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神弃之地(三) 音讯
峡谷是个好地方。
它风景宜人, 宁静安详,在过去是让旅行者忘记舟车劳顿和俗世烦恼的世外桃源;而现如今,它是未受到灾难侵袭的最后一片安身之地, 是收容人们纵情歌舞、醉生梦死的末世乐土。
饶是上帝也找不出地球上第二个比峡谷更宜居的地方。
没有人不想守护它。
峡谷的居民并不畅想未来, 他们在周末结伴去教堂祈祷, 盼望神明显灵, 拯救世人于水火。具体到实际的幻想, 大约是期盼某一天怪物们遭遇一场恐怖的自/然/灾/害, 例如火山爆发和海啸地震,直接全体灭绝, 像恐龙那样。
又或者天地间孕育出它们的天敌, 让这群远道而来的外星物种也体验一下地球上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尝尝被更高阶的物种屠杀和碾压的滋味。
还有的人已经跨越了恐惧和施加诅咒的阶段, 他们尝试去接受异种的存在,承认人类不再是地球的统治者, 努力寻求一种有效的生存方式和新物种共存。
峡谷的领袖就是后者。
集体需要一位优秀的领袖, 这是居民们的共识。
这位领袖兼任外勤组的负责人和警卫队的总指挥,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喋喋不休的神经质科学家, 形象极有辨识度。
杜彧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 总之大家都叫她格蕾塔。
格蕾塔真实年纪不明,看相貌大致四十来岁,她体魄强健,短发修得服帖利落,眼角的细纹笑起来时像湖面的涟漪;不过她鲜少笑, 一旦她笑了, 那多半没什么好事。
今天开会前, 有人看到格蕾塔和她的跟班科学家说话时连续笑了三次, 打破了以往的微笑记录,所以他们私底下揣测有人要倒大霉了。
外勤组的例会在一间地下室开展。
人来齐的座席黑压压一片。
杜彧坐在角落打瞌睡,他不喜欢开会,听人絮絮叨叨地重复同一件事令他烦躁。
杜玟总想探究他为什么没有恋人或排解寂寞的对象。
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一、他并不感到寂寞;二他脾气不好,换种说法是他在情感赠予与回馈方面有能力缺失,寻常人难以忍受他时而浓烈时而寡淡的情绪。
他也不擅长考虑别人的感受和看法,说得通俗点,他是一个极端自我的混账玩意儿。
格蕾塔的视力极佳,她不可能没发现末排闭目养神的年轻组员。但她认识他,她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个性,所以格外宽容地不要求他保持清醒和认真倾听会议内容。
——反正听不听影响不大。
外勤组只负责执行,普通组员没有资格对决策发表意见,懂得服从是他们最重要的品格。
然而总有些人不甘于沉默。
杜彧睡了40分钟,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
前排的某组员正为一个问题和格蕾塔争执得面红耳赤。
杜彧向旁边的人打听:这是在吵什么?
坐他旁边的人显然是那种上课做好笔记下课借给别人抄的优等生,思路清晰语言简洁地向他转述了前40分钟的会议内容。
多年前格蕾塔带领着幸存者们翻山越岭,一路迁徙,最终找到峡谷作为定居点;现存的居民们有的从一开始就跟着她,也有部分是半途加入的逃难者。
他们在沿途的信号站留下了许多标记和编码,倘若有人看见,可以通过那些方式与他们取得联系。事实上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才聚集起了最初建设峡谷的那批杰出居民。
但自从他们来到峡谷以后,信号器再没有接收过来自外界的信息。
大部分人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类了;至少能够主动联系他们的,没有了。
今天这场会议谈论的,是时隔多年后,峡谷指挥室的信号器再次收到了来自外界的音讯。
那是条简讯中包含了一个坐标,以及一段模糊的音频。
音频重复了三遍坐标方位,录制的人是名小女孩,嗓音幼弱稚嫩,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救救我们,就被掐断了录音。
在格蕾塔的字典里没有“见死不救”这个词,她决定派人去营救那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
她要求外勤组的十二位组长从自己的小队抽调一名队员,组成新的救援队,去往简讯中的坐标位置一探究竟;有人救人,没人则安全撤退。
执行这一命令的困难之处在于:从地图上看,那个坐标处在沙漠边缘,而发出简讯的信号站位于沙漠深处。
可见小女孩不是孤身一人,肯定有人保护她在沙漠里穿行了上百公里,陪她到信号站发出简讯。
等待救援的有多少人?他们之前在哪里生活?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求救?
这条简讯来得蹊跷,会不会是设计好的陷阱?
每个人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和预设。他们不能不去怀疑是陷阱的可能性,毕竟灾难后生灵涂炭的十年内,陆续减灭的人类里有相当一部分比例是死于内斗。
杜彧听出来了。
前排组员和格蕾塔争辩的问题核心是:值不值得?
自古沙漠便是人类不愿踏足的荒凉极境,从峡谷去到数千公里外的荒漠,要翻过雪山和草原,途经河流与城市废墟,路途遥远,还要对抗猖獗的异种生物。
即便能安全抵达,寻找求助的人并将其带回来,又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仅凭一个小队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你是让我们去送死。”那名组员这样指责道。
一般人绝不敢这么跟格蕾塔说话。杜彧端量了那人的背影好半天,认出他是格蕾塔的养子之一,好像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格蕾塔耸了耸肩,那是她标志性的动作,她无所谓道:“喔,你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可以坐下,我不强制你参加这次任务,我相信比你勇敢的大有人在。”
“根本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营救对象有没有让我们送死的价值!这不止是我个人的疑问,更关乎你选出来的十二名组员的性命。”
“我很痛心。”格蕾塔望着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人,说道,“是什么时候起,我收养的孩子居然有了这种可悲的想法。——你认为录音里的人不值得你拯救吗?因为她是个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想象不到的原由?”
“太远了,她离我们太远了……”他无能为力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损失惨重,甚至是无人生还,你不在乎吗?我是你收养的孩子,你可以不在乎我的生命,但其他人,他们有家人和朋友,他们——”
格蕾塔果决地转移视线,她的目光落在下面众人的脸上,冷静强调:“各位,我再申明一遍,这不是一次强制行动,如果你被选中了却不愿参加,可以私下找我说明原因和苦衷,我会酌情处理。”
她年轻气盛的养子不依不饶,语气激愤道:“就算你救回了他们又怎么样?谁能保证他们不是丧失自理能力的伤残病弱?我们的食物和水电都有限,我们——”
“够了。”格蕾塔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声色俱厉道,“我很遗憾你变成了这副自私浅薄的模样,但你给我听着,十八年前你还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也只是个丧失自理能力的病弱孕妇,要是我心疼那点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水,你早就胎死腹中!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大放厥词?”
……
杜彧对这场闹剧感到无聊地摆头,他的眼睛瞟向墙上的挂钟,快一个小时了。
他邻座的人点评:“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只有十八岁,不明白永远不要当面反驳你的长官,哪怕她是你母亲。”
杜彧说:“十八岁,的确是不想死的年纪。”
“我二十八岁了,仍然不想死啊。”邻座的人无奈笑道,“不过真选了我的话,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为什么?”杜彧问,“她不是说了,不想去可以单独向她申请。”
对方不知是嗤之以鼻还是冷笑,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所谓申请,就是谈补偿待遇;该你去还是你去,不会变的。”然后又补充,“不过……我是自愿的。”
杜彧还是问:“为什么?”
对方答非所问道:“我女儿今年七岁,皮肤白白的,说话细声细气,我很爱她。”
长会结束,杜彧直接回家,还没进门便闻到一阵来自厨房的焦糊苦味。
他冲进厨房,迎接他的一团糟和遍地狼藉。
杜玟今天突发奇想下厨做饭,于是造成了眼前的场面。
“你去外面,我来收拾。”他一句话也不想和姐姐多说。
“我也是好心嘛,想给你做一顿饭啊……”
“不需要。”他不会为这种事感动的。
明明一小时就能吃上的午饭,因为要清理厨房和餐具,硬生生花了两小时。
杜玟给他添了麻烦,心怀歉意,聊天时比往常话少。
饭后他去洗碗,杜玟坐在餐桌前,她斜倚着身体靠向椅背,探着头跟他讲话:“阿彧,姐姐好担心啊。”
午后太阳正烈,透过窗户将几间居室照得敞亮通明。杜彧背对着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光芒柔化了他端直的背影。
她慢悠悠、懒洋洋地说:“要是哪一天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杜彧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到架子上滴水,他仔细地洗了手,擦干水煮,回头道:“你会活得很好。”
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如果他不在了,杜玟会如何;答案是她会活得很好,她就是那么一个人,没有什么能打败她。
杜玟被热辣的太阳刺痛了眼,她捂住脸,喃喃道:“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给你一个我这种姐姐。”
杜彧一向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但这句话让他的心强烈颤动了一下,不是为这句话本身,而是相同的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次。
也是杜玟说的,却不是他眼前的杜玟。
究竟是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梦里,他经常做一些真实得要命的梦,醒来后像重活了一世那么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走到桌边,拉出椅子坐下。
杜玟放下手,眼眶泛红,她眨了眨眼,好奇道:“什么?”
第132章 神弃之地(四) Mimosa
杜彧告诉相依为命的姐姐, 他要离开一段时日,也许有去无回。
他猜到杜玟不会同意,但他成年了, 不需要监护人, 杜玟的意见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为什么要你去?”她不理解, “你还年轻, 还有亲人……”
她认为必要的牺牲应当优先让给无牵无挂的人。
“我有我的想法。”杜彧坚定道。
“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危险。”他一心劝慰失魂落魄的姐姐, “沙漠里没有植物, 被感染风险低,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来回, 很快的。”
“可是那么远的地方……”杜玟哭哭啼啼地说, “你就不能不去吗?”
