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真定附城里已经有了人声。
士兵们今天要启程,跟着小岳将军往河间府去。众所周知,完颜宗望的金军离他们已经不远,路上就必须要多加小心,因此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旅行。
赵简子已经升任了一个营的指使,他起得就比别人更早,要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地掀开看看,也将秋日里清晨的冷风带进去,教那些懒小子们精神精神。偶尔看到一个昏昏沉沉抱着柱子还在那睡的,立刻就上前照脑门儿拍一巴掌:“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小兵就吓一跳蹦起来,待看到是他,又有些委屈,“简子哥,还不到卯时呀!”
“卯时就该启程了!”简子哥骂道,“你是想饿着肚子上路吗?”
“卯时就启程!”小兵很委屈,“咱们起这么早,贵人们也是如此吗?”
“小岳将军早就起来了!”
不仅起床穿好了衣衫铠甲,还去看过伙头兵的大锅,弯腰凑近了闻闻锅里的东西。
“今日要走远路,”岳飞说,“吃喝上万万要小心些。”
伙头兵就赶紧应和,“今日的麦粥都比往常煮得早,柴也多加了两根哪!将军且放心就是,断不会让儿郎们吃坏肚子!”
那锅里散发不出什么香气,早晨行军,这些士兵吃得油水很少,但锅里有肉丁冒着泡,都是些埋在盐里腌的咸肉,这一碗麦粥喝下去,咸滋滋热乎乎,一天是行军还是打仗,都足够了。
王继业也是此时出了屋的,他还没怎么睡醒,领口没系严实,铠甲也还没上身,揉着眼睛的模样就很有些落拓不羁,再加上他容貌本来就很英俊,这副模样要是在城中,是可以引得那些清晨开门泼水的老板娘多看几眼的。
他打了一个哈欠,四处张望着火把还没有熄灭的这座大营,先是找到了在营地里巡视的岳飞,而后在另一间木屋前找到了被帝姬特地叮嘱过,需要“好好保护”的目标。
王继业眯了眯眼。
“京中楸叶尚绿,此地却落叶满地,所谓秋风入汉关,不免令人心生凄凉,”河北宣抚司参议秦桧走过来说道,“晨起却见军中肃整,有此军容,岂容胡虏匹马而还?一扫我胸中寥落啊!”
他的声音很悦耳,抑扬顿挫间又有着从容不迫的气度,岳飞听了就很生好感,笑吟吟地抱拳行了一礼,这位青年参议官也很客气地还了一礼,不仅还了,抬头时又转过脸,“王都头!”
两个人一起望向正倚在门边,吊儿郎当的王继业,岳飞就笑了,“王都头在蜀中得了个‘花蝴蝶’的诨名,今日见了这幅样貌,始知人言不虚呀!”
小王都头伸手揉揉眼睛,“岳将军起个大早!俺鬼混时几次翻墙跑都不如今日这样早!”
岳将军不以为意,“有完颜宗望领大军在西,又有那野领分兵在北,咱们须得辛苦几日。”
有亲兵跑了过来,“朝食煮好了,将军与参议、都头在哪吃?”
“反正吃完就走,耽误不得,”王继业说,“都在我这儿糊弄一口吧?”
这么点小事,岳飞自然无可无不可,就应了一句,余光瞥一眼身边的秦参议时,正看到秦参议微微皱了一下眉。
“好。”这位文官也微笑应道。
很奇怪,岳飞想,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帝姬似乎不喜欢秦桧。
帝姬见秦桧时,是带着笑的。
她是站着见秦桧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翘起,似乎还带了两个酒窝,又将头稍稍低下,这副姿态就显得非常温柔可爱,亲切得像一个邻家少女。
她说:“我已经听说朝中的事了,朝中虽有奸谗,但我兄圣明,不逊古之明君,说不准他现在已经后悔失去参议这样的诤臣,诏书正在路上呢!”
这位新到的参议眼圈就微微红了,说:“为人臣者,当竭诚尽节,臣身为御史中丞,不能明法直绳,令小人于君侧,忠良如李公者却谪于荒野,臣愧见帝姬!”
帝姬就劝,“自古岂有邪能胜正,浊能盖清之事么?参议放心就是,来此正有重任,我与宣抚盼参议已久了!”
说完这一席话,她又亲切地问他,“路途辛苦,身边可带了什么人?参议容色清减,不知朔方寒苦,须得努力加餐饭呀。”
这么动听,岳飞在一旁听着,心中就很佩服,这样忠贞耿直的人,谁会不佩服不喜爱呢?
