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里,曲莲恢复得很顺利,背上细软的底毛被较长较粗的外层白毛覆盖,腿骨和胸骨也渐渐长好,可以自由行动,很快就成为了狸奴馆里最漂亮的一只猫。
客人们在前堂看见曲莲,总是忍不住赞叹,多好看的白猫。
“店家,这尺玉是哪里来的?”
“许二哥,它有名字吗?哦,叫曲莲啊。”
“曲莲今年多大了?”
许念也一直很想知道曲莲的身世。
若说曲莲先前是野猫,可它懂得人的规矩。
它知道去哪里拉屎拉尿,知道家里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不能去,对于贵重的物品总是保持距离,对于鸡毛掸子等物件也从不破坏。
且就品种而言,尺玉需要几代的培育才能得到,在野外是极其稀有的。
可若说曲莲先前就是家猫,它的习性又十分的野。
许念关不住它。
它似乎也并不需要喂食。
白日它在前堂睡觉,夜间自己外出觅食,偶尔看到许念端小碗过来会上前闻一闻舔几口,但若是客人拿小鱼干来逗则一概不理。
许念觉得更多时候曲莲并不是他养的一只猫,与之相反,是曲莲选择了他这个人作伴。
这段时间许念一直在为那只海州猫相主人,上次去外城便没能对上,这几次要么主人家八字不合要么给不起聘礼,全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也有几分烦闷。
倒在他烦闷的时候,曲莲会主动来找他。
初一之夜,月如弯钩。
许念坐在院子里赏月,手里抱着清酒。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怀中多了个白白的团子,低头一看原来是曲莲。
曲莲蹭着他的腰。
“你来得正好。”许念笑道,“快快为我招财。招财。”
曲莲睁圆眼睛,伸出一只前爪,在空中摇了摇。
“喵呜~”
许念笑得更开心了。
他有些醉意,几乎是自言自语,夸曲莲聪明,问曲莲以后想在什么样的人家里生活,也与曲莲说起乱世的艰难,告诫它不要逞强。
“你定是上辈子积德行善,这辈子才转世为猫。如今的这些人,干别的事情可能不太行,但论养猫那一定是好手,话说回来,猫儿优雅灵巧,谁能不爱呢?”
在许念说话的时候,曲莲钻出了他的手心。
曲莲叼来几片碎叶子,一片一片地摆放在许念的眼皮底下。
许念道:“你在做什么?用叶子摆字?”
曲莲抬起头。
许念站起身,搬起椅子,摇摇晃晁走回卧室:“罢了罢了不管你了,古灵精怪的小东西。”
身后有个小影子黏着。
许念刚要跨过门槛,感到被什么牵扯住了,回头看,原来是曲莲咬着他的衣摆。
“不许进屋。”许念眯起眼,“你知道的,这是规矩,否则我就……”
曲莲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松开了口。
琥珀般的眼瞳里透出些许失落。
风吹过,碎叶被吹散。
那个字也散了。
许念次日醒来,赤脚冲到院子里,只看见空空的石板。
他苦笑一声,拍了拍脑门。
依稀记得曲莲用碎叶摆成了字,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估计又是一场荒唐的梦。
正当他打算回去穿鞋,身边嗖地又窜过一个白影。
“曲莲?!”
是曲莲。
许念跟着曲莲来到小厨房。
曲莲走到一处柜子前,用脚爪不停挠动柜门。
砰,砰砰砰。
这柜子里放的都是旧物,门板被这么一震,灰尘飞扬到处都是。
许念连忙用衣袖挡住口鼻,一把拎起了曲莲。
“别挠了,我知道,你大概是想弄明白昨晚我喝的酒在哪里。”许念教训道,“不在那儿,在这儿,看到没?”
厨房门左边有一排新做的木架,那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酒坛子。
许念见曲莲耷拉着脑袋一副委屈的模样,也没有再责备,自回屋穿鞋去。
他始终没有看见柜门上猫爪划拉出来的痕迹。
房门轻掩,光线变暗。
灰尘悄无声息地覆盖住了那一个字。
——尧。
*
这次事件过后,曲莲又闹腾过几回。
先是跳到书案上踩出一串串猫爪印,弄得墨水洒得到处都是,后把许念引到一条泥土巷子里,结果天下起了雨,许念不仅什么都没看到还废了一双鞋。
许念因此决定尽快为曲莲寻找下家。
并不是不喜欢,而是曲莲搅乱了他留守汴京的平静心境。
猫是灵物,自小他就知道。
像曲莲这样通人性的,他不忍心培养出感情。
*
这一天,天气晴朗。
狸奴馆按月例演猫戏。
前堂比往常更热闹些,街坊四邻家大人抱着小孩来游玩,流民撂下草席驻足观看,也有大户人家停下马车掀帘撷趣。
许念拼起桌子,铺上三尺薄毯。
他把海州猫老陈、玳瑁猫三花放出来表演,一来是利用这机会寻觅良人,二来也叫曲莲现场学习技巧。
鼓点响,彩旗飘。
三花的绝技是玩球。
许念扔出球,只要在戏台的范围之内,三花都能接到并叼回。
老陈则会走花步。
戏台上立着几根细柱,它可以在细柱之间来回穿梭不碰倒。
猫儿乐于表演,因为只要有观众打赏,它们就能吃到小鱼干。
观众更乐于看表演,为如今阴郁的生活添一丝难得的欢乐。
不到午时就有五六家人下了礼帖想要收养三花和老陈。
许念却不着急。
他会收来礼帖,登门考察,再做决定。
正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许二郎,怎么不让曲莲亮相?”