“不能。”杜彧给她递纸巾,“别哭了,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
经过一番沟通,杜玟输给了他不可动摇的态度。
他内心想对杜玟说, 其实去不去没什么差别。
总有一天他会为此而死, 为补给资源、为逃命求生、为救人、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殊途同归。
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开始, 就被设定好了一套生老病死的固定程序, 在短暂的一生中完成配种、繁殖、哺育后代等一系列生存任务;虽然在人口基数庞大的时代,少数人能自主选择不去执行任务,可人依旧和所有动物一般,无法逃离病痛的侵蚀、衰老和慢性中毒,还有亘古不变的死亡。
这套程序在生物演化的进程中被视为不可否定和拒绝的。
——直至异种生物降临了, 它们的存在打破了这一设定。
它们依附于别的物种降生, 没有性别, 无需通过交/配繁殖。
世界上最后一座城市覆灭前, 有生物学家幸运地获取了第II型怪物的活体样本;实验表明,它们拥有一套奇特的免疫系统,可使细胞完美再生。这意味着它们可以躲过衰老和自然死亡,轻易地实现永生。
遗憾的是研究进行到一半,实验室便被武装组织摧毁,全部的数据成果一夕间化为乌有。究竟是什么在维持异种怪物们强大而永恒生命,是至今未能破解的谜题;这种迷茫让众生一度陷入绝望——仿佛这些不受已知规则约束的外来生命体,才是造物主最骄傲的杰作,它们因此与天同寿;而生命短暂脆弱的原住民面对这等神所钟爱之物,胜算渺茫。
杜彧不相信神,他只相信这场灾难也是一项被设定好的程序,没有哪一种生物能够永远统治这片土地,是地球该换下一任领主了。
物种更迭,时代变迁,数百万年前起便是如此。
他不想去抗争这些程序,或是命运。
对来他说,死在十天后,还是死在十年后,无甚区别,他没有那种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他主动向指挥官申请参与即将展开的营救行动,只是因为他厌倦了峡谷的生活,他怀念幼时跟随队伍迁徙穿越荒漠时,那刻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画面: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和滚滚黄沙,由天空和沙子组成的纯净世界。
如果他有归宿,那他的归宿就是沙漠。
那个地方没有寄生植物,死后尸体不会腐烂只会风干,不用被焚烧不必污染环境。
多好。
前提是他没有死在路上被怪物的利爪撕成碎片的话。
杜玟擦干眼泪,握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手腕里,“阿彧,你要活着回来。”
杜彧被掐疼了,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并笑着说:“姐姐,生死有命。”
就像我们生来就是一对姐弟,哪怕你不想要弟弟,我不想要姐姐,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傍晚时间,他照常出门散步。
他顺着风的方向,他逛去了生产区的农田和果园。
峡谷是一块天赐的避难所,阳光和雨水充沛,能种植各类粮食蔬菜和瓜果,田间的农作物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小麦将田埂淹没。
这里暂时没有资源紧缺的问题,甚至再多养一倍人也并无不可。
所以听见养子以食物水电短缺为理由反驳营救计划时,格蕾塔会那般愤怒。
拙劣的借口总容易刺伤人心。
第二天格蕾塔批准了他的申请,让他去找救援小队的新队长报道。
在会议室他果然遇见了那天开会坐他旁边的组员,一位说自己很爱女儿的父亲。
接下来一周的生活,被会议和集训填满,这回他不能再偷懒打瞌睡,要辅助制定详细的计划和流程,统计本次行动所需的物资、弹药、血清抗体;并参加模拟沙漠生态环境的体能训练,恶补欠缺的生存常识。
他干脆住进外勤组的办公室,以便分担琐碎的文书工作,让其余有家室的人匀出更多时间和亲友相处。
纵使答应得义不容辞,但到了离别时刻,那些人仍是抱着妻儿哭得泣不成声。
杜彧在最后一晚回了家,今早他离家前已经和杜玟告别过,所以临行前杜玟没有来送他;她固执地认为说再见意味着再也不见,那不如免去这一面。
省去了和亲人朋友依依话别的环节,杜彧猜想自己绝对是第一个上车的人,不料车内早已坐好了两个比他还洒脱的独行侠。
他简单地打过招呼,随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阖眼闭目养神。
野外露宿可没多少时间睡觉,抓紧一切机会休息才能存蓄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夹带着雨雾的冷风吹醒,浑身凉透。
三辆沼气供能的户外装甲车载着十二名队员和充足的物资驶出了峡谷。车队正在翻越5000米海拔的高山,四面寸草不生的山巅覆盖着斑点状的白雪,如同一头头伏卧安眠的梅花鹿。
——又像淋了糖霜的巧克力蛋糕。
杜彧关上窗,将高原地带的刺骨寒风隔离在防弹玻璃外,待脸颊手脚逐渐回暖,他剥了一块黑巧克力放进嘴里,浓郁的苦涩和甜腻在舌尖化开。
这趟旅程的起始和以往相似,他本以为不会有任何不同。
距离高原数千公里外的沙漠,风平浪静,炙热的太阳悬挂于晴空,烤烫了脚底的沙子。
一座起伏的沙丘上出现一粒蚂蚁大小的黑点,凑近看居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影。
米茉莎匍匐在沙面,她举着一副望远镜眺望前方600米处的车队,被镜面放大的景象中,数十辆漆黑的追击车连成一条直线,在沙石奔涌的道路上绝尘而去,留下一股燃油供能排放出的尾气黑烟。
不足9岁的米茉莎利索地爬起身,望远镜挂在胸前,她抱着她的脏小熊,翻过土黄色沙丘,踩着柔软的沙砾下滑,落到一丛植物上,压碎了它干枯的枝叶。
她拍掉身上的灰,一深一浅地踩着沙坑急切地跑向湖岸边的小屋。
与真正的湖泊相比,这里只能算一处水洼,浑浊的地下水混着泥沙形成一泓深泉,水面倒映出头顶的蓝天。
岸边生长着稀稀落落的植物和绿草,还有一座枯木与防水布搭建的简陋小屋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一棵歪脖子死树。
米茉沙喘着气掀开帘布,对小屋里的人尖叫道:“车队又经过了!”
透明塑料布遮盖的屋顶漏下一缕天光,洒在那人弯曲的背脊上,在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之中,对方发尾下那截雪白的后颈犹如发光的冰晶。
郁臻蹲得肩酸腰麻,他在对照说明书检修一台高端精密的机器,无暇分心。
“我说,车队又经过啦!”
小女孩的叫喊惊得他神经痛。
郁臻放开螺丝刀,捂着耳朵要命道:“知道了!我又不是聋子……”
“我们不出发吗?”米茉沙光着脚走到他身边,“今晚是混进车队的好机会!”
她戴着一顶漏出棉絮的破飞行员帽,护目镜卡在帽檐,上身套了件宽大的男士皮夹克,衬得两条细伶伶的腿营养不良。
“那样做很危险。”郁臻把说明书也扔一边,拿出一罐油膏擦手,“今晚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等我。”
“不!”米茉沙坚决道,“我能帮上你的忙,我个子小,溜进信号站不会被发现;要是你一个人去,谁来帮你望风?上次我们就成功了,这次也行!”
“不要把运气当实力,侥幸成功是偶然,不是每一次都会那么顺利。”郁臻将擦完手的毛巾丢进水桶,长叹气,双手合十恳求道,“妹妹,算我拜托你,留在这儿吧。”
“你就是看不起我!”米茉沙生气得乱蹦跺脚,“你嫌弃我是小孩!嫌弃我是女孩子!明明上次是我去信号站发送的求救坐标,你凭什么不相信我的能力!”
郁臻在有限的人生里何时接触过这年纪的小女孩,他完全不是对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要带我去!”
“不安全……”
“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安全可言!”
这倒是大实话,郁臻难以反驳。
他低头看米茉沙那张晒得红彤彤的小脸,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确实是值得信任的。
“这样好了。”郁臻把手掌放到她的脑袋上,“我去侦查一下他们营地的状况,你先在这儿等我,如果可以行动,我回来接你。”
米茉沙踮着脚,身体晃来晃去,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
郁臻转过身鼓起腮帮子吐气,这段日子带小孩的经历令他彻底打消了当家长的念头。
生什么孩子,造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想写快一点,但我太贪玩了,哎,要勤奋!
第133章 神弃之地(五) 大火
郁臻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 撕扯一块坚硬的肉干,忍着嫌恶地放进嘴里。
左边的米茉沙学他蹲着,拿一把勺子用柄撬开罐头, 挖出里面的鱼肉, 吃得满嘴油光。
“可怜啊, 你没吃过好吃的吧?”郁臻万分同情道。
米茉沙斜睨他, 嘲讽道:“你吃过好吃的, 现在却只能在这儿啃牛皮一样的腌肉, 更可怜。”
“你说的对。”郁臻叹气,没了胃口。
距离他们上一次进入信号站已经过去了35天。
35天是一个周期, 每35天便会有一支车队途经此地, 如甲壳虫般的黑色车厢运载着从废墟城镇中搜罗来的物资药品和汽油,在漫天沙尘和尾烟中驶向沙漠深处。
郁臻作为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来者, 从最初的懵懂茫然,到如今的……依旧茫然;他与一个9岁儿童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荒漠, 丧失了一切信息来源和了解世界的机会。
米茉沙出生在这片废土, 她曾听父母讲过灾难降临前,人们如何生活繁衍, 可她从未见过城市, 无法想象山川与河流;她掌握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也相当有限,想从她那里打探出这个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几乎是不可能了。
不过她仍告诉了郁臻一些在沙漠中生存的必备常识和有效信息。
比如那支声势浩大的车队来自于沙漠腹地的大猎鹰大本营。像他们这类游离隐居的“漏网之鱼”千万不能被那群人发现,否则会被抓走当奴隶的。
“奴隶?”那时的郁臻脑袋发昏,他总觉得自己有好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是!”米茉沙决然地点头, “老怪胎最喜欢收集漂亮的奴隶了, 所以我爸爸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把我送走!”
郁臻:“……好像很邪恶的样子。”
他和米茉沙暂住的小木屋, 便是米茉沙的父亲为了保护妻女秘密而建造的。
据这个小女孩说, 她爸爸曾经是“老怪胎”的后勤参谋长;她妈妈分娩的那一夜,爸爸对外谎称孕妇难产,一尸两命,然后买通了卫兵,将她和妈妈送到了这处临近水源、虽简陋却安全的居所。
爸爸来见妈妈和她的周期和车队途经的时间一致,每个月一次,同时送来暗自积攒的食物衣服和药品,偶尔还有一两件小玩具。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米茉沙6岁那年——
她6岁时,妈妈生病了,浑身滚烫,意识昏聩,躺在床上喃喃呓语。她翻出了所有药片喂妈妈吃下,还是没能挽留住妈妈的生命。
等到半个月后爸爸终于到来时,妈妈的尸体已经脱水变干了。
那次爸爸回大本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米茉沙吃完了屋子里所有的干粮,饿得眼冒金星,她用简易的陷阱捕捉到一只蜥蜴,烤熟吞下,算着时间又到了车队经过的日子;于是她偷跑到5公里以外的车队营地——车队每一次路过都是日落前,他们会在附近停车,搭帐篷休整过夜,次日清晨出发回到猎鹰大本营。
趁着夜色和篝火,以及一片嘈杂刺耳的音乐声,她躲到追击车的底部,待众人入睡,她再钻进车内偷走肉干、巧克力和压缩饼干,以及抗生素退烧药等等。
那是她第一次偷东西,很顺利,离开时她听见守夜的人提到她爸爸的名字。
她趴在帐篷后面,小心谨慎地支起耳朵。
车队的那两个男人说,她爸爸擅闯禁地,并打伤了看守信号站的卫兵,因此被审判者关进大牢,处以对待叛徒的极刑,尸体碎成了很多块。
米茉沙还不是很能理解什么叫“尸体碎成了很多块”,但她感到悲伤和难过,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她捂着嘴没有哭出声,背着鼓鼓囊囊的包安全回到了小屋。
之后她独自生活了两年,直到前不久遇见从天上掉下来的郁臻;她好心地收留了这个砸坏她房顶的陌生人,要他努力干活儿报答救命之恩。
——所谓猎鹰大本营是什么在哪里,郁臻至今没搞清楚,但审判者、奴隶、叛徒、极刑……诸如此类的词汇,他一听就知道是个远离文明的地方,绝对不能靠近。
他给米茉沙干活儿,帮她修理部分她爸爸留下的遗产,陪她去偷东西,收获两人平分。
有郁臻的帮忙,米茉沙偷到了水果罐头和大本营的手绘地形图。他们惊喜地发现,大本营的西北方向有一处被风沙掩埋的信号站,可惜被插上了一面鹰隼旗帜,日夜有人严加看守。
米茉沙的爸爸是为此而死,说明这座信号站具备实际用途。
一月前,他和米茉沙合伙混进车队,历经千辛万苦成功潜入地下信号站,发出了第一封求救讯息。
他们不确定沙漠之外的世界还有没有活人,但他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由于无法在信号站周边停留,所以无从得知求救短讯发出后是否收到了来自外界的回复或联系。
郁臻决定随这一趟车队再去一次信号站。
这跟偷东西不能比,上一次九死一生的惊险经历使他如何都不愿米茉沙再参与这么危险的事。
——可她的确是个得力的小助手。
郁臻很纠结。
啃完肉干勉强果腹,郁臻磨磨蹭蹭地进屋倒了小半壶清水洗脸,他看见水盆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孔,瘦的血色全无,一张脸白得像鬼。
“我在沙漠里待了几个月,怎么还没有变得像你一样黑?”他咕哝道。
旁边米茉沙的小麦色脸颊晒得绛红,嘴唇干裂,闻言跳起来打他,张开嘴哇哇乱叫道:“你好讨厌啊!”
郁臻不是任由别人打骂的类型,哪怕是他撩拨在先;被米茉沙的小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巴掌,他立刻舀水泼到她的脸和头顶。见身高只齐他胸口的小女孩不停甩头晃脑,像只淋了雨的小猫,有趣极了,他不禁沉浸在欺负儿童的快乐中。
“别打我,别打我哦。”他一半警告一半求饶地说,手仍不停地舀水泼人。
被惹怒的米茉沙抱住他的手臂,一口咬上去——
“哇!!!”
郁臻痛得惨叫,手臂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他又被咬了。
“你自找的!”米茉沙抹了抹嘴,一拍桌子,仰头瞪圆眼睛道,“我警告你!这里是我家,你是被我收留的!你得尊重我!听我的话!明白没!”
郁臻:“……明白。”
好凶啊。
米茉沙擦着额前湿漉漉的碎发,耿耿于怀地补了一句,“你根本不像个大人!不会说话就闭嘴!”
“哦。”郁臻想了想,看来他这辈子和小孩是没什么缘分了。
自讨苦吃的结果是,他将手臂浸入水里清洗伤口,疼得嘴角抽搐;这点小伤无需浪费药,他简单地缠上纱布防沙石粉尘进入,然后迅速换了外套,带齐一身装备,出门了。
米茉沙朝着他走远的背影大喊:“你记得回来接我!”
