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宋人好养猫 > 16、薄荷时时醉
    一筐果子背起来沉甸甸的。


    许念走在回狸奴馆的路上,半路感到肩背酸疼,在桥头找了一个摊铺坐下歇息。


    曲莲挑出一只熟透的柿子放进许念的手里。


    ——“喵~”


    许念道:“明知如今是乱世,为什么要选择我这凡人做伴侣?我留在东京只是得过且过,若真想好好活,早就跟随家人南迁临安了。”


    曲莲歪过脑袋。


    许念笑道:“你也别想拿这羁绊捆着我,反正你死了可以转世,咱们有缘下辈子见。”


    街对面是翠云楼。


    婆子抱着盆走到河边给楼里的姑娘们捣衣衫。


    河面碧波粼粼。


    许念一边听着捣衣声,一边捏着手里的柿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虽嘴上对曲莲那么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纠结。


    从前的他是完全没有顾虑的,甚至还在脑海中勾画好了赴死的场景——他要留守到最后一刻面对敌人倒下,从容不迫,慷慨就义,如此在九泉之下与宋尧相会之时才有颜面。


    但自从曲莲来到他的身边,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他亲眼见过曲莲浑身染血的模样,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他救回它,给它希望,承诺带它去看人间的善,帮它化解心中未了的执念。


    或许正因如此曲莲才会选择他作为伴侣。


    可他自己在夸过海口之后却打退堂鼓了。


    婆子在河边说笑。


    ——“纤娘,你家儿媳妇生了没有?”


    ——“前天刚生,猜怎么,她肚子里竟然怀了两个,一双儿女都平安健康,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恭喜恭喜,这是大喜事,即便眼下艰难也别省酒钱,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唉,你说我吧,活着就是洗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苦,可每当我回到家,看见孙子孙女在榻上睡得那么香,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美。”


    一句句闲谈如一滴滴雨点落进许念的心里。


    许念剥开柿子,低头吃掉果肉。


    果肉很甜,但他仍然觉得不过瘾。


    如果有酒就好了。


    许念起身走向对面的翠云楼,大白天的从姑娘们那儿买下了一坛清酒,提在手里往回走。


    曲莲跳到他面前喵喵叫,爪子不停地挠酒坛。


    许念笑道:“你还认得这坛子?”


    曲莲侧过头,看向翠云楼。


    这坛正是狸奴馆的厨房架子上摆的那种从青州正店运至的莲花清酒。


    许念估计曲莲应该是通过嗅觉辨别出来的。


    曲莲:“喵。”


    许念道:“你也想喝?”


    曲莲点了点头。


    许念为难道:“猫儿不能喝这种酒的,虽说你是妖,可万一喝下去元魂又散了如何是好?”


    曲莲耷拉下耳朵,喵呜呜的很委屈。


    许念连忙把曲莲抱起来拍了拍背。


    正是这时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许念道:“诶,有了。”


    曲莲:“喵?”


    许念拨一下猫耳朵,弯起眼睛:“我带你去摘薄荷。”


    很早人们就发现猫咪醉于薄荷就像人爱喝酒,一旦吸过薄荷,猫也会进入微醺的状态,飘飘欲仙,如痴如醉,不同的猫还会有不同的反应。


    养猫的人几乎都尝试给自家的猫儿吸过薄荷,光凭此项需求在汴河大街到东门湖之间就开起了好几座种薄荷的农庄,足见养猫之风何其盛行。


    狸奴馆一直都是采购薄荷的大户。


    许念与徐庄主先前就熟悉了。


    只不过这次前来,园门之前门可罗雀,连漆柱掉色也无人再维修。


    徐庄主身着一件直领对襟的褙子,料子是上好的锦缎,就是穿了多年有些显旧。


    许念上前招呼:“徐伯,这是要迁去南方了吗?”


