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与君相决绝
◎“求你施以援手,救救他”◎
祝煜踩着夜色回到府上, 后院里灯火如昼,几名不属于祝府的侍卫板板正正地候在院中,见他到来, 纷纷揖礼道了一声“祝大人”。
他并未理睬这些人, 步履轻缓地进入屋内, 果真在寝室外间见到了赵律衍。
“子清, ”赵律衍含笑走来,握着他的手道,“你去哪里了, 怎回来得这般迟?”
祝煜抽出手, 淡声道:“听说柳相即将辞官离京, 下官特去相府拜望。”
赵律衍闻言一怔,蹙眉道:“他要辞官?他不辅佐我二哥了?”
祝煜道:“下官不知。”
赵律衍半搂半抱地把他带到内间屋子里, 笑着说道:“不提他了。我给子清带了个好物什儿,你来瞧瞧。”
桌上摆放有一盏通体莹亮的琉璃灯, 灯罩为玲珑曲面,其上光滑平整, 并无任何点缀之物,灯座上却有一柄红檀开关,不知作何用途。
赵律衍松开他,将屋内的灯烛一一吹灭, 顷刻间黑暗一片。
祝煜忽然产生了一抹惧意, 他不知这位殿下又要对他玩些什么花样, 本能地想逃, 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 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瞬, 一抹柔光自琉璃灯内蕴散, 赵律衍轻轻拨动那柄红檀开关,只听“叮铃铃”一声响,脆如泉水滴石的乐声悠悠漫开,一对体态娇小的雀鸟徐徐展翅,在灯罩内翩飞跃舞。
细细瞧去,才发现琉璃灯内镶着一颗鹅蛋大的夜明珠,珠体外有一面玲珑的蜀绣围屏,上面绣着比翼鸟,拨动灯盏开关时,那围屏便会缓慢转动,比翼鸟也因此“活”了过来。
赵律衍道:“此灯名唤‘八音琉璃盏’,据说是前朝时由波斯国进贡,后来便成了中原皇室的珍品。几天前我在母妃宫中瞧见了它,便向母妃开口索求。”
祝煜挪开视线,没再看那盏奢靡的琉璃灯。
赵律衍回头,见他脸上并无半分喜色,不由问道,“子清,你不喜欢?”
祝煜道:“如此珍品,下官无福消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怎就无福消受了?”赵律衍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道,“这灯是我赠与你的,你若喜欢,就收下它罢。”
祝煜抬眸,问道:“殿下今晚要歇在此处吗?”
赵律衍点头:“嗯。”
祝煜道:“下官这就去洗沐清理。”
在他转身之际,赵律衍忙将人制止住:“今晚不做那事,你陪陪我便好。”
祝煜立在原地,任由他搂抱揉捏。
赵律衍拉着他在桌前坐定,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子清,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从未开口向我提过什么,我也不知你道底喜欢何物,每每送些新奇物件,你都毫无反应,真叫我束手无策。”
祝煜道:“我求过,但是殿下没有答应。”
赵律衍疑惑道:“你求了什么?”
祝煜敛目,睫羽轻颤:“我求殿下放过我。”
赵律衍眸光忽沉:“放过你?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口口声声让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
一番质问,两人沉默,八音琉璃盏仍在默默转动,乐声悠扬,与胶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少顷,赵律衍放柔语调,问道,“你是不是后悔救了我?”
祝煜依旧垂着眉眼,俊秀的面容上瞧不出半分情绪。
赵律衍沉了沉气,忽然恳求道,“子清,除了此事之外,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是真心想对你好,及冠之后我也不娶妃,我会恳求父皇和母妃给你一个名分,以后定——”
“殿下,”祝煜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本朝民风虽开放,但尚无迎娶男妻之先例。殿下贵为皇子,当为皇家谋颜面。”
赵律衍凝眸而视,半晌后说道:“你若不愿,我自不会逼迫你。”
祝煜没再应话,静默几息方才起身往榻前走去。解衣之时,他听见赵律衍又开口了,“今年先帝忌辰时,我在金恩寺祈了愿,若有来世,我愿投身寻常百姓家,如此一来,便能与子清厮守了。”
握住腰封的手一顿,祝煜面色煞白。
*
云时卿吹灭屋内灯烛,只留床头两盏供明。
掀开帐幔见柳柒侧躺着出神,不禁用发梢挠了挠他的脸:“自我来这里开始你就在发呆走神,想什么呢?”
柳柒拨开他的手,缓缓闭上双目。
云时卿躺下后又问道,“莫非礼部有棘手之事处理不了?”
柳柒道:“我与王爷相识七年,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云时卿疑惑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柳柒以手掩面,语调尽显疲惫:“你我现在还处于不同的立场,有些事我不便告诉你。”
“既是政事,不说也罢。”云时卿拥他入怀,一下接一下地抚摸他的背,“再过两日便是淮南王的大婚祭礼,你身为礼官又得忙活了,身子吃得消吗?”
柳柒道:“等他的婚事一结束我就离开,操劳最后这一遭,无甚要紧的。”
沉吟良久,云时卿问道:“柒郎,你心里有恨吗?”
柳柒抬眸看向他:“什么恨?”
云时卿道:“先帝和皇后之死。”
柳柒复又把脸埋进他的颈侧,淡淡地道:“有恨又如何?杀了陛下虽能报私仇,可是一旦群龙无首,便会天下大乱,我不想因一己私欲牵连更多的无辜。”
云时卿静默在当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柒搂着他的脖子,淡淡地道,“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我就不会再想过去的恩恩怨怨了,国仇家恨也好,昆山玉碎蛊也罢,纵然查明真相了又如何?父皇母后回不来,我也无法摆脱现下的处境,知道的越多,反而越难受。”
云时卿心生怜意,温声道:“忘掉这些也好,柒郎还有我和孩子。”
柳柒微微蹙眉,担忧道:“沐教主和韩御史都说过,此子因蛊虫而生,纵然产下,多半也会夭折。我担心……”
“不会的,孩子定会平安无事。”云时卿安抚般吻了吻他的额头,“柒郎心善,菩萨定会庇佑你们父子。”
柳柒心中愁云渐散,不禁笑了笑:“你倒是越来越信这些了。”
翌日晨间,柳柒至礼部点卯,待手头事处理完毕后就换了常服前往淮南王府,然而看门的小厮却道王爷一早便去了宫中,尚未归来。
他让小厮捎话转告,言其有要事与王爷相商,让王爷出宫后务必与他见一见。
小厮应了声是,旋即目送他乘轿离去。
然而肩舆刚行入昌隆街,适逢一名锦衣少年携侍卫于闹市中纵马疾驰,轿夫甫然受惊,跌跌撞撞地抬着肩舆往一旁避去,柳柒被颠簸得撞在轿壁上,肚子微有些吃疼。
“别晃了,快停轿!”柳逢吓得不轻,当即喝住轿夫掀开帘栊,“公子您没事吧?”
柳柒捧着肚子坐直身躯,摇了摇头:“无碍。方才是何人闹市纵马?”
柳逢道:“是三殿下。”
柳柒蹙眉:“三殿下竟目无法纪至此等地步。”
话甫落,又见两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太医背着药箱打马而来,似是追随赵律衍而去。
柳逢立刻把人拦住,喝道:“身为官吏,闹市纵马,罪加一等!”
两名太医都认出他是柳柒的人,忙勒停了马,拱手道:“下官奉命前去救人,情况紧急,还望柳相通融通融。”
不等柳逢问出口,那两位太医便绕过他快速离去了。
柳柒沉思几息,心中蓦地一凛,立刻对轿夫吩咐道:“去祝大人府上,快!”
赵律衍这一路不知撞了多少行人与摊肆,烈马行至祝府外,还未来得及停下他便急匆匆地跳了马,脚下生风般跑向后院。
后院里围了一堆下人,他推开众人往里挤去,迈过门槛时不慎被绊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内间。
祝煜躺在床上,肩颈处血淋淋一片,饶是缠了厚厚几层纱布也无济于事。
赵律衍双腿骤然发软,浑然无觉地来到榻前,将昏迷之人小心翼翼地搂抱起来,讷讷地唤了一声“子清”。
祝煜的白衣被鲜血染透,连被褥也未能幸免,寝室内的地砖上还有偌大一滩血迹,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清扫。
血迹旁横着一枚带血的发簪,他便是用此物扎了脖子。
赵律衍几近失声,张嘴呐喊良久都未能吐出半个字来。
这时,太医行色匆匆地进到屋内,见状微微愣了一瞬,旋即扣住祝煜的手腕,号过脉后颤声道:“祝大人他、他失血过多,已、已无力回天……”
“滚!”赵律衍一脚踹开那太医,旋即抱着祝煜往外走。
祝煜四肢软绵绵地垂在他身侧,颈间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染,清俊瘦削的面颊苍白如纸,生机全无。
刚迈出房门,便见柳柒迎面走来,赵律衍抱紧祝煜在他身前跪下,哑声道:“柳相,你府上有一位名医,他定能救回子清,求你施以援手,救救他,救救他……”
柳柒呼吸一凝,他不便俯身,忙让柳逢把人扶了起来,可赵律衍却执着地跪在地上,望向他道,“救救他,你对子清那么好,救救他罢。”
柳柒看了看柳逢,不等他开口,柳逢就已会意,当即转身往相府赶去。
他艰难地蹲下来查看祝煜的伤势,而后替他封住穴道。
正这时,祝煜睁开了眼,赵律衍喜出望外,颤声道:“子清……子清……”
祝煜侧眸,视线落在柳柒身上,柳柒见他有话要说,便凑近几分,轻声说道:“祝大人先别说话,大夫马上就来,有什么事等你伤好再说也不迟。”
祝煜已无力摇头,缓缓启唇,声若蚊蝇:“柳相答应过我,定要、救我、双亲,替我……问安。”
柳柒眼眶微红,忙点头道:“我既应了,断不会食言。”
祝煜甫一张口,残存在喉中的鲜血便从嘴里溢了出来,赵律衍慌乱地替他擦净抹掉,语无伦次地道:“子清,子清,子清你好好活着,我以后,不——我现在,我现在就放过你!只要你活着,我以后绝不纠缠你,绝不,绝不……”
祝煜的视线移了过来,淡淡地唤了一声“殿下”。
赵律衍听不清他的声音,当即俯身,“我在。”
祝煜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嘴唇,奈何血流如柱,将他的声音悉数吞没。
赵律衍泪流不止,颤颤巍巍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你想说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祝煜喘着气,艰难地道:“殿下把、把金恩寺的祈福摘、摘了罢,我不想……不想和你有来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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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敢为风波恶
◎“你真让我失望。”◎
柳逢带着孟大夫飞奔至此, 孟大夫一把老骨头几乎颠快散架了,号脉时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几息后,他摇了摇头, 无奈地看向柳柒:“公子, 人……已经去了, 老朽无能为力。”
赵律衍闻言一顿, 哑声道:“不,不可能……”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搂着祝煜,此刻却像是魔怔般用力摇晃着怀中人, 斯喊道:“子清起来, 你睁开眼, 不许睡!听见没有!祝煜!”
祝煜再也给不了回应,任由他如何折腾也无济于事。
赵律衍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似孩童般哭嚎起来:“原来你竟这么恨我,这么地恨我……我答应你, 我去揭了寺里的祈福便是,以后绝不纠缠你了, 来世……来世亦如此。”
柳柒心底苦涩难当,他忍着满腔怒意看了看赵律衍,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逢见他走得匆忙,立马紧跟其后, 嘴里不断地道:“公子您慢点, 小心脚下。”
出了祝府, 柳柒没有乘轿, 而是骑上柳逢的马, 当即往淮南王府赶去, 任柳逢在后面如何追如何喊, 他都充耳不闻。
如今肚子大了,行动时略有些吃力,好在他自幼习武,身子骨不弱,方能承受这来来回回的折腾。
到了淮南王府,他疾步迈入府门,小厮们皆知他是王爷的人,都未做阻拦。
他一路穿堂过巷,来到后院时,赵律白正巧从厅内走出,面上挂着笑:“砚书,方才听门房的人汇报,说你来找过我。我刚从宫里回来,正要去寻你呢。”
柳柒双目微红,周身都散发着怒意。
赵律白见状,不由蹙眉,“你怎么了?”
柳柒蜷紧五指,手背青筋暴起。
赵律白走近几步,担忧地道,“砚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
“啪——”
话音未落,柳柒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些许力气,赵律白被打得趔趄旁移,身体猛然撞在门框上。
他捂住面颊,惊诧地看向柳柒:“砚书?”
柳柒怒不可遏,又往他另一侧脸颊扇了一掌。
赵律白的双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一道口子,正渗着血。
他红着眼看向柳柒,厉声喝道:“柳砚书,你竟敢打我?!”
院中的侍卫也一拥而上,将柳柒团团围住:“大胆柳柒,你竟敢以下犯上!”
说罢就要将他拿下,赵律白怒道:“都给我滚!滚出去!”
众人止步不前,面面相觑半晌后纷纷退出了后院。
赵律白忍着疼痛看向柳柒,语调略有些喑哑,“你为何打我?”
柳柒质问道:“是不是你拿祝煜的双亲做要挟,把他送到了三殿子的床上?”
赵律白瞳孔张大,须臾又恢复了常态:“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柳柒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沉声道:“当初琼林宴上,是你给祝煜下了药,你知道三殿下对他有意思,所以才行此下策,为的便是让三殿下坐实逼-奸朝臣的罪名,对不对?”
赵律白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应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柒问道,“祝煜可是出身书香门第,他是探花郎啊,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本该前景无量,是你亲手毁了他!”
赵律白仍是不吭声,任由他宣泄着。
柳柒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时将他用力推开,“祝煜死了,你满意了?”
赵律白愕然抬眸:“什、什么?”
“他学的是孔孟之道,是圣贤之礼,不是用来当棋子、给你争权夺利的!”柳柒气息急促,声音里有掩饰不了的颤意,“昨天,昨天傍晚他来拜望我,将实情一一相告。我本意为他想明白了,有意让我助他脱离苦海,万万没想到他竟是来向我交代后事的……赵律白,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是你逼死了他。”
赵律白不住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我没有,我从没想过要逼死他!砚书你……你信我,我我真没有,当真没对他动过杀心。我还向他承诺过,事成之后定让他加官晋爵,他的双亲也能恩宠加身,这何尝不是光耀门楣?”
