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热风在工作。
房间很暖和。
陆衡手心冰凉, 握着手机的指尖用力至泛白，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刺骨的冰库当中，就连身体周遭的血液也逐渐地凝固。
空调换气, 发出吐气一般的声响。
睡着了的少年不安分，踢了踢被子，两只手压着被子，脚从被窝里钻出。
陆衡的身体动了动。
先是替江明澈重新把脚给盖住, 又把他两只手给放进被窝里。
他低头，目光再一次紧紧地盯着手机上的那一行字。
陆衡的微信账号, 是他初中时申请的。
母亲用他的手机, 通过了她自己的好友验证。
“衡, 你看, 这是妈妈的微信名，好听吗？美丽人生, 妈妈希望你以后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美丽人生。妈妈取微信名，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你。”
自从他发现母亲会偷看他的手机，偷看他的聊天记录后，他每次都会实时删除聊天信息, 在北城的那段时间，他的朋友圈也再也没有更新过。
哪怕他的聊天记录跟朋友圈，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信息。
他只是纯粹，厌恶被监视的感觉。
新生报到，动车自北向南。
他坐在车上, 删除了微信上所有跟北城相关的联系方式。
只是依然没有更新朋友圈的习惯。
仿佛只要一发朋友圈, 就会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上。
…
手机在收到刚才的那一条好友申请, 之后，再无动静。
屏幕暗了下来。
屏幕在变暗时, 是没有声音的，陆衡的耳边却仿佛听见了某种信号，他的神色为之一肃。
母亲从来都是一个具有超强执行能力的人。
只要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想法设法地达到他的目的。
只发了一条好友申请的信息，显然，并不符合母亲的行事作风。
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下颚绷直。
陆衡握着手机，他掀开被子，在尽可能不惊动出床上熟睡的少年的情况下，轻声地下了床。
…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记得那个号码。
但人类的记忆，显然没有他预想当中得那么不可靠。
哪怕他已经多年没有主动拨打过这个手机号码，在他点进拨号的页面时，那一串号码还是自从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手机响了五声，在第六声时，被不紧不慢地接通。
“陆衡，新年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何苑芝温柔的声音。
仔细听，似乎还能隔着电波，听见电话那头隐约的笑意。
陆衡拿过沙发上的一个抱枕：“您也新年快乐。”
他的语气平静。
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母子，在进行着极为寻常的新春问候。
何苑芝笑了笑：“快乐。怎么会不快乐呢？昨天我跟你爸爸去你爷爷奶奶那里吃饭，大家都问起，怎么没见到衡衡。我跟你爸爸都说啊，你被导师留住，在帮着做课题呢。
他们都夸你。都说羡慕我跟你爸爸，羡慕有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让人操心过。
不说这些了。妈妈知道你不爱听。
对了，衡衡。江城的春节，挺热闹的。街上都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绸伞，竟然还有商家邀请舞狮子的艺人，在街上在舞狮子的，可精彩了。你有没有去看看呀？”
心脏在这一瞬间，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猛然地用力攥住，陆衡呼吸一促。
“您现在在江城？”
电话那头的何苑芝笑着，浅叹了口气，“是啊。我的宝贝儿子不接我电话，也不肯回家，那我这个当母亲的，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亲自来一趟了。顺便来看一看，究竟江城有什么，这么吸引我的儿子，让他春节都不着家。”
…
心脏剧烈地收缩。
陆衡的心底涌上一股怒气，他克制住，没有让自己发火。
他太了解母亲的“喜好”。
激怒他，在他情崩溃的边缘，再指责他不该让自己的情绪失控。
以此达到，控制他的目的。
“一个真正的有修养的人，是绝不会地自己的长辈发火的。”
“陆衡，你看看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
“对了，这样才对。好孩子是不会轻易发火的。”
他不喜欢发火，不是为了做母亲口中的好孩子，纯粹是因为他不想为了激怒母亲，就让自己变成他所讨厌得那个样子。
用自己的堕落去惩罚他人，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
陆衡：“您做了什么？”
语气冷得不能再冷。
“江城比我们那儿暖和很多，是不是？衡衡，你知道吗？这儿的玉兰花竟然新春就开了。还有，河边的柳树竟然已经还是长出嫩绿的叶子了，这个时候，我们北城的雪可都还没化呢……”