    徐庄主面朝门厅,跨步叉腰:“是啊,许馆主来得巧,再晚两天就看不见我了。”


    许念道:“我想来摘点薄荷。”


    徐庄主道:“田里多着呢。”


    许念道:“随便摘不要钱吗?”


    徐庄主看许念手里还拎着酒,略有些意外地问道:“难道御街夜里听不见鼓声?”


    许念挠了挠头:“听不见。”


    徐庄主道:“皇城城墙挡住了风声,你在我这农庄住一晚就知道,金人又逼近了几十里下寨,九月以来整宿整宿地打鼓,像是在操练攻城。”


    许念不为所动:“所以……”


    徐庄主道:“别管薄荷了,逃命要紧呐。”


    许念笑道:“命系于天不一定逃得掉,但这薄荷嘛,我看长势喜人,不摘浪费了。”


    徐庄主无奈地叹口气:“唉,反正再过两日我也要走,你如果要薄荷,就把这筐果子留给我,自行去田里采摘便是。”


    许念微笑:“好,多谢徐伯。”


    曲莲:“喵o(n_n)o~”


    又一股人流往南边去了。


    许念推开篱笆门走进薄荷田。


    曲莲也跟着钻进来。


    “你别进来。”许念啧了一声,把曲莲抱出去,“这里的气味太浓了,你在外面等我。”


    曲莲眯起瞳孔,似乎不信这个邪。


    它原地一蹬,身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轻松地跃过了篱笆。


    广袤的一片田地种满了绿油油的薄荷,像极了一层绿色的地毯。


    空气中充满清新醒脑的气味。


    中间这片田里种的是一种卵状叶片的薄荷。


    许念认得这种薄荷可以入药。


    旁边种的是另一种形态的薄荷。


    叶呈心形,表面覆盖这一层清晰可见的白色绒毛。


    这才是正宗的猫薄荷。


    曲莲走到田垄间,低头嗅闻。


    许念笑着问道:“迷不迷?”


    曲莲哼唧一声,咬下咀嚼起来。


    许念道:“好,我不管你,你别逞强。”


    挑选薄荷首先是看叶片的颜色,颜色呈深绿色,外表有光泽,则说明植株健康;其次是看叶片的厚度,厚实有弹性且叶脉明显的薄荷更为优秀;最后是闻香味,靠近植株闻一闻,香味越新鲜纯粹越好。


    许念挎着竹篮仔细挑拣,一心一意,不曾留心周围渐渐失去了曲莲的声音。


    ——“曲莲,走吧~”


    许念不贪心,刚把篮子装过半就停下了。


    他呼唤曲莲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曲莲居然四仰八叉地倒在薄荷丛中。


    “哈哈哈哈哈哈。”


    许念笑得前仰后合。


    他从来没见到过曲莲这么呆呆笨笨的样子。


    眼皮都没闭上,两只涣散的猫瞳圆睁着。


    粉色舌头挂在嘴边滴着如丝口水。


    这个样子和刚刚的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曲莲是一只对薄荷极其敏感的猫。


    许念蹲下,拉了拉猫胡子,笑道:“说好一起醉的,我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蔫了?”


    曲莲下意识抱住许念的手臂,尾巴勾卷在手腕上。


    ——“(@_@)”


    *


    午后,许念回到狸奴馆。


    三花在庭院里悠闲地晒着太阳。


    许念换了件衣服,把曲莲从手臂撸下来,放进猫窝。


    出于好奇他也放了一片薄荷在三花面前。


    这只刚成年的小母猫却越闻越精神,抱着闻了半天仍和没事猫一样。


    “唉,难怪你看不上曲莲。”许念道,“曲莲白白的,没有你的玳瑁斑,也没你酒量好。”


    *


    门窗关上之后,房中有规律地起伏着一只猫的呼噜声。


    许念走进耳房摆好酒。


    “抱歉啊,会英,吵你了。”许念盘腿坐在灵位前,拔开封坛的盖子,“它平时不打呼噜的,你就担待这一次。”


