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答应太皇太后要随她出游的日子很快到来,说是出游,其实她以她老人家的身子骨而言,能出皇城都算是勉强。
间隙间,太皇太后环视一周,未见应长天,问道:“世子呢?”
程萧疏猜到她会受风言风语影响,问及世子之事,并不想让外祖母过多担心,早有准备解禁应长天一日,令他作陪。
老人执起应长天的手,上下打量:“真是……这孩子怎么消瘦这么多?”
应长天自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妄答,并不出错道:“兴许是因为近来专心课业,长天让外曾祖母因此挂心,实在不该。”
他过去只恭恭敬敬唤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唤出亲缘上的称呼,太皇太后难免一震,回想起往日种种,随即竟湿了眼眶,又将世子拢到身前。她借着虔心礼佛的,余寒未收,跪在外头想来并不好受,他问:“他几时来的?”
内侍忙答:“三两个时辰前,探望世子后便来了,当时殿下正安寝,故而奴婢并未通报。”
三两个时辰……既然这样说,那想来就是三个时辰了。他在殿内入眠,应亦骛跪在殿外,将近一整晚,等着见他一面。
“让人起来。”程萧疏垂眼,说:“叫他休息一晚,再来拜见就是。”
内侍得了吩咐,很快又到殿外。
那道人影依旧跪在殿外,他将头埋着,听见脚步声方才抬起头来。如今已近三更时分,黑色蔓延太远,其下的宫灯发出的光亮都微小,应亦骛尚且怀有希冀,嘴唇张合,一字未发。倒是内侍管会看人脸色,知此人在殿下心中地位非比寻常,语气温和道:“殿下吩咐,令你稍作休息,明日再来拜见。”
他微微一笑:“请吧。”
前不过为了睹物思人而已。”
他话说得坦荡,程萧疏答得也坦荡:“睹物思人。思到底是自个儿本身的情意,做个消遣确实不错。”
谢燮陵并未因他这样变相的拒绝而难堪,反而在思忖过后赞同,微笑:“的确如此。”
他思念程萧疏,说到底与程萧疏有什么干系呢?无论如何,都只是他本身的七情六欲而已,在漫长无聊时光里做个消遣,到底正确。
两人又并肩缓步行走,程萧疏吃过谢燮陵赠予的丹药后,多年腿疾竟也奇迹般地好转,叫御医再看不出任何问题来,如今与从前无异,他始终心怀感激,只是还未开口说话,就先听到谢燮陵的询问:“还未问过表哥,从前为何如此喜欢鸟?”
从前为何如此喜欢鸟?
鸟有一对翅膀,可以自由翱翔天际,虽然飞行费力,但天高地阔,始终不受羁绊,与他不同,自然引得他羡慕向往。
多数鸟对情感是矢志不渝的,诸如乌鸦、大雁之流。终其一生,它们都只有一位伴侣,甚至会在伴侣死后追随其而去,绝不独活。
鸟如同他的亲人一样,给他陪伴,且绝不会背叛他。听着鸟唱歌,他的心情总会好起来,而他也很享受鸟的亲近,和教会鸟做很多事,鸟是很可爱的……
……
可是在他喜欢上鸟之前,他知晓这些么?他那时候根本对鸟一无所知不是吗?那他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喜欢养鸟?将鸟作一种寄托?
春日艳光,暖意融融,满墙金腰带入目,灿烂芳菲。
一只黄雀也在此刻飞掠进这春景图中,在细嫩的枝条上略一停留,又倏地起飞,惊起三两片花瓣落下。
他不知道。
也想起来了,最初喜欢上鸟……不过是因为一张鸟面具而已。
“表哥?”谢燮陵见他目光失神,垂眸又见他握紧栏杆的手,不由出声唤他。
程萧疏回过神来,答:“有些忘了。不过现下已经不喜欢。”
他是天下间最有权力的人,虽然——但是,他或许也能算最自由的那个,他不再需要任何一只鸟的陪伴,也不需要任何一只鸟给予他慰藉,更不需要再向往鸟的自由。
“忘了不要紧。”谢燮陵斟酌了下措辞,还是说:“但其实,我觉得表哥依旧喜欢鸟。”
程萧疏侧头看向他,谢燮陵平静道:“是真的。”
“或许吧。”程萧疏终是答。
因太皇太后出面一事,朝野上的风言风语终究被转移开,程萧疏顺利完成了朝会,接下来数月,户部就财政都彻底陷入忙碌之中,其中还牵扯许多世家、大臣,一时诸臣自顾不暇,程萧疏值此之际颁布旨意,封世子生父为南平侯,至此,世子身份的尊贵已经无法叫人再议论,朝野中再无人敢有异议。
程萧疏再度得闲,午后便去了正在修缮中的穆国公府。
昔日程家被流放后,国公府便荒废下来,虽然历经两朝也不过短短八载,但至他恢复本身回京时,已是落败不堪。好在还有昔日的图纸作为修缮,否则他也许连家都无处寻。
穆王的到来令工部官员惴惴不安,官员微微侧身向程萧疏说明修缮进度。
“各院各厅已大致修饰完毕,唯有园林及少数院落因图纸佚失,难以还原,臣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他说罢差人将工部中人修复的图纸呈上,小心翼翼地去窥探穆王的神色。
程萧疏略微看了一眼,过往种种或清晰或朦胧地浮现,他几乎头疼欲裂。
他见穆王神色有异,背上已然出了层冷汗,直至程萧疏合卷,好不容易才将头疼压下,答:“多处不符。”
“殿下恕罪。”工部自然是希望程萧疏能多加指正,毕竟穆王要求极高,单是一个摆件都要与昔日一致。而穆国公府中人无一生还,唯有穆王及郡主得知穆国公府先前中详设。
可此时此刻程萧疏看着眼前的景色,忽然发觉,生活了十余年的家究竟是何模样,他竟有些忘却。
他未置一词,转身离去。
回到宫中,程萧疏当即召来御医,询问此事。御医为他把过脉后,又记起他旧事,才询问程萧疏,不确定地说:“殿下早年头部曾受过伤,淤血积压,或许是因此事才有这些症状?”
程萧疏否定了这答案:“先前忘却之事,我早已一一忆起,而后近十年,也未有忘却迹象。”
御医沉吟片刻,又低声道:“抑或是……其实殿下心中本就不愿想起某些事?潜移默化,自然忘却。”
——
应亦骛一朝封侯,赐居兴宁坊。
母亲与小妹尚在江南,他一日枯坐家中,尽管拜帖无数,却并不想见任何人。
直至管事为难地来禀报,看到面前呜哇大哭的稚子时,应亦骛才回过神来。晋。江扑入他怀里,一声声喊着“世叔、世叔”,仿佛他要死了一般,看得应亦骛哭笑不得,抱着他进院中,又擦尽他面上的泪水,才听到晋。江委屈地告状:“他们说长天哥哥要去当小和尚,不回来了,是不是真的?世叔你快管管、管!不能让长天哥哥去做小和尚。”
说罢张开嘴,又要哭出来,好在应亦骛抢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才不是?谁同你瞎说的。长天哥哥只是陪他的外曾祖母祈福而已。”
“祈福?”这事儿在稚子看来倒真的庄重非常,只能联想到那些长辈不允许随意出声的肃穆场景,晋。江立刻止了哭声,愣愣问:“长天哥哥要为世叔祈福么?”
他一把抱住应亦骛,又想到伤心的事:“我之前也以为世叔你要死了,还好世叔还活着……”
应亦骛好笑非常,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如鲠在喉,最终只小声解释:“世叔自然好好的,不会走的。至于长天哥哥么,自然是为大陈祈福,为穆王祈福。”
又这般好言好语说了几句,晋。江总算好转。
一刻钟过后,门房来说乔大人来了。
乔煊柳见自家孩子被应亦骛稳稳抱着,有些歉疚,刚要责罚,又见晋。江睡得香甜,一时间怎样的严父冷脸都软和下来,只压低了声音:“亦骛,抱歉,让你操心了。”
应亦骛摇摇头,将晋。江交付进他怀中,又亲自送两人出府,待乔煊柳将晋。江放入车马后,两人才简单叙话。
“听说你近来不见任何人。”乔煊柳刚往里走了一遭,真心劝解道:“府里冷寂,不如将姨娘和亦罗接回来,也好有个伴?”
应亦骛摇头:“先前已经写了信。但我执意要回豳都,已是伤了她们的心,恐怕没那么容易请她们回来。”
“怎会如此?”乔煊柳方才从这寥寥数语中窥出真相:“难道你当日并不是自愿去江南?”
“正是。”应亦骛道:“当初我病得太重……总之一言难尽。”
乔煊柳思量片刻,喃喃道:“真是错过了。”
“怎么?”
“你们去江南前夜,徐二兄奉穆王殿下之命来探望过你,亦罗未准他见你,只说你因病而郁,忧思抑悒,决意离开豳都,以此回了殿下。”
他的话落在周遭,碎了一地。应亦骛耳边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细鸣,仿佛在说注定如此。
注定是要如此的,无论如何上下扑腾,或是美化为力挽狂澜,终究也只能如此。
应亦骛垂下头去,强颜欢笑:“想来亦罗和母亲也是不想我整日过度思郁,不能怪她。”
乔煊柳见他如此神态,也知不好多言,便转了话头:“说来你近日可还清闲?我有桩事想拜托你。”
是夜,应亦骛铺开纸张悬于墙面,提笔悬腕。
因为穆…他甚至不是在程萧若事后告知他时才知晓的。
程萧疏可以自负说一句,过去虽身在局中,但能窥得万事,仅仅一杯酒而已,他怎么会不知晓?他太清楚,在他带徐涂温去乔府时,他就心知肚明了。
程萧疏只是知道,自己本就如此。
“他不需要知亦骛过于了解他,知道程萧疏的聪明与厉害,只怕他是试探,更加不敢回答。
“问你话。”他有些失去耐心。
应亦骛只得答:“小人地位卑贱,不敢攀附。”
他做出惶恐的样子,程萧疏仍是气定神闲坐着,似乎也是深夜难眠,又确实将他当作了旁人:“既是俳优,说个笑话听听罢。”
说个笑话?
