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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捉虫)


    萧磐篡位登基没几天, 便下令治了阳瑛郡主的罪,一杀了几十人。


    罪名是谋害先帝。


    姜煦远在边关,消息走的慢, 他足足等?了半年才听说了这件事,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姜煦悄悄回了趟馠都, 仗着?身手不错,扛着?一个心腹仵作, 突破重重机关, 闯进了皇陵深处, 把皇上的棺材盖掀了。


    仵作验尸后,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结论?, 说不清具体的死因, 痕迹早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说这事是阳瑛郡主动手干的, 姜煦觉得可信。


    但把主谋的帽子扣在阳瑛郡主头上,姜煦觉得过分了。


    颍川王的坟里, 未必真能查到线索,但若是不查,就什么都没有,姜煦本着?他所期待的那一线可能,希望能碰到好?运气?。


    傅蓉微见他不睡了,将薄毯捡回来, 叠成了四四方方的一条,搭在自己腿上, 似乎完全不在意那是他用过的东西。


    姜煦从腰间翻出一样东西, 雕着?花瓣的象牙小?盒子,只比女子的小?指大一点, 闺阁里很常见,多用来盛胭脂香粉。


    姜煦把他递到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心里狠狠一跳,他送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地接过来,正想打开?,姜煦摁住了她的手,道:“现在别打开?,里面是我特?调的迷药,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危险,找准时机合适直接把药粉扬出去,放倒一头大象不是问题。”


    傅蓉微:“会要人性命吗?”


    姜煦道:“对方内功越深厚,受此药侵蚀越厉害,没准真能要命。”


    傅蓉微立即攥紧了盒子:“如此歹毒的东西,真是……甚合吾意。”


    傅蓉微说话时那种不紧不慢的韵律,在整个馠都的贵女圈里独她一份,那是她在宫中一步一步熬出来的心性。平日里觉不出什么,但当她心有算计的时候,那一字一句便显得格外特?别。


    姜煦差点酥了耳朵。


    傅蓉微将小?盒子珍重的收进怀中。


    姜煦说:“我先走了。”


    傅蓉微坐在绣凳上没动,目光追着?姜煦翻窗的背影,道:“行事小?心。”


    姜煦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回应了一句:“晓得。”


    傅蓉微算了算他们接下来要干的事。


    姜煦首先要想办法引阳英郡主进局,同时还?要扒坟重新查颍川王的死因。阳瑛郡主如今正借住在公主府上,守卫森严不必多说,颍川王的陵墓更是藏着?阴狠要命的机关。他那儿没一件是轻省的活。


    而她只要坐在静檀庵里等?消息,阳瑛郡主马上送上门来,萧磐也已经上钩了。


    他冲在外面刀光血影里滚,她在庵里悠闲坐享其成。


    真是个好?人。


    傍晚大好?人姜煦回了趟家,在房间换衣服的时候,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撞在窗上,重重的弹了两下。


    姜煦一点脚步声音都没察觉,将军府上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爹。”姜煦把里衣搭在肩上。


    姜长缨上前一步就扒掉他刚穿的衣服,看着?他肩上刚换的洁白的包扎,冷着?脸问:“怎么受的伤?旺财隔着?三个院子都闻着?血味儿了,汪汪狂吠。”


    姜煦拽回自己的衣裳,“它?那是到饭点饿了,你给?它?填上饭,它?指定不叫了。”


    旺财是他在关外捡到的一只小?黄狗,无?比机灵,还?没长大,这次随军一起带回来了。


    姜长缨打量着?儿子肩头的伤,从颈侧起,没过了锁骨,一直蔓延到了肘部。


    “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


    “你究竟瞒着?爹娘在外面做什么?”


    姜煦沉默以对。


    姜长缨动手揭他的伤口,染血的布散在地上,露出狰狞的伤口,只见左侧肩头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周遭横贯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烧伤。


    姜长缨一眼就明白:“淬了火油的箭,应该是机关,钳在火石里,箭射出的那一瞬间擦起了火,也许是因为距离很近,所以你来不及躲……又?或者是,你心有顾忌,能躲却不敢躲。”


    伤口重新包扎。


    姜长缨道:“今日有人到将军府试探你的行踪,幸亏你娘心里一直悬着?警惕,打发走了。姜煦,你回了趟馠都,爹娘都快不认识你了。”


    姜煦把外衣一层一层穿好?,道:“老家院子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个洞,洞里藏了一窝蛇,被我不小?心摸到了。蛇咬了我一口,毒得很,但我不敢声张妄动,因为养蛇人就在附近盯着?。”


    姜长缨一双眼睛与?姜煦极像,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一个历经了岁月沧桑,锋芒都敛于内,另一个的黑眼珠如同两颗饱满的黑葡萄,年轻却也是沉静的。


    姜长缨说:“明真寺的香吃多了,还?学会打禅了,既然?怕毒蛇咬,你回居庸关吧,别留在馠都了,这是军令,明日就走。”


    军令如山。


    姜煦低头说了句:“是。”


    姜长缨离开?了他的房间,趁着?天还?没全黑,军令即刻下传。


    姜煦接了令,出门到军营里点了自己的两位副将。


    两个年轻的将军都姓裴,一个叫裴青,一个叫裴碧。


    两兄弟前脚刚听说了军令,后脚姜煦就来点他们,他们草草收收拾了一个包袱,牵了马,跑到营地外,道:“将军这么急,一晚上都等?不得,关外生乱子了?”


    不是关外生乱子。


    这乱子是生在他身上。


    姜煦打量着?他们俩,说:“你们两个,跟我走。”


    三人上了马,姜煦打马在最前,两位副官驾着?骏马紧随其后,但走着?走着?,裴家两兄弟就发现方向不对,这哪里是去向关外,分明是冲着?馠都去了。


    裴青奋力撵了上去:“少将军,咱们这是干什么去?”


    姜煦头也不回道:“进城办点事,给?你们俩置办了两身行头,回家试试合不合适。”


    裴青又?傻又?天真,乐呵呵地应了声好?,道:“少将军你人真好?。”


    裴碧就老成多了,眉头一皱,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姜煦把他们带回将军府,走的后角门,进了房间竟然?也不点灯,只放了一只夜明珠在床头,细微的亮着?。


    那颗夜明珠碧莹莹中泛着?蓝,在这幽闭的房间里怪瘆人的。


    姜煦从柜子深处翻出了三套衣服,自留了一套,给?裴青和裴碧各自塞了一套。


    裴青扬起衣服一抖,摸到了一片湿润,夜明珠的光映着?衣服上的鲜红,他上手一抹,掐住了嗓子:“这这这……这是血呀。”


    裴碧已经闻了:“是鸡血。”


    姜煦把衣服披在身上:“公鸡血,辟邪。”


    裴青问道:“少将军,咱这是要去抓鬼啊?”


    裴碧给?了他一拐子:“就你话多,别叭叭了,老实听少将军吩咐。”


    姜煦道:“没错,我们是去抓鬼,去捉人心里的鬼。”


    夜过半,姜煦带着?人从房顶潜入了长公主府,他的两个副官,从小?在关外长大,跟着?姜煦一起厮混打滚,姜煦就是他们的顶头主子,但凡姜煦吩咐,别说是闯一座公主府,就连夜探皇宫他们也不带怵的。


    但是,夜闯姑娘闺阁,这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他们避开?了重重的守卫,和巡逻的府兵,到了阳英郡主的院子。


    裴青与?裴碧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各有深意。


    姜煦道:“你们俩先在门外,听我的指示办事。”


    于是他们站的稍远了些。


    姜煦独自进屋,掏出了几颗夜明珠,摆在了桌上梁上,门窗都没关,夜风灌了进来,姜煦站了一会儿,上前一把扯开?了阳英郡主的床幔,往她的榻边上一坐,悠悠一声叹息,堪称百转千回。


    阳瑛郡主让他给?叹醒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冷,拢紧了被子,睁开?眼。


    结果这一眼就看到满室阴森森的绿光,一个人披着?麻布衣服,坐在她的床头,长长的头发散在肩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一声尖叫刚破出唇,他用冰凉凉的指尖戳了一下她的喉间,阳瑛郡主就发现自己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眼睛里盛满了惊恐。


    阳英郡主此时的模样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憔悴和疲惫都挂在脸上,人也瘦脱了。


    姜煦叹了口气?:“郡主啊……”


    阳颖郡主要哭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打口型道:“你怎么又?来了……”


    姜煦不是第一次来干这种事。


    早在春猎之前,郡主府那桩案子悬了起来,再难有进展时,好?管闲事的姜煦就深夜来过一次。


    也是从那一夜开?始,阳瑛郡主的身体开?始垮,精神也受了打击,不愿再出门见人。


    “郡主娘娘,人间的那座池子没给?您修好?,真对不住啊,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给?您新修了一座,您赏脸去看看,喜不喜欢?”


    阳瑛郡主剧烈的摇头,张大嘴巴,无?声拒绝:“不去,我不去啊……”


    “那池子可漂亮了,最底下铺了一层人的眼珠,趁人活着?的时候挖出来的,特?别珍贵,还?得多谢郡主娘娘上次烧给?我们的纸钱。郡主娘娘,我今天特?意叫了车来接你呢。”


    裴青与?裴碧得了指令,四下看了两眼,没提前说要准备车啊,上哪弄车去?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提着?刀,硬着?头皮进屋,一前一后,磨磨蹭蹭。


    姜煦等?得不耐烦了,瞪了他们一眼,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阳瑛郡主受到惊吓,只顾着?哭,根本无?暇在意别的。


    姜煦在阳瑛郡主眼前打了一个响指,雪白的药粉从他的指尖散出,尽数钻到了阳英郡主的鼻子里。


    下一刻,阳瑛郡主软下了身子。


    裴青指着?他们简陋的车。


    姜煦理?也不理?,把人扛在肩上,翻墙就出去了。


    第52章


    阳瑛郡主醒来时, 仍旧是黑夜,天上挂着一轮钩月,身下荡悠悠, 耳边好似还流淌着潺潺的水声。阳瑛郡主爬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孤舟上,水面上烟波氤氲,安静至极, 阳瑛郡主发觉自己能出声了,大?喊救命。


    四下皆静, 连回声都没有。


    阳瑛郡主急忙双膝跪在船头, 双手合十向上天叩拜:“我错了, 我知错了, 求佛祖饶恕, 求神?明宽宥。”


    河底忽然咕噜噜冒出绵密的水泡, 包围着阳瑛郡主的船, 船身传来阵阵摇晃。阳瑛郡主扒紧了船,却依旧无济于事, 猛烈的摇晃很快掀翻了小船,阳瑛郡主浮沉在水中拼命挣扎,却好似有人坠着她的脚,不住的往深处去,阳瑛低头瞧去,那一瞬间, 似乎真的看到了河底密密麻麻的眼睛。


    姜煦双手负在身后,从河底游上来, 在阳瑛即将溺晕的那一刻, 把人拎出了水面,掐着她的后颈, 令她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贴着她的耳畔,道:“看来这漫天神?佛感受不到您的诚意啊,郡主娘娘。”


    说罢,他?两指用力?,把人给彻底掐晕了。


    姜煦把人扛回岸上,交到了裴青的手里,说:“生火,先给她把衣服烤干,再送回去。”


    裴碧已?经默默去拾柴火了,裴青把郡主放在河边,一脸的难受:“少将军,你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把人往死里玩。”


    姜煦退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道:“且死不了呢。”


    他?左肩的伤口沾了水,又透出了殷红的颜色。


    裴家兄弟一惊,同时脱口而出:“您什么?时候受的伤?”


    姜煦瞥了他?们一眼?:“少打听,好好做事。”


    他?们安静了下来。


    姜煦不愿意将伤口的狰狞露给他?们看,任由湿透的药纱裹在伤上,在火边烤干了,让裴氏兄弟将郡主悄悄送回去。


    阳瑛郡主次日一直昏睡到午时才醒,睁眼?看见的是自家的百花帐顶,她怔怔的呆了一会儿,感觉似乎是做了个噩梦,等她全身酸软的爬起来,却觉得?衣裳皱巴难受,低头撕开领口,却猛地瞧见脖子上黏着一条墨绿色的水草。


    阳瑛郡主盯着那颗水草,一瞬间心?凉到了极致,冷风顺着脊骨一路窜到了头顶。


    ——昨晚竟不是梦!


    阳瑛郡主慌张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确定没?有难以启齿的伤和?痛,才松了口气。


    那人最?后贴在她耳边低吟的那句话,不知为何令她印象无比深刻。


    阳瑛郡主洗漱了一番,一口膳也用不下,蕊珠长公主听说她身体?又欠佳了,特意来探望,望着桌上一口也没?动过的饭菜,问道:“怎的?辟谷了?”


