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夜间应亦骛回到自己的院子中,同文氏还有应亦罗一齐用了晚膳,因高兴过头,不免多饮两杯,到程萧疏来接他时,已然是醉醺醺的模样。
“程五?”他疑惑地看着程萧疏:“你来接我?”
“嗯。”程萧疏将他扶住,看向文氏:“娘,我先带亦骛回府上了,下月就来接您。”
文氏刚因感动哭过一回,眼还红肿着。她对程萧疏此人实在复杂,一面因他一往情深而动容,一面又因他对应亦骛所作所为而犹豫,正斟酌着要开口感谢时,应亦骛却忽然闹起来,抓着程萧疏的手臂喊道:“难受。”
程萧疏只得朝她疏闻言终于一笑,他很喜欢这个词:“我乐意。”
“真是疯了。”他的回应令应亦骛更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连音量都隐隐失控:“你乐意?你究竟是不是人?”
程萧疏却只无所谓地反问:“难道你很喜欢孩子?”
应亦骛咬牙:“这是喜不喜欢孩子的问题么?”
程萧疏琢磨须臾,又问:“那你喜欢那档子无聊事?”
应亦骛忍无可忍:“你闭嘴!”
一夜之间情绪大起大落,从动容到反复认命再到现在这般鸡飞狗跳,应亦骛精疲力竭。他不管不顾躺下,脑子转得飞快。
榻边这蛇人暂时咬死了他,肯定不会与他和离,但这日子也不能过得窝囊,没有子嗣便没有好了,似乎也没有那样糟糕。
应亦骛忽然侧过头看向程萧疏,缓缓一笑:“程萧疏,你也不想叫别人知道你不举罢?”
——
不过几日,寿德长公主便回了穆国公府,按理说应亦骛和程萧疏都得去拜见。
应亦骛你好傻。”
程萧疏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还是不曾想明白,将应亦骛送回房内令下人照顾他后,李清妙那边的姑姑便端着药给他送来了。
李清妙对这事极为看重,叫心腹御医给程萧疏把脉,御医虽未看出什么来,却还是得照例开方,这就自然要姑姑盯着他喝完。直到程萧疏一滴不漏全饮尽后,她方才满意离开。
再洗漱过后,应亦骛已经团在了榻上,下人为他换好里衣,他半张脸都埋在被褥之间,模样恬静,嘴角还隐隐约约带着笑意。
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睡死了过去,还听得见响动,只是懒懒散散爬起来后见到程萧疏,便又重新躺下,可不过须臾,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再度支起身体坐起来,真诚发问:“程萧疏,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骑马?”
应亦骛颔首,他酒劲太大,好奇心也占得太高,待程萧疏靠近,他便爬上去凑到他耳边问:“你从前未看过秘戏图么?”
程萧疏只疑惑:“秘戏图?”
应亦骛一时不知道是好笑多一些,还是该同情这人多些,但想来他不举,大抵也不能体会到这事的滋味,年少时更是未蠢蠢欲动过,何以去谈这阅读体验?
最终还是同情更甚,他耐心解释道:“便是春宫图,所绘的无非是那些事……”见程萧疏依旧一脸迷茫,应亦骛竟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但在沉默中,程萧疏仿佛忽然明了,“我知道了,怀王送过我几本。”
可再准备去拿来问他是否此物时,应亦骛头一歪,已经靠着他入睡。
程萧疏将他盖好被子,吹熄烛火,在他身边躺下。
……
夜半时分,程他再无法拒绝,话未说完便又糊里糊涂地继续被拉着加深对所谓亲近的熟练度,到后来实在是太困,终于忍不住沉沉入眠。
——
晨起时程萧疏照一处,现在还回来做什么?不若也睡到怀王府上去!”
程萧疏刚睁开眼,话未出口前,终于察觉到诧异。
他侧脸看向应亦骛,对方真的好容易急,现在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要是有翅膀的话,恐怕已经控制不住来扇他了……好有趣。
他品出些其他意味来,语调自然也不复先前:“你只说我父母兄长还有姐姐挂心于我,那你呢?”
“谁要挂心你。”应亦骛毫不犹豫便答。
“嘶。”程萧疏仿佛吃痛,忽然低头,手探上洞房那日的伤口,皱眉不解:“这是怎么了?”
“啊?”应亦他半晌,最终仰头拿嘴唇贴了贴他的脸:“谁和我亲近谁就最好。”
他又埋下脸去,只剩程萧疏一动不动。
这样的亲近和合卺酒那日是不同的,那日是刻意的、无奈的,方才却是发自真情、心甘情愿的。
这样的心甘情愿令他无酒自醉,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程萧疏伸手推他:“起来。”
应亦骛好烦,本就头疼,还被吵醒,故而回应的声音一次小过一次:“又要做什么?”
程萧疏答:“行周公之礼。”
——
应亦骛头好疼,好昏。
他两只手好像都被抓住了,还被迫握着什么滚烫的东西,他想要缩回手,可是抓着他手腕的那个人力气好大,根本挣脱不开。
手掌被摩挲,烫得他莫名羞愧,他想发出点声音来反抗,可一张嘴便被什么同样柔软的东西覆住,再被对方钻研到内里,就不自觉绷紧脊背,大概是已经做过好几次的事,也习惯性晓得仰着头去回应,便越拖越久。
好不容易找到间隙,他一面试图抽手一面控诉,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东西?好热。”
程五的语调却莫名比平时更低:“你睁眼就能看见。”
“不要。”应亦骛别过头,双手被按着上下来回,困意更甚重:“程萧疏,我要睡……唔。”
混沌之中,将程萧疏摁进了水里。那双手才是真的胡乱求救,等他将人提出来,程萧疏已经呆滞,呛水呛得好不狼狈。
应亦骛见他又赏析了不少诗作,应亦骛方才发现,虽然诗风不同,可他和褚语海的观点却大都相似,到底知音难觅,一时更加开心,也就没有察觉到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两道目光。最终还是程赤寰先朝一个方向扬手,示意道:“五叔!”
应亦骛随他唤声望去,见程萧疏站在灯火黯淡处,着身蓝色松纹澜袍,腰别玉带,脚踏六合靴,双眸漆黑,似乎正专注地望着他,又仿佛若有所思。
这纨绔……罢了,纨绔也可以潇洒俊例不在,应亦骛盯着自己手掌看了半天,始终没能想明白昨夜迷蒙之中感受到的温度究竟来自何处。他只记得自己昨夜因同情那人不举,便与他多说了两句,而后大概是睡得太沉,至于那些不太清楚的记忆,兴许是梦。
但再一抚自己的嘴唇,只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
应亦骛便去问程萧疏:“你昨夜与我亲近了?”
程萧疏看了他一会儿,而后问:“你不记得?”
“我要记得什么。”应亦骛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下次能不能下嘴轻点?”不是起名叫蛇么?蛇不是只有两颗牙印么?怎么还能弄得这么肿……真是不可理喻。
他自己生着气,转头就进了书房,却未看见身后的程萧疏忍了半晌,终于轻轻笑起来。
春窗风流一夜梦,罗衾中人却不知。
第三十二章:
过了婚假,应亦骛就照常去怀王府当值,倒有看热闹的同僚调侃他,可或许是因为怀王与程萧疏关系向来不错,倒不算是带着恶意的。
散值时程萧疏来接他,又被怀王邀去饮酒。
这当然无法推拒,他抓着应亦骛的手,问:“一起?”