他看过的笑话不少,可是能记住的就这么多,应亦骛在脑中来回搜罗,他想起垛子神,却一个字也不敢说,思量半天,直到那道目光扫来,带着威严,与他本能感受到的警示,应亦骛终于缓缓开口:“从前,有十个人很只怕连累工部遭到穆王厌恶。乔煊柳虽觉得不至于如此,却还是遵照他的意思,也这般嘱咐工部。
当晚,图纸被呈到程萧疏面前。
时候已有些晚了,他挑起灯,细细地去看那张长图。
他的家好像跃然纸上,又恢复了从前的姿态。太过熟悉,他竟被引出些微妙的情思,忽然不敢再看。
别过脸半晌后,程萧疏又重新看画。工部很是用心,不敢怠慢,这图纸作得及认真精细,连廊外种的花树的盛开姿态都全然还原,火光隔着灯罩映照在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纸上。直至程萧疏的指尖也落在画上,灯忽然被拿远了。
那里,有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第九十二章:
“真是一模一样!”程萧若在长画前来回踱步,认真注视着每个角落,好像只要再添几笔画上他们的亲人,他们就能再度团聚。倏而又靠近过来,指尖落在一亭一廊间,颇有些眷恋:“是你口述于那群人去画的?看来工部的人还算得力。”
“不是。的人不多着吗?现下头一个就将你医好了,姐姐这是为你高兴呢。”
程萧疏盯着她:“四姐。”
“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便叫长天回去看看。”程萧若打着马虎眼,道:“正好我要出宫,叫他一齐就是。”
程萧疏背过身去,不再随她的意继续说下去:“我去见外祖母了。”
程萧若见他不吃:“此处如此险峻,您怎能一人独去?还是由奴婢等人陪同才好。”
谢燮陵却摇头:“昔年我家先祖说过,若想求见灵云子,只能独身前去,三拜九叩方才得见诚心,你们不许跟随。”
侍从哪里敢拦他,只能睁眼见着他向那道石梯走去,极为虔诚地跪拜,向上走去,再接着跪拜,缓慢地移动着。
不过多久,空中开始飘洒起小雨来,雾气更甚,一众侍从手忙脚乱,只得去稍远些的亭中避雨,远远望去,却见竟又有一人来到山下,也要上山,只是慌忙之中,看不清面容,只见到他背影顺着那石阶而登,一模一样的三拜九叩。
半个时辰后,谢燮陵深吸一口气,以手撑地继续向上攀爬。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还要多久才能到达山顶灵云子所居之所,只是连停歇都不敢。双膝何曾如此跪拜?何时如此向人叩首?自然已然疼痛难忍概是脑子埋在沙里久了,有些生锈,都忘了那棋局边有那么一株盆景,仔细想来,又仿佛再去多找人看看,有没有旁的法子。”
话虽如此,但她到底没忘记心里紧抓的事,一出宫殿便往工部办事的地方赶去,往里一问便知道是谁负责,又顺势找了过去。
穆王的亲姐姐、当朝最得势的郡主找上门来,工部自然不敢怠慢,程萧若往案上一坐,便问:“那张图是你画的?”
早上穆王的赏赐才来,官员这会儿当然也不认为是责罚,乐滋滋应下,又听程萧若道:“听说前头还有几张废弃了的图纸?呈上来给我看看,没准本宫能想起些什么。”
不到半个时辰,程萧若出了工部。
应亦骛将画送去过后,其实连站立都困难,过去三日他为了绘画,几乎没有休息进食,回府昏睡了近一整日,醒来时终于觉得好受许多,不会头晕目眩,方才起身。
只是不起身还好,一起身便在院中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程萧若朝他笑笑,问:“三郎,画了几夜画,头疼吧?”
应亦骛下意识要颔首,却很快意识到不对,连忙垂首装傻:“什么画?”
“这么多年,你也学坏了。”程萧若轻哼一声:“他们欺负小蜧看不懂画里的细枝末节,先前画的技法与后来的全然不同。工部的人不禁吓,三两句全招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的?”
应亦骛被她三言两语戳破,一时情急,几乎是祈求地望向她:“四姐姐……”临了又想起不对,连忙改口:“郡主,您何必——”
“我倒要问你,何必隐瞒?”程萧若不解至极,一日之内牵扯旧事多了,也难免唏嘘:“说来你们俩都真是有够奇怪,不是我当初那杯酒,没准你们现在都还未婚未嫁的。”
“酒?”应亦骛面色怪异起来:“什么酒?”
难道是……
“乔煊柳生辰那日,徐涂温的那杯酒。”程萧若看着应亦骛的反应,神色更加古怪,自觉坏事:“难道他并未告诉过你,酒是我安排的?”
——
再见到程萧若已是一日后,程萧疏正读书,问她是何事,程萧若不答,只绕着他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如此反复好久后,程萧疏终于放下手中的书,问程萧若:“四姐的头疼演化为好动症了?”
程萧若瞥了一眼书,当即反唇相讥:“难道有的人日觉儒风盛,耻于从前未读《春秋》了?”
这对话简直如孩提时期一般,若哥哥姐姐都在,他们俩此时肯定已经打起来了,互相嚷嚷着要告状,说着谁必须得帮谁,程萧疏反而被逗笑:“所以到底怎么了?”
“我记得你从前尤其刚烈,是个绝不能受任何委屈的性子,外人还好,有些话听惯了就不在意了,但家中谁敢污蔑你一句,都要被你闹得天翻地覆,必定要在事后好好对你说一句冤枉了你,才能罢休。”程萧若停在一处,不解又恍然地依旧盯着他,而后得出结论:“程小蜧,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竟然真是个大情种、大冤枉?我以后能不能唤你大怨大情种?”
程萧疏瞥她一眼,虽然不知道她从何得出此言,却还是习惯性先反驳:“有本事你去父母面前这么唤我。”
程萧若简直击掌叫绝:“你看,你和我说一句话你就忍不住了,怎么旁人冤枉你这么多年,你就能忍?”
到此时,她还是这番言论,程萧疏才察觉事态不对:“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应亦骛,药是我下的?”程萧若直白询问,语气中有质问,更多是歉疚、心疼。
她的声惧内——”
“不听这个。”程萧疏并不看他,目光遥望到对面房屋的瓦片上,被落月洒满,反照着一层柔和的清辉:“你知道垛子神那个笑话么?”
自然是知道的。
……
应亦骛艰伐,应亦骛伸手按在那片地上,那一大块石板果然松动、沉下,再后缩,竟然露出了溶洞之下的一方内室,那个身影便在其中,似乎快要没了意识,一动不动。
几乎泪水盈眶,连抬袖擦去都来不及,他昔日曾看过机关一类的书,很快弄清了其中原理,应亦骛费力推动石板,不叫其闭合,抓起一旁水坑里的石碎沙便塞进间隙里,那石板顿时卡住不动了。
泪水已经糊了满面,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将勾绳绑在一旁的巨石上,抓住绳索滑下。
其实这洞中除了洞口有些飞鼠、长虫之外,再往内便没有任何道。”程萧疏拨乱理清,道:“这事也不怪姐姐,就是我的本意。”
他本就如此恶劣卑鄙,就算程萧若不授意,终有一日,他也会如此授意。那时他一心只想握住、握紧,绝不允许应亦骛逃脱。
如此,是他来做还是程萧若来做,有什么区别?他的目的就是如此,所以,应亦骛自然没有知晓的必要,因为程萧疏就同他认知的没有区别,程萧疏的的确确就是如此卑鄙之人。
“什么你的本意?”程萧若抓住他的手臂,只觉得他脑子真是摔坏了好多年,治都治不回来了:“只要你从没做过这事,管你心里怎么想?无论如何就不该怪在你身上!”
程萧疏抬眼:“你做什么?”
“去找他说个清楚。”程萧若坚定道:“我向他道歉,只求他原谅,无论他要我去做什么我都愿意,生死都好,只愿你别再蒙这一层冤枉。”
“不必,姐姐不用为此事费神。”程萧疏抽回手,仿佛真的再无所求,也不愿理会这些事,语调淡淡,道:“这些纠葛,我早已无谓去想了。”
过往情、爱、恨、求不得、贪嗔痴,抑或是婚姻?都教其自行散去吧。
第九十三章:
程萧若的头疼更加严重了,她在殿外晕过去,从台阶上摔下。程萧疏将一众御医及先前为她看病的巫医都召来,可是一众人竟然都说不出个方法来,她昏迷三日,最终程萧疏只得叫人用了巫医的法子。却仍旧不放心,要亲眼见着他将虫子放入其中,一个时辰后,复又取出。
当晚,程萧若醒了过来。
巫医如获大赦,方才从地上起身。程萧疏也松了一口气。
他早年随三哥在岭南从军时,也曾听当地人说起过蛊术,但未亲眼所见,到底心存疑虑,如今见程萧若好转,又见她并无什么不适,方才给出几分信任,令巫医继续治疗。
将近一月过后,程萧若的病似乎痊愈,再无大碍。
这日领皇帝同群臣祭祀过后,程萧疏疲惫不堪。
他行走在一丛竹却又这么一回事。”
“底下人本就应当做好这些。”程萧疏却不欲多说,回到主座上:“你说有个巫医在替你看头疼的毛病,可看出了些什么?”
“是说有些问题。”程萧若却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底,想着一会儿要去拜访主持修缮穆国公府的官员,一面叹气答:“他说要放什么虫子进我脑子里,苏娘不准,说虫万一将我脑子吃过了怎么办?就暂且搁置了,寻旁的大夫来看,还说要开颅,这下我也不愿了。”
程萧疏道:“叶必族那边没有法子么?”
“没有。何必纠结此事?”程萧若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青天高,黄地厚,迟早有那么一日的。”
她从小到大就无谓生死,从前年关时常因为口无忌讳频频呸呸呸,治病于她而言还不如将工部挖个底朝天有趣。回头却发现弟弟阴沉地盯着她,竟和多年前两姐弟没轻没重打架时一般的面色,一时有点发怵:“小蜧,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就剩我们。”程萧疏袒露心声:“无论如何,总要听着大夫的话去治。”
“哎,好。”他的话听着实在可怜,再一想,父母兄姐都早早去了,虽有后辈,但到底已不算昔日至亲,现下天地茫茫,可不仅剩他们两姐弟?真是造化弄人。
再顺着这个思路仔细一咂摸,弟弟的话更似乞求,程萧若听闻此言,心中蓦地被亲情一暖,方才颔首:“我就林中,隐隐约约听到有鸡鸣声。
可是皇中所见,我最是清楚。”
程萧若还要再劝,却见到程萧疏眼底神色,顿时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她知道,程萧疏一直为当初回豳都后未趁早与程萧昕相认悔恨,他总觉得若自己早些去看二姐,兴许她不会去的那样早,如此,程萧若只怕他心生郁结,不敢再拦。
可是她心中到底忐忑不安,出了宫后,也不愿去平康里面对苏娘,只怕她愈加担心自己,最终一路随意走走停停,竟鬼使神差的到了三门巷。
世子生父,必定要身份尊贵的,程萧疏给他赏了爵位,赐了新宅,然而他并不适应,还是留在三门巷中,身边仅留几个仆从,乍一看去,竟有些萧条荒凉。
应亦骛坐在忍冬花架下,一字一句教九官读书,不过他没有这么高超的驯鸟技巧,不过三两句,九官便不愿意读了,转头看向别处,见了程萧若,竟自然而然地冒出一串话:“四小姐!足智多谋!”
