦的明珠光华依旧。
大学城里的学生们依旧灰头土脸地泡实验室、写论文, CBD的白领们穿着轻奢品牌、喝着冰美式。贵客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黎明塔巍然不倒已百载,也必将千年屹立。
方彧却遇到了点糟心事:兰斯到底还是报考了军校。
这臭小子被海拉军校录取后, 先和她大吵一架,而后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走人,只给她留下一堆便利签。
此时此刻,方彧正站在厨房里,一脸沮丧,眯着眼拜读高压锅上的字条。
兰斯的字向来风流遒劲、筋骨均匀:
这也是锅。你用不明白这个,你该用来煮饭的在左边。所以别看了!
方彧:“……”她听话地看向左边。
兰斯在电饭煲上留了第二个字条:
这是煮饭的锅。先淘米, 然后把米放进去, 加水到一指深, 关上盖子, 按“煮饭”。记得插电源,否则以上步骤皆无效。
方彧愤怒了:“他把我当傻子吗?”
克里斯托弗微笑道:“的确过分多虑了。如果您有自己的房子的话,其实完全可以把我接入智能中枢系统——我可以为您解决这一切问题。”
方彧挠了挠头,感到了难度:“你怎么不说让我炸掉太阳?”
兰斯的第三张纸条从头顶飘落,落到她脑袋上。
方彧伸手一抓:
这是吸油烟机, 你也用不上, 但要补充维生素和植物纤维, 记得煮点胡萝卜吃。
“……”突然, 她的通话响起来, 是顾舍予。
方彧一愣,才想起她好像很久没听到过顾少的消息了。只知道顾舍予在他爹的“敦促”下,勉强写完了提衔的材料表,可能年后总算要升中校了。
对于他这种财阀子弟来说,这个晋升速度简直不是爬,而是蠕动。
她点了接听:“顾少校……”
“年轻的英雄啊!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啊!”
顾舍予毫不见外,张嘴就是哀嚎。
方彧:“……怎么了?”
顾舍予:“你可千万帮我这一次,方,看在我们都是智人、彼此比黑猩猩亲得多的份子上——”
方彧:“这么紧密的关系,我已经能想象你又要我干什么了。”
顾舍予:“你能不能穿上你的军装,带俩人去阿尔伯特大街?那有一群高中生,在拉横幅要求量子兽平权——领头的有个穿一身白的小姑娘,绿头发黑眼睛——”
方彧懒洋洋说:“我不能向高中生开枪。”
顾舍予翻个白眼:“开你个大脑袋的枪!那人是我表妹,你把她速速给我提溜回来。”
“提溜到哪?”方彧学着顾舍予的口吻问。
顾舍予愣了片刻,挠挠一头乱毛:“哎呀,真麻烦啊,能先搁你那放一会儿不?”
方彧转过身:“你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能自己去捉人?”
顾舍予立刻板起脸,露出孔乙己看到茴香豆的神色:
“重要得很!我正在看一本古书,一个男人,给市长做家庭教师的,爱上了市长太太,然后又爱上了另一个小姐,然后他揍了市长太太一顿,然后……”
方彧:“……哦。”
“真的很要紧!我觉得他要死了,如果他死了,我……”
方彧一屁股坐下:“哦。”
“方,”顾舍予见势头不妙,忙住嘴改口,一挥手说,“提条件吧。“
方彧顿时觉得顾少英俊了不少。
她恋恋不舍地又瘫了片刻:“我欠陈蕤钱,八千星币。”
顾舍予眼睛都不眨一下:“没问题。”
方彧直起身,顾舍予紧张地瞟了一眼她将抬未抬的屁股,殷切道:“呐?”
她打个哈欠:“你表妹叫什么名字?”
“陆夺。”顾舍予忙说。
她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陆夺?听起来像是那个平山集团陆银河的千金,原来顾陆两家财阀之间,有这样的关系。
“行吧。”方彧披起蓝色制服外套就走。
顾舍予或许体会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快感,一时喜不自胜,感慨道:
“哎呀,她实在太不地道啦,怎么能管你要钱呢?她不知道你身上的穷鬼都能战胜懒神了吗?”
方彧:“……”
**
薅过顾少的羊毛,方彧心情大好,她找陈蕤要了几个大头兵,就直接去了阿尔伯特大街。
那边商场门口果然有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举着“你在优越什么?!”“谁说节肢动物量子兽不配做CEO?”和“我们不需要一个‘殿下’!”的牌子,堵住半边道路。
现场已经有警察维持秩序。
不过这群小孩倒是组织严明,纪律不错,压根没发生暴力冲突,倒是有堵了一路堵出一肚子火的上班族摇下车窗,骂道:
“小兔崽子不回去上学,在这里裹乱!”
方彧在奥托呆了这么多年,早就见惯这种场景,只担心穿着军装过去引发恐慌,于是便先躲在一边找人。
前排的确有个外貌符合顾舍予描述的漂亮姑娘,此刻义正词严地骂回去:
“不是在路口就放了标识,让您绕四环吗?您是为了工资,可我们是为了同胞的权益!”
方彧:“……噗。”
她领着两三个人走了过去。
陆夺被同伴捅了一肘,忙回过头——
一个年轻女军官向她招了招手,另一只手仍揣在裤兜里。
她穿着松松垮垮太空军制服,但看起来并不太像军人,神色倦怠,两眼无神,语气倒是很斯文、也很温和:“你好啊,陆小姐。”
陆夺卡巴了一眼眼睫:“你好?”
方彧掏出证件:“我是联邦军少校,我叫……咳,王大锤。你表哥付给我八千星币,要我给你领回家去。”
陆夺登时炸了毛:“小表哥也叫我回家?!我说了我不回!除非——”
方彧笑说:“除非什么?”
“除非奥托正视我们的诉求!”陆夺铿锵有力道。
方彧挠了挠头:“哎呀,那你可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咯……你表哥说你如果不同意,就让我绑你。但我个人,唔,不习惯这么粗暴的做事方式。”
陆夺突然后退一步,很精明地说:“你真的是小表哥的人吗?再给我看一眼证件。”
方彧有点为难——她有证件,但那是方上校的证件,不是王大锤的。
这帮少年又是要大公下台,又是要量子兽平权的,显然和新闻里刚刚帮大公“镇压□□”、又杀了一堆“无量子兽暴民”的“方上校”气质不太相符……
她无奈道:“那我还能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绑架我的呀。”陆夺态度自然地说,“因为我家里有钱。”
方彧:“……”
她想了想,冷静地抬起手示意:“绑回去!”
陆夺:“?!”
**
陆夺被像粽子一样塞进车里,这个小女孩战斗力极强,精力旺盛,直到车门关上的前一刻,还试图从方彧的手臂下钻出去——
方彧砰地拉上车门,把证件慢吞吞摸出来,丢给她。
“抱歉,我其实是联邦军上校方彧,”她瘫进座位里,“先声明,我个人并没有不赞同你的政见。”
陆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登时停止了挣扎:“你是……方彧?!”
方彧:“嗯。”
陆夺爬起来:“听说你在军校的时候,每次模拟对战都能赢!”
方彧:“……嗯。”
陆夺两眼放光:“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的——你是不是经常能领兵打仗?”
方彧转过脸,沉默半晌,干巴巴道:“……能打仗,是什么好事吗?”
