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意外。
的确如此呀,粮官因为救火被烧成重伤,皮肤都是焦糊的颜色,散发着焦糊的气味,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模样,叫谁看了都心生怜悯。
“这是个好汉子!眼见着火势那么大!他竟然还是冲了进去,他说‘这是军粮,不容有失!’”
围观的百姓们这样议论纷纷,飘得全城都是,官吏们听了就叹一口气,有人登门看望,手里是不能空的,还要拿些滋补的药材,甚至是贵重的财物。
可这一家是已经毁了,妻子淌眼抹泪不说,那十七八岁应该顶门立户的儿子,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躺在床下一声也不吭,有长辈温言劝慰几句,那孩子就大声地哭:“教我替我爹爹受这苦吧!我这样看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哭声更是撕心裂肺,来慰问的客人见了,有些自诩平生从不落泪的女真老兵,都悄悄地擦着眼睛走开了。
“看不得呀!”他们真心实意地哽咽道,“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那是跟着太祖起兵的勇士,我见过他一仗下来扛着人头回营的模样!”
于是自然就有人说:“这火蹊跷!这样好的粮官,这样坚固的粮囷,不应该呀!”
“你岂不曾听闻,那个大宋的朝真公主是有法力的!”
“她降了天火!”
从人类开始进入农耕文明,并且学着给秋收的粮食找一个储存地开始,人类就将才智尽力用在了如何保存粮食上面。
它一定要遮风避雨,否则粮食会发霉;要严丝合缝,否则老鼠会钻进来偷吃;要恒温,不能过热,否则粮食会发芽;要建在高处,不受水灾的袭扰;它更要防火,因为粮食是不经烧的,一把火过去,什么都没了。
女真人虽然是渔猎起家的民族,可他们在修建粮仓方面一样的谨慎,甚至比大辽更谨慎。他们建粮仓时,附近一定要蓄水,粮仓的外墙是用石砖垒起的,火根本烧不起来。
当然,如果真有超自然力量,比如说一道惊雷将粮仓的仓顶击碎,烈火直接烧进里面用草席木板堆砌起来保鲜保湿的内墙,那的确是无计可施的。
夏秋时节,雷雨天确实是有的,粮仓起火也确实在一个惊雷阵阵的雨夜里,大家就开始传起流言了:朝真公主是个修五雷法的女巫呀!
大宋的公主,每一个都藏在深宫里,鹌鹑似的一声也不出,凭什么只有她这样显眼呢?大宋的太上皇已经说过了,因为她有神力呀!她是能与神仙通信的!
百姓们这样说,传到了官员的耳朵里就被严厉禁止了:“妖言惑众!就算她有妖术,咱们大金也有法力高明的萨满法师,不输给她!”
容城因为粮仓被烧,竟然还像模像样地去请了一位北面的萨满法师过来,礼物准备得很足,祭品也是琳琅满目,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什么东西都齐全了。
大家就虔诚地对萨满说,“千万不要再让那个女巫降祸给我们了!”
萨满满口答应下来,“咱们大金的圣天子受万神庇佑!今日我祈祷过了,她是再使不出五雷妖法的!”
他这样说,满地的百姓就跟着在那磕头,一起高声称颂。
声音传进了粮官的小院里,妇人淌眼抹泪地给丈夫一边换药膏,一边说:“他们都信你,可放心了?”
粮官摇摇头,他说不出话,可他一点也不放心。
也就在这一天,萨满们还没跳完舞,东路军都统完颜宗望的军法官就突然来到了容城。
他们说,因为河北边境上几座军仓发生了一些事故,现在要寻粮官问几个问题。
当地的小官吏很惊慌:“朝真公主又使出妖法了吗?!”
那个军法官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她未必有降雷的妖法,倒是很能惑乱人心。”
有人琢磨着这句话,听出了弦外之音,可又很不敢信:“谁敢对军仓下手啊!”
可再看那些小官吏,许多人就变了颜色。
寻常人自然是不敢的,但朝真公主的东西原本也不是卖给寻常人的。
她准备了大量光华璀璨,琳琅满目的精巧玩意儿,老百姓根本买不起,也不去看,他们只会用自家攒下的一点初级产品去换些物美价廉的瓶瓶罐罐,或是粗茶粗盐回来。
他们自然也不会用大批的粮食付账,能干出这种事的,不姓完颜,至少也姓个唐括,那些贵人会矜持地从商人展示的各色珠宝首饰、绸缎绫罗中选出几样,说:“不坏,比梧桐家的更亮堂些,只不知道你还藏没藏些别的东西。”
商人自然是满脸堆笑的,“小人哪敢在贵人面前藏私呢?这都是极经济的——”
对面坐着的女真贵族就立刻不悦了,“什么叫经济?我买东西,还要看价的么?”