    宋尧的灵牌静静地立在那里。


    清澈的酒水淅淅沥沥倒入碗中。


    碗是五曲梅花形状,银制的,捶打成极薄的一层,酒水注入之后轻轻摇晃把酒醒开。


    许念端起来闷了一口。


    浓郁香气直冲颅顶。


    “又到九月初三了……不知不觉,你走了整整一年了。”许念把酒洒在炉前,“这一年经常梦见你,我……很想你。”


    一年前的今日太原失陷。


    今日是宋尧的忌日。


    一碗一碗的酒被喝空。


    夕落之时,那只手终于拿不稳酒碗,撒了几滴在外面。


    许念趴下身,小心地用衣袖拂去。


    他的指尖在颤。


    醉意使人难以自持。


    ——“文若。”


    “会英?”许念咽下一口津液,迷糊地抬起头,面颊微微泛红,“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是我,但不完全是我,可能还有半只猫。”


    “说什么疯话。”许念笑了笑,挣扎起来,仰面靠在木几上,“我只问一句话就能知道是不是你。”


    ——“你要问什么?”


    许念一字一顿:“你我,结婚,好不好啊?”


    他着实期待了一下,却很久都没听到回声。


    大概是酒还不够。


    他伸手去摸酒瓶,可是还没找着口,那低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许文若,当初是你让我收回愿望的。”


    “哈,是你无疑了。”许念勾起唇角,“只可惜当初我没那胆量,我有太多的顾忌,怕玷污你的名声,怕成为你的羁绊,怕前程受阻,怕从此我们连兄弟都做不成。”


    ——“我从未怕过。”


    “晚了,没机会了。”许念摇了摇头,一面沉醉一面矜持,“有件事啊我要向你坦白,我好像一不小心……一不小心就和小白拜堂成亲了,这让我很困惑,很困惑。”


    他闭起眼睛,眼前花红柳绿,渐渐失去意识。


    房中响起一个人和一只猫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忽然,猫的呼噜戛然而止。


    曲莲睁开眼。


    琥珀般的猫瞳清澈而明亮,中间细细的一根线迎着光线转动,仿佛刚才的醉态都是装的,只为狩猎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它在屏风后躲了一阵子,确认许念已熟睡才走近。


    夕阳渐渐斜过窗边。


    屏风映出人和猫的影子。


    影子逐渐交融在一起。


    曲莲跳到木几上,悄无声息地凑近许念,目光越过那段白皙纤长的脖颈,俯身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


    ——“喵喵喵~”


    夜半时分,许念被一条白尾巴扫醒。


    曲莲趴在他身上取暖,屁股正对着他。


    许念咯噔一下弹起来。


    梦境美则美矣,却总觉得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糊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眼前情况,莫非是……


    莫非是猫儿的小菊花?


    许念擦掉脸上的泪痕,捶胸顿足:“曲莲!”


    曲莲喵喵呜呜躲到空酒坛子后边。


    许念撸起袖子:“好,长本事了。”


    正要动手,忽又想起什么。


    许念深吸口气,拿布罩住宋尧的灵牌,躬身拜了一下,小声道:“对不住,非礼勿视。”


    曲莲的脑袋刚钻进酒坛,忽然尾巴被拎起来,后脚离地……


    许念把曲莲按到窗边,一手支开横杆,一手抽出鸡毛掸子。


    掸子打在猫屁股上发出声声脆响。


    啪。


    许念:“叫你用屁股敷我脸。”


    曲莲:“嗷呜呜——”


    啪。


    许念:“薄荷吸多了是不是?”


    曲莲:“t_t——”


    啪。


    许念气得笑起来:“以后还敢不敢逞强,嗯?”


    曲莲:“喵嗷~”


    就在下一记掸子落下的时候,横空传来一声巨响。


    砰!


    人和猫双双怔住。


    砰!砰砰砰!


    许念看了一眼手中的掸子,立即丢下往门外奔去。


    *


    城垣的火光照亮了东京上方的天空。


    火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金人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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