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猗兰宫是上一世她自己改的名字。
偏僻的宫殿这一世没有迎来主人, 挂着它原本的名字,福熙阁。
傅蓉微最初不得宠时,住在这福熙阁无人问?津, 得势之后,曾迁过一次宫,但那时她与皇后斗得正狠, 新宫才住进去两日,便闹出了鬼神?的传闻, 傅蓉微索性又?迁了回来, 将福熙阁重新修整了一番, 改为猗兰宫, 再没挪过窝。
宫里这些小地方虽然没住进去主子, 却都安排了掌事的宫人打?理。
姜煦踢开宫门。
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匆忙跑出来查看?。
她一见是姜煦, 砰得跪在了阶下。
姜煦从她身边经过, 撂下一句话:“在你这里借住一夜,叨扰了。”
现在的福熙阁和当初的猗兰宫可是大?不相同。
猗兰宫里可见不着这些半新不旧的家具, 还有那些晦暗发黄的窗户纸。
福熙阁的姑姑急忙去将寝殿收拾了一番,好供他们歇息。
傅蓉微简单梳洗了一番,躺了下来,天色尚未全黑,屋里点上了烛火,傅蓉微陷进柔软的床褥中, 便觉得困意席卷上来,睁不开眼睛。她强撑着, 说:“明日可以安排人接萧醴进都了。”
姜煦:“已?经去办了。”
傅蓉微“嗯”了一声?:“朝里该清洗的不能手软, 否则主少国疑,还要生事端。章氏是一定要踢出去的, 那些曾倒戈萧磐的也不能用,宁可启用些新人,也不留祸患。”
姜煦给她搭了一层薄被,连脸也一块遮住了:“你累了就睡。”
傅蓉微被盖了脸,也懒得动手拿开,声?音闷闷的:“你应该比我懂,我就不操心了,你办吧。”
姜煦怕憋坏了她,又?伸手掀开了被角。
傅蓉微呼吸均匀。
姜煦以为她睡着了,正打?算起身出门。
傅蓉微又?喃喃出声?:“萧醴年纪太小了,他生母若是顺顺当当做了太后,日后必然是要跟着插手朝政的,孝道二字最能压得人抬不起头,皇上一国之君尤其不能在德行上落人口舌,得想个办法。”
姜煦又?坐了回来:“好,我来想办法。”
傅蓉微再没别的话,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姜煦叫来人守在门口,他等不及明天,连夜列出名单,该抓的人,该治的罪,他连夜就给办了。
馠都这一夜,没有人能安稳睡个好觉,除了傅蓉微。
傅蓉微一夜好眠,次日清晨醒来时,没见到姜煦,她不在意,独自去见了梅心。
梅心被软禁在一处偏殿中,傅蓉微进屋时,她正孕吐不止。
傅蓉微耐心等她舒服了些,才进屋问?话。
她从头细细的审问?她的生平。
哪里人士,家住何处,父母何在,可有兄弟姐妹,怎么进的公?主府,平常伺候在何处,长公?主待她如何。
梅心一一答了,有时些许磕绊,却也寻不出错处。
傅蓉微看?她时不时摸一下肚子,说话动作也随之停顿。傅蓉微靠近了些,轻轻抚了上去:“才四个月,这就有胎动了?”
梅心能察觉到傅蓉微没有伤害之意,莫名放松了警惕,也不再害怕,低声?道:“确实不该这么早的,真奇怪。”
傅蓉微闻言一顿,缓缓直起身子,盯着她,道:“通常在五六个月的时候,感觉才会明显,你这太早了。”
梅心道:“有些孩子是格外不同,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再等一个多月,他该会翻跟头了,那时候才是真的难受。”
傅蓉微沉默了许久。
梅心抬起头,探究地打?量她。
傅蓉微坐回到她对面,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梅心回答:“十九。”
傅蓉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宫里的茶不是凡品,千金难买,宫人们惯会巴结,得知?傅蓉微会来,早就备上了最好的。
她这幅样子,让梅心重新坐立不安。
傅蓉微缓缓道:“今年十九啊,你第一胎是什?么时候生的?”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的宫人和守卫都惊了。
梅心整个人僵在了椅子里。
傅蓉微道:“你这不是第一胎,是你自己?说漏嘴了。”
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子,初次怀胎的时候,不会知?道这么多,也不会如此冷静的对待身体?里的变化。
傅蓉微本打?算出宫去见长公?主,正烦心又?是一场心术的较量,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傅蓉微道:“你可以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皇宫如今形势不同了,没人能要你的命,你要说实话。”
梅心手脚冰凉,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傅蓉微在等她的回答。
可她攒足了手脚的力气之后,忽然猛地俯首抢地,那架势是要把自己?磕死在这。
傅蓉微厉声?喝道:“来人。”
门外的守卫冲进来,将梅心压制在地,她额上还是碰碎了,汩汩鲜血淌了一地。
傅蓉微头疼地闭上眼。
梅心寻死不成?,万念俱灰:“别逼我了……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不能说。”
她这个反应说明了一切。
傅蓉微睁开眼:“是谁用什?么威胁你?”她转念一想:“你既不是第一次怀胎,想必有丈夫,也有孩子了,是他们吗?可你不说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猜到了,你告诉我他们在哪,我派兵去救他们回来。”
梅心软在地上,恸哭:“我是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她才两岁……我不是梅心,我不在长公?主府上伺候。梅心是我亲妹妹,她才是长公?主的侍女,她已?经被害死了……我若不听他们的,我也得死,我丈夫女儿?都得死……”
傅蓉微捋清了事情始末。
裴碧上前问?道:“若能打?探到关押的地方,我们有暗哨可以行动。”
傅蓉微冷静道:“他们的谋划如此之胆大?,不可能留知?情人活口,死人才最令人安心,恐怕已?经晚了。”
梅心眼看?着就要厥过去了。
傅蓉微道:“去查吧,无论死活都要找到。”
姜煦刚从诏狱中出来,回宫的路上听闻真相已?白,当即掉头带兵直接围了长公?主府。
蕊珠长公?主扶着侍女冲到门外,指着姜煦暴呵:“你简直放肆!”