    阳瑛郡主反应稍慢,眼?睛里早耗没?了少女?的神?采,迟钝地回答:“啊,对,斋戒三?天,我要去趟静檀庵。”


    蕊珠长公主叹了口气:“随你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


    傅蓉微在静檀庵里等来了与萧磐的第二次见面。


    萧磐带来了一幅他?私藏的瑞雪京畿图。


    瑞雪京畿图可以一赏,萧磐手里是真有宝贝。


    傅蓉微在赏画的时候,眉眼?都比平时更加温雅了几分。


    她在赏画。


    萧磐在赏她的脸。


    傅蓉微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假装感受不到那如毒蛇一般黏腻的目光。


    萧磐摩挲着他?的玉扳指,在拇指上转了三?圈,说:“咱们馠都不常下雪,但是听说北边的雪好看,比画里的都要美。你一个闺阁姑娘,没?去过那么?远吧。”


    傅蓉微心?道,奇了,这几日,怎么?总有人跟她提北边。她道:“是没?有机会去,太远了,听说不眠不休日行千里也要走上半个多月,像我这样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到不了那里。”


    萧磐笑了:“用不着不眠不休的赶路,咱们又不是打仗,等夏日一过,秋风凉爽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一路走一路赏秋,等入了冬,刚好能到,秋去冬来,雪落人间。”


    难怪这张嘴能把蓉珍迷得?要死要活。


    傅蓉微却不为所动:“听起来真好,王爷真是个风月闲人,那我便祝王爷此?去一路顺风。”


    萧磐脸上笑容挂保持得?有些勉强。


    傅蓉微当然察觉到了,她平静地笑着:“王爷那么?多红颜知己,长路漫漫,挑上一两个陪同,路上一定不会无聊。”


    萧磐叹了口气:“是谁告诉你我红颜知己多的?”


    傅蓉微“啊”了一声,略带惊讶道:“难道不是整个馠都的共识……王爷见谅,是小女?子冒犯了。”


    萧磐道:“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怪你,你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看来我的名声在三?姑娘那里差得?很啊,是因为你家二姐姐的缘故吗?”


    傅蓉微把那幅瑞雪京畿图收到画筒中,还给萧磐身边的书童。


    小书童瞄了一眼?萧磐的眼?色,没?敢伸手接。


    傅蓉微的双手便一直悬在半空中。


    萧磐沉默了一会儿,冷下脸,淡淡道:“平日里教你的规矩都进狗肚子了,哪有让主子擎着手等的?”


    书童被?吓坏了,躬着身子将画接进怀中。


    萧磐对傅蓉微说道:“有几句话,我必须得?为自己辩驳一下,当年我与傅二姑娘相识,是在我家隔壁的珠贝阁中。二姑娘带了一幅画去找工匠,要照着画打造一枚玲珑如意。那枚玲珑如意画得?真好,画上落款栖桐君。因此?,我才愿意与她亲近。”


    原来,那幅百蝶戏春图不是蓉珍第一次偷她的画。


    萧磐仰头一声叹息:“我与栖桐君神?交已?有两年之久,可惜啊,阴差阳错,真正的栖桐君今日方才得?知本王的一片冰心?。”


    傅蓉微假如今年真的只有十五岁,那她很有可能会被?萧磐蒙蔽了春心?。


    可她不再天真了,萧磐这种人的话,她一个字儿都不信,更不会为之动容。


    傅蓉微道:“既然如此?,请王爷允我为你作一幅画吧,权当迟来的栖桐君向您赔罪了。”


    萧磐欣然答应。


    傅蓉微请他?静檀山深处同游。


    书童背着颜料、画笔以及绢纸,跟在他?们的身后。


    傅蓉微顺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说道:“静檀山真大?啊,足够我后半生的消遣了。”


    萧磐与她并肩而行,道:“看来三?姑娘是铁了心?要在静檀庵了此?一生了?”


    傅蓉微笑了笑:“都已?经到了庵里了,我的命已?经能一眼?看到底了。”


    萧磐无奈:“又开始了……算了,你那么?倔的性子,一时半会也劝不动,到夏末秋初还有很久,你心?里再衡量一下,我会请人定一辆世间绝无仅有的精巧宽敞的马车,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差人往浮翠流丹送信。”


    傅蓉微敷衍地应了一声,她走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道:“就这里吧。”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废弃的院子,里面困着真正的明纯。


    书童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搭设了桌案。


    傅蓉微挽起了长袖,就在山野里给他?做了一幅画。傅蓉微不擅长画人,她画景才是一绝,所以,她刻意淡化了萧磐的身影,用浓墨相宜的手法,将他?与背后的景融成了一体?。


    而这幅画中最?主要的景,就是萧磐身后藏于山中的荒院。


    傅蓉微瞧了眼?天色不早了,一边收拾颜料笔墨,一边问了句:“王爷要将画带走吗?”


    萧磐没?有犹豫道:“带走。”他?将存放瑞雪京畿图的画筒留给傅蓉微,道:“你送我一幅画,我也送你一幅画,有来有往,才叫公平。”


    傅蓉微收了画。


    萧磐忽然说了一句:“姜煦已?经被?遣回边关了,你知道了吧?”


    傅蓉微手下动作一顿,淡然地问道:“这我倒是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


    萧磐道:“今晨,哦不,准确说是昨晚,姜大?将军下了军令。”


    傅蓉微表情平静,不见任何波澜,道:“果然,我就说他?不会在馠都留很久。”


    萧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傅蓉微站在山门前?,目送萧磐打马离开,她与萧磐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萧磐离开时天色便已?近黄昏,她又在山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就完全黑了下去。


    夜里蚊虫叫了起来,傅蓉微才回神?,缓缓往回走。


    惊梦园例行每晚来给林霜艳唱曲儿的伶人也到了。


    傅蓉微一阵疲惫回到院子里。


    林霜艳正在挑今日送来的新鲜瓜果,她见傅蓉微回来了,挑了三?个饱满甘甜的桃子送她。


    傅蓉微还她一个:“屋里就我与嬷嬷,两个足够。”


    林霜艳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院子里人多眼?杂,林霜艳一把把她拉到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倒是在外?面逍遥快活了一天,你那位在里面可是干等了一天,水都不肯喝上一口啊!”


    傅蓉微心?头重重一跳。


    林霜艳把第三?个桃子加在她怀里。


    傅蓉微抱着桃子急忙回了自己屋。


    钟嬷嬷靠在门口,神?色有几分发愁,见傅蓉微回来了,终于露出几分喜色,开口正想要说点什么?,又顾忌地憋了回去,只往里屋努了下嘴。


    傅蓉微绕过屏风。


    姜煦躺在窗下躺椅里,两条腿交叠在一起,闭目养神?。


    第53章


    傅蓉微惊呆了:“你怎么在这?”


    姜煦没?有回?答, 只是睁开了眼,他第一眼望向傅蓉微带回来的画。


    傅蓉微把画筒放在桌上,径直冲他走来, 疑惑道:“你?……不是已接到军令回边关了?”


    姜煦问:“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傅蓉微道:“萧磐说的。”


    姜煦懂了,萧磐今天就?是来给他上眼药的。


    傅蓉微追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姜煦有点不开心地回?答:“不走。”


    傅蓉微站在他的躺椅旁边,瞪大了眼睛:“你?不走?违抗军令是什么罪?”


    她站得太近了, 姜煦要歪一下头?才能?看着她的脸,他说:“不在战时, 不至于死罪。”


    傅蓉微道:“那也是重罪!”她轻轻推了一下姜煦的肩, 道:“军令已下, 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走吧。至于那些?没?做完的事, 接下来都交给我, 你?放心吧。”


    傅蓉微从来不觉得姜煦是在为她办事。


    他们?只是同时无意中触碰到了谜团和阴谋, 是在一条路上同行的两个人?,彼此有余力就?互相帮扶一把, 总是姜煦帮她比较多,可现在姜煦不得不先走一步,剩下的路,便要她独行了。


    钟嬷嬷把洗好的桃子送进来。


    傅蓉微坐下,拿起了一枚小刀。


    钟嬷嬷哎了一下,忙上来拦:“我来吧姑娘, 小心伤着手。”


    傅蓉微道:“不用。”


    姜煦终于起身,走到桌前?, 与傅蓉微面对面坐下, 拿下了她手里的桃子和刀,道:“我来。”


    傅蓉微一抬眼, 便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刀,桃子的外皮竖着被一条一条地削了下来,宽窄厚度均等,桃子的果?肉连形状都没?有受损,完好地架在他的手上,倒是桃汁兜不住,有几滴顺着他的手指,往袖子深处淌进去。


    傅蓉微默默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姜煦则把桃子放在瓷白的盘子里,利落地切开成八瓣,用帕子蹭干净手。


    傅蓉微欣赏着那八瓣桃肉,道:“真好看。”


    “好看?”


    姜煦没?明白一个破桃怎么能?跟好看扯上关系,又不是长这么大没?见过桃,他顺着傅蓉微的话,问道:“那你?觉得桃好看还是画好看?”


    傅蓉微:“什么?”


    姜煦道:“没?事。”


    傅蓉微道:“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别含糊,告诉我。”


    姜煦道:“说了,不走。”


    傅蓉微打量着他那倦怠的神色,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姜煦道:“馠都有人?盯上我了,我再不走,就?成了明面上的靶子,不如让他们?以为我已离开馠都,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也好办事。”


    傅蓉微:“军令是大将军传下的,这么说,你?爹娘也知情了?”


    姜煦道:“你?不必担心,我爹娘是天下最好的爹娘。无论我要做什么,他们?永远都是我的助力。”


    傅蓉微被这句话震撼到了,愿为子女豁命的不在少数,傅蓉微相信真情存在,但?人?越往上走,权势、地位压在身上,人?情变越显得冷淡。


    在馠都那些?高门府邸里,几乎看不见了。


    傅蓉微道:“你?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


    姜煦说:“是啊,我母亲身体不好,关外也不安定,爹不愿意让我娘受折腾,反正家里有我了,便再也没?强求子嗣。”


    傅蓉微静静地望着他,说:“所以,你?要更惜命,保护好自己,你?身上一痛,你?爹娘心里是百倍的难过……他们?见到你?的伤了吧。”


    姜煦点头?:“我爹看了,但?没?敢让我娘知道。”


    他回?了趟家,甚至都没?敢去给他娘请安。


    姜煦道:“你?没?去过北关,你?猜不到那里有多美,不仅仅是荒原景色,还有那些?淳朴热烈的人?。所以,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傅蓉微失神地笑了一下:“最近怎么老有人?跟我提北关啊……”


    姜煦脸上的柔和一下子就?消失了:“还有谁?萧磐?”


    傅蓉微点头?道:“是啊,他说要打造一辆车,带我到北关赏雪。”她并没?将这句话当回?事,说完,就?让钟嬷嬷准备茶。


    姜煦却对这件事上了心:“他打算让你?以身份身份跟去?”


    傅蓉微无所谓道:“娇娘美妾吧。”


    姜煦:“……恶心。”


    傅蓉微刚摆上茶杯,听了那一句不明显的嘀咕,动作?忽地一顿,道:“你?不是也有想过带我去北关?你?打算让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


    她直视姜煦的眼睛,猜到:“你?这是第二次问我了,你?之前?已有打算了吧……但?你?肯定不会把我当成什么娇娘美妾。”


    姜煦道:“如果?你?回?答愿意,我自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四个字不是能?随便用的。


    傅蓉微想到了一个可能?,这回?那想法激烈的很,摁也摁不下去,仿佛不问出?个结果?,死不能?瞑目似的,傅蓉微内心搏结了一番,还是顺从了心意,问道:“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你?想求娶的人?谁?”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但?至少能?求到个心安。


    姜煦道:“我求皇上为我赐婚,但?这件事我连爹娘都没?告诉。傅家对你?不好,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家来?”


    他自从起了心思,有些?话在心里斟酌了不止一遍。


    傅蓉微听了这话,难掩震惊,但?最初的情绪淡去,后劲却过于柔和,激不起心中波澜——还是年纪小,多天真啊,我家不好去你?家,以为小孩玩闹呢!


    殊不知姜煦正是怕惊着她,才故意这样说。


    姜煦道:“以我妻子的身份,跟我去北关吧。”


    傅蓉微问道:“你?挑妻子,最看重什么?”


    傅家二姑娘她看不上,大姑娘他也拒绝了。傅蓉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姜煦道:“我挑妻子,选的是人?,不是条件。”


    傅蓉微:“……你?是选中我了?”