陆夺语气轻快:“当然啦,为了压迫者而战很残酷,但是如果能为了被压迫者而战,那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方彧眯起眼,对陆表妹这番颇可挖掘一下的言论未作评论:“……”
陆夺“啊”一声,忙捂住嘴。
方彧笑说:“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不要紧的。”
虽则如此,陆夺和方彧还是默契地绕过了这种敏感话题。
陆夺笑问:“姐姐,听说你是银联大的学生?”
“……已经肄业了。”方彧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咬牙切齿。
已经过去这么久,每次想起还是会怒火填膺。
这估计要成为她一生伤心事了。
陆夺满不在乎:“那还是很厉害啊,我今年也想考银联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方彧笑说:“你想读什么专业?”
“量子生物!”
陆夺坚定道:“总有人认为那些没有量子兽的人拖慢了我们科技进步的速度,我不认为这样——科学与人,谁是目的谁是手段?他们该搞搞清楚。”
一个家里有矿的很聪明的傻白甜。
方彧想。和她小表哥一样。
不知道她对于报销八千星币的罚款有什么看法……
虽然顾少大概把八千块和八毛八平等视之,但她还是觉得这是很大一笔钱,不能总抓着一个人坑吧。
如果将来能更平均地坑一下,那她的良心……就损失得更有功德一点。
这时,顾少校的通话切进来。他的脑袋出现在车厢内——
他扭头看了看正在闭目发呆的方彧,又转向他的小表妹。
“喂,你不会又向方上校传播了一顿你那无量子神教吧?”
陆夺一本正经说:“是平权,不是神教!”她立刻又笑嘻嘻的:“小表哥,今天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
顾舍予没好气道:“那你就赶紧回家——陈总长带着一群人又来了,又要吃饭。”
方彧仍合着眼,却悄悄竖起耳朵。
陆夺:“啊,好没意思,你就说我在学校不行吗?”
“对了,方,”顾舍予不理会,转向方彧,“陈总长让我跟你说,你是不是也来呢?”
方彧:“……?!”
方彧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世道变了。
陈岂、安达都是息风党帝政贵族出身。坎特当政时,他们这群人向来与顾、陆这种新贵的商业王侯泾渭分明。
只有像伊万诺娃这种被同僚排挤出局的家伙,才会转而“委身”这些新贵。
不过,早听说新上任的总长陈岂是温和派——他当财长时,就和顾、陆这几家大财团私下里走得很近……
“人生地不熟的,我就不去了吧。”方彧说,“我把你表妹送过去。”
顾舍予完全懒得理会陈岂为何突然对方彧起了兴趣,随口应下来:
“成啊。她狡猾得很,千万别叫她给跑了。”
方彧挂了通话,转过头。
陆夺眼巴巴看着她:“我不会跑的,姐。我知道我魔高一尺您道高一丈,您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方彧:“……你从哪里想出这种比喻的?”
“《每日奥托》。”
……真该检查检查了,是不是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窃听器?
她先把狡猾的陆表妹交割掉,而后站在奥托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发了一回呆。
而后,鬼使神差般,她的脚很有想法地走到了银河联邦大学的校门口。
“啊,我的校园卡被注销了?”
方彧不可思议地望向保安大叔。
保安抖动着小胡子,张开了嘴——下一刻,方彧的唇舌便已望风而靡,只能在对方喘气的间隙里插两句话。
“……是是是,我知道本来该办退学的,但我办了保留学籍休学。”
“……是是是,我知道我两年没报道过了。”
“……是是是,我的考试都不合格!”
方彧放弃抵抗:“是是是,我一个P事没有的普通校友,不该来打扰同学们美好的校园生活……”
“方?”一个略有些沙哑温和的声音。
方彧如蒙大赦回过头——谢相易围着围巾,戴着一副皮手套,胳膊下夹着几本书,正抬手撩起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看了看方彧,又看了看保安,明白过来。
谢相易径自走向闸机,刷了卡,向保安说:“我带她进去。”
方彧愣在原地,被谢相易敏捷地一把拖了进来。
“……你怎么能进来?”她傻乎乎地问。
谢相易显然对银联大的校园很熟谙,也不看路,只垂着脖颈,将左手抱着的书捯过右手去,甩了甩手腕。
“你当初没学过吗?帝政时期,银河皇家学院是在……”
方彧:“是在一所图书馆的基础上成立的。”
谢相易:“那所图书馆是我家的。”
方彧:“……哦。”
她大意了,早该知道的,居然还问。
谢相易轻声细气:“他们把图书馆捐给皇帝,花钱消灾而已——不过,联邦建立后就不大提这码事了,后来就更不提了。”
方彧知道,“后来”指的多半是他父亲叛逃后。
“……但我祖父坚持把银联大的准入权留了下来。他说,宁可不要奥托的阑尾里的一个议员席位,也要银河的大脑中的一只板凳——你怎么想起回学校来了?”
方彧胡言乱语:“没事可做,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
谢相易点点头:“如果将来我有机会……要是能在这里读书就好了。”
他显得有点惆怅,方彧也有点惆怅。
两个很惆怅的人凑在一处,就是加倍的惆怅。
谢相易突然说:“今天有安达涧山的课,你要不要去看看?”
方彧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她在学校的时候就修过安达涧山的《死亡哲学专题》,是为了凑够人文类通识课的学分,随便选的。
选上后,没被熏陶得哲学起来,却体会了什么叫人心险恶。
安达经常抽风式签到,一留作业就要一星期读七八本书,好像学生们都是无限小马达。期末考试时更是心黑手狠,经过他手的卷子,往往会让助教调分时调到哭。
每年挂在他手下的学生,如过江之鲫一般多。
但每年毅然选他课的学生,也如屠宰场里待宰的鸡一般多。
虽然离他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但教室里已几乎坐满了人。
谢相易和方彧从后门溜进去,坐到了最后排。
上课铃还没响,安达站在讲台前,低着头。他面无表情地整理上节课的报告,浑身散发出“这届学生都完了”的气质,像拿着镰刀的死神。
“诸位的报告写得烂透了。”
上课铃刚响过,安达就立刻冷冷说:
“你们读完阅读材料了吗?没有吧?没关系,有些苦果是要到一定的时候才不得不品尝的,到时候不要因为这门课跳楼就行……”
跳楼?!
下方登时一片瑟瑟,人人自危。
“虽然是有关死亡的专题,但我不提倡你们过早实践。该来的迟早会来,没必要像赶集一样匆匆忙忙。”
众人:“……”
安达顿了顿:“哦,对了,上节课向教务举报我的那位同学……”
他的语气好像他知道是谁举报了他,只是按照规定装作不知道。
底下的同学脸色发青。
安达:“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想在我们的课程中掺入过多的道德评判,但教务委员会提醒我教学内容要首先‘以保护青年的心灵为目的’。”
他冷笑一声:“如果你们已经这个年纪,还需要别人‘保护心灵’,那我们的教育恐怕走了岔路——打开书,上课。”
“……”
一片死寂后,教室内响起哗啦啦的翻书声。
方彧低声说:“……他还是这样,我想起被他支配的痛苦来了。”
谢相易:“其实,他对自己的学生最没顾忌,说过很多作为‘安达’原不该说的真心话。”
“不,如果你真选了这门课,你就会希望他多说点假话。”
……
安达涧山的课和他的文章一样,文辞古雅、内里尖锐,是裹着华美锦缎的量子炮。
下课后,学生们一拥而上,抢到讲台前。
安达一一回答学生的提问,虽然很不客气,倒也没有拂袖而去。
只不过在他连续皱了几次眉头,客气地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愚蠢”后,围绕他的人潮自然而然地退却了一些。
第二节课的预备铃响起,人群总算一哄而散。
安达走下讲台。只剩一个学生仍然跟着他。
方彧翻着书压低声音:“我一直很好奇,你觉得老安达打算让谁接班?”