馠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皆拜姜煦所?赐。
姜煦毫不客气:“到底谁放肆,弄来一个有夫之妇揣着孩子送进宫里,信誓旦旦的告诉我她怀着萧磐的种,就算是萧磐有此种癖好,你们好歹也过问?一下他本人的意见,擅自安排有点不像话了吧。”
蕊珠长公?主也算是看?着姜煦长大?的,一直知?道他嘴巴厉害,却是第一次领教。
——“你在说些什?么污秽之语!”
姜煦站在长公?主面前,眼尾垂下来望着她:“长公?主,先帝是你的亲手足,我们皇上是你的亲侄,他回到馠都是要唤您一声?皇姑母的。我不明白,长公?主到底为何听信奸人挑拨,非要认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做血亲呢?”
无论情理,蕊珠长公?主的做法都令人匪夷所?思。
姜煦一路上思来想去,只筛出了一个可能,就是她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蕊珠长公?主年近四十,容颜不见老,风情却更盛。她斜睨着姜煦:“昨儿?晚上,东府门大?街上的府邸都被你抄了个遍吧。”
姜煦道:“有一处没抄,那原本是先帝答应给我的,现在里头圈了栅栏,养了一群兔子,太臭了,都进不去门,我打?算把它们处理掉,做几张兔毛毯子,长公?主您要不要?”
蕊珠长公?主脸都憋红了,也可能是气的。
她挥手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丫鬟,终于?和姜煦说了交心的话:“听说你抓了章氏的人。”
姜煦漫不经心道:“有几个不守规矩的强占民田,证据确凿,理应下狱。”
蕊珠长公?主:“你昨日刚到馠都,哪来的证据?”
姜煦道:“自然是早就查明了的。长公?主,我的眼睛片刻不曾离开过馠都。”
蕊珠长公?主第一次看?见年轻人深不见底的城府,朝她敞开了一条缝隙,将其中杀机露给她看?。蕊珠长公?主哑声?道:“别与世家作对,姜煦,先帝当年为了抵抗章氏一族,手段比你狠得多,章氏旁支损了将近一半,可有什?么用呢,百年门阀,岂是轻易能对付的,你若不斩草除根,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复起。”
斩草除根,四个字却承着千斤之重,数百人的性命。
先帝仁德,做不到。
姜煦亦做不到。
蕊珠长公?主道:“既然灭不了他,不如用他。”
原来萧磐是这么想的。
姜煦道:“您以为灭一个章氏就叫斩草除根?那未免也太容易了。”
“容易?”蕊珠长公?主荒唐的拔音调。
“除一个章氏有什?么用,世家可不止一家,没了章氏,还会有赵氏,李氏。”姜煦道:“斩草除根是不容易,要把的是整个世家的根系,先帝没做到不要紧,我会继续做下去。盘根错杂是不大?好拔,那不如就让他们烂在地底下,悄无声?息的埋了,如何?”
蕊珠长公?主嗤笑:“你好大?的口气。”
姜煦:“我怎么就说不动你呢……您若是执意非要与章氏同心,那就只能在这公?主府里等着他的下一次复起了,怕是您等到红颜枯骨,也见不到那一天。”
第182章
梅心自戕未遂, 傅蓉微派人紧盯着她,以防她再次自寻短见。不过?,梅心安稳下来之后, 再也没有过激的情绪和言行。
旁观者只觉得困惑,傅蓉微却明白,这是一个母亲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傅蓉微对她说:“你的孩子身份明朗, 不必顶着萧氏的名头,是件好事, 他可以留在你身边, 你也可以过回普通人的生活。”
梅心恹恹地抬起头。
傅蓉微道:“我会保护你们?母子的安全。”
这是一颗定心丸。
是梅心最希望得到?的恩赐。
傅蓉微见她被折腾的难受, 解下自己随身的荷包送给她, 里面是满满一袋梅干。
梅心捧在手里一愣, 道:“多谢王妃。”
傅蓉微起身打?算离开。
梅心弱弱地开口:“他们?……他们?还抓了很多怀孕的女子, 关了起来, 如果我这一胎不是儿子,就要被换走。”
果然, 让傅蓉微给猜准了。她问?:“他们??他们?是谁?”
梅心说?:“我在公主府里遇见了他们?,他们?是长公主的客人,身份尊贵。这话是我偷听?到?的,掳走我的人给我下了药,以为我在昏睡,所以说?话没?避我。其实?我是醒了没?敢睁眼?, 什么都听?到?了。”
傅蓉微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 我会去查证。”
她仍旧在福熙阁里落脚。
姜煦在宫外奔走, 她也偷不了闲,后宫这一堆女人的事儿要靠她处理。
贤妃请人传了好几回话, 想见傅蓉微。
傅蓉微奔波不动了,贤妃的住处又实?在远,傅蓉微端了个架子,把人请来说?话。
柳佳站在福熙阁的小院里,打?量了许久,才推开半旧的门,踏进这间并不敞亮的宫室,道:“宫里有许多更好的住处,王妃怎么偏选了福熙阁?”