“住口!”柳柒眼角泛起些微水意,“我竟从来不知你的名利之心贪妄至此,为了权利,可以不顾手足之情、不顾君臣之义。你所谓的光耀门楣对祝煜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宁死不要。”
赵律白道:“可我不这么做,拿什么去赢赵律衍?他有圣宠,有母族,而我……我除了你,几乎是一无所有。”
柳柒喉结滚动,好半晌才开口:“你真让我失望。”
“砚书……”见他转身就走,赵律白慌乱不已,紧步追了上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砚书你听我说,我真没想过要害死祝煜,我……我马上就放了他双亲,你别不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此事万不能让陛下知道,砚书你对我最好了,你会替我隐瞒的对不对?”
柳柒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砚书!砚书!”赵律白焦急地再次抓紧他,落泪道,“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以后绝不再做这种事。”
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殿下以后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赵律白怔住,眼睁睁看着柳柒挣脱他的手漠然离去。
庭院秋风阵阵,凌乱的鬓发被撩动着,拂盖在残留掌印的面颊上。
待那道湖色身影消失后,赵律白这才收起可怜巴巴的眼神,缓缓抹掉了泪。
申时,云时卿提着一盒新鲜热乎的玫瑰糕来到相府,见司不忧正坐在石柳树下饮茶,便走近了向他揖礼:“师父。”
司不忧点了点头,云时卿又道,“师父怎么独自在这儿,砚书呢?”
司不忧看向紧闭的房门,道:“正午回来时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连午饭都没吃便回房了,我担心他出事,遂来这里候着。”
云时卿轻叹一声:“礼部司郎中祝煜自杀身亡,砚书定是为此事而难过,我去看看他。”
司不忧道:“嗯,去吧。”
云时卿来到屋内,见柳柒正倚在槛窗前的摇椅里出神,便走近了道:“听师父说你没用午膳,我刚好买了五芳斋的玫瑰糕,你尝尝。”
柳柒双目凝向虚空,淡淡地道:“我不饿。”
云时卿勾一把凳子在他身旁坐定,温声说道:“你不饿,棠儿可饿了。”
柳柒似回了神般看向他,待他喂来糕点时,不由张了张嘴,胡乱咀嚼两口便咽下了。
云时卿颇有些无奈地抚摸他的脸:“祝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听说孟大夫赶去时他已经咽气,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这样折磨自己。”
“仲秋之前他来向我请辞,欲回襄阳省亲,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做了赴死的决定,所谓的探亲……不过是最后一次尽孝罢了。”柳柒眼眶酸涩,不由以臂盖住了脸,“他昨天来府上找我,将自己遭受的种种折磨都告知了,还让我解救他的双亲,并言我辞官后若能游历至襄阳,便替他问候问候祝父祝母。本以为他有所醒悟,恳请我助他脱离苦海,没想到那竟是他的……遗言。”
说到这儿,柳柒的声音已然哽咽,“我当初甚至误会他,以为他以色侍人谋求名利,我怎么可以这样揣测他……”
云时卿立马放下玫瑰糕,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安抚着:“人各有命,这不怪你。”
“赵律衍逼他,赵律白也逼他。难怪人人都想求权,有了权,当真可以为所欲为。”柳柒抱紧眼前之人的腰身,无力地问道,“你是赵律衍的人,你当初为何不阻止他?或者出手帮一帮祝煜,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
云时卿下颌微动,呼吸似凝滞了一瞬。
须臾,他道:“对不起。”
柳柒哑声道:“我看错了人,待王爷完婚之后我便离开京城,从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他计谋良多,根本就不需要我来辅佐,这般深重的心思,怎么会抢不到储君之位呢?”
云时卿一下接一下地轻拍他的肩:“明日的祭礼恐怕不能如期举行了,祝煜一死,朝中的大臣们定会参奏三殿下,兹事体大,陛下不可不理。明天早朝之上,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祝煜之死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人人皆知他是受三皇子赵律衍逼迫而死。
三皇子逼-奸朝臣一事触怒圣颜,参他的奏折不断地送往宫中,不出半日便堆积成山。
师贵妃为子求情,然而昭元帝正在气头上,自是不肯见她,师贵妃在清居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直到最后晕厥过去,也没能见上昭元帝一面。
翌日早朝,师旦一党早早便赶到了待漏院,柳柒古井无波地立在窗口,对师旦投来的视线熟视无睹。
时辰一到,众人持笏前往大庆殿,依序站立,齐声向上首的皇帝揖礼唱和,道吾皇万岁。
昭元帝冷眼看向殿中,不出意料地没有瞧见赵律衍的身影,他沉声道:“众卿可有奏本?”
“臣有本要奏——”吏部尚书陆麟持笏出列,“礼部司郎中祝煜苦于三皇子赵律衍之淫威胁迫已久,因不堪受辱,昨日于府内自戕。如此忠义纯良、诗书满腹之人却惨遭强权欺压,还请陛下惩奸除恶,还以祝郎中之公道!”
师旦立刻辩驳道:“陆尚书也说了,祝大人乃自戕,与三殿下有甚么关系?三殿下何至于强迫一个男子?还请陆尚书不要信口雌黄!”
御史中丞陈髯道:“回禀陛下,微臣已经调查清楚,早在金科赐宴琼林苑时三殿下就与祝郎中有了关系,自那之后三殿下一直强迫祝郎中,祝郎中不堪侍人,屡次以公务为由夜宿礼部衙门,以避趋之。可三殿下却罔顾礼法,数次派人前往礼部拦截祝郎中。”
“陈大人身为执法官,说话可得严谨些。”工部尚书道,“祝大人才情绝艳,三殿下慕其文学,故而多次求见祝大人,只为诗书,无关风月。”
陆麟气得胡须打颤:“你们简直是目无法纪,罔顾纲常!祝大人都被逼死了,你们却还在这里指鹿为马,当真是不可理喻,丧心病狂!”
师旦接过话,笑道:“陆尚书莫恼,朝堂之上讲究的是个理字,而不是攀比嗓门。你们这般污蔑三殿下,才是真正的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柳柒听着这些辩证之词,只觉可笑。
有人为三皇子开脱,也有人替淮南王出头。
唯有他这个明知真相的人置身事外,冷漠得像块巨石。
师旦侧目,视线落在柳柒身上,又道,“昨日祝大人临死之前,柳相也在那里,当时三殿下可是拼了命地要救祝大人呢,甚至不惜为此对柳相下跪,然而柳相却冷眼旁观,等他找来大夫时,祝大人早就回天乏术了。”
云时卿颦蹙着眉,正要开口,却听赵律白冷笑道:“中书令为了我三皇弟,还真是逮人就咬啊。”
师旦漠然地看向他:“老臣所言句句属实,何来攀咬一说?”
赵律白道:“三皇弟逼-奸朝廷命官已成事实,师中书再狡辩也没用。您有这个口才,倒不妨解释解释庆州前任知州欧阳建和前任驻军统领兼三品归德大将军张仁通敌叛国之事。”
师旦面色一凝,道:“你、你胡说什么?”
昭元帝轻抬眼眸,淡淡地看向师旦。
赵律白笑了笑,旋即从衣襟内取出一封信笺,躬身对昭元帝道:“儿臣这里有师大人教唆边境驻军勾结回元的罪证,还望陛下明断!”
【作者有话说】
老二正在为开大蓄力……
评论区有宝宝猜中了祝煜的事,奖励一个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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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往事如烟尘
◎“我家公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当赵律白拿出那封信笺时, 师旦的面色苍白如纸,他慌忙地解释道:“陛下,淮南王的话不可信, 臣为大邺肝脑涂地, 怎可起反叛之心!这信定是他捏造的, 还望陛下明查!”
覃涪接过信, 毕恭毕敬地呈给昭元帝,昭元帝展信一观,厚厚几页上记载之事, 皆是庆州前任知州与师旦及回元王室往来的证据, 连同庆州赋税之流向也一清二楚。
昭元帝阅毕, 又命人取来欧阳建从前的折子,两相对比之下, 字迹全然吻合。
他扔掉信笺,目不交睫地看向师旦, 语调平静,不辨喜怒:“信上所言, 庆州赋税不予削减,每年收缴之税银,五成归于中书令,三成上交朝廷, 另外两成应是入了欧阳建之囊。”
师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伏首道:“私吞国税乃灭族之罪, 臣不敢有此念!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呐!”
昭元帝又道:“你与回元暗通款曲, 欲从庆州着手, 将西北各城逐一交让, 届时便由你的人封地为王,为你效忠。”
师旦道:“西北城镇攻破后,敌军定会趁机入主中原,于国于民皆是两伤!纵是身死,臣也绝不会做出这等背弃万民之事!”
昭元帝道:“这些年你贪墨了多少国库的财物,真以为朕不知情吗?每岁的赈灾饷银、工部下发的地方建设、京中一应修缮等等,这里面有哪些油水是你没碰过的?”
师旦怔了怔,一时无话。
昭元帝冷哼,又道,“你们觊觎朕这个位置已久了吧?引蛮夷入主中原是假,趁乱逼宫倒是真的。”
师旦瞳孔张大,惶恐道:“陛下冤枉,臣绝无此意!三殿下也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呐!师家满门忠烈,断不会勾结蛮夷,引贼人入关!更不会以下犯上,行不忠不孝之举!”
话说至此,他抬头看向一旁的赵律白,咬牙切齿地道:“是你,是你构陷我!”
赵律白淡然地道:“师中书有没有做这些事,陛下可是心知肚明的,本王犯不着如此。”
“好,好!”师旦忽然大笑起来,“陛下可别忘了,淮南王曾勾结妖人,他心思深沉、手段狠毒,私下里做的那些事远比老臣更出格,您不得不防!”
赵律白道:“看来师中书还是改不了乱攀咬的恶习啊,方才污蔑了柳相,转头又来污蔑本王。”
师旦哂道:“我有没有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昭元帝不想听他们再吵再闹,遂命人将师旦押入大理寺暂时看押,并着大理寺和御史台清剿师旦的财物,凡与之交情颇深者,一律重查。
至于三皇子赵律衍,他逼死朝臣,最不容赦,着刑部之人将其看押,待淮南王大婚之后再做定夺。
一时间,大庆殿内鸦雀无声。
昭元帝目光沉沉地看向众人,问道:“众卿可还有奏?”
一直没开口的柳柒持笏出列,道:“臣有本要奏。”
赵律白心头一凛,惶恐不安地看向他,唤道:“柳相!”
柳柒撩起袍摆,笨拙地跪了下来,继而摘掉官帽,将其置于地砖之上:“臣不堪大任,今请归相印,还望陛下恩准。”
赵律白暗暗松了口气,一旁的陆麟却震愕地道:“柳相,你这是做什么!”
如他这般惊诧者数不胜数,寂静的大庆殿很快便有窃窃私语声漫开。
云时卿神色平静,于旁人看来,他这副模样无异于博弈者的胜利姿态。
虽说昭元帝早就应了柳柒的辞官之请,但面对众多朝臣时,还是佯装挽留了一番:“今日本该是淮南王的大婚祭礼,却不料出了这档子事,祭礼恐要延后了。柳相辞官之事,不如等祭礼结束再议罢。”
柳柒道:“臣不堪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贤明。”
昭元帝轻叹几声,道:“爱卿执意如此,朕多说无益,罢了,准奏。”
今日的早朝到此为止,散朝之后,以陆麟为首的朝臣们纷纷叫住柳柒,询问他为何突然要辞官,柳柒止笑了笑,言说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决定,旁的也没细说。
陆麟劝说不得,转而找上赵律白:“王爷,柳相尽心辅佐您多年,且他一心为民两袖清风,这样的好官已不多见了!您和柳相关系近,不如由您去劝一劝,兴许他就改变主意了呢?”
赵律白道:“陆尚书莫及,本王定会留下他的。”
柳柒回到府上,还未来得及褪下官袍,便颤颤巍巍地取了一粒药丸服下。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体内的蛊毒竟会在失望痛心的情况下复发。
方才在大庆殿内,他的确想过要将赵律白的所作所为抖落出来,但最后到底还是心软了。
与赵律白相交七载,彼此又是血缘至亲,他实在做不到手足相残。
柳逢见他面颊略有些苍白,担忧道:“公子,是否需要把孟大夫请来?”
柳柒倚在床头,无力地道:“不用了。”
柳逢道:“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柳柒闭了闭眼,吩咐道:“你出去罢,我歇一歇便好。”
柳逢蹙紧眉头,犹豫片刻后点头应道:“属下就在门外候着,公子若有需求尽管开口。”
他刚走出房门,就见云时卿踏着满地落叶疾步行来。
“你家公子呢?”云时卿问道。
柳逢侧首看向屋内,道:“公子身体不适,正在休息。”
云时卿当即迈入房中,绕过围屏来到里间时,果真见柳柒倚在软枕上闭目小眠,不由放缓步伐朝他走去。
刚在床沿坐定,便听柳柒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云时卿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柳柒睁开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在庆州时,欧阳建通敌叛国的罪证可是由你拿走了。那时无论我怎么恳求,你都不愿将它交出来,今日为何落在淮南王手里了?”
云时卿道:“信是我给的。”
“你为什么要给他?”柳柒质问道,“你不是三殿下的人吗,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三殿下的人,”云时卿道,“从来都不是。”
柳柒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云时卿道:“我和你一样。”
我和你一样……
柳柒猛然回想起来,当初在欧阳府时,云时卿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他从未细想过这句话的深意,原来……原来他说的“我和你一样”,竟是这个意思。
柳柒忽觉胸口窒闷不已,腹部也隐隐作痛。
他强颜欢笑,眼底却渐渐渗出了滚烫的水渍,不受控地溢了出来。
云时卿试图替他擦掉泪,却被他一掌拍开了:“别碰我!”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柳柒苦笑,嗓音略有些沙哑:“原来你才是他的谋臣,难怪当初他请缨庆州时你会跟过去,我和师旦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任人看笑话的人。”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他看中的你,在乎的也是你,我不过是他扳倒师家的一枚棋子,与谋臣扯不上半点关系。”
柳柒用力挣脱他,再次斥道:“别碰我!”