郁臻没回头,扬起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臂挥了挥,表示听见了。
5公里不远,但这里是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沙漠,极容易迷失方向感,倘若不曾走过正确路线,单凭摸索前行,也许永远找不到目的地。
郁臻在炎热的阳光和滚烫的沙石间穿行,他翻过一座座沙丘,爬上戈壁岩层堆起的高崖,沿车轮碾过的痕迹步进。
路途行至一半,远方掀起了一阵迷蒙散乱的沙尘。
灰蒙蒙的沙子卷着黑烟,数辆芝麻粒大小的追击车随距离的缩短,逐渐显出锋利张扬的金属轮廓。
郁臻立即趴下身伏地,将自己掩藏在崎岖的岩层后,静待车队驶过。
大约间隔了几分钟,下方的道路传来喇叭敞放的喧嚣音乐,被随处丢弃的酒瓶砸到石壁上,碰得粉碎!
他借助高处的视觉优势,悄然探出头观察——
果然是先前路过的那支车队。
每辆车的顶盖与车门都使用金色喷漆绘制了一头雄威傲然的猎鹰,相同图腾的旗帜在空中飞扬飘舞。
——这群人折返了?他们回去做什么?
车队呼啸而过,郁臻站起来,踩着一块岩石眺望沙尘肆掠的路线。
——不是沿路折返,他们左拐了。
左边?左边是……糟了!
郁臻连滚带滑地卷起一层风沙跑下岩峰,飞奔向来时的路!
——那是木屋的方向,他们是要去找水!
米茉沙关上那扇漏风木门和挡光的塑料门帘,她捡起郁臻放下的说明书和沾满油污的螺丝刀,打算学习如何修理损坏的机器。
但她看了半天,发觉自己认识的字寥寥无几。
“——砰砰!”
突兀急躁的砸门声惊得她周身一震。
米茉沙愕然地回头,往向微微拂动的门帘,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砰砰砰!”
是郁臻吗?
他好像不会这样敲门……
可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她住这里了呀。
米茉沙放下螺丝刀,手心是黏滑的油渍,她在外套上揩了揩手,迟疑地走到了门边。
“哐!”
脆弱的木门被人粗暴地踹开!碍事的门帘被一只大手轰然扯下!
她吓得动弹不得,呆呆地定在原地。
屋外的光稀疏地照进来,米茉沙借此看清逆光中那一张张陌生的的脸孔,他们端着她说不出名字的武器,高大的身影隔绝了大半阳光,每个人衣服的袖章上绣着一副猎鹰图腾。
她尖叫着,迈出战栗的双腿要逃,却被人拎着衣领提起来——
“像只鼹鼠。”
他们掂量着她的体重,形容道。
郁臻来晚了,他无法靠近那间木屋,只能趴在沙丘的斜坡上,观望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泉水里放入了一根灰色的管子,另一头连接着车厢,细颤的轰鸣响动中,清泉的水位急剧缩减,大量淡水被填进装满不知餍足的筒状储水器。
那群人在高声庆祝,地面丢弃了许多酒瓶。
他们的袖章 剃光头发的青色头皮,身后车辆全部插着黑色旗帜,图腾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猎鹰。
郁臻没看见米茉沙,但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她挣扎着想逃却被抓住、让人捆了手脚关进车厢里的画面;她营养不良,手腕细得一捏就断,如果骨折该有多痛呢。
他的手挖进沙子里,五指收紧,然而什么也没能抓住。
一只只酒瓶砸碎在屋顶和墙面,酒液被火点燃,唰地包围了木屋,如同火红的外衣。
车队抽完水,留下一地狼藉和灾祸扬长而去。
熊熊烈火吞噬了小屋和枯树,烧毁的断木和屋墙断裂剥落,黑烟直升天际。
郁臻在废墟面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夜幕来临时,才仓促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本咸鱼上个月突然间被抓去了一个很魔鬼的地方工作,一直没缓过来……
作息时间尚未稳定,这两月可能加班比较多,十分抱歉QAQ……
我不会坑啦!
第134章 神弃之地(六) 两个人
离开峡谷的第十一个夜晚, 救援小队停驻在一片地图上没有准确定位的荒野,四面山脉不再高耸入云,地势日渐趋于平坦, 空气中含氧量变得充沛, 植被葱郁茂密。
没有人迹的山野夜晚寂静如深渊,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营地里的篝火烧得极旺, 跳跃的火苗咬紧浓稠的黑暗, 撕开一片猩红的光亮处。
外壳经过加固的装甲车围着篝火与帐篷停靠,车灯上黏着深褐色的血迹, 被雨水洗刷, 暗红污渍滴滴答答地淌进泥土,帐篷里传出断断续续的低呼, 不知绵密聒噪的雨声惊扰了谁的噩梦。
杜彧独自坐在火堆旁,闻声回头, 心弦紧绷;他轻轻叫了一声帐篷里同伴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含糊不清的梦呓。他放下心来,转过身, 继续削手中的铅笔;除了武器, 他也随身带纸笔,将笔头削得尖而细的过程有助于他缓解焦虑。
一支支被削好的铅笔排列整齐地放到边上,杜彧拿起最左边的一支,同时翻开略比手掌大些的速写本,落笔勾勒人像雏形。
午夜漫长, 他得在这里守一整夜以防其他生物靠近, 画画是他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
按照原计划的路程, 他们现在猜走了二分之一左右, 连目的地沙漠的边都还没摸到,然而队伍的人数却已缩减过半,有一半队员死于16小时前的突然袭击。
为了避开那些凶猛的异种生物,他们制定的路线全部是偏离城镇与公路的山道,前十天相安无事,但第十一天还是无可避免地遇上了劲敌;那是三只结伴的突变第II型,杀了6个人后逃走了一只,被杀了两只。
杜彧和其余人焚烧了尸体,继续上路。
离别、杀戮、死亡,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他们本来也在赴死,没有多余的时间缅怀和悲伤。
再者说,搞不好大家很快就会团聚了。
杜彧麻木地画着,眼前的火光中显现出一张张僵硬狰狞的死者面孔,心想如果照这么死下去,他们或许抵达不了沙漠了。
“你写什么呢。”一只沉着有力的手搭到他的左肩——
“没什么。”杜彧不着痕迹地合上速写本,被打断的厌烦感油然而生,他放下笔,甚至没兴趣知道这人是谁。
一道庞大厚重的身影从他头顶掠过,周敛坐到了他右侧,眼睛瞟着他的手。
“别看了,我写日记。”杜彧招摇地晃了晃手里的本子,然后放进包里。
“嘁。”周敛显然不相信,但碍于两人并没有多熟,很快打消了好奇心。
杜彧不想与此人分享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爱好,碍于目前的气氛着实尴尬,他主动问:“你失眠?”
周敛:“嗯。”
杜彧:“那你介意我去睡一会儿吗?”
“你去呗。”周敛点头,两手开始搜全身上下口袋,末了问,“诶,你有烟没?”
杜彧从侧包摸出一只压扁的盒子抛过去,“两小时后叫我。”
“谢谢你,都归我了啊。”周敛笑容狡黠地叼住香烟。
比起帐篷,杜彧更习惯睡车上,2小时而已,不用睡太熟。
他走到后排的位置,刚一坐下就睡意来袭,他靠着椅背闭上眼,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那是没有做梦的一个小时,他睡得比任何一天都要好。
可唤醒他的不是周敛,是某种使人胆寒的凉意,类似灾难来临时不可挽回的危机感。
杜彧被那阵寒冷惊醒的瞬间,四肢随即响应脑内发出的危险信号而动,他下意识地拎起枪拉开了车门——
铺天盖地的血光与火焰交错映入他的瞳孔,被利齿撕碎的残肢内脏散落一地。一只外表滑溜溜的人形生物蹲在坍塌的帐篷前,它的两条前臂如同螳螂的刀钩,增生的骨骼刺破皮肤倒挂在臂下,似一排坚硬的锯齿。
那生得像刀锯般的前肢刚剜下了一块带肉的皮,受害者躺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颈部血流如注。
杜彧感到寒意化作有形的实物缠绕了他。
异形生物听见动静,它缓慢转头,空白的脸皮上仅有一张嘴,漩涡状的细密牙齿间沾满血浆和唾液,它咧开没有嘴唇的巨口……对他微笑。
他见过它,它是——!
这时远处枪声震响!怪物灵敏如蛇般地扭转脖子面向举枪的人,它张大口腔声带震颤着发出尖厉吼叫!时机恰好的一颗子弹飞速旋转着射入怪物的胸腔!它凄厉的嘶叫陡然拔高,痛苦地蜷缩躯体翻滚进松垮的帐篷里。
周敛冲过来对着那团拢起的布扫射,弹药爆裂的火光与巨响接连不断地轰炸着寂然的雨夜,血水混着雨和泥点四溅……
杜彧找回现实,他第一时间去检查剩余的两顶帐篷,亲眼证实了最糟糕的结果:整个营地除了他和周敛,没有其他活人了。
埋在防水布下的怪物失去声音不再动弹,周敛又走过去踹了几脚,确定它死透了,心有余悸地收起枪。
营地一片死寂。
“这家伙追了我们一路,挺能跑的。”周敛说,眼神询问他伤亡状况。
杜彧反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周敛:“上厕所。”
杜彧走上前朝对方的脸挥了一拳,说:“你应该叫醒我。”
周敛被打歪了头,踉跄后退,手擦拭嘴角的血迹,满口腥甜的铁锈味。
“我就走了两分钟!”
“两秒钟也不行。”杜彧甩着因用力过猛而酸麻的手腕,“收尸,换地方。”
接下来是沉默地拖运尸体,整理行装。
坏掉的帐篷不能再用,得和怪物死尸一起烧掉,至于不幸牺牲的同伴队友,他不打算把他们留在这里。
泼油点火之前,杜彧检查了那头被打成筛子的怪物尸体,正是白天袭击他们的三头中逃跑的那一头。它尾随车辆翻越山林荒野来到此处,并潜伏在暗中等待狩猎时机,准备趁午夜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将所有人杀死。
只差一点,它就成功了。
杜彧的手掌心贴着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发烧的症状,但他依然感到胸闷耳鸣,脑袋沉重得无法思考。
他有什么资格责怪周敛,今晚负责值夜的人是他。
他可能需要为此狠狠痛哭和自我谴责,并终生忏悔今夜无梦安眠的那一个小时;为这一小时,他害4个人丢了生命,无比沉痛的代价。
可是……
可是他的心底就是掀不起一丝波澜,没有感觉,像石头投进了深渊,毫无回音和波动。
“这也不全是我们俩的错。”周敛拿毛巾擦着额头颈部的汗水,还妄图擦掉衣服沾上的血污。
“它的智商可能比我们加起来还高呢。”周敛这么说道,“是意外啊。”
“不重要了。”杜彧不想理会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而且以他们的处境遭遇了这种事,为自己开脱或许是比沉浸在罪恶感里更好的选择。不过周敛的冷血程度令他意外,能做到这般漠视生命的人,在当前世界也实属罕见了。
看他一直埋着头,周敛以为他还在自责,用开导的语气道:“你坚强点啊老兄,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说完伸手要来拍他的背。
杜彧挡开那只手,“我没事。”
离开峡谷的第十二个夜晚。
山洞是杜彧发现的,他们不能再睡在幕天席地的荒野。
火堆旁陈列着4具男尸,尸体面部皆盖着磨损严重的黑色外套,致命伤是胸口的血窟窿,他们生前遭到同一种致命生物的袭击,心脏被严重毁坏,四肢肌肉受到不同程度的割裂和撕咬,皮肤脱落、骨骼外露,死状惨烈。
小队中唯二幸存的活人坐在洞穴的石壁边,相顾无言,只好各自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周敛试着休息,几经入睡失败后,强行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看向边上借着火光涂涂画画的人,“我说句实话,你不觉得你很变态吗?”