谢相易瞥了她一眼:“当然是眼前这一位,安达岚川就是老安达当宠物养的,有名的废物了。”
那个学生踮起脚,摘下衣架上的呢绒大衣。待安达走过来时,便后退一步,很自然地为他披上。
安达毫无表示地接受了,似乎已是一种习惯。他只是抬了抬下颌。
那学生立刻领会,将公文包递过去,还顺带拉开了拉链——
方彧眯起眼:“可是他好像一门心思只做学术。而且就他这种拒人千里的性格,怎么可能拿得到选票……哎,那个人在干什么?”
谢相易抬起头:“什么人……”
他忽然语塞,神色大变,露出点罕见的震骇。
方彧不明所以:“怎么了?”
谢相易瞪圆了眼,居然忘记了装模作样地讲礼貌——
“你瞎啊!那不是……裴提督吗?!”
方彧:“?!”
她眯起眼。裴行野穿得像个大学生,又戴了眼镜,刚刚混在人群中,她居然根本没认出来。
安达披上衣服,裴行野替他拿过公文包,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
见二人走远,方彧和谢相易才敢对视一眼。
方彧大为震撼:“裴提督有什么把柄在安达手里吗?”
谢相易麻木地摇摇头:“……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像个酒店的大堂经理或者管家一样?”
谢相易似乎也很震惊,低声自语:“安达吗?难道是这样……不,也不一定……裴提督一贯是那样的……不过,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
方彧:“如果是哪样?你明白什么了?”
谢相易猛地闭上嘴:“不行,这个想法太可怕了,我得找到证据再说。”
方彧:“……”
**
方彧和谢相易在校门口分手。
她拖着步子回到家里,四下冷冷清清的。没有那顶惹眼的金色头发转来转去,没有人阴阳怪气地和她讲话、说不上三句就要炸毛。当然,也没有从天而降的晚饭——
一股古怪的、或许近似“后悔”的感情扑面而来。
方彧倒在沙发上。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您需要厨房指导吗?”
方彧没言语。
过了半日,她站起身,疲惫道:“不吃了,都累死啦。晚安,克里斯托弗。”
说完,方彧砰地关上了门。
克里斯托弗:“……”
判断力失常,克里斯托弗暗暗想。关门是挡不住一个人工智能的啊。
方彧四仰八叉倒在床上,闭着眼,用力把枕头按在脑袋上。
克里斯托弗:“……其实,您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我说的。”
方彧仍闭着眼,不吭声。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笑了:“因为克里斯托弗并非独立的个体,它只是您的另一个灵魂而已。您可以把它当作整顿思绪的日记本来使用。”
方彧猛地睁开眼:“克里斯托弗,知道么?有时候你真是栩栩如生。”
克里斯托弗笑道:
“我察觉到了。您似乎有点儿把它当成您同种的智人们一样看待——所以您才对它也吞吞吐吐起来。这并非产品创造者的初衷,克里斯托弗会尽量改正。”
“……”她显得有些困惑而苦恼。
克里斯托弗得意地识别出,这种苦恼并不是为了兰斯而产生的。
半晌,方彧突然坐起来,一口气说:
“我担心他。世界在趋向混乱,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在可预见的未来,联邦白白养了近百年的军队,可能都要狠狠地流血了——他这个年纪去从军,那不是二叠纪晚期的三叶虫、小行星撞地球前的霸王龙、末日之战前地球的晚期智人吗?”
人类都会习惯于把自己的弟弟比作这些……早就灭绝的物种吗?
克里斯托弗略感困惑。
如果是它,它大概会觉得这么讲不大吉利。
……有时候,它真的很难辨别谁是他们之间谁是人类、谁是人工智能。
她说得对。不是自己太过“栩栩如生”了,就是她太不“活灵活现”了。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您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总有办法把他留下的。只是您大概不会这样做吧。”
方彧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像一只狡黠而虚张声势的猫:
“为什么不?你说得对,我早该打断他的腿!”
克里斯托弗笑了:“家庭暴力是不可取的。只是鉴于多年来您连骂都没骂过他一句,我以为,在处理和兰斯有关的问题上,您向来只能精神胜利——当然,这不能苛求您,您的社交一直有困难。”
方彧本能地狡辩道:“谁说的?我分明待人友善……”
“——您待人向来很尊重、很客气。”
克里斯托弗罕见地打断她。
方彧不由一愣。
克里斯托弗肃然说:“您待兰斯也一直很尊重、很客气——您觉得您不是他的血亲,没有权利干涉他,要尊重他的选择,不是吗?”
方彧默然:“……”
即使是她,也能听出“对待自己的弟弟尊重客气”,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克里斯托弗有些严厉:“您知道您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
方彧保持沉默。
“您总觉得自己这也没有权利、那也没有权利——可人的情感是不能用权利来约束的……人的权力欲也是。”
“……”
良久,方彧忽然感叹般说:“克里斯托弗哪。”
克里斯托弗:“是?”
方彧举起枕头,轻声说:“我不可能有这么聪明的第二个灵魂——别用第三人称说话了,听不惯。”
说完,她钻进被子里,闭上眼。
克里斯托弗没有休眠,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它太了解方彧了:她什么都明白,但打死也不改——是做不到,还是不愿做呢?
真是一个顽固的家伙。
**
第二天起床时,方彧已经几乎看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了。
她恢复了那种温白开水一般的状态,没精打采地穿上军制服,用平底锅煎了一个鸡蛋,夹到面包片里,吭哧吭哧啃完了——她拖无可拖,终于得去军部报道了。
黎明塔依然屹立。
巍巍高塔内,达官显贵之流如过江之鲫。
她分明看见星环集团的顾歌和平山集团的陆银河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低声交谈。
顾歌:“再这样软弱下去,他们不拿咱们放血,难道拿他们自己开刀吗?”
陆银河:“老兄,唉,这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得越多越头痛啊。”
“你太盲目乐观了……”
“……”
她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避开可能引来的目光,然而——
“方上校!”
一个热情洋溢的声线响起。
方彧打了个寒战,循声望去:“……”
陈岂抛下站在一边的裴行野,和蔼笑着走过来。见方彧没有伸手的意思,居然主动握住她的手,降尊纡贵地晃了晃:
“方上校,小女在您麾下可还驯顺乖巧?”
方彧忙敬礼:“总长阁下。唔……”
陈岂回过头,向裴行野使个眼色。
裴行野一脸无辜:“我就在这里等阁下。”
陈岂没奈何,只得压低声音:“行野啊,奥托不是不想给你们拨款,可是奥托也很困难……”
裴行野笑眯眯道:“是,是,下官全都理解——可是您遇见困难的时候也忒多。您一遇见点困难,下官的人就要白白丢命。”
方彧趁机脚底抹油要走:“那个,要不下官先告退……”
陈岂忙回过头:“不许走!我是说,你先等一等——行野啊行野,我算服了你这个磨人的劲儿,要不你看,咱们这样……”
两人低声交谈片刻。
裴行野似乎终于得到满意答复,后退一步: “那下官就告退了。”
说完,他敬了一礼,转身离去。
方彧慢吞吞把手放下。
陈岂回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为感慨:
“唉,想当初多乖巧伶俐的一个小伙子啊,现在也……不提了,不提了,方上校,你最近没什么困难吧?”