傅蓉微道:“看着顺眼?,暂且借我住几天。”
柳佳是安乾伯的女儿,先太?后的母家,入宫便被封贤妃,为四妃之首,代掌后印。
傅蓉微瞧着她娴雅雍容的气度,心想这应该是萧磐身边最体面的女人了。
柳佳道:“我们?从前见过?的,在那年阳瑛郡主的牡丹宴上。”
傅蓉微说?:“我记得。”
那时柳佳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那年,姜煦回都议亲,全都城的贵女们?都在惊叹这位少年将军的卓然风姿。先帝对?姜煦的盛宠到?了令人眼?红的地步,那一整个春天的风都只朝着一个方向刮。
柳佳道:“记得那时候你们?侯府的二姑娘最招眼?,我与?她合不来,也不常走动,那日宴上见了你倒觉得顺眼?,后来想给你递帖子来着,可家母劝我不要与?你家多来往,所以只能任由关系一直远着。”
当时,坊间正传言傅蓉微要当皇妃。
安乾伯是先太?后的母家,自然清楚先帝与?先太?后之间的龃龉,他们?的立场天然不对?付,确实?该少亲近。
柳佳是被家世推上这个位置的。
先帝在朝时,安乾伯甘做一个富贵闲人,等到?萧磐临朝,安乾伯就是股肱之臣,再也不用韬光养晦。
傅蓉微道:“萧磐应该没?有苛待你。”
柳佳道:“他对?我是不错的。”
傅蓉微道:“你来的正合适,我正在想要如何安置这些宫里的妃嫔,你执掌后宫也挺久的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柳佳沉默了一会儿,道:“活人有活人的去处,死人有死人的去处,端看王妃怎样才能心安了。”
福熙阁粗糙泛黄的窗纸不透光,巳时日头正盛,宫室里却笼着一层昏暗。
傅蓉微道:“我没?什么不能心安的,那些曾经鲜活的姑娘们?,在这宫城里日复一日蹉跎憔悴,已是最大的不幸了。”
柳佳道:“皇上在位时间不长,宫里纳的嫔妃都是朝中重?臣之女,据我所知,她们?大多数人的娘家,昨夜里都被王爷查抄了一遍。”
终于说?到?她真正的来意了。
傅蓉微:“你消息很灵。”
柳佳深呼了一口气:“王妃若是觉得后宫之事棘手,可以交给我,我必处理妥当,不让王妃生前身后沾染一丝污名,可否能向摄政王换一个恩赦,给我家人一条生路……家父年纪大了,恐受不住磋磨。”
“前朝与?后宫的事,不能混为一谈。”傅蓉微极为冷静果决,道:“萧磐是叛臣,当年馠都城里流了不少血,单是夏侯一家就将近百口人,我们?倒不至于再让馠都蒙上一层血腥,可有些旧账必须得算。”
当年跟在萧磐身边,借动荡之机排除异己的那些佞臣,逃不过?这场清算。
傅蓉微对?柳佳道:“现?在的情势不是你以一己之力能改变的,回去等消息吧。”
柳佳站在原地不肯走。
宫里禁军早已归降,皆听?从傅蓉微指令,她轻轻一抬手,两位禁军便进门,默不作声地挡在柳佳面前,请她回自己宫里去。
柳佳长叹一声:“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傅蓉微把从梅心那得来的消息写信送到?姜煦手里。
下晌,姜煦匆匆回宫一趟,想来是查出结果了。
“此?事三分?真七分?假,真正的梅心确实?侍过?寝,但没?有怀上孩子,如今宫里这位,与?梅心是一母同胞的双胎女,她叫梅香,四年前嫁了人,丈夫是个银匠,有一个女儿,四个月前她怀上了第二胎,正好也是梅心侍寝前后。萧磐死后,章祺伙同长公主,琢磨出这么一损招,他们?把真正的梅心杀了,推她进宫李代桃僵,告诉天下人萧磐有后,以暂时稳住国本。”
“我收到?了你送来的信,那些被抓起来的孕妇也找到?,在长公主府的后院里,已妥当送回各自家里。”说?到?这,姜煦略一停顿,放缓了语调:“那梅香的丈夫和女儿……尸骨找到?了。”
傅蓉微不觉得意外,却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到?底是死了。”
亲妹,丈夫,女儿,都死了。
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她失去所有亲近之人,身怀六甲被人掳进宫里,朝不保夕。
倘若那些人阴谋得逞,她生下孩子后,必也逃不过?一死。
万一生出来的是女儿,没?能遂了那些人的意,生产之日便是母女二人魂散之时。
微贱的蝼蚁被权贵踩在泥里,生死就像一阵不留痕的风。
姜煦道:“那女子正怀着身子,要不要告诉她,你做主。”
傅蓉微道:“她应该知道,她应该不希望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姜煦命人用棺材收敛了父女俩的尸骨,一大一小紧紧的抱在一起,女儿的头靠在父亲的颈窝中,一刀同时贯穿了两个人。
父亲伤在心口要害,是一刀毙命。女儿伤在腹部,是慢慢失血而死。
他们?在地底下埋了两个多月,已经没?法看了。
僵硬的躯体也没?办法强行分?开。
傅蓉微对?梅香道:“如果你想见他们?,就在门口。”
梅香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扑在棺木上,掀开了那层白布。
寂静的宫苑里回荡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姜煦也在旁边看着。
裴青凑上前耳语了几句。
傅蓉微探究地看向他。
姜煦道:“章祺好像要跑,我今晚要去逮人。”
下半句没?说?出口的话写在眼?睛里。
傅蓉微看懂了,道:“你去吧,我自己在宫里不会怕。”
刑部、大理寺的牢狱都快塞不下人了。
姜煦斟酌着赦了一批罪责较轻的人,罢了他们?的官,没?收了田产,赶回老家。
至于剩下的罪不可赦的人,姜煦故意在牢里放出话,从罪行最重?的开始处斩,一天一个。
这些人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些时日,开始不遗余力地揭举旁人的罪行,互相撕咬了起来。
姜煦就根据他们?的揭举去查证,雪片子一样的文书?飞上案头,更有许多悬而不决的陈年旧案都有了落处。
章祺尝试逃跑不成,被姜煦抓回来,关在牢里。
揭举他的人是最多的。
姜煦把他的罪列了七页纸,当真他的面,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问?道:“你有哪一条要辩驳吗?”