何苑芝像是没有听见陆衡的问题，自顾自地答。
河边的柳树……
玉兰花。
澈澈家小区附近，就有一个公园。
他夏天坐公交经过的时候，会看见河边的柳树在风中轻晃。
玉兰夏天不开。
今年开春不冷，江城的早春，是有可能会开的。
母亲去找过澈澈的父母？！
只是母亲是怎么知道澈澈的事情，又是如何得知澈澈家里的地址，甚至找去江家的？
母亲找人调查过他？
…
“衡衡，你怎么不说话？”
陆衡深呼吸一口气：“这就是您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您是想要告诉我，我不可能真正摆脱您的掌控。”
何苑芝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有些委屈：“掌控？衡衡，你怎么可以这么误解妈妈的心思？
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以后是不可能留在江城发展的，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陆衡的音量陡然压低：“这么说，您这是承认了？您去找过他的父母？”
手机那头，何苑芝优雅地将自己垂在发际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我儿子的男朋友的父母，妈妈肯定是要去见一见的呀。”
温柔如冬日暖阳的声音，隔着电波，却生生地让人遍地生凉。
……
单方面地结束了通话。
陆衡扔了怀里的抱枕。
他起身，疾步回到房间。
在靠近床时，他倏地放慢了脚步。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
睡姿已经变过，刚刚被他放进被窝里的两只手，又不安分地拿了出来。
脸颊被空调的热风吹得红扑扑的。
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陆衡在床边坐下。
“澈澈，澈澈——”
“澈澈，醒醒。”
不得已，还是将人唤醒。
“陆衡，好困，别闹。”
怀里滚入温暖的身体。
如果是平时，这个时候，陆衡一定微上扬着唇角，将人揽入怀里。
低头去亲吻恋人的脸颊，或者亲吻那柔软的卷发。
此时此刻，陆衡却忽然不敢去碰怀里的人。
他的喉结微滚：“澈澈，对不起。”
江明澈睡得很深，在陆衡喊他醒醒时，他整个人都处于迷糊的状态。
只想继续睡。
身体很困，不妨碍耳朵精准地接受到声音。
以至于那声“对不起”落入他的耳里，哪怕大脑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三个字，本能地睁开了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了？”
意识还没完全醒透，嘴巴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张嘴问了。
陆衡低头看着床上的人，浅棕色的眸子当中是罕见的紧张神色：“你中午联系你的家里人时，你父母有什么异样吗？“
这话问的。
什么叫联系他爸妈时，有什么异常？
“嗯？怎么样叫异常？”
江明澈打了个呵欠。
“我母亲很有可能……找过你的父母。”
江明澈打呵欠的手动作微微一顿。
…
谁找过谁？
江明澈确定，自己的耳朵听见了陆衡的回答。
强制启动CPU。
启动失败。
他的大脑完全没有办法处理刚刚耳朵所听到的信息。
“等会儿……你先等会儿……”
在陆衡再次开口之前，江明澈伸出一只手，掌心向前，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我去洗把脸。”
要不然他完全没法思考。
陆衡：“嗯。”
江明澈试着坐起床。
四肢都很酸软，江明澈没能坐起身。
见状，陆衡手揽在他的肩膀，扶他坐起身。
江明澈下了床。
双腿插踩上拖鞋，站起身的那一刻简直了，腿软得就跟是新装上去的一样。
在陆衡察觉到不对劲之前，江明澈挺直了腰身。
他自己去了洗手间。
…
江明澈很快就回来。
“我现在醒透了，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陆衡的旁边坐下，身体前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衡，一副倾听的姿势。
“我不知道我母亲以哪种方式，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我和你的事情。她应该是找过你的父母。谈话内容不得而知。
但是……以我对我母亲的了解，很有可能，你父母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陆衡以最简略的语言，以及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告诉江明澈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短短一段话，信息要素过多。
江明澈的CPU才重新启动，还有点卡顿，加载得格外缓慢。
CUP处理中。
“我建议你现在最好马上就联系一下你的父母……”
“还有，对不起。”
陆衡不确定，他母亲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跟澈澈的事情，他唯一能够肯定的事，选在大年初一去见澈澈的父母，一定是他母亲精心计划的。