“小人倒是在真定府中,见过进上的蜀锦,”商人为难道,“只是那东西麻烦,据说南边饥荒,钱帛易得,只有粮食是最值钱的……”
有很谨慎的贵族听到这里,就不再问下去了,但也有极骄横的就说:“粮食怎么啦?咱们有粮食!去!问问粮仓,支个几千石出来用用!又不是以后填不上!”
不止是需要平账替儿子还赌债的粮官生出了挪用军粮的心,光他有这个心,他要怎么欺上瞒下,怎么将粮食运出去,看到的人还都眼睁睁不吱声呢?
头上有人给他当保护伞,分走一大部分的钱,下面还有人替他收拾首尾,分走一小部分的钱,等到他这里,明明给容城的粮仓搬了个大半,七八万石的粮食水一样流走了,竟然也只够勉强平了赌债的。
他将赌债平了的那天,心里像是有了底,却更没了底,日里吃不下饭,夜里睡不好觉,只想着七月里快点来,可一听人说宗望郎君要南下,又怕极了七月快点到,只能时不时地拎着两只不值钱的鸡,又或者是抱着一匹自己老妻织出的布,腆着脸去贵人的后门处打听消息。
贵人的家奴也是硬气的,用两只眼睛乜了他一眼,“怎么,有我们郎君在,你还怕天塌下来么?”
他记着这话,就满脸堆笑地又回了家去,转天完颜宗望备战南下的风一吹出来,他立刻往贵人家跑。
贵人原本见了他一面的,依旧是很矜持地坐在上面,轻轻地用鼻子哼一声:“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慌,难道你不知借些民仓来用用么?”
官府也有存粮,容城的大户自然也有存粮,其中不少也在他这抽过水,捞过些好处,这个老实汉子醍醐灌顶,赶紧跑去一家家求人,一圈跑完,他整个人就懵了。
“粮食有是有的,”他们说,“可你来得晚了,借给邻城平仓了!”
“邻城?”粮官问,“什么邻城?”
人家又乜他一眼,“五哥,天下只你一个发财么?”
他出了门,晃晃悠悠走在街上就想,难道人人都有一个好赌的儿子,不偷自家的粮仓,就活不下去了么?
粮食借不到,大军南下的日子却近了,再去贵人府上,连后门都不与他开了,直接就撞了一鼻子的灰:
“你是粮官,盘点查验军粮是你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郎君!求郎君发一发慈悲,”粮官哭求道,“我还有妻儿呀!”
“哼,你若生出胡乱攀咬旁人的心,才该想一想妻儿呢!”
这路就彻底走绝了。
除了求朝真公主降下天雷之外,他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躺在床上,听着军法官一句句的问话,问他为何涂改账本,为何偷盗军粮,那些军粮都去了何处,又是从哪弄来的硫磺。
他浑身的疼痛就变成了一道坚固的墙,让他庆幸自己最后这个选择的正确,他已经烧得与木炭无异,根本也熬不过几日。
熬过这几日,他就又恢复了矫健与勇猛的力量,他可以回到白山上去,追随他们女真人的族长,拿着长矛,骑着骏马,奔驰在山林之间,猎杀那些野兽,还有那些不拿他当人的畜生!
完颜宗望走进这间屋子时,军法官起身小声说:“他已经不中用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也没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听到他这样说,屋外有人就恐惧地大声嚎啕起来。
在一片哭声里,完颜宗望说:“我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是宗固家的完颜胡石赉。”
军法官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
可完颜宗望还在继续说下去:“你是个勇士,这些偷盗军粮的硕鼠里,只有你愿意以死谢罪。”
那个已经濒死的人突然睁开了眼,他已经说不出话,可是一双眼睛还在不停地流着眼泪,哀求地望着他们女真人最尊敬的战神将军,菩萨太子。
完颜宗望说:“你去吧,去到我父亲身旁,替我告罪,你告诉他,我原本不想让我的兄弟们流血,可我不能让他打下的基业毁在儿孙手里。”
当夜色笼罩在容城上空,这座小城的焦糊气息还不曾消散时,城中最为华美豪奢的宅院里,忽然一片嘈杂,有人高声怒骂:
“宗望!宗望!你疯了吗?!他是我的儿子,是你的侄子!他是都勃极烈的孙子!”
一片火把中,完颜宗望从身边的亲兵手中抽出了长刀,于是大金最尊贵的宗室也吓得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看着他往日里颐指气使的儿子像一条狗般,委顿着被士兵架起。
“他是我的侄子,兄长,我听你的,你要看他过几日在上京死,”完颜宗望冷冷地问,“还是现在死在我的刀下?”
火把中就静了很久,忽然有人发出了最为撕心裂肺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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