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莲在房檐上行走,侧过脸看着许念。
许念道:“那个时候,你已经附魂了吗?”
曲莲没有回答。
许念肃然起敬。
他仔细回忆——每当人们看到曲莲的灵术,包括他自己,切实感受到的是一种心悸,是全身恐惧到无法动弹,想逃都逃不掉。
可见这猫妖着实厉害,只不过每次施放灵术势必会自身造成损耗,还是应当尽量减少让它动怒的次数,才能渐渐恢复原形。
月下,曲莲轻盈地穿过铺满瓦片的屋顶,像悄无声息的影子。
*
许念回到狸奴馆。
他从此又多了一份使命感,仿佛是老天让他照顾这只在人间惩恶扬善的灵兽直到恢复。
无论出现在太原城头的是曲莲还是小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它还活着,人间就还有希望。
他想对曲莲更好些。
正想着,门外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
许念拉开门……
曲莲被他忘在外面了。
小家伙卧成一团,正在奋力给自己舔毛。
今日它跟着主人走了不少地方,有点儿脏,没洗干净不敢进门。
许念微笑,心中自嘲:“罪过啊。”
想是一回事,落于实处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看,怎么都只是一个猫,这让他很难时刻保持对妖神的敬畏。
曲莲看见眼前出现的一双鞋,愣了愣,缓缓把抬起的一只腿放下。
许念道:“你多久没洗澡了?”
曲莲:“喵喵。”
许念知道曲莲不喜欢被洗,所以提前做好准备,趁其还没起身整团抱起。
曲莲:“t_t喵喵——”
许念笑道:“怎么啦,这可是奖励,你忘啦?”
曲莲对于许念教它的沟通方式记忆很深,喵一声是肯定,喵两声是否定,已经融会贯通运用在各种场合。
许念也很欣慰,如此一来,人和猫的交流就方便多了。
还是那个木盆,还是那张小板凳。
“来吧。”许念往热水里放入几片花瓣,“今天给你用点儿香,别抗拒了。”
猫舍里的其它猫儿都围过来看热闹。
它们还从来没享受过花瓣浴呢。
曲莲找到房间里最高的一个柜子,挑到了顶上。
许念叹口气,试探道:“今晚如果你洗干净了,我让你上床。”
这话倒是出奇有效。
曲莲明显犹豫了,但还没下来,朝着旁边围观的猫儿叫。
狸花猫妈妈叼着几只崽子回缸里去了。
玳瑁斑三花娇哼一声,也跳回自己的窝里。
曲莲这才从柜子顶部爬下来。
许念心里觉得好笑,这只猫素来知道害羞。
曲莲走进水盆之后倒很乖,任凭毛发被抓来抓去,没有像其它猫儿洗澡时那样挣扎泼水。
许念道:“脚。”
曲莲抬起一只爪。
许念道:“好了,另一只脚。”
刷子植的是兔毛,柔软而细腻,是狸奴馆专为清洗猫爪而制作。
猫爪上的粉红肉垫颇有弹性,刷起来一颤一颤的。
许念挺享受这个过程。
他略感奇妙的是,大多数的猫受到这番刺激会伸出指甲,但曲莲不会。
那尖利的指甲十分克制地留在肉里,似乎是在为他着想,怕挠伤他。
许念本来想顺便给剪个指甲,但看这般情形觉得不必要,就放过了曲莲。
曲莲爬出水盆,抖了抖毛。
空气中飘散清香。
许念满意地点了点头。
洗完猫,裹好布,放在灯台旁边烘干。
许念拿出一个小瓷罐。
罐子打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膏状物。
这是在脂粉铺里买的面脂,由猪油、鲜花和蜂蜜调制而成,专门用于美白保湿。
方才用皂角给曲莲刷了肉垫,这会儿难免干燥,需要滋润。
许念让曲莲仰卧,摊开四肢,把面脂用手指一点一点在肉垫上抹匀。
“喵~~~”曲莲仰起脖子,左右扭腰磨蹭。
许念笑道:“好,我知道很痒,乖哈,马上就好。”
灯下,涂过面脂的小爪子看起来泛着油润的光泽。
许念看得过瘾,凑近闻了一下。
曲莲:“喵?”
许念作为一个人,却被猫儿的这一瞪降伏住,面颊泛红,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居然闻了一只猫的脚。
“哎呀,闻一下脚脚怎么了。”许念嘴里抱怨,手中飞快地收起罐子,“谁让你可爱呢。”
曲莲翻过身,静静趴在灯台边。
书房和卧室连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文玩摆设,只有一张黄杨木案,一套文房。
许念往灯台再添了些蔓菁子油。
他坐下,平心静气,注水研墨。
曾几何时,即使是夜半三更,勾栏瓦子的热闹喧嚣都不会停下。
他若写字,纸面会映着窗外闪过的烟火。
那横穿朱雀街的走线流星绚烂多彩,高处绽放的烟花如水瀑落进寻常百姓家。
他若写故事,笔下不会有饥寒交迫,家家户户的米缸都盛满了白玉般的米粒,庭院挂满绫罗绸缎,黄口小儿能张口吟词,老者膝下有子女陪伴,连狸奴都是悠闲的。
这一切的繁华如今是落幕了。
可正因如此,漆黑夜空才衬托出明星的亮光。
与他同守东京的七万人中,三万是军队,一两万是流民,余下的人要么是不愿意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要么是家中多有不便行动艰难。
但就是这些人,留下了乱世中难得的诗篇。
柳家小娘子人美心善,不仅领养了荔枝,还每日在后门接济难民。
本草居主人沈珀侠肝义胆,不畏在城外出没的金兵,依然带领伙计上山采药。
他养的花奴也没有闲着,竟能在后院巡视看管库房,当起了半个护院。
外城的赵农夫,鸡鸣而出日落而归,自己辛勤劳作,还常帮助邻里没有壮丁的人家。
祝掌柜的商队南来北往另有作为,乃是在暗中替宋军传递消息。
张员外当起了先生,解人心之惑,劝人心向善,循循善诱,孜孜不倦。
陆大郎见父亲病症好转,腾出身,毅然加入守卫东京的军队。
老陈陪伴着陆元和张氏,偶尔去柳寡妇院子里叼一朵石榴花回来。
就连柳寡妇也不闲着,不仅精心打扮自己,还时常唱几句绝美诗词。
凡此种种,写来皆是奇谈。
许念稳握笔杆。
一张洁白的桑皮纸落下字迹。
曲莲看着许念写字,塌下肩膀伸一个懒腰,嘴巴张了张。
许念微笑:“看来你还懂得鉴赏书法?”