方彧忙说:“没有,阁下。”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真的没有困难吗?”
方彧:“我从小就是这个脸色,阁下。”
陈岂哽了一下,呵呵笑了:“好,好——你这次揭发坎特的事,做得很好呀。”
方彧觉得对方好像已经切入正题,便不吭声。
“他的恶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譬如水满将溢之堤,顷而溃于蚁穴,虽说是时也势也,但这蚁穴的功劳,自然是头等的。”
陈岂很缥缈地形容。
方彧:“……”
陈岂见方彧呆呆的,不禁有些烦躁:
“哎呀,你还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得,倒也正常……但蚁穴若是天天把堤坝搞垮,那总有一天要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自己也冲得七零八落的,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方彧反应过来。
陈岂在担心她得了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再寻个由头把他也搞垮——
这时候应该向领导保证自己不会这么做。
方彧吞下自己虚伪的唾液,像品了一口苦酒:“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陈岂点点头:“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和我反应,军部那群人都是推三躲四吃白饭的——对了,你不打算申请个军官宿舍吗?”
方彧一愣。
她没意识到这也可以算作“困难”之一——毕竟她住地下室这么多年,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方彧脱口而出:“可以吗?不是说很紧张,要排几十年的队吗?”
陈岂哈哈大笑:“傻姑娘,紧张当然是紧张的,但也不是一间房子也挪不出来呀。”
方彧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被坑了:“……”
哎呀哎呀,方彧啊方彧,拿了好处就得上贼船——
你怎么连这种简单道理都反应不过来!
方彧自悔失言,忙又找补:“那个,还是算了吧……我、我资历浅,年纪轻。”
“嗐,你是什么人呀?英雄不与常人并论,这件事绝没问题……”
方彧忙说:“不行的,阁下!那个,我弟弟不在家!他、他有好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得保护他的隐私,我不能替他搬家。”
陈岂:“……”
这借口找得似乎不大灵光。
陈岂只得点点头,恢复了冷淡神气:“那就等你弟弟回来再说吧。”
……想来“再说”就是“不说”的意思了。
方彧为自己逝去的房子而在心中恸哭,小心翼翼道:
“是,下官告退。”
**
方彧办完了履新手续。
她被分配到卢守蹊少将的舰队,任次席参谋,驻地在燧石关。
裴行野军中目前没有空缺的校官职务,如果被要过去,也只能暂行借调,还是要在别处挂职的。
能给少将当参谋,驻地又是和廷巴克图并列的大前线之一——这应该算是前景不错的职务了,估计伊万诺娃在背后费了不少力气。
但方彧仍打不起精神。
她莫名觉得危险。在陈岂亲自教训她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后,她更觉得危险。
众矢之的总是不好的,最张牙舞爪的反派总是最先死掉的……低调才能苟命。
她又想起那天谢相易一脸顿悟的样子,有些好奇他究竟悟了什么。
大概率和公国的风波有关……
大概率和那几个人有关……
裴行野,安达,坎特,陈岂。
她在脑子里画出四个人的脸来,打算先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先从最基础的利益关系入手,不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看确实的结果。
已知,坎特在玫瑰公国的风波中倒台,是裴行野隐晦地暗示她这么做的。
她在坎特与裴行野之间画了一个叉。
坎特倒台后,上台得利的是陈岂。
方彧又在坎特和陈岂之间画了一个叉。
陈蕤和安达岚川曾经在一场宴会上因订婚问题互殴,当时她只顾着看热闹,似乎没意识到……
联姻。陈岂和安达家族之间,有稳定的联姻关系。
她在陈岂和安达之间画了一个对号。
方彧一愣。
如果这个利益链条传导下去的话,那……
她看向脑海中安达和裴行野模糊不清的脸。
他们俩中间,大概率……有一个对号。
她心底一惊。
如果裴行野在公国的行动不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来自奥托的陈家或者安达的话,那……
方彧顺道走进楼下的酒吧。
她在上大学时就知道这里——虽然在寸土寸金的黎明塔周边,这个酒吧格调显然不太高,大都是些穷学生,甚至每逢期末都有带着电脑来赶ddl的。
吧台前的调酒师见又有客人进来,没好气地拉着脸:“要喝什么?”
方彧:“威士忌加冰。”
她在吧台前找个角落,坐在阴影里。
自从上次和洛林去过一次酒吧,她就发现那种混乱的声响、黑暗的光线很适合思考。
她平常总想些不干自己事的东西——
什么联邦啊,人类啊,宇宙啊,外星文明啊,跳夏威夷抖臀舞的土拨鼠啊……
她早该好好想想自己家里的事了,现实的、重点的、切身攸关的,她和兰斯的事。
“他就是个暴君,暴君!给他一根筷子,他就以为自己是哈利波特。他放个屁,就以为自己是小火箭——”
一道声线脱颖而出,十分扰民。
另一个人劝说道:“好啦好啦,咱们还不知道他的嘴吗?他心里其实还是……”
“心里?他才不关心我呢,他就嫌我烦。他的心像是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刀,呜呜呜呜……”
那个声音似乎情之所至,哭泣起来。
“唉,”另一个人似乎被这个比喻逗笑了,但那是一个苦笑,“只是杀鱼的刀吗……”
“怎么?”
那人回过神,柔声说:“你不用继承你父亲的事业,早晚能独立出去。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他,就别理会他好了……做不到?那看来你还是爱他的。”
哭泣的人似乎更破防了:“呜呜呜……”
方彧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
裴行野轻轻拍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金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年轻人有些眼熟,相貌十分夺目俊美,好像在哪里见过。
趁着他拉着自己的袖子直哭,裴行野四下环顾,神态慵懒,但眼神锐利警惕。
简直像一只鹰的眼睛。
方彧忙往阴影里躲了躲。
年轻人止住哭泣,又去拿酒杯。
裴行野抬手按住玻璃杯:“别喝了,这里虽然僻静,也难保不遇见人。”
不知怎的,年轻人勃然大怒,猛地要夺酒杯:
“行野哥,你别在这里充好人,我知道,你和他从来都是一伙的!为了他的那些破事,我不能哭不能叫,打肿了脸还要说是涂了腮红是吧!”
他劈手又夺。
裴行野无奈地笑了一下,轻轻用指尖压着酒杯的边缘。
年轻人张牙舞爪抢夺半天,酒杯纹丝未动。
“……”
他怒道:“你?!裴行野,你也不是好东西,一家人里你就敢在我面前耍威风,有本事你也和我哥这样——”
裴行野轻笑一声:“哦。你明知我从来和他一伙,你明知我只敢欺负你,还来找我哭,还哭我一袖子大鼻涕。”
年轻人:“……”
裴行野眼神冷淡了一瞬:“谁和你一家人哪?松手。”
他优雅地抽回手,轻叱一声,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掸了掸袖口,视线一转。
方彧忙回过头,别开目光。
裴行野猛地皱起眉,神情一冽。两道酷烈如风暴般的寒光射过来——
方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一枪爆头了。
然而,寒光旋即迷失在酒吧内五颜六色的灯光中。
裴行野目视年轻人一眼,站起身,向她举起酒杯,笑容温煦放松:“方,原来是你,吓了我一跳。”
方彧有些尴尬,虽然她不是刻意来听壁脚的:“……裴、裴提督。”
裴行野挑眉,主动开腔:“过来一起坐坐?”