杜彧神色专注画得认真,听见这话,手中铅笔尖忽然断裂;他未抬头,只吹了吹泛黄的纸面上的石墨粉末,重新调整下笔的角度,坚持画完了余下部分。
周敛一把夺过速写本,粗鲁地翻阅,纸页唰唰翻动的声音在山洞里显得分外刺耳。
杜彧收了笔放到外套衣兜里,等待对方将私人物品还给他。哪怕身边是几具悄然腐烂的尸体和一个不懂礼貌的人,他的心情依然说不上悲欢喜怒,只有无尽的厌烦,一种他习以为常却不轻易外露的感受。
周敛草草翻完,把速写本丢给他,冷笑道:“我要是死了,可不想出现在你的画里,你千万别给我收尸,知道吗。”
“嗯。”杜彧敷衍的应声。无所谓,谁先死还说不定呢。
他喜欢画死人。
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变态的嗜好,而是他的童年颠沛流离,身边的人总是在流动,死亡如影随形,带走一条生命常常只在分秒之间,导致他能够稳定描绘的活人寥寥无几。
当他以陌生人为观察对象的时候,他的画通常极难完成;他不是天赋异禀的绘画天才,想要画得惟妙惟肖,必须花大量时间揣摩观察模特,才能捕捉到最理想的神态。
然而这个世界的常态如此,历经一次次未完成后,他终于开始画尸体。
生命是有限的,而死亡是永恒的。人死后,其表情与肢体动作将凝固静止,不再变化;他一旦看过某人的死相,就能精确写实地速写到纸上,比画活人顺利多了。
艺术的价值是让人发现美的存在。不过杜彧认为,自己仅仅是像台照相机一般,无差别地记录身边每一个人的死亡,和艺术沾不上边;这件事于他而言构不成什么非凡的意义,连通俗意义也没有,他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
周敛骂他变态是情有可原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很正常。
“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周敛躺在睡袋上,望着山洞凹凸不平的拱顶,“你要是个女的,我还能有点盼头……”
杜彧说:“真抱歉啊,我不是女的。”
周敛抓起一把沙扔向他,杜彧偏头躲开。
他想,周敛的“盼头”可能是交/配或繁殖,无论是哪种,他都不能理解。
“这还没进沙漠,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周敛再一次说。
“嗯。”杜彧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有什么必要重复两遍。
周敛:“要不我们掉头回峡谷算了。”
杜彧:“你想回的话,请便。”
“你死脑筋吗?往回走不比进沙漠活着的几率大?队长都死了我们去救个鬼啊。”周敛逐渐暴躁。
杜彧说:“我只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答案是:不。”
“不可理喻。”周敛倒头睡下,低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当天晚上杜彧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进入了沙漠,无垠的黄沙中立着一块风化的石碑,他一步步走近,想看清了石碑上的文字,可当他的手触碰石头的刹那间,斑驳的文字扭曲成一个吐舌头的鬼脸,附字:想不到吧~你这个神经病~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月不见了ToT,疫情休假ing,在复健了。
争取下章见上面8
第135章 神弃之地(七) Suspiria
次日, 杜彧把那四具尸体放置于山洞里,做好相应的掩藏措施,并在洞口留下了醒目的标记;对于之前死去的6个人他也是这么做的。
周敛立在一旁打哈欠, 嘴角印着昨天被他揍过的淤青。等他做完这些, 对方问:“你难道还要回来接他们?”
“如果我能活着返程, 我就来带走这里的尸骨。”杜彧摇晃喷漆罐, 罐子发出一连串哐哐当当的声响, 鲜红的油漆喷绘到岩石上, 画出一个无意义的红色符号。
“人都死了,尸体埋哪儿不一样啊。”周敛挠着头皮, 吸气道, “再说等我们返程,都烂得只剩骨头了吧。”
“嗯, 不过你的父母尚在人世的话,即便你死了, 他们仍会想保存你的骨灰。”杜彧给喷漆罐盖上盖子, 放回背包,“他们大部分都有家人, 或许还有孩子, 若能亲手安葬至亲总算是一份慰藉。”
他想起那个说很爱自己女儿的男人,现在正躺在黑暗阴冷的山洞中,他不该来的。杜彧没注意到的时候,一张照片从他包侧没合上的拉链夹缝里掉了出来。
“哦,那幸好我父母不在了。”周敛说着, 蹲下去捡起那张照片, 一看, 咧开嘴笑了, “这你女朋友?”
杜彧疑惑地扭头,周敛翻转照片给他看,“是不是?”
那是一张杜玟的照片,她捧着生日蛋糕坐在床上,鼻尖沾了一点奶油;不知道是谁帮她拍的,水平不俗,将她本人的魅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杜彧绝不会放杜玟的照片在身上,所以这大概率是杜玟自己放的;他这个姐姐是个行事诡异的人,不要妄图揣测她的用意。
他想把照片抢回来,周敛手一扬,点评道:“操,太正点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不是,你还给我。”杜彧摊开手道。
“啊,不是女朋友?那是暗恋对象?”周敛挑眉,笑得不怀好意。
杜彧放弃了,说:“她是我姐姐,照片喜欢就送你好了。”
“操。”周敛瞅了他两眼,又端详起照片,“你家基因不错啊,不过你和她只有下半张脸像。对了,她有男人了吗?”
杜彧:“这种问题,你最好留着命回去亲口问她。”
“够意思!”周敛爽快地把照片还给他,“回去你一定要把她介绍给我。”
杜彧:“……”
他虽然是个感情匮乏的人,但每一次他都真心实意地同情爱上杜玟的男人。
杜彧和周敛花了一上午时间整理剩余物资和武器弹药,他们决定精简交通工具,只开一辆空车;考虑目的地是沙漠,他们带了足够生存3个月的食物、药品,以及几只塞满枪支和燃料的大箱子。
多出来的东西和用不上的两辆车一起停进了隐蔽的树丛,日后有机会再取回。
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苍翠的密林仍旧寂静如夜,他们重新启程。
两个人的旅程中,杜彧的话反而多起来,多到周敛忍不住感叹:“想不到你还挺开朗的。 ”
“你是想说健谈吧。”杜彧纠正用词。
“没差别。”周敛单手掌着方向盘,将抽完的烟蒂扔到窗外。
杜彧望着外面遮天蔽日的粗壮树干和稀薄阳光,说:“从昨天开始,这里就很安静。”
周敛:“原始森林,能不安静吗?”
“是连鸟叫虫鸣声都没有的安静。”杜彧道。
“不是一直都这样?”周敛还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杜彧:“地图上显示这里是低海拔地区,属于亚热带半湿润气候,和峡谷不一样。”
“操。”周敛登时冷汗下来了。
峡谷,包括他们以往活动的范围都处于高原地带,空气含氧量低,鸟类和虫蚁几乎绝迹,所以异常安静。但这座森林温暖而潮湿,却连一张蜘蛛网都看不见,更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迹象;只能说明,这里的生态平衡已经遭到了破坏,所有动物销声匿迹了。
哪怕是被突变异种肆虐侵占的城市,边缘角落仍会有少部分生物得以幸存,不存在生命绝迹的情况。
除非……是到了感染区!只有原始病毒扩散过的区域才会如这般死寂!
周敛掌控方向盘的手指发汗,道:“你怎么不早说啊!”
“怎么说呢,我们是绕不开这片森林的。”杜彧目视前方,平淡道,“假设这里的空气中有原始病毒残留,我们早就被感染了,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可以阻挡那种入侵。既然我们活到了现在,就证明这里的空气是安全的,我们要小心的只是植物。可是没有哪一株植物会在叶子上贴「别过来我有毒」,所以防不胜防。”
“而且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没发现。”杜彧从行囊里捧出一只黑匣子,开启时里面的白色冷气悠悠冒出,十五管橙色液体静置在防震的盒底,“这次带的血清抗体数量够我们活着走出这片森林,你照常往前开。”
“妈的!格蕾塔这老娘们儿真舍得下血本!”周敛费解道,“要不是她生不出孩子,我都以为我们要去救的是她私生女了。”
杜彧不置可否,按下调节键关上车窗,顺带收走了打火机。
“你做什么?”
“森林防火,人人有责。”
十八年前原始病毒以粉末形态来到地球,它们像蒲公英一般随风吹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进入动植物体内生根发芽,或变成了蘑菇的孢子,还有更多杳无踪迹地混入了花蕊和蜂巢。
你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哪里,它们无所不在。
触碰、吸入……任何方式都可能导致感染。
普通的氧气面罩和防护外衣根本做不到有效过滤或隔绝病毒,如今的条件也不再有资源人力去开发生产适用于空间探索的高级探险装备。
普兰维林公司总部的废墟里或许还存着一两套质量达标的探索服,但谁又敢去取呢。
话又说回来,假设不是当初有人发明研制了那套先进装备,恐怕沙丘号的考察计划并不会推进得那么快;没有那次考察航行的话,他们是否就不会面临今时今日的灭世之灾?
这些问题,恐怕唯有留给神明解答了。
“我是不是幻听了?”周敛面露疑色。
杜彧:“怎么?”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杜彧:“你可能是累了,需要休息。”
“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周敛为了表现自己体力充沛,用力拍打方向盘,“吵死了!”
执行任务期间队友突然精神失常的情况杜彧是遇见过的,不过是在经受重大变故后;周敛当然不是那种情况,他暴躁的举止更像是嗑多了。
杜彧想说几句,周敛立刻抬手让他闭嘴,并嘘声道:“……你仔细听。”
一直寂静到诡秘的森林里传来阵阵幽幽叹息,宛如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那绝不是风声,而且也不止一种声音,好似有千百个人藏在树后哭泣,有哀有怒,喋喋不休。
杜彧催促道:“开快点,这里不对劲。”
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和水洼,那阵幽怨的叹息低语声愈发清晰了。随之而来的是,森林深处不时会冒出一两棵被大火烧焦的死树,树干从中被雷电劈裂,根部烧成焦炭;在第一棵死树旁边,他们看见了一块腐朽的警示牌,青苔攀附的木头上面用砍刀潦草雕刻着警示语:「不要靠近树!」
他们越往深处走,发现的人类遗留痕迹越多。
路过警示牌十公里后,密林间陆续出现了几处废弃的露营地,不知多少年前扎在这里的户外帐篷被掉落的枝干压塌,材质仍维持着鲜艳色彩;打翻的锅碗瓢盆和烧烤架,变成垃圾的衣物、登山靴、背包……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种种迹象昭示着,当年灾难发生时,这座森林里有不少人正在开展徒步远足登山等集体活动。
车辆沿路缓行,杜彧隔着玻璃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他找到了埋在草丛里的粉色儿童相机和黄雨衣,唯独找不到死人的骸骨。
那些声音到底是怎么来的?
杜彧把镜头移向那一棵棵高耸挺立的大树——原始病毒对植物基因的改写非常温和,它不改变植被的外表,一棵被感染的树外形依然是树,你无法感知它的变化,它也并不会主动攻击你,可你一旦不小心碰到它,那么故事就结束了。
原始病毒有针对性地保留了植物温顺柔和的生物特性,只扩展了它们的繁殖能力,让它们寄生一切血肉之驱,不停地生长、扩张。这种接近造物主的力量极富创造性,能使植物与动物的基因重组后孕育出另类物种。
比如使一棵普通的树长出人的嘴巴。
它那两片干瘪的嘴唇像贴在树皮表面的菌类,翕张时小心翼翼,两排牙齿中间夹着一张更小的嘴。
这里的每一棵树上,都长满了这样密密麻麻的嘴。
是它们在说话。
当初死去的人都以这种方式永远留在了这座森林。
周敛:“怎么样?你看见什么了?”
杜彧:“别问了,快点离开这里。”
他们像逃命似的加速甩开那一声声阴魂不散的叹息。
当阳光再次落到视窗上,暖意渗透身体,已经是2小时后的事情。
车驶入了一片安宁寻常的树林,两人僵硬的肩臂不自觉放松下来,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们都感到劫后余生的万幸。
“喂,你看——”周敛双目熠熠聚焦于正前方。
杜彧看见了。
那是一座湖,藏在广袤幽深的森林内部,荒草萋萋,湖水深绿;湖中心漂浮着小块陆地,岛上树枝掩映间露出一栋墙体褪色的红砖房,透出梦境般的幽谧深邃之美。
湖岸边生长着一类紫色小花,像散落的星辰铺满草地。
这是地图上明确标注的地点,叫红塔湖,位于森林边界。
“喔!我们快要出去了!”周敛兴奋不已地喊道。
杜彧翻开路线图,按照路程规划,离开这座森林再向西行驶2天,就能进入沙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又没见上……
下章一定……(._.)
第136章 神弃之地(八) 出来
离开峡谷的第十六个夜晚。
这一天距离基地收到那封求救信息过去一个月, 两人离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小圆点仅剩36小时的路程。
自从逃离了那座森林,他们就默契地不再说话了。
沙漠中植物稀少,动物隐匿在沙层深处, 夜里温度急剧下降, 木炭枯柴点燃的篝火上架了一口小锅, 煮沸的蔬菜汤飘着浓香。
周敛披了一条毛毯, 双手捧着刚盛的热汤暖手, 时隔三日第一次开口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旁边的杜彧笑了笑, 不言语。
周敛正色看他,问:“你真的相信, 这地方有活人?”
