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是野蛮的。
所有人都这样说,因此那些没见过女真人的新兵,或者是从大名府过来的文官就会出一些很自信,当然也很巧妙的计谋。
之前这些计谋甚至也被验证过,因此这种自信并不能称之为自负。
比如说同大塔不也战斗时,王善曾经凑了许多财物,扔在对方进兵的路上。
主帅是很快就看出来蹊跷,并且大声阻止自己的士兵打乱阵型了。
但士兵就没听见。
士兵们都是凡夫俗子,有些是仆从军,有些是牢城军,他们作为留在河北的常驻兵马,手里拿到的钱是有限的。
穷可以解释士兵们的一切行为,比如西军的阵前讨赏,也比如这支金军的骚动。
他们说:“我手脚不听使唤!”
那岂止是手脚呢?先是他们的眼睛,然后是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一颗心也怦怦乱跳,最后才是四肢奔着路边的银钱和布匹去了!
身后有人大声叱骂,但跑得最快的士兵已经飞速从地上抓起了一把亮闪闪的东西,努力往自己的腰带里塞进去。
塞过之后,他就放心了,这一把铜钱沉甸甸的极有分量,他若是个混球,够他喝上几顿酒,他若是个顾家的,这也够家里妻儿安稳吃用两个月的。最关键是他跑得快,可以在军法官叱骂时重新跑回队伍里,假装无事发生。
但身后的人没有他那么快,却比他更贪心。
大家闹闹哄哄地去抢地上的银钱,什么阵型都没了,自然也就忘了面前还有宋军,还有近在咫尺的敌人。
那接下来的战斗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任何人见到这样散漫的军队,都会立刻抓紧时机,一波冲锋过去。
据说金人也靠着这招在一些小规模战争中赢过宋军,甚至在大塔不也撤退时,靠着这招也让宋军丢盔弃甲了几次。
过后从军官到主簿都轮番骂过自己家贪心的士兵,不仅骂,还要没收非法所得,要从士兵的衣服、头发、床铺、行囊,甚至是屁股里找出那几个钱,全部没收后还要打军棍,打得军营里一片鬼哭狼嚎。
即使如此,用途也不大。
除了灵应军因为钱和信仰双重力量的庇佑,对金钱能相对没那么贪心之外,似乎宋金两边的士兵都对这招百试百灵。
在完颜宗望的军队就要到达坞堡下时,这座坞堡的守军也很机警,他们也用出了这一招。
在通往坞堡的路上洒下大量的钱,他们则埋伏在一旁的沟壑里,等待士兵走过时因为见钱眼开而自乱队形。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守军决心抓住这个时机,不仅要冲出去,一鼓作气地将金人的前军冲散,他们还进一步想到要驱赶溃散的军队去冲击中军,造成更大的混乱。
当然也有人问:“若是他们不捡钱呢?”
立刻就有人骂了:“你这憨货,天下哪有不爱钱的人?况且他们那般蛮夷!”
他们在那被长草埋伏过的沟里待了很久,直到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们想象中茹毛饮血,披着皮毛,手里拎着形制不一的武器的蛮子却没有出现。
有人在这片洒了乱七八糟的财物,肖似逃亡现场的路边停下了。
但没有乱哄哄的跑步声,也没有拾取财物时铜钱碰撞的声音,更没有军官的叱骂。
一个军官用女真语吩咐了些什么,脚步声就继续向前了,留下草丛里的埋伏者懵了一会儿,但也没有很久。
因为前军虽然继续向前走,指挥官却下令一支谋克走过来,单独负责清扫路边的财物,顺便将草丛里的埋伏者清扫了出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消息传回了真定府,这就很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完颜宗望所统率的金军与其他任何金军都不同,他们就像是那个青年统帅的手指一样,任由他随心所欲地指挥。
他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真定靠近边境的所有坞堡清扫一空,而后来到了灵寿城下。
守军就胆战心惊地站在城墙上往下看,但对方也并没有立刻就扛起梯子过来攻城,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安营扎寨。
骑兵有骑兵的营地,步兵有步兵的营地,仆从军、女真军、役夫、跟随军队而来的商人,所有人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座皆一座的帐篷连绵不绝。金人也不在乎灵寿县外的坚壁清野,他们后方有人源源不断地运送木料过来,将营寨建起。
金军在做这些事时,几乎是安静无声的,在城上的守军看来,像是数不尽的蚂蚁进入了人类的领地,自信地建筑起它们的王国。
守军还额外地注意到了,帐篷最多的位置不在北方,而在东南——也就是通往真定城的路上。
作为佐证,完颜宗望还派出了使者劝降。
使者很是彬彬有礼,“前番郎君攻宋时,灵寿上下皆识时务,郎君因此不曾行惩戒事,而今足下难道忘了吗?”