方彧站起身,下意识抓紧酒杯:“不打扰吗?”
裴行野失笑:“有什么打扰的,倒是我们打扰了你很久吧。”
方彧只得端着酒杯走过去。
裴行野替她拉开一只高脚凳:“你还不认识他吧,这是……”
“您好,我叫安达岚川。”年轻人抱着胳膊,口吻矜傲,余怒未消,像只愤怒的松鼠。
方彧:“您好。”
没错,他就是那个当年和陈蕤拿着法棍互砍的家伙。
他长得居然比他哥哥还漂亮,虽尽力做出一副霸道的样子,其实气质收敛得多,显得有点阴柔。
此时此刻,一直以来云遮雾绕的事情突然清晰了。
她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零散的记忆拼图。
“一家人里你只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从来和他都是一伙的”……
“你的主子”,洛林当时是这么说的,“你的主子”……
裴行野,战无不胜的将军,廷巴克图年轻的提督,联邦边境线上最耀眼明珠的主人,号称黎明塔的“白璧长城”……
他鎏金的军旅生涯背后,原来是……安达。
不知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还是对方太过敏感。
裴行野含着笑意的眼睛掠过她的鬓角眉梢,好像能读心一般:
“弗朗西斯卡太刻薄了,奴隶贸易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是个自由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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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 流血的金蔷薇(1)
◎我在想能不能直接向您借半个舰队◎
方彧回到家中, 虽然喝了不少酒,却并没有醉意。
……裴行野说,他是个自由人。
……他的眼睛很奇怪,是特殊的琥珀色, 兼具猛禽与家雀的特征。
她想烧水洗澡, 却发现热水器坏了, 只得又退了回来,瘫倒在沙发上。
“克里斯托弗, 有新闻吗?”她气息奄奄。
光幕一闪,主持人的半身像出现在空气中:
“对爱德华·坎特的审判将于奥托时间1月12日上午9时开始,地点在黎明塔七层,届时……”
方彧一挥手:“烦。”
“陈岂正式就任总长。大选在即,白鸽会动作频频,损兵折将的息风党能否维持优势地位……”
方彧无理取闹:“更烦。”
“叛乱军大统领于近日悍然率军犯我廷巴克图,提督裴行野中将大获全胜, 真不愧我联邦的‘白壁长城’……”
方彧捂住耳朵:“烦死啦。”
克里斯托弗停顿片刻:“……”
“近日, 星环虎鲸保护区的一只小虎鲸因其独特的泳姿走红出圈……”
方彧眼睛一亮:“啊。”
克里斯托弗忍着笑意:“比起联邦总长, 您似乎对虎鲸更感兴趣。”
方彧颇有见地:“那当然——我不敢说爬行动物怎么想, 但在哺乳动物中肯定能达成共识——自己的同类总是最面目丑恶的。”
克里斯托弗:“……”
镜头正切近小虎鲸黑漆漆的背鳍,屏幕突然一闪。
方彧肯定不会高兴,因为一张属于她同类的面孔取代了呆萌的小虎鲸——
伊万诺娃面若寒霜:“方上校。”
方彧一愣,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阁下……”
“这么晚了还没睡?”伊万诺娃冷冷环顾四周, 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
方彧:“下官还有决定自己几点睡觉的自由吧?”
伊万诺娃:“你没有。晚睡不利于身体健康, 会自然削减你为联邦服务的年限, 原本可以工作六十年却只剩下五十年, 会损失多少人类利益?——大公国政变叛乱了。”
“?!”
伊万诺娃说话时向来平铺直叙, 语速又快,不讲什么轻重缓急。
这一串话几乎以相同的语气飞流直下——
方彧本已被前半段噎了个半死,才发现重点在最后。
她缓缓挺直身体:“是量子教那一边,还是保守派那一边?”
伊万诺娃的绿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
“是以康斯坦丁元帅为首的公国帝政派军官们,大公和大公妃似乎默认了事实——或者被挟持了。”
“那就是保守派的那一边咯。”方彧挠了挠后脑,“他们应该比量子教更难搞吧。”
伊万诺娃:“你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方彧打个哈欠:“是啊,大公国的上层相当保守,对联邦宽容无量子兽群体的政策一直不满。可公国底层却存在着大量信奉量子教的无量子兽贫民。”
“我在大公国的时候,这两派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而且两方都相当不把联邦当一回事——大公一死,玫瑰公国独立是时间问题。”
“……”
伊万诺娃看着她,目光冷冽、审视而缄默。
方彧被盯得浑身发毛。
“今晨2:00军部紧急召开军事会议。”伊万诺娃说。
方彧不明所以:“……是。但以下官的职务,应当没有资格列席吧?”
伊万诺娃声音冷冽:“陈总长特别要求你出席会议——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你要做好准备。不要走动、不要坐到窗前,我亲自去接你。”
方彧:“啊……是。”
伊万诺娃消失在空气中。她颓然坐回沙发上,思绪纷乱——
望见不远处的窗玻璃,又不情愿地往后挪了挪。
“明明窗外面都是地基,还能有冷枪不成……她不会以为我住在地上吧?”方彧低声嘟囔。
伊万诺娃动作飞快。十二点刚过,门铃响起,是三四岁时的兰斯在唱《外婆桥》。
方彧忙起身开门——
“你就这样开门了?!”
一道冰冷愠怒的声线劈头盖脸砸来。
方彧“哎呦”了一声,后跳一步,看清伊万诺娃的脸:“阁、阁下!”
伊万诺娃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以后不要轻易给人开门!可能有人会抬手就给你一枪、拧掉你的脑袋的。”
方彧摸了摸鼻子:“……是,但请阁下赐教,下官的脑袋怎么忽然值起钱来了?”
伊万诺娃不理会,环顾四周,忽然眯起眼:“你喝酒了?”
方彧讪讪低下头:“啊,是。”
伊万诺娃胸口起伏了一下,似乎想说“喝酒也是不允许的”,但忍耐下来。
“你最好脑袋还清醒,”她厉声说,“你的枪呢?”
方彧连摸裤兜的动作都没有,赶紧转过身要回房间找——
“别找了!”伊万诺娃怒道,将一把枪塞进她手中,“这把给你。以后随时都要带在身边。这玩意不是给你丢在家里生锈的,明白吗?”
方彧接过枪,塞进裤兜:“……明白。”
伊万诺娃终于点点头,语气温和了些许:“都完事了?把电闸拉掉吧。”
方彧一愣,没有动作,慢吞吞抬起眼皮,看向冰冷的女元帅。
“要做什么?”她问。
伊万诺娃感受到校官的冷然目光。
她轻声说:“你暂时不用回来了。陈岂早已内定了,即将出征的将官,是你。”
方彧愣了愣。
以她的军衔,这种任务本来绝不会落到她头上的。
她立刻想起陈岂冷淡……不,忌惮的眼神。
有一瞬间,伊万诺娃还以为方彧又要像从前那样质问“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诸如此类学生气的发言了。
但她顿了顿,只是默默转过身,捧起沙发上的糖果盒,抱在怀里。
方彧抱着糖果盒,关掉电闸,面无表情:
“阁下,下官准备好了。”
**
伊万诺娃和方彧并肩坐上了军部的车。
方彧神情温吞,只显得有点温平过头的冷淡。自上车后,她一直转过头看着窗外,看不出心底在盘算什么,或者压根什么都没想。
伊万诺娃冷声说:“你不该在公国搞得那么大声势。”
方彧:“……”
“陈岂是不是和你私下里谈过了?”伊万诺娃神情凝重,“你拒绝他了?”