“嗯。”杜彧抬起眼皮, 目光灼然道,“总不可能是幽灵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是觉得离奇。”周敛喝着汤, 一股滚烫入喉,舒服得眉眼舒展, “一个月了, 发出求救信的人还在不在这里?如果在,他们依靠什么生存?而且你想过没有, 能带着小孩在沙漠里活上一个月的, 会是什么样的人?”
“比较危险的人。”杜彧说。
他不是不能理解周敛的顾虑和担忧。
假设求救者形单影只、力量单薄,那这30天里,他们如何生存首先就是道大难题,沙漠中食物与水源稀缺,夜晚也无法保障自身安全, 何况还要照顾一个孩子?
最古怪的是直到小队出发, 峡谷都再也没有收到过第二条来自该信号站的讯息;所以两边并未达成联络, 对方是不能确保这边一定会派人去找他们的。
——以及部分值得深思却无从推测的细节:
为什么那条信息内容如此仓促简短?他们着急离开?没有再发第二遍是因为已经离开信号站了, 还是发生了意外?
不管是出于什么角度考虑,求救者停留在原地等待峡谷救援的可能性都很低。
周敛的想法无非是:再花36小时赶到讯息中的坐标地点,大概率是扑空或找到几具干巴巴的尸体。
若是反过来假设求救者人数众多,那状况就愈发复杂了。
这边只剩下他和周敛两个人,如果是陷阱,他们基本必死无疑。
然而这一系列问题,早在他们出发前,峡谷的人已推想分析过,尤其是格蕾塔;她并非一时起意,她清楚所有的风险,但她仍然决定执行这项任务,因为比起牺牲,她更不能忍受袖手旁观。
所以杜彧上车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这是一场纯粹的冒险;幸运的话无功而返,倒霉则是有去无回。
于是他对周敛道:“你以为派我们来的人不知道吗?”
看周敛一怔,他接着说:“现在折返,如果再遇到3头突变体,仅凭我们两人,你认为胜算有多大?即便九死一生地回去了,你怎么交代?你骗得过格蕾塔吗?”
一时无语。
周敛仰头喝光了碗里的汤,抹嘴叹道:“……我他妈的想活着。”
杜彧道:“当然了,没有人想死。”
周敛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沙,走向车,不忘问他:“你喝酒吗?”
“不用。”杜彧往火里添了一根木头。
长达半个月的路程消磨光了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最后36个小时杜彧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沙漠像一条无止尽的赛道,他们是胜利无望的车手,再如何加速也抵达不了终点。
在一个金色落日的傍晚,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程,驶入路线图上的红点范围。
连绵的黄沙是铺在蓝色神殿下的毛毯,边际的沙丘是隆起的褶皱;通过望远镜,他们远远地看见一间半掩的房屋,和屋顶一面飘扬的黑色旗帜。
“操,还真他妈有人!”周敛的面色因激动而泛红。
杜彧的耳根轻微充血,心跳比平时快些,砰砰地回响在耳旁。这世界上还有人,除他们以外的人——亲眼见证这一事实,谁也难免心绪震荡。
“要小心。”他放轻声量,提醒道。
“我知道。”周敛恢复冷静,眼睛盯视着渺小的黑旗,驱车靠近。
那面旗挂上去的时间很久了,上面银漆绘制的图案褪色剥落,隐约看得出是一头展翅的猎鹰,犀利冰冷的鹰眼居高俯视着下方。
屋子半截陷进了沙地,黑色房顶完好,墙体有修缮痕迹。
只是这里没有人,一丝声音也无,寂静得犹如墓穴。
车绕着房屋转了一圈,停在了那扇看不出原色的铁门外。
周敛戴上无指手套,取出他惯用的轻型全自动冲/锋/枪,将一捆子弹缠在腰间,以防备的姿态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彧默默换位坐到主驾驶座,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握着一把常见的45 ACP,他认为用于防身是足够了。——后来事实证明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以周敛的体型块头,站在地面上几乎与屋顶一样高,投下的影子直接覆盖了整扇门。他敲门问道:“有人吗?”
杜彧的视线透过车窗追随着对方的背影,头靠在椅背,微垂的眼睑看起来十分懒散。
周敛连敲了三次门,并无应答,于是后退抬腿一踹!房顶与墙面的沙尘簌簌落下……
门应声而开,夕阳余晖照亮了屋内一小块遍布杂乱脚印的地板。
“呛死老子了咳、咳……”周敛扇开扑面而来的灰尘,脖子后转,瞪了一眼坐在车上的杜彧;后者恰好低下了头没看他。
周敛猫着腰走进漆黑的房子,他的鞋底落地的短短一息间,黑暗中爆发炽亮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枪声!
杜彧受响动所惊,只见刚踏进门的周敛那高大身躯被无数颗子弹击中,血光四溅!
是陷阱。
他在顷刻间作出反应,冷汗淋漓的双手掌控方向盘,脚下盘猛踩油门使车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他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的那瞬间,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人正拦在车前——看到障碍物要避开的下意识反射令他动作先于判断,立即调转了车头向右侧撞出!
另一边约有五六人踩着周敛的尸体从房子内鱼贯而出,其中一名身材矮小的红发男人疾跑速度快得像鹰,竟趁车辆被人拦截的时机追上了杜彧!跃身一条两手攀住车窗下沿——
突然变向的车身向外一甩,杜彧费力地稳住身形,转头时到一张面颊凹陷的脸近在咫尺!头发剃光只头顶留有几簇红发的男人双眼爆凸,亢奋地吼叫着,上半身贴在窗边沿试图挤入驾驶室内!
他左手开车右手开枪,对方却已预判到他的动作,偏头躲开子弹的同时绑在腕间的匕首刺入他的脖子!
杜彧上身右/倾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可惜车室空间狭小,纵使反应再神经敏捷也施展不开,眼看本来要割破他喉咙的刀尖硬生生捅进了他的肩膀,大股鲜血随利刃抽出而狂飙!温热的腥锈味弥漫鼻尖……
他反手用枪托对那人狰狞的脸猛砸数下!他敲断对方的鼻梁,随即感到黏滑的血液沾上手指,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打开左侧车门,将油门一轰到底!
在车骤然提速和车门失去稳定性的双重颠簸下,红发男人果然两手一松掉落进车轮碾过的沙子里……
杜彧重新拉上车门,后方数道枪声四起!
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车身的装甲外壳和防弹玻璃上,造成可忽略不计的弹痕损伤。
他握着枪的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肩,滚热的血汨汨不断地涌出,刚才那把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伤口若不及时做止血处理,恐怕会导致他不想预见的后果。
后视镜里看去,那群人没有追来,房子附近也并未停着车或其他交通工具。
他们是不能追?还是不NFDJ想追?
杜彧无暇细思,他朝着不知是何处的方向,卷起尘烟一路奔去。
离开峡谷的第十八个夜晚。
沙漠的夜像永不会天亮的冬天,停在沙丘背坡的车是寒冷的夜里仅存的一处光源。
充满血腥和酒精味的驾驶室里,杜彧在给自己处理外伤,他取下嘴里衔的一端纱布,单手打结包扎完毕,额头汗珠密布。
他在无人追击的情况下以最快时速行驶了6小时,这个距离未必安全,但他需要休息;他仰靠着喘息了五分钟,等皮肤感觉到冷意,才缓慢地穿好衣服。
然后他食不知味地咽下食物,喝了半瓶水。
目前有许多事有待理清和思考,可一旦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他的脑子就陷入钝痛和空白交织的煎熬。
现在他只想休息。
他握着枪,合上眼眸,就这样睡去。
杜彧做了梦,少见地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住在华丽空阔的大房子里,每天为练钢琴而困扰,因为姐姐笑他偷懒,妈妈已经一个星期不跟他说话了。
他决定等周五妈妈回家了,在她面前完美地弹一首曲子,那样妈妈就会理他了吧。
……
之后他没有等到妈妈回家,身体就长大了。
有个人亲手教他如何缝合伤口,他们用猪的皮肤做练习,对方拍着他的头说:“看不出来,你很适合做细致的事情。”
再然后,他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头痛欲裂,终于不堪其扰地睁开了眼——
依然是狭窄的驾驶室,他的双腿和腰部因长时间保持着同一姿势而酸胀不已,左肩的伤口痛得滚烫发麻,隐隐有发炎的症状。
杜彧活动着颈部,回头看车的后排空间。
——车门翕着一条缝,夜风混着沙吹进来,一只装武器弹药的箱子开着。
他丢掉手/枪,去清点数量,并无减少。
杜彧挑了把趁手的轻型冲/锋/枪,确认枪膛内子弹充足随时可以把活人扫射成筛子,便从那道没关上的车门跳了下去。
车里的灯光朦胧地透出来照在沙地上,他对着车底说:“——出来。”
“我不说第二遍。”他又道。
半分钟,或者是一分钟。
总之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一个人慢慢地从车底探出了头——杜彧立刻将枪口对准那颗脑袋。
“不不不……别杀我。”
软软的、示弱的,类似蜜里含着沙的声音。
“站起来。”杜彧命令道。
声音的主人连忙爬出车底,却没有听话地马上站起身,而是先扬起头望着他。
对方半张脸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窝深邃瞳眸明亮,像山谷里藏着一汪清泉,额前几绺头发扫着眉尾。
杜彧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一些毛茸茸的动物,它们无害的、温顺的眼神。
围巾被拉下来,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说是17岁或27岁都说得过去;下巴尖尖的,鼻尖微翘,睁大眼睛目含祈求地注视他。
“我会听话的,你不要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上了……
郁:又把我忘了(。
杜:第N次一见钟情。
第137章 神弃之地(九) 是我啊
“你是谁?”杜彧问,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没法求证。
“是……是、是我啊。”对面的人磕磕巴巴地回答,颤巍巍地站起来,身量不矮, 不过作为成年男性, 似乎纤细得过分。
“我现在很困。”为了证明这点, 杜彧耷下眼睑右手揉捏着鼻梁, 左手控制的枪口仍顶住对方胸膛, “所以, 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我没有骗人。”几根干净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搭上枪管,往外推了一点点, “你吓到我了……我不跑不反抗什么都不做, 你别拿枪指着我。”
杜彧想说“别来这套”,但看着那对故作无辜的大眼睛, 他觉得此人确实构不成什么威胁;懂得伪装是一种机灵的表现,可也仅限于此了。
“手伸出来。”
也乖乖地伸出了两只手。
“冒犯了。”杜彧虚伪地客气道。他抽掉自己连帽外套上的抽绳, 不慌不忙地交叉绕过那两只可被轻易折断的细手腕;由于是单手, 他的动作远称不上灵活,于是他悄然打量着对方的脸和肢体——神情安然, 略微失落。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警惕或反抗逃跑的倾向。
不逃跑的小偷, 可能是因为想偷的东西还没到手。
杜彧咬住抽绳的一头,右手捆绑打结,将人的双手牢牢束缚;此刻他注意到对方的手臂缠着医用纱布。
“你这么绑,我要解开很容易。”被捆的人不满道,“还不如用胶带。”
“你放心, 如果你解开了, 我还有一百种方法捆你。”杜彧如实道, “好了, 我不问问题,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连我名字也不问……”那人很是失望地说,眨眼时睫毛扑闪,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埋冤他。
杜彧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郁臻。”
“嗯,然后呢。”
“……然后?”郁臻眨巴眼睛,注视着他无甚情绪的面孔,撇下嘴角愠怒道,“什么啊!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杜彧搞不懂了,抑制不住伤口疼痛带来的躁郁感,道:“提醒你,装疯卖傻对我无效。”
郁臻眼中的火光瞬时熄灭,眼眸变得乌亮,深深的墨色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幽怨,拖长声音道:“我明白了……”
杜彧快被气笑了,正想问“你明白什么了”,郁臻却不给他机会,敷衍道:“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和妹妹住在这附近,我以为你是坏人,所以想偷你的东西,就这样。”
“稍微解释一下坏人的意思?”
“在那边……”郁臻指着他来的方向,“有一群带着纹身的人聚居在地下,他们管自己住的地方叫猎鹰大本营;我不清楚那里面如何,但从表面看他们是一个武装组织,配枪、训练有素、攻击性强。一天前,他们抢走了我妹妹,还放火烧了房子———我说的坏人就是指他们;我无家可归了,只好在这片荒漠流浪,不巧遇见了你。”
纹身、猎鹰、攻击性强,都对得上。
杜彧道:“我相信你说的坏人存在,他们也杀了我的同伴。”
“噢,很抱歉了。”郁臻检视着他的伤处和一身装束,问,“这么说你是从沙漠外面来的?那轮到我问你了,你是不是收到了我们发出的求救信?”
杜彧的心猛然一沉,故意道:“什么求救信?”