帝姬见过他,又令内侍引他去见了宣抚使宇文时中等人,在秦桧彬彬有礼地告退,跟着内侍离开后,帝姬脸上还是挂着那样亲切的微笑。
但岳飞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帝姬和身边的人在一起时不是这种表情,帝姬见到宗泽时也不是这种表情,帝姬第一眼见他时,还不是这种表情。
这位相州农家长大的年轻将军就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时不时用余光去看一眼正在吃饭的秦参议。
秦参议正在低头吃饭。
饭是大锅饭,王继业吃了就抗议,“我自己背锅,自己开小灶成不成?”
岳飞就乐,“成,只要不用军中的粮食,王都头吃个大雁也成。”
秦参议还是在低头吃饭。
他吃饭时看着慢条斯理,但每一口都往嘴里塞不少,因此那一碗麦粥他吃的就并不慢,吃相也颇在真定附城的昏暗小木屋里,就是进了禁中,受官家的赐宴也是吃得的。
这样的风度,岳飞就琢磨,没有任何可能让帝姬不待见啊!
难道是他想错了?或者帝姬不待见的不是秦桧,是他?
王继业抱着个饭碗,在那死皱着眉一口口往嘴里填猪食,忍不住时就开口问:“参议能吃得下?我那里还有城中带出来的点心,不如我拿一碟给你——”
秦参议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多谢,只是我今既来河北,当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都头自便就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的木勺正好在挖最后一勺麦粥,话说完了,他慢慢地将粥吃进去。
王继业就假笑了几声,捏着鼻子将自己这大半碗粥唏哩呼噜地往嘴里倒。
他不是相州土包子,他跟帝姬的时间就久了,见过帝姬各种表情,真实的不真实的,甚至连帝姬逗猫的,逗尽忠的,撒泼耍横拎着刀子站在灵应宫大门口的,他都见过。
所以要他说,他压根不会说帝姬喜不喜欢秦桧。
他会说:秦桧犯了帝姬的忌讳。
这比喜不喜欢更严重,意味着帝姬已经动手段了——可为什么呢?
这人是个行走的,喘气儿的完美道德模版啊!
看他衣袍整齐,连头发丝儿都一丝不苟,看他吃粗粝难下咽的麦粥吃得面不改色,看他既不傲上也不凌下,再看看他的履历和名声,完美无瑕啊!
对上官家都不怂,那对上金人,不得加倍的铁骨铮铮!
王继业捏着满心的疑惑,将这些混沌都倒进了肚子里,抹一抹嘴时,秦桧已经起身了。
这位面容清隽的文官轻轻地扫了他一眼,眼中像是也有些疑惑。
士兵们也都吃完了,吃得比他们更快,吃完不忘记给粗陶碗舔舔干净。
他们都吃饱了肚子,旗兵也擎起了旗,要说帝姬平时不怎么和小岳将军凑在一起,可给他的都是最好的!三千步兵挑义军平时训练里表现最好的,铠甲兵器也都完备,还给了二百个骑兵——对了!连运辎重的骡子都很肥,据说还是从金人那边薅过来的羊毛哪!
三千兵马悄悄地出发了,走在往东的路上,迎着升起的太阳,每个人头发丝都带着金边。
岳飞又看一眼坚持要跟着骑马的秦参议,秦参议端端正正地坐在马上,整个人都跟镶金边似的闪闪发光。
他就把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给丢开了,转而一边看顾他的兵马,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
斥候着轻甲,骑在马上,前后小跑,偶尔也会往远处跑一圈,看看在山的阴影里是不是藏着一群坏东西。
他这么一跑,就跑到了大沙河的南岸,隔着这条宽阔而浑浊的泥河,竟然真就有人跑了出来。
也是个着轻甲,骑快马的,只是马儿一跑,骑手脸旁的小辫子就跟着飞。
两个人隔着河互相打量,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举起手中的弓,拉开就射了一箭!
一箭!再一箭!射到第三箭时,宋军的斥候调转马头,撒腿就跑,肩上洇开一片血红,这叫一个疼呀!
他跑回了行军的队伍中,岳飞一见他这模样,立刻就吃了一惊。
“有敌?!”
“大沙河北!”斥候说,“隔着河伤我一箭!”
岳飞就想了一会儿,“你去包扎,传令官下去,令士卒往北,加快脚步!”
王继业就问:“是哪一路?”
“完颜宗望在咱们后面,岂会突然过河?必是那野的分兵,他们既见了咱们行踪,多半就要拦过来,”岳飞说,“咱们得找准地方,半渡而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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