问到此处,方彧才说:“他要给我分配军官宿舍,我没要。”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你啊你,水至清则无鱼啊。”
方彧抿唇不语。
伊万诺娃见状,冷声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个个都是不干净的!你在公国做得那些事,已令他们忌惮,人人自危。你回来后,他们只有两种法子对待你这种人——要么把你纳为自己人,可你挑明了不合作,那自然只剩下一条路……”
方彧失笑:“让我永远闭嘴。阁下,我懂——”
“我打《破晓黎明》时,也经常让不喜欢的继承人带着十个大头兵去打帝国。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假人之手,杀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人。”
方彧比划了个杀的手势,语气温和。
伊万诺娃:“……”
方彧摊手:“加上我提衔太快,军部不满意我的人又那么多,自然不少推波助澜的人。”
伊万诺娃叹息:“你知道,还不小心应付吗?”
方彧又沉默不语。
伊万诺娃看了她一会儿,冷冷说:“你话真是少,好像我问十句话,有八句都被你闭着嘴混过去了。”
方彧讷然:“……下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言多必失,虎狼环伺,你不要说就对了。”伊万诺娃冷笑,“但我也那么吓人吗?”
方彧:“?”
她很想说,您当然很吓人,但由于元帅太吓人,她可不敢说。
“……”伊万诺娃深深看着保持沉默的方彧。
车停了下来。
伊万诺娃没有动弹,仍靠着椅背,脊背笔直。
“当年我刚从军校毕业,嫉恶如仇,见到不公的事情,总要说出口。我很幸运,有背景,又有才能,提衔很快,所以犯了众怒也不以为意——”
方彧回过头,看着她。
伊万诺娃强势地,甚至有些粗暴地一把扯过方彧的手,按到她的胸口前。
方彧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栽倒,忙支起身子。
“你听到了吗?”她厉声问。
方彧仰起头,不由一愣。
“有一颗子弹从后射爆了我的心脏。它是机械的了,我不能再开机甲了——我终于是一只安全的花瓶了。”
方彧:“……”
伊万诺娃的语调仍然波澜不惊。
甚至除了扯过方彧的那一刹那,她始终不曾流露出任何类似愤怒、遗憾、懊悔之类的情绪——好像既已发生,那便是自然且合情合理的。
害人者不可恨,被害者也不需同情。可以为后来者提供点经验教训,但不值得她再多浪费一丝精力。
方彧抽出手,低声说:“阁下放心,我……明白了。”
她下了车,抬头仰望——
黎明塔屹立如峰,穹顶上倾泻银河万里。
伊万诺娃和她一前一后,向塔内走去。
会议厅内已经坐满了人。
长桌的首席是陈岂,左侧一排是各部文官。右侧一排则以军部总长肯雅塔元帅为首,其余将官依次排开——裴行野也在其中。
见伊万诺娃进来,将官们纷纷起立敬礼。
伊万诺娃并不理会,向陈岂抬起手,一叩鞋跟:“总长阁下!”
陈岂点点头:“坐,都坐。”
方彧举目四顾,发现陈岂对面摆着把孤零零的椅子——似乎是给她预备的。
她缓缓放下手,仍然立在原地。
“大家想必都也听说过了,”陈岂慢慢开口,“这次会议,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对公国的想法……平定叛乱后,公国要不要保留?如果保留,该如何处置大公?”
方彧:“……”
就算是一伙强盗,不谈怎么抢劫反倒先策划分赃吗?
财长桑巴尔立刻应声:“当然要保留公国的。大公殿下年纪尚小,哪懂什么政治?这次叛乱,都是大公妃处置不当所致。”
肯雅塔:“唔,我看未必。先辈曾为打倒暴君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只是为让大公们吃喝玩乐的吗?——不如干脆把公国直接并入联邦,和各大区一例管理,省得这些家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桑巴尔冷笑:“您这样厌恶大公国,怕不是看上了玫瑰之心的港口?”
肯雅塔脸一红,反唇相讥:“那您这样喜欢它,怕不是还指望着大公国的妓.女们吧?”
肯雅塔不爱读书,言语粗鄙,说话向来不入文官们的眼。
众人闻言,都嗤嗤地笑起来。
有人大声说:“元帅阁下,还有女士在场呢。”
肯雅塔气得脸色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陈岂咳嗽了一声:“诸位,我看公国还是保留得好。一来,大公年幼无知,无知者无罪。二来,公国存世也这么久了,其民久习其化,与咱们的风俗不同。三来,公国是供给廷巴克图前线的重要港口,也是屏障奥托的一层关隘,最要紧的是维持稳定……”
“是啊!廷巴克图——廷巴克图的供给线上,怎么能横插出来个半独立的自治政权?”
肯雅塔总算摸到了关窍,反驳道:
“阁下说维持稳定要紧,下官也这么以为。但现在的公国今天闹独立,明天举反旗,后天无量子兽流民又攻占大公邸——这稳定吗?裴提督,行野,你是廷巴克图的主事人,你也说两句!”
裴行野忽然被长官点名,忙放下茶杯,显得很为难。
他看了看陈岂,又看了看殷切的元帅——
“……唔,廷巴克图的物资补给最近的确很成问题,能把玫瑰港彻底控制在自己人手里当然是好的。”
肯雅塔喜形于色。
裴行野不动声色:“但如果反而加剧了局势,恐怕就得不偿失了。其实下官更关切的是……倘若叛乱的公国军和叛乱军暗中交通,诸位打算如何是好?”
众人闻言忽然都变了脸色。
裴行野温声说:“诸位当然都注意到了,廷巴克图也是处在公国和叛乱军之间的,如果被前后夹击……”
众人面露犹豫,窃窃私语起来。
还有人拿出星图,反反复复看了半天:“这是奥托,这是廷巴克图!”
“不对,这才是廷巴克图吧,我记得它在左边……左边偏下一点的地方。”
“左边?应该说是东边吧?”
裴行野眸光温和,扫过在星图上努力找寻要塞的几个文官,笑了笑:
“当然,公国军是反量子教的保守派,叛乱军是量子教大本营,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吧。只是这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往往也顾不得什么你我了……总长阁下觉得该怎么打?”
方彧感激地看了裴行野一眼。
裴提督行云流水,不但把话题从分赃拉回了打仗、把球踢回给陈总长先生,还成功地给衮衮诸公营造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恐慌感。
一旦他们感到切身威胁,自然也就不敢把这件事当成铲除异己、彼此攻讦的手段了。
这样的话,他们非但不会让方彧打,反而会自觉自发地极力反对方彧去打——
让这种愣头青打仗?
笑话,她输得稀里哗啦不过一死,你可是连带着房子车子孩子,都要被公国军挂路灯的啊。
陈岂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行野啊,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啦。难当然是难的,但谁生下来就会打苦仗、打险仗呢?还不是一仗一仗锻炼出来的——是时候该锻炼锻炼年轻人啦。”
方彧呼吸一凛。
陈岂缓缓转过脸:“大家也都看到那边站的是谁了吧?我们联邦最年轻的校官。”
肯雅塔哼了一声:“靠什么上位的她自己清楚。”
方彧对大元帅怒目而视:“……”
陈岂装没听见,笑眯眯说:“方上校,按照旧例,只有将官才有统帅正式军团的权力。”
方彧有点恼火:“没错,我在军官学校学过的,阁下。”
陈岂笑容不改:“但倒是可以给您一个准将的战时正军衔。战时准将待遇,战后撤销即可。”
方彧:“您要我做什么,阁下?”