应亦骛才不愿和他一同去,“不要。”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亲昵,叫他很是难为情,半推着缓缓抽开手:“你去啊,别喝太醉。我等着你回来念书给我听。”
程萧疏上回见李谨槐还是婚期,这人兴许憋得太久,这次又拉着他说了许多醉话,还要大半夜拉他一同垂钓,程萧疏怕他失足掉进水中,到底没答应,折取了一枚莹白饱满的凫茈送入嘴中,打断程萧疏的念书声:“不听了,我歉意一笑,转身带着应亦骛离开。
上马车后应亦骛更是昏昏欲睡,趴在他肩上低声喊:“程萧疏,好难受啊。”
程萧疏烦:“喝不了能不能别喝?”
应亦骛像猫被踩了尾巴一般,闻言立刻抬起头:“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程萧疏:“我说你喝不了能不能——”
他的嘴被应亦骛捂住:“嘘。”
程萧疏定定看着他,只见应亦骛脸庞通红,醉得发痴,转而朝他一笑,那双微挑的眼睛终于露出狡黠:“叫你那次骗我,现在也骗到你了吧?”
他笑得太开心,有些接不上气,一头扎进程萧疏怀里,头抵着他的胸口,一阵阵抖着:“我听见了,我就要烦你。”
他抓到机会,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吵起来,待车马回到穆国公府,程萧疏耳中便只剩下他的声音。应亦骛却又不干了,他没走两步便拉住程萧疏的袖子:“你背我吧?程萧疏。”
程萧疏依他所言,将他背起,这落在旁人眼底已是够稀奇的了,但喝醉酒的人才不管这些,他闷头继续闹,捶着程萧疏的肩催促:“你走好慢。”
程萧疏反驳:“你当我是马?”
这人却只低低一笑,像是实在忍不住了,最终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又不能骑,算什么马啊?”
程萧听得见,走出来便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程萧疏答:“你不说自然会有人说。”
他气得闭目深呼吸,不懂应亦骛对他的态度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明明前些日子还在醉酒后说他好不是吗?在怀王府见到他时都还好好的不是吗?穆国公府里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的不快,那就是在回府的路上遇着什么了。
“程萧疏,你不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么?”哪有这样事事都要管控的人?
程萧疏脾气本就不好,平常为着他已是一再退让,此事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我不疯能这样在意你?是谁先无缘无故冷言冷语?”
这两人闹得如此,院里下人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传人,当即齐齐跪下,不敢再吱声。
“你别闹了。”见这些人为他们争执如此谨小慎微,应亦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靠近低声道:“你也不想叫人知道你——”
“我怕什么?”不想这招方才对程萧疏没了用,他直接移开一步,显然混不在意:“我若真爱惜名声,你猜我会不会做那些事?你尽管传出去就是,大可四处同人说我不举。”
应亦骛目瞪口呆。
应亦骛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应亦骛惊恐地环顾四周,下人们只将头垂得更低,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事若真让人知道,寿德长公主也不会留他的性命了。
天哪,世上怎么会有程五这样坦荡说出自己隐疾的人,他怕不是真的疯了吧?他怕不是真的被自己气疯了吧?谁来救救他!
应亦骛涨红了脸,脑子中只剩下一件事,慌不择言连忙反驳:“夫君你胡说什么!你最行了!”
程萧疏还要继续同他吵,拿开他的手冷声道:“什么最行,不——”
“我错了,夫君,我错了。”应亦骛连忙抱住他,打断他的话,温言软语里是迫不得已,可又带着真切的乞求:“我真的知错了,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程萧疏:“……”
脾气来得快,去得也这样突然。
惊鸟骤然入怀,令他心跳加速,手不自觉回抱住应亦骛。
那样得到的感觉太甜蜜,让他这样快反应的人都昏沉了一瞬,明知是假也不想放,程萧疏收紧手:“我也有错。不该凶你。”
在见不着人的地方,应亦骛几乎要将牙咬碎。
他怎么就招惹到这么一个人?怎么就遇上这样一个疯子?早知道今日如此,儿时绝对不上去主动同他搭话,且此后见了他都要绕开百来步……
然而手还是推动程萧疏:“那你给我念书?”
“嗯。”程萧疏握着他的手将他带回内间,只余下一堆下人面面相觑。
——
吵是吵完了,却不代表真的可以一笑置之。第二日应亦骛反复敲打下人力求守口如瓶时,程萧疏依旧去马夫那儿问了个清楚。
于是第三日清晨,应亦骛一大早便乘着车马出了府中,不过多久,程萧疏也骑马出府。
乔煊柳被调去洪州做长史,离了豳都山长水远,洪州又不是繁华地界,明升实贬,到底沾着姻亲关系,又是同窗知交,应亦骛还是决定前去一送。
他到驿站时其他同窗已话别完,应家两个哥哥也正欲离去,见他时有些尴尬:“你家程五就准你来?”
应亦骛不答,只问乔煊柳:“怎么调职来得这样突然,都来不及为你设宴。”
乔煊柳笑,并不同他虚言假语:“谷家不喜净濯与我往来,有意将我调走。往后你我书信联络倒也不错,若写了新诗,记得寄来。”
“自然,你也一样,我还指望着你我一同出本诗集。”眼下倒再也计较不起来那些私情,应亦骛心中只忽然浮出浓烈的不舍。
他与乔煊柳在书院时,都是一样的刻苦拔尖,本都该是前程光明的两个人,眼下却一个比一个落魄,怎能不叹声世事无常。
他过得鸡飞狗跳,前日还在为程萧疏发疯心惊到半夜,乔煊柳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被谷家磋磨得连连低头。而那些在无边文章里得闲游山玩水、随口吟诗的自在时光已然不复。
应亦骛垂眸,终是忍不住落泪:“乔兄,此去前路漫漫,你要保重。”
乔煊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保重,不知那日的祝诗你是否有看到,但程公子待你有心,皆是我肺腑之言。”
应亦骛眼泪流尽,有些诧异地看他,他并未料到乔煊柳会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乔煊柳只交给他一封信:“现在不便同你再说,这里有些事,我也是在前些日子才知道的。”
时辰已近,他不得不走,上马车挥手笑着道别,依旧云淡风轻。
程萧疏站在楼上看完全程,并不下楼,依旧站在原处,直到应亦骛都拿着信回府后,他才骑马出城,直奔围场。
李谨槐很快闻着信而来,带着一大群狐朋狗友和他一起在围场中疯了三两天。白日狩猎,夜间欢饮达旦,睡到下午又继续跑马游玩,简直不知天南地北,也不知家在何处,最终直到太子亲临围场,这群人才悉数散去。
程萧疏倒不怕太子,他拍了拍醉得厉害的李谨槐,唤道:“槐哥,太子殿下来了。”
李谨槐听见太子两个字时,便抬起眼皮,利落地爬起来:“太子哥哥在哪儿?”
他头晕脑胀,连人都看不清楚,胡乱地走几步也走不到太子跟前,最终还是这位尊贵的殿下主动迈步扶住了他。
李谨槐触到太子后,先是一顿,笑着回头骂道:“小五你尽说假话,太子哥哥怎么会来。”
他不知轻重地推开当朝太子,笑:“哪来的混账,竟敢冒充太子!杀!该杀!”