    姜煦回?答:“是。”


    傅蓉微搭在膝头?的手抬了一下,却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放。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先跟我说,而是直接去求圣旨?”


    姜煦道:“因为你?不会同意。”


    “真了解我。”傅蓉微道:“既然我不同意,那这就?是强迫。”


    姜煦道:“是强迫,我应该向你?道歉。”


    这一句话给傅蓉微的震撼远比听说求婚圣旨要更浓烈。


    傅蓉微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目光描过他的脸和轮廓,最后落在那双眼睛里。年轻稚嫩的脸,却有着一双如死水般沉寂的眼。


    假如那双眼睛里有任何别的情绪,譬如得意、惊惶、内疚……傅蓉微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赶出?去,从此一刀两断绝不往来。


    可偏偏都没?有。


    姜煦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傅蓉微尝试着理解他的想法。


    好像也不难明白。


    傅蓉微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侯府不能?庇护她,她的登云梯已被自己亲手切断,她以后只能?不断地下坠,拉住一切她想要毁掉的东西,共赴深渊。


    姜煦向她伸出?了手。


    可她不想毁掉姜煦。


    姜煦是在告诉她:“我能?拉住你?。”


    傅蓉微道:“那你?强迫我之后呢,皇上赐婚,你?将我接到你?家,再然后过怎样的生活?你?现在没?有真心喜欢的姑娘,但?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的。让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为你?的妻子,你?是给自己套了一层枷锁,而且圣旨赐婚,等同于给你?上了把锁,这具枷锁你?永远脱不掉了。”


    最终,他还是会被她拉下深渊,早晚而已。


    窗外又唱起了游园惊梦。


    姜煦单手撑着膝,敲了两下:“我以为你?会骂我的。”


    没?想到,傅蓉微竟如此平静的剖析利害。


    钟嬷嬷在夜色彻底降下来时,又在房里多点了两盏灯。


    傅蓉微说:“成亲是两个人?的事,你?不见得能?得从中到什么好处,我骂你?作?甚?”


    而且,在这桩亲事里,她才是那个稳赚不赔的人?。


    姜煦道:“那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如果?你?以后遇见真心喜欢的……”


    傅蓉微深吸一口气,直接打断道:“不会有了。”


    当一个人?的苦难在身上堆成了小山,更经历过濒死的恐慌和压迫,情爱反倒成了最淡的东西,不值一提。


    姜煦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傅蓉微:“好?什么意思?”


    姜煦道:“没?什么,皇上圣旨还压着,事情就?不算定下,眼前?的事情悬而不决,你?想必也没?心情考虑这些?,迟几日再聊吧,我正好去探探颍川王的陵墓。”


    傅蓉微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别的了:“你?小心。”


    姜煦往从后窗离开,临走前?回?望了一眼,说:“放心。”


    这方面他有经验,皇陵他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王爷的陵墓。


    窗户落下,他人?消失不见。


    钟嬷嬷进来笑了笑,满脸都是喜色。


    傅蓉微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嬷嬷你?笑什么呢?”


    钟嬷嬷道:“当然是高兴了,替姑娘高兴。”


    傅蓉微:“嬷嬷觉得这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钟嬷嬷道:“姑娘,你?别犯糊涂,也别钻牛角尖,谁家男子会求娶一个不喜欢的姑娘啊,还天天跟在姑娘身后跑,为姑娘多次亲身犯险。姜少将军有把你?放在心上呢!”


    都说旁观者?清。


    傅蓉微身处局中,不敢太相信自己的猜测,但?钟嬷嬷的一番话却令她更不敢信了。


    假如姜煦真的对她产生了情愫……


    那她的冷漠便是辜负。


    更糟糕了。


    钟嬷嬷见盘中地桃子一口没?动,劝道:“姑娘尝尝吧,再好的东西,放久了都不不好吃了。”


    第54章


    姜煦离开的第三天, 清晨傅蓉微刚睁眼,推开窗户,一支箭钉在了窗下, 箭尾上绑着?一封信。


    傅蓉微没在窗外见到任何人,她?取下信看了一眼,信上说, 阳瑛郡主今天会到静檀庵,现在车架已经出了城门。


    姜煦虽然离开了, 但他留了人在这暗中盯着。


    而?且不止一人。


    静檀庵的人不可能随时随刻对阳瑛的影踪了若指掌, 一定是馠都?的人飞鸽传信到了附近, 再由静檀庵的人转达傅蓉微。


    信上还说, 要傅蓉微在申时左右, 到后山的料峭处寻找一个?牡丹标记, 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安排。


    傅蓉微用?剪刀将信绞碎, 泡在洗漱的水里,彻底溶掉之后, 泼在了门外。


    下晌,傅蓉微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时辰,往后山里去,一路沿着?料峭的山道,寻找所谓的牡丹记号。


    第一遍,她?都?已经快走?到山顶了, 也没发现牡丹记号,她?不死心, 继续回头找, 更加仔细的搜寻,连草丛深处都?没有放过。


    终于, 远远地,她?在前路上看到了一朵艳红的牡丹。是真花,被遗落在杂草中,格外明显。傅蓉微确定刚刚来的一路上,还没有这朵花。


    傅蓉微快步走?上前,正要捡起?那朵花,却听见下面传来短促的求救声。


    “有人吗,救我,救救我……”


    傅蓉微顾不上捡花,探头去看下面。阳瑛郡主被困在下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落脚之处只有方寸,怎么也爬不上来,随时可能掉下去,这样的高度,虽不至于要命,但断手断脚是一定的。


    阳瑛郡主见到有人,眼睛一亮:“是谁,救我,我会报答你?,我会给你?钱的。”


    她?竟然没认出傅蓉微。


    傅蓉微蹲坐在路旁,道:“郡主,你?怎会在此?”


    阳瑛郡主认真打?量了一下她?的脸,终于想起?来:“傅三姑娘?”


    傅蓉微点头。


    阳瑛郡主见是旧识,强撑着?笑了笑:“我到静檀庵礼佛,不料在山道上遇了几个?贼劫财,我此行?低调,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女和车夫。”


    傅蓉微环顾四周,问:“他们呢?”


    阳瑛郡主道:“马夫受伤滚下了山坡,现不知?去哪儿了,我的侍女被他劫走?了,三姑娘,你?快去找找人拉我上去。”


    傅蓉微说:“倒也不必找人。”她?把自己的手伸了下去,道:“抓紧我,我拉你?。”


    阳瑛郡主有些怀疑:“你?行?吗?”


    傅蓉微用?眼神安慰道:“没问题的,来。”


    阳瑛郡主抓住她?的手,傅蓉微把她?拉了上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有惊无险。阳瑛一坐稳,就扬起?脸,看向?傅蓉微身?后。


    傅蓉微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座荒院。


    阳瑛指着?那院子道:“刚刚那贼子劫了我的侍女,就翻进了那座院子。”


    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傅蓉微平静道:“郡主打?算怎么办?”


    阳瑛郡主道:“我可不敢进去,我得找住持商量一下。”


    傅蓉微道:“静檀庵里的师父都?是女尼,若是那院子真藏有贼子,她?们不一定能救人,万一打?草惊蛇,惹怒了山贼,怕是要搭进去更多的命。”


    阳瑛郡主六神无主:“那怎么办?”


    傅蓉微建议:“直接报官府吧。”


    阳瑛郡主道:“可是……可是此地距离馠都?那么远。”


    傅蓉微问:“你?的车在哪里?”


    阳瑛郡主指着?山道下面,更前面一点的位置,道:“应该在那边,我是被踢下来的。”


    傅蓉微拉着?阳瑛郡主的手,问道:“你?伤在哪里?”


    阳瑛郡主揉了揉胳膊,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上面沾了一小块擦伤。


    姜煦的人办事,分寸拿捏得非常好。


    傅蓉微到前面找到了那辆马车,翻在了上面不远的地方,马车有所损坏,但马没受伤,也没惊跑。傅蓉微将马从车上解了下来,牵着?马回到阳瑛身?边,道:“郡主,听说你?马术不错的。”


    阳瑛郡主:“只我一个?人,我怕……”


    傅蓉微道:“别怕,下了山,回了馠都?,你?就安全了,马比车快,城门下钥之前,一定能到,现在就走?,别白白耽搁时间了。”


    姜煦的人会一路保证她?平安回到馠都?。


    这场雨要开始下了。


    傅蓉微回到庵里,在山门前遇到了慧琳师太一行?人刚回来。傅蓉微有些惊奇,于是驻足等了片刻,与她?们打?上照面后,问道:“师太下山了?”


    慧琳双手合十,一脸冷淡:“前山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只虎,为防伤人,我们请暂且封了路,也请了官府的人帮忙捕兽。”


    难怪阳瑛郡主不走?前山,反而?绕了一大圈,从后面上山。


    傅蓉微道:“辛苦诸位师父了。”


    看来他们正好打?了个?时间差,静檀庵的人没见到阳瑛郡主。


    傅蓉微回到院子里等消息。


    因为前山的路被封住,惊梦园的伶人缺了一天,天渐渐热了,傅蓉微摇着?扇子在院中乘凉,桌上点着?驱散蚊虫的香料,里头掺了茉莉,闻着?非常雅致。


    林霜艳在屋里推开窗,道:“你?今天怪闲的,怎么,开始独守空房啦?”


    傅蓉微靠在蝴蝶椅上,说:“王妃,我有些等不及了,你?呢,你?还能等吗?”


    林霜艳道:“两年我都?等了。”


    傅蓉微道:“那你?真是个?人才,两年啊……”


    上一世,她?等得更久。


    林霜艳笑着?道:“我知?道你?笑话我笨,嫌我用?的时间长,说实话,我从前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什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同?样是女子,你?强我百倍。”


    傅蓉微道:“你?要是有我那样的助力,也能事半功倍。”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什么时候再来,我给他介绍一个?人,我丈夫陵墓的机关,是请了当世最有名?的大师制作的,图纸应该还在。”


    傅蓉微道:“不用?了,已经用?不上了。”


    林霜艳猛地一下直起?腰:“他动作这么快!”


    傅蓉微道:“是的,很可惜,你?又晚了一步。”


    林霜艳道:“陵墓里机关很厉害了,你?不担心?”


    傅蓉微道:“干这样的事,走?这样的路,目光要向?前看,不要总是向?后看,就算我现在要担心,也是担心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旦他出事了,外面还有封先生,预定的计划不会乱。”


    林霜艳道:“难怪你?们这样的人能成大事,说话叫人听着?心里发凉。”


    隔壁许书意?的门开了,她?好奇地走?出来:“你?们在说什么?计划?要干大事了?”


    一直目不斜视的傅蓉微终于转头,看向?了许书意?。


    这个?姑娘在静檀庵里的存在感就像院子里的紫杉一样,漂亮,安静,不惹眼,却也不容忽视。


    傅蓉微懒懒地靠着?,问道:“许姑娘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呀?”


    许书意?道:“也有两年了吧。”


    傅蓉微轻声道:“你?们两个?一起?来的?”


    林霜艳说:“我记得……她?比我晚来些时日。”


    傅蓉微把自己带入到了萧磐的立场,假如有一只漏网之鱼已经动不了手,放虎归山又不安心,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将人摆在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盯着?,以免闹出乱子。


    静檀庵就是萧磐自己的鱼塘。


    他一定会留一个?眼线在鱼身?边。


    傅蓉微装作闲聊道:“我在馠都?时曾听说,许姑娘是不满家中定下的婚事,才避到庵里,许姑娘是个?烈性子的人,莫不是已心有所属?”


    许书意?低头用?帕子捂了半张脸,否认道:“哪有!”


    傅蓉微挪动了一下双手,她?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一只画筒。傅蓉微在院子里打?开画筒,取出那幅瑞雪京畿图,铺在了茶几上。


    林霜艳是识货的人:“哟,好值钱宝贝。”


    许书意?遥遥看了一眼,问了句:“赝品?”


    林霜艳摇头:“不像,应该是真的。”


    傅蓉微已经站起?身?,团扇轻摇,对许书意?道:“许姑娘站那么远都?能一眼鉴定是赝品,想必曾经是在哪里见过真品吧,所以才敢如此肯定。”


    许书意?笑了笑:“我确实曾在馠都?里见到过真品,它难道不是赝品吗?”