程萧若的脚步顿在原地,眼中的泪水翻涌,立刻落下。
家人尚在,和弟弟夜间在湖上泛舟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须臾之间,却已沧海桑田。
马上,她又擦去了,露出笑容:“我记得不是这只鸟啊……难道程小蜧也教过你这话?”
“许是吧。”应亦骛对她的出现有些惊奇:“不知郡主为何事来寻我?”
“不为什么。”程萧若那日出宫便对他道了歉,只是仿佛应亦骛也清楚事情再无转圜之地,也并未有所行动,走近之后,她才发觉桌上还铺了一沓纸张,展开的一张还用镇纸压着,似乎刚刚写就。
为防止应亦骛收回,她一手摁在纸上,垂头去看,却发现这写的竟然是道家祈福疏文,她不觉跟着默念:“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程氏萧疏,保存平安,赐福消灾。手抄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
程萧若不由笑了:“你何时做了道士?”
应亦骛虽有些着急,却也只能由着她看,见她松了手,连忙将祈福疏文收好,边垂头答:“我未曾皈依三清。”
“那抄这些做什么?”程萧若不解:“你当真信这些,抑或是这真能保小蜧平安?”
应亦骛终于露出浅淡而满足的微笑来,他轻轻摇头,只说:“心诚则灵。”
灵云子只应许他给程萧疏一半寿命,并再三叮嘱他,程萧疏而立之年前还有一次灾厄,唯有他在身边才能挡下。他知道再多的事自己也无法做成,写这些祈福疏文,不过为多一份祈助,待程萧疏生辰那日,再悉数烧去,只愿三清显灵,真能护佑程萧疏平安。
“若是心诚则灵,便好了。”程萧若想到白日的事,难免叹息。
应亦骛听出她话中意思,连忙问:“他生病了?”
“那倒没有。”程萧若摇头:“只是小蜧他近来神思恍惚,总说自己梦到了三哥,又说他尚在人世。”
应亦骛不解:“宫中医师的安神汤药也无用吗?”
“喝了。”程萧若无奈道:“他一定要亲自去岭南寻找,才肯安心。”
话毕,程萧若伸手逗了下笼中的鸟,再一抬眼却不住大惊,面前的人竟然直直向她跪下了。
——
“世子。”应长天刚随太皇太后回宫,梧夜便悄然落在身边,低声禀报:“今晨,穆王已秘密离宫。”
“离宫?”应长天依旧专注写着太傅交待的课业:“可知他究竟要去何处?”
“不知。”梧夜如今跟了应长天,以往暗卫中那些人便不会再同他多说一句话,彼此遇见,不过也只是在受伤时关切一两句。
梧夜又道:“但应该是远行。”
“远行?”这倒蹊跷了。没了顶顶的威压,应长天顿时轻松不少:“走,出宫去。”
他听说父亲现下住在兴宁坊,于情于理,他这个做儿子的都应当去探望,不想竟然扑了个空,再去三门巷,竟也是空无一人,一时间隐隐明白了什么。
程萧若看着一干修行的随从,然后转头走到格外瘦的那个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路程赶得紧,你身体又不好,没事儿吧?”
应亦骛已经做了易容,相貌变化大,他摇摇头:“没事的。”
“小蜧的暗卫不管我的。”程萧若说:“今天我就假装把脚扭伤,让他们给我安排马车,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坐马车。”
“不必。”应亦骛低声说:“他这样着急,我不想故意拖慢。”
“我不明白。”程萧若说:“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我怕他看到我,会引得他不开心。
应亦骛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确实不善骑术,从前不敢骑马,自婚后和程萧疏遇刺后,便也叫华娘教过他,渐渐就会了,只是要赶上这些人,他须得花费更多精力,耗费更多功夫。再加上行路本就风吹日晒,其中艰辛不必多言,如此,他很快就清减下来。
夜间,他们停留在驿馆中,应亦骛刚下马便回到房中沉沉睡去,他甚是疲惫,一觉到深夜才醒转,挑灯去打水洗漱。
只是刚走一两步,转过回廊,便被一道声音叫停。
“站住。”
这道声音他很是熟悉,简直日思夜想,此时此刻却不敢回头。然而必定要回头的,他站在阴影里,因为驿馆并未将灯全部点燃,所以光线昏沉,他的面容看不真切。
幸好没有洗去易容……应亦骛将头垂下:“殿下。”
“你是姐姐的侍从。”程萧疏似乎上下打量着他,过后才说:“她为什么会选你。”
“小人也不知。”应亦骛有些吞吞吐吐答:“兴许、兴许……”
但到底未说完,程萧疏转过头来,在廊上坐下:“是苏娘的那个弟弟?”
“……”应蛇虫,只因洞中森冷,如何能有生命存活?触到程萧疏发凉的身体时,泪水恰好落在自己手背上,也被冻了这样久,他竟觉得眼泪发烫。
应亦骛止住泪水和抽咽,将程萧疏口鼻用湿布覆住,背在自己身上,以绳索绑住,再攀着那根绳努力向上攀爬。
身后的程萧疏已经昏沉,重量压得他几乎麻木,也不知道如何才算尽力,应亦骛只是想将程萧疏带出去。他攀过的地方,绳索被掌心的血所浸湿,染成红色,触目惊心。
只见那个洞口过了,哎。”程萧若终是没能忍住,没由来地叹了口气,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安慰他,但仍是不敢回头:“小蜧,等我们给三哥迁了坟,送他回了豳都,你便好好养你的身体,我们姐弟俩往后都稳稳当难答:“请恕小人愚钝,小人不知。”
“从前,”程萧疏停了下,才继续道:“一位武将即将兵败,突然天降神兵,令他赢了。武将很是感激,便叩头问天,想知晓神仙的来历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神。武将再叩首,说何德何能,竟能得垛子神相助。垛子神却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报恩。武将大惊:我何曾有恩于尊神?”
“垛子神答:当然有恩,平日我在靶场,你从来没有射中过我一箭。如何?”
他没有任何起伏地说完整个故事,自然不好笑。
听者更是不可能发笑,应亦骛将头垂得愈发低了:“甚好。能得殿下指教,小人感激不尽。”
“既然好笑,便替本宫记着吧。”程萧疏不知想到什么,说:“快忘了。”
第九十四章:
到达岭南后,地方州府已按照程萧疏的密令,下令命各州府官员将所有夷族的山寨分布绘制出图,并出官府告示在岭南各处寻人,但自他们从豳都出发,至今未果,程萧疏知道并非手下人办事不力,而是事情实在太难办。本就是他梦中所见,连绘出也无法,还有岭南这样复杂的地形民情,便更加坚定要亲自去寻。
岭南十万大山,这些苗寨或大或小,藏于层峦叠嶂之中,仅仅是查探行路都颇为艰难,更何况还要在其中找出他梦里的那间竹楼,更加艰难。
半月中翻山越岭无数,寻了几十处苗寨也未找到,朝廷上自然瞒不住,太皇太后亲自写信请程萧疏回豳都,言辞恳切,字字央求。
他合上信纸,并未回信,只在山下的临时休整处休息片刻,见天蒙蒙亮,便又要召人上山去寻。
岭南湿热,多瘴气,多蛇虫。身边的侍从有些被咬,有些患病,于是完全换了一批,唐听白也在其中,近年来他身体本就不好,如此奔波自然难以调息,如今发着高烧,实在不能下榻再随队。
而程萧疏自己的手上也起了红疹,医师为他用药擦过之后,请他稍作休息,再去山中,然而穆王殿下更是谁也劝不动,为此,昨日程萧疏甚至与程萧若吵了一架。
“小蜧宫中哪会有鸡鸣?他只觉得蹊跷,并不疑心是自己错听,拂叶前行,却见一间竹楼立在眼前,竹楼下便有锦鸡啄食,还晒有干草药,他随着竹楼台阶而上,见一个男人躺在榻上——那模样,分明是他哥哥程萧年的脸,活生生的面庞。
程萧疏骤然惊醒。
他为卷土重来蛰伏在岭南时,母亲的旧部并非全无二心之人,故而他近来疑心渐重,初时只当有人行邪术,叫他梦见这些。可让人将寝殿翻了个底朝天,又分别叫来豳都中所有巫医及数名术士来查验,却也没找出什么端倪来。
三天过后,他再度梦到自己来到那竹楼中,这次他尝试着将兄长唤醒,可所见到的,不过是他茫然无措的眼,空洞无比,仿佛没有灵魂一般。
这次程萧疏召来了先帝旧部。当初三哥起兵,众人都说他死在了战场上,程萧疏掌权后,令工匠为亲人修建陵墓,也曾差人来细问过当时岭南战况,众口不一,但大多都声称三哥的确死在战场上,这次再问更多人,却也有说先帝那时也曾刻意寻过,但并未搜寻到他尸身。
“你要亲自去岭南?”程萧若震惊不已:“那怎么可以。”
“我必须亲自去,万一三哥真的没有……”
“小蜧,”程萧若并不是不思念已去的亲人,深吸了口气:“这样,我去找唐听白,我们二人一并去岭南就好,你留在豳都,随时等我们的消息。”
这次程萧疏景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因为有官兵的跟随,苗寨的人在盘问之下都畏畏缩缩,说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最终才由一个地方州府的人禀报程萧疏:“回禀殿下,寨中情况如您所见,只是他们称山后还有巫女独居,那附近大概是有一片竹林,但若要前往,须得穿过山洞,里头蛇虫太多,又探不轻路平素村民们不敢前去打扰。”
“找人探路。”程萧疏道。
他们先前去过的寨子里大多也是有巫女的,但那些巫女多受人爱戴,众星捧月,如此离群索居者还甚是少见。
被领至山洞前,众人都不觉向上望去一眼。
那洞门高约二十余丈,宽约十丈,洞口外植株肆意生长,绿意盎然,而因本就在山中,洞顶仿佛通天,雾气缭绕,遍地生寒,静立一旁,依稀听得水流声不断。
程萧若见他竟是要跟随侍从亲自进去,连忙拦他:“小蜧,叫他们先去探路就是,你稍后再去,可好?”
经过昨天的争吵,此时她的语气已变作商量的口吻,程萧疏沉吟片刻,终是应下。
因村民说过其中多深湖沟壑及坑洞,地势复杂,故而每人又备了勾绳等物,十余人方才先点火进了洞中,程萧疏与其他侍从及程萧若在外等候。出神间后颈忽然一凉,他仰头看去时伸手捂住后颈,原来是一滴水珠。
而顶上一只鸟掠过树枝,又带动好多洒碎的水珠落下,盘旋一圈,最后竟落在了程萧疏肩上,还啄了啄他的脸。
侍从一惊,想替他将鸟驱走,却被程萧疏拦住:“无妨的。”
他伸手令人拿来干粮,掰碎送到鸟面前,鸟进食间,他嘴唇也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半晌后鸟再度起飞,直入洞中。
再过半刻后,鸟飞回程萧疏肩上,啾啾又说了好多,程萧若问:“如何?”