这对兄弟之间的端倪,程萧疏早几百年前就已看出来,他并不多言,向太子行礼后便离去。
前两天李清妙差人来请他回去,只是他不愿,眼下却不得不回。
程萧疏御马跑出围场,风迎面拂来,给人吹出几分清醒,但不过多时,天上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飘摇洒得他满脸满身都是,郁闷如小雾般无边无际。
他湿淋淋地回到院里,下人连忙为他准备热汤沐浴,进入其中后,程萧疏方才后知后觉感到冷。
屏风后现出一个人影,雨声都被隔绝在外,应亦骛的声音就很清晰:“你在围场玩些什么?”
程萧疏闭目小憩,将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与你无关。”
应亦骛显然被他呛到了,但很快便有理有据答:“你以为是我想关心你吗?你父亲母亲、大哥大嫂,还有二姐有多挂心你,你不清楚?在外头玩得昏天黑地,整整三日都不归家,你可真是值得。”
“既然是我父亲母亲,我大哥大嫂,我的姐姐,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程萧疏眼都不抬一下:“若不是下月要将娘接出应府,怕不是已经迫不及待要跟去洪州了吧?”
“你!”
“我什么我?不是为他哭得那样伤心么,你要去洪州我现在就差人送你去。”
“程萧疏你简直无耻。”应亦骛急得直直从屏风后走出:“你听着自己说的话不觉惭愧吗?我与他清清白白不过普通话别,倒是你和怀王殿下日日厮混到朗些。
见程萧疏骛仓促颔首,不料听得一声“小蜧小心”,便被程萧疏直直拽到身后。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叫他头皮发麻,着急抬脸试图去看清情形,却被连带着溅了一脸的血。
血。
……死了?有人死了?
怎么回事?
……
程萧疏将剑扔到地上,回头道:“现在真的没事了。”
应亦骛却抬起眼,面上的红色血珠清晰点点,惊恐无比地看着他:“……你杀人了?”
“他们大概是逃出的山匪,都身负数条命,实在该死。”弄巧成拙,眼下正侧头费力呼吸,脸色苍白下来的模样,也忘了被戏弄的恼怒,肩膀笑到发颤:“你不会水啊。”
程萧疏瞥他一眼,不得不承认,发出个音节来:“嗯。”
应亦骛反而更加得趣,笑倒在他身上:“那你还敢拉我下水。”
他无意做出亲昵举措,却被有意之人察觉,程萧疏伸手浅浅环住他,将下颌抵在他肩上:“乐意。”
不知为何,应亦骛并没有抵触他的动作,反而在犹豫片刻后,最终也将头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我参加会试之后,你去找过张敞是吗?”水面下应亦骛的手被他的手缠住,十指相扣,水面上他很轻很轻吻在程萧疏的脸侧,而后叹息:“……现在我已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谢你。”
第三十三章:
小雨下个没停,将树叶打得沙沙作响,拍到地面声音也闹人,院子里除却这些声音外,廊下安安静静,下人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
浴堂中倒与外头的寒气不同,热雾缭绕,一片白茫茫中,水波荡漾声连连。
身上的袍子还剩一层,湿黏黏地沾着。应亦骛伏在他身上,一手死死扣住程萧疏的手臂,一手则无力地搭在他肩上,骤然指尖却绷紧,而后禁不住崩溃哭出声。
程萧疏则还搂着他,手腕颤动不停,来回间搅得水四处浮荡。高高抬起的地方已经被他玩得可怜,左一块泛红右一块尽是指印。他听着应亦骛不成调的哭泣,推堆起全然潮湿的衣袍,毫不饶人般加快手上动作。
不过多久,手臂环疏没太听懂:“嗯?”
应亦骛再度忍俊不禁,彻底将头埋在他背上:“腾到二更才回到府中。
应亦骛不似平常那样专注看书,只坐在窗前出神,程萧疏在他身后静静站了会儿,到底没弄明白他在看什么,就去把窗关上了。
“程萧疏你……”他似乎准备呵人,但欲言又止,最后将话收回,转过头又看向别的地方,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念书给你听?”程萧疏问。
“不要了。”应亦骛顿了一刻,答。
他很是心不在焉,程萧疏在他面前坐下:“你在想什么?可以同我说说。”
他不喜欢应亦骛这样忧心忡忡的样子,可应亦骛看起来不太情愿告诉他:“和你无关。”
“和你有关的什么事与我无关?”程萧疏再次问。
应亦骛直接转了方向背对着他:“就是无关。”
程萧疏却不罢休,“你不说?”
这时应亦骛终于叫住,进入这府中已有一段时日,她素来表现端庄大方,难得面上露羞,倒叫应亦骛稀奇。
“小蜧,亦骛。”唐意何挽着程萧庐走近,程赤寰先他们一步跑来,抱住程萧疏的腿,委委屈屈喊:“五叔!他们不要我了!”
程萧疏顿时明了,一手将他抱起:“那你跟我和五叔夫一起进宫?你不是学了作诗吗。”
程赤寰才不怕生,骄傲道:“嗯!听说五叔夫的诗也写得好,我要和五叔夫一齐将那些举子的诗都斗下去。”
“不准欺负你五叔,听见没有?”程萧庐勉强拿出严肃的面容来:“今日回来就不写字了,但要读一遍书,晚上要是耍脾气不背,日后就不准你五叔带你出去玩了。”
“知道了,分明是你们自己要踏青游春,还找借口。”程赤寰从程萧疏怀里跳下来,一手牵住程萧疏的手,一手自来熟地握住应亦骛的手:“走啦走啦,我们早些去诗会。”
应亦骛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小侄子,在车马里便和他搭起话来。这两人志趣算相投,又都是话多的那一类,很快就聊到了一起,程萧疏坐在一旁,宛如陪衬。
“五叔,你怎么不说话?”程赤寰天真问。
“你当他不想说?”应亦骛好笑:“你看他哪句插得上嘴,叫他作首咏鸟都写不出来。”
程赤寰没忍住扑哧一笑,一大一小又聊起今日诗会,皆是雄心勃勃,道一定要拿下魁首。
程萧疏本就对诗会毫无兴趣,原本已经做好无聊呆一整天的准备,现在有程赤寰欢天喜地来替他,他自然满意,只将他们送到场内坐下半刻后,便去拜见太后。
但没和太后待太久,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一时隐隐有些后悔,用过午膳后,想念反而多了些……应亦骛骂得对,他确实有点疯了。
太后看在眼底,也拿他没法:“听说你舅父为上巳节特地设了诗会,扶哀家一同去看看罢。”
程萧疏方才笑出声:“谁要去听那些酸词腐句。”
太后无奈叹气:“哀家瞧你就想听得很,正好也叫我看看外孙婿长什么样。”
他们到时太后特地召人来问,得知诗会上斗诗已到末尾,便存了不打扰的心思,只与程萧疏在附近的楼阁等候,俯视而去,恰好可以见到场中情形。
应亦骛同程赤寰坐在一处,正同一个白袍举子斗诗,程赤寰抱着应亦骛的手吃着点心,目不转睛地关注场上,短短半日下来,二人看起来却已算得要好。
程萧疏定定地看着他,应亦骛面上带着笑容,胸有成竹的模样,张口便赢得满堂喝彩,而对面那举子都稍显窘迫,面红耳赤,节节败退。
他的眼睛好亮,光彩耀眼,好好看,和去年的上巳节在溪边时一模一样。
最后大抵是赢了,应亦骛低头笑着同程赤寰击掌,他们笑成一团,人人都在庆赞叹,贺唯有那举子看得痴迷入神。
程萧疏渐渐收起笑,唤道:“外祖母,咱们下去吧。”
太后下了楼阁,被程萧疏缓缓搀扶到主座上,她的到来叫一众来参加诗会却惜败的举子及贵女的心思都重新活络起来。
应亦骛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尽管已经习惯这样的窥探,但在人前还是不由自主低下头,不想程萧疏还不知足,甚至堂而皇之地点了他的名字:“外祖母,亦骛刚刚得了魁首,您准备怎么赏他?”