云时卿忙道:“好,我不碰你,你别生气。”
柳柒红着眼问道:“祝煜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云时卿摇头道:“我不知道,祝煜的事我一点也不知情。”
柳柒失笑,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云时卿艰涩地解释道:“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
“景禾呢?”柳柒打断他的话,问道,“他也是被你们逼死的?”
云时卿道:“景禾想报仇,王爷便答应了他,这才赠其令牌,让他去狱中探望欧阳建。”
柳柒的唇瓣止不住地发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静默半晌后,云时卿道:“七年前。”
“七年前……”柳柒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哑声问,“为何是七年前?”
云时卿道:“当初我为你入狱,在皇城司饱受酷刑折磨,命悬一线之际是王爷救了我,他让我投向师家,将师家连根拔起,若不如此……你的命也难以保住。”
“他救了你?”柳柒忽然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你说得没错,若非他出面,的确救不了你。”
云时卿闻言一怔,问道:“此话何意?”
柳柒忍着腹痛淡漠地道:“没什么意思,你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云时卿道:“柒郎……”
柳柒侧躺了下去,没再搭理他。
云时卿在床沿静坐良久,而后起身走出屋外,见柳逢正坐在石阶上,便走近了问道:“当年我入狱之后,你家公子他……他做了什么?”
柳逢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是心中莫名有些气恼,冷冷地道:“公子做了什么重要吗?”
云时卿沉声道:“告诉我。”
柳逢喉结微动,几息后方才开口:“当初您入狱后,公子去求了陈相,本以为他是您的恩师,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是彼时陈相自身难保,就将公子拒之门外了。
“通敌之罪事关重大,朝中人人自危,但凡与陈相史相有关系者,都在想方设法地自保,您和公子当时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言官,没人愿意为了你们而引火烧身。
“短短五日,公子几乎是求遍了京中的权贵,其间不知跪了多少人,甚至连额头都磕烂了,却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党政之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的,后来公子冒死从他老师那里偷到了真正的叛国罪证,本欲上呈天子,却遭到了史相的报复,好在二殿下出面救了公子。
“彼时公子已有几天几天没合眼,将罪证交与殿下后便昏死过去了,醒来后得知您被皇城司那群酷吏打断肋骨、卸了周身关节、连五脏六腑也受了损,宫中太医对此束手无策,即使能医好,恐怕也要遭受半年之久的病榻折磨……机缘巧合之下,公子听说徐州有位名医,可医白骨、活死人,他不惜拖着病体赶往徐州,欲把人请入京城为您治伤。
“但是公子当时病得太重,中途耽搁了几日,等他带着孟大夫回京时,您的伤势已经得到控制,却也因此误会公子置您于不顾,甚至与他割袍断义,不再有往来。”
云时卿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趔趄后退,身体重重地撞在墙壁之上。
“怎么……怎么会……不是赵律白救我的吗?”他讷讷地道,“证据是赵律白派人搜到的,他说,他说柳柒从未想过要救我……因其恩师陷入叛国之争,他正忙着寻求下一个庇护之所,无暇……无暇他顾。”
柳逢不由瞪大了眼:“王爷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云时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赵律白挑拨了,双膝陡然失力,整个人沿着墙壁滑落在地。
柳逢眼眶发酸,胸中怒意更甚从前:“公子曾不止一次向你解释过,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救你,可你呢?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信他!你与他割袍断义之后,他高热了整整两日,出气多进气少,最后连药水都灌不进了!
“孟大夫穷尽毕生所学方才将公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病体虽然得愈,心却渐渐枯槁。
“后来去了金恩寺,我担心公子想不开,便片刻不离地跟随左右,眼睁睁看着他又在佛前跪了整整两日。自那之后,公子有两年的时间无法安睡,几乎每晚都要被梦魇缠身,不止一次淌着泪转醒,唯有听慈济大师讲经之后才能安稳度日……”
话说至此,柳逢已然泣不成声,“云时卿,我家公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就算亏欠你的,他也早就还清了。你只知恨,却从未了解过真相,是你对不起他,从来都是你对不起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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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旧情偿新债
◎“柒郎,我真没想过要羞辱你。”◎
皇城司的刑狱令人闻风丧胆, 凡关押至此的人,最终能活下来者寥寥无几。
传闻皇城司大狱里有个规矩——入狱者所受刑法会逐日递增。简而言之,关得越久, 所受之刑越重。
云时卿当年受刑时, 起初还能忍受, 然而到了第三天, 他遭受的便不再是鞭棍的毒打,而是铁梳洗皮、过关斩将之刑。
所谓铁梳洗皮,便是用锋利的铁齿银梳梳掉犯人身体关节处的皮肉。而过关斩将, 则是由刑官用蛮力卸掉犯人梳皮之后的关节。
一旦用了梳皮之刑, 就绝无停下来的可能, 每两个时辰便要为犯人梳一次皮、卸一次关节,若将全身七十八处大关节全部梳卸掉, 要苦熬整整十三日。
若是熬过了十三天,等待囚犯的, 便是沸水洗咽。
从皇城司掌刑至今,能熬过十三日者屈指可数。云时卿苦撑了十天, 就连冷血的刑官都为之震撼,其间曾不止一次劝他认罪,只要他认了罪,立马替他接上关节、送他出狱寻医问药。
云时卿被折磨得连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喉间嘴里全是血沫, 他哑着声儿, 用灰败的眸子盯着刑官, 笑道:“你爹命硬, 死不掉。”
刑官虽怒, 却也敬佩, 于是再次对他用了刑。
牢狱里暗无天日,他不知自己到底熬了多少天,只记得在入狱之前,柳柒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直到卸了六十九个关节,他始终没能等到有谁来救他。
皇城司的大牢,若无圣令轻易进不得,他不怪柳柒。
通敌之疑犯人人避之不及,柳柒没有来探望,他……也不怪。
彼时他已神志不清,每天都处于昏死状态,身上有多处伤口已经溃烂,足以危及生命。可狱卒们却有的是法子让他清醒过来,然后继续受刑。
命悬一线之际,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到狱中,叫停了酷刑。
那人是二皇子赵律白,他说陈、史二相为了一己私欲搅得满朝风雨,牵连了众多无辜,如今已被大理寺收监受审。
云时卿动了动皲裂的嘴皮,哑声问道:“柳柒呢?”
赵律白道:“你是说史相的那位学生?史相被关押入狱,他没了依靠,这几日都忙着攀结新贵,寻求庇护。”
云时卿笑了笑,道:“殿下误会了,他定是为了救我,才会结交权贵。”
“救你?”赵律白蹙眉,“那些权贵我大多都认识,可没从他们嘴里听到柳柒是在救你。”
云时卿被绑在刑柱上,此刻已无力抬头:“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律白轻叹一声,转而持着皇令对一众刑官吩咐,不可再对云时卿用刑,并让随行的医官替他处理伤口。
赵律白道:“本宫知道你是个替罪羊,只是尚未寻出证据,你身为通敌嫌犯,不能轻易离开此处,恐怕还要在这里待上几日了。”
云时卿犹疑地看了看他,问道:“殿下为何要救我?”
赵律白笑道:“救你,自然是因为你有用。”
接下来这两日,他们果真没再用刑,然而狱中霉湿之气甚浓,云时卿的伤口溃烂得厉害,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来到了刑房,对他说道:“通敌之事已彻查清楚,乃史相一人所为,云大人实属无辜,今着天子敕令,将尔释放。”
云时卿浑浑噩噩,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得救了。
他强撑一口气问道:“史相落网,那么他的学生柳……柳柒呢?”
欧阳瑜淡淡地道:“柳柒早已回江南躲避风头了。不过他也是此事的受害者,如今真相已明,陛下不会责处他。”
云时卿闻言一怔:“他、他回江南了?”
欧阳瑜道:“两日前的傍晚离开的。”
云时卿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欧阳瑜却不耐烦地命人把他抬了出去。
回到府上后云时卿便昏迷不醒,足有五天未睁眼,太医们换了一波又一波,总算剐掉浑身溃烂的腐肉,让他得以重生。
然而转醒时,见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柳柒,而是伺候他的贴身小厮朱岩。
他问朱岩:“柳柒呢?”
朱岩道:“柳公子……还没回京。”
云时卿嗓音嘶哑得厉害,又问:“是他的救我?”
朱岩红着眼道:“少爷入狱期间,属下们也被关禁了,不知外界之事。但是属下后来多方打听过,柳公子似乎……没有救您。”
云时卿讷讷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会不救我?我是为了他而入狱的……”
朱岩抹掉泪,泣声道:“属下也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最近几日二殿下倒是跑得勤,听说是他派人搜集到了史相的罪证,这才让少爷幸免于难。”
自那时起,云时卿便成了替赵律白卖命的一颗棋子。
却如何都没想到,彼时的赵律白竟有了足以颠倒黑白的权利,暗通一众权贵,对云时卿是一套说辞,对柳柒又是另一套说辞……
后来柳柒从徐州回来,带着孟大夫来云府探望自己的师兄,却被他拒之门外了。
再相见时,云时卿的伤已经恢复了三四成。
柳柒道:“皇城司的刑罚之严,非常人所能忍受。我知道你在狱中受了极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好在我寻到了史相叛国的证据将你顺利解救,后又赶到徐州替你找寻名医,晚章,我今日特意——”
“你寻了证据,还找了名医?”云时卿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是如何寻到证据的?”
柳柒道:“我……我偷的。”
云时卿哂道:“柳柒,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在我受刑期间,你恨不能与我撇清关系是吧?”
柳柒摇头道:“我没装。晚章,这些日子里我当真在救你,我怎会、怎会与你撇清关系?”
云时卿道:“我在吃苦时没见到你、出狱时没见到你、九死一生醒来之际仍未见到你,砚书,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
柳柒眼眶微红,解释道:“我进不去皇城司的大牢,只能委托二殿下出手相助。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杜侍郎、王尚书和袁大人,我求了他们很多次,他们都能作证的。”
云时卿道:“我都查过了,他们可不承认你是为了救我才登门拜访的。”
“什、什么……”柳柒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我明明是……明明是……”
这样的解释柳柒不知说了多少回,云时卿最后已没耐心再听他辩解。
当那只手最后一次抓住云时卿的袖袍时,他义无反顾地用剑割下袍角,冷声留下一句“你我从此再无任何情意”便离开了。
云时卿恨了柳柒这么多年,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来,彼时在他割袍断义时,柳柒的眼神里满是无助、悲伤和痛苦。
他在廊下静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暮色渐起,适才拖着酸麻的双腿返回寝室中。
甫一入屋,一股邪媚的香气扑了脸来,云时卿微怔,而后疾步来到里间,见柳柒正侧卧着,衣衫略有些凌乱,白皙的胸口处有明显的蛛网样乌青漫开,俨然是蛊毒淤积不得疏解之相。
他当即将人搂抱起来,柔声问道:“怎么又复发了?”
“不用你管。”柳柒用力推开他,往床内爬了去。
“我不管谁管?”云时卿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入怀中,“从前是我误会了你,我对不起你,柒郎先别和我置气,把蛊毒解了再说好吗?”
“解毒?”柳柒撩起眼皮,嘲讽似的看向他,“究竟是给我解毒还是伺机羞辱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云时卿道:“我何时羞辱过你?”
柳柒勾了勾唇,无力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柒郎,”云时卿喉间苦涩,语调也略有些沙哑,“对不起,对不起……”
柳柒方才吃了药,可蛊毒却没能压下去,他的呼吸愈发疾重,欲念持身,难挨难熬。
云时卿见他这般,便去解他的亵裤,抬眸时才发现那双凤目早已被泪渍浸染。
云时卿当即停手,无措地凝视着他。
柳柒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明明都拒绝了,身体却难抑动情。”
云时卿眼眶微红,胸腔窒闷不已:“柒郎,我真没有羞辱你。”
柳柒哑声说道:“做吧,做你想做的事。”
云时卿把他抱在怀里,不断说着对不起。
楔入的那一瞬,柳柒紧紧闭了眼,热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悉数没入鬓发之中。
这场情-事不复此前的缠绵,却又迥异于当初的争锋较量,云时卿仿佛公事公办地在为他疏解,不再说那些令人心猿意马的话,也没去逗弄,甚至连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将怀中之人撞得支离破碎。
事毕,他又仔仔细细地替柳柒清理殆尽,此时已近三更,四下里寂静无声,止偶尔有夜风吹拂,捎来几许独属秋夜的响动。
柳柒失神地望向虚空,任由那人摆弄自己,待衣衫穿妥之后,他听见那人说道:“柒郎久未用膳,定当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去为你煮来。”
柳柒没有应话。
云时卿又道,“那我就依着你的口味随便做了。”
说罢走将出去,不多时便折回,手里托着一只食盘,并几碟可口的小炒:“厨子给你留了饭,还热乎着。”
一壁说着,一壁将饭菜摆放在桌,“柒郎吃些再睡,否则身体会吃不消的。”
久久没等到回应,他只得盛好饭菜端了过来,坐在床沿耐心地喂给柳柒。
柳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拒绝了这番好意。
云时卿放下调羹,道:“对不起,我不该轻易信了别人的挑唆,即便你心中有恨,那也是我应得的,我绝无怨言。”
好半晌后,柳柒才淡声开口:“我明日离开京城。”
云时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你去楚州等我,待我处理好朝中之事便来陪你。”
柳柒回头看向他:“你要处理什么事?”
云时卿道:“赵律白此人诡计多端,我们都成了他玩弄权术的棋子。他虽然如愿除了三殿下和师家,但我绝不容忍他坐享其成。咱俩错失了七年,此事皆因我而起,我和他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柳柒微蹙眉梢:“你要怎么做?”
“自然是向陛下阐明一切,让他得到应有的惩处。”云时卿温声问道,“他是你堂弟,柒郎是否会心疼?”
柳柒垂眸,摇了摇头。
云时卿舀一勺米饭喂给他:“我亏欠你的会用余生来偿还,柒郎愿不愿意原谅我?”