“有一条是语音,我妹妹录的,她只有9岁,不过很机灵。”郁臻不顾还支在胸前的枪,也不管他是否答应,捆扎在一起的手拽住他的衣角,“走,我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杜彧皱眉,盯着拉拽自己的衣服的手,“你怎么认定我是来救你的?”
郁臻:“直觉。”
“可我不信任你。”杜彧不动,站定在原地。
“那我求求你信我嘛。”郁臻低声下气地说,“我没时间和你互相猜忌了,我们快进到携手合作,好不好?我怕再晚几天我妹妹会死无全尸。”
这人很诡异。杜彧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他笃信的生存危机和规则,在这个人面前全面瓦解。
郁臻既无敌意,更不戒备,对他的态度不像是陌生人,言语间透露着有意隐瞒和不屑伪装的轻佻,奇异之处是,他能觉察到对方对他的信任。
——信任他不会真的开枪,信任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一晃神的时间,判断力受到干预,竟放下了枪。
“带路。”
天光黯然的黎明,地球表面宛如笼罩了一层薄雾,使沙漠和天空呈现出朦胧的灰蓝,烧焦的枯树和墙板坍塌成一摊黑黢黢的废墟。
郁臻坐在副驾驶座上,好似从双手被捆的状态中发觉乐趣,手指交缠扭动拗成各种造型,玩得认真,还哼起了歌。
杜彧侧耳一听,居然哼的是“祝你生日快乐”。
“我们是不是到了?”他打断对方的雅兴。
郁臻的目光瞟向车窗外,道:“你看,那儿就是我和妹妹住的房子。”
杜彧望过去,暧黯不明的光线最引人注目是一汪水潭,水边一堆焦黑的不明物;接着他被伤口的痛楚撕走了注意力,额头冒汗,急需少量尼古丁镇痛。
他着急地找烟,却对上郁臻亮晃晃的眼眸,那是包含质问、不悦的眼神。
“不行,我不喜欢烟味。”
杜彧动作一滞,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在找什么?
“我知道呀。”郁臻用眼尾扫过他的神情,若有若无地嘲弄道,“我知道的可多了。”
杜彧打消疑虑,从座椅夹缝里摸出周敛私藏的香烟,点火后深吸一口,白雾随鼻息呼出,飘过郁臻的脸庞、耳际。
“你知道乌鸦为什么会死吗?”
郁臻思索一阵,摇头。
“因为它太吵了。”杜彧勒令道,“下车。”
郁臻如一头回窝的兔子,飞奔跳上废墟,踢开脚下障碍物,回头使唤他:“你快来帮我挖一下这里!”
杜彧跟过去,他借着日出的光照,发现在焦炭般的断梁木板下埋着一只漆黑的人手。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具烧毁的人形残骸,灰烬里的融化的纤维胶线搅成一团,金属部件被高温破坏失去光泽,看样子是一款生化人;这东西算是曾经世界最尖端科技的遗留产物,不过烧成这样肯定是彻底报废了。
挖掘结束,杜彧两手脏得和这具烧焦的躯壳无异,他厌恶地看了看手心,问一旁蹲着发呆的人:“你要带我看的有意思的,就是指这个?”
“嗯?”郁臻仿佛才将回神,瞧了瞧他的脸,又去瞧残骸,突然凑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果然还是喜欢黑头发的。”
须臾的沉寂。
他们间隔极近,近得他能数清对方有多少根睫毛;郁臻的话音刚落,杜彧便感到左肩涌出一股热流,伤口撕裂了,剧烈的痛苦让他的大脑被嗡鸣包围,理智崩塌愤怒如洪流倾泻——
郁臻倏忽间被他一把拽倒,两人翻滚着从废墟上落入沙地。
杜彧强压着身下的人,脏污的手扼住那截纤细的喉咙,指头施力收紧,“你很享受耍我?”
“我……没有……咳……”郁臻眼角泛着泪花,“你好讨厌……”
杜彧心下闪过无数念头,他该杀了这个满口谎言和戏弄的陌生人,管他什么求救信和妹妹,说不定本就是一出引他们自投罗网的陷阱。把这人杀掉,挖个坑埋了,他就能结束这一切安静休息了。
——正在被他谋杀的人,流了很多眼泪,水痕顺着眼角淌进沙子里。郁臻越哭呼吸越是困难,几乎抽不上气,脆弱的颈动脉在他掌心跳动。
杜彧最终是松了手,垂下痛到麻木的胳膊,一道蜿蜒的血水流过手臂自袖口滴落。他翻起身去水边洗手,然后脱下衣服,解开被血浸透的纱布。
他细致地清洗全脸、手、伤口,留出了充裕的时间等对方来杀了他,但来自背后的危险从始至终不曾降临。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和他一样的人,缺乏结束一切的勇气,只能被动地等待解脱;如果等不到,还是得再次站起来,面对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他短暂离开的过程,郁臻躺在沙子上动也没动过,看他走回来,立马坐起,哭红的眼睛狠瞪着他,脸颊边沾了几粒细沙,在朝阳下碎光闪闪。
杜彧上半身湿淋淋的,肩膀伤势可怖,发尾滴着水珠,他就这么坐到人身前,沉默地解开了桎梏对方手腕的抽绳。
“对不起,我相信你了。”
郁臻忍住了极大的怒气,肩膀微微发抖,边说话,眼眶又红了,沙声道:“我的脖子好疼啊。”
杜彧不愿多想,但这句话着实很像撒娇,同时他弄清了自见面起就萦绕在他心间的诡异荒谬感从何而来;郁臻对他表现出的是熟稔亲密后才有的依赖,哪怕他差点把人掐死,对方还是认为他是安全的。
——我可能长得比较像他前男友?
杜彧漫无目的地想,——要么他就是一个天性轻浮却没有威胁的人,恰好个性还软弱粘人。
想到此处,一腔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只好握住郁臻的手,轻轻揉按勒红的手腕,看那里缠着纱布,问:“你的手受过伤吗?”
“不算吧。”软绵绵的回答。
杜彧捋开袖子,扯掉那一圈圈的纱布,赫然见到白皙的小臂上印着一枚结痂的牙印。
“你妹妹咬的?”
郁臻闷闷地哼了一声。
“你猜的没错,我是收到了求救讯息,来救你们的人。”杜彧平心静气道,“原本我们有12个人,但现在只剩我一个,我不是救世主,所以未必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郁臻抹下衣袖,推开他,“不要你救了,我自己去。”
杜彧:“真的吗?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就要回去了。”
郁臻被气得七窍生烟,看架势恨不能咬死他,“哪有你这种人啊!你敢走我就就和你同归于尽!”
哦,原来是有脾气的。杜彧嘴角一挑:“那我不走了,你说救谁,我们就去救谁。”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大家看好了,杜彧这个性格就说明一个人没有对象是有原因的。
第138章 神弃之地(十) 奴隶
真是想死了。
杜彧感到少有的疲惫, 他躺在后座睡了三小时,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短暂的松弛,他是希望自己闭眼之后不必再醒来, 但很遗憾他还是醒了。
车辆停在平坦的黄沙大道中央, 暂无异状发生, 表明他遇到的这个人可信度又增加了三成。
杜彧揉眼坐起身, 视线朦胧地看向前方驾驶座, 郁臻两腿翘在方向盘上, 手里拿着他的速写手记本翻看,悠闲得像读一份晨报。
他倾身探出手一把夺过, 冷声道:“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郁臻手还僵着, 嘀咕道:“你自己掉地上了,我捡起来看看而已。”
杜彧望向窗外, 问:“我们到哪里了?”
“距离信号站还有100公里吧……”
“那你停下做什么?”
“当然是等你睡醒,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混进去啊。”
这样啊。
杜彧下车换到前座, 赶开翘着腿霸占方向盘上的人, 道:“你妹妹只有9岁,她被坏人掳走, 你不着急救她, 反而来体贴我睡没睡醒。”
“我着急有什么用啊,我一个人又不行……”郁臻挪到一旁的座位,忧愁道,“我要是电影里单枪匹马杀进敌营的英雄,我有必要对你言听计从吗?”
杜彧暗道:你不叫言听计从, 你那叫装傻卖蠢。
——转念一想,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郁臻会有这么尖锐刻薄的印象, 明明对方表现得很无害。他问:“那你思考清楚没有?我们怎么混进去?”
“以我了解的情况, 他们的组织很团结,从上至下等级森严,集体拥护着一个发号施令的头目,听说这个老怪胎喜欢收集漂亮奴隶……”郁臻说,“我们从这里入手吧……”
杜彧瞧着那张秀气有余的脸,说:“嗯,你倒是很有自信。”
郁臻脸一板,严肃道:“我说的是你!”
杜彧笑了,“我?”
“对呀,就是说——”郁臻理直气壮道,“假扮成我捡到了受伤的你,把你捆起来当作筹码,向他们投诚加入组织,是最可行的方法。”
杜彧思忖片刻,“这办法是可行,不过你怎么确信,他们会要我这种奴隶?”
“你怎么了?”郁臻扳着他的下巴打量,拍拍他的肩膀,“你年轻、身强力壮、脸长得好,多合适!”
杜彧别过脸,错开那只手,“行,就按你说的办。”
郁臻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轻而易举,奇道:“你……不怕我真把你卖了?”
杜彧反问:“你会吗?”
郁臻被他一问,支支吾吾道:“当然不会啊……”
即使会,他也没关系,虽然暂时未放弃求生本能,但他一直以来做的事就是送死;人总归是要死,无所谓怎么死、死在谁手里。
“你最好没骗我。”他半笑不笑地对郁臻说。
看对方涨红脸想辩白解释,又纠结着如何开口的模样,杜彧死气沉沉的心境略有波动,好像心尖被一只小手挠了一下。
荒废的信号站如同沙漠里的一座孤塔,他们驱车靠近,目标明显,动向绝对已被暗处的守卫捕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透过瞄准镜锁定了他们。
郁臻在子弹最远射击范围外停车,他先下去,再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将杜彧拽下来。
杜彧左肩包缠的纱布浸出了血,特意没换新的,为他狼狈不堪的俘虏形象增添几分说服力。
郁臻捆了他的双手,在背后拿枪抵着他,驱赶他往前走,不时踹他几脚。
“记住啊,到时候你别说话,我来跟他们讨价还价。”
“嗯。”杜彧应道。
走近信号站,屋顶上钻出几个身穿黑色皮革马甲,胳膊纹着青黑兽面和编号的男人;这些人一并持枪跳下,朝他们围了过来。
为首的是那天捅伤了杜彧、被他敲断鼻梁的红发小个子男人,今天对方脸上多出了一枚固定断裂的鼻骨的夹子。剃光了眉毛的面目显得尤为凶恶,灰色眼珠锐利地扫视着两名不速之客,吹了声口哨。
数支黑漆漆的枪管对准了他们。
杜彧看不见后方,只是他感觉到身后的郁臻挺直了腰背,故意粗声粗气地说:“我想加入你们。”
杜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好在他及时低下了头,凌乱的黑发下,没人注意到他的表情。
“这个人——”
杜彧的后腰被枪口顶了顶。
便听郁臻道:“是我抓到的,听说你们的老大在收集奴隶。”
红发男人胳膊上纹着阿拉伯数字26,或许是代号,他走上前,猝不及防地抡起枪托抽向杜彧的脸!
剧烈到尖锐的惊痛从下颌骨蔓延到颈部,杜彧被打得歪过头,脑袋处于眩晕之中,耳旁嗡嗡鸣响,嘴里全是血沫。
红发的26号露出挑衅的狞笑,发号施令道:“73,你带他们过去。”
郁臻的肩膀让人按住,两个身材粗犷凶悍的男人将他夹在中间,推搡着他和杜彧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些人甚至不问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又出于什么目的到这里来。
似乎不必要,也确实不必要,他们既然来了,就证明他们无处可去了。
对于失去退路的人,来路不重要。
胳膊纹着73的光头男人拿出哨子吹响,不多时,远处开来一辆油漆喷得五颜六的卡车。
两人被看押送上了车,杜彧的嘴边都是血,头发乱糟糟,脸上沙子和灰土粘成片,看起来相当有俘虏的凄惨相。
郁臻的脸虽说也算不上干净,但他的肤色白得出挑,安生地坐在杜彧身边,偷偷四处张望。不过很快司机就拿出两条黑布,递给看管他们的73号,命令蒙上他们的眼睛。
密不透风的黑布地封住所有光亮,两人听见车辆发动,油门轰踩,这次是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杜彧没有刻意去计算路程时间,他的下颌可能骨折了,疼痛使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他粗略判断,他们在车上总共待了40分钟,那么大本营与信号站至少相隔30公里。
眼上的黑布被人揭下,迎接他的不是灼目的阳光,是双眼恰好能适应的低暗光线,这自然不是给囚徒的体贴,而是因为他们进入了阴冷的沙漠地底下。
人声鼎沸的吵闹,浑浊空气中充斥着机油汗水的气味。
杜彧的视力还未恢复,仍处于昏花模糊状态,73号像提拉物件似的,揪着衣领把他们推下车去,哄闹的人群立刻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他妈是哪里来的大小姐!”