“找到出口了,他们在往回走。”程萧疏神色舒展,难掩兴奋,忽然他说:“四姐,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三哥就在里面等着我们。”
在这样的搜寻下,他们只差将整个岭南翻过来半边,地方州府呈上的地图已走了大半,根本就不剩几个苗寨,希望愈发渺茫,若是再寻不到,只得放弃,就连朝臣都觉得穆王有些疯魔,只是不敢上书。此时说这种话,实在不清楚他是真如此想还是安慰自己。
程萧若看着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是重重颔首:“但愿如此。”
待先去探路的那一行人回来后,程萧疏总算亲自踏入洞中,继续询问出口情况,侍从语气激动,道:“属下穿过一片竹林,却见其中有一处竹楼,虽不知殿下梦中情境,但想来并无什么差别。”
闻言,程萧疏的语气当真又轻快许多,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队伍尾的程萧若却越发忧心忡忡,压低声音对应亦骛道:“我总觉得这儿阴气沉沉的,没什么好事发生,若一会儿有什么,你又不通武艺,拿着火把往外跑就是。”
应亦骛并未答话,只是举着火把照亮周围,火光让洞中景态清晰了些,四壁遍布姿态千百、奇形怪状的石,被水常年侵蚀,好似张牙舞爪的怪兽,顶端还时不时有水珠落下,着实令人不安。
但既然已经有人探过路,理应是没什么问题的,他只希望程萧疏可以如愿以偿,尽早寻到三哥……洞内越来越凉,滴水声不断,应亦骛只管费力跟上,过一个转角时,视线被完全遮挡,突然,前方传来一片恐慌的声音。
“殿下呢?”
“殿下不是一直在队伍中么?”
“怎么忽然少了这么多人?”
“怎么回事?”程萧若心下一凛,当即快步上前厉声询问。
而应亦骛也连忙跟上,洞内火光晦暗不明,他心急如焚,可是在逐渐靠近那些人影时,头脑忽然一阵晕沉,脚下也虚浮起来,他下意识去狠掐自己的掌心,叫自己再清醒些,但终究敌不过那样强烈的反应,很快便只听得一声重物落地。
朦胧之中,只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不断点在他脸上。
哒、哒、哒。
应亦骛骤然睁开眼,洞顶的水恰好又落在他眼皮上,将他砸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脑中那样的昏沉还未完全散去,他伸手四处摸索,支着那些凹凸不平表面光滑的石头,方才起身。
好暗,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石壁走了几步,好机会都险些跌倒。总算是在黑暗中绕过了先前那一个拐角,远处终于得见一点点光亮,一把未熄灭的火把落在地上,明明灭灭,叫人能看见些景物,应亦骛跌跌撞撞前去将火把拾起,往上照明,才发现不远处还躺倒着几个人。
他蹲下身推搡着他们,尝试将他们一一唤醒,然而那些人都一动不动,无一例外,甚至推动时还有些艰难。
应亦骛感到怪异,终是抬起手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虽然见惯生死,再不似之前那般,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命,他难免倒吸一口冷气,有些悲哀。
而后更多的担忧便涌上来,他也顾不得再遮掩,站起身大喊:“程萧疏!”
无人应答,只有空旷洞中因他一声呼唤而反复响起的回应,应亦骛将侍从们备下的勾绳带在身上,接着朝内走去,那种昏沉的感觉再度袭来,这次他举起自己的手背狠狠一咬,直至意识回笼方才继续大喊:“程萧疏!”
……
只有一声声回响回应着他。
不知为何,那样昏沉的感觉始终不停,应亦骛已将自己的手背反复啃咬出血,终于在持续的寻着中抓出一丝理智,撕下自己的衣袍浸水捂在面上,方才有所好转。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洞中走了多久、寻了多久,只是前边的路上始终有晕倒死去的人,再往后走便只剩下他一个,他也渐渐明白,这洞与起初探路时全然不同。
侍从们禀报时只说要路过好些沟堑,但到底是直通出口的,路程也不过半个时辰,而眼下他在洞中寻找时间便绝不止半个时辰,更并非侍从们所言的“直通出口”,弯弯绕绕不断,分歧不断,好在应亦骛沿路都做了些标记,确保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这地况如此复杂,且还不知程萧疏状况,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叫担忧把思量都湮没,不让自己错过沿路的任何细节,终于还是在潮湿的地上见着了从方才的洞底河地带起来的泥迹,便是证明有人途径于此。
希望一点点升起来,纵然嗓音已经嘶哑,应亦骛仍旧高声大喊:“程萧疏!程萧疏!”
这次仍然又回响,但不同寻常的是,在回响中,他听到了很轻很轻的呼吸声,仿佛隔得很远,闷闷的,不太真切,好似有人在努力地尝试回应。
应亦骛屏气凝神,不敢再大声呼喊,他专心地听着那声音的来源,小心翼翼地向那声音靠近——他时刻提醒自己,现在还足够理智,垂眸见到了地面戛然消失的脚印。
收回步当过活,不要叫彼此操心,也不要叫地下的父母哥嫂姐姐,还有赤寰为我们担忧了,大嫂和二姐要是见我们这样,肯定要哭的——”
回头发现程萧疏站在原地,他们匆匆走了,可他的双脚还是赤裸的,大约被石子磨破,此时流出血来。
这次程萧若真的笑了,她走近微微低身:“上来,姐姐背你。”
“你背得起我?”
“笑话。”程萧若轻哼一声:“你尚且乖巧还没蒙驴皮的时候,是谁教你的拳脚功夫?谁抢着你到处跑?小时候程萧年也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程萧疏趴在她背上,被程萧若背起。他依旧举着火把照亮前路:“姐姐,重不重?”
“不重。”
“我头撞坏的那段快马加鞭,清晨天蒙蒙亮时才回到州府,却发现院中寂静,灯火通明,仿佛烧了一夜。程萧疏便在此时静坐于主位之上,似乎在等着她。
程萧若状若未察,笑问:“怎么了,谁惹得我们殿下的脸这样臭?”
“你去了何处?”程萧疏问。
“去山里打猎了。”程萧若侃侃而谈:“烤了只兔子吃掉,真肥。喝了酒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几乎感觉不到痛,直到双手攀出洞口,死死抓着外界地面,他终于要将程萧疏带出这方地下室——一道空灵的女声响起,似是近在耳畔,又仿佛很远:“胆敢擅闯我族禁地,还想全身而退?”
仓惶间,应亦骛抬头望去,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子站在洞口,一身银饰,冷漠地俯视着他们。
他背上还带着程萧疏,二人重量全压在他一双手上,要维系已是用尽力气,匆忙间还要解释,听上去气若游丝:“……还请宽恕,我们只为寻亲而来,无意冒犯。”
那女子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应亦骛呼吸沉重,双手不住发颤,直至快要坚持不住时,却见她突然退开一步,好似默许。一时连忙带着程萧疏爬出洞口,两人齐齐倒在一旁,他大口呼吸,好似死了一遭。
可惜女子的声音再度落下:“他中了蛊毒。”
“离死不远。”
第九十五章:
“小蜧,你醒了啊。”
……
似是在混沌中不知边际、不知目的地行走了好久,程萧疏终于睁开眼来。
程萧若笑着,眉眼中却全是担心:“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程萧疏支着身子坐起,他环顾四周,发觉这间房屋以竹为墙,双眼动了动,一时惊喜无比,捉住程萧若的手,求一个答案:“是不是三哥救了我们?”
程萧若看着他的模样,怔愣许久,将手抽了出去。
“不是。”对着弟弟怀满殷切期待的目光,她终究是狠心实话道:“是巫女救了我们。”
程萧疏好笑,反驳道:“怎么会?巫女平白无故会救我们?肯定是三哥知道我们来接他,你别玩儿了——”
“她认识哥哥,受过哥哥的恩情。当时岭南战乱,巫女确实用蛊虫尝试把三哥救活,但没能成功。”程萧若抬头,一字一句道:“程萧年就葬在这房屋外。他态度却无比坚决:“不行,我要亲自前去,我梦。”
他要启程,又被叫住。程萧疏回过头去,见程萧若也已收拾得干净利落,伸手依旧跟着她从平康坊里带出来的那个随从:“今日我同你一起去,我才放心。”
姐弟哪有不吵架的,无非都是昨日打着今日好,从小到大便是如此。程萧疏颔首,扫了一眼她身后,意有所指:“身体倒好。”
程萧若明白他的意思,她也是最清楚各种缘由的,心中一乐,没忍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能坚持罢了,从没喊累。”
程萧疏不懂她,也不再多言,转身已有一众侍从跟随他。今日山上下了雨,倒不会冷,潮湿的山林之间,虫鸣声此起彼伏,微弱地在雨声里持续作响,并伙同雨声一并将行路的人声盖住。
遍地泥泞,又在不断向上走,头上还落雨,行动自是不太爽利。待依稀看见竹楼时,程萧疏回头望去,见程萧若和她的随从走在队伍末尾,程萧若武艺不错,这对于她来说并不算难,甚至勉强能算作健步如飞,至于她那随从,似乎十分吃力,却还要跟着。
这次的结果还是与往常无异,遍寻不得。
侍从前:“一只叫黄粱的蛊。是由我练制出的,后来被一群人求走了。你能梦见,无非是因为那一切是‘黄粱’所见。”
程萧疏转头看向她,巫女拿出一块只有半边的玉牌:“如黄粱所见,程萧年救过我一命,我也曾想救他,故而将他从战场上带回,以蛊虫令他身体‘起死回生’,可那是在蛊虫的操控下的影响,并不是他。他早就死在了战场,这是他的遗物。”
话未说完,手中玉牌便已被冲上前的程萧疏夺走。
他拿着玉牌仔细端详,这块玉雕工太拙,正面刻着“黑”字半边,反面则刻着半边“白”字,正是程萧年和唐听白的定情信物,三哥曾佯装不经意地向他炫耀过,说是唐听白亲手刻的。
……
程萧疏攥紧玉牌,阖上双眼。
巫女的声音依然轻灵飘渺,“你的蛊毒我已医好,若想再来为他迁走坟茔,也可令鸟代为传信,我自会放你们进入。但需立誓,此后不准再踏足我族圣地。”
“多谢。”程萧若拿过玉牌收好,先替他答了。
她和程萧年是龙凤胎,相貌最为相似,自然也是在昏迷后最先被巫女认出带回竹屋的,对一切心知肚明,此时只想带走程萧疏:“小蜧,我们下山去罢,待告诉唐听白后再来迁坟。”
不想程萧疏并未应下,他恍若方才回过神来,接受了哥哥已死的事实:“我记得昏迷之中有人来救我,他现在何处?”
“哪里会有人来救你。或许有,但那些随从也都撑不住瘴气死去了。”程萧若叹息,又求助般望向巫女。
巫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黄粱发作时,会叫人产生错觉。”
程萧疏并未再言语,只是静静注视她半晌,而后竟不知拔出何事藏身的匕首,直至巫女:“他在哪里?”