柳柒嚼着饭,没有出声。
云时卿笑了笑,又道,“柒郎以前骂得没错,我就是个畜生、混蛋、牲口。待去了楚州后,无论柒郎想如何惩罚我,我都欣然接受。”
柳柒瞥了他一眼,问道:“当初在庆州时,你为何不将此事直接告诉我?你若早点说,祝煜或许就不会死了。”
云时卿愧疚地道:“如果我知道祝煜是赵律白安排的,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赵律白铁了心要扳倒师家,可师家正逢圣眷,绝非三两件事能动摇。”
柳柒道:“叛国之罪还不够惩罚他们吗?当初你卷涉叛国罪时受了多少苦,这些你都忘了?”
“我没忘。”默了默,云时卿道,“那封信里的内容不全是真的。”
“什么?”柳柒疑惑地道。
云时卿道:“张仁的确是师旦的人,但他通敌之举与师旦无关。”
柳柒忽然瞪大了眼:“你们……你们诬陷师旦?”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我明日送你出城后就进宫面圣,定将实情一一告知。赵律白这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阴毒,他对你心思不纯,你留在京中绝非上上之策,早些走更为稳妥。”
柳柒心头酸涩,呼吸微有些窒闷:“所以,他从设计此事时就没打算放过祝煜……”
云时卿抱紧了他,柔声说道:“柒郎信我,我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的,绝不会再放任他为所欲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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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谁人不识君
◎“我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你的皇兄”◎
天将明时, 柳柒被梦魇惊醒,周身覆满热汗,煞是难受。
云时卿有所察觉, 也睁开了眼:“做噩梦了?”
柳柒惊魂未定般发呆发愣, 好半晌才转了转眼珠子, 透过稀薄的光线看向枕边人, 声音略有些颤抖:“我梦见棠儿……死了。”
云时卿心头一紧,忙宽慰道:“梦而已,不必当真。且老人常说梦为反境, 柒郎此梦定是意味着棠儿会平安降世, 放宽心罢。”
“希望如此……”柳柒闭了闭眼, 旋即起身,“我去洗澡。”
腹中胎儿已有七个月了, 撑得肚皮滚圆,腰身也粗了不小。他撑着床面笨拙起身, 云时卿当即拉开帐幔下了床,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我帮你。”
寝室连通着浴房, 眼下天未亮,残灯烛火早已熄尽,云时卿便踏着清浅晨光将他送入浴房,伺候他洗沐。
“楚州的房子已经打点妥善, 你去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云时卿用巾子替他擦洗后背, 嘴里断断续续地道, “此行路遥, 我不能陪在你左右, 定要照顾好自己。师父答应陪你同往, 有他老人家在, 我也安心不少。”
柳柒静静地坐在池中没有说话。
云时卿从后面抱住他,用布有剑茧的手抚摸他的肚皮,“如果没有这七年,我们是否早已永结同心了?”
柳柒反驳道:“谁要和你永结同心。”
云时卿轻笑一声:“但我们还是拜了堂,这便是天意,天赐良缘。”
柳柒握住他的手问道:“我这肚子越来越大,再过十天半个月,估计用束腰也藏不住了,我该如何向师父和爹娘交代?”
“自然是如实交代啊,”云时卿道,“你就说是我搞大了你的肚子,就算师父他们生气,也只会把过错降在我头上。”
柳柒耳根一热,不禁低声斥道:“你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说话怎这般粗俗?”
云时卿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含笑应道:“那柒郎教教我这话应该怎么说。”
柳柒懒得同他争吵,遂命令道:“赶紧替我洗沐,我还有些困,欲再睡一会儿。”
云时卿恭声道:“遵命,太子殿下。”
洗完澡后,柳柒的睡意反倒愈来愈少,在床上躺了许久未眠,便去了书房,拟一封信寄回扬州。
现已辞官,他要去楚州安心产子,此事虽不能向柳笏和杨氏明说,但他需将自己的去向详尽告知,免教父母担心。
柳逢零零散散收拾了许多行李,但最后能带走的只有几套换洗的衣物以及路途所需的银钱,云时卿道:“轻装简行便可,楚州什么都有,不用担心你家公子会吃苦。至于府上的珍奇古玩和名家字画,晚些时候我会派人运送过来的。”
柳柒来到拔步床前,欲撑着腰蹲下,云时卿见状忙把人扶住,说道,“我来。”
柳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便见他拉开最底层的那个屉盒,取出里面的一双皮影、一对木雕人偶以及一只雪白的毛绒狐狸。
这些物什,全是云时卿相赠。
“把这些都带上。”云时卿将木偶皮影等悉数交给柳逢,叮嘱道,“仔细些,莫要弄坏了。”
用过早膳后,司不忧便准备带着徒弟离开,正这时,陈小果急匆匆地闯进后院,扬了扬拂尘,气喘吁吁地道:“柳、柳相,贫道昨晚夜观星象发现——噫,这位是?”
到口的话在见到司不忧时便咽了下去。
柳柒道:“这位是我的师父,你叫他天机先生便可。”
“天机先生?这么神秘?”陈小果嘟哝一番,见他们整装待发,又问道,“柳相要出门?”
柳柒道:“我已辞官,不再是丞相了。今日准备离京,陈道长以后不必再来府上。”
陈小果诧异地道:“辞官?!”
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稽首道,“无量天尊,贫道昨晚夜观星象,发现紫微帝星暗淡,估摸着京中要有大事发生,特回府上将此事告知。”
众人闻言,纷纷蹙紧了眉。
几息后,司不忧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早些离京罢。”
柳柒担忧道:“可是——”
“别可是了,听师父的。”云时卿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道,“你的身体要紧。”
柳柒知道他在暗示什么,犹豫片刻后方才点头:“走吧。”
众人往外走去,陈小果愣了愣,旋即紧步追上:“那贫道呢?你们都走了,贫道又该何去何从?”
司不忧头也不回地道:“修道之人四海为家,道长还怕没去处吗?”
陈小果看向柳柒,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时卿见他这般,便问道:“小道长还有话说?”
陈小果道:“柳相是助贫道渡劫之人,既要离京,贫道也应追随左右。”
柳柒微笑道:“道长请随意。”
此番离京不宜招摇,柳逢止备了两辆简朴的马车,好在携带的行李不多,不会影响行程。
除了司不忧之外,孟大夫亦在随行之列,他对柳柒的情况颇为了解,有他在,或许能避免诸多麻烦。
众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去,柳柒踩着杌凳上了马车,刚一坐定,见云时卿也跟了上来,不禁问道:“你做什么?”
云时卿道:“我送你出城。”
柳柒没再多言,遂往旁侧挪了挪,给他誊了个地儿。
马车一路往南熏门驶去,汴京的繁华也渐行渐远。
柳柒忍不住掀开帘栊往外瞧了几眼,云时卿问道:“舍不得?”
柳柒摇了摇头:“你说陈小果那话是什么意思?帝星黯淡,是不是陛下他——”
“柒郎,”云时卿握住他的手道,“说好的不再过问朝廷之事,你就别去想那些了,更何况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担心他做甚?”
柳柒道:“我没担心,我只是……只是……”
云时卿道:“柒郎以后把心思放在我和孩子身上便好,旁的就别去操心了。”
说罢倾身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缱绻的吻,“五天,最多五天我就去楚州找你。”
柳柒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马车过了护城河又往南行五里,至一处岔道时缓缓停下,柳逢坐在车辕上,回头对车内之人道:“云相,您该下车了。”
不远处有一座茶肆,云时卿可在此买马回到城内,但他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继续走,我再送送你们。”
柳逢道:“前方便是汴京的界碑,走出此地就算离京了。”
柳柒劝道:“无诏离京可是大罪,你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云时卿调侃道:“那不正好,陛下可趁此机会把我贬出京城。”
柳柒道:“你就不怕陛下把你发配至蛮荒之地?”
云时卿笑道:“出嫁从夫,若我真被贬去那等地方,柒郎只好跟我去受苦了。”
柳柒不禁横了他一眼:“厚颜无耻。”
云时卿不再打趣,把他揽入怀中,说道:“路上小心点,身体若是吃不消就多歇歇,别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柳柒轻轻搂住他的腰,柔声叮嘱道,“你在京中也要万分留意,切记明哲保身。至于陈小果说的帝星黯淡之事……不管他们怎么争怎么斗我都不会在意了,只要不伤及无辜就好。”
这话他连自己都安抚不了,自古以来皇权更迭不知要流多少血、牺牲多少人,可他已经……不想再卷入这场尔虞我诈的斗争中了。
权利的诱惑永无止境,有人为了它奋发图强,也有人为了它泯灭人性。
位尊也好,位劣也罢,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一切尽归尘土。
云时卿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下了马车,他又往后方的那辆行去,在七尺之外顿步,拱手揖礼道:“师父,徒儿送您至此,您路上多多保重。”
司不忧道:“回去吧。”
云时卿张了张嘴,又道:“砚书他……”
司不忧鲜少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却也明白他心中所想,遂应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云时卿顿时展颜:“有劳师父了。”
说罢他又返回柳柒的马车前,对柳逢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通,让他务必小心驾车,尽量走官道,以免路途颠簸伤了他家公子。
从汴京前往楚州走陆路大抵要十余日,柳柒现在月份大了,不宜过快赶路。保险起见,云时卿让他们抵达南京应天府后再乘船沿水路南下,虽耗时,却舒坦,这对柳柒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外面絮絮叨叨,柳柒忍不住挑开帘栊瞧了瞧,两人视线甫一对上,云时卿便止了话头,目不交睫地盯着他。
林中日影斑驳,洋洋洒洒地落在那抹湖色的衣衫上,顿时将柳柒衬得宛如远山上的新雪。
恍惚间,云时卿的思绪流转至初入紫薇谷的那一日,彼时柳柒牵着师父的手安安静静站在山下,也是像现在这般凝视着他,眸中盈满了柔和的光。
哪怕经年已过,依然如初见。
柳柒道:“我们走了。”
云时卿忍住回到车上的冲动,点了点头:“嗯。”
柳柒放下帘栊,吩咐柳逢继续赶路。
鞭声落下,马车悠悠前行,云时卿立在路旁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一行人消失在视野后,他才前往茶肆买一匹骏马返回城内。
季秋时节的日光温和柔暖,这一路叶黄枫红,虽有些萧瑟,却也别具秋意。
柳逢不敢加快马速,隔三差五便要问一问车内之人是否有不适,如此几番之后,柳柒颇无奈地笑了笑:“你再这样问,我就自己驾车了。”
柳逢当即闭嘴,很快又引开话锋道:“未时将至,公子应当饿了,前面有个镇子,不如我们去那里用午膳吧?”
柳柒道:“也好,出了此地估摸要走很长一段荒路,且去镇上歇歇脚。”
这个镇子临近官道,是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往来的商旅行人皆在此处落脚,便显得镇子格外繁华喧嚣,远比西北的县城还要热闹几分。
众人来到一家门头光鲜的酒楼用膳,小二见他们衣貌不凡,便紧着店里的招牌菜推荐,司不忧道:“来几道小炒和两碟牛肉即可。”
待小二离去后,他对柳柒道,“为师担心这些招牌菜不够正宗,待去了楚州,我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柳柒笑道:“多谢师父。”
午膳毕,柳逢又去隔壁的糕点铺买了些干粮打包带走,在路上可用以充饥。
眼下天色尚早,众人在酒楼歇息片刻后继续赶路。
因着胎儿月份大了,柳柒现在愈发地嗜睡,走出没多远便倚在引枕上熟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猝然停下,柳柒身体微微倾斜,自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问道:“怎么不走了?”
柳逢嗓音发沉,咬牙道:“公子,我们被拦住了去路。”
司不忧也下了马车,疾步往前方走来。
柳柒疑惑地挑开车帘,极目瞧去,十丈开外的路口处横列着乌泱泱一片铁骑,少说也有几百号人。
而为首那人,正是一袭赭色劲装的淮南王赵律白。
他勒紧缰绳驭马靠近,面上挂着明媚的笑:“砚书这是要去哪儿?”
柳柒淡漠地道:“草民已经辞官,便不打算留在汴京了。今欲归乡,助家母打持家业。”
赵律白道:“辞官了也能留在京中,何必回到扬州做商人?砚书辅佐我七年之久,难道不想亲眼看我登上皇位吗?”
柳柒道:“殿下自可大展宏图,草民定当衷心敬奉。”
“草民?”赵律白笑了笑,“砚书可是陛下心心念念找了二十多年的先太子,‘草民’这样的身份岂不玷污了你?”
柳柒蓦地瞪大了眼,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赵律白道:“当初赐宴御花园时,砚书的玉佩不慎遗落在那儿,后来覃涪拿着那枚玉来问我,我便有了怀疑,后来暗中命人查了一番,原来此物是先皇后所有。不出几日,陛下果真派人前往扬州,将柳夫人的接生婆请入京来。
“我知道陛下寻你的真正目的不是要传位于你,而是想杀你,遂派人在半途劫杀了那群侍卫,当然——柳夫人的接生婆我没动,我知砚书心善,便留了她一命。”
司不忧蹙眉:“原来是你。”
柳柒对接生婆一事毫不知情,却也从他的话里得知了缘由。
赵律白道:“本王今日特率精骑迎太子皇兄回京,还望皇兄随弟弟同往。”
柳柒被他这两声“皇兄”喊得毛骨悚然,当即回绝道:“我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你的皇兄,王爷请回吧。”
赵律白道:“皇兄还是跟我走罢。”
柳柒道:“我若不走,你当如何?”
赵律白眸光翕动,勾唇一笑:“云相千方百计将皇兄的去向告知于我,我若不请皇兄回京,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作者有话说】
走是不可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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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父子相夷矣
◎“皇兄,吃了它。”◎
司不忧眸光一凛, 不等他开口,便听柳柒说道:“王爷,同样的伎俩用一次就够了。七年前你挑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如今还想故技重施吗?”
许是没想到他已知晓真相, 赵律白有一瞬的色变, 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笑意不减:“皇兄说什么,我听不懂。”
柳柒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可以不计较,今日别过, 我们就两清了。”
“别过?”赵律白道, “我是带你回京的, 不是与你道别的!”