在座之人也只有他程萧疏问得出这话,应亦骛一时扭捏,眼神不自觉移到别处,却见方才与他斗诗到最后的举子也怔怔望着他,神色里流露出浓烈的失落。
应亦骛不解,心道莫非是因为自己赢了他么?可还来不及细想,太后的赏赐便传了下来,他只好上前谢恩。
“诗是上乘之作,人也是仪表堂堂。小五可要好好待他。”太后语气和蔼,好一番叮嘱,对程萧疏的爱护之情溢于言表。而后又起了几个题叫众人来作诗,皆有赏赐。
因应亦骛已经拿了一回魁首的缘故,便不再刻意出头,只给程赤寰出主意,倒叫小侄子也连出佳句,笑得牙齿漏风。
欢声笑语好一阵,夜间太后原本准备留他们用晚膳,不过精力实在不足,只得回去歇息。程萧疏放心不下外祖母,坚持要送太后回殿中,应亦骛便牵着程赤寰,一边赏诗等他。
先前同他斗诗的那个举子又来了,模样倒很周正俊朗,只还有些青涩,“小生褚语海,见过应公子。”
应亦骛想他大抵是来谈论诗文的,还未回话,程赤寰却先一步问:“我认识你,你父亲可是鸿胪寺卿褚同方?”
这样被一个幼子直呼父名,换做寻常人定要生气,应亦骛正欲制止,不想这褚语海却是一笑,并无半点掩饰,也不见半分恼怒,反而真诚答:“正是家父,程小公子如何得知?”
“我听我父亲提起过,你秋闱是魁首嘛。”程赤寰人小鬼大,侃侃而谈:“只是作诗实在不如我五叔夫,今日那一个‘离’字输得太多,你说是不是?”
褚语海不假思索便答:“可我却觉得一整句都输得彻底,应公子的诗令褚某大开眼界,很是惊艳,不知往后可否能书信往来,时常切磋?”
乔煊柳回京后便要入赘,再与他书信往来恐怕艰难,褚语海的诗文虽不如乔煊柳,却也是佳作。且他既能在秋闱中拔得头筹,大概是勤奋之人,日后定能有所进益。想到此处,应亦骛欣然应下:“自然可以。”
随后他们荆瑞渊率先解释道:“五少夫人不必为五公子担心。”
浓重的血腥味将他包围,应亦骛偏过头几欲作呕,程萧疏上前想扶住他,却被他慌乱地连连退开。
“不要过来。”应亦骛面色苍白,他扶住梁柱,拼命摇头,所言已然颠倒混乱,从警告到乞求:“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怕你,怕你,求你不要过来……求求记得,程萧疏道事情已经败露,皱眉:“事实如此,我不得不说……”
“好了,我都知道,又没怪你,苦着张脸做什么?开心点。”程萧疏拉起他的手:“走了,去挑个宅子,日后给娘亲住下。”
“你说什么?”应亦骛忙问。
“挑宅子接你娘啊。”程萧疏侧脸看他:“母亲说等回门过后,便差人将娘接出来,府上人多,我怕她住不惯,你怎么想的?”
……这人实在不该如此,至少不该待他这样好。应亦骛张着嘴说不出话,惹得程萧疏疑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应亦骛别过头:“住三门巷吧,你之前送的那处宅子还闲置着。”
——
到第七日归宁,应亦骛同程萧疏一齐回到应府中。
应祯荣携乔夫人、应亦骛的两位嫡兄,以及应亦骛的生母文氏都候着他们。两位妹妹则在内间等候,应亦罗见到应亦骛后,朝他眨眨眼睛。
而程萧疏在纳吉那日便去拜见过文氏,此时也不觉得陌生,主动向她问好:“娘亲。”
文氏有些惊讶,还是回以他温文一笑,众人方才入府。
宴席上应祯荣始终不冷不热,甚至不如乔夫人关心应亦骛,仿佛叫他来都是勉强。程萧疏对这个岳父也无甚好感,若不是他不带应亦骛来天守节,便没有后面这一堆破事,他的鸟早该是他的了,故而也迫不及待催他:“快说。”
“就是忘了啊。”应亦骛转过脸不敢再看他,声音因羞耻向他走近,应亦骛问:“你何时来的?”
“刚到不久。”程萧疏觉他似乎未尽兴,只先握住他的手:“我再陪你逛逛?”
陪他逛逛?应亦骛笑:“你看得懂?”
“我又不是不识字,如何看不懂。”程萧疏看都未看褚语海一眼,也不理会程赤寰闹,只问:“那你说是我陪你看,还是马上回府?”
什么脾气。应亦骛答:“自然是继续看。”
他转头又与褚语海讨论起先前正说到兴头上的诗作,程萧疏这会儿倒好了,并未给他带来最糟糕预想中的麻烦,只静静握着他的手倾听,从始至终未打断他们扫兴。
这宫中诗会原本就是给举子和贵女之间相看用的,故而夜深方才各自散去。小孩虽精力旺盛,却也禁不住困,在回府的马车上便枕着程萧疏的腿入睡。
应亦骛因怕他着凉,也取了程萧疏的披风盖在他身上,这途中程萧疏依旧一言未发。
直到将孩子送回唐意何那儿,二人才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应亦骛心旷神怡,踱步间不自觉吟出几句白日里作的诗,一只手突兀地将他拥住,他还来不及惊异,仰头便对上程萧疏的眼睛。
“我要亲近。”始终沉默的他终于在此时开口,程萧疏重复强调:“应亦骛,我要亲近。”
第三十四章:
应亦骛抱着腿坐在桌边,擦着自己发肿的唇,打断程萧疏:“前边儿的几句我没听清。”
程萧疏耐心地再同他念了一遍,正巧,外边儿的下人也报,说是姑姑端药来了。
这事每日都有,姑姑得盯着程萧疏喝药,他起初饮完还会吐出来,近来不晓得是不是被死士告了密,姑姑非得待他饮下后半刻方才愿意离开。
姑姑走后,程萧疏也不愿再念书了,郁闷地坐在廊下逗鸟。
应亦骛看着好笑又可怜,走到他身后:“母亲也是为你好。”
程萧疏直答:“迂腐。”
不迂腐会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早不活了。应亦骛还同情他:“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命里有时终须有……”
“我没有?”程萧疏问。
应亦骛看着他,目光怜悯,似乎在无声地问他“有没有你自己清楚不是吗”。不想程萧疏颇为烦躁,立刻站起转身离去。
“大半夜的你又去哪儿?”应亦骛问。
“寰宇房。”
整日与飞禽厮被问得躁急烦乱,回头看他:“你烦不烦?我事事都要同你说么?又不是你的鸟!”