章祺闭上眼?:“没?有。”
他都认了。
姜煦把纸折起来,说?:“既然如此?,明日从你开始吧,这闹得也差不多了,该收场了。”
章祺身上穿着囚服,手上戴着镣铐,盘膝坐于草席上,冷笑?道:“摄政王年少成名,世人都当你是惊才绝艳丹心赤诚的少年将军,恐怕没?人想得到?,你这心计阴诡,可以算是歹毒至极了。”
姜煦道:“你不用说?话激我,我本就不是什么干净人,我承认,我也不在乎,只论输赢,是我赢了。”
章祺道:“章氏死一个我,微不足道,我们?曲江的根基不摧,迟早还会再复起的。”
姜煦已经转身,也懒得回头看他,只撂下一句:“守着你们?的根基,烂在地里吧。”
姜煦最后一个查抄的,是平阳侯府。
平阳侯已死,家眷都还在孝期。
已成了寡妇的张氏将蓉珍藏在了柜子里,独自前来应付姜煦。
“我那没?心肝的庶女呢?”张氏的面相越发刻薄了,那里还有半点侯府主母的样子。
姜煦盯着平阳侯的牌位看了半天,才淡淡地开口:“平阳侯膝下无子,半生的钱权都是空,平阳侯的爵我做主削了,侯府自今日起收回公中,我无意难为后院女眷,你无子傍身,我可以送你回娘家去。”
张氏娘家已不在馠都,早就迁为外官了。张氏心里清楚,像她这样的身份,回了娘家,日子不会如意。
可不回娘家,她又无处可去,两个女儿在宫里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个蓉珍还未出嫁已经败了名声,怕是一辈子都要挂在她身上了。
她还有一个庶女,傅蓉微。
如今,傅蓉微是唯一能保她的人了,姜煦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姑爷,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张氏却开不了口求人,她明白求也没?用。
她能从傅蓉微那里得到?的只有恨意和报复,盼不到?一点恩慈。
侯府查抄后,留给张氏傍身的银钱不剩多少了,张氏大半辈子在后宅里精细的养着,一旦流落市井根本没?有办法独自求生。
姜煦留给她一架马车。
她只能雇个马夫,带上心肝二女儿,北上投靠娘家。
但她的马车在馠都城门口被拦下了。
禁军统领杨靳面无表情:“傅夫人,得罪了,王妃有令,傅家二姑娘与?叛臣萧磐虽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需按宫妃安置,不能随您一起出城。傅夫人,把人交出来了。”
蓉珍缩在马车角落里,不敢露头,哆嗦道:“不,别抓我……她们?会打?死我的,她们?早就想让我死,娘,救我啊!”
张氏救不了她。
一无所有的张氏,终于有一日不再心疼女儿的眼?泪了。
禁军上前拿人的时候,张氏只安静的坐在车里,闭上眼?不去看女儿衣衫不整被拖走的惨状。
街上行人停下来指指点点。
张氏催促了一声,马车载着她出城了。
蓉珍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在地上。
傅家的所有女儿都不会放过?她的。
这一年来,她守着萧磐,与?蓉珠之间势同水火,早就磨灭了那微薄的血脉亲情。
蓉琅原本有个好姻缘,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坏了傅家女在馠都的名声,蓉琅的姻缘告吹,哭着和她闹了一顿,她便到?萧磐跟前吹耳边风,让他把蓉琅强纳进宫里,任她受磋磨。
至于傅蓉微,更是不用说?。平阳侯到?底为什么糟了难,她们?姐妹心里多少都明白一二。她狠到?连亲生父亲都能下手,又能指望她有多仁慈呢。
宫外的风快要停了。
傅蓉微盘算了几日,终于开始打?算清理宫苑。
那些低位份的,不受宠幸的,甚至连萧磐面都没?见过?的几位妃嫔,可以按她们?的意愿,放回家去。
至于剩下几位深受萧磐器重?与?宠爱的妃子,在后宫胡作非为,又与?前朝勾连不清,傅蓉微在当年静檀庵的旧址上,重?建了一座皇家寺庙,强送了这些宫妃入寺修行。她们?终生都与?这个h红尘俗世无缘了。
名单在傅蓉微手里过?了三遍。
傅蓉微用朱笔划掉了蓉琅的名字。
蓉琅却收拾好了行李,到?福熙阁找她辞行,自请入寺修行。
她说?:“我这一生混混沌沌,已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或许佛前能得到?些开解。”
傅蓉微道:“你若觉得好,那你就去吧。”
名单上也没?有蓉珠的名字,蓉琅忍不住问?道:“大姐姐她……”
说?了一半,她又顿住了,神情似在后悔不该开这个口。
傅蓉微道:“她不能走,她可是——太?后啊。”
第183章
蓉琅收拾行囊的时候, 正好蓉珍被抓回来。蓉琅便准备顺手捎带着她一起走。
泽华宫里一夜鬼哭狼嚎,直至天亮方休。
蓉珍不肯接受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结局,闹着一定要见?傅蓉微。
傅蓉微一点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平阳侯府后院里的那些人和?事, 早在她出嫁的那一日起,就如同前尘往事一般断了个干净。
她离开侯府,断了念想?, 走向另一个天地,再也不会回头。
二姐妹乘着一辆青篷小?车, 前后禁军护送, 蓉珍几度试图跳车未果, 掀开帘子, 街道上马蹄声震响, 禁军牵着马车向一旁让路, 蓉珍掀开帘子, 只见?白马银鞍掠过街面,转瞬没了踪影。马上的人一席黑氅, 面如冠玉,即使来不及看清容貌,也知那人是谁。
蓉珍忽然想?起来,那年春光正好的时候,少年姜煦回都议亲,到侯府拜见?张氏。