    瑞雪京畿图真品在此前一直存放于萧磐手中。


    许书意?说见过,自然是在浮翠流丹。


    这姑娘看上去有点聪明,但不多。


    傅蓉微道:“是真品,一位朋友送我的,他是个?精通丹青的雅士,他还说要造一辆无比精巧宽敞的马车,等到夏末秋初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北上,赏雪,真令人期待……”


    许书意?安静了下来,久久没说话。


    林霜艳也迷糊了,不知?傅蓉微什么意?思,她?拿着?灯看了会话,说道:“能出去就出去吧,青灯古佛,若不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哪有姑娘愿意?就这么了此一生,有人疼,有人宠,多好。”


    傅蓉微收起?画,珍重的藏回画筒中,道:“是啊,我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了。”


    等到两间屋子里的灯都?熄了。


    傅蓉微在院子里续了两盏灯,和一炉香,枯坐到了天明,一颗石子从院墙外扔了进来,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傅蓉微的脚边。


    傅蓉微捡起?来,取下外面一层的纸条。


    蕊珠长公主钦点了刑部的官,今晨一早就带兵出城了。


    每一步的时间也刚好。


    阳瑛郡主在入夜时回都?,她?手中权势薄弱,一定会先求助私交不错的蕊珠长公主。蕊珠长公主得到消息时,城门落锁不得进出,于是煎熬了一宿,等到清晨,第一时间点兵前来搜查。


    萧磐可以用?收买、威胁等方式搞定任何一个?朝臣,但却没法将这些手段用?在长公主身?上。


    而?且清晨天刚蒙蒙亮的行?动,他一个?不用?上朝的闲王,恐怕梦都?没醒吧。


    最后一盏灯烛燃尽,天彻底亮了。


    第55章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冲进了后山, 直奔那座荒芜的院子,静檀庵众僧得到消息时,为时晚矣。


    两个禁卫从那座荒院中救出了阳瑛郡主的侍女, 同时也搜到了那位已经被折磨到快要崩溃的真正的明?纯。


    人也被禁卫军救了出来。


    刑部的官员在此,简单问了几句话,那疯尼子今天意外?清醒, 她当众吐露了南越的秘密,立刻被人严密保护着塞进了车里。


    十几具白骨被从井下挖出来, 终于得以见光。


    禁林浩浩荡荡往静檀庵而去, 把假僧给扣住了。


    阳瑛郡主茫然四顾, 她只是?想把劫她车的贼子揪出来, 不聊竟然扯出这么大一桩案子, 事关南越细作, 她有些后怕的蹲下身, 抱住了双膝。


    蕊珠长公主搭上她的肩膀,道:“阳瑛, 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


    阳瑛恍惚着说:“竟然都是?假的,竟然是?南越的细作,我来往静檀庵那么多回,我与慧琳师太的关系那么好……”


    蕊珠长公主安慰道:“别怕,本宫知道,这跟你没关系, 你是?被骗了。别忘了,是?你报的官, 是?你带他?们抓的人, 你立功了阳瑛。”


    阳瑛喃喃道:“是?神佛指引我来的,他?们真的生气了, 要处罚犯下一切过错的人……”


    蕊珠长公主见她实在不对?劲,命人把阳瑛扶进了马车。


    刑部的官员从山门?出来,到蕊珠长公主面前说了几句话:“庵中还有三位女子是?代发?修行的居士,是?否需要礼待。”


    蕊珠长公主果断道:“一并请回去,事关重大,今日静檀庵一只兔子也不能放过。”


    官兵闯入了院子里,请三位女子挪步。


    傅蓉微刚喝完一杯热茶暖了身子,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信,淡然随他?们走了。


    她们这三个人里,蕊珠长公主唯独对?林霜艳还有几分另眼?相待,看在她是?颍川王妃的份上。


    蕊珠长公主将?林霜艳请到了自己的车上。


    阳瑛郡主的侍女出面请走了傅蓉微。


    只有许书意与那些僧尼押在了一起。


    傅蓉微与阳瑛郡主同坐一辆车,傅蓉微打量着阳瑛的侧脸,道:“郡主这段时日憔悴了不少?。”


    阳瑛道:“我府里出了些不好的事,你应该听说了。”


    傅蓉薇点头,说道:“是?听说了,还没查清是?吗?”


    阳瑛郡主怔了一会儿,双手拧着帕子,道:“也不用查了,其实是?我的错,回头我去找皇上说实话。”


    傅蓉微没再继续问。


    阳瑛郡主到底是?不是?静檀庵的同谋一试便知。她能毫不迟疑的回城报官,就证明?了本心清白,即使做错了事情,也有辩驳的余地。


    傅蓉微被安置在刑部待审,阳瑛郡主与她告别,径直进宫请罪。


    刑部摊上了大活,忙得四脚朝天。


    姜煦短暂地见了她一面。


    那是?在夜里,刑部对?她还算礼遇,有个正常的房间,但派了人时刻盯着。


    姜煦从房梁上潜进来,落地敲了三下傅蓉微的床。


    一直无?眠的傅蓉微猛的做起来,用力拉开了帐幔。


    姜煦迎着她那复杂的目光,说了句:“信给我。”


    傅蓉微没有任何犹豫,将?所有的信都交给了他?。


    姜煦转身就要走。


    傅蓉微急切的叫住了他?:“一切顺利吗?”


    姜煦的模样可称不上顺利,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一身衣裳不知几天没换了,多了不少?破损的地方。


    但是?他?说:“顺利,有结果了。”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就是?最大的顺利。


    姜煦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只稍稍停留了一瞬。


    他?现在很?忙。


    傅蓉微知道外?面的人都很?忙,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轮不到她操心。


    刑部呆了五天,审了两回,官吏告诉她,可以回家?了。


    静檀庵被一窝端了,她没法?再回去,刑部通知了平阳侯府来接人,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一辆青布马车将?傅蓉微和钟嬷嬷接了回去,想当初她们离开时也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傅蓉微到雅音堂拜见主母,张氏没让她进门?,隔在院子里,问了句:“病养好了?”


    傅蓉微跪地,答:“好了。”


    张氏嘀咕了一句:“果然命贱好养,回去吧。”


    傅蓉微主仆二人又回到了云兰苑。


    家?里那姐妹几人,许是?嫌她晦气,不爱来沾边。


    傅蓉微享受着难得的消停,休息了两晚,第三天,蓉珠来了。


    “母亲说,你的病好了。”


    傅蓉微见她站在门?口,觉得好笑:“进来坐坐?”


    蓉珠道:“不必了,就这样,也能说话。”


    傅蓉微道:“你想说什么?”


    蓉珠道:“想与你聊聊最近府里的事,你在外?面太久了,一定不知道。”


    傅蓉微坐在门?槛上:“那你说给我听听吧。”


    蓉珠道:“咱们家?与柳家?的婚事定下了,蓉珍嫁过去。父亲打点了关系,又在皇上面前求了恩典,打算送蓉琅进宫。”


    傅蓉微挑眉:“那你呢?”


    蓉珠道:“父亲说,等今年秋闱放榜了,给我挑一个高中二郎,也不算委屈……算起来,我们的结果都不差,倒是?你,原本最体面的人,现在一文不值。”


    一个选秀被皇上亲口除名的女子,本就没好出路了,更?何况,她还得过病,在庵庙里修行了那么久。


    蓉珠道:“你说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傅蓉微表情淡淡的。


    蓉珠没看到预想中的崩溃,有些失望。


    傅蓉微心里在为蓉琅惋惜,其他?人的结果真能称得上不错,唯独蓉琅,她要去宫里送命了。


    蓉珠在她面前炫耀了一圈,就走了。


    傅蓉微回到房间,从箱子下拿出花吟婉留给她的石榴花帐,在院子里架起绣棚,接着绣空白一面的花样。


    钟嬷嬷帮她准备针线,道:“姑娘怎把这个找出来了。”


    傅蓉微道:“想来能用得上。”


    钟嬷嬷笑了笑:“姜家?是?门?好亲事,少?将?军也是?个顶好的人,姨娘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替姑娘开心的。”


    傅蓉微生涩地绣了一笔,却远远比不上花姨娘那出神入化的绣功。


    她在云兰苑里坐了三天,没有人再来跟她说话,她不知道事情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她出不去,钟嬷嬷也帮不上忙。


    等待的时间越久,她的心越平和,这体现在她绣的石榴花上,最后快要绣成的时候,她的针线功夫已经勉强能与花吟婉交相辉映了。


    绣完石榴帐的这一天早晨,云兰苑面前终于又有人来了。


    是?管家?,他?站在门?口,目光复杂:“三姑娘,请去前厅接旨。”


    傅蓉微没有再见一面姜煦,却直接等来了圣旨。


    真是?毫不掩饰的强迫啊。


    傅蓉微坐在破旧的廊下,身上穿着好多年前的旧衣裳,随便拢着头发?。


    她一动不动,管家?也不敢催促,只是?更?加谨小慎微道:“三姑娘,换件衣裳吧。”


    傅蓉微道:“没别的衣裳穿了,这件当属最体面的。”


    傅蓉微踏出了云兰苑的大门?,往前厅去。


    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脱离这个泥潭了。


    前厅里有很?多人,远远看去,乌泱泱一片,甚至下达,几乎全府的人都到了。


    身穿朱红花衣的太监是?皇帝的亲信,他?高声?道:“傅蓉微接旨——”


    傅蓉微跪在平阳候的左手边。


    “……兹闻平阳候之女傅蓉微,蕙质兰心,性行温良……特许配于骁勇大将?军之子姜煦,择良辰完婚,钦此。”


    太监弯下身子,先扶了平阳侯起身,再望向傅蓉微:“三姑娘大喜。”


    张氏还愣着。


    平阳侯打点道:“公公吃口茶吧。”说着将?一个锦囊塞进了他?袖中。


    蓉珠瞥来了一眼?。


    傅蓉微勾了一下唇角,轻声?道:“风水轮流转啊,大姐姐。”


    云兰苑的门?外?抬来了一溜箱子。


    摆在前面的是?宫里下来的赏赐,平阳侯紧跟着添置了一些玩意儿,还有一些是?别的府上以家?中姑娘的名义?送来的贺礼。


    当然,那些贺礼不是?给傅三姑娘的,是?给未来姜少?夫人的。


    傅蓉微任由他?们堆在院子里,也不收拾。


    钟嬷嬷劝道:“姑娘抬一抬吧,摆在那儿也不好看。”


    傅蓉微说不用,道:“总之也住不了多少?时日了。”


    平阳侯来见这个女儿,开口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孩子果然永远不会让为父失望。”


    傅蓉微行过礼,起身,道:“父亲开心吗?”


    平阳侯道:“你很?会为自己争前程,作为父亲的当然开心,只是?为父不明?白,当初泼天的富贵已经许在你身上了,你为什么要自己弃了。”


    傅蓉微抬起下巴:“那不是?泼天的富贵,父亲,那是?催命的毒咒。”


    平阳侯摇头不赞同她的说法?:“须知富贵险中求。”


    傅蓉微道:“可女儿只想求稳,不求险。”


    平阳侯望着满院的箱子,叹气:“倒也是?真不用打开了,皇上的意思是?让你们入冬前完婚,到时候这些东西?随嫁妆走,都是?你的。”


    傅蓉微道:“多谢父亲给的体面。”


    这也是?平阳侯给自己的体面。


    张氏院里也来了人,说是?姜夫人下帖子,请傅蓉微去赏花。


    时至夏日,好看的花早就凋谢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个筏子。姜夫人就是?想见见未来的儿媳。


    平阳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换身体面的衣裳吧。”


    圣旨赐婚,无?需顾忌礼法?。傅蓉微独自一人前去将?军府,谁也不敢乱嚼舌根子。


    傅蓉微终于从那个壳子里脱离出来,街市上好热闹,到了将?军府的门?前,他?她在门?外?等了半刻,两个府兵打开了朱红的正门?,迎她进府。


    姜夫人站在小花园里,笑盈盈道:“终于来了呀,好姑娘。”


    花园里入目满是?黄色的不知名野花,开的一簇一簇的,几乎普遍了整个园子。


    姜夫人还真是?叫她来赏花的。


    傅蓉微一身玉兰色的素裳,站在花团锦簇中,第一次拘谨的蜷起了手指。


    行过礼,姜夫人携着她的手,慢慢走在小路上,说道:“我们家?那小子很?想见你,可不巧,他?前些日子犯了点错受了军法?,此刻行动不便。”


    傅蓉微骤然停步。


    姜夫人笑着说完:“所以,得劳烦姑娘多走几步路,去见他?了。”


    第56章


    傅蓉微第一次了解将军府的布局, 非常简单粗狂的景致,没有九曲回廊,也没有楼阁错落, 院子是四四方方的,花园是满地铺陈的,就连湖水也是很随意地挖了块地, 里面的水清澈的连条鱼都没有。


    但是很意?外,她发现姜煦的院子里, 沿边种了一排牡丹花, 可惜照料不不太好, 叶子灰蒙蒙的, 有些?枯枝垂了很久也没人修剪。


    姜夫人将她带进屋子, 一面花鸟立屏风横在中央, 屏风的另一面, 姜煦跪坐在案前,身上披了一件外袍。


    傅蓉微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有草药的清苦,也有伤药的刺鼻。


    姜煦开口道:“抱歉,我现?在不太方面见客。”


    身后门被轻轻合上,傅蓉微回头看,姜夫人已经离开了。


    傅蓉微坐下,与他隔着一扇屏风。


    姜煦道:“快一个月了, 你在侯府受委屈了。”


    傅蓉微道:“时间真?快,已经一个月了啊。”


    姜煦道:“事情已经了结了, 我说给你听。”


    傅蓉微点?点?头, 顺从地说:“好。”


    姜煦道:“那些?信,我已托人转交到皇上手里了……”


    听到这里, 傅蓉微不解道:“为何?要托人?”


