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做好了晚饭,一样样往屋子里送了。
东西分两份,一份是荤腥,一份是素斋,帝姬说,七月十五到了,她得为驸马斋戒。大家听了这话,都表示一起吃素,帝姬却说这就不必了。
“大战在即,将士们都当努力加餐饭,为国奋勇杀敌才是!”
她捧着自己的银质小碗,在下首处看一圈后,忽然说:“鹏举这样的,就很有精神!”
正在默不作声奋勇干饭的岳飞就被呛到了。
帝姬桌上摆了十几二十道精致的小菜,她挑了几样,小声对佩兰吩咐道,“这碟糕,还有这个果子馅饼,那两碟炸物,还有那碗山药汤,都给曹烁送去,让他们母子俩吃。”
佩兰听了就应下,两个小宫女将这些还热着的素菜装进食盒里,拎着往外走。
走在长廊上,两个小宫女就聊起来,“帝姬真是让人佩服呀,一刻也不会闲下来,总是这么的有精气神儿!关键是总能替别人想到,谁也不落下。”
“我见了帝姬这样,”另一个就说,“心里就更怕了。”
“这什么话?”小宫女很诧异,“帝姬思虑周全还不好?”
“好是好,”她的同伴说,“但你就很难瞒住她。”
帝姬用过饭,又开了一个时辰的军事会议,依旧是将真定作为整个河北的作战指挥中心,河间府此之,大名作为后方重要基地,负责给前线足衣足食。
有宗泽老爷子带领大名府百姓,她还是很放心的。
除此之外真定还要随时做好准备,在战斗最艰苦的时候,太原府可能还要跑过来找他们借兵借粮,这种预案他们也得提前想到,甚至连太原到真定的山路,刘韐也派人去进行了一些基础程度的养护和维修。
席间岳飞还提出了两三个设想,比如说能不能先打第一枪,给金人来个措手不及。想法虽好,奈何大宋朝廷太拉,宇文老师以“不要轻启边衅”为由阻止了。
“只要他们发了檄文,”她说,“咱们可以立刻动手。”
饭是吃过了,但考虑到为尊者讳,席间也没有再聊起太上皇和官家的战争,王穿云的疑惑就一直憋在心里。
等到宾客们各自散了,帝姬准备回去沐浴休息一下,抽空还要给驸马打钱,王穿云抽空就问了这么一句。
帝姬换了一身素服,曹烁已经起好了一个火盆,拿了剪裁好的大捆现金,帝姬坐在蒲团上,正看着他的生母在那手法非常利落地将现金拆出来。
“这是你想的吗?”
王穿云很老实地摇摇头,“是尽忠说的。”
“他就是在猜我的心思,”她接过一叠纸钱,送进火盆里慢慢地烧了,“可他猜不中。”
正搬了个精美异常的纸糊小轿子往屋里走的尽忠脚步就一下子来了个急刹车。
“别给轿子捏扁了,”帝姬说,“就驸马那身板儿,我看也不擅骑马,连轿子都烧一顶坏的,你是存心要给他难看啊。”
旁边的小孩子就吓了一跳,像是看着这个平时温柔又文静的嗣母突然露出大魔王面目。
有夜风吹进屋子里,引得火盆里的纸灰打了个旋儿。
妇人忽然低低的咳了两声。
“你阿母是不是有些旧疾?”帝姬问道。
是有些旧疾,妇人赶紧俯倒在地上告罪,她没生这个孩子前,常需在大雪纷飞时,着轻罗纱衣,在雪中为主君起舞。舞自然是很美的,但舞姬受了寒之后,会不会大病一场,这就不是主君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曹家甚至也从不觉得自己虐待过下人,那些被豢养在后宅里的美人无论是老了还是病死,反正都是正常的消耗,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烧了纸,供过穄米饭,给嗣父行个礼就走吧,同你阿母一起回去睡觉去,”她说,“你嗣父是个性情很好的人,不要你装起样子没完。”
曹烁睁大眼睛,轻轻推了推自己的母亲。
“帝姬容秉,小子想……”
“快去。”
她失了耐心,于是小娃子只能有点恋恋不舍地给嗣父磕了个头,跟着阿母回去了。
“儿觉得,嗣父确实比大爷要强。”
“什么话!那毕竟是你生父……”
“儿确实这么觉得的。”
阴暗的长廊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轿子不是在火盆里烧的,得拿出去,还得小心别烧到园子。这一堆东西呼啦啦地往外抬,帝姬站廊下看小内侍们忙活,就同王穿云继续说:
“尽忠有个毛病,他总觉得钱这东西特别好用。”
将轿子交给小内侍们的尽忠走回来,琢磨着就小心开口了,“帝姬,奴婢见识浅,可钱不好用吗?”
“你跟着我,自然是因为我会给你钱,”帝姬笑道,“难道是只因为我会给你钱吗?”