“我们这半日在说什么?”陈岂故作惊讶,“自然是平定大公国的叛乱呀,上校小姐。”
方彧冷声说:“我没兵,阁下。”
“这个我已经替您打算好了,”陈岂说,“奥托的精锐之师,鹰风军团,这不是现成的吗?”
方彧:“?!”
“鹰风”是海拉·杜邦元帅当年的亲兵军团,曾随着元帅一同推倒皇帝的旗帜。
后来编制缩减、几经裁汰,已经没有昔日的军团规模,只长期承担奥托星的一些安全保卫工作,曾创造出被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追着打的记录,还上过热搜。
精锐之师,是很精锐。自从杜邦退休后就废弛不修、如保安大队般的精锐。
方彧忍着怒意:“那个军团,人数不够满编的三分之一吧?”
陈岂:“毛贼草寇,我相信对于大多数校官来说,这些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方彧:“……”
陈岂彬彬有礼:“有问题吗?上校小姐?”
方彧垂下眼皮,深吸口气:“没问题,阁下。”
“那就请你在三日内整顿军队,为奥托辟土安疆、厥宁天下吧。”
方彧:“……是,阁下。”
说完,她敬了一礼,转身离开。
在握住门把手时,她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为是,于是用力一甩,摔门而去。
**
方彧没去见安保大队也没回家,而是又溜达到了黎明塔下的那家酒吧里。
或许是她在前后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内两次出入,这次,调酒师的语气客气了不少,还殷切地问:“要办卡吗?”
方彧:“卡?死了就用不上了,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就办卡。”
调酒师不肯放弃:“我们的卡是可以转赠亲属的,亲。”
方彧瞥了一眼不远处会计手里的账务表,摇摇头:
“我弟弟没成年。你能保证等他成年了你这店还没倒闭?”
调酒师:“……”
方彧没好气地坐下。
“您打算怎么办?”克里斯托弗问。
她用吸管戳杯子里的冰块,眼神迷离:“呐,走一步看一步吧。”
吸了两口酒,忽然店门打开,一头闪闪发亮的金红色长发出现在余光中。
来者径自走到她身旁坐下,语气愉悦:“一杯龙舌兰日出。”
方彧一愣,回过头,果见裴行野浅浅微笑着看着她:“裴提督?”
裴行野笑眯眯说:“方呀方,我就是来找你的。”
方彧立刻放下酒杯,转过身:“其实,我也想过找您……”
裴行野:“哦?小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敢不尽心竭力。”
方彧:“能借我点人吗?不很多,大概三四十个就行,唯一的要求是服从命令。”
裴行野点点头,深以为然:“如果在军中一点亲信也没有,的确会很棘手啊。三四十个哪里够用,借你一百个?”
方彧瞪着裴行野:“……”
裴行野失笑:“你这样眼巴巴看着我做什么?”
方彧:“您这么好说话,我在想能不能直接向您借半个舰队。”
裴行野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方啊方,半个舰队恐怕是不行的哟。”
他好容易止住笑,说:“不过,我把弗朗西斯卡借给你。他一个人,大概也可以抵得过半支舰队了吧?”
方彧一愣:“洛林少校?”
裴行野点点头:“反正他在我那里也一贯是不安于室——这个人不能闲下来,不给他找点刺激,他就会自己去找刺激的,恐怕还是后者危害尤甚。”
方彧:“您这样帮助我,我……好像没有办法回报。”
她本想说“无以为报”,但又觉得“无以为报”的潜台词是“一定要回报”——
她只想传达字面意思。
裴行野笑说:“我可没图你什么哦——其实不止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联邦如今像个糟老头子,气味糟糕透顶,指望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能给他带来一股清新风气。”
“您难道不算年轻人么?”方彧说。
裴行野仍然笑着,但琥珀色虹膜上的光晕淡了一些:“我仿佛的确还没到与死亡推杯换盏的年纪……”
他改口:“不过,即使你还年轻,应该也不会天真到觉得这种事有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吧?”
他的语气仍很亲切,但言辞却并不怎么温煦和柔,甚至有些冷峭。
方彧有些头疼起来:“是,他会一直想办法折磨我,直到我政治性死亡为止……或许物理性死亡为止?”
“没有议会势力的军人是这样的。他们并不是恨你,只是不信任你。为了自保也要赶尽杀绝,除非你也成了同道——确保罪恶无人知晓的最好方式,是让他人犯下同罪。如果整个世界都为恶,那人人也俱得宽宥。”
裴行野笑道。
方彧陷入沉默:“……”
这话的确很有见地,也很残酷。
她突然觉得裴行野很了不起。
像裴行野这样聪明过头的人,在现实世界中通常不会遇到什么困顿。
而不困顿于现实的人,往往也没有时间思考什么。
他不一样。他显然想得比表面更多。或许,他其实也深深困顿在什么之中。
裴行野轻咳一声:“如果说我对你毫无要求,那也言过其实。”
方彧转过脸,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
裴行野:“希望你凯旋归来后,能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
方彧没有对“凯旋”一词提出质疑,似乎对这个提议也并不意外。
炫目灯光流动地跃过她微垂的眼睫,在摇滚乐的轰鸣中,她沉声问:“是谁?”
“一个很有趣的人,”裴行野举起酒杯,“你见过的。”
方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是安……”
裴行野摆摆手,清淡地笑起来,打断了方彧:
“去吧,去鹰风军团总部吧。时间不多,你还有很多事情呢。”
**
洛林:“在下一直担忧小阁下终究会以直获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十分做作地鞠了一躬:“阁下,下官有点儿为您发愁,您将要去见的那些参谋副官恐怕都非善类啊。”
方彧和洛林一前一后走在路旁。
洛林有些刻意地与她保持了半步的距离——虽然他个子比方彧高许多,走起来不免束手束脚的。
这人也真奇怪。他究竟是狂妄傲上,还是小心谨慎呢?
嘴上说着怪轻蔑的话,身体行动却保持着刻意的拘谨谦退。
她回过头,笑说:“所以我才先来找你了嘛,感觉会有底气一点。”
洛林故作惊慌:“阁下可不要打我的主意,我可不会替阁下吵架,打人更不行。”
方彧咕哝道:“啊,少校多虑了。天子脚下,怎么能随随便便打自己的属官?”
洛林看了方彧一眼。
这个年轻的将官神情从容,咬重了“天子脚下”四个字——言外之意好像是“天子脚下”不能打,但“天高皇帝远”就可以随便打了。
鹰风军团总部就在前方。
方彧振作精神,深吸口气,向门口玩消消乐的卫兵说:
“战时准将方彧,来见这次出征的校官们。”
卫兵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引爆了一颗炸弹,大大的GAME OVER跃然屏上。
方彧:“……对不起。”
卫兵忙说:“阁下!您、您请……”
会议室里,她未来的同事们已经济济一堂,煞是繁荣景象。
长桌后坐着六男一女,看领章都是校官尉官。
为首的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紧紧抿着嘴,一脸轻蔑。
第二位是个年轻点的胖子,圆鼓鼓的脸。
最末的女中尉看起来好像才毕业不久,神情紧张,满脸写着“我怎么就倒了大霉”。
见方彧进来,众人齐刷刷起立行礼:“阁下!”