那门亲事原本定下的人选是她。
若是早知道……
可惜这世上没有早知道。
乾熙三年春, 北梁六岁幼帝携传国玉玺回都,入宗庙, 祭先?祖。
北梁朝臣一同入都, 早有姜煦将朝政清理一新,以封子行为首的股肱重臣, 接手了各个位置的案卷文书?,简直通畅无阻。
牢里真正罪不容诛的几位已经脑袋落了地。
萧醴入宫登上皇位的那一日,摄政王代为昭告天下,大赦。
馠都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被笼在血腥中。
正是仲春好时节,柳叶退去了嫩色,玉兰花也开了。
福熙阁有一株玉兰。
傅蓉微站在树下,想?起了小?时候,轩窗前总是开得格外着急的那株玉兰。
又想?起了那些年玉兰入药煮出来的水,带着淡淡的苦涩,却能缓解她的咳疾。
萧醴找到了福熙阁,他身后跟着长长的,浩浩荡荡的仪仗。他提膝迈进高高的门槛,叫了一声:“三姨母。”
傅蓉微回他一个礼:“皇上圣安。”
萧醴站在她面前,显得颇为无措。
可他总要学?着习惯。
萧醴这次回都,就像做梦一样,脑袋里深埋的记忆又涌现?出来,一年前已经淡忘了的那些印象,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他还?这么小?。
傅蓉微不知他长大之后,还?能不能记得在华京的时光。
——那短暂的,只有一年多的,破破烂烂的经历。
琼华宫软禁着的那位已经闹了好几天。
傅蓉微上前一步,向萧醴伸出手。
萧醴握到了熟悉的温度,终于感觉得安稳,心?也不慌了。
傅蓉微:“走吧,去见?见?你娘。”
萧醴曾很多次从这里前经过,琼华宫门前守卫重重,他也知道亲娘在里面,但他见?不着人,只能等着。
蓉珠终于见?到了儿子。
萧醴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蓉珠最先?看清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身上玄色的龙袍。她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儿,我?儿,终于见?到你了,你这些日子总也不来,娘好想?你。”
萧醴也没来及看清她的样子,就被闷在了怀中,被她头上的金步摇抽得小?脸生疼。
“娘……”
呢喃一声,萧醴已经很久没唤过这个字了。他竟还?记得幼年时,夜里睡不着觉,靠在娘怀里撒娇时,会这样亲昵的叫人。
那时候娘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几句小?调哄他。
可记得那时娘身上是软的,香的。
不似现?在这般冷冰冰。
“娘在呢!”蓉珠扯出一个笑,眼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以后咱们?母子俩可以享受了,再也没有人能压在我?们?头上,天下终于尽归我?儿之手,我?苦熬到现?在,没白受这些罪,终于……我?们?赢了,我?将是皇太后,太皇太后……”
门口又一道影子落下来。
傅蓉微看着她。
蓉珠缓缓起身,站直了身体,那是一种对峙的姿态。
傅蓉微看得懂她的意思。
蓉珠朝她笑了笑:“三妹妹,你该向我?请安了。”
傅蓉微:“把?皇上带到别?处去玩吧。”
门外的宫人们?躬身进来请走了皇上。
蓉珠心?生不悦:“你什?么意思?”
傅蓉微等宫人们?把?门关上,才开口道:“德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百年后是想?葬进先?帝的妃陵呢,还?是想?去跟萧磐一起长眠地下呢。”
蓉珠觉得这话莫名带着一股阴森,警惕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傅蓉微道:“你活着的时候服侍两代帝王,死后却只能选一个,你是想?跟了先?帝,还?是想?跟了萧磐那个逆臣?”
蓉珠道:“废话,当今圣上是我?给先?帝生的儿子,我?岂能与逆臣同穴。”
宫里没有旁人了,连伺候的人都退到了门外,宫门紧闭,只剩她们?二人相?对而坐。
傅蓉微道:“既然如此,白绫或是鸩酒,你选一样吧。”
蓉珠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不是玩笑,她的嗓音尖利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要杀我??!”
“皇上生母这个名头,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傅蓉微道:“一年前,你意图亲手杀了皇上向萧磐投诚,淑妃救下皇上送至凤仪宫,交给了皇后。当时凤仪宫外聚集了满朝文武,他们?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帝王家事即是国事,参你的折子堆了满满一案头,你想?活着当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
蓉珠怒极也怕极,宽袖一挥,将桌面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在地,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敢杀我?!皇上前些日子刚给我?写了信,他心?里还?念着我?这个娘亲,你不过区区一摄政王妃,你竟然敢越过皇上行事!”