司不忧冷声道:“那你应该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赵律白下颌紧绷,视线在司不忧身上凝了几息, 转而又看向柳柒,沉声问道:“砚书, 你当真不跟我走?”
柳柒止看着他,没有出声。
赵律白道, “既然如此,砚书就莫要怪我。”
话毕,他面色一沉,朗声对身后一众禁卫道:“除了柳柒, 其余人就地格杀!”
他的一声令下, 顿时让铁骑们行动开来, 柳逢和司不忧当即拔出刀剑应战, 就连骑在马上的陈小果也加入了混战之中。
柳柒无法坐视不理, 遂持刀刺向赵律白, 妄图挟持他离开此地。
然而他如今身体笨重, 不过缠斗了片刻便觉肚皮发紧,内力也如同被禁锢了,很难发挥全力。
司不忧的剑术足以过五关斩六将,他出身皇城司,本该是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可自从退隐江湖后,几乎很少开过杀戒。今日有人想动柳柒,他自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
长剑饮了血便不再心软,司不忧当即施展轻功,踩着一众禁卫纵身刺向赵律白。
可赵律白却丝毫不显慌乱,他轻轻一扬手,立马就有弓箭手射出箭雨,阻挡了司不忧的来袭。
司不忧转攻为守,顿失优势。
本该是寂静的山林小道,此刻却充斥着兵戈相伐的声响,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愈来愈浓。
禁卫们前赴后继,不断有人死去,也不断有人替补而上,他们宛如一群不知痛楚的杀人冷器,唯赵律白之命是从。
风刀雨箭持之不下,纵然他们四人武功高强,也难挡这样的攻势。
陈小果用拂尘绞杀了几名试图攻击孟大夫的禁卫,嘴里不住地念着“福生无量天尊”;司不忧剑气横扫之处,无不鲜血淋漓;而柳逢也丝毫不手软,凡企图靠近柳柒者,他都一一屠杀殆尽。
死的人越来越多,柳逢和陈小果在这样的车轮战术之下均已负伤,隐隐有了不敌之势。
正这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柳柒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残影,耳畔便传来了一声闷响,那箭猛地扎穿柳逢的身体,自肩胛处射出,鲜血四溅。
“柳逢——”
“柳逢!”
司不忧和柳柒同时惊呼出声,柳逢拧着眉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了。
一旁的禁卫们见势立刻挥刀劈向他,柳柒厉声对赵律白道:“你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住手!”赵律白当即下令,禁卫们及时收手,刀刃擦着柳逢的衣料撤了去。
“公子不……”柳逢甫一出声,便不自禁地呕出一口血,司不忧也道,“他们父子没一个好东西,你去了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柳柒摸了摸领口,对司不忧道:“师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司不忧目光深沉地看向他,须臾后挪开了视线。
赵律白收了弓打马走近,对柳柒伸手道:“上来。”
柳柒漠然地道:“给我一匹马。”
赵律白与他对视两眼,继而对身后的禁卫道:“备马!”
数百名禁卫军活下来的竟不足三成,满地尸体横陈,脚下的土地悉皆被血迹浸染,踩在其上,黏腻不堪。
赵律白携部分禁军带着柳柒返回汴京,余下之人便留在此处清理尸体。司不忧扶起柳逢,将他送入马车内,孟大夫当即为他处理伤口,嘴里叹道:“这箭若是再往左偏离一寸,老朽就无能为力了。”
柳逢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忍痛说道:“先生,您怎……咳,您怎能放公子离开?淮南王对公子意图不轨,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何况……更何况公子他……”
司不忧问道:“他怎么了?”
柳逢闭了闭眼,艰涩地道:“公子所中之蛊可令男子怀孕,他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司不忧陡然瞪大了双目,颤声道:“什、什么?”
*
回到京城后,柳柒被带去了皇城司,本以为赵律白要对他用刑,可当他瞧见那间富丽堂皇、奢华靡丽的牢房时,心里没由来地涌出一股子恶寒。
赵律白道:“我也不想把砚书关在这里,但是除了皇城司,别的地方都不可靠,我防不住有人会来救你,唯有此处才能让我安心。”
柳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律白微笑着握住他的手道:“请砚书暂且在此处委屈几日,等时机一到,我定会接你回宫。”
柳柒挣脱他的手,问道:“接我回宫?”
赵律白但笑不语,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瓷瓶儿递给他:“砚书,把这个吃了。”
柳柒未予置理。
赵律白温声道:“此乃软筋散,止控制你的内力、让你无法用功,于你身体无害。吃了吧,我这是为你好。”
见他仍旧不理,赵律白温和一笑,语调却莫名森寒,“如今整个皇城的禁军都归本王调动,砚书若是不肯服从,那本王只好派人将你师父他们赶尽杀绝。”
柳柒怒上心头,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除了威胁我之外,还有别的手段吗?”
赵律白摸着被他打过的地方,笑意更甚了些:“砚书总是这般心软,很容易被人拿捏的。倘若那天你将我的所作所为当众指出,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了。”
说罢再次将瓷瓶递给柳柒,语调愈发温柔了,“皇兄,吃了它。”
柳柒接过药瓶,将里面的软筋散悉数服用。
少顷,他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所认识的殿下谦逊有礼、温文儒雅,从来都是以百姓为重,可如今的你竟为了一己私欲滥杀无辜,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赵律白失声笑了出来,“若非你们逼着我成亲,我何至于走上这条路!”
柳柒道:“你成亲后便多了一方势力,这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我说了我不想成亲!即便要娶,那个人也绝非解家女!”赵律白道,“砚书,我想娶的人是谁,你心里不清楚吗?”
柳柒瞳孔微张,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几息后,他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律白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就怕你不知道。”
柳柒咬紧牙关,冷声道:“滚出去!”
赵律白丝毫不恼,对默侯在牢外的内侍官道:“好好伺候柳相,若他有半分闪失,本王定不饶过你们。”
离开皇城司后,赵律白径自前往皇宫,他对身后的近侍道:“云相在哪儿?”
那近侍道:“依照您的吩咐,将他暂时扣押在御书房内。”
赵律白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清居殿外的侍卫早已更换了一批,淮南王进入殿中时,一股温煦的菩提花气息扑面而来。
他绕过玄关来到内殿,见桌上的菩提香已经燃尽,便蹲了下来,亲自点然一块香,将它塞进香炉之中。
昭元帝平躺在龙床上,唯双目可动。他转了转眼珠子,盯着焚香的赵律白,哑声斥道:“畜生!”
赵律白轻轻拨了拨香炉,似笑非笑地道:“陛下身体欠佳,勿要动了肝火。”
昭元帝恶狠狠地道:“你在这菩提香里加了什么药?”
他当年随先帝出征时被困雪地几日,自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每逢阴雨天便会复发,唯有吃药方可缓解。
今春赵律白命太医局的人将陛下吃的药调制成了熏香,再佐以菩提花中和药气,每逢阴雨天熏上一熏,能大大缓解昭元帝的不适。
竟不想他会暗中动手脚。
赵律白道:“太医局的人又不傻,儿臣岂敢随意往里面加药?”
昭元帝愣了愣,问道:“那朕为何会如此?”
赵律白起身走近,在龙榻前坐定:“菩提花性阴、无毒、可食之。然其花香可诱阴蛊,为操蛊者之圣物。陛下曾经接触过执天教的人,也对先帝用过蛊,怎会不知菩提花的用途?”
昭元帝目瞪口呆,脸色煞白:“你……你说什么?”
赵律白靠近几分,将方才的话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说,陛下当年对先帝用过蛊,怎会不知菩提花的用途?”
昭元帝惊诧地问道:“你……你怎知此事?”
赵律白含笑取出一枚令牌,拿在手里晃了晃:“多亏了陛下这块令牌,儿臣才有机会从沐教主手里拿到噬心蛊。”
昭元帝再次瞪大了眼:“你,你把这蛊用在我身上了?”
“父皇休恼,明日才是蛊发的时候,您现在想吃什么,儿臣命御膳房做给您吃,”赵律白笑着说道,“这也算是儿臣最后给您尽孝了。”
昭元帝蓦地红了眼,哑声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
赵律白道:“父亲?你把我当过儿子对待吗?我是皇后嫡出,赵律衍不过是个妃嫔之子,你却百般宠爱他,连‘父皇’这样的称谓都不允许我叫出来,你现在跟我说你是我的父亲?你不觉得可笑吗!”
“朕这么做,不过是磨你的功利心罢了。”昭元帝道,“当年史、陈二相之事发生后,你玩弄权术挑拨了柳柒和云时卿,朕那时便告诫过你,让你不要随意玩弄人心,否则必将被人心反噬。你有听过朕的话吗?”
赵律白道:“你就因为这个冷落了我七年?”
静默半晌,昭元帝道:“朕有想过册立你为太子,但你暗中与魔教来往之事被师旦知道了,他以此来要挟朕,朕为顾全你的名声,不得不废黜。”
“顾全我的名声?”赵律白哂笑,“你是顾全自己的名声吧?柳柒性情刚直,倘若叫他知道,定会彻查下去,待水落石出时,人人都知当今陛下为了皇位不惜手足相夷。”
提及柳柒,赵律白又笑了一声,“陛下可知柳柒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见昭元帝瞪着眼,他自顾自地道,“他便是你苦寻了二十七年的先太子——我的堂兄赵律泽。”
这个答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昭元帝还是禁不住震撼了一瞬,仿若失声般张了张嘴。
赵律白道:“不过陛下放心,我已将他软禁在皇城司了,待陛下殡天、儿臣继任大典之后,便将砚书迎回宫中,册封他为君后。”
昭元帝眼前蓦然一黑,好半晌才发出一点声儿来:“他可是你的堂兄,你怎能……你怎能……你这孽障,竟然做出此等有违人伦之事!”
“有违人伦?什么叫有违人伦?”赵律白轻笑,语带嘲讽地问道,“弑兄夺位是否有违人伦?宠庶灭嫡是否有违人伦?任由臣子相残是否有违人伦?陛下总说儿臣善于玩弄人心,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昭元帝头晕目眩,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呼吸甚是急促。
缓和良久,他才恶狠狠地道:“你弑父杀弟,定会遗臭万年!”
赵律白道:“陛下年岁已高,身患旧疾,又常年操持政务,暴毙实属正常,与儿臣无关。至于三弟嘛……他虽逼-奸了朝臣,但对祝煜实属痴心一片,若是为挚爱殉情,说不定还能落个极好的身后名。”
“孽障,孽障!”昭元帝卯足力气抬起了一只手,额间青筋根根毕现。
止一瞬,那只颤抖的手又落回榻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赵律白道:“陛下放心,儿臣定会好生照顾太子皇兄,也不枉您苦寻了他二十几年。待百年之后,皇兄随儿臣同入太庙,何尝不是认祖归宗呢?”
昭元帝气急,颈侧的青筋悉皆暴涨:“你……你……你违背人伦,必遭天谴!”
赵律白淡淡地道:“我即为天,谁敢谴我?”
昭元帝双目渐渐布满了血丝,嘲讽道:“朕竟不知,朕的儿子有如此之大的野心。”
赵律白笑道:“虎父无犬子,陛下既已开了先例,儿臣岂能不追随之。”
昭元帝喉间一紧,不过瞬息便吐了血。
赵律白替他擦净嘴角的血迹,继而起身后退几步,揖礼道:“陛下身体抱恙,不宜动怒,当仔细休养才是。儿臣便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清居殿探望父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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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暗语相别离
◎“落花时节又逢君”◎
九月初四, 帝薨,举国奔丧。
昭元帝殡天的消息被迅速发往各路、府、州、县,百官回京吊唁。而初六本该是淮南王赵律白的大婚之典, 然今有国丧, 婚事只得作罢, 待两年后再行定夺。
不过一夕之间, 伺候柳柒的内侍官和宫娥都戴了孝,就连看守牢房的狱卒也不例外。
恍惚间,柳柒回想起陈小果所言紫微帝星黯淡一事, 虽然早已预料到宫中不会太平, 却没想到赵律白的动作如此之快, 竟做了逼宫之举。
那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昨日赵律白离去之后,柳柒便向内侍官们打听了云时卿的消息, 但是无果,他担心赵律白会对云时卿不利, 心下忧虑,几乎是一宿难眠。
腰间那块布勒了整整一日, 颇有些难受,眼下肚皮正一阵阵地发紧。
他不敢随意解下束腰,若是让赵律白知晓这个孩子,指不定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柳柒简单用过饭便躺下了, 决意困个中觉补补精神。
忧思之际, 梦魇缠身, 云时卿浑身血淋淋地被绑缚在刑柱上, 刑官手里还握着一把淌血的铁梳。
这样的梦柳柒已经做了千百回, 即使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梦, 却依然会难过。
他被梦魇困住,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似一缕幽魂般眼睁睁看着云时卿受苦。
“晚章……晚章……”挣扎良久,柳柒总算唤出了那个名字,眼角渐渐渗出一抹热意。
不多时,他从睡梦中转醒,瞳底仍余留一抹惧色。
“梦见什么了,喊得这般亲昵。”
身后传来一道难辨喜怒的声音,柳柒心头一凛,忙支着胳膊坐起身来。
赵律白坐在榻沿,笑盈盈地凝视着他,“梦到云相了?”
柳柒漠然道:“陛下尸骨未寒,王爷不扶棺守灵,来牢里做什么?”
“他已是先帝了,你应该唤朕一声‘陛下’。”赵律白道,“不过不要紧,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柳柒问道:“云时卿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赵律白漫不经心地道:“自然是杀了。”
柳柒并未被他激恼,止哂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赵律白蹙眉,“你不信我会杀他?”
柳柒道:“我当然信。陛下手段高明,连自己的生父都能狠心杀掉,遑论旁人。”
赵律白握住他的双肩,柔声说道:“砚书放心,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会辜负你。”
柳柒的喉间猝然泛出一股恶心,他把人推开了沉沉说道:“我是你亲堂哥,你怎能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赵律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须臾后勾唇一笑:“我不在乎。待先帝入陵、新帝继任大典之后我就接你回宫,从此不许离开我半步。”
柳柒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简直是个疯子!”