“老子要干穿你的肚子!”
狂放亢奋如野兽的嚎叫和粗鄙的话语刺进耳朵,杜彧的脸部一时惊痛,是郁臻挤过来,鼻梁撞上他的下颌骨。这痛楚使他瞬间醍醐灌顶,看清了眼前的场面——窄狭的岩石隧道内人山人海,他们在人潮中间,如同被一群盲目的鱼夹带拥簇着前行。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多活人。
杜彧先是震惊,然后不乐观地想,郁臻恐怕是很难在这群人当中生存下去。
他们周围大呼小叫的全是青壮年男性,臂膀遍布纹身,拥有各自的编号,即便是监狱里的重刑犯也不会比这群人更穷凶极恶了。
他倒是没想象过被群殴致死的死法。
突然之间,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前方的人群自觉分散让出一条道路,迎出一名体态娇小柔弱的少女。
起初是个轮廓,紧接着是她纤细的足踝和层叠的裙摆。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因为她穿了件一尘不染的白裙子,头发柔顺地垂在双肩,相貌清秀,笑起来酒窝甜美。
杜彧察觉身边的郁臻身躯一震,往他这边靠了靠。
——这是谁?他认识?
杜彧不解,这个女孩看起来远不止九岁,不可能是郁臻的妹妹。
73号走到少女身侧,躬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哇哦。”少女讶异地掩嘴道,“上等货色。”
谁也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被她用估价的眼光看待,杜彧很不适。他面上维持着无动于衷,被发梢遮挡的眼睛在暗中逡巡着她身边人的神色,包括73号的;是敬畏,这群其中身材最瘦弱者也有足够力气扼断她喉咙的男人,都闭了嘴收敛着眼神,全心全意地敬畏于她。
难道她是什么女皇吗?杜彧不理解,如果是女人,收集男奴隶,倒说得过去。
“跟我来吧,先给你们做下身体检查。”少女转过身,穿过男人们为她留出的路,脚步宛如踩在春天的草坪上一般轻块自如。
他们只得在众目睽睽下,跟上她的步伐。
杜彧被人飞快地握住手心,掐了掐。他侧目,是郁臻在给他使眼色。
他自认为和郁臻还没建立起那种默契,读不懂对方挤眉弄眼是想告诉他哪些信息。
他的冷漠给郁臻带去了沮丧和懊恼,那双明丽乌润的眼睛恶狠狠地刀他。
杜彧小声道:“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郁臻悄悄问:“你不认识她吗?”
杜彧:“我应该认识她?”
郁臻懊丧不已地直摇头,如果腮帮子再鼓些,活像只像蔫头搭脑的仓鼠。
少女带领他们穿过长长的岩石地道,来到一处宽阔的石室。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高低不一的石台上摆着各类金属器械仪具,包括纹身工具和气泵。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杜彧。一群男人蜂拥而上,擒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到一块平整的石台上,掀开了他的衣服下摆晾出后腰的皮肤。杜彧左肩的伤口碰到坚硬的石头,痛得倒吸气,呼吸急促。
“嗯……给他9吧。”少女说,“9是我的幸运数字。”
郁臻稳不住了,问:“这是干什么!?”
“你们俩,不是一个想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一个想做主人的奴隶吗?”少女两手背在身后,表情一派天真,“我决定,赐给他特殊的编号,让他跟在我身边;你嘛,就乖乖当小奴隶好了。”
“你搞错了!不是我!”郁臻近乎咆哮道,“——他!他才要做奴隶!”
少女不屑地努嘴道:“选择权可不在你们手上,这里我说了算,你只需要懂得,服从。”
郁臻抓狂了,极力为自己争取道:“你把他的脸洗干净看看!他长得很好看的!你们不是要漂亮的奴隶吗!”
少女合手击掌,上来两个男人箍紧郁臻的手臂,防止他有任何动作。
“我了解主人的喜好,他比较倾向于你这种……”少女耸了耸肩,“小小的。”
“我不小!我比他大!我不小!”郁臻声音都快叫哑了。——这在杜彧听来,不免有些可怜。
杜彧的背脊被灌了墨水的尖细长针密密地扎着,这种痛比起骨折和中刀不算剧烈,却绵长频繁得可怕,他的冷汗打湿额发,全身战栗,口中浓腥的血水溢出唇角。
他昏迷前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郁臻被人拖走时,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地诅咒他:
——你给我记住!杜彧,你要是不下地狱!我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嗯,相当朴实无华的咒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今年之内会更完,还有十来万字或许,可以完结了来看,啾啾。
第139章 神弃之地(十一) 囚室
柔婉悠扬的歌声萦绕于空阔的岩洞中, 轻灵有如神境的低语。杜彧的意识徐徐回到躯壳内,与困意抗争着撑开眼皮,一片雪白的裙摆晃过他眼前。
顶部的岩层裂开一条口, 漏下了阳光和石缝里生长的新绿, 少女纤细的身影笼在光束里, 曼妙的舞姿镀着金边, 她踮起脚尖转圈, 手臂舒展。
杜彧仿佛看见了姐姐。
不, 不是姐姐。
杜玟的芭蕾和钢琴,是自幼跟随一对杰出的音乐家夫妇所学, 尽管后来终止了, 但她一直被盛赞天赋斐然,倘若不是家庭原因, 完全有资质成为一位舞蹈演员。偷你爹独家做普文?
——而面前的这名少女,她显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舞蹈, 甚至可以说, 根本不会跳舞。站姿不稳,踢腿乏力, 跳跃弧度偏差……不过这些瑕疵都不影响她的灵动美丽。
世界沦落成废土, 还有人愿意哼着歌跳舞,实属难得。
杜彧默默地看着,当作观赏奇景。
少女跳够了,歌声随她停步戛然而止,她呼吸粗重, 走到旁边取了杯水喝。杜彧的视线紧贴着她移动, 他发现这里算上是一个房间, 天然岩层与人工凿刻的石壁相接, 家具门窗为铁水浇铸,所以也像一间精致的牢房。
杜彧对她接水的装置很感兴趣。石墙上排布着生锈的水管,管道连接着一只滤水器,下端插了一根透明软管,放下软管就会流出干净的清水;此时清水顺着细管流进杯中,声音美妙。他喉咙干得发痛,看到水,不自觉地食道紧缩,吞咽了一下。
虽然简陋,但好歹说明居住在地下的这群人拥有整套健全的储水设备。
有水、有阳光,就能种植培育食物。
要养活那么一大帮人,小规模种植园的产量绝对达不够;沙漠里不存在那么充足的水源沃土供养植物生长,所以他们的主食不会是谷物。
“喂,你醒了怎么不说话?”少女捧着水杯,走到他跟前。
杜彧被一双手铐锁在铁椅里,双臂颈椎酸涩,经此一问,他感觉到后腰和左肩的伤似乎发炎了,疼得额头冒汗,他刚要开口,下颌骨的剧痛又牵绊了他的声音。
一只洁白的手掌伸来,以强劲的力道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脖子,少女凑近问他:“你没聋吧?”
不等他答话,她惊奇地瞪圆眼道:“咦……你好像是长得蛮好看的。”
杜彧不认为这算夸奖,“长得好看”给他带来的麻烦总是多过便利。而且又是那种估价的眼神,被那么看着,就好像自己不是人,是肉,被刀切成了片,一斤斤放到秤上。
“我叫艾莉卡。”少女撒了手,退后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们的人不都叫代号吗?”杜彧说。他们在他后腰纹了数字9,他看不见,不过他猜想一定很丑。
“得到10以内的编号,就可以拥有名字了。”艾莉卡端起水杯,诱惑道,“告诉我,你就能喝水了。”
“我要先喝水。”
艾莉卡端详他片刻,水杯放到了他嘴边。
杜彧咬着杯沿咽下半杯水,眼底展露几分清润的生气,他声音亮了些,如实道:“杜彧,我的名字。”
艾莉卡点点头说:“听起来是我不会写的字。”
“给我注射抗生素,不然我会持续发烧,然后死掉。”
艾莉卡转身去放下水杯,说:“我们没那种东西,你只有肩上的刀伤偏深,问题不大;如果溃烂的话割掉腐肉就好了,但根据我经验,不至于啦。”
在沙漠中生存,非正常死亡的人员损耗是在所难免。这里的医疗手段落后,药品短缺,可能连一个像样的医生也没有,可见平时病死一两人也是司空见惯。
杜彧:“我开来的那辆车上有药,你让人取回来。”车上不仅有药,还有冷冻血清。
艾莉卡走到墙角,捧起一个匣子走回来,将里头的东西摇晃得丁零当啷,“是这些吗?”
杜彧探头,看见匣子里杂乱地塞满了瓶罐,正是他们从峡谷千里迢迢带来的药品,放置血清的冷冻盒在最底部,露着一角漆黑的盒盖。
“对,是这些。”他明显松了口气,“把那瓶蓝色的抗生素给我。”
艾莉卡合上匣子,道:“或许是我的和善让你误会了,你一直在用命令式对我说话。”
杜彧不做声地看她。
“那辆车上的东西都归我们了,包括你的性命。”艾莉卡笑盈盈道,“你不懂规矩,我会慢慢教你,刚才的事就算了——以后你最好记住第一条:对我说话,绝不可以用命令的语气。”
杜彧:“那我会失去语言能力。”
—— 咣当!
匣子落地翻倒,药瓶倾倒而出滚到座椅下方。
艾莉卡的纤弱的手指迸发出的力量不容小觑,杜彧淤青纵横的下颌骨被掐紧,一根细手指拨开纱布捅进了他的伤口里,深入血肉左右转动。
他痛得发抖,颈部青筋抽搐,眼睛里有了锋利炽亮的神采。
多处伤痛拧成完整的一股洪流直穿天灵盖,犹如被刀片活剥头皮的痛苦蔓延开来。
混沌里闪现了一团清明的光,反复迭起的痛苦终于结束,艾莉卡的声音在他麻木的听觉中响起:“啊,你忍耐力不错。”
她舔食糖果似的吮掉指尖的血液,道:“我欣赏你。”然后弯下腰捡起蓝色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强塞进他口中。
杜彧在扩散的苦味里硬吞下抗生素,被自己的呼吸声包围,他抬头朝天仰靠着椅背,多少明白了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为什么怕艾莉卡。
她没有同情心,甚至是享受别人的痛苦。
“你是从沙漠之外来的吗?”艾莉卡问。
“是。”杜彧不想再白白遭罪,他也没有硬撑的理由,于是配合她的提问作答,“我从地球的另一边来。”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艾莉卡对他的来路和意图漠不关心,“不过你很幸运,遇上了我。”
杜彧身体的痛感尚未消解,他难以理解幸运二字怎么会从她嘴里蹦出来,问:“怎么说?”
“幸运是对比而来的。”艾莉卡抿嘴摊手,“主人对奴隶可不温柔,再加上男人没法为他生育子嗣,大约会变成玩具吧,你的那个同伴——你等着给他收尸吧。”
郁臻的确是没那么幸运,因为他是被人摁进巨大的水池子里洗刷干净、套上袍子,押进了一个亮堂的房间。
房门喀嚓反锁,他敲打推踹一遍,无果,只好把视线投入房间当中——
拱顶至落地的岩层被凿空,埋入一面通透的玻璃,外面是旷阔的黄沙与天空;阳光就从那里照进来,洒满地毯铺就的每个角落。
窗边放着一排碧绿的植物,叶蔓娇柔青嫩,将房内映得生机勃勃。最醒目的是那张舒适的大床,床头挂着褪色油画,墙上有壁炉和金色吊钟;在沙漠里能拥有这么一间住所,绝对称得上奢侈无度。
房间的主人,是米茉莎说的老怪胎?