方彧在长桌前站定,抬手还礼。
“鹰风军团上校,杰里米·汉密尔顿,报道!”中年男子梗着脖子。
“鹰风军团少校,加布里埃尔·邦尼特,报道!”胖子说。
众人挨次报名,直到最末的女尉官也说:“鹰风军团中尉,阿加齐·帕蒂,报道。”
方彧放下手,点点头:“诸位请坐,大家想必也都知道我是谁、我们要做什么了,所以不再多言……”
“您知道,我们可不知道。”为首的汉密尔顿上校忽然打断她,不无讽刺道。
方彧垂下眼,在心里叹息。
……来了,果然来了!麻烦,麻烦死了。
她抬起眼,口吻友好:“您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汉密尔顿:“方上校或许觉得,您少年得志、英明神武,必能领我们速速平定叛乱,可我们却觉得,咳,您是带着我们送死来的——”
他刻意咬死了“上校”的字眼,说完,挑战似的看着方彧。
“兄弟们混口饭吃不容易,家里都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有老婆孩子,您为了一己荣宠,也不能这么不把咱们当人吧?”汉密尔顿说,“您?打公国军?——您上次打仗莫不是还是在《破晓黎明》这种垃圾破烂游戏里吧?”
方彧:“……”
不得不说,汉密尔顿上校至少说对了一点。
她上次打仗的确还是前天晚上熬夜打的游戏。
——但《破晓黎明》怎么就成了“垃圾破烂游戏”啦?!在这里和我阴阳怪气,你去游戏论坛上骂一句试试?
方彧笑了笑,用尽今生的涵养:
“您太悲观主义了。其实诸位不是倒了大霉,而是走了大运——因为我们会赢。”
众人大哗,显然没人相信。
方彧不理会,径自站起身:“总之命令已下,诸位也没有狡兔搏鹰的能耐,去和奥托掰手腕,是死是活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希望诸位能信任我。今天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见大家一面,认认脸。现在认完了,告辞。”
众人:“……”
方上校来之前说要“开个短会”,没想这“短会”还真够短的——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在门前突然回过身,慢吞吞说:
“对了,汉密尔顿上校,代行准将也是将官,请叫我阁下,谢谢。”
说完,她一刻不停,拔腿就走——
室内诸人面面相觑,汉密尔顿涨红了脸:“什么!”
**
方彧抄着兜,打个哈欠。
洛林笑说:“阁下真是威风凛凛呀,下官吓得肝胆欲裂。”
“洛林少校就别嘲笑我了吧,”方彧转过头,“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洛林一本正经:“智商都没您高,学习也不好,否则怎么会考到这种城管大队来。”
方彧无奈:“……我不是说智力。”
“那您是说什么?枪法?枪法恐怕抓一只猩猩都比您强十倍。”
洛林一味装傻充愣。
方彧没奈何,只得说:“你觉得是有人提前和他们通了气,故意来为难我呢,还是我名声本来就这么不好听?”
洛林笑着反问:“这很重要吗?”
方彧叹口气:“……的确不重要。唉,算了,理他们做什么。等下还得去看看星舰。”
泰坦号已经修缮完毕,泊在军港之中。
这艘星舰其实有些年头了,本来就不大灵便,上次又遭火灾,更烧得傻头傻脑。舰体上喷的漆都深一块浅一块,历数着这艘星舰遭劫的次数,像个破裤头。
驾驶员出来见她,一见她的年龄,也甚是恐慌起来,只说“请阁下给旗舰重新取个名字”,要“吉利一点”的。
方彧:“泰坦还不够吉利吗?不用换了。”
驾驶员:“……”
她合上光脑:“旗舰的资料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我希望您能找到一位星空布景师。”
驾驶员:“什、什么?”
方彧:“星空布景师,就是那种立体投影和实际效果相结合的,每次遇见杜邦节就要在太空中放赛博鸽子的那种……”
“下官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敢问阁下要这个是做什么?”
方彧:“唔,不知道,可能晚上开轰趴吧。”
驾驶员:“……”
他现在申请退役还来得及吗?
方彧没看出来驾驶员的百感交集,心情很好地与他道别,拍拍屁股走人了。
**
三日后。
一支散兵游勇组成的舰队由代行准将衔的年轻将领率领启航,驶离了奥托军港。
按照惯例,将官应当在启航时放出自己的量子兽,以夸耀武力、慑服四方。
当副官帕蒂中尉来询问长官有关这项仪式的安排时——
方彧的脸挡在屏幕后,闷声说:“免了吧,中尉。”
帕蒂中尉认真道:“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会很不吉利的!”
“哎呀,不做不行的话,”方彧把屏幕关掉,支起身体,“要不你把你的量子兽放出去吧?”
帕蒂:“?!下、下官?那不是僭越吗?”
虽然以往也有副官代替主将放量子兽的传统,但那往往代表着二者关系密切,将官愿意提携后辈一把,不在这种事上和后辈抢风头。
可她与这位阁下既非同级也非校友,平生素昧。
方彧一本正经:“就这样,这是命令。”
说完,她从糖盒里摸出一块蜂蜜糖,隔着桌子丢过去:“去吧,谢谢啦。”
帕蒂接住糖果,一脸茫然。
长官把最能争荣夸耀的工作留给她,反过来还感谢她?
方彧则颇为愧疚——刚当上领导,就已经迫不及待用自己的工作压迫下属了,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多不要脸的事呢。
帕蒂:“……是,那下官就先去了。阁下请准备一下待会儿对全军的讲话。”
“……唔,我正在准备呢,谢谢。”
方彧点点头,脸又消失在屏幕后。
帕蒂:“……”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觉得“正在准备讲话”的将官的光脑里,刚刚发出一声“DOUBLE KILL”。
奥托时间上午九时,全舰队的立体投影一闪。
那位年轻将官的半身像出现在半空中。
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转过头去,紧紧盯着她,像注视着大海里漏水的橡皮艇、天空中熄火的热气球,拿着镰刀准备收割性命的神祇——
一些致命却又不得不依靠的东西。
她发色乌黑,眼睛也是黑色的,肤色却有点苍白,眉眼轮廓都很柔和。
不知为何,浑身发出一种呆头呆脑的气质,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教书匠。
她开口,说的是联邦通用语,语速稍慢:
“各位上午好,我是联邦战时临时准将方彧。我知道诸位对我、对自己恐怕都没什么信心,这不要紧,诸君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各安其职就好,我可以保证死亡率不会很高的。祝大家都长命百岁。”
啪。
人影消失在空气中,短暂得好像未曾出现过。
众人:“……”
**
方彧关掉链接,瘫倒在座位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洛林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凑过去:“阁下,就这么两句,即便是爱豆也是虐粉行为,您当年在记者会上舌战群雄的风采呢?”
方彧扬起脸:“哪有什么风采,我可不记得了——你去把那群倒霉玩意都叫过来吧,开会。”
说完,她又举起光脑。
洛林转了转眼珠:“是。”
他走出没三步,方彧又说:“对了,枪,我的枪在哪里?摆到桌子上吧。”
洛林深深看了她一眼:“下官明白了。”
见洛林离开,方彧叹口气,放下光脑:
“克里斯托弗,这几个校官尉官,真的都有在公国做官的亲戚?”
克里斯托弗:“虽然交给您的档案里隐去了,但在联邦军部档案所的资料里却有。我查了汉密尔顿先生的社交媒体,可以提供佐证。”
方彧摇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屏幕,兀自感慨:
“呐,难为他们怎么挑选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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