    姜煦顿了一下,说:“我不是京官,掺和太多不合适。”


    傅蓉微便?明白了。


    姜煦道:“我托了封子行办这件事,皇上很赞许,他现?在已被破格擢升成翰林院编纂。”


    封子行上一世?也是同样的官职,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在往原本的轨迹上靠近。


    姜煦继续说下去。


    皇上连夜提审了静檀庵的所有僧尼,皆是南越的细作,在大梁藏了五年整。三年前,她们潜入馠都周围,选择了地处幽静的静檀庵作为落脚处,杀光了庙中真?正?的僧尼,只留下一个明纯。


    明纯之所以会被留下,也不是意?外。


    一是因?为南越人需要她的帮助,了解风土民情和庙中事务,以便?顺利扎根。


    二是因?为那位法名明纯的女僧,原本就是南越人,她少时与父母走失,随着流民到了大梁,最终阴差阳错被静安寺的住持收养,并拜入佛门。


    南越细作留她一命,是看在血脉同源的份上。


    那位真?正?的明纯清醒之后,已在堂上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招供牵扯到了阳瑛郡主和兖王。


    阳瑛郡主早一步进宫,在皇上面前请罪,她的罪责还真?不是出?自本心。


    三年前,她第一次上静檀庵礼佛时,便?被慧琳师太盯上了。当时阳瑛郡主正?在培植水莲花,慧琳师太赠与她一种水下生长的草,说投入水中可令花养得格外艳丽娇嫩。


    于是,阳瑛郡主后院的池塘,便?成了她们畜毒的池子。


    那一日,傅蓉微与蓉琅意?外落水,在湖底见到了那个水鬼,身份也已明了,是假明纯。


    皇上下令重修游湖,湖里的水要先排尽,而湖水剩得越浅,里头的药便?更浓,那些?工匠皆因?严重致幻,而被离奇溺死在了齐膝的水中。


    萧磐最近忙的焦头烂额,试图将自己摘干净,但是补得不如露的多。


    惊梦园的现?任班主只身进都,呈上了一块玉佩,是兖王萧磐的贴身物件。


    萧磐当年在城外驿馆与南越使者私下会面时,不慎遗下了那枚玉佩,而路过的颍川王正?是因?为捡到了玉佩,又无意?听见了他们的密谋,所以才开始针对萧磐进行暗查。


    颍川王预料到自己凶多吉少了,将关键的证物委托给了惊梦园,惊梦园上一任班主不负旧主所托,死也没将它交出?去,直到今日,方才作为佐证,派上了用?场。


    姜煦探过了颍川王的陵墓,果然有发现?,他在前些?日子,已与林霜艳私下聊过,颍川王身上无外伤,看似不是他杀,但姜煦在他的口鼻中发现?了残留的药粉,找了宫中的御医验药,是一种能?令人失去知觉和力气?的药,颍川王是被人用?药捂住了口鼻,失去反抗之力后窒息而死。


    是被人害死的。


    但是私探王爷陵墓这件事不能?说,也不能?让人知道,于是,林霜艳得知真?相后,打碎了牙自己吞,没有将此事公之于天下。


    姜煦说完这些?话,期间停了三次,喝了五次水,更有十几次闷着咳嗽,强忍着讲了下去。


    傅蓉微很奇怪,自己竟然会将这些?细枝末节数得如此清楚。


    她问:“那结局怎样?皇上如何?处置的?”


    姜煦道:“南越细作全部秘密处死,一个不留。阳瑛郡主罚俸三年,禁足一年。至于兖王,暂没有处置。”


    傅蓉微长叹了口气?:“真?是令人失望,又很意?料之中。”


    兖王绝不是省油的灯,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准能?找出?替死鬼,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姜煦道:“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不要难为自己。”


    傅蓉微道:“我当然不会难为自己,你也要好好养伤,你不适合见客,快休息吧。”


    她离开姜煦的房间,姜夫人带着她在将军府里四处转了转,姜夫人是个性子很温和的人,她们在后院一起品茶时,姜夫人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姜家一脉单传了三代,祖上就是叱咤沙场的,我出?身苏杭,算是世?家旁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也没敢想能?嫁将军那般人。有一年上元,我第一次出?远门到馠都,在灯会认识了我家将军,他向我们家提亲七次,才得偿所愿,迎我进府。”


    世?人皆知,姜大将军疼惜妻子,婚后二十余载,不曾纳过一妾,更无外室子女。


    傅蓉微道:“大将军是难得好性情的人。”


    姜夫人笑了,说:“我儿也是如此,也请三姑娘放心。”


    傅蓉微道:“那自然是放心的。”


    下晌,姜夫人送她离府前,站在门口又拉着叮嘱了几句,暗示她再耐心等等,皇上赐婚,由礼部操办,很快就能?定?下吉日,喜事将近。


    傅蓉微走出?了门,还在恍惚着,觉得时间快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回顾重生回来的这几个月。


    从她睁开眼?的第二天起,便?与姜煦这个人纠缠在了一起,怎么也扯不清,反而越扯越乱,现?在索性顺其自然,看能?纠葛到什么地步吧。


    这条街,从将军府到侯府,经过了珠贝阁和浮翠流丹,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相见的痕迹。等成亲的那一日,她也应是从这条路,被迎进将军府,傅蓉微撑着帘子,看着沿路的景致,舍不得挪开眼?,现?在就连桥头的柳树都尤其婀娜了几分。


    傅蓉微回府就收到了许多请帖。


    她挑出?了其中最特别的一张,属于颍川王妃林霜艳。


    傅蓉微只给林霜艳回了贴,表示明天会如约拜访。


    侯府里的人各怀心思,傅蓉微假装看不见,她歇了一日,第二天去了颍川王府。


    颍川王的府邸在馠都真?称不上有面子。


    王府远离皇城最繁华的地方,选在鼓楼的后街上,那一片住着的都是寒门出?身的清贫学子。傅蓉微被人客客气?气?引进了府中,在院前的葡萄架下,看见了一只蹒跚学步的黑白小猫。


    林霜艳就坐在藤椅上,素面朝天地招待她。


    傅蓉微猜她现?在心情不佳,丈夫的死因?被查明,但凶手却迟迟不被问罪,换成谁都不能?接受。


    黑白小猫一头扑在傅蓉微的鞋上,傅蓉微弯身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怀里,轻轻摸了下头,问道:“多日不见王妃,你还好吗?”


    林霜艳苍白着一张脸,淡淡的笑着道:“好,我好得很,现?在正?眼?巴巴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小猫在傅蓉微怀里呆了一阵子,便?不安分的乱动,傅蓉微把它放回地上,它一蹦一跳的跑远了。


    林霜艳道:“这一个月来,你在府里多清闲,我们在外面都快忙疯了。”


    傅蓉微可以想见他们的惨烈,点?头道:“辛苦了。”


    林霜艳道:“但是白辛苦了,结果并不如意?。”


    傅蓉微看了她一眼?,见她情绪尚算平稳,安抚道:“皇上的意?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霜艳道:“我明白,我都知道,所以请你来,是想说话解闷,给你说一件事吧……许书意?竟然是兖王萧磐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这件事傅蓉微早已猜到了,但她还是很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何?以见得呢?”


    林霜艳手指瞧着茶几,道:“我们离开静檀庵后,就被各自发回了家中,你还不知道吧,许书意?刚回家没几天,就被她老爹一顶小轿送进了兖王府上。”


    傅蓉微拧起了眉,道:“如此不合适吧,许书意?毕竟是府上的正?经嫡女。”


    林霜艳摇了摇头,道:“他们府上已有传言,说许书意?已经病重了,怕不是过几天就要病死。”


    傅蓉微不曾怀疑林霜艳的消息来源,可这无名无分的,连个妾都不如。


    许书意?,当真?是不值得。


    傅蓉微叹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丫鬟上了茶。


    两人安静的赏景品茶,过了片刻后,林霜艳又道:“你们俩的亲事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最迟在入冬前也能?完婚,而姜少将军今年冬肯定?要奔赴边关的,你打算随他一起?”


    傅蓉微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这句话说到了她心里的一桩愁事,她道:“说句实?话,我已经腻了馠都里的一成不变的日子,我不在乎边关苦寒,也愿意?随他去,但是,我有顾虑,纵观史书,自古没有哪个手掌重兵的将军能?携全家老小远走边关。帝王之术,必会留一个在都为质。”


    皇上的立场是傅蓉微最熟悉的领地。


    皇上心里想什么,准备做什么?


    没有人比傅蓉微更能?领会了。


    此局恐怕无解。


    第57章


    傅蓉微一直在等一个萧磐的结果, 但?一直也没等到。


    姜煦的伤都养好,开始满城跑马了,萧磐仍旧在自己的浮翠流丹悠闲怡然。


    吉日定在了两个月后。


    傅蓉微忙着绣嫁衣, 顾不上其?他了。


    两个?月实在不够用。


    花吟婉生前给傅蓉微准备了一套嫁衣料子,原本以为用不上了,所以一直压在箱底。傅蓉微将重?新将那些料子找了出来。


    花吟婉家底很薄, 但?她在给傅蓉微的打算上,从来没疼惜过钱。


    料子是上好的宋锦, 厚重?沉稳, 压多少年也不会过时。


    傅蓉微正在剪花样子, 前院的陈嬷嬷来了, 领来了两个?丫头。


    “夫人考虑到姑娘时间不富余, 钟嬷嬷年纪又大了, 用着不方便。所以特别挑了两个?人送来, 以后就算是嫁去了将军府,身边也得有娘家人帮衬, 免得看?上去寒酸。”


    傅蓉微歪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的两个?丫头,实在眼熟。


    “彩珠,彩月?”她问道。


    陈嬷嬷陪着笑:“三姑娘竟还记得,她们姐妹二人是在萱桂阁伺候过的。”


    傅蓉微对她们俩简直是印象深刻,那个?叫彩珠的与蓉珠最是亲厚,彩月与她是亲姐妹, 两个?站一块,看?谁傅蓉微都觉得不安心?。


    陈嬷嬷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当即将两人的身契给交出来了, 笑眯眯道:“以后她们二姐妹就听凭姑娘差遣啦!”


    傅蓉微伸手接过了。


    钟嬷嬷显得不太高兴,她觉得彩珠和?彩月这两个?姑娘, 在萱桂阁伺候的时候都不尽心?,不是可用的人。


    但?张氏送的人,作为女儿,总归没法推拒。


    傅蓉微把?这两个?丫头收在院子里,一指偏房,道:“自己去收拾房间吧。”


    她们对视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进屋了,云兰苑的两间偏房,一间是钟嬷嬷的,另一件空出来的虽然常年无人居住,但?时时有人打扫,稍加打理,就能住人。


    彩珠和?彩月收拾完了房间,急着跑出来到傅蓉微面前伺候,彩月上前一步:“姑娘,绣活做久了累眼,让我们帮你吧。”


    傅蓉微专心?于手下的针线,头也不回道:“不用。”


    花吟婉前些年闲着没事就动动针线,有些小物?件她早已备好了,其?他的东西钟嬷嬷稍做帮衬,成?婚的嫁衣傅蓉微一点也不想假手他人。


    傅蓉微这些日子里,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女子的嫁衣一定要亲手绣了。这真是一个?漫长又考验耐性的细致活,她在绣嫁衣时,心?里想的是她未来的郎君,夜以继日的绣,夜以继日的想,少女怀春,最容易在这些夜里滋生出旖旎的心?思,无法自制爱上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


    两个?丫头在傅蓉微身前围一阵,发现确实用不着她们做活,于是退远了些,在院子里扫扫擦擦。


    钟嬷嬷坐在一侧,道:“姑娘,那两个?丫头我看?不行,暂且先留着也无妨,等到您出阁了,等做自己的主,将人发卖出去,再亲自挑几个?合适的回去。”


    傅蓉微穿着针线,说:“我晓得。”


    天色暗了,傅蓉微从廊下挪到了屋里,嫁衣上的彩凤已有了轮廓。


    钟嬷嬷去厨房取饭菜,顺便又带了一封帖子回来。


    姜家的帖子,傅蓉微已经连收了三封。


    表面上是姜夫人下的帖,实际上打开却是姜煦的字迹。


    姜煦似乎很想约她去外面玩,但?傅蓉微实在没有闲暇,她铺开纸墨,与前两次一样,回了封婉拒的信,让钟嬷嬷托前门的小厮送出去。


    夜里,傅蓉微在屋里点了双倍的烛火,从彩凤的尾巴开始绣起。


    虫鸣的声音越来越静,夜深了,两件偏房也都熄了灯,傅蓉微眼睛发涩,靠在椅子里闭上眼,忽的,她耳朵一动,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窗外轻轻的磕了一下,她眯了眯眼,发现窗户已经被?人推开了一条缝,她站起身,拿起一把?铜剪,走到窗前,问道:“谁?”