郁臻赤足踩着地毯,在房间里走动,米茉莎又去哪里了呢,他的小女孩。
卧室左右两面各开了一扇门,他先瞅了一眼左边的门后,是间浴室,还有面大镜子,可惜通风口极小,不能供他在紧急时刻藏身。
他检查完浴室,退回主卧走向右边的门。
推开门的同时,郁臻被其内场面一吓,大叫一声“我靠”,没出息地跌坐到了地上。
门内是间较小的屋子,说是囚室也不为过,阴暗无窗,只亮着一盏暗淡的小灯,墙角堆放着一排单人床,床上挤着七八个年轻女人,她们的脚踝锁着铁链,只能绕着床活动。
看到门忽然打开,她们脸上充满震悚和不安,但看清郁臻的模样后,平复为惯有的呆板木然。
“嘶……”一个褐色长发的女人面露苦痛,她咬唇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看状况是胎动引起的不适。
她身边坐着另一个稍显年长的银发女人,肤色偏深,鼻梁细挺,美得像妖精,正关切地安抚孕妇。
郁臻发现她们身材肤色不一,却都十分美丽,如果美貌是资源,她们必然是最稀有的那一种。
银发女人捡起床边的水壶摇了摇,是空的,她说:“你能帮我们倒些水来吗?”
郁臻自然答允,他走进促狭的囚室,接过空壶,转头去浴室接了半壶水,水流清澈剔透,在阳光里闪着比黄金更珍贵的碎光。
可惜他洗澡的时候已经灌饱了,应该说差点淹死,再喝不下了。
他抱着水壶回到左边囚室,乖乖地等银发女人喂孕妇喝水;他想问她一些事,其实问其他人也行,只是其他人根本没睁眼看他。
“请问,你们见过一个9岁女孩吗?她大概这么高……”郁臻在空气中比划着,“皮肤黑黑的,叫mimosa……”
这时,所有人都睁眼或转头看向了他。
郁臻音量渐小……他本来就不擅长和异性沟通,现在被她们盯着,脸唰地红到脖子根,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并拢的单人床最外侧是两个互相依偎的女孩,头发一金一红,然后她们的肩膀上长出了第三个脑袋——
一张尖瘦的小脸从她们背后冒出,米茉莎顶着她干枯的黑发,眼睛戒备地望来,下一瞬欣喜绽放,连扑带挤地爬下床,冲到了郁臻面前!
“哥哥!”她开心地跳着,抓紧郁臻的手臂,“你来救我啦!”
郁臻被这声哥哥喊得晕乎乎,磕巴道:“算、算是吧……”
“你快带我走吧、还有她们一起……我讨厌这里……”米茉莎红了眼圈,恳求地说。
郁臻清醒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还真没有逞英雄的资格和本领。
一串扳弄门锁的微末声响,不合时宜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间。
米茉莎神情一变,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其余女人也纷纷露出惶恐的神色,蜷缩起手脚。
郁臻的神经跟着慌张的气氛一同绷紧……
米茉莎立刻丢开他的手,跑回了床上躲进年长女性的怀抱,瑟缩道:“老怪胎回来了……”
郁臻的鸡皮疙瘩爬满后颈,他听到房门关上的响动,清晰得激出他一层白毛汗,接着一阵沉闷拖沓的脚步踏上地毯——
他回头,一个膨胀怪异的庞大黑影靠近了囚室的门。
第140章 神弃之地(十二) 闭嘴
当黑影迫近, 崎岖高耸似小山的身型堵住了整扇门框;郁臻必须得承认,除了“怪胎”以外,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汇形容这个“人”了。
对方红褐色的头发如雄狮的鬃毛, 因年迈夹杂着根根白发, 榕树根须般茂盛杂乱地披在脑后, 面部上半截额头饱满, 浓眉深目, 鼻头至下巴被一只金属嘴笼箍紧, 镂空缝隙中呼出粗沉喘息。
超过两米的身高使其壮如牛马,坚实的肌肉表面遍布青筋和狰狞伤疤, 未得到良好修复的烧伤残痕变成了无数凸起的肉瘤, 赘生的皮肉盘根错节。双臂裹着一副合金打造的护腕,鼓胀浑圆的肚腩下勒紧一条皮革腰带, 粗壮下肢稳如石柱地撑起这座崎岖不平的肉山。
郁臻自认为算正常体型偏瘦,不高也不矮, 但面对这么一个丑陋的巨人, 他感觉自己是遇上了森林猛兽的地精,最要命的是还没有地洞可躲藏。
他第一直觉是后退, 这硬碰硬肯定打不过, 先找条退路……
郁臻挪动脚步,脑袋里自动构建出囚室的全貌,这么小点地方,哪里有退路可言啊! 他心率攀升,眼睛关注着门口怪胎的一举一动, 掂量着脚下距离后移。
等等……
他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于是身体试探性地往旁边偏移, 并抬高了右臂。
果然, 对方突出的浅灰色眼球仍死气沉沉地直视着前方,看似目露凶光,实则丝毫未追随他的动作转动——这双眼睛看不见,他面对的不过是个大块头瞎子!
郁臻几乎欣喜若狂,心脏快跳出嗓子眼,趁未被发现,他像只灵活轻捷的猫,无声地贴到囚室的左侧墙面。
一回头,米茉莎正抻着脑袋盯着他。
郁臻把食指放在唇上,挤眉弄眼示意她别说话。目光一瞥,见床上互相依偎的女人神色漠然,手脚瑟缩,好像早就忘了他的存在。
红发巨人走到床边,粗糙的大手伸向那些娇柔美丽的身躯,他抚摸她们的头,嘴笼缝隙里漏出含糊的低吟,是在数人数,应该还不知道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郁臻看准囚室唯一的出口,此刻正通畅无阻,他屏住呼吸,踮起脚抬步跨出——
烈日阳光重新落在肌肤,温度叠加亮度,将他带回明亮的卧室内。
他大口喘气,刚为逃离怪胎巨人的魔爪感到庆幸,又被眼前天赐良机感到一阵头皮颤栗。
房门仅仅是关合,并未上锁。
卧室地面铺着地毯,无需再勉力维持脚下的轻悄,郁臻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门边——他收敛了肢体幅度,凝神静气地转动门把手,谨慎得如同演一出哑剧……
吱呀——
不大不小的开门声带来的震响更胜于晴天霹雳!郁臻冷汗俱下,一鼓作气拉开铁门飞奔向室外!
他在曲折的石廊中疾跑,耳旁仅剩风声和自己的心跳,这里没有灯,他凭借高超的视力辨识方向,忽然一道突兀的浅色影子在前方的黑暗里显形,纤细、小巧。
是一个人。
郁臻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腹部却被尖锐的刺痛贯穿!
他像被箭矢射中的兔子,砰然栽倒摔地,翻滚数圈……
疼!郁臻捂着肚子,指缝被热血溢满,在墙边蜷曲起身体。一缕带着香气的头发扫过他的脸颊,噩梦中熟悉的面孔与他四目相对。
“看来是我低估你啦。”艾莉卡的颊边晕着酒窝。
杜彧被人按在镜子前,手脚仍被捆缚在椅子里,剪刀绞断他一撮撮的头发,刀刃富有节奏的咬合张开,听得人后颈发麻。
从镜子里看,给他剪头发的人颈侧刺着数字3,年纪不大,沉默寡言,从进来开始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尝试与其交谈,然后3号张大嘴,表示自己不能说话。
杜彧看见对方口腔内部断掉的舌根,一时间想问的事情更多了。
他的新发型短而碎,乱得像刺猬,但完整的脸型露出来,显得人精神状态活泛了不少,面部创伤敷过药,消了肿,伤痕淤青还在,倒是压制了相貌的出挑感。
理发完成,3号解开他的脚镣,将他的两只手由反剪换成正铐,方便他起身自由活动,清理身上的头发渣。
杜彧拿起一条毛巾,看着上面的污渍,放下了。他对着镜子擦掉脖子和鼻尖的碎发,通过镜面凝视身后的3号,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打着旋儿。
他能信手拈来的凶器有手铐、毛巾,或者打碎镜子后的玻璃片,但杀了这个人,他有办法逃出这座巨大的地下城吗?
没有。
放弃当下反抗的想法,杜彧担忧起不知身在何处的郁臻,如果艾莉卡说的是真的,搞不好人现在已经死了。
那样瘦弱的身板,大概是经不起厉害的折腾,真可怜。
这一假设像植入他思维里的病毒,他很快便陷了进去。
假如想救的人死了,他该干什么?逃走吗?还是就留在这里了?
为什么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真麻烦。
“哐——!”
艾莉卡踹门而入,她换掉了裙子,一身利落精干的打扮,看到杜彧的新造型,满意道:“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走啊,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她用一根手指勾着他手铐上的锁链,牵引大型犬一般,带他出门了。
地下无自然光,照明全靠电灯和蜡烛,每条路都一样的粗糙曲折,行走其间堪比在鼹鼠洞里冒险,艾莉卡长期生活在此,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七拐八拐,最终穿出石洞,走到了一处照得进阳光的地方。
形容此地是斗兽场较为恰当。
他们站在石壁上,脚下是木头铁片修葺的栈道,放眼望去四面是高如城墙的巨型岩石。数块巨石呈环状围立,中间最大的缝隙自然形成了一口深坑,下方的沙坑被清理平整,散落着数具尸骸,有的是人骨,也有的是他看不出原貌的大型动物。
杜彧环顾四周,被沙砾风化的岩层深浅不一,被凿出了许许多多的洞穴,原来这群人就是生活在这些巨石的内部。并不是每个洞外都有立足的栈道,除了他们,更多的人是摩肩接踵地相互挤压,趴在洞口,探出头往下张望。
在各座巨岩的相接处,还有数不清的缝隙,填满了难以窥见其内的黑暗,从石缝周边的血迹爪印看,这便是被豢养的动物们的藏身之所。
“你的同伴蛮机灵的,比我想象的能干。”艾莉卡两手放到铁栏杆上,上身外倾,向站在自家阳台上,表情惬意自在。
杜彧的眼底亮起幽光,深感意外。
“可是不服从安排,就要付出代价。”艾莉卡说,“我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身份的机会,只要他能下面活过一小时,我就给他十以内的编号。”
哑巴3号提着一个盛满骨肉的铁桶,走到艾莉卡身旁。
“我对驯养宠物不感兴趣,所以只有当人犯错的时候,它们才有得吃,上一次喂它们好像是三个月前了……”她伸手进铁桶,抓起一块带皮的生肉,丢下去。
四面洞穴口趴着的人群兴奋雀跃,尖叫声在深坑中形成回音。
只见直径一米宽的夹缝中,猛然蹿出三条体型类似巨蜥的生物,通体透明的白皮肤,皮下血管纹路清晰可见,没有眼睛和鼻子,头部伸长着扁尖角状的嘴。速度最快的那条张口衔住沾裹砂石的肉块,另外两条不甘示弱地争抢。
看外形,这是脱胎于爬行动物基因的低阶变异物种,并不会进一步突变。
但食肉动物长到这体型,已具备相当的威慑性了。
“放开我!”
一声呵斥唤回了杜彧的视线,他转头,洞口又冒出来三人——
郁臻被两人挟持着推上栈道,撕破的衣服被深色血迹染污,头发汗湿黏在额头,乌黑的眼眸含着冰与火,冰是冷酷的敌意,火是燃烧的愤怒。不难想象经历了怎样一番斗争,才反抗了沦为奴隶和玩具的命运。
——他恐怕很想杀了我。杜彧想,他很会读别人的眼神,郁臻的眼神就是要谋杀他的意思。
好奇怪,即便有强烈的恨,也不该恨他吧?他可是悉听尊便,一切遵从郁臻的计划安排。
阴差阳错地被颠倒身份是不可控因素,他又预测不了,要恨的话恨艾莉卡啊,她才是做决定的人。
郁臻指着他骂道:“你还来这一套是吧?你的狗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东西吗?我上次喂了鱼,这次又要喂蜥蜴,有完没完?我要是栽在这里,你也别想好过!”
杜彧听得一脸莫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郁臻不会是受了重伤,精神失常了吧?
“我告诉你,这回结束了,我就再也不来了,你就躲在梦里睡到死吧你!小人!懦夫!变态!神经病!去死!”
杜彧扭头问艾莉卡:“我能代替他吗?”
他屏蔽了郁臻的斥骂控诉,只想起那双细弱的手腕;有送死这种事,还是让给他来好了。
艾莉卡以为自己听错,确认他的神情不是一时冲动后,挑起细眉,“为什么?”
“本来就是你搞反了,该下去的人是我。”
郁臻急忙附和道:“就是嘛!他才应该去喂怪物!我个子这么小,肉也少,怪物吃我根本吃不饱!”
哦,耳清目明,看来精神没出问题,不过是又在装疯卖傻。
杜彧道:“你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日更,会尽量固定时间更新。
谢谢还没有弃文的大宝贝们=3=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