程萧疏被他这一通话气得发笑,站起出了内间,便叫下人将今日去怀王府接应亦骛的车马的人都传来院中。
他又没藏着掖着,应亦骛自然抱的薄薄一片腰身便紧紧往后一靠,应亦骛停歇掉在疯掉边缘的哭叫声,只剩下小声隐忍的抽泣。
应亦骛闭上眼睛,竟然有些困了。
他又同程萧疏的手行了回周公,不过这次是清醒着的。
年少在书院时,他也曾自渎过,不过都只为疏解,随手套弄便匆匆结束……却没有这样的爽快,如眼下这般被搅得濒临失控,每一滴眼泪都控制不住,想求饶却又眷恋。
也好想依靠,就像他现在这样,只需静静待在程萧疏怀里,由他抱着便好,什么都不用去想。
这样闲适的时候,程萧疏却偏要来打破他的安宁,彻底褪下他已经全然打湿的衣袍,问:“你怎么知道我找过张敞,乔煊柳同你说的?手抬一抬。”
应亦骛依他所言抬起手,便被全然拥住,这下没了任何阻碍,紧贴在一起似乎足以听到心跳,他却不敢去听,反问:“你就知道是他跟我说的?”
“张世伯的嫡孙似乎和他交情不错。”程萧疏问他:“你想不想下江南?我听他们说,诗人总要四处走走看看景色。”
应亦骛不答,程萧疏琢磨片刻,又道:“过几日宫里似乎有个什么诗会,你想去吗?我带你——”
“别吵。”应亦骛伏在他肩上小声呢喃:“好困。”
这场春雨在连看诗都他的手掌,还是不曾尝试跨出鸟笼。
“应亦骛,没有哪只鸟不爱自由的。”程萧疏不看他,大部分心思都用来逗鸟玩,嘴上的话却叫人听着莫名不太舒服:“但是飞出去的话,它们根本活不了,外边有很多猛禽,稍稍不注意就会死掉。”
又来,又来以鸟喻人,自己究竟哪里像他养的破鸟了?应亦骛冷声答:“世间万物,即便是蝼蚁也自有其求生之道,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程萧疏置若罔闻,只继续道:“你有一只很喜欢的鸟,这只鸟不亲你,喜欢别人,不听你的话,总是伤你的心,最终还想离开你逃到别的地方去。”
他关上笼子,抬头看向应亦骛:“如果是你的话,你不会气到想杀了他吗?”
应亦骛顿时明了,不自觉退回一步,双唇微张:“程萧疏你……”
他的背立刻冷下来,明明已然春暖,四周却都凉飕飕的,应亦骛强打起胆子答:“就算你是长公主之子,也不能肆意妄为、随性——”
“我不就是个混账么?少干一件事多干一件事都是个混账,遛鸟是混账,杀人不也是混账。”程萧疏骤然站起,吓得应亦骛眉心一跳,直直靠在墙上。
虽然慌张,但他还是抓着袖子极力驳斥:“简直胡言,人命岂由你如此践踏?”
但程萧疏止住了靠近,并未再动。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跟你聊聊天罢了。”程萧疏回头重新拿起鸟笼子,扬长而去,不见身影。
应亦骛好久后才平息心情,做了一夜噩梦,战战兢兢,心有余悸。
好消息是,自那之后,程萧疏便鲜少再回穆国公府,多数时间都待在寿德长公主府中,十余天里,应亦骛竟然都只与他见了寥寥数面,二人见面也不说话,关系很是疏离。
程萧疏不在府上,应亦骛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他时不时与褚语海书信往来,渐渐也不再噩梦,只是不过几日时在府中遇到程萧若,对方问了他些话。
她穿着身官服,大概刚从大理寺回来,朝应亦骛一笑:“亦骛,这几日怎么没见小蜧。他去何处了?”
应亦骛答:“大约是鸟房。”
“你们吵架了?”程萧若开门见山。
应亦骛一时无言以对,听她了然于胸的语气:“哦,他是这样,心情不好就会在鸟房里待着,你无需在意。”
她这话说得很寻常,但联想起之前送程萧疏去岭南的事,应亦骛便不得不多想些:“四姐寻他有事?”
“没有,不过多问两句。”程萧若问:“我正好要外出去玩,亦骛一起?”
她还是头一回邀自己,不去自然不成。应亦骛颔首:“好。”
可直到下了车马,他方才知道自己到了怎样的地界。平康坊内灯红酒醉,气暖风香,应亦骛不由愣怔:“这里……”
“紧张什么?你还怕我五弟不成?”程萧若只问。
是了,他不过来一趟平康坊,又不做什么,还是程萧若带他来的,有什么好心虚的,又为什么要紧张、担心程五怎么想?
见他有所动摇,程萧若拉着他便往里走,也不再给人离开的机会,张嘴便喊:“苏娘。”
待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出来后,她又笑着问:“在哪个间儿?”
苏娘不答,只好奇打量应亦骛一眼:“这就是你五弟婿?”
“正是。”程萧若答。
“瞧着倒是个腹有诗书的人呢。”苏娘娇笑道:“和你五弟确实不怎么搭,难怪要那样不择手段。”
她们说了三两句,讲得应亦骛好不赧然,好在苏娘虽然话多,却也将人带到了雅间外,姿态极好:“请。”
门被打开,程萧若先一步迈入,应亦骛紧随其后,当场凝在原地。
原因无他,这雅间中只有两人,一个看着三十来岁,模样粗犷,发色微微泛红,瞧着像胡人,也同样饮得满脸通红……另一个便是程萧疏。
他单手托着脸,眼睛垂着,不晓得饮了多少,闻声不急不慢地抬起眼来,见到是应亦骛后,只问始作俑者:“程萧若,你做什么?”
“好啊,有家不回,所以连姐姐也不认了,还直呼我名。”程萧若自己都没大没小惯了,并不和他计较:“这位便是黔州刺史荆瑞渊荆兄?”