    一朵鲜嫩的绿牡丹从窗户的缝隙中递了进来。


    傅蓉微第一眼看?见的是拈花的手。


    这还能不知道是谁?


    傅蓉微放下铜剪:“你怎的半夜来了?”


    姜煦坐在她窗外的玉兰树上,道:“本以为你睡了,不想屋里还亮着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去我家玩?”


    傅蓉微推开窗,要仰起脸才能看?见树上的姜煦,明月就高高的悬在他头顶,柔和?地在院子里撒上一层霜。


    “我现在忙得很。”傅蓉微道:“怪我以前懒,没想到出嫁的那天会如此猝不及防,现在手忙脚乱的,没心?思玩,你也不想你的妻子在大婚那日嫁衣寒酸吧。”


    姜煦隔着窗户就看?到了屋里的那一片红,他默了一会儿,道:“我给你找绣娘。”


    傅蓉微道:“可我姨娘曾经跟我说,女子出阁要穿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否则嫁人以后生活会不如意。”


    姜煦当即道:“胡说,我娘的嫁衣,她就没动过手,是请了苏州的二十多个?绣娘做的。”


    傅蓉微笑了:“是啊,我胡说八道呢,生活如意与否,岂是一袭嫁衣能说了算的……但?是,姜煦,是我自己愿意的,身为女子的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想慎重?对待。”


    她说这话时,神?色变得非常柔和?。


    像个?寻常女子那样,明媒正娶,这是第一回 。


    傅蓉微见他在窗外不说话了,于是又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道:“你想进来看?看?吗?”


    姜煦望着那铺了一整张桌子的红绸,摇头道:“罢了,两个?月快得很,我且耐心?等等,其?实嫁衣寒酸些也没关系,你人在就好。”


    傅蓉微说好。


    姜煦在她关了窗户后,又道:“天色太晚了,早些休息吧。”


    傅蓉微也说好。


    她站在窗前没动,等过了半刻钟后,她又悄悄将窗推开条缝隙,向外张望,玉兰树上已经没了人,唯剩风中正轻轻摇晃的树枝。


    傅蓉微掩好窗,回屋吹了灯。


    又过了半月余。


    平阳侯身边的管事忽然到云兰苑请傅蓉微前去书房。


    傅蓉微放下手中绣活,问怎么回事。


    管事面色凝重?,靠上前,低声道:“府中来了贵客,身份不凡,侯爷只让小的悄悄提点姑娘,注意人前别失了礼数。”


    傅蓉微心?下奇怪,但?还是慎重?起来,换了件衣裳,跟随管事前去书房。


    她在路上,便察觉到有些诡异,平阳侯既然今日在府中,前院的小厮和?丫头必定忙碌,可一路行来,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安静要命。


    傅蓉微的心?悬了起来。


    到了书房,管事帮她推开了门,却退至一旁,并不进门。


    傅蓉微只能自己进去,她提着裙角,拐了进去,身后门一关,正见书房中,一个?人背着她站在书桌前,正在观赏书桌上的一只笔洗。


    此人是个?男子,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袍。


    傅蓉微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个?背影……真是刻进骨子里的难忘啊!


    “赐婚的旨意已下,朕本该宣你们二人进宫谢恩的,可前段时间政务实在繁忙,朕今日好不容易得闲找平阳侯聊几句,正好,也宣你来见一眼,傅三姑娘,怎么,吓着你了?”


    那男子转过头,露出一张暌违已久的脸。


    在傅蓉微的记忆里,这张脸这么年轻的模样,实在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傅蓉微俯身下跪:“臣女傅蓉微,谢皇上恩典。”


    皇上一扬手:“起来吧。”


    傅蓉微此时才惊觉她到底有多了解皇上,甚至不用等皇上开口,她就已经能料到他的来意。


    “静檀庵的案子,朕亲自审理了一遍,才发现其?中处处都是你的身影……颍川王妃身边的人是你,诱导阳瑛郡主回都告状的人是你,引着姜煦三天两头往静檀山跑的人还是你,可最后一身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还是你。”


    皇上什么都知道。


    傅蓉微道:“姜少将军高义,让他坐视阴谋而不理,他恐怕做不到。”


    皇上道:“你与姜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暗生情愫的?”


    傅蓉微被?问得一愣。


    哪里就有暗生情愫了,她实在不解皇上何?意。


    皇上耐心?十足,问道:“你是故意得罪了朕的后宫,然后好有机会不用选秀的,你不想进宫,是不是为了姜煦?”


    傅蓉微心?绪急转,斟酌道:“臣女……曾姻缘巧合,与姜少将军有过数面之?缘,臣女……确实暗自有过心?意动,却一只不敢言明。”


    皇上笑了笑。


    傅蓉微便知他是觉得这话中听。


    果?然,姜煦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不浅,皇上次来多怕是为了试探她的真心?。


    皇上叹道:“姜煦那小子也是太年少,动心?而不自知,总是迟半步,差一点,就要遗憾喽。傅三姑娘,朕来都来了,今日你作陪,带朕到你家后花园逛一逛吧。”


    傅蓉微身心?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平淡一笑,道:“是。”


    平阳侯任职工部。


    侯府的后花园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傅蓉微打开了书房的门,请皇上先行半步。


    所有的礼数都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傅蓉微落后半步,走在皇上的右侧,望着那信步闲庭的身形,总觉得两辈子的影子在某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皇上道:“你们家有个?四姑娘,你跟朕说说,那是个?怎样的女孩?”


    傅蓉微道:“臣女的四妹妹年纪还小,天真,单纯,家里姐妹多,她是最小的,从没经历过什么事。”


    皇上摇头发出一声轻叹:“那可不行,进了宫容易受欺负。”


    傅蓉微带着皇上走向了云兰苑附近的那座梅花亭。


    皇上道:“这里这么僻静?”


    傅蓉微引着皇上往亭中走,道:“这里是臣女第一次见少将军的地方。”


    第58章


    皇上提起了兴致。


    亭子里还有傅蓉微留下的绢纸和笔墨, 但是经久不用,脏得不成样子,傅蓉微赧然道:“皇上见笑了, 我们还是移步到别处吧。”


    可是皇上已经看到了那幅千里江山,有些挪不开眼?,用手?轻轻拂去了一层灰, 望着那绢上已经有些黯淡的?颜色,道:“朕听?说?过你的?画, 如今一见, 倒是有些宫廷的?笔风杂糅。”


    傅蓉微心说原本是没有的?, 但上辈子在宫里困得太久了, 不知不觉也就?染上了。


    皇上站在那幅画前, 观赏了很久, 一直沉默着。


    傅蓉微这回?猜不透他的?想法, 却无意间,看到了蓉珠经过竹林里的?甬道, 在梅花亭下经过。


    她看着蓉珠,蓉珠也看见了她。


    蓉珠自然也注意到她身边有一陌生男子,警惕的?停下了,远远的?瞧着这边,却没?贸然过来。


    皇上注意到她的?目光,紧随着也发现那?里站了一少女, 他问:“那?是谁?”


    傅蓉微道:“是傅家长?女。”


    皇上懒懒的?“哦”了一声:“是她啊,听?说?过, 比你大了两岁。”


    傅蓉微目光瞥向皇上, 深沉的?心思忽然在这时泛起了涟漪,道:“长?姐虽只比臣女大两岁, 但无论?心性还是谋算,都远在臣女之上,如今,府上只长?姐一人的?亲事?尚未定下,也不知将来是谁家的?贤内助。”


    皇上默不作声的?打量傅蓉微的?脸色。


    傅蓉微稳稳的?端住了。


    皇上道:“瞧你姐姐似乎挺有雅致,不如你去邀她一起逛逛园子?”


    傅蓉微欣然答应,便下了亭子,往蓉珠的?方向走去。


    等?两个人在竹林边的?小路见上了面,蓉珠问:“那?个男人是谁,怎会出?现在我们家?”


    傅蓉微道:“那?是父亲的?贵客,一起聊一聊?”


    蓉珠摇了摇头,道:“没?兴趣。”她转身就?要走。


    傅蓉微拦道:“是他要见你。”


    蓉珠挑眉:“他要见,我就?必须见吗?”


    傅蓉微道:“那?人啊,即便是父亲,也是不敢忤逆的?。”


    蓉珠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猜到了某种可能,但是却不敢置信:“他是……王爷?还是?”


    傅蓉微道:“那?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尽管以公子相称即可。他只是远远一瞥,被长?姐吸的?姿容引了目光而已。”


    蓉珠朝着她睁大了眼?睛,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上了心口。


    傅蓉微不怕她心动,就?怕她心不动,见蓉珠做此反应,她心里有数了,携起蓉珠的?手?,往梅花亭里走去。傅蓉微承认自己此举不怀好意,但她只要一站在皇上身边,便忍不住算计。傅蓉微发自内心的?见不得这个家风平浪静,只要有机会,她就?要搅一下。


    蓉珠与皇上见了面,拘谨的?福了个礼,道:“听?闻公子是父亲的?贵客,小女子路过特来见礼。”


    皇上靠近瞧了一眼?她的?模样,温和道:“不必多礼,带我逛逛你家园子吧。”


    傅蓉微已经预感?到此计必成。


    皇上没?有在侯府中多留,与蓉珠也只聊了几句家常,便回?到了前院书房中,蓉珠自回?母亲的?院子,傅蓉微也被允许回?房。


    傅蓉微回?去之后就?把彩珠和彩月叫到了跟前,给她们分派了一些跑腿的?活,时不时能往前院里逛一圈。


    不消几日,两个丫头就?从前院带了信回?来,说?是又乱起来。


    傅蓉微扔掉绣活,坐在门槛上招呼她们:“出?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彩珠道:“侯爷改了主意,说?要送大姑娘进宫选秀呢。”


    傅蓉微道:“可大姐姐的?年纪似乎不合适。”


    彩珠道:“侯爷的?意思是,报上去的?人选不变,仍旧挂着四姑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只是将人换一换。”


    傅蓉微点?头:“意思就?是让大姐姐冒名顶了四妹进宫,这……好像是欺君吧。”


    彩珠脆生生道:“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侯爷又说?了,皇上不知道的?事?情,咱们干了才叫欺君,皇上若是知道,那?就?不算!”


    钟嬷嬷直接听?愣了,简直是万万没?想到。


    傅蓉微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块银子的?赏钱,笑眯眯道:“出?去玩吧。”


    等?她们一走,钟嬷嬷按耐不住:“姑娘,这又是在闹什么啊?”


    傅蓉微捡起绣活,平静了心情,道:“管他们的?,以后侯府里的?事?情,与我再也没?有干系了。”


    钟嬷嬷这才释然:“说?的?是。”


    傅蓉微低头绣了两针,又停住了,问道:“嬷嬷,你的?身契在哪里,没?见姨娘留给我,莫不是也存在夫人那??”


    钟嬷嬷反应了一下,犹豫着道:“我的?身契从前是在姨娘手?里的?,不过……前些年我年纪大了,姨娘打算放我回?老家养老,便将身契给烧了,可我一直放心不下,迟迟拖着没?走。”


    这么说?,钟嬷嬷早就?不是府里的?奴才了,全?凭着过往的?情分,才留下来照顾她们娘两,天天受张氏的?折辱。


    傅蓉微忍不住唤了一声:“嬷嬷!”