春节，家家户户都最开心，最团圆的时候。
把他，以及所有跟他有关的人的幸福，一手摧毁掉。
这样，他就会活在痛苦里。
在他母亲眼里，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自然是不配得到幸福跟快乐的。
“你道什么歉啊？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呢。我上午跟我爸妈联系的时候，他们的语气真的挺正常的。我爸还收了我红包。”
哪怕江明澈现在自己都大脑乱成一团，听见陆衡的道歉，他还是下意识地开导后者。
江明澈想了想：“有没有可能，你妈妈只是吓唬你？你妈再怎么神通广大，总不能还能知道我家地址吧？她又不是在情|报|局上班。”
陆衡：“你不了解她。”
…
江明澈：“……”
不是吧？
真有那么神通广大啊？
从陆衡的神情当中，江明澈多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竭力稳住呼吸。
他告诉自己，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保持冷静。
“我上午跟我爸妈聊天时，我爸妈的语气真的挺正常的……”
像是在宽慰陆衡，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江明澈把他自己刚才说过的类似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陆衡提出建议：“你先联系一下叔叔阿姨。先试探一下他们的口风。”
越是这个时候，他跟澈澈两个人就越是不能慌。
江明澈点点头。
他翻开枕头，到处找自己的手机。
“手机应该在客厅，我去拿。”
江明澈是被陆衡抱回的房间，没有把手机给拿回卧室。
陆衡去客厅，给他拿手机。
从陆衡手里拿到手机后，江明澈在第一时间拨打了母亲的手机号码。
没人接。
江明澈又给他爸打了电话。
跟他妈一样，两个人的手机都没能接通。
陆衡眉头微皱：“两个人都联系不上吗？”
江明澈继续拨打他爸的手机号，抬头问了一句：“那什么，虽然有点夸张，我问一下，你爸妈不会绑架人的吧？”
陆衡一愣：“不会。他们是大学教授。”
虽然他妈妈的控制欲很强，性格也很偏执，但同样，也很看中她自己的名声。
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会损害她的名声。
他爸妈人身安全没有问题就好。
江明澈忽然反应过来：“你爸妈都是大学教授啊？”
陆衡：“嗯。”
江明澈：“……”
忽然感觉大学教授风评被害……
…
江怀钧跟章秀纭两人依然联系不上。
虽然平时他爸妈会因为工作忙，手机不在身边，没能及时接他电话，但是今天是大年初一……
初一的时候不接人电话，他爸妈又很有可能见过陆衡的妈妈，几个信息叠加在一起，确实让人有点慌。
江明澈咬住唇：“我给我姐打个。”
“我姐电话通了——”
陆衡身体前倾，注意听通话的内容。
“姐——”
“澈澈，是我。”
听出是他姐夫的声音，江明澈唤了一声，“姐夫，我姐呢？”
电话那头，喻启延的声音有些支支吾吾。
“姐夫？”
喻启延先是叹了口气，接着语气犹豫地道：“你姐不让我告诉你。”
江明澈着急地问道：“是我姐出什么事了？”
“没，没。澄澄没出什么事。是……是……”
“2号病床的病人呢？去哪儿了？”
喻启延那边很安静，以至于护士的声音江明澈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脏猛地一提。
喉咙发紧，江明澈声带艰难地发出声音：“姐夫，谁住院了？”
陆衡的心倏地一沉。
…
陆衡打车，陪江明澈一起到医院。
住院大楼一楼。
陆衡：“我就不上去了。”
江明澈深深地看了陆衡一眼。
他不想把陆衡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眼下陆衡确实不太方便跟着他一起上去。
他微抿起唇：“嗯。”
陆衡：“如果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
“陆衡——”
陆衡转过身，迎面被抱了个满怀。
江明澈大步地走上前，他用力地抱住陆衡，“我姐夫不是说了吗？我爸没什么事。他就是吃坏东西了，可能都未必跟妈妈来过的事情有关。你……别太担心。
你先回去。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陆衡知道恋人是在安慰自己，怀抱着江明澈的手臂微微收拢，笑了笑：“好。我等你消息。”
…
普通病房。
“我都说了，我没什么事，下午就可以出院。住院费多贵啊。”
“爸，医保给报效的，报销，没多少钱。”
“医保也不是全报啊！医保只报多少来着？”
“你就听澄澄的，先在这住下。我们家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出得起，跟花冤枉钱，那……那不是一回事嘛。”
江明澈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只是听见他爸、妈的声音，他能激动成这样。
握着门把的指尖收拢。
眨去眼底的水雾，江明澈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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