巫女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程萧若也连忙呵止:“小蜧!”
他当然知道,她可以悄无声息地对自己下蛊,如同始终不愿放弃的太子旧部、前朝贼心不死的叛军,或对他有异心的臣下,又或是狼子野心的窥伺者。
但如今是生是死,有何所谓?
“他在哪里?”程萧疏的匕首逼近一寸。
巫女见状,终是笑了:“倒是个不怕死的。”她却连袖子都没抬:“念在你是程萧年弟弟的份上,我放你走。快滚。”
“放我走?”程萧疏反问。他笑了笑,也毫不相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殊不知是谁放谁?我早已下了密令,若我三日未回驿馆,岭南州府便会按我命令出兵夷平所有山寨,我们姐弟不过两条命而已,只是恐怕届时你族中人无一能幸存。”
“你!”巫女气急怒道:“夷族人与你们素来无冤无仇!”
“我那些侍从便不是命?他们与你又有什么仇怨?不知规矩擅闯而已,你洞前几时立过石碑说明不准擅闯?”程萧疏的匕首逼近一寸:“现在只多活一个,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程萧疏势强,她无法拿所有夷族人性命去拼,不得不暂时低头。最终巫女侧脸对着他,终是道:“救你那人一见我来,便丢下你逃了,在山洞中四处乱窜,约莫死了罢。至于你其他的侍从,有鼻息的我都喂了药丢出洞中,你自可以出去查验。”
“逃了?”程萧疏问。
“逃了。”巫女面色不耐:“难不成你指望一个随从舍命相救?”
她的话并非无几分道理,程萧疏方才收了匕首,“你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报恩不必了。”巫女冷嘲热讽:“不以怨报德便好。”
程萧疏并不应答,只回头看程萧若:“四姐,我们走。”
待他们离开后良久,巫女重新回到竹楼中,推门便见那个清瘦的男子静静坐着,见她到来才有了些反应,只是开口便是提醒:“你不要言而无信。”
“自然。”巫女面上还有未消的气愤:“我们夷族人可不似你们汉人这般狡猾,只要你按照承诺为我试蛊,待他下次来,我自然会为他解开剩下的蛊毒。”
此人体质特殊,常人虽有多重防范,却也不足以在洞中行走这样久,而他在那般境况下还能将一个男子清醒地背出来,说明他并不很俱瘴毒之气,正是巫女练蛊试蛊所需躯体,她自然不准应亦骛离开。
“我会遵守诺言。”竹楼便只有这样的大小,应亦骛将先前的话都听了进去,却不会现身。一是因为程萧疏体内蛊毒并未全然疏解,二是因为他不想累及程萧疏,三么……则是因为灵云子所说而立之前的最后一道灾厄大约已解,他早就自觉无颜再见程萧疏,此时更不该再出现了。
“我看你也是个重情义的,和大多汉人不同。”巫女沉吟片刻,又道:“他的蛊我解了一半,少说都还可以再活三五年,你要替我试蛊,却是要受蛇虫噬咬至死方休,期间我还会想尽办法保你不死,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不后悔?”
“我并非重情重义之人,我……”他低头,语气颇有些自嘲。但态度坚定,仿佛怎样也无法动摇:“我不后悔,只要你守信为他彻底解除蛊毒,我绝不会逃。”
……
程萧疏举起火把,看着洞中处处由衣物布条撕下所做的标记。
“你是何时醒来的。”他忽然出声问程萧若。
“我就比你先醒一些。”程萧若越过他,走到他身前去,才不会叫他看见自己的神色,转移话题:“不知道是哪个贼胆通天的敢给你下蛊,待回了豳都,我要将那些巫医全部砍了,通通做成肉羹!”
“巫女可为你检查过身体?”程萧疏还关切着她。
“自然看在树上睡了一觉。”
“调来这么多犯人去打猎?”
她试图敷静!”她厉声道:“我已经叫鸟传信给你们的穆王了,他若不来,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了那个老女人。”
“你怎能再引他来?叫他涉险?”应亦骛的声音顿时也急切许多。
“怕什么,你不是给他留了解药么?”
“可你不是说他不信?”
“那是他自己的造化。”巫女冷声说完,转头便见应亦骛仿佛僵住一般,呆愣愣站在那里。
再抬眼看过去,他们口中的穆王不知何时到来,竟已站在那处,正好人来了,巫女便开口说明:“穆王,解药我已交出,信不信由你,但稍后我要解决我和那个老女人的事,还请你不要插时间,三哥也是这么背的我。”程萧疏埋头在她背上,平静了好久,终不过强弩之末,此时终于有湿意一点点浸过衣料,将她的背打湿:“他还说八十岁都要这么背我。”
“那个短命黑鬼没福咯,我倒真可以。我还觉得你瘦了。”程萧若忍下鼻尖的酸涩,笑得更开怀,朗声说:“你比小时候还好背一些!”
……
快走出山洞时,姐弟俩的心绪都已平定,那些侍从也悠悠醒转,正要再入洞寻他们,正好在外圈遇到。
程萧疏扫视一圈,并未看到程萧若从平康坊里带来的那个随从,约莫是留在洞里了。
但到底还有这么多人活着,他并未细究,只叫人记下名册,安抚家人并厚葬,便直接下山。
第九十六章:
因主子和侍从都元气大伤,故而这次行路极慢,三日后,他们终是回到州府,将那块玉牌交到了刚病愈的唐听白手中。
手掌触到玉牌的凉意时,唐听白并未开口,只是在须臾后才静静握住,似是要感受主人的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自己的腰上解下来,将两块玉牌合为一物,正反两面黑白二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凉。
唐听白露出轻微的笑容,方才颔首回答他先前说的话:“迁坟?迁坟也好啊,他定也想同家人葬在一处,不想孤零零地独眠群山之中。”
说罢,他反而还拍了拍程萧若和程萧疏的肩,仿佛慰藉一般,方才步履蹒跚地离开。
程萧疏见他背影单薄,又被程萧若揉了把头。
“我想,他早就接受了。”程萧若说。
之后几日,程萧来向他禀报,程萧疏一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青翠已经走了,也不会救我们。”
寂静半晌,她只听到声响,程萧疏已经立刻从床榻上起身,赤脚跑出房间。
她捂住脸,无声地擦去了眼底即将冒出的水雾,方才起身跟出去。
竹楼下,程萧疏已经站在那一小堆土包前。夷族人大多崇尚土葬,因巫女常年独居于此,故而坟前连块表明身份的墓碑都没有。
他静立了好久,忽然俯下身猛地去推开那些泥土,偏红的泥很快沾染了他满身,程萧若上前去拉他:“你做什么?小蜧你起来!”
程萧疏不答,只继续去推那坟包。可是显然已经有些年头,土壤夯实,他又大病初愈,竟被程萧若直接拧起打了一耳光:“程萧疏你清醒些!哥哥已经死了七年,就算你掘地三尺,也只能挖出一架白骨,你疯了是吗?”
痛觉好像才将他拉回现实。程萧疏又呆滞到镇静,而后抓住她的手缓缓解开,终是失力瘫坐在地。
他面容依旧中,可能也无一人有试蛊资质,还请殿下容老身亲自前去挑选一二。”
“准。若你真能治好本宫,本宫赏你黄金百两。若你为本宫研制出可以抵御蛊虫的药物,本宫可以一直为你提供死囚试药,助你精进。”程萧疏看着她惊异欣喜的模样,继续道:“不过往后我若再被这些虫子上身,唯你是问。”
老妪连连应下,接着便被带去地牢挑选死囚,程萧疏也要一并前往。
虽说程萧若知道,只要上山迁坟便可解去余毒。但在她看来,那终究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同时也怕弟弟联想到什么,于是程萧若试图拦他:“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腌臜手段,我们的人都盯着,料想她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不过好奇而已。”程萧疏只答。
程萧若无法,只得随他一起进入地牢中,见老妪令看守的侍卫蒙住自己的口鼻后,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掏出一包药粉来燃开。那烟无味,颜色也很淡,不过须臾便散了,但不过多时,狱中的死囚竟然大多靠着墙睡去,也有少数人向牢门或者石墙直直走去,迎面狠狠撞上也不觉疼一般。
程萧疏见状询问:“这便是我们那日在洞中产生幻觉的缘故?”
“身子好些的人才会有幻觉。”老妪解释道:“差些的人须臾便晕睡过去了。但若是适合试蛊的体质,会比旁人醒的早。”
只可惜结果令她有些失望,数十人中仅有一人可供她试蛊。
也无怪乎此,大陈先祖便曾因牢中死囚过多有过纵囚之举,各地皆以牢中无死囚为治民有方之举,年年考评也能写上两笔。岭南之所以能有这数十人,也是程萧疏摄政后清算逆当的结果。
那个早早醒转的人被押上前来,衙役禀报过后,程萧疏方才得知他曾是岭南都护府中的将士,被揭发当年背叛他三哥暗自通敌,方才下狱等候问斩。
听后程萧疏立刻下令:“不是要试蛊么?即刻开始。”
老妪这会儿倒是镇静了,她取出两个小盒,将一黑一白两只小虫放在那人的身体上,两只虫蠕动一阵,竟然慢吞吞地自他皮肤中钻了进去,看得程萧若眉头直皱。
那男人古铜色的皮肤下很快突起两个微小的鼓包,轻微地蠕动着,因为谩骂不停,此时他的嘴已被封住。
老妪又拿粉末兑水,灌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喂他,刚将封口的布团拿开,那男人便接着大骂:“拿活人试蛊,你们不得好——”要将话全然吐出时,侍从制住他,紧捏住他的下颌,老妪快速将药灌下去了,一切又恢复安静,不过须臾,她又取出两只虫放入他体内。
“这是何意?”程萧疏问。
“回殿下,老身要快速在此人的体中重新练出一只黄粱蛊试验,再为殿下解蛊。”
程萧疏便是默许了,眼看着她如此重复步骤,直至第三次时,那男子竟然再骂不出声音,只能从喉管中冒出些咯咯声。
很快,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四肢开始不住抽搐、痉挛,他的皮肤一点点鼓起来,很快绳索也有些桎梏不住他,似是疼到极致,全然不能忍受,他竟直直在地上翻滚起来,不住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地面。
砰砰、砰砰。
侍从们再度上前按住他,老妪则继续给他灌药,男子面上神色痛苦不堪,青筋暴起,须臾后,面色又呈现出淡紫色,这次他好像终于坚持不住,再一阵剧烈的反应过后,晕死过去。
“不成的。”老妪摇头:“得快些将他叫醒才是,蛊虫才能活跃起来。”依他所言,侍从们用冷水将男子泼醒,而他只刚一睁眼,那样苦楚的表情又立刻出现了。
程萧若骤然站起,她似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别过脸去。
程萧疏以为她心软,冷声提醒:“四姐,他投靠太子,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可是应亦骛犯了什么罪?他在山上也要被这般对待吗?