“君子做久了,也该做一回疯子。”赵律白替他拉上被褥,温柔地道,“如今天气转凉,砚书莫要受寒,得仔细着身子。”
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柳柒忙拉住他的手臂问道:“云时卿在哪儿?”
赵律白强忍怒意回头:“他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是他出卖了你的行踪,你难道就不恨他?”
柳柒不顾他的挑拨,再次问道:“云时卿到底在哪里?”
赵律白绷紧下颌,淡淡地道:“放心,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柳柒道:“我要见他。”
“不可能。”赵律白笑了笑,语调依旧温儒,“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面了。”
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会发生,赵律白每每来此都是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离去时却甚为狼狈。
他生柳柒的气,却又舍不得动他一根汗毛,只能打碎了牙咽入肚中。
短短几日,各路转运使及州府的长官陆陆续续赶到京城为昭元帝发丧。
师家一党的旧部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朝中官员再次大换水,唯赵律白之命是从。
昭元帝暴毙之前便因旧疾而缠绵病榻,太医局的医官也在他死后仔细查验了一番,尸体无毒无淤痕,乃正常死亡。
朝中臣子对此并无异议,遂遵循遗诏,奉赵律白为新帝。
狱中不见日光,亦无更漏,柳柒只能凭借膳食来推断自己被关了多少久。
他不知云时卿现下处境如何,除了担忧之外,别无他法。
先帝发丧那天,赵律白有一整日没来此处,直到入了夜,他才脱掉孝服赶往皇城司。
金碧辉煌的牢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赵律白走向床塌,轻轻坐了下来:“内侍官说你今日鲜少进食,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柳柒侧躺向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赵律白又问道,“莫非是他们伺候不周全?”
“与他们无关,你别迁怒。”柳柒淡淡地道。
赵律白笑了笑:“我依着你的口味带了几份糕点,吃些果腹罢。”
柳柒道:“草民甚是困乏,恐要拂了陛下的美意。”
赵律白盯着他的背影,轻声叹息:“对不起,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我明日就接你回宫。”
柳柒拧起眉梢,止不住地涌出一股恶心之意。
“我知你怪我、怨我、甚至是恨我,但是你不要和自己的身体置气,起来填饱肚子再睡。”赵律白一边说着,一边去揭他的被褥,见他紧紧抓住被角不肯松手,遂哄劝道,“砚书听话,多少吃一点吧。”
屡劝未果,赵律白便不顾他的执拗,强行揭开了被褥。
柳柒服用了软筋散,自然是敌不过他的力气,没了被褥做遮挡,他下意识捂住肚子,将身体蜷得更紧了些。
循着柔光瞧去,他的腹部圆润鼓胀,盖在肚皮上的双手微微发颤。
赵律白眯了眯眼,问道:“你藏了什么?”
柳柒下意识往床内挪去,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用蛮力拉坐起来,“我问你,衣服下面藏了何物?”
柳柒强作镇定地道:“方才肚子疼,我垫了一只软枕,这样会好受些。”
“肚子疼?”赵律白颦蹙着眉,作势要去撕他的衣料,“给我瞧瞧。”
柳柒不禁伸腿去踹他,冷声斥道:“赵律白,我是你哥哥,你怎能这样对我!”
赵律白已然听不进任何话了,忍着柳柒的拳打脚踢粗暴地撕裂他的襕袍,扒开中单一瞧,一只滚圆的肚皮赫然入目。
“这……这是什么?”赵律白嗓音颤抖,双目圆睁。
柳柒拢紧破烂的衣衫,目光异常淡漠。
赵律白握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道:“我问你话,这是什么?!”
柳柒的沉默令他窒息难受,好半晌后,赵律白咬牙道,“云时卿替你解了蛊?你怀了他的孽种?”
柳柒倏然抬眸,眼底满是惊诧之色:“你……你说什么?”
赵律白双目红得滴血,兀自说道,“你不是能喝酒吗,你不是没有中蛊吗,为何还怀了孩子?!难怪你对云时卿念念不忘,原来你们早就上了床!”
顷刻间,柳柒犹如置身铜钟内,耳畔不断震荡着嗡鸣之音,脑中亦是空白一片。
他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胸腔窒闷不已。
“这个孽种多大了?”
“你们何时好上的?”
“告诉我,告诉我!”
赵律白魔怔般嘶吼着,几欲晃碎了柳柒的骨头,可柳柒却木讷地任他折腾,双目死灰一片。
——昆山玉碎蛊唯有亲近之人方可下手。
他曾怀疑过那么多人,唯独没有对赵律白生疑。
呕心沥血地辅佐了他七年,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福报”。
赵律白捧着柳柒的脸,疯魔半晌后逐渐平静下来,哑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的砚书,我这就派太医给你煮落胎药,只要打掉这个孽种,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杀了我吧。”柳柒道,“此子由蛊虫诱生,与我共命,只有我死了孩子才能消失。”
赵律白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柳柒轻抬眼眸,睫羽很快便被泪渍浸透:“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下这样的蛊?”
赵律白道:“如果当初你没有在宝津楼说那番话,我也不会……”
上元佳节,北狄长公主求亲柳柒,柳柒便拿云时卿做幌子,拒了公主的芳心。
没想到赵律白竟因此而对他下阴招。
赵律白垂眸,目光沉沉地凝向他的肚子,“没关系,把孩子留下也无妨。此子是赵家后裔,与我也流着相同的血,我定会视他如亲骨肉,好好将他抚养长大。”
柳柒闭了闭眼,嗓音甚是艰涩:“我要见云时卿。”
赵律白一口回绝了他:“你休想!”
柳柒道:“那我就死给你看。”
赵律白顿时色变,沉吟几息方才出声:“明天吧,明天让你们见上一见。”
翌日晌午,云时卿来到了皇城司大牢。
他曾在此处受了十余日的酷刑,早已将这里的一砖一瓦刻入心遂。
可他如何也没想到,赵律白囚禁柳柒的那间金牢,竟是他当初受刑的炼狱。
柳柒端坐在桌前,腹部圆隆,已经无法遮掩。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圆领襕衫,墨发用青簪挽于脑后,温如暖玉、俊美无俦。
云时卿隔着栅栏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对狱卒道:“开门。”
狱卒颔首应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卑职不敢擅自打开牢门。”
云时卿道:“本官今日便是奉陛下旨意来此,你开是不开?”
那狱卒犹豫片刻后,不得不打开了门锁,待云时卿进入后,复又锁上了牢门,以免这位武功高强的丞相把人劫走。
云时卿疾步走近,立刻将柳柒紧紧拥入怀中,掌心摸着消瘦的背脊,颤声道:“柒郎受苦了。他有没有欺负你,对你用刑了吗?”
柳柒摇头:“我很好。”
牢门外守着一拨带刀的禁卫,是方才随云时卿而来,他们奉圣命守在此处,以免云时卿劫狱。
云时卿松开他,轻轻抚摸他的肚子:“棠儿最近可有闹你?”
禁卫们目光如炬地盯着牢内,将二人的一举一动悉数纳入眼底。
“棠儿很乖,没怎么折腾我。”柳柒道,“晚章,我想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云时卿道:“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禁卫们愈发警觉,不由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静默须臾,柳柒道:“你说得没错,昆山玉碎蛊的确要亲近之人方可种下,我体内的蛊虫是拜赵律白所赐。”
云时卿瞳孔微张,俨然一副震愕之色。
柳柒缓缓垂眸,似乎不愿再提此事。他握住壶柄,兀自往杯中斟水。
许是软筋散的功效太烈,亦或是蛊虫之事令他心力交瘁,倒水时手腕略有些颤抖。云时卿见状,忙接过水壶替他斟满,而后小心翼翼地喂给他。
柳柒饮尽杯中的温水,眼眶突然溢了泪。云时卿立马用袖角替他擦拭殆尽,温声说道:“柒郎别哭,我去求他,无论如何都会带你离开的。”
禁卫一错不错地盯紧了牢内之人,生怕他们联手逃狱。
柳柒道:“你为新帝扳倒了师家和三殿下,他应当不会为难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得罪他。”
云时卿点头应道:“我知道,我不会鲁莽。”
沉吟几息,柳柒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云时卿拧紧了眉,疑惑道:“柒郎,你、你这话何意?”
柳柒淡淡一笑,又道:“替我向陛下捎个话吧,让他做个好皇帝,莫要负了天下百姓。我与他缘尽于此,待我死后,务必将我送回扬州,让我踏着江南的秋雨赴往黄泉。”
话甫落,一口鲜血自他嘴角溢出,强撑许久的身体猝然发软,无力地往后倒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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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扶柩归江南
◎“我和柒郎拜过天地,我们是夫妻。”◎
云时卿猛然扑了过来, 一把接住柳柒,脸色骤变:“柒郎!”
他侧过身对牢门外的禁卫吼道,“还不去传太医!”
禁卫们也慌了神, 愣了瞬息后, 立刻有两人往外跑了去。
云时卿双目微红, 面颊竟被柔和的灯烛映出了几分青白之色, 他慌乱地擦掉柳柒嘴角的血,而后抱着柳柒来到门前,“开门!”
狱卒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云时卿嘶声道, “他若死了, 陛下定要让你们陪葬!”
狱卒心下一骇,立刻抖着手打开牢门, 云时卿正要举步,忽觉袖口一重, 他垂目瞧来,柳柒轻轻抓着他的袖角, 摇了摇头:“你别难过,记得落……落花时节……又逢君……”
云时卿双腿发软,走出没几步便跌倒在地,他竭力护住柳柒, 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句一句问着, 明明声音不大, 却震得柳柒的耳膜发麻发疼。
周围还有禁卫看守, 柳柒心如刀绞, 只能抽出一丝气力抬起手, 抚摸他的面颊:“晚章……”
云时卿的双眼渐渐被泪水模糊,他扣紧柳柒的腕骨,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当初逼我亲手喂落胎药,现在又让我喂你喝毒药……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啊,从未想过逢场作戏,从未……柒郎……你怎么这么狠……”
嘴里的腥甜不断往外溢出,眼皮也愈来愈重,柳柒张了张嘴,却已经唤不出他的名字了。
云时卿重新站起身,疾步走出皇城司。
晨光扑脸之际,抓住他衣袖的手遽然滑落,他又往前走出几步,终是无力跌坐下来。
布满剑茧的手颤颤微微搭上柳柒的手腕,那圆滑如滚珠的脉搏微弱跳动几下后便再无生机。
蛊生子,子与父共命,一损俱损之。
云时卿眼眶发热,喉间如同被万千利刃扎透了,疼得难以发声。
他把脸埋进柳柒的颈侧,失声痛哭起来。
赵律白赶来时,便见云时卿抱着柳柒跪坐在地,四周围满了带刀的禁军,纷纷颔首向他揖礼。
他如今已是大邺的九五至尊,一袭赭色履袍尽显帝王气度,可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慌乱。
他扑倒在云时卿的身旁,周围之人不约而同地也跪了下来。
“太医……太医!”赵律白歇斯底里地道,“还不救人!”
太医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柳柒的几处穴道落了针,继而扣住他的腕骨,视线凝在嘴角的暗红色血迹上,几息后颤声道:“陛、陛下,柳相他……他……”
赵律白怒道:“你敢说他死了,朕要你的命!”
太医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只能将话压在舌下。
“他确实死了,”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道,“是被你逼死的。”
“你说什么?”赵律白沉声问道。
云时卿抬眼,杀心毕现:“我说——你逼死了你的亲哥!”
“你闭嘴!”赵律白失心疯般吼道,“我就算逼死所有人,也绝不会逼死他!”
说罢就要从他手里把人抢过来,却被云时卿一掌推开,赵律白胸口猝然受力,喉间隐若涌出了几丝腥气。
周围的禁卫们纷纷拔刀指向云时卿,他却丝毫不惧,咬牙说道:“柒郎让我给你捎个话,他说你们之间缘尽于此,死后务必将他送回扬州,让他踏着扬州的秋雨通往黄泉路。他还说,让你做个好皇帝,莫要负了天下百姓。”
“不……不……”赵律白摇头,“他没死,他怎么可能死,他还有孩子呢!你把他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在他扑过来时,云时卿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了,年轻的帝王再次趔趄着倒在地上。
“云时卿你放肆,竟敢对陛下不敬!”周围也不知是谁厉斥了一声,所有禁卫与侍卫们纷纷拔出武器,直指向他。
云时卿无惧剑拔弩张的气势,搂紧柳柒站起身来。
他迎着一把把锃亮的刀往前走去,赵律白没有下令,所有人都不敢伤他分毫,只能持着刀往后退。
赵律白泪流满面地看向云时卿的背影,好半晌才撑着双腿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把拉住云时卿的手臂道:“他是先太子,当葬于皇陵!扬州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我不允许他离开京城!”
“你连他最后的心愿也要违背吗?”云时卿哑声道,“他说了,你们之间缘尽于此。就算是去黄泉路,他也不愿从京城走,他恨透了这个谋权斗术的地方,也恨透了你!”
赵律白耳畔嗡鸣不休,似乎听不见任何话语了,唯有那个“恨”字清晰入耳。
良久后,他艰涩地下令道:“都退下,让他们走。”
皇城司与相府隔了四条街和七个坊,若徒步行去约莫要一个时辰。
云时卿木讷地抱着柳柒行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月白色的襕袍上粘了几片血迹,凄婉如雪中寒梅。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云时卿怀中之人,惊愕地道:“这不是……这不是柳相吗!”
“柳相怎么了?”
“他嘴角怎会有血?”
“柳相!柳相您醒醒!”
“发生何事了?柳相怎会这副模样!”
“柳相……”
“柳相……”
……
云时卿双腿打颤,手臂亦是酸痛不已,可他不敢放手,就这般忍耐着往前走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悠悠而来,在他身前停下。
大理寺少卿沈离掀开帘栊走将下来,眼里满是惶惑与震愕:“这是怎么回事?”