“此事皇上也做不得主。”傅蓉微淡淡的说:“遵先?帝遗诏,在皇帝加冠之前,由姜煦代为摄政。皇上亲政至少要十几年以后,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蓉珠厉声道:“来人——”
门外宫女太监皆噤声,禁军分列在宫门两侧,静悄悄的,没有人应。
傅蓉微道:“你还?认不清形势吗?”
蓉珠绝望发笑,肩头耸动,她眼眶红了,却不是要哭,恨比悲更明显,她死死盯着傅蓉微,切齿道:“你别?得意,我?是皇上的生母,斩不断也偷不走的血脉,将来皇上长大了,懂事了,一旦念及我?这个母亲,呵呵,到时你就是他的杀母仇人,你未必会有好下场。他若想?为母报仇,他就要杀你。傅蓉微,你敢不敢赌帝王一怒?”
傅蓉微一声叹息:“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萧醴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傅蓉微猜不到。
他是否会做个明君?
他是否会猜忌姜煦,兔死狗烹?
傅蓉微都不知道。
可就算萧醴长成一个暴君,一个翻脸无情?的冷血玩意儿,他也是姜煦一手扶起来的皇上。
从姜煦接旨的那一刻起,姜氏全家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得准备。
傅蓉微笑了笑,情?绪依旧淡淡的,道:“那就鸩酒吧,我?替你选。”
话音刚落,宫女端着漆盘进来,呈上早已准备好的酒。
傅蓉微道:“今日之后,你就顺心?所愿了,你身为皇上的生母,皇上将追谥你为后,礼部会为你选一个好听的谥号。人死灯灭,你过往的那些罪便?也随风而逝了,不会再有人提起,史上会留你一个好听的名声,这也是为了皇上的体面。”
蓉珠与那杯鸩酒僵持着。
宫女上前一步。
蓉珠低头,那赤黑的毒酒竟映出了她的模样。
刚二十几岁的年纪,还?很年轻啊,容貌也不见?老,阖宫最贵重的珠翠首饰随便?她用。可这就要到头了。
她怎么可能甘心?赴死。
傅蓉微:“灌下去。”
挣扎间,蓉珠的首饰接连掉在了地上,头发也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腹部开始感觉到绞痛。
傅蓉微起身离去,宫门开的大了些。
恍惚间,蓉珠好像见?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外徘徊,他跑了几步迎了上来,宫门却再次关上,隔绝了她的视线。
蓉珠仰躺在冰凉的地上,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回想?这一生。
她汲汲营营,懂得讨好上位者,懂得善待自?己。
她幼年时为了讨好张氏,能狠心?弃了亲生的姨娘,她长大后为了讨好萧磐,也能狠心?弃了十月怀胎的儿子。
可到头来,她什?么也没得到。
上天在好大声的嘲笑她。
如果早知道……
悔啊。
琼华宫外,萧醴站在傅蓉微面前,仰头看着她,嘴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半天没发出一个字。
傅蓉微道:“她仍是你娘亲,你还?是她的儿子。但从今以后,她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世人也都当她死在了今日。骨肉之恩难抛,舐犊情?深难舍,皇上日后若想?念娘亲,可以到秋山苑的皇家道场里探望她。”
棺椁从琼华宫的正门抬出去。
一辆小?车将昏迷的人送进了皇家道观。
奉命清修,形同软禁,此生无缘再续那富贵荣华。
姜煦把?昔日的将军府修整了一遍。
萧磐为了折辱姜煦,在他府上养的那群鸭鹅都被宰了,给每个朝臣家里都送了好几只。
傅蓉微离宫的那一天,打算顺便?把?梅香也带走。
梅香的身子被养回来了,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憔悴,傅蓉微给了她一些钱,但一个寡居的女子,不是有钱就能活下去的,傅蓉微还?费了些心?思,她在城郊外有个庄子,是先?帝在时赐下的温泉别?庄。
那里的庄契还?收在傅蓉微手里,是她的私产,那附近的田产也都归她所有。
傅蓉微派人走了一趟,在庄子的辖管范围内,选了一块地给梅香,让她安稳过日子。在傅蓉微的庄子下,有姜家的人护着,必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梅香走的时候,带了一个小?包袱。
裴碧亲自?送她,在宫门口备了车架。
梅香回头看着朱门内那狭长的宫道,上前向裴碧打听:“军爷,敢问王妃现?在何处呢?”
裴碧道:“王妃此时应回了府里,她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命我?转告夫人,不亲自?来相?送了,等夫人到了庄上,王妃会给你找个稳婆,一直照顾你到这个孩子生下来,放心?吧。”
梅香抓紧了怀中的包袱,道:“可我?有句谢谢还?想?当面说,也准备了一些东西想?送给王妃,军爷,能不能通融一下,带我?再见?见?王妃吧。”
裴碧是一向沉稳温和?好说话的,从不会对百姓妇孺恶言相?向,梅香只是软语一求,他便?心?软应了。
他将裴碧带到了将军府,不巧的是,一刻钟前,傅蓉微刚出门,她带了迎春走,也没交代去哪里。
裴碧看了一眼天色,已经过了晌午,再不抓紧山路,天黑前到不了庄子,傅蓉微还?不知何时回来。
他对梅香道:“这样吧,夫人若是不急着走,可在府中留宿一夜。”
梅香摇了摇头,推辞道:“罢了罢了,怎好意思再叨扰王妃,军爷,您帮我?把?这些东西交给王妃吧,就说是我?的谢礼,我?身无长物,也只有一手绣活能看的过去,宫里的料子金贵,我?做了这些小?物件,希望能用得上。”
裴碧接了那小?包袱,应了声好。
姜煦坐在不远处的假山石上听半天了,此时终于开口:“那什?么东西啊,给我?瞧瞧。”
裴碧吓了一跳,仰头望去。
姜煦应是早就在上面蹲着了,一声不吭,石青色的袍子也不打眼。
裴碧一点也没察觉。
姜煦朝他伸出手。
裴碧把?包袱递上去,见?梅香愣着不认识人,悄声说:“这是王爷。”
梅香跪下来磕了个头。
姜煦抬手示意她起身,他捏着包袱,问她:“我?能看吗?”