许念微笑:“曲莲啊。”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戏台的角落。
曲莲侧卧于此,听着观众吆喝,慢慢眯起双瞳。
许念心也有点虚,还没教过曲莲表演花活呢。
不过他想起曲莲曾经对他做过招财进宝的动作,觉得勉强能凑合,于是在观众的呼吁中把曲莲抱到了戏台上。
不料曲莲这次怎么也不肯配合。
许念保持微笑,从怀里拿出小鱼干:“乖,招个财就给你吃。”
曲莲趴着,把两只爪爪揣在胸前,不为所动。
人群议论躁动起来,不知怎么回事还不开始。
许念轻咳一声,求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就一次,别让我出丑。”
曲莲依旧不动。
许念叹口气。
他放弃了。
他转身对众人笑着解释道:“猫儿有灵,若不愿意便不能勉强,还请诸君多多体谅。”
可这词还没说完,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女孩突然眼里发亮,伸手指向戏台。
——“快看!尺玉上了天门!”
许念转过身。
只见曲莲纵身一跃飞到五彩柱阵之中,动作迅捷如风。
它爬到圆环上顶飞彩球,又用嘴接住,四只爪子轻盈落在地面,未起半点尘。
此间妙不可言。
观众连连叫好。
喝彩此起彼伏,打赏的钱如雨点落在盆钵。
许念深吸口气,心中万千感慨,化为一个平淡的微笑。
狸奴馆本月的猫戏结束。
*
曲莲声名大噪,成了十里八村最受喜爱的猫儿,来下聘的人家都排到了巷子口。
更有位姓张的员外竟把随身的一块羊脂玉雕手坠留下作为聘礼,还写了几句颂词。
年年落雪,
雪落年年,
慢慢何漫漫。
许念深感欣慰,虽说好人家难找,但只要足够多,总能挑出一两个合适的。
*
两三天之后还有人慕名而来看曲莲。
许念在门口欢迎。
却正是和睦之时,一辆马车突然横插进巷子。
行人纷纷让道。
一位商人走下马车,珠光宝气,大腹便便。
许念认出人来,不卑不亢道:“李衙内。”
商人道:“听闻你家有一只尺玉,诶,李某人要定了。”
旁边几人见状只得退让,因李衙内不仅有钱,且前不久刚买通关系入流,也算得半个官员。
许念听说李衙内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这位衙内早年荒淫无度被称为无情折花手,直到某次酒醉跌下床帏再无法行房,才把注意转移到猫儿上,养成了一个新嗜好——收养公猫然后亲手阉割以补阳气。
许念自然不肯把猫儿交给这类残暴之徒,且已反感李衙内的纠缠很久了。
“许二郎怎这般不知变通?”李衙内见许念仍然不肯,戏谑道,“世上岂有不卖的宝贝,不过是价格不够罢了,你若嫌钱不值钱,我家尚有几件前朝古玩,任你挑选。”
许念推辞不过,心生另一计。
他引李衙内进入一间厢房。
“曲莲,来,见过李衙内。”
曲莲闻声而来,卧在盆景的枝上。
李衙内看得口水直流:“果然浑身雪白,上上品相。”
许念暗中打开一个瓷瓶,把瓶中粉末嵌进指甲里,然后抚摸曲莲,把粉末留在后背和尾巴的毛发之间。
“李衙内听说过猫妖吗?”许念似不经意道,“传闻北方来了一只猫妖,月缺之时妖力正盛,但凡遇见虐待猫儿的人家,便会发作。“
李衙内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
“但李衙内定然是诚心下聘,无妨。”许念笑了笑,转身离开,“你们独处片刻,好交流感情。”
他知道这类富商子弟看似奸滑狠戾实则迷信胆小,虽不好直接拒绝,但用神鬼恐吓保管有效。
他在曲莲身上涂的是磷粉,接触体温一小段时间就会自燃,而火焰并不烫,只是狸奴馆用于表演的道具。
须臾,屏风后面闪过焰光。
只听李衙内一声惨叫。
——“啊!”
李衙内抱着头窜出去,一路鬼哭狼嚎。
——“猫妖!猫妖显灵了!”
——“猫爷爷放过小人啊!”
众人一阵哄笑,十分解恨。
许念目送李衙内消失,盖住瓶子,回过头往屏风后瞥了一眼。
事端算是平息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问。
磷粉的火光是蓝色的,可那一个瞬间只有他看到屏风后亮起的是比磷火更加强烈的猩红光芒,不仅如此,似乎还有一个诡异的魔影。
许念收拾完场面。
曲莲仍卧在盆景上。
许念盘腿坐下,凝眸道:“这里无人,你告诉我,你到底对那李衙内做了什么?”
——“喵~”
一声喵叫打断了思绪。
曲莲舔了舔爪子,歪过脑袋,一脸天真无辜。
许念错愕。
难不成都是幻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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