    钟嬷嬷提着绣墩坐在傅蓉微旁边,哑着嗓子说?:“不过啊,我这年纪确实也大了,一年不如一年,等?姑娘出?阁了,许是要随着姜少将军往边关去的?,我跟不了,也帮不上,打算等?到那?时就?回?老家,看看哥哥和侄儿们。姑娘可允?”


    傅蓉微怎可能不允,以自由之身回?老家,与亲人团聚,享天伦之乐,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傅蓉微压着心下的?酸涩,笑了:“当然允,到时候,我给嬷嬷备上一些东西,您带回?家去,千万不许偷着走。”


    钟嬷嬷道:“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自然要与姑娘好好道别。”


    彩珠在外面打听?了一些时日,性子慢慢地淡了下来,后面几日,也不爱往外面跑了。


    傅蓉微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没?说?。


    等?再见到蓉珠主动拜访云兰苑时,傅蓉微便知那?事?有结果了。


    “父亲让我顶了四妹的?名头进宫。”蓉珠说?:“两个月后,正好能等?你成了亲之后再走。”


    这次再见面,两个人的?心境又不同了。


    傅蓉微心想的?是,泼天的?富贵送到你跟前了,且看你中不中用吧。


    而蓉珠心里盘算的?是,她即将进宫为?妃,平阳侯无子,家中没?有兄弟能指望,便也只剩几个姐妹了,傅蓉微马上要嫁进将军府,是她将来最有分量的?助力。


    蓉珠这会儿恐怕连儿子登基时的?年号都想好了……


    傅蓉微道:“我那?两个丫头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听?说?以前是在你面前伺候的?,你要不要带走?”


    蓉珠淡淡道:“宫里只能带一个丫头,我自是要选个最贴心的?,她们还差着意思呢。”


    傅蓉微笑笑不说?话,想必里面那?俩丫头也都听?见了。


    蓉珠道:“等?将来……”


    傅蓉微趁她迟疑的?功夫,打断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们谁也不能未卜先知,现在做打算为?时尚早。”


    “也对。”蓉珠苦笑:“这几日,好像做梦一样,母亲的?刻薄和父亲的?冷漠,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因为?她的?眼?界已经往更?高的?地方去了。


    蓉珠看了一眼?傅蓉微面前的?绣棚,道:“快准备好了吗?我帮你?”


    傅蓉微摇头说?不必。


    蓉珠只来过这一回?,听?说?回?去之后,就?开始学习规矩了。


    蓉琅来了两回?,第一回 ?,她眼?睛红肿着,明显哭过,是因为?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被人抢走了。她在傅蓉微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随意的?聊了几句,便走了。


    第二回?,是大婚前夕,蓉琅又来看了她,权做最后的?道别。


    侯府送嫁,挂满了红灯笼。


    傅蓉微清早便扮上了妆,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头上,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钟嬷嬷背身在院子里抹眼?泪。


    两个丫头竟也不由自主红了眼?。


    傅蓉微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真年轻啊。”


    其实她上辈子死的?时候也不算很老,二十?出?头的?年纪,姿色风韵都还在,只是她心境老的?太快了,满目荒痍苍茫看不见春天。


    心死在肉身泯灭之前,唯独姜煦兵临城下时的?样子,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短暂的?清醒了片刻。


    她从前在宫里时,看上了什么花,总是喜欢命人移栽到自己院子里,可移过后的?花木折腾了半条命,多半不会开得很好。


    今世不同,她不挪花了,她决定挪自己。


    姜家人来了。


    傅蓉微收着前院的?信,由喜婆跟着她走过长?长?的?游廊,到前院拜别父母,盖头搭了下来,傅蓉微眼?前顿时只剩一片模糊的?红。


    姜煦也在,她能感?觉到,他就?在她身边,应该是左侧前方一点?的?位置,傅蓉微被扶上了喜轿,身体一悬,走在路上了。


    傅蓉微用手?指拨开轿帘,从缝隙中往外瞧,看不清最前面骑马的?姜煦,只能看见沿路的?十?里红妆,以及很多跟着凑热闹的?百姓。


    傅蓉微一眼?看到百姓里有一个人影,一直在随着她一起前行,那?人衣着清贵,傅蓉微为?了看清他,将帘子挑得更?大了些,那?人看见了,微微一笑。


    傅蓉微心里一顿,竟是萧磐。


    百姓的?身影隔在两人中间,傅蓉微却能感?受到那?毒蛇一样的?目光如影随形,芒刺在背。


    而且萧磐还笑了。


    傅蓉微手?指一收,轿帘垂了下去,她头向后靠,缓缓舒了口气,开始盘算,假如皇上真的?要留质,她不能随军离都,那?么日后,就?还免不了与萧磐见面。


    假如今世的?萧磐依然选择起名篡位,那?么她留在馠都为?质,下场多半与上辈子一样,被架到城墙上,用来劝降回?都勤王的?姜煦。


    可这一次,她的?分量便不同了。


    姜煦无论?怎么选,都是两难的?境地。


    不行!


    傅蓉微暗暗发狠,决不能发生那?样的?事?!


    第59章


    一顿忙乱, 真正到达将军府时,已?近黄昏。蒙着盖头的傅蓉微被牵进府门,她能?感觉到在场宾客很多, 但是大家都很?安静,大喜的日?子,连个说笑的人都没有。


    傅蓉微便猜到, 是皇上在此。


    果然,姜煦拉住她, 在她耳边道:“先叩见皇上皇后。”


    皇上和皇后都来了。


    傅蓉微随着姜煦一同下拜, 跪在裹了红绸的蒲团上, 口中高呼万岁。


    她头上蒙着盖头, 看不清上头人的神色, 只见有位宫人将漆盘托在她盖头的流苏下, 正好在她的视线中。


    一只翡翠镶金的如意, 一只花开富贵的珐琅镯子。


    这是皇上皇后给她添的彩,傅蓉微按规矩再叩谢恩。


    皇后带着笑音道:“平阳侯家的女儿规矩教得真不错, 瞧瞧这一言一行,宫里?的教引嬷嬷都挑不出错。”


    傅蓉微听?着这一贯温和的嗓音,那颗敏感的心立刻就想多了。


    平阳侯家的女儿不止她一个,还有一个马上就要选秀进?宫了。


    皇上的这位元后,绝不是好惹的茬子。傅蓉微与她斗了好多年,每一步都走的惊心动魄。


    显然, 蓉珠还没进?宫呢,就已?经被?皇后惦记在心里?了。


    傅蓉微只暗自希望她的长姐能?挺过地狱第一关。


    皇上道:“礼送到了, 大喜的日?子, 朕不扫爱卿的兴致了,阿煦, 你自己挑的妻子,情投意合,一定?要好好疼惜。朕祝愿你们?琴瑟和鸣,共赴白头,新婚喜成,长乐未央。”


    傅蓉微每次见到皇上与姜煦的相处,都要默默感慨一次他们?之?间?的君臣得怡,并?为之?震撼。


    皇上的心意是明明白白可以被?感知到的。


    傅蓉微听?到身边忽然笑闹了起来。


    皇上已?经带着皇后起驾回宫了。


    傅蓉微被?拥上前几?步,听?着礼生的诵唱,拜了天地高堂,最后夫妻对拜。


    接着,将军府中点了满院子的红灯笼,明星煌煌。他们?被?拥入了洞房,并?排坐在大床上,由着屋里?人来人往,行撒帐礼,动作轻柔地在他们?的身上撒下些金钱彩果。


    傅蓉微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接了一颗桂圆,攥在手心里?。


    姜家的亲眷笑闹了一阵,便都善解人意的退出去了,给新婚的留足了安静的空间?,他们?到前堂去喝酒吃席,洞房里?没了旁人。


    傅蓉微胸口微微起伏,听?着自己的心跳。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钻到了傅蓉微的袖中,叩住了她的掌心。


    傅蓉微双手僵住了,一动不动,她体味着姜煦那细腻的体温,以及他手心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


    姜煦的拇指摸到了那颗桂圆,用力一压,桂圆碎在她的掌心,傅蓉微垂下头,挪动双手。姜煦放开了她,她将那枚桂圆肉完整的剥了出来,放进?口中。


    桂圆、莲子、红枣、花生……


    傅蓉微喃喃道:“早生贵子,真是好寓意啊。”


    姜煦一直没出声。


    傅蓉微忍不住道:“少将军不挑盖头吗?”


    喜秤就摆在旁边,姜煦没有动身去取,而是用手抓住了盖头的一角,他磨蹭着,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嫁衣绣得真好看。”


    傅蓉微笑了笑,道:“你也觉得好看啊。”


    姜煦道:“你费心费力,点灯熬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傅蓉微平缓地回答:“在想今夜。”


    姜煦手一抖,差点直接把盖头扯下来,他稳住了心神,将盖头掀起,堆在她的凤冠上。


    新娘子的妆容不止是明艳,傅蓉微的五官更显出一种天生的娴雅,华贵的金饰压在她的头颈上,恍惚间?,姜煦好似看到了两个身影的重合。


    傅蓉微一抬眼,眉目缱绻,仿佛受不了他的磨蹭了,自己动手彻底扯下了盖头。


    姜煦沉默得像洞房里?高照的红烛,他出神注视着她的时候,令傅蓉微心肝皆颤,那不像没有感情的样子。


    傅蓉微道:“好像从一开始,少将军待我便与别人不同。”


    姜煦道:“是不一样。”


    傅蓉微道:“为什么?呢?”


    姜煦答道:“一见如故,心随意动。”


    傅蓉微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他话中隐晦的深意,他真不像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傅蓉微目光看向桌上备的合卺酒,说道:“从今以后,我就是姜家妇了,我们?夫妻一体,同心同德。”


    傅蓉微刚醒来时,并?不在意自己这一世嫁给谁。


    嫁也可,不嫁也可,总之?要远离皇宫。


    不得不承认,是姜煦让她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姜煦往她的手中送了一杯合卺酒,道:“从今以后,我必护你周全。”


    傅蓉微这才仔细打量他今日?的模样。


    少年尚未到加冠的年纪,但在成婚这日?,也束起了发,头戴一定?金冠,身着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若冠玉,恍若谪仙。


    傅蓉微盯着这张脸,喝酒时都舍不得闭眼。


    而姜煦的目光微微下垂,眼睫扫下一片阴影,给眼睛平添了几?分深邃,


    温润的琼浆顺着喉咙滑进?了腹中,傅蓉微身上慢慢生出了燥热。


    馠都的风俗,男女成婚时合卺酒用料都烈,以助房事?的。


    傅蓉微出阁前,钟嬷嬷曾拿了一本画册给她看。


    这些原本是母亲该安排的,可张氏才懒得管她,花姨娘又?不在了,钟嬷嬷在这些琐事?上便格外操了些心。


    钟嬷嬷还怕她不好意思,守在她身边,一点一点的指导。不料,傅蓉微面不改色的看着那本画册,淡淡的翻过几?页,听?着钟嬷嬷的讲述,面不改色,连羞赧的神情都没有。


    傅蓉微不需要那些东西?。


    一杯酒下肚,约半个时辰,她听?见了身侧人轻微的喘息。


    傅蓉微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侧了下身子,去解姜煦的喜服。


    姜煦靠在榻上,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


    傅蓉微动作轻柔,手指灵动,先解了他的腰封,随即手指一路攀上衣领,稳稳的将他的外裳脱去,姜煦抬头望向帐顶,脑子里?也想起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成亲前夜,他爹亲自教他了点东西?。


    姜煦其实也不用教,他上一世活到三十?七岁,终生未娶妻,但也在某些场合见过一些脏眼的苟且之?事?。


    女子是怎样的滋味,他不曾期盼过,如今傅蓉微一贴上来,他的嗅觉浸染在她身上淡雅的熏香中,混着烈酒的味道,更令人头昏目眩了。


    姜煦稍微垂下头,嗅着傅蓉微的颈侧。


    傅蓉微的动作顿住了,耳畔连着颈侧密密麻麻起了酥意。


    姜煦盯着那一截白晃晃的皮肤,猛地一闭眼,放轻动作,靠了上去。


    傅蓉微保持着不动的姿势,撑着他的头,片刻后,听?见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假装睡了。


    傅蓉微唇角牵起苦笑。


    她知道他是装的。


    压在她肩上的重量不对。一个男人如果真的沉睡过去,是不会留意控制力道,好像生怕压着她似的。


    可他这一装睡,傅蓉微心里?也跟着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她柔和地扶住他的头,将人放在枕上,去除了衣物,搭好被?子,然后到外间?用清水洗了妆,净了脸,换上寝衣,背对着姜煦,与他躺进?了同一床被?子里?。


    枕上鹧鸪的绣线精细平滑,一点也不扎人。


    傅蓉微闭上眼浅寐,其实意识一直是清醒的。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在数着屋外檐下的更漏。夜过半,三更时分,被?子被?扯动了一些,姜煦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他贴了上来,却依旧不动手脚,就这么?一躺到天明。


    窗外亮堂了起来。


    傅蓉微睁开眼,轻手轻脚起身下床,洗漱后坐在妆镜面前,用厚厚的脂粉遮住了一夜未眠的气色。这种事?她做起来信手拈来,早习惯了。


    姜煦晚她一步醒来,出现在镜子里?时,傅蓉微已?经点好了胭脂。


    傅蓉微道:“醒了?”