荆瑞渊起身举杯:“正是。”
黔州是上州,荆瑞渊官阶三品,高于程萧若,但他主动举杯便不是要拘礼的意思,程萧若便举杯回饮,各自入座。
应亦骛原本准备随程萧若,却见程萧疏又那样看着他,只得在他身边坐下。
人刚一沾座,一只手便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这种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应亦骛知道无法抽手,只得掐捏他的掌心,反倒被握得更紧。
手背被指腹缓缓摩挲着,他虽一言未发,却自有番难言的缱绻。这便算是将那日的争执和恐吓都一笔勾销了,应亦骛也不觉渐渐停止挣扎,任由他十指相扣,摆弄着手指肆意交缠。
他小声又无奈地说:“你轻些。”
程萧疏也觉得自己握得有些用力,却不想松开。他好想他。
荆瑞渊再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得漫不经心,只在应亦骛掌心里一笔一划写着字。应亦骛被挠得好痒,极小幅度地抖着往他怀里靠,分辨出他写了什么后,忍不住转头嗔怪地瞪他一眼。
程萧疏觉得他好有趣,瞪人都好看,刚准备为他斟杯果酒也甜一甜,数支羽箭却骤然破空入内,一时蜡烛全息,雅间和外头的走廊都陷入黑暗。
应亦骛不免惊慌,程萧疏却已将他拥住,后知后觉的心安浮上时,屋中气氛骤变。
一场打斗开始得突然,人都不晓得是从何处涌入的,好不混乱。应亦骛只能察觉到自己始终被护着,刀剑相交声中,惊慌足以覆盖一切,他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有血?”他嗅到了味道,禁不住问。程萧疏不答,不过一会儿,外头喧哗起来,雅间内却寂静无声,他抚了抚应亦骛的背,说:“好了。”
苏娘带着几个男子进来,烛火很快被重新点燃,应亦骛不自觉抓紧程萧疏的手,依旧惊慌未定,不住发抖,才看见地上负伤的七八个贼子。
他是文人,每年去看的打马球于他而言就是最激烈的运动了,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程萧疏将他带近了,安慰道:“无事的。”
应亦逐渐变小:“谁会记得……”
“你忘了,我就帮你想想。”程萧疏将圆环缓缓套入应亦骛的小指中:“是在新昌十三年的五月吧?南林围场。”
他呼吸洒在应亦骛后颈上,痒。应亦骛都不及装傻或者否认,便听见他轻轻笑道:“这是我套在垂天腿上的,你却捡到了,这是不是很巧?原来那时你也在……你看,我们怎么不算佳偶天成。”
那年他常在南林围场溜一只名叫垂天的红鸢,垂天乖巧又亲他,是他最喜欢的鸟,享受过自由后便会自觉回到他身边。
只是那日垂天久久未归,他等得不耐烦了,便骑马去找,却在地上看到一地鸟毛,再顺着踪迹去,俨然是一只花豹,鸟尾都还挂在它嘴边上。
程萧疏当时怒意满腔,下马拔剑便不管不顾地与那畜生缠斗起来。畜生再凶猛嚣张,却也难匹敌持着武器的人,费一番力气后,那花豹已然伤痕累累无力动你,求你了……不要杀我、不要过来……”
原来程萧疏那天不是吓他的,他真的会杀人,下手那样利落、果断,毫不留情。
应亦骛好怕他,那些噩梦悉数成真般,仿佛下一个要被一剑穿心的人就是自己,连头都不敢抬起,极力想将自己缩成一团。
程萧若看完全程,心道完了完了,她想上前劝解,转头却看到程萧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上神色似哭又似笑,好生怪异。
须臾后,他终于开口:“……四姐,帮我照顾好他。”
而后转身离开,竟如逃走一般。
第三十五章:
应亦骛不想回穆国公府,可除此以外却也无处可去。
应府如今已不算是他的家,友人处也不便寄宿,天地偌大,他却只剩那个笼子可以停留。
被程萧若带回府中洗漱干净,又喝下安神的汤药后,他缩在榻上,仍然止不住颤抖。
春雷阵阵,炸得本就受惊他的心悸不已。应亦骛忍着害怕到箱子里翻出了个圆环来,又躲避般快速回到榻上,用被褥自己将自己圈成一团,紧紧缩住。
那山匪瞪大下了整夜,第二日终于停下。新燕归巢,嫩枝抽芽,又是一年好时节。
一条消息也传了出来,据说谷家独子谷静濯为了乔煊柳离家出走,打算追到洪州,行到一半方才被谷家人发现,被绑着回来后又绝食数日,谷尚书拿这个嫡子无法,只得连夜差人去乔家定下了亲事,招乔煊柳为赘婿。
事情闹得这样轰轰烈烈,另一边也收了调令,卖谷尚书一个脸面,差乔煊柳回京任职,不再去洪州。
应亦骛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只是来不及细想,程萧疏要带他进宫参加诗会。
出门前却被唐意何混,夜里都还不忘,真是十足的游手好闲……应亦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白日陪我看诗就叫你倦了?这么迫不及待去找你的鸟?”
程萧疏回首看他,“我哪有说倦?”
“你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敢说自己不烦?”
“我本就不爱看,还要强行喜爱?”程萧疏迈近几步,顺便取了挂在应亦骛面前的鸟笼。
应亦骛被他这一举措激怒,“你大可以自己回府,谁要你陪我看的?”
“我陪你看还是我的错?”程萧疏问。
“分明是你先威胁举地握住了,程萧疏问他:“你怕我杀你?”
平生未受过的冤枉、未遭过的委屈全在这人身上受尽了。
他凭什么要走,又凭什么要如应亦骛所愿?应亦骛要怕他就怕他好了,他不在意。
应亦骛嗫喏着答不出话,程萧疏握紧了他的手,笑:“应亦骛,你可真够狠心的。”
他将那把匕首带向自己,应亦骛终于回过神来,极力收手,却拗不过程萧疏的气力,只得拼命摇头:“不要!别刺……你别刺!”
不知道是抗拒更多还是恐惧更多,他脸上竟流下泪水,应亦骛自己都未曾察觉,却看得程萧疏不觉意动。
手松开过后,匕首落下,应亦骛深呼吸一口,倏然抱住了他的腰。
潮湿的,抱着很不舒服,连带着将他的中衣也一齐浸湿,但在脑子里充满着血腥场面和外头雷声肆意的威胁下,这里显然更让他心安。
程萧疏诧异地死死抱住自己腰身的人,面露不解,手却不自觉抚开他的背:“怎么了?”
热泪也浸进衣袍里,给了湿冷的身体丁点暖意,良久后,才从他怀里传出来闷闷的声音:“我怕。”
程萧疏想推开他,却又听他说:“你不要吓我……真的会把我吓死的。”恰好雷声应景,他不自觉一哆嗦,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面前这个人就是他可以在这样情形下依靠的唯一存在。
于是那手转而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不要怕,我有没有让你受伤?”
应亦骛摇头。
“那我有没有让你去外边淋雨?”
应亦骛抬起头,双眼红肿,终于缓缓收回一只手,提起自己半透的衣襟示意,“但你把我弄湿了。”
春日雨贵,难得下得这样大,雷声始终未曾停歇,两个侍女在廊下绕院中寝屋检查窗户是否有关好,却在嘈杂的外音中听到声“程萧疏”。
不过三个字,却宛如是在濒死之际唤出,说不准到底是何意味。二人正面面相窥时,却又听得两声带着哭腔的夫君接连唤出来,百转千回,求饶和讨娇意味十足,听得人心都酥开半边。
这下是不得不明白了,看来那日五少夫人在院里并不是为着挽回颜面瞎说的什么“最行”,而是真的……她们都红了脸,连忙走远。
——
应亦骛困倦地枕在他臂弯上,昏昏欲睡。
他先前已是爽快得神魂颠倒,哭叫得嗓子都发哑。但程萧疏却似乎方才得趣,捧着他的脸索吻不断,放他呼吸不过一瞬,又再度垂头贴近。
应亦骛显然是很想推开他的,可惜一只手被迫与他十指相扣,一只手则不得不攀住他的肩做支撑,如此才能安睡般。程萧疏好开心。
可在他准备松手放应亦骛好好睡觉时,手臂却忽然触到个什么硌手的东西。
程萧疏伸手去摸索寻找那玩意儿,惹得应亦骛哼哼两声,不太情愿。他可以理解对方因不举所以反复求所谓亲近,眼下怎么连觉也不让他睡了?
“你做什么?”
程萧疏不答,不过太久后,终于摸到圆环,他一触上便觉得熟悉得很,拿出一看后,立刻愣住。
应亦骛也睁开眼睛,见他拿着圆环,连忙去夺:“给我。”
程萧疏已经认出,反倒一并抓住他的手,问:“你从哪儿得的这东西?”
应亦骛底气尽失,脸上滚烫,声音也小起来:“忘了。”
这反应定是还弹,可程萧疏不觉解恨,狠力挥剑斩下那畜生的头才算罢休。
血溅得他满身,又在一片腥气里为垂天默然片刻后,程萧疏方才注意到附近还有一堆被花豹逼得战战兢兢的书生,看来被吓得不轻,只记得当时为首的那个似乎正是乔煊柳,已经回过神来,正向他道谢。
而程萧疏烦闷无比,看都未看那群人一眼便上马离去,自然就更不记得混在人堆里的应亦骛。
许久没有听到应亦骛的回答,他当是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遭,尽力维持着笑,继续问:“想来那次就将你吓着了,是不是?”