云时卿面色苍白,淡淡抬起了眸。
沈离心头一凛,也顾不得听他解释什么,当即说道:“上车吧,我送你。”
沈离将他们送回相府,看门小厮往云时卿怀里瞅了一眼,脸色陡变,立刻跑向院内,嘴里吆喝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云时卿抱着柳柒迈过了门槛,刚至前院,柳笏和司不忧等人便赶了过来。
“砚书……”柳笏蹒跚走近,嗓音沙哑,尽显苍老。
云时卿双膝一软,笔直地跪了下来:“叔翁、师父,我把柒郎带回来了。”
柳柒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了无生气。
司不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向他的颈侧,半晌后颤抖着挪开了。
柳笏眼前一黑,几息后也跪在地上,伏首道:“臣柳笏……恭送太子殿下!”
司不忧、柳逢、陈小果、以及所有院卫小厮们纷纷下跪叩首。
霎时间,整个相府哀痛不绝,哭号不止。
少顷,司不忧膝行几步,将柳柒接了过来。
云时卿不愿松手,哑声道:“师父……”
司不忧赤红着眼瞪向他,怒道:“放手!”
云时卿眼眶一热,顿时便有两滴泪滚落下来。
司不忧不再理会他,强势地夺过柳柒,起身往后院走去。
不出半日,阖府上下挂满了丧葬白绫,圣驾来临时,柳柒已经入棺。
赵律白亦步亦趋地迈上石阶,堂中所有人都怒视着他,竟无一人参拜。
他踉跄着来到棺椁旁,垂眸看向面容安详之人,道:“他没死,他肯定没死。”
司不忧眉心一蹙,正要开口,耳畔传来了柳笏的声音:“砚书既已辞官,陛下又何须将他逼至这样的绝境?他是臣的儿子,早非赵室子弟,于你的皇权没有任何威胁,陛下犯不着下此狠手啊!”
赵律白讷讷地道:“我没有杀他,我怎么舍得杀他?”
柳笏道:“砚书曾辅佐您七载,此乃君臣之情;他本为太-祖皇帝之子,是您的亲堂兄,此乃兄弟之义。陛下将他囚禁数日,罔顾君臣伦理、有悖兄弟纲常,便是不仁不义、不孝不悌!”
一旁的内侍官厉声喝道:“大胆柳笏,竟敢对陛下出言不逊!”
柳笏当即从衣襟内取出一枚令牌,沉声道:“本官持有太-祖特令,上打昏君、下杀奸佞、内肃朝纲、外攘疆土。当今陛下昏聩无德,逼杀兄弟,本官不过如实诉其罪责,何来出言不逊!”
面对太-祖特令,那内侍哑口莫辨,顿时颔首退至旁侧。
柳笏目光沉沉地看向赵律白,“陛下若还顾念着最后一丝情意,便依了砚书的请求,由臣带他回到扬州,好生安葬了。”
赵律白双手紧扣着棺木的边缘,视线凝在柳柒的脸上,双眼逐渐充血泛红:“你为什么非要做我的哥哥啊?我不想要哥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闻及此言,柳笏脸色骤变。
他如何也没料到,赵律白之所以囚禁柳柒,竟是因为这番缘故!
良久,赵律白颤声道:“朕、朕……朕不为难他了。他既喜欢扬州,便让他去扬州罢。砚书是朕的皇兄,朕自会以皇家之仪将他厚葬。”
言下之意,他要派人护送棺椁前往扬州。
柳笏侧眸看了看司不忧,见后者面色淡然没有异议,遂拱手道:“臣替砚书谢过陛下。”
赵律白问道:“柳大人何时启程?”
柳笏道:“先帝丧事已了,臣也该返回扬州了,今日申时便动身。”
赵律白道:“就不能、就不能多留两日?”
柳笏止看着他不说话。
默了默,赵律白道,“好,那就今天离开罢。”
相府的白绫在秋风中飘摇翻飞,柳柒之死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申时,柳笏下令封棺,云时卿眼睁睁看着那面棺盖落下,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填满胸腔,几欲将他的心脏挤碎。
“起灵——”
一声令下,十二人肩抬起金丝楠木棺椁。
“跨火盆——”
众人抬棺越过火盆,缓步迈出大堂,往府门走去。
“神官开路,扶灵归籍!今起丧柩,诸亲莫愁!”陈小果唱毕,众人送棺出府,竟不想相府外的街道上围满了京城的百姓,他们头戴白花,双目通红地凝视着那口棺材,其间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乌泱泱一群人全部跪了下来。
“草民恭送柳相离京!”
满城百姓齐声送别,饶是铁血如司不忧也忍不住红了眼。
十二名护卫将棺椁抬上马车,待一切就绪后,陈小果一扬拂尘,再次唱道:“神官开路,扶灵归籍!今起丧柩,诸亲莫愁!”
送行的队伍浩浩汤汤,除了礼部官员随行同往之外,亦有朝臣夹道相送。
人人皆知柳柒是个好官,却不料好官也会早逝。
云时卿亦穿了孝服,头系白练,憔悴无神。
日头西下,马车渐渐驶出京城,行至界碑处,百官止步。
云时卿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仍旧驭马前行,后方不断有皇城司的禁卫在唤他,他却充耳不闻。
柳笏回头道:“晚章,就送到此处罢,你得回去了。”
云时卿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叔翁,我要送柒郎回扬州。”
柳笏张了张嘴,正欲相劝,却听司不忧冷声斥道:“你有什么资格送他?”
云时卿通红着眼,喃喃地道:“我和柒郎拜过天地,我们是夫妻。”
“你闭嘴!”司不忧怒道,“若不是你,砚书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本以为你们同门师兄弟能相扶相持,可到头来,却落了个自相残杀的局面!”
云时卿试图解释,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师父说得没错,若不是他,柒郎便不会独自承受七年的苦楚。
若他能早些将自己的秘密告知给柒郎,或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发生了。
罪责在他,他无从辩驳。
柳笏喉结微滚,半晌后对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道:“烦请欧阳大人将云相带回京中,向陛下复命罢。”
欧阳瑜抱拳道:“下官领命。柳大人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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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始觉相思深
◎“你就这么放不下他?”◎
假死药的药效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司不忧需要尽快把柳柒救出来。
此番护送棺椁回扬州的除了百名禁卫之外,还有几位礼部官员也在其内,他们奉圣令协助柳笏处理丧事, 以皇太子之仪将丞相柳柒厚葬。
为了不让赵律白起疑, 司不忧和柳笏这一路几乎鲜少搭话, 众人皆是一副哀痛的模样, 气氛异常沉凝。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陈小果却消失不见了。
亥时左右,车马行至一处农庄外, 柳笏下令原地扎营歇息, 众人各司其职, 短暂地忙碌开来。
夜深露浓时,陈小果踏着冷月而归, 他避开值守的禁卫摸进营帐,将肩上的麻袋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大人、先生, 人已弄到。”
司不忧揭开麻袋瞧了瞧,里面那人与柳柒有九成相似, 腹大如鼓,宛若怀胎七月。
陈小果搽掉汗,叹息道:“贫道的易容术可算派上用场了,只是给死人易容着实有些费劲, 幸好贫道技艺高超, 方能瞒天过海。”
柳笏问道:“道长从何处弄来此人?”
“当然是义庄, ”陈小果道, “出家人可不会随意杀生。这具无名死尸能以皇太子之仪入葬, 也算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司不忧催促道:“事不宜迟, 趁现在禁卫戒备松懈, 赶紧把砚书换出来。”
棺椁旁有禁卫看守,司不忧用暗器封住他们的穴道,待人晕倒之后迅速用内力启开棺盖,将柳柒抱出了出来。
药效尚未退散,柳柒的脉搏依旧没有生机,他的身体被棺中的冰块儿冻得冰冷僵硬,需要立马回暖。
李代桃僵进行得非常顺利,待棺椁重新合上之后,司不忧当即抱着柳柒离开了此地。
柳笏红着眼,哑声唤道:“砚书……”
司不忧回头道:“柳大人放心,待安顿下来后,我定会给你报平安的。”
柳笏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柳逢抹掉眼角的泪,将一些必要之物交到陈小果手里,而后对司不忧道:“有劳先生带公子去楚州的安乐县平猫村,云大人在那儿购置了一所宅院,以备公子生产所需。待葬礼结束,属下定会连夜赶来照顾公子,这些时日恐怕要麻烦先生了。”
司不忧道:“知道了。”
陈小果和司不忧带着柳柒悄悄离开农庄,行至两里外方才上了马车,加急往东赶去。
马车上备了厚厚一床棉絮,司不忧将柳柒包裹住,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内力,半个时辰后,冷硬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许温度。
陈小果驾着马车一路往东行驶,他们和孟大夫约定了在徐州会和,届时一同前往楚州。
翌日巳时,假死药药效淡去,柳柒渐渐有了呼吸,待他转醒,司不忧总算松了口气。
“师父……”柳柒嗓音略有些沙哑,他挣扎着坐起身,视线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司不忧道:“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此处乃应天府地界,再过三日便能抵达徐州,孟大夫在那里等着我们。”
柳柒愣了愣,问道:“晚章呢,他还在汴京吗?师父可知他何时才能离开?”
司不忧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还念着他做甚?如果不是他,你能走上这条绝路?”
柳柒道:“此事与晚章无关,当年我和他之间是受了赵律白的算计方才分道扬镳,那日赵律白围困我们所说的话师父万不能放在心上。”
司不忧瞥了一眼他的肚子,问道:“他说你们已经拜过天地了,这是怎么回事?”
柳柒道:“当初因工布王穆歧在蜀地暗中屯兵,我和晚章便翻过邛崃雪山前往纳藏国,欲将此事告知给穆聂赞普,不料在进入丹巴城之前遭到了穆歧的阻截。为保此行顺利,齐格将军的夫人符赫借嫁女之名让我坐上喜轿,晚章则伪装成迎亲的新郎,与我一同进入了丹巴城。后来又……被迫在工布王的手下面前完成了婚礼。”
司不忧道:“既是做戏,那就当不得真。”
柳柒凝视着司不忧,几息后问道:“师父不是很疼他吗,为何突然……”
司不忧忿忿地道:“你被囚了这么多日,怎不见他来救你?”
柳柒解释道:“他也被赵律白关押了,无从脱身。”
“他不是赵律白的人吗,赵律白怎会关他?”司不忧道,“这样的话你也信?”
柳柒道:“师父您误会了,晚章他——”
“你刚醒来,内息尚不稳,且自行调理一番。”司不忧打断他的话,说罢便离开了车舱,与陈小果同坐车辕之上。
柳柒轻轻抚摸肚皮,眉宇间溢满了忧虑。
晚章能否明白那句诗的暗示?
马车沿官道而行,不出半日便抵达了应天府。
“停下。”入城之前,司不忧忙扣住陈小果的手臂,道,“应天府守城森严,凡出入的马车必需接受排检。这些守城的兵吏大多是从汴京调过来的,他们应该认识砚书。”
陈小果张大了嘴,问道:“那该怎么办?”
司不忧道:“你把马车停至隐蔽处,我去附近的成衣铺瞧瞧,咱们三人都得伪装一番。”
陈小果依言将马车停到一处僻静的废院外,半柱香后,司不忧买来两套崭新的衣物分别递给柳柒和陈小果,吩咐道:“你二人把衣服换上,暂且扮作夫妻,我给你们驾车,如此才能掩人耳目。”
柳柒拿到的是一套湖色衣裙,他的肚子已经藏不住了,扮作女子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只是陈小果面红耳赤,显得有些犹豫:“贫道……贫道乃出家人,岂能……岂能……”
司不忧淡淡地道:“收起你的心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陈小果挠挠头,道:“哦……”
柳柒更换了衣裙,并将长发梳成妇人的发髻样,再以面帘做遮掩,甫一瞧去,竟真像是谁家的夫人,温婉贤淑、貌美如花。
陈小果身穿俗家锦衣、头戴方巾帽,嘴唇上方贴了两片胡须,看起来颇有几分富贵老爷的风范。
他忐忑不安地钻进马车坐到柳柒身旁,嘴里念念有词:“贫道所作所为皆是积攒功德,万望道祖明察,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
司不忧戴上斗笠,立刻驾着马车往城内驶去。
有了这层伪装,三人入城和出城都甚是顺利,司不忧顺道儿在城内的糕点铺买了不少干粮随身携带,以免柳柒和腹中的胎儿在途中挨饿。
今天已是九月初八,虽还未到月中,但柳柒已经有了蛊发的征兆,好在柳逢将压制蛊毒的药放在了行李中,他当即倒一枚服下,用以缓解不适。
放回药瓶时,余光瞥见了藏在包裹里面的物什,他掀开一瞧,竟是那对木雕的人偶,狐狸与皮影俱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
他取出那只酷肖云时卿的木偶把玩着,嘴角不自禁勾出一抹笑。
赶了四天的路,终于在九月十二晌午抵达了徐州城。
孟大夫从汴京出发,早在几日之前就已抵达徐州,只是徐州如此之大,不知该去何处寻他,心念转动之下,陈小果换回道衣,在最繁华的街口上摆摊算卦。
两个时辰后,孟大夫总算露了面,他依照陈小果的指示去了东街的悦来客栈与柳柒会和。
临近月中,胎儿和昆山玉碎蛊亟需阳气的滋养,柳柒承受不住这份折磨,每日需服下一枚药丸方可压下蛊气。
孟大夫替他号了脉,蹙眉道:“脉象无异,公子和胎儿俱都安好。只是公子的内息有些紊乱,想是蛊毒淤积太多所致,若长此下去,恐怕十分不利啊。”
柳柒这些天接连不断地服药,五脏六腑内的蛊毒积攒得愈来愈多,蛛网样淤青已然凝集到锁骨处。
微顿半晌,柳柒道:“劳烦孟大夫替我用银针封住身体的几处筋脉,或可延缓蛊毒侵入脑髓。”
封住筋脉之后便不能运功动武了,一旦强行运功,便会倒行逆施、走火入魔。司不忧担忧地看了他几眼,终是没有阻止。
孟大夫依照他的指示施针锁住了几处筋脉,几人在客栈休息一宿,翌日天明时继续赶路。
徐州至楚州有四百余里,需六七日方可抵达,柳柒每日服药之后便倚在车内沉睡,精神全无。
又往南行了两日,途径某县时,众人发现此处有不少逃难的百姓,司不忧几经打听,方才知道这些人是从楚州、海州两地逃亡而来。
“砚书,”司不忧掀开车帘,对柳柒道,“楚州和海州最近有大批海寇做乱,不甚太平,许多百姓都已举家迁离,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了。”
柳柒眼底闪过一抹忧色:“海寇做乱?怎会如此?”