    姜煦道:“我昨晚睡着了。”


    傅蓉微并?不戳破:“怪酒太烈了。”


    姜煦岂能?不知她的清醒。


    她一整夜,没翻过一次身,没向他靠近毫厘,甚至清晨起来连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看一眼。


    一宿不过三五个时辰,竟然如此难熬。


    傅蓉微转身对他道:“喜帕拿给我。”


    姜煦把床上铺着的一层洁白的绢取下来。


    傅蓉微咬破了袖子里?的一块皮肤,把血迹擦了上去。


    姜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卷起袖子,看着那鲜血浸出的伤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傅蓉微道:“待会将喜帕交给你娘,告诉她我们?圆房了,让大家至少面上都能?过得去。”


    昨晚洞房里?一点动静没有,院子外有丫鬟婆子守着,屋里?一次水也没要,指定?是瞒不过人的。


    但正如她所说,有喜帕在,哪怕人心里?门清,面上也有台阶下。


    姜煦不懂这是怎么?个讲究。


    圆房一事?怎么?还要拿到人前去宣扬?


    不等他细问,门外有人敲门了,一个婆子的声音传进?来:“少将军,少夫人,醒了吧?”


    傅蓉微抹掉了伤口沁出来的血,放下袖子,道:“进?来吧。”


    一个婆子踏进?门槛,停在门口,含着背,笑道:“问问少夫人喜帕可在,将军和夫人一早可都在正堂等着了。”


    傅蓉微从姜煦手里?拿回喜帕,折了起来,道:“在,嬷嬷先去一步,我与少将军马上就到。”


    那婆子上前接过喜帕,脸上表情带了些惊讶。


    傅蓉微微笑着,不露一丝情绪。


    等那婆子走了,姜煦站在她身后,手抬起来又?放下,似乎是想往傅蓉微肩上碰,却又?半途收了回去。


    傅蓉微瞄着镜子里?的他,淡然道:“即便是我们?没有圆房,也不影响我在你们?家以自己的方式立足,穿衣裳,该去给爹娘敬茶了。”


    第60章


    姜煦在傅蓉微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 那笑容像是覆盖在脸上的一层面?具,眼睛里?无波无澜,上一世, 她被摆在皇上身边时,也?是这幅样子。


    傅蓉微习以为常,心?境非常平和。


    情到浓处, 自会生爱欲。


    而没有情爱的欢愉对双方来说都是折磨。


    傅蓉微目标明确,要做的事情很?多, 她要在姜家立足, 经?管好以后的日子, 并时时刻刻盯着朝局, 握紧自己手里?的刀, 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递出去。


    她的心?思层层叠叠, 九曲连环, 偶尔触动了情爱,也?只?是耽腻一小会而已?。


    正堂中?, 姜夫人?听了伺候人?的回禀,挥手打发?人?退下,愁眉不?展地对丈夫耳语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没教会?”


    姜长缨面?对自家夫人?的质问,没来由的心?虚,也?小声道:“夫人?,我已?经?尽力啦, 总不?能手把手教吧。”


    姜夫人?瞪眼指着他:“胡说八道什么呢,闭嘴!”


    姜长缨立即噤声。


    姜夫人?将喜帕收进匣子里?。


    正好, 姜煦和傅蓉微到了。


    傅蓉微身为新嫁娘, 穿着不?像以往那样素净,洋红洒金的缎子, 赤金镶珠的宝钗,红珊瑚的坠子。正值豆蔻的少女年轻脸嫩,即便一宿未眠,脸上略施粉黛,也?能完全掩住憔悴。她从晨光熹微中?走来,面?若芙蓉,姜煦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头发?上,没有移开过一瞬。


    姜夫人?望着两个?孩子这般模样,越发?的疑惑了。


    一个?被?冷落的新娘,脸上一点委屈的神色也?没有。


    另一个?办事不?着调的,却满眼都盛着深情。


    傅蓉微给二位长辈敬茶时,姜煦也?陪在旁侧跪下了。


    姜夫人?瞪了一眼儿?子:“你跟着跪什么,你跪也?没东西给你,赶紧到一边呆着去。”


    傅蓉微转头对他柔和一笑,姜煦安静地起身,退到了一侧。


    姜夫人?拿出一只?璎珞圈,坠着一只?精致的红宝石金锁,亲手戴在了傅蓉微的胸前。姜长缨拿出了一把匕首,先递给了姜夫人?,再?转交到傅蓉微的手里?。


    匕首不?似中?原物,傅蓉微猜是在关外缴获的,沉甸甸的落在手心?里?,想?必一定异常锋利。


    傅蓉微改口爹娘。


    一家人?同用了早膳,清粥淡饭配上精致爽口的小菜,院子里?人?不?多,也?不?妨碍赏景,用完膳,姜夫人?对着丈夫使了个?颜色,姜长缨意会,揪着姜煦到武场活动筋骨,姜夫人?则携着傅蓉微,到里?屋慢悠悠品茶。


    “你这个?媳妇啊,是阿煦自己挑的。”姜夫人?笑着道:“我和他爹,都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的,那小子忽然就回家说要娶你为妻,并擅作主张去和皇上讨了个?赐婚的恩典。”


    “他待我,十分不?同,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傅蓉微聊起姜煦这个?人?,发?现他的心?思当真像个?迷,让人?猜不?透,也?不?敢乱猜。


    姜夫人?道:“我原本不?赞同他这么早就成婚的,毕竟年纪太小,情之一字还没参悟,谁晓得以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可是阿煦那天晚上伏在我的膝上,告诉我,此一生只?认定你了,绝不?会再?有旁人?。他说这话时,神色极其郑重,仿佛在向上天起誓,至死不?渝。”


    傅蓉微的茶杯渐渐落下,捧在手心?里?,怔怔的不?动了。


    姜夫人?继续道:“那种神情我不?陌生,早些年北关战局凶险,将军每一次披挂上阵时,都会在军前回首,静静地盯着我看一会儿?,告诉我,即便战死,他也?依然爱我……那时候阿煦还没出生呢,可谁知长大后却把他爹的德行给学了个?十成十。”


    傅蓉微经?历了太多的磋磨,她的感情早已?不?会汹涌喷薄了,细腻的心?思压在理智下,只?能在安静时,细水长流的慢慢品味。


    她是个?擅长追根究底的人?。


    她固执的认为一件事情有因有果才算完整。


    姜煦爱她是果,但是她无处寻因。


    所以她对此事存疑。


    姜夫人?絮叨了一会儿?,终于?说到了正题:“昨夜你们院里?的事儿?,天没亮就传到我这了,我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也?许是情怯,也?许是面?薄,也?许是还没学会……微微,你别难过,也?别着急,你们俩都还小呢,以后慢慢来,好吗?”


    姜夫人?是怕傅蓉微心?里?不?舒服,也?不?愿意在那种事上强势干预,引得两个?人?心?生隔阂。


    傅蓉微能体会到姜夫人?的用心?良苦,她笑了笑,道:“我懂母亲的意思,阿煦待我极好,我愿意和他一起玩儿?,做一对伉俪夫妻。”


    姜夫人?缓缓地舒了口气,见儿?媳比她想?象的还要温和,一颗担忧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将军府的演武场比花园都大。


    姜煦被?父亲盯着,舞了一套枪法,浑身畅快,用帕子擦拭爱枪。


    兵器架上,父子两并排坐着,姜长缨啃着一只?胡饼,道:“咳……那个?,你娘让我问问你,到底为什么?”


    姜煦茫然:“什么?为什么?”


    姜长缨左右环视了一圈,见没人?,索性摊开了,又快有低地说了句:“问你为什么不?和你媳妇圆房?”


    这话以他的身份问出口实在难为情,幸亏没别人?听见。


    姜煦将心?爱的银月枪抱在怀里?,憋了半天,同样环顾四周,偷摸轻声回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动。”


    姜长缨:“……”


    姜煦脸上的茫然被?风吹散了,他冷静了片刻,问道:“那我怎么办?”


    姜长缨嚼着饼:“你问我啊?”


    姜煦闷着头“嗯”了一声。


    姜长缨呵呵一声冷笑,道:“老子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没有过畏手畏脚的时候。想?当初你娘家里?拒我七回,我锲而不?舍,第八次上门才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啧,你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


    姜煦从姜长缨手里?扒了最?后剩下的一口胡饼,填进了自己嘴里?。


    姜长缨拍了拍儿?子的肩,道:“过两日,你陪你新媳妇回趟门,咱们就该收拾东西回边关了。你媳妇既然肯嫁你,想?必不?怕吃苦。”


    姜煦若有所思道:“再?等等吧,我猜在离都之前,宫里?会有旨意下来。”


    姜长缨没往深处想?,应了一声,起身将兵器架扶稳,道:“走吧,陪你娘子去。”


    傅蓉微已?经?回到院子,她陪嫁带来的两个?丫鬟,正是张氏拨给她的彩珠和彩月。傅蓉微回来的时候,两个?丫鬟正坐在阶下闲聊,聊得热闹,也?没注意到傅蓉微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将军府瞧着家徒四壁,也?不?像有钱的样子。”


    “到底是粗人?,难免寒酸。”


    “侯府的底蕴可不?是随便谁就能比的。”


    “……”


    傅蓉微走路没有声音,人?都到屋门口了,两个?丫鬟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傅蓉微眼神淡淡的在她们身上扫了一眼,自己进屋拖了把椅子,在门口落座。


    彩珠和彩月在侯府时,伺候傅蓉微不?上心?,但如今到了将军府,两个?人?的卖身契都握在傅蓉微的手里?,谁也?不?敢造次了。


    傅蓉微双手搭在一起,放于?腿上。她到了将军府之后,不?必再?饱受摧残,也?不?用时时刻刻忍受刻苦恨意的灼烧,整个?人?终于?松弛了下来。


    彩珠偷偷瞧了一眼,将身子躬得更低了。


    傅蓉微道:“骠勇大将军确实与其他勋贵家不?同,将军和少将军常年驻守北关,等过些日子,我们就要举家启程了,北关的日子没法跟馠都比,天寒地冻,枕戈达旦,你们俩能受得住吗?”


    两个?丫鬟,一听这话,都不?答。


    傅蓉微意料之中?,毕竟不?是从小跟到大的,面?子里?子都生分。她说:“那么,你们是想?回侯府,还是想?另寻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彩珠和彩月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回道:“奴婢在侯府呆的时间虽不?长,但夫人?对下宽厚,从不?缺短月例,我们家中?受侯府恩惠颇多,姑娘若是宽厚,便允准我们回去吧。”


    她们算盘打的是不?错,纵观馠都,侯府算是首屈一指的高门了,假如把她们发?回牙婆那里?,另寻出路,谁晓得下一家是什么样呢?


    傅蓉微无奈叹了口气,道:“好,那等回门时,我带你们回侯府,与夫人?交代清楚。”


    张氏对下宽厚是傅蓉微有生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彩珠和彩月这二人?跟着傅蓉微走了趟将军府,又原封不?动的被?打发?了回去,等于?是当面?给了张氏没脸,以后张氏不?能再?随意惩治傅蓉微,但磋磨两个?丫鬟泄愤是轻而易举。


    彩珠和彩月是被?富贵蒙了眼,猪油蒙了心?,非要往火坑里?跳。


    姜煦出现在院门口,傅蓉微抬眼看着他,挥手放两个?丫鬟走了。


    傅蓉微依然巧笑倩兮,仿佛完全不?在意昨晚洞房的冷落,唤了声:“少将军。”


    姜煦还没说话,傅蓉微自己思索了一下,意识到称呼不?妥,两人?现在关系不?同了,道:“不?对,应该换个?称呼了,夫君。”


    软软的,温柔的一声夫君冲进了姜煦的耳朵里?。


    姜煦摸了摸发?烫的颈侧,礼尚往来,道了一声:“娘子……我们出去骑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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