他的语气听起来太惆怅失意,应亦骛连忙转过头来,面色绯红:“没有,才没有。”
只看程萧疏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反应大了些,然而还是忍不住继续小声辩驳:“……若是真的被吓着了,怎么还会把它放在枕下。”
那时他只觉得矛盾,一面对纨绔遛鸟的行径嗤之以鼻,一面却又难免对几乎救了他性命的少年不住回想,好几夜都曾梦到他。
连仰慕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第三十六章:
热热闹闹为文氏过完四十寿辰,又将她接出应府,应亦骛却不想离开了。
程萧疏知他们母子情深,须得享受着短暂的自由,也不阻拦:“那你先在这儿住着,过几日再回去。”
应亦骛倒是开心,文问沅确实有些犹豫:“不必如此,如今住在这三门巷,你时常都可以来看娘,还是回去罢?免得长公主……”
“娘,无需担忧。”应亦骛微笑着朝她摇头,寿德长公主当真做到了屋乌推爱,他与程萧疏好几次争执都在院中闹得很大,她不可能不知道,却从未插手管过,如今只是不归府而已,她更没这个闲心去管。
文问沅见他这才算是真正过得好,欣慰地点点头,也不再赶他回去。应亦骛便将程萧疏送到宅门口:“你一个人回府里?”
“不然?”程萧疏捏着他的手不放:“你总不会舍不得我。”
真是没脸没皮我!我自己怎么就不能看了?难不成你还能赏析出什么名头来?”他在那儿好好赏他的诗,程萧疏却非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要不然回府要不然陪他看,这不就是威胁?他现眼睛血流不止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应亦骛极力摇头,不让自己再去想,可依旧无法摆脱,他只得轻轻捏住那枚圆环,尽量全神贯注去看。
他已经很久没有拿它出来了,圆环如旧,做工精巧,上头雕着缠枝纹,借着烛火旋转细瞧,“垂天”二字刻于内圈,清晰可见。
应亦骛闭上眼,又摩挲许久,再是一记雷声炸开,他不自觉收紧手,良久后小心翼翼将圆环放入枕下。他每每惊恐难定时,只有如此才能暂时停掉那些可怕的想象,勉强入眠。
可合上眼还未过多久,他便听见外头的下人喊“五公子”的声音,门被推开,应亦骛的心顿时高高悬起,那脚步声在天昏地暗的世界里越靠越近……
程萧疏停在他面前,掀开他赖以为保护的被褥,应亦骛惊叫出声,发怵到极点。
面前的人匆匆离开回宅子里去了。
——
自成亲之后,程萧疏也再不愿一个人回到府里,他坐在那儿瞥过一角都能想到应亦骛看书的模样,思念得难受。正好荆瑞渊在京述职,对方虽大他许多岁,同他大哥一般年纪,却也是个合得来的人,便约上他去狩猎顺便谈事。
两人就黔州匪患及收尾的事聊了许久,不觉已日暮西山,完事荆瑞渊又改不过那习惯,非得邀程萧疏去平康坊或崇仁坊喝酒,遭他拒绝后才退而求其次选出间茶坊来。
“岭南大捷后,听闻陛下已召三公子回京,五郎可有何打算?”
这是在探他的口风,程萧疏低头饮茶:“得看我母亲的意思。”
李清妙交出了安西都护府的权,近两年都算闲散,姻亲唐家虽有镇军大将军,在朝堂上却也被冷落许久,自从夜闯东宫为导火索引燃后,便一步步和太子闹翻,情况绝不明朗。
树大招风不好,可手无寸铁也不好,这次他三哥立了战功,多半会争一争岭南的军权。
程萧疏并不作反对,岭南虽不比安西都护府有力,却也是一方依仗。
荆瑞渊去荆州上任前也与穆国公府有些牵扯,大概能猜到些许,转头便与他说起别的,这事也就算揭过。
不出一日,府上便接到消息,说程萧年已经到了豳都郊外,只待明日便可进京面圣。
虽说见面不急在一时,但在面圣前程萧疏还是想先于三哥聊上一聊,谈话内容也不便叫其他人知道,包括他母亲李清妙,便撤下死士独自骑马出了豳都。
但在临近军营驻扎地外,程萧疏便察觉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大概功夫都不算浅。因为程萧年治军有方,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在岭南时他便是见识过的,否则巡防的士兵不可能察觉不到。
程萧疏在外一向是个无所事事文不成武勉勉强强的人,本想装作未看见,继续慢慢悠悠向军营赶去,却不料那些人会主动向他进攻。
都这等情形,他自然是立刻拔刀回击,对方人数不算得太多,但真正交起手来个个高强,全然不亚于那些死士,又在围剿之下,程萧疏渐渐吃力,已然控制不住下手轻重杀了两人。
恰好天公不作美,暴雨来得突然,打斗声便更难传出,军队巡防一直未有人发现。
程萧疏解决掉最后一个人后,才发现臂上已经挨过一刀,正不断出血。马儿已经在混战中被杀,他敛了心神捂住手臂,在雨中筋疲力尽地朝军营的方向走,却不知忽然踩到何处,脚下一滑,竟直直跌了下去。
暴雨结束后,血腥儿被渐渐冲淡,四下都没什么端倪,且又在夜间,路也不算好走,但因着纪律森严的缘故,数支小队还是在军营附近巡防。
一圈下来,自然便发现了那一地的尸体以及带着穆国公府名号的马具,众人立刻在四周寻找,最终在山下的一堆乱石边寻到了程五公子。
他头上、手臂上俱有伤,无人敢耽误一刻,立即将他带了回去。
——
应亦骛收到消息从三门巷赶回穆国公府时,屋里已经站满了人,李清妙握着程萧疏的手,双眼通红。
应亦骛看向躺在榻上的那个人,他头被包扎住,另一只手臂被好好地放在被上,也裹得严实,面容苍白,静静闭着眼睛。
过去每每见程五时,他都落魄无比,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般脆弱的模样,应亦骛顿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应亦骛回头看去,只见的一个陌生的面孔,他面庞有些黑,还穿着铠甲,温和的五官锐气十足,和程萧若很是相似,想来是程萧疏的三哥。
他问:“小蜧如何了?”
因着这事,众人也顾不上给他接风洗尘,唐意何摇头道:“御医说小蜧的头遭过重创,也不知何时能醒来。”
她说出此话时,李清妙已是重重闭上眼,但还是亲自一一安排妥当:“你父亲听到消息就昏过去了,萧庐意何去看看他吧,萧若给你三哥接风洗尘,萧年好好歇息。”
程萧年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出口,他又静静看了会儿程萧疏,方才随程萧若离开。
屋中只剩下李清妙和应亦骛二人,他便开口道:“公主也去歇息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李清妙摇头:“我哪里休息得好。”
她难过至极,连自称都忘了改口,虽没有人指责他,但这时自己姗姗来迟,应亦骛还是觉着有些过意不去。
如此到深夜,程萧疏也并无半点苏醒的迹象,李清妙却执意不肯休息,谁来劝都不起用,最后还是程萧昕从元府回来,方才将她带去歇息。
“会在豳都多待一阵,元斐钰近来待姐姐如何?”
“都好的,不必为我担忧,倒是你,婚事准备何时定下……”
应亦骛从屋中出来,恰好见到程萧昕正与程萧年姐弟叙话,程萧昕见了他,勉强支起笑来:“萧年,这便是小蜧的夫婿亦骛,你们应当见过了?”