曲莲歪过头。
许念道:“古来书法大都以圆润为大美,藏锋而内敛,但你看我写的这几个字,虽反其道而行之,但是不是也很美?”
曲莲:“喵。”
这五个字,抑上扬下抑左扬右,笔道瘦细有弹性,具有秀美洒脱的风骨。
许念拿起纸,沉浸在对自己的杰作的欣赏中,忽然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丝焦味。
——“什么味道?”
——“啊,曲莲,尾巴,尾巴着火了!”
曲莲看得太认真,靠近灯台被火点着而不自知。
——“o_o喵嗷!”
这会儿被烫到,曲莲跳到地上,追着尾巴急得转圈圈。
许念端起笔洗泼过去。
哗地一声,火苗熄灭。
许念连忙上前查看曲莲的尾巴。
幸运的是只烧到尾巴尖的毛,没有烫伤皮肤,整根尾巴还是能正常活动的。
曲莲耷拉着脑袋,呜呜地叫。
许念笑道:“好啦好啦,还好我还没洗笔,不然又得再洗一遍咯。”
正当夏末初秋,天气干燥,湿物干得很快。
许念摸了摸曲莲身上其它地方,经过方才的烘烤感觉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曲莲窝成一团,把尾巴埋到身子下面:“喵呜……”
许念摸了摸曲莲的头,温柔安慰着,用小指把那截尾巴勾出来:“没关系的,就烧了一点点,主人不嫌弃你。”
曲莲抬起眼,眼瞳放得大大的。
许念一笑,把这整只抄起来,走向卧室。
*
人影远去,灯光渐暗,桑皮纸上瘦金体字迹渐渐模糊。
许念给这本奇谈起了一个朴实的名字。
——宋人好养猫。
*
卧室里的床是用楠木做的。
木质纹路美观,色泽淡黄,看起来朴素大气。
床身质地紧密,结构坚实,不会摇晃也不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样的家具在崇尚古朴文雅的汴京几乎人人家中都可见。
床脚下有一个用藤条和茅草编出的猫窝。
许念把曲莲放在这里,然后更换衣服,拉下帐子。
他今天很累,躺下就合眼。
不久,床下响起一声喵叫。
迷糊之间似乎有只猫在挠他的床板。
许念猛地睁眼。
真的有只猫在床边走来走去,正是曲莲。
他全然忘了答应曲莲的事,可是人家记得清清楚楚呢。
曲莲:“喵?”
许念苦笑一声,掀开薄毯,侧过身把猫儿捞上来。
他也觉得奇怪,以往小白上床从来不会跟他商量,甚至在冬季天冷时还会趁他睡着钻进被窝,怎么到曲莲这儿,床竟然像是一条楚河汉界,有了边界感。
他说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朝夕相处,他发现曲莲确实很能体谅人。
在他洗漱更衣之时从来不用担心曲莲会突然闯进来骚扰,若不得不同处一室,曲莲也会背对他,颇有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风。
他思考了一下。
这正常吗?
对于普通的猫来说是不太正常,但曲莲并不是普通的猫,不仅是小白转世附魂,而且还是一只会灵术的妖。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妖可以修成人形?
思绪忽然被打断。
曲莲卧在枕边,伸出前爪,挠了挠许念的鼻子。
“阿,啊啊阿嚏。”许念打了个喷嚏。
曲莲:“喵(\〃''▽''〃\)~”
许念笑出泪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哎呀,你再淘气,我不让你上来了。”
曲莲不依不饶地举着小爪子,左戳戳,右戳戳。
——“喵?喵?”
许念忽地想起什么。
曲莲这副神态,仿佛在问主人——你怎么不闻我的脚了?
“拿回去拿回去。”许念羞得脸红,骂道,“谁要闻你的臭脚脚。”
曲莲趁机往里钻,挨着他的腰躺下。
许念虽然口中那么说,心里倒是并不介意。
刚洗完的毛发摸起来柔软顺滑。
纤长白皙的手指就像一把玉梳,在白色的波涛之间徜徉……
许念做了一个美梦。
清晨将醒,脸上手边有个小刷子在动。
曲莲在舔他的指尖。
许念勾起唇角,转了一下手腕。
正是这时狸奴馆的前院传来敲门声。
*
——“馆主许氏,速速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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