灵寿的县令不姓曹,但娶了一位曹家分支的女儿,因此可称一句曹家的好女婿,听了这暗含威胁的话语,就将眼睛望向这支守军的指挥使,也是曹烁的一位叔父。
“此一时,彼一时也。”指挥使说,“去岁河北暗弱,金人势大,我等既无兵甲,自然也只能安身守命,而今圣君既派援军守土,我等世受国恩,敢生二心?”
“足下说了这么多,”使者笑道,“句句都是公主。”
指挥使就冷笑一声,“我家既为帝姬母族,有何需遮掩之处?”
“天下人皆知,自然不需遮掩,但王师至此,足下只要登城望远,看一看旗鼓威仪,”使者说,“难道也不能回心转意吗?”
这话里威胁就更强了,甚至令一旁的曹家女婿脸上都露出了惧色,频频去看指挥使的脸。
金人的使者就微微一笑,趁热打铁:“指使为公主母族,公主自来河北,曹家钱粮不尽,流水一般送进真定城中,都给了公主,已是天大的人情了,公主却连指使这条命也要用尽了去,岂不是太苛刻了些?”
“我家岂止出钱出力,几乎大半个家当都搭进了真定附城里,”那位指挥使笑道,“若我一夕献城,岂不前功尽弃?”
使者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消息传回到城外的中军帐时,完颜宗望正在洗洗涮涮。
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不巧的是他又是个小胖子,天一热,他就很难受,虽说发兵时已经过了中秋,但白日里行军,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甲胄一套,还是免不得大汗淋漓。
完颜宗弼和左瀛被召进帐时,他的兄长已经换上了一件宽松的中衣,正在有条不紊地穿袍子。
“阿兄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完颜宗弼说,“可要宣医官?”
“没什么要紧,”完颜宗望说,“为什么不请左先生坐下?”
“郎君寻我前来,”左瀛问,“是为灵寿之故?”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们去年第一次攻宋时,由于绝对主力郭药师的溃败与投降,河北除了少数几座大城之外,其余州县滑跪得其实很迅速。而完颜宗望当时一心要迅速扑向汴京,逼迫那软骨头爱修仙的皇帝立一个城下之盟,所以他也没有对这些表面上臣服——至少不捣乱的州县搞什么换血和深耕。
他向他们要求税赋,也就是将本应交给大宋的那部分钱粮交给他,这些州县也都乖乖给了,县令要是不好意思,城里的狗大户也会赶紧凑齐,这其中也包括了灵寿县,哪怕刘韐就在几十里外的真定城中,这些宋人当中的有钱人、士大夫们也没想过要与他共进退,同生死。
朝真公主一来,一切都变了。
“我见过她,其心如铁,不可转也,”左瀛说道,“郎君须胜她,到时整个河北皆入郎君彀中。”
完颜宗望点一点头,“我今亲至灵寿,正为此来。”
灵寿县被围,自然是要求援的。
消息传到真定城中,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要不要救灵寿?救的话,怎么救?出多少兵力?谁来带队?什么时候发兵?
金人围着灵寿,但不打,而是将主力摆在通往真定的路上,摆明了要真定的守军出城同他们打一场堂堂正正的野战。
打不打?
传阅过金人围城布营的草图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上首处的帝姬,看她坐在那里,从容不迫,镇定中有威仪风度的模样。
而赵鹿鸣不知道应该看谁。
她什么都知道,她一方面知道完颜宗望就是要围点打援,而操练了不足半年的宋军极难与这支金人主力相抗衡,另一方面她又无法坐视灵寿陷落。
她的准备还不充分,可时间根本不允许她准备充分。
那些黑暗里的高山一瞬间又升了起来,向她压下来,压得她一瞬间喘不过气。
忽然有人说话了。
“咱们总归要同他们打上一场,”岳飞说,“野战不能制敌而求国之重,不可得也。”
她吃惊地抬起眼睛,“鹏举有什么好办法吗?”
“臣现在还没有,”他说,“但真定九月里秋雨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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