“不是为这个。”程萧若摆摆手:“我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从小到大,少有这样受人掣肘威胁的时刻,她倒是恨得牙痒痒,巴不得立刻带兵上山杀了那个贪得无厌的巫女,灭了全夷族,再带走应亦骛。只是小蜧身上的蛊毒还未解开,她不能拿弟弟的命冒险。
憋屈地在楼上坐了近一个时辰,才见那男子才被抬出去,又听得老妪细细叮嘱,说千万不能叫他去了,明日便要第二次试蛊。
……
程萧若看得愈发心烦,下令差人去将全大陈的死囚都押来岭南。她再挑一个送去巫女那里,看那老妖婆还敢说些什么!
——
“怎么不行了?”程萧若气急:“你别想糊弄我,他可也是我按你那方法挑出来的。”
巫女依旧摇头:“但哪里比得上那个自愿的?你休想拿鱼目来换珍珠。”
程萧若望向竹楼,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日那个死囚试蛊时的模样,不禁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说了,只有我能解开黄粱,你们最好不要打别的主意。当时若不是我出手,你弟弟就直接死在禁地中了,难不成现在想反悔?”巫女对她的怒火置若罔闻:“或者你再为我多挑两个死囚来,待三年后我练成新蛊,便放他离开。”
程萧疏不禁驳声:“禁你这般心狠手辣,肆意折磨,谁知道他能否活到那时?”
“若你不愿意,便等着你弟弟几年后毒发身亡吧。”巫女有蛊虫在手,自然浑不在意。
“这样。”程萧若道:“我每年都叫人为你送一个试蛊的人来,你解了我弟弟的毒,将他放了,如此不好么?”
“不好。蛊虫都更喜欢自愿的,这种人的肉吃起来才讨他们欢心。”
程萧若还要再辩,却听人唤了声“郡主”,她回过头去,见应亦骛下了竹楼,他面色还算正常,朝自己笑一笑安慰:“我无事的,试蛊并没有那么难。”
“你少骗人了。我都……”程萧若欲言又止,突然出手抓住他的手,将他拉近撩开衣袖一看。
果然,上面遍布各种伤疤咬痕,其中一块暗紫色的毒疮面积极大,几乎占了半条小臂,看似已经结痂,其实血肉似乎都要翻出来,在那本就纤细的手臂上尤为刺目。
她看得愣住了,应亦骛连忙收回手,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郡主还是先回去罢,早些带殿下来清除剩余的蛊毒才是正事。”
程萧若盯了他一会儿,终是说:“你好好保重。”
说罢,她提起地上被绑成一团的人,穿过竹林离去。
进入洞中后,周遭黑暗下来,程萧若一时思绪纷纷。
这个疯女人现在是真的有点疯魔,她不慕富贵,也不惧权势,一心只想着养蛊,偏偏自己如今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想到自己初回豳都时去见姐姐,姐姐同她那时都并不知道小蜧还活着,只拜托她要照顾好应亦骛,说若不是应亦骛,她恐怕坚持不到这一日,自己当时是满口答应了,可现在照顾成什么样了?真是当妹妹没当好,当姐姐也没当好。
她一路手。”
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程萧疏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看到应亦骛在见到他时的惊讶、惊喜,而后又变得不太自然,僵硬地垂下头。
“穆王?”巫女显然十分着急,再度询问。
程萧疏解开自己腰间的配玉丢给她:“你可以此号令我的侍从。”
巫女接过玉后快速离去,一滴水自上落下,都听得见声音。
谁都不知道应当先开口,或许就该保持缄默……然后归于沉寂。
可是不想,不愿,不舍得。
好似是一片已被烧光的原野中剩下的最后一粒草籽,历经衍而过:“我不是怕岭南的不够用吗?才调来这么多给你用。说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今天那个老巫医还没研究出解法么?”
“试蛊的人死了。”程萧疏依旧平静:“为三哥迁坟的事就由你和白哥去办,我今日要回豳都。”
“不可!”程萧若听过他的话后连忙阻拦:“既然那老巫医想不出法子,我们再去找那巫女就是,让她将你剩下的蛊毒解开,管他真假,也总比全然不治要好!再说豳都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赶回去?自己的命也不管了?”
“我早已无谓时长,哪怕只有一日,我只在那一日里好好活着,也不算辜负。”程萧疏盯着她,问:“还有,之前在你身边的那个俳优到底是谁?”
程萧疏紧盯着他,半晌后,干脆全盘托出:“是你孩子的爹。你若连命都不要了,还管他做什么?叫他白白去死就是了。”
第九十七章:
这一夜山间忽然来雨,群山氤氲,浓云薄雾,一重叠一重。虫鸣声在雨打竹帘声中越发聒噪,若有人居于其中,怎能不叹一句仙人仙境。
应亦骛是痛晕过去的,也是被痛醒的,他听着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缓了许久,直至周身的痛楚一点点消散。
此时巫女也熬好了一大碗补药端来,进屋后便放在床榻边:“你将药饮下,好好补气血,明日还要放血。”
放血是常事,往往三日一回,应亦骛早已适应,但实在没有气力去拿药碗,巫女便一口口灌给他。汤汁味道古怪,顿时满屋药香。
尽数饮下后,应亦骛自觉伸出手递于她,巫女瞥了一眼他伤痕累累的手,竟然移开目光,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今晚不试蛊了。”
应亦骛方才收回手。
这十余日里,他见识了各色各样的蛊虫,经受的也多,有些蛊虫让人奇痒无比,有的只会让人嘴中时常保持着苦味,有些只是让全身溃烂,有些又能叫身上伤疤快速愈合,有些有毒,叫人产生幻觉,有些则叫人失去力气精神,只能躺在这竹榻上,连转动双眼都难。
“夷族蛊术,真是高深奥秘。”难得这样的闲适,他不得不感慨。从前拘泥于书中,却是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些奇妙之物,真是孤陋寡闻。直至现在才算有所见识。
“那是自然。”巫女平静,连泪水都不会流下了,只是一直摇头:“不会的……我梦到了他,也找到了这里,他还活着……否则怎么会?怎么会?”
“你能梦到是因为你中了蛊毒。”巫女不知何时出现,她站在竹楼下,平静无比疏一面向豳都传去旨意,一道下令处死豳都中巫医,一道再度追封兄长,同时令工匠加急修建陵墓,为迎程萧年棺柩回朝一事准备,他自己则并未再急着上山,转而召来地方所有巫医为他诊断。
虽都是夷族人,但显然大部分巫医对于蛊虫之术只算一知半解,并不能完全道出他身上的蛊毒,甚至有好些巫医都未看出他身上有蛊,最后还是一个老妪摸了摸他的手,断定:“这蛊毒只解了一半。”
程萧若还念着要将应亦骛接出来,一直隐瞒着程萧疏,她心中也着急,忙问:“不知老人家可知该如何化解?”
老妪摇头:“这只黄粱蛊并不是我练出的,不敢夸下海口,但若殿下愿意尝试,倒也并非全然无解。”
“自然可以。”因着说了解毒却只解一半的事,程萧疏对于巫女已经全无信任,他问老妪:“你想要什么赏赐?”
老妪连忙跪拜不语,程萧疏屏退左右后,方才听到她提出要求:“老身钻研蛊术多年,难以进益,只因始终无法寻到愿意为老身试蛊的活人,殿下这蛊若要解,也是要人试的……”
“拨十个死囚给你,可够?”程萧疏直接问。
“够了,够了。”老妪笑起来,又补充道:“不过并非人人都成,殿下所赐十人轻哼一声:“你心情倒不错。”被试了这么多次蛊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心情不错?自然啊……对于程萧疏来说能有一点作用,能让他好受一点,他心情自然会好。应亦骛竟忽然有了力气,起身如是说:“我写首诗赠你吧。”
……
巫女拿起
“那是小人行径,我断不会这样做。”见她如此不信任自己,应亦骛略一蹙眉,还是趁热打铁提出要求:“不过若要我将这些一字不漏说与你听,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他们的承诺中确实只有试蛊一事,巫女耐着性子,问:“什么?”
“前日试药时,你说有一种蛊王,将它服用后百蛊不敢近身……”应亦骛看着她越发铁青的面色:“能否将此蛊赠予穆王?”
既然有一次中蛊毒,那么以后也有可能会遇到,他实在不想他再受这样的苦楚。
“蛊王确实存在。”巫女淡漠道:“不过我没有。”
应亦骛小声提醒她:“那日你说,‘旁人都练不出来,唯有我,是五十年来唯一练成蛊王的’。”
从前都是独居,倒不能自言自语,现在既有了倾听者,总要多话两句,再加上练蛊成果后更难免得意,不想被尽数听了记下,巫女怒骂:“贪得无厌!”
“你说你去战场救将军,不仅是因为他救过你的性命,还因为他收复叛军,让夷族百姓免受叛军欺压。”应亦骛劝道:“但这些日子我也见了不少夷族人,他们虽多居于深山中,但仍常受汉人欺压,有些夷族人尚且不能果腹,既然你心系夷族,不如赠予蛊王,请他下旨优待夷族子民——”
巫女似是有所动摇,但并未就此应下,她打断应亦骛:“念你的书吧。”
应亦骛翻开书页,细看起来。
须臾后,他抬首看了面前的一眼巫女,神色有些怪异,但还是将书上内容道出。
这倒不是什么正经书,更像话本,讲的是南疆一对师姐妹的爱情故事,以师姐自述而展开。只是书中的这个师妹,除却年华二八外,其余描述与面前的巫女竟完全一致。
屋外的雨不知几时停了。
“师妹,尔本无过……”应亦骛略微一顿:“独过者,爱我之心也。”
话出口后,面前的女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她脸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恰好灯火也一跳,故而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灯影还是面庞上的泪水。
“便是这些?”良久后,她才出声询问。
“正是。”应亦骛有些怅然地合上书。
巫女又骤然起身,将应亦骛吓了一跳,他担心巫女听了那书做出不好的事,毕竟只看那故事确实阴差阳错,连忙跟上去拦她。可惜身体还没怎么恢复,他的确有些跟不上,追到蛊室时,只见蛊虫全部被打翻,满地都是,他怕踩到,连忙退出一步:“你做什么?”
巫女并不应声,只是取了两个盒子扔给他,“这是你要的东西,你滚吧。”
应亦骛不知所措地接着盒子,丢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劝她:“你何苦这样想不开,糟蹋你自己的心血?”
巫女警告道:“再不走把你丢进洞里。”
应亦骛回望了一眼竹楼外漆黑的景色,叹息:“我现在也走不出去,你不妨听我说两句。既然你师姐决意去找你们的师父斗蛊,她……”
话未说完,巫女又将面前摆放的东西尽数清理:“闭嘴吧!我恨死这些东西了!”