捷胜军迎来了他们人生中最难得的假期。
柘城原是一座小城,却因为漕运改道被塞得满满的,那从南边过来的船只每一艘都吃水极深,说不准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好东西。
当然,每艘船都是好东西。
南边的茶叶、香料、丝绸、粮食、牲畜、腊肉,美酒,这都是最基本的玩意儿,每艘船一靠码头,捷胜军的士兵就迫不及待地跳上船,初时还要搬运工,后来搬运工也不用了,他们自己有手有脚,自己搬!
这些东西都搬进了城中,搬进了他们的住所里——这城池不大,为什么能住下捷胜军所有人呢?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是捷胜军呀!
他们有刀呀!
他们穿着甲,拎着刀,在大街小巷上慢慢走,看到哪一户房屋建得好,修得勤,就踹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若是这户人家识时务者,是个俊杰,就全家老小立刻卷了铺盖细软,一溜烟地跑出城去。跑慢了,那连他们也是人家捷胜军战利品的一部分了。接下来人家要吃要喝,主人家就得忍气吞声地去灶坑生火煮饭,出门买酒,更有甚者家里要是有个漂亮的孩子,不论男女,那还得留下来陪着人家军爷一起吃个酒哪!
有城中的文书受不住这羞辱,义正言辞地骂了他们几句。一个捷胜军小军官搂着个哭得哽咽的妇人,嘿嘿冷笑了两声。
“你识得官家,咱不识得,官家不曾给俺们饭吃,这城是俺们跟着太师自己打下来的!这城里的一切都合该是俺们的!”
那老文书瞠目结舌,“你这贼配军——”
他后面应该还有许多话要骂下去,但没骂完,那小军官已经当胸一刀,给他砍翻在了柘城的大街上。
老文书脸朝下就趴在那儿,有血慢慢地往外流,有人围上来看,有人发出了哽咽的哭声。
消息传到童贯这里,童贯听了就有些心虚。
“也不要太纵了他们。”他说。
幕僚在下首处,比他更加心虚,忽然说,“听说北边……”
“有帝姬在,”老太监立刻打断了他,“干你我甚事!”
“可若是檄文发过来了,咱们就不能久留柘城了,”幕僚说,“久则生变呀。”
这是个问题。
而且是个很可怕的问题,可童贯之前竟然没有想过。
他原想拉着他的捷胜军来柘城只是为了大吃大喝,再大摇大摆地带着辎重运回洛阳,给太上皇与官家分庭抗礼的底气。
可他没想到来了柘城后,捷胜军不止吃喝那么点,他们喝醉了酒,就去滋扰百姓,他们更会大肆劫掠每一艘漕运船,并且理直气壮地将它视为自己的战利品。
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往自己的包裹里塞东西,塞不进去的,他们就吃,胡吃海喝,吃饱了就往涡水里吐,吐干净了继续吃。那些丝绸布匹他们挑最好的穿,穿不上的塞包裹里,塞不进去的,就拿刀劈,拿火烧,还有那些香料,烧起来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香得满城都是,怪道人家是千金一盒的好玩意儿!
他们的面貌并不陌生,历史上能找到许多相似的面孔。
最耳熟能详的那一个,就是董卓带来的西凉军,和丁原的并州军,这些原本守在苦寒之地,忍受最艰苦的条件,与异族敌人作战的军队,现在突然被带到富庶的内陆城市,又突然发现天子的权威不堪一击——他们就迅速蜕变了。
同样是腐化,完颜宗望通过河北的世家大族,给灵应军那点小恩小惠,算是初级腐化;
赵鹿鸣对女真贵族那一套蜀锦配货的奢侈品倾销,算是中级腐化;
童贯让捷胜军抢劫大宋自己的城池,算是最高级的腐化了。
在赵鹿鸣看来,她不会轻易向童贯抛出橄榄枝同他合作了,她现在产生了怀疑:
童贯还指挥得动这支军队吗?
如果他顺着他们的想法走,他的命令他们还是会听从的。
如果他想要下达一个损害他们利益的命令呢?
比如说,檄文发布了,他要他们离开这座富庶的城市,跟着他回到空荡荡的洛阳去,保护一个光杆小老头。
捷胜军会不会拎着刀问他一句:凭什么?
时穷节乃现,战争永远最能考验一个人、一个政权、一支军队的忠诚度。
就在中元节过去五天后,有大金使者跃过了拒马河,将檄文送进了大宋的领土上。
金人依旧是东西两路,准备同时南下,西路军都统完颜粘罕,东路军都统完颜宗望。在檄文中,完颜吴乞买毫不掩饰地将大宋皇帝送给耶律余睹的信作为他讨伐宋人的主要罪状,这一次,他们要彻底击碎这个轻狡反复,怯懦而无信义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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