梅香点头。
于是姜煦拆了包袱,见?里面全是些红红绿绿的小?东西。虎头鞋子,醒狮帽,几件阵脚细密的小?衣裳,还?有女子用来保暖的抹额……
姜煦望着膝头这一堆小?东西,有些无措:“这……”
梅香道:“王妃给我?的那些梅干,是她自?己随身带着的,前些日子又送了我?一盒安胎的药丸,听说原是她找名医给自?己配制的,见?我?胎坐不稳,便?赏我?了一些。我?猜王妃应该自?己也有孕在身,所以……”
她话没说完,姜煦蹭一下起身,踩着房顶的瓦翻过墙没了踪影。
梅香:“……”她只能转头去看裴碧:“军爷?”
裴碧惊得嘴都合不上:“王、王妃有孕?”
梅香:“哦,你们?都不知道啊。”
一刻钟前,傅蓉微是骑马出府的,姜煦难得有一天歇在家里,在她身后问她去哪,她也不理人,径直跑了。
姜煦追着她的踪迹,找到了张显新开的医馆里。
张显说以后不随军了,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便?在馠都盘了块地方,建了医馆。
刚建好没几日,看病的人不多,很是清闲。
姜煦掀帘进来,劈头就问:“蓉微呢?”
张显指着门外:“刚走……王爷你来晚一步。”
姜煦问道:“又去哪了?”
张显说:“好像是颍川王府。”
那估计是去找林霜艳了,出不了什?么事,姜煦安下心?不急了,靠在药柜上,道:“她的药是你配的。”
张显正捣药呢,动作一顿:“什?么她?什?么药?”
姜煦:“安胎药。”
张显胡子一抖:“哎哟……您知道了啊。”
姜煦:“多长时间了?”
张显一看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索性实话实话:“三个多月了。”
那就是在华京时候的事。
傅蓉微这段时间跟个没事人似的,又随军,又骑马,又在宫里处理那些烦死人的琐碎……
姜煦指着张显:“死老头,你等着。”
张显心?里一咯噔。
这要是被姜煦记上仇,可够他喝一壶的。他见?姜煦要走,急忙出声拦道:“王爷,你既然已经知道她有孕了,那你知不知道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愁化解不开啊。”
姜煦又转身回来,沉声问:“她愁什?么?”
张显道:“那段时间正是王爷你解毒的关键时候,杜鹃引余毒未尽,在你血脉里格外活跃。她担心?这一胎会受影响,担心?孩子生下来身体不好。”
姜煦沉默了好一会,敲了敲眉心?:“怪我?。”
张显连连摆手:“不怪你,子孙缘到了,都是命里早定下的。我?这些日子查了不少古籍,还?写信给蝮山讨教一二,经推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杜鹃引这毒主要是攻上面,不攻下面,而且你也远远没到肺腑俱摧的地步,顶多只是脑子不大好……你劝劝王妃,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母体的思虑忧愁太多,对胎儿也不好。”
姜煦没功夫和?他计较脑子不好这句话,走的时候心?事重重。
傅蓉微和?林霜艳聊了一下午,黄昏时才离开王府。
马停在角门外。
傅蓉微一出门,便?见?姜煦背对着门,坐在阶上,撑着半张脸,望着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不知在想?什?么。
他这是呆多久了,怎么也没人进去回个话?
傅蓉微看了一眼门口的小?厮。
姜煦没回头,先?说话:“是我?没让他们?进去回禀的,我?就是想?等着接你回家。”
他们?这段日子忙得都没时间温存。
傅蓉微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姜煦搭上她的胳膊,稍许借了些力,站了起来。
傅蓉微解下马缰,却没见?着姜煦的马,她问:“你怎么来的?”
姜煦道:“走来的。”
他从傅蓉微手里接过缰绳:“你上马,我?牵你回去。”
姜煦一手牵着马,一手拎着一个油纸包的点心?,他们?皆做寻常打扮,在街上慢吞吞的走着,像融进了市井的烟火中。
闹市一处茶亭的二楼,封子行和?林燕梁散值后来此喝茶聊天,不多时几位同僚也不请自?来,坐在了一处。他们?都是刚从华京回来的,至今还?有些恍惚。
这些文臣们?终于亲身体会到,兵贵神速四字不是说说而已。
姜煦从决定发兵到拿下馠都,他们?都还?跟做梦一样。
有人叹气:“姜少帅什?么都好,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独断,唉。”
封子行道:“慎言。”
林燕梁打了个圆场:“北梁形势不同,姜少帅的果决正恰到好处。”
封子行从窗户望下去,忽然咦了一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黄昏洒下来的日光温暖宁静,馠都城寂静了几日,又恢复了热闹。
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还?是这样。
姜煦牵马走过闹市,傅蓉微看着人,看着景。
茶楼的窗户旁,好几个脑袋挤在一起,看着那二人缓缓而行的背影。
姜煦也不总是那样一副果决古怪的样子。
傅蓉微也不总是一副闲淡雅致荣辱不惊的样子。
他们?会在私下里,远离人们?的视线,贴近世俗的热闹,互相?依存,彼此相?爱。
林燕梁道:“……王爷和?王妃,几乎从不在人前显露神情?。”
封子行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门亲事是王爷当年亲口向先?帝讨的赐婚。”
林燕梁似乎有些迷茫:“为什?么我?之前总觉得王爷王妃感情?不睦呢?”