应亦骛噤声了。她在屋中乱砸许久,最终出门拉起应亦骛:“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启禀殿下,周围都已搜查,并未寻到两人踪迹。”
程萧疏看着面前的东西,两个盒子以及着急留下的字条,说明是蛊王和解药,可以使用。
这个字迹他是认得的,手不自觉收紧将纸条攥住,几乎要烂掉。随行的老妪却在此时发话:“殿下断不可使用这两只蛊虫。”
“哦?”
老妪倒不认识汉文,眉头紧锁:“这两只蛊有剧毒,绝非解药。”
程萧疏并不看她,竟轻轻一笑:“看来他想毒死本宫。”
“人心叵测,老身也不好多说。”老妪也拿出一个木盒,进言道:“只是如今只差一步,唯有抓住那个妖女,老身才能为殿下研制出解药。”
“蒙上口鼻,轮流去山洞中找。”程萧疏起身吩咐。
众人尽数前去搜寻,他则走上竹楼,两人想来走得很突然,书屋的桌上还放着一首诗。
他拿起看了,竟然有点被逗笑……这人真是到了哪儿都不忘记写诗。
那么他决定跟来岭南、决定留在这里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出竹楼时,一只鸟骤然从竹林中掠出,落在他肩上,而后尖声鸣叫,将话说与他听。一刻钟后,程萧疏随着鸟也到了另一处山洞中,主洞约莫就在不远处,他习武,耳力好,隐约还能听见随从们的交谈声。
再往里走,随从们的交谈声也消失了,其他人的对话声又传了出来。
“果然是她。”一道愤恨的女声响起:“一定是她将我的师姐害死的,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
“你冷静些,总要——”应亦骛好声好气劝道,却被骤然打断。
“我怎么冷昼夜,被飞灰覆盖,何时都悄无声息,快要彻底死去,但终究破壳长芽,复原了一丝生机。
心底就蛊不停,身体还未反应过来,应亦骛时常精力不济,数次都独自在房中晕倒。好在回豳都的路上,还抬着程萧年的棺椁,故而行程较慢,也能给他时间慢慢缓过劲来。初时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到豳都时,气色竟也能见人了。
因是秘密离宫,故而程萧疏先他们一步回了豳都。工部禀报,称穆国公府已大致修缮完成,他想先将兄长迎回豳都,再在家中停灵七日,再行下葬。
日暮黄昏,程萧疏洗去一身风尘,行走在穆国公府中。
负责修缮的匠人很是用心,按照那张图纸将一山一石、一花一草都还原得别无二致,他几乎已分不清现是何时。
“小蜧!”忽然听得一声久违的呼唤,他不由酸楚万分,回头却见程萧年倚在园中亭边,笑着唤他:“怎么一个人漫步?一会儿娘的寿宴就开始了,你若再迟到,看爹怎么罚你跪祠堂。”
……
他以为是假,可附近的牡丹花又开得极真。
那么,便是真的。
生怕是幻影或错觉,程萧疏连忙走向他, 程萧年见状更好笑了:“你急什么?真迟到了也不是这样说的。
“我……”他开口有些艰难,更不敢看程萧疏。
程萧疏也并未再有任何反应,只静立在原处。
任凭自己的心就此孤寂沉沦吗?
任凭那只黄雀自愿落下,却再不去看吗?
任凭过去被淡忘,一切都释怀吗?
任凭直至一日,他再也不会想起应亦骛,不会想起穆国公府,不会想起家人,也不会想起从前的苦痛吗?
或说,是他的鸟?几乎同那段最珍贵、最珍惜的时间一并填满了他的前半生。谢燮陵说觉得他还喜欢鸟,是啊,他并没有不喜欢鸟。
是他初次动心。是他唯一心爱。是他的过去。甚至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程萧疏的一部分。
与这些紧紧缠绕的应亦骛,让他每次见到、每次想起便不住痛彻心扉。他能在他身上见到死了的家人和死了的程萧疏,大概人总是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也许他不愿再想。
那么,他要忘记什么?他下意识要舍弃的是什么?
就好似程萧疏未曾活过。晋。江也未曾活过,在世间的人是穆王……是吗。
第九十八章:
两两对望许久,须臾,程萧疏道:“走吧。”
应亦骛颔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
走出几步后,山洞里忽然传出程萧疏的问话:“为何要来岭南?”
应亦骛不想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求灵云子的事,即便是程萧疏。他不想叫程萧疏被什么东西裹挟着,哪怕他清楚,那样的情绪可能将程萧疏带回他身边。
他希望程萧疏自由些,再自由些,再也不要做围场里那个因为怀王在场而不能获胜的小孩。
然而不善于撒谎的人,最终只能苍白地实话实说:“我想来。”
他想待在程萧疏身边。这个理由也是真的,出自本心的。
程萧疏停下步伐,忽然回头看他——应亦骛也连忙收回步子,听他一字一句道:“你要来岭南,可以直接随行,不必伪装为俳优。”
应亦骛怔怔案上的纸,认真看起来,应亦骛看她书屋里有写着汉字的书,她时常坐在此处翻看,且巫女平素与自己说话也是用的官话,以为她认得汉字,于是并没有多做解释。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巫女狐疑地看着他。
“怎会?”应亦骛睁大眼睛,他分明是在夸赞夷族蛊术和控蛊精妙的巫女。或者是他诗中哪处触犯了他们夷族人的禁忌,叫她觉得被辱?
巫女冷哼一声,放下手上的诗:“这么说来,你这个奴仆懂的倒是不少。”
她不太懂那三人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只是当时应亦骛一身奴仆打扮,她便认为他是奴仆。应亦骛却笑着答:“那可是穆王殿下,我若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岂配做他的奴仆。”
巫女看他一眼,终是受不了这些奇怪的汉人:“有病。”
说完话后,却是转身出了竹楼,须臾后又捧着几本书上来了:“你可认得这些字?”
应亦骛略为扫视一眼,入目都是汉文,他自然都认得,再看巫女一脸审视,他方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原来这人根本不识汉文!那她整日里究竟在翻看些什么啊?
他颔首:“嗯,都认得。”
“你将这些说与我听。”巫女在他面前坐下,厉声警示他:“我见你是个老实的汉人,才叫你说与我听的,若你敢欺我瞒我半个字,叫我察觉,我都要你性命。”地看着他,又低下头去,“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但从来只是猜测,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事实,故而终是将话完整地说了出来:“我也无颜见你。”
“回了豳都,你可以时常入宫。”程萧疏微微抬手,又收了回去:“长天……他需要教导,也需要父亲。走吧。”
——
将老妪交由巫女后,她用两个木盒中的两只蛊彻底为程萧疏解去了蛊毒,而后在他们离去前,又悄无声息地拉走了应亦骛。
“这个送你。”她将一个木盒交给应亦骛。
“这是何物?”应亦骛不解地问。
“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的东西,母蛊红色,子蛊黑色,将子蛊种在你要他死心塌地的人那里。都在里头。”巫女塞给他,摆摆手:“我每次用你试蛊后都会为你解蛊,你的身体只要稍作调养就会好起来,这对蛊算作你为我写诗的谢礼。”
应亦骛原本还要退却,但想到若将此物赠予程萧疏,对他来说或许会有用处,终究收下:“多谢你,我也会向郡主提起善待夷族子民一事。”
巫女冷哼一声:“说到做到罢。”
她转身消失在了竹林里。
一直试急这两步。”
面前的人无比真实,鲜活着,存在着。
程萧疏一时不知该是哭是笑,这样看起来便是神游天外的模样,程萧年看出他的出神,伸手在他额上一敲:“你真是,又想些什么?”
痛。
痛也是真的,这认知让他开心起来,他扯动嘴角,而后不住大笑,欢愉到胸口也发疼,程萧年拿看痴傻孩儿的眼神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大笑过后,他的眼角已有泪花,程萧疏又问:“今年是母亲几岁寿辰?”
程萧年面色大变:“好你个程小蜧,你是真傻了啊?母亲五十六岁的寿辰你都不记得?”
五十六……是了,隆永二年,母亲若还在人世,便是五十六岁。
程萧年摸了摸他额头,又上下打量过他,发觉似乎没什么异常,叹一口气,拉着他离开了园子。
程萧疏问他:“你和听白哥哥可有成婚?”
程萧年笑笑,并没有明确回答:“他啊,别说了,还要好久才能来陪我呢。”
说着已经将他带到宴厅,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见了他便喊:“五叔,你又去做什么了?我写的新诗你也不读,新学的刀法你也不来看!”
程萧疏站在原地,居然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也懵然。见那少年更加不满:“五叔,你说话呀,干愣着干什么?”
是赤寰。程萧疏见他面容尤其熟悉,方才反应过来,终于将他抱住,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
“哼哼!”面对这忽然的动作,程赤寰立即得意起来,打蛇顺竿上,“那可不是?我是要为你出头的!还有啊,我耶耶和娘念着你好久,说一直没见到你人,现在可以放心了,五叔你这样不叫人省心,干脆以后改口叫我哥哥,我还给你抓鸟。”
“我这就去找他们。”程萧疏松开手,好像自然便得知兄嫂在何处,无需去想,也无需仆从指引,穿廊过堂去寻他们,路过庭院里,见一只红鸢身姿昂扬地站在笼里,正是垂天,只可惜腿上绑住的记了名的小环不知何时丢掉。
怎么就丢了?程萧疏皱紧眉,垂天朝他叫了两声,他没忍住逗弄它一会儿,直至被兄长唤回神:“小蜧回府了?”
程萧疏不知怎么说,转头又呆呆地盯着许久没有见到的大哥,程萧庐无奈问:“下人到处都找不到你,叫我和你大嫂好生心急。”
唐意何瞥他一眼,笑着摇头:“又去寰宇房了,是不是?”
程萧疏有些茫然,却见她指着自己肩头被鸟抓起的金线,夫妇二人忍俊不禁,催着他去换身衣裳,再去寿宴上,免得父母见着更加不乐。
他依他们所言换了身衣袍,踏着六合靴出来了,谁见了不叹一声好一个翩翩少年郎,俊朗潇洒,举世无双?再出院中天色已经墨黑,赶到宴厅时,父母面色果然不虞。
“程小蜧。”李清妙问他:“你迟来这样久,该怎么罚?”
他父亲偏在这时添油加醋,就希望母亲能好好治治他:“定是又去与他那些飞禽为伍了,整日在外厮混,依我看就该好好跪一跪祠堂。”
程萧疏张口要辩解,先听得一道女声俏皮说:“我也有些迟了,只比小蜧先到一步而已,还请父母高抬贵手,不要罚我们两姐弟?”
他循声望去,程萧昕朝他一笑,招手唤道:“小蜧,来姐姐身边坐。”
有了这样的理由,他就不怕父母惩罚了,程萧疏顺理成章在程萧昕身边坐下。
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大哥和二姐对坐饮酒谈心,大嫂问三哥聊着唐家事务,程赤寰趴在祖父祖母身边撒娇讨赏,请求再换一个夫子,程萧疏环视四周,终于觉着有些不对劲,问道:“四姐呢?”