司不忧道:“这批海寇来自万里之外的倭岛,抵达楚、海两州不过几日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地方军镇压不住,已奏请朝廷出兵支援,恐怕不久之后便会有大批军马赶往楚州。砚书,你在京中待了十年,人人都认得你,你若留在楚州,必会让赵律白知晓你假死之事,届时恐将惹出大乱子。”
柳柒已经见识过赵律白的疯劲儿,实在不愿再被他纠缠上,却又放心不下云时卿,便道:“可是离开了楚州我又能去哪儿?晚章若是寻我,也只会往楚州来,一旦我走了,他……他就找不到我了。”
司不忧目光一沉,说道:“你就这么放不下他?”
柳柒握着一只木偶,坚定地点了点头:“昆山玉碎蛊消减寿数,我与他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不想再错过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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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乱世若逢生
◎“我肚子,肚子有些疼。”◎
楚州境内有大批自海上而来的倭寇, 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甚至明目张胆地在各处水源投了毒,人畜皆受其害。
依据楚州军所言, 此番过海而来的倭寇足有数十万人, 除楚州、海州之外, 扬州、苏州等沿海地区亦有倭国武士的身影, 传闻这群海寇善忍术,各州军力奈何不得,无法与他们正面交锋, 只能竭力护住百姓, 暂避锋芒。
云时卿购置的那所宅子临海, 想必早已被海寇践踏,南下回扬州也非上上之策, 思来想去,几人只能往北而行。
——离京越远, 认识柳柒的人就越少,如此才能摆脱赵律白, 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司不忧见他愁眉不展,遂宽慰道:“我给你师兄送了封密信,将我们的行程告知于他,他若收到了消息, 定会往北寻来。”
柳柒道:“赵律白并不知道我假死之事, 我担心他会迁怒晚章, 倘若晚章因此而入狱, 恐怕没人能救得了他。”
司不忧道:“新帝登基, 朝中官吏大换血, 正当用人之际, 赵律白权欲熏心,自然会以利益为先,不会轻易降罪你师兄的。”
陈小果也笑呵呵地道:“放心放心,云大人的面相富贵着咧,除了在感情上吃些亏,旁的都挺好,嘿嘿,都挺好。”
冷不防,柳柒想起曾经在成都时,他让这位小道长看过云时卿的八字——
玄武当格,一气顺生,得财、得官、得权,又逢库相助,贵不可言。
然曾遇凶年刑冲,无贵人帮扶。
后来在雅州雪屋时,陈小果又拉开他的掌心,说了一句“以血饲佛,三为止”。
思及此,柳柒不禁问道:“道长曾言云相以血饲佛,此话何解?”
“我说过这个吗?”陈小果挠了挠头,似是陷入了深思。
等了许久未等到下文,柳柒便吃了几块糕点果腹,而后倚着车壁缓缓沉睡过去。
司不忧循着舆图的指示驾车往北行去,官道上时时可见逃亡的流民,男女老幼,不胜枚举。
朝廷的兵估摸着很快就能抵达楚州了,也不知能否平定海寇之乱。
酉时刚至,天色便暗淡下来,马车驶入一座小镇,几人决定在此处歇歇脚。
然而因海寇做乱之故,小镇上灯影稀疏,大多店铺都已关门打烊,或举家迁离。举目四顾,萧条无比。
马车缓缓路过一家客栈,这家客栈并未掌灯,门扉也轻掩着,但客栈老板却从门缝中扒拉着脸瞅向他们,显然是想拉客营业。
司不忧勒停了马,跳下车辕往这边走来,老板战战兢兢地问道:“汝是大邺人否?”
司不忧抱拳道:“我家老爷和夫人北上探亲,途径此处天色已晚,欲借贵地暂住一宿,不知老板可否行个方便?”
老板听他操着一口官话,顿时卸下心防,遂将门打开半面,热情地招呼道:“赶紧请你家老爷和夫人进来罢!”
孟大夫撑着车辕下了马车,陈小果掀开帘栊,扶着柳柒小心翼翼走将下来,红着耳根叮嘱道:“娘、娘子仔细脚下。”
客栈老板瞥见马车内走出一位大肚子的夫人,心里不由一咯噔,忙问向司不忧:“你家夫人几个月了?瞧着快要临盆了,怎还出门探亲啊?身边连个侍女也不带的么?如今这世道乱得很,若是不慎磕了碰了,那可是——”
话未落,便对上了司不忧凌厉的眼神,老板赶忙闭了嘴。
司不忧道:“我家夫人临盆还有一段时间,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老板笑盈盈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家客栈规模不大,客房也屈指可数,老板给他们指了两间上房,把人安顿下来后又亲自去厨房为他们准备晚膳。
陈小果放下行李,对柳柒道:“那个……贫道今晚在门外守着,柳相您安心入睡便是,贫道绝不叨扰。”
柳柒道:“窗旁有张罗汉榻,道长就在此处歇息罢,既是出家人,就无需有诸多避讳。”
他既这般坦然,陈小果也不扭捏了,遂脱掉皂靴爬上罗汉榻,闭了眼开始打坐。
客栈老板特意交代过,夜里莫要点灯,早些入睡即可,若是不慎招来附近的海寇,恐将惹上大麻烦。
他们用过晚膳便回房歇息了,司不忧和孟大夫就歇在隔壁房间内,彼此离得近,也能有个照应。
习武之人对危险格外敏感,约莫四更时分,陈小果听见街道上传来了一阵异动,他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屏息来到窗前,透过窗缝往外瞧去,十几道黑影在街道上徘徊,嘴里念叨着外邦言语,他一句也听不明白。
回头时,发现柳柒业已醒来,正端坐在床沿,便蹑手蹑脚地走近,小声说道:“外面那群人好像是海寇。”
柳柒道:“不要轻举妄动。”
夜色沉寂,便显得那群海寇的动静格外明显,好在他们没有进入客栈,而是径自往前走去了。
陈小果暗松口气,又折回罗汉榻上,拉过被褥继续入睡。
“啊——”
他刚合上眼,就听见了一道尖利的惨叫声,足以划破夜空。
柳柒立马趿着鞋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叶往声源处瞧去,奈何夜色太浓,彼此相距甚远,他无法看清发生了何事,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嘶嚎哭喊,甚是凄惨。
他想起了一些传闻,据说渡海而来的倭寇以虐杀为乐,尤其是老幼妇孺之辈,死状极其凄惨,几乎没个全尸。
若是遇见了貌美的妇人,他们则会轮流将其奸-污,而后杀之。
这女子的处境,恐将不妙。
陈小果咬牙道:“这群海王八,简直是欺人太甚!出家人不可见死不救,柳相,贫道要去为民除害了!”
柳柒道:“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忍术傍身,你一人恐难对付。”
陈小果道:“可也不能放纵他们如此欺凌一个女人啊!”
柳柒道:“我去叫师父。”
刚一打开房门,便见司不忧站在门口,沉声说道:“你们安心待在这里,我一人足以解决。陈小果,你保护好砚书和孟大夫。”
司不忧握着剑离开了客栈,不多时就传来了一阵拼杀之声。
孟大夫被陈小果接了过来,三人静静地坐在屋内,耳畔只余兵器相交的声响。
少顷,孟大夫道:“这儿可是楚州边界,再往西几十里就是徐州了,竟不想海寇已经侵略至此。”
陈小果道:“倭人残忍,若放任他们继续做乱,必定民不聊生,也不知朝廷的兵马何时会到。”
孟大夫道:“倭人做乱已非罕事,沿海一带时常有三五成群的倭寇滋扰百姓,可是像这样大规模的,却是少见。”
就在这时,柳柒说道:“孟大夫,劳烦你替我施针解掉筋脉的禁制。”
孟大夫讶异地道:“公子这是做甚?你体内的蛊毒未得疏解,如今愈积愈多,唯有封住筋脉方能阻止其蔓延,若在此时解了禁制,蛊气灌脑,九死一生啊!”
筋脉的禁制要么倚仗疏解后自行冲破,要么施针解除。
一旦施针解掉,蛊气便会迅速蔓延。
很明显,后者绝非明智之举。
柳柒道:“这一路都不会太平,若是被筋脉受阻,我恐怕没有余力自保。”
“不需要你自保,贫道和司先生定会护你平安的。”陈小果道,“毕竟柳相可是助贫道渡过生死劫的贵人,贫道怎会让柳相轻易出事?”
司不忧武功高强,解决十几个倭寇不在话下,可他没想到那些倭人阴险狡诈,竟在临死之前拉了响竹,用以通知周围的同伙。
司不忧当即返回客栈,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罢,这附近也不知藏有多少海寇,若教他们寻到此处,恐怕会很麻烦。”
几人当即收拾好行李,匆忙离开了客栈。
今晚的夜风格外萧瑟,马车亦比往日快了不少,柳柒的肚皮虽紧绷得难受,但好在胎儿与他共命,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群倭寇被响笛引到镇上,不出一个时辰便循着他们的踪迹追了过来。
眼下天已露白,小道两侧的竹林内杀机四伏,那群会忍术的武士宛如鬼魅般出现在竹梢上,转瞬又消失不见。
在未知敌人数量的情况下,司不忧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勒停马车,持剑戒备着:“孟大夫,您去马车内避一避。”
孟大夫的性命同样重要,他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柳柒和孩子都将有危险。
此刻风已停歇,可这片苍翠的竹林却沙沙响个不停,柳柒透过车窗往外瞧去,粗略估算,这附近应当有三四十余海寇。
他对东瀛忍术略有耳闻,早在前朝时,倭国就派使臣与中原王朝有来往,学习中原的耕种、纺织之术,连同兵法、五行道法等亦有所涉猎。
而忍术便是由此演变而来。
这些倭国武士通常在杀人之前不会有特别的行动,一旦遇上与自己实力相仿之人,便会使用一些非常手段,他们利用铜镜、金属等反光之物干扰对手,趁其视线受阻时一举格杀。
此刻天光尚暗,倭寇们无法施展此等手段,只能凭借格斗术与司不忧一战。
隐匿在竹林中的杀手们很快便现身了,他们手持长刀,自四周的竹梢上落下,将马车团团围住。
其中一名倭国武士凝视着司不忧,嘴里念叨不休,正是难以听懂的东瀛话。
司不忧当即震出一道剑气,打断了那人的话。
下一瞬,一众海寇齐齐拔刀,朝他们刺了过来。
外面的打斗甚是激烈,柳柒却无法出手相助,他捂住肚子,轻轻安抚着躁动的胎儿。
司不忧和陈小果斩杀了数名海寇,可敌人的数量仿佛不曾减少,他们看出这两人想要保护的是马车内的人,遂将目标移向马车。
司不忧一剑劈开了飞奔向马车的海寇,当即对陈小果道:“你先驾车离开这里,我留下来断后!”
陈小果没有犹豫,立刻跳上车辕,握紧缰绳快速往前驶去。
尽管司不忧拖住了众多海寇,但还是有人朝着马车追去了,眼见着长刀就要劈在车篷上了,柳柒迅速拔下发簪,催动手腕,将其射出车外。
倾注了内力的玉簪穿透车壁,“噗”地一声扎进了敌人的胸腔,凌空飞来的海寇猝然落地,被一支发簪毙了命。
柳柒筋脉被禁锢,此刻强行运功,顿觉内息紊乱,颅脑晕眩不止。
“公子!”孟大夫一把扶住了他,“你怎可动武啊!”
柳柒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我没事,别担心。”
耳廓微动,他察觉到又有海寇举刀劈向马车,可身边已无可用之物。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名海寇射出几丈开外。
马车骤然停下,柳柒忙扶住车窗,勉强稳住了身型。
陈小果道:“柳……夫人,前方有兵!”
柳柒掀开帘栊一角,透过缝隙瞧去,不远处果真有不少兵马往这边赶来,领兵之人乃枢密院副使卫敛,方才那一箭便是由他射出。
海寇们见邺军赶来,当即飞身隐入竹林内,卫敛厉声道:“追,全部杀掉!”
陈小果赶忙对他抱拳揖礼:“多谢军爷出手相助,敢问军爷这是要去哪里?”
卫敛道:“本官奉圣上之命平叛楚州海寇之乱。”
柳柒记得卫敛曾是师旦的人,如今师家落败,与师家来往密切之人均受牵连,无一幸免,可卫敛不仅平安无事,反而带兵出征,如此看来,他应当也是赵律白安插在师旦身旁的一枚暗棋。
陈小果方才与海寇厮杀,锦衣上粘了不少血,贴在唇上的胡须也被汗渍浸得松脱,此刻正半悬着,随着他喘出的气上下漂浮。
卫敛瞥向他将落未落的胡须,问道:“尔等为何会被海寇追杀?”
陈小果道:“贫……咳,我与我家夫人北上探亲,途中不慎遇到了海寇,那群王八觊觎拙荆的美貌,欲抢夺之。幸好军爷及时出手,这才保了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军爷再生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卫敛沉默地看了马车一眼,旋即调转马头,领着大军往楚州城的方向赶去。
司不忧擦掉脸上的血迹,立刻跳上车辕,见柳柒面色苍白,担忧道:“砚书,你怎么样了?”
柳柒捂着肚皮,淡淡地道:“我肚子,肚子有些疼。”
孟大夫道:“方才公子强行运功触了筋脉禁制,以至内息紊乱,动了胎气。”
司不忧扣住柳柒的手腕,果真察觉到他的内力在逆行,遂问向孟大夫:“你能保他平安吗?”
孟大夫道:“你若能稳住他的内息,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司不忧问道:“试什么?”
孟大夫拧着眉,沉声道:“施针,催产。”
【作者有话说】
呜哇哇哇哇我好蠢,居然把早上写的稿子弄丢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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