封子行道:“世上总有些人深情?到令人唏嘘的地步,越是情?真意切,越是省身克己。林兄,你这把?年纪都没弄懂,以后也不会懂了。”
姜煦早就感觉到那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他懒得理会。
途经珠贝阁时,傅蓉微盯着那牌匾看了许久。
隔壁的浮翠流丹已经不在了。
傅蓉微道:“我?听说浮翠流丹失了一场火。”
姜煦嗯了一声:“我?让人烧的。”
那时候他们?俩远在华京,傅蓉微吃惊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你手伸得够长。”
姜煦道:“不给他添点堵我?难受。”
想?必萧磐这一年间疯疯癫癫,也有姜煦的功劳在其中。
回到将军府。
傅蓉微看到了梅香送来的那些小?东西,心?下了然。
难怪姜煦今日反常。
她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姜煦:“你为何不告诉我??”
傅蓉微道:“不必刻意说,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就如同现?在。”
自?这日开始,傅蓉微呆在府中养起了胎。
这段时间,姜长缨又独自?往返了一趟华京,亲自?把?姜夫人接回了馠都。
姜夫人刚回将军府,就被这天大的喜讯扑了满脸,姜长缨脸上也见?了笑意。
傅蓉微到演武场看他们?父子二人切磋。
她是看不懂这些的。
姜长缨嘀咕了一句:“臭小?子枪法越发奇诡了,可别?练偏了道。”
傅蓉微和?姜煦皆是七窍玲珑的人,听出来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提点。
姜煦擦着他的银月枪:“我?的道不会偏。”
傅蓉微默默笑了。
身子重了之后,傅蓉微不愿见?人,姜煦找她商议一件事:“皇上说想?你了,你愿意见?见?他吗?”
傅蓉微有段日子没见?着那小?子了,说:“好啊。”
皇上不能随意出宫,傅蓉微被接进了宫。
朝晖殿。
傅蓉微望着那块“深仁厚泽”的匾额,那是先?帝御笔亲提,用的是曹全碑的字迹。
萧醴就坐在那块匾额下。
傅蓉微:“皇上一切可安好?”
萧醴坐在宽大的椅子里,道:“到了馠都,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与姨母想?见?就见?了,这朝晖殿也太大了,还?是小?一点好。”
傅蓉微温吞道:“等皇上长大了,就不觉得这宫殿大了。”
萧醴道:“朕想?出宫去将军府转转,可一提到此话他们?就跪一片,哭哭啼啼仿佛朕是要去寻死。”
……
这话太重,呼啦一下,左右两侧的太监宫女又都跪下了。
傅蓉微做主放他们?出去守着了。
萧醴一看左右无人,立刻从高高的座椅上跳了下来。
傅蓉微接住他伸过来的手,道:“这是一条孤家寡人的道,看似寂寞,实则也热闹,看似没有人陪,实则身边处处都是人,你要修炼成一种冷漠的仁慈。”
萧醴听不懂:“什?么叫冷漠的仁慈?”
傅蓉微回想?起先?帝的音容。
先?帝的声音与她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历经了两世,她把?这句话教给了萧醴:“当你平等的爱每一个子民的时候,也就等于谁都不爱,所以,帝王之心?是一种冷漠的仁慈。”
萧醴:“可朕好想?你啊,也想?桔梗姐姐。”
傅蓉微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心?软了:“我?可以叫桔梗留下来陪你一段时日。”
萧醴眼睛瞬间一扫黯淡,亮了起来。
桔梗今日是陪着傅蓉微一起来的。
傅蓉微直接将她留了下来。
桔梗是愿意的。
傅蓉微临道:“等皇上习惯一些,我?接你回去。”
桔梗点头说好。
不过,傅蓉微没料到的是,萧醴留了桔梗在宫里好多年,一推二、二推三,再也没放人回去。
姜煦手握摄政之权,却在夺回河山后,渐渐淡出了政局。
以封子行为首的朝廷重臣各自?心?照不宣,有意无意的抹淡摄政王在朝中的存在感。
……瞧这架势,是打算着功成身退啊。
若真能如此,也是个好结局了。
傅蓉微苦熬了大半年,在严冬时,诞下了一个女儿。
屋里没怎么吭声,傅蓉微只在痛极了的时候,发出几声喘息和?嘤咛。
还?不如婴儿的哭声大。
下人们?清理了血污。
傅蓉微靠在姜煦身上,感受着他滚热的体温。
他身上的毒许是排净了,身体不再似从前那般冰凉,恢复了年轻人滚热的体温。
他们?谁也没说话,安静的靠在一起,火盆里的炭烧得通红,外面风雪呼啸。
姜长缨和?姜夫人在门外吵起来了。
起因是姜长缨高兴时说了句:“咱家将来要有一位女将军啦。”
姜夫人不干了,她舍不得宝贝孙女受那等苦。
他们?在门前吵了几句,走远了,还?在吵。
姜长缨开始细声细气地哄人。
姜夫人才缓了怒气。
傅蓉微靠在姜煦怀里,说:“这一次,我?想?认真养个崽。”
她这一身拣尽寒枝不肯栖,最终看上了姜家的小?将军,落进了姜家的院子里。
姜煦应了一声:“嗯,我?们?认真养个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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