“她一向不爱着家,在外野惯了,估计很晚才能来。”父亲帮她解释后,程萧疏还想说些什么,想,四姐的确野惯了,可是自己呢?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只是话还没到嘴边,便已忘却。
他被哥哥姐姐们环绕,同他们一起聊天玩乐,与父母侄儿叙话,说了好多好多独自经历的事,这样美好,这样真切……他终于又回了家。
这场生辰宴格外漫长,众人仿佛都精力无穷,始终没有困意,唯有程萧疏中途靠着姐姐睡过去一回,又被唤醒。如此安宁,一直到将近天明,灯火快要烧尽。
“小蜧。”李清妙将他召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轻轻叹气,说:“你该回去了。”
程萧疏不明所以,反问:“我不是正在家中?”
“傻小子,”程萧年摆摆手:“来一遭就全忘了?快点出府,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回哪里去?”程萧疏有些生气,更多是莫名其妙:“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里?”
“唉。”程萧庐摸摸他的头:“本来该是重逢的,但现在又不算是了……总之我们还会再见,你乖乖听话,好不好?”
他自小就吃软不吃硬,有程萧庐开了这个头,一时大嫂还有二姐和父亲都来哄他,叫他快些离开。
程萧疏则更迷茫不定,脑中只剩下一片混沌,“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你要好好待三郎。”姐姐跟他说。
三郎是谁?
“还要顾惜身体。”大哥大嫂又补充道。
他向来很顾惜身体啊,为何要这样说?
“好好珍惜你的寿命,别灰心丧气动不动就不活了,也代我照顾好你那个不靠谱的四姐姐和丧夫的白哥。”他三哥忙道,话语一连串地冒出来。
……
像是来不及了一样,程赤寰也快速说:“不要什么事都憋在心底!傻子五叔!”
程萧疏仓皇望向父母,却见他们朝自己笑着,至于其他复杂的神情,已快要看不真切,就好像他已快忘记他们的模样,渐渐朦胧成一片。眼前一片热气,还有湿气。齐齐涌上,最终他们只一齐道:“走吧。”
程萧疏猛然惊醒,天光大明。
环顾四周,此处不是长公主府,不是年少时的富贵居所,也不在苦寒艰难的北地,更不在蛰伏的岭南——这里是他的寝殿。
身上还压着一个重量,低低地哭着,抽咽声极其微弱地传来。
程萧疏知道他是谁。
大概是那梦太真切,他总觉得很暖,这样的温度,足以让他抬起手,轻轻去抚摸那人的发丝。
抚摸的动作终于令应亦骛抬起眼来,双眼却是已哭得不成样子,还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否是真的醒来。
这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真是。程萧疏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哭什么。”
其实哭也好,民间的人常说,眼泪能将心底的沉郁烦闷都排出,人才能白头到老。只不过应亦骛这种哭法,到底伤身。若有机会,程萧疏倒想没有任何心情便能流出泪水。
“你在穆国公府忽然昏迷,一连三日。”应亦骛确认他真的醒过来后,努力调整呼吸,可是语气还是那样急:“我以为你……”
他没说出口,或许也说不出口。但反应更迅速,情绪忽然上涌,一时间,他如多年前一般抑制不住,鼻尖酸涩难言,骤然又呜咽出声,居然起身抱住了程萧疏,以此来做最后的确定。
猝不及防被抱拥,程萧疏怔愣住,听着他的哭声越发哀恸,恍若经历了什么绝不能承受之事,偏生手臂还不住收紧,仿佛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将他拥住,哪怕其实程萧疏随时都可以挣脱。
感受着他肩头的抽动,好似有什么东西找到了落点。程萧疏默然拥住他。
第九十九章:
殿内烛火好似让周围都暖下来。
因为他的动作,好像彼此都有了倚靠,应亦骛将整张脸都埋入他怀中,仍然说不出话。这样的依赖太久没有拥有过,应亦骛尚且小心翼翼,只怕稍纵即逝,程萧疏更有些无所适从,但当真正感受到来自彼此的温度后,终是都没有办法再无法无动于衷。
相拥只会更紧。
他偶然想到在岭南从军那半年里,岭南将士所唱的民歌。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无事的。”程萧疏说:“我还好好的。”
他想伸手拍拍应亦骛的背做安慰,应亦骛却摇头,抽泣连连,声音也闷在他怀中:“不要……不要。”仿佛程萧疏在强迫他松手一般。
程萧疏无法,只得压低声音好声好气同他说:“你抬眼看看,我还活着,好好的。”
他方才缓缓抬起头,抚到程萧疏手背的手指又紧紧收起,全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的模样。
不知道盯了多久,他才迟钝地点点头:“是,是我莽撞了。”
可是这时他又收手了。说话间,仿佛自觉一般,应亦骛已经抽出手要从他身边离开,一切又要复原到先前的位置。他们要分开。要就此下去,归于沉寂。程萧疏抓住他的手,问:“没有旁的要对我说么?”
应亦骛被这句话问住了,他下意识摇头,什么也不敢说,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说。
可在对上程萧疏目光的一瞬,心中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断裂。那样的眼中,似乎有期待,也有宽恕。他还在等他,他却又险些懦弱踌躇不前。
应亦骛嘴唇微微张合,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反握住程萧疏的手,整个人都微微发颤。
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这样一个人的真心,得这样一个人的爱恋,得这样一个人的接纳,不知春秋几度,不知日月流转几回,至今依旧情真意切,不变不渝。
他由衷觉得,他应亦骛,是天下最幸运的人。
“我想你。”他终于能开口,这就是他现在最想说的话:“我心爱你。”
不容程萧疏回答,这次他不再埋下头,而是直视着程萧疏,念念道:“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又总没机会,也总说不出口。”
悲伤?欢喜?庆幸?这些情绪无论如何也收不回身体中,其实他的性情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他还是应亦骛。
但应亦骛多了一种东西,所谓决心。且是对程萧疏的决心,坚定向他的决心。
“我从前只想要功名,接娘出府,从没想过别的,更不知道你会突然出现。”他想,今天他可以说出口了。“最初我只当你是一时起意,并不敢当作一回事,即便察觉到你有真心,我也不敢轻易交付。”
应亦骛怔怔地望着他:“程萧疏,我生来只有那些东西,没有任何退路,我怎么敢……”
他怎么敢把一个拥有很多的人,对于他的真心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知晓喜爱有多不可靠,幼时父亲也是喜爱娘亲的,但他可以今日喜欢娘亲,明日就喜欢他人。他那时怎么敢?他怎么敢全身心地去爱慕程萧疏?怎么敢拿出自己仅有的一切来做出回应?
“后来我知道,你应当会爱我很久。才敢去接受那一切。”应亦骛说:“你将我拉到玉床上睡下,同我说那些事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好,只希望自己是有些用处的,他也努力在接受他的身份,想要与程萧疏白首偕老。
“我们最初和离的时候,我想,是应该这样的,我与你本就不相配,配不上你那样的感情,也配不上你那样的人,我也不该心存妄念。”
可是他却忽略了,他也在不知不觉的中依恋上程萧疏。
而这些并非他回绝就可以忽略,他渐渐失控,任凭自己去追。
他仗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喜爱,贸然出现在程萧疏面前,一次接一次。
“我知道我做错了。”他说:“我真的知道了。”
他愧疚。悔恨。他也很清楚若一次又一次去找程萧疏会如何。他知道自己或许会被审视,或许会被旁人觉得轻贱无比,可那些相比程萧疏而言,又能算什么?
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眼泪落得如何狼狈,程萧疏将他拉回怀中,张臂拥住他。
“程萧疏……”应亦骛紧紧回拥住:“我真的好想你,听到你死在北地的消息,我心都要碎了,我真的好想跟着你离开,我不想、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想独自活着。”
他怎会不爱他?他所有的情感尽数倾注在这一人身上。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再也不会有谁可以与程萧疏比拟。
那时他醒来后便恍恍惚惚,拿刀抵在喉上,都已经抵出血痕,妹妹及时发现拦住他,劝他说要将长天抚养长大,如此,他才暂时歇了那样的念头。
只有每日看着应长天,他方才有程萧疏来过一遭的实感。他好想再见程萧疏一面,却只能见到应长天。
“我真的快疯了。我每晚都梦到你,每一晚都梦到。”
“我总觉得晋。江就是你,他就像你重新出现了。可是你又总是告诉我,你不是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多想对程萧疏说一句,我心爱你,多想回到过去,不与程萧疏吵架,不惹他生气,做一对俗世最寻常的爱人?
只可惜太晚了。太晚了。
原本他站在一片泡沫之上,明月自己来了。可他却不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一点点将明月推开。最后,他想去捞他的明月,却又怕自己的靠近都会让明月光华黯淡。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糟糕。
悲伤愁绪,千般万般情感快将人湮没,直至程萧疏捧起他的脸,郑重地轻轻一吻。
应亦骛过激的情绪,因这一吻而渐渐平静,泪痕将干未干,被抬袖擦去了。
被程萧疏这样看了好久,他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重新埋头于他肩锁之处:“总之,还有好多话都未说与你听。”
“我怕你话未说完,先哭断了肠。”程萧疏摸摸他发烫的耳朵,他不太会说这些情话,至今只能模仿听来的那些,想了想才开口:“你也是我想要相守一生之人。”
虽然中途也想过要孤独终老,但还好,你重新回来了。
这一夜程萧疏与他相拥入睡,难得好眠。东方未明时,他被锦被摩挲的声音扰醒,殿中还剩余点点烛光,刚好足以照亮一切。
他不动声色看着,见应亦骛不知何时起了身,坐在他垂眸深思。
他一头长发柔顺披下,眼神算不得很清明,有些刚醒的朦胧,两瓣唇从松弛到逐渐紧绷,心事重重的模样。
记忆来得突然,想不起是哪一夜,只记得那时他抱着应亦骛甜蜜入睡,夜半忽然被惊叫喊醒,他难得有睡意,迷迷糊糊坐起把人抱进怀里,不耐烦地问他“喊什么”,应亦骛原本应当是做了噩梦才吓成那样,刚想靠进他怀里依靠,听了他的语气后,又皱着眉把他推开,叫他还是滚去睡死最好。
……他想到了,所以就照做了:“怎么了?”
骤然被拥入怀中,应亦骛有些不适,但片刻后便侧头倚靠来:“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程萧疏问。
“长天似乎不是我想的那样。”应亦骛皱眉:“我以为就算他不喜爱我们,对你也会有几分尊敬。”
“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程萧疏一阵见血:“有股邪性。”
“该如何是好?”应亦骛不免又去多想,他只怕应长天还会有伤害程萧疏的那天。
“反不了天。”
闻言他终于笑了笑回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程萧疏封住了。
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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