“清晨见过一面。”程萧年同其他人的态度并无一二,不冷不热朝应亦骛颔首:“五弟婿。”
“三哥好。”应亦骛答,他察觉到自己打断了他们对话,便自觉要退进去,不想程萧年先他一步,转过身道:“我去看看小蜧。”
廊上便只剩下他与程萧昕,应亦骛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萧昕拍拍他的手背:“三郎也去歇息吧,他三哥会看着小蜧……再说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守着也是干等,别伤了自己身子。”后半句话寥落又难过,二姐如此善解人意,反倒听得应亦骛心酸。
应亦骛依言与她往来过几次,也知道她的境况,不免问:“二姐这次回来,元府那边?”
“哪还顾得上这些。”程萧昕垂眸:“我只盼他平安无事,早些醒来。”
如此过去四五日,程萧疏依旧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御医日日都被召来,日日都摇头。这天送走太后派来探望的姑姑后,应亦骛终于再支撑不住,靠在门后捂住脸,只得在此处叹息。
他没想到,程萧疏昏迷的日子里会这样难熬,他真的不打算醒来了吗?他要如何才肯醒来……他虽然不喜爱他,却也不想他只得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一时不觉,眼睫居然已被泪水浸湿。
良久之后,应亦骛才重新拿起平和的面容示人,回到房中,程隐澹和李清妙一并坐在榻边看着程萧疏,神色憔悴,担忧至极。
“小蜧的眼睛,”程隐澹忽然又惊又喜:“他的眼睛刚刚是不是动了动?”
下人人,又是好一通兵荒马乱,程萧疏再度昏睡过去,应亦骛则心慌不定,眼下灌了安神的汤药也睡不着,最终只能握着小圆环远远睡去外间。
可始终未能好眠,一夜梦魇不断。
——
晨时他被幼儿的笑声闹醒,听得程赤寰喊“五叔”的声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上,便快步走到廊下。
程萧疏已然陪这个小侄子玩了一早上的投壶,再度三支全中后,他伸手朝程赤寰索要:“你输了。”
程赤寰拿了一枚金叶子给他,拉着程萧疏:“五叔,继续玩。”
程萧疏掂了掂手上赢下的一堆金叶子,一撒全赏给了院中的下人,扭头:“不玩了,你太差劲。”
“五叔!”程赤寰时无话,他不想同不喜欢的人唱《采荇》,难道不成?只得说:“《青岚》更好听啊。”
可这蛇今夜是打算犟到底了,固执得令人头疼:“我不管好不好听,就要听《采荇》,别的都不要。”
应亦骛那点本就稀少的温柔只在此刻顿时灰飞烟灭,一不做二不休刚踏入屋内的人:“三哥怎么成黑鬼了?说要带我去天守节,又耍赖?”
他语气如常,是在兄弟姐妹中间霸道惯了的,但听着就是哪哪都不对劲,程萧年的步子也顿在原处。
这期间程萧疏扫视一遍屋内布置,神情看着有些迷惘,李清妙总算回过神来,将他摁下:“你好好躺着,乱动做什么?”
程萧疏不愿,只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终于问:“现在不是新昌七年么?”
他说话的同时,应亦骛心下也一紧。
新昌七年,可不就是他在天守节第一次见到这人的那年?他表现如此异常,又问是否是新昌七年,莫非他……
偏偏这时程萧疏抬起眼,刚好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应亦骛,脸上那点对待亲人时独有的温和瞬间退去,转而变成那副令人讨厌的不可一世的模样,冷漠到恍若素不相识般:“你是谁?”
第三十七章:
程萧疏被御医判断脑内有淤血,记忆应当是回到了幼时,李清妙心疼不已,可全然拿这个倒退了八年的幼子全然没法。
应亦骛却是巴不得他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心中那样欢喜,却还要装作平静模样。
但不想还是没逃过被盘问的命,御医退下后,程萧疏审视般盯着他看了会儿,问:“所以他究竟是谁?”
他家中人皆是无言以对,从不曾想过他心心念念如痴如狂都要娶回来的人眼下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终还是程萧昕先柔声道:“这是你夫婿,他叫亦骛。”又在他掌心里写下应亦骛的名字:“小蜧可记住了?”
程萧疏却是小孩做派,当即摇头道:“不学写字。”直叫众人都忍俊不禁。
唯有应亦骛心情复一身都被雨淋湿透了,应亦骛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他不是走了吗?他为什么会忽然回来?应亦骛仓促从枕下摸出一直未曾拿走的匕首,直直对向程萧疏:“你别过来……”
可惜话还未说完,他的手腕便被程萧疏轻而易惯了,应亦骛也不再试图纠正他:“我过几日就回来,有什么好不舍的。”
“那如若是很久呢?你会不会不舍?”
“……尽说些没发生的事。”应亦骛已经不想理会他了。
“离得又不远,我可以来看你。”如此,程萧疏方才说。因着只有文氏一人居住在此,宅子里下人不多,也无须顾虑应亦骛怕羞,程萧疏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亲:“以后和我拌嘴惹得你不快了,你也有地方可以去。”
他给了自己和娘亲安身之处,不用再回应府那个地方。应亦骛盯着他,目光灼灼:“那你要记得来接我。”
“自然。脑子变回小孩,如此造过的孽如此便可以不认了?
但程萧若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补充:“是啊,那时你痴情一片,非亦骛不娶,在雪里跪了整整一天,你都忘了,我们还记着呢,你可要好好待他。”
“四姐闭嘴。”听到自己竟然这般丢人,程萧疏更加不高兴,他生着闷气撇过头拿后脑勺对着人:“那叫他出去。”
“你……”应亦骛深吸一口气,却被程隐澹先呵止:“好了!不准再闹,你才刚醒来,给我好好养着,别乱动。”
可程萧疏大了还听话些,小时候偏是最混不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年岁,哪里听得进,脚一踩便踏在地上:“不,躺得难受。”
程隐澹急起来,可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全然无法,最后还是程萧庐蹲下为他穿好靴子:“躺得闷了也正常,大哥背你在院子里逛逛好不好?”
“还是我来吧,怕大哥背不起他,”程萧年已经做好姿态:“三哥背你,头要是疼了记得马上说。”
程萧疏果然顺势趴上去,倒没半分客气。程萧年笑着站起,果然带他去了院中:“好多年没背你。”
“我长大了就不背了?”程萧疏问。
“怎么会?等三哥八十岁了还背你。”
他果然没大好,不一会儿就在程萧年背上睡着,又被背回榻上小心翼翼地照看,忙碌好一通后,众人方才尽数离去。
这蛇当真可恶。应亦骛只觉得看了场闹剧,自己竟然也以己推人心疼起他父母兄长和姐姐来。
他是想走,这几日一直在为这蛇忧心,都还未曾好好歇息,也想回书房好好看看书,叫下人来看顾他就是,可才踏出两步,便听得榻上人喃喃叫娘。
我又不是他娘。应亦骛又迈开一步,却又听见他混乱的语调:“娘……不要做皇帝……”
应亦骛整个人如遭雷劈,顿时不敢再挪一步,谨慎打量完四周后,见空无一人,方才安心。
但榻上那混蛋蛇气息未定,似乎还要口出狂言,他连忙回到榻边,捂住了程萧疏的嘴。
程萧疏连连摇头,应亦骛却是怕了他了,只想等他安静下来再走。可不过须臾,程萧疏便睁开眼睛,一对黑漆漆的瞳仁直直盯着他,神色同那日挥剑杀人时没什么区别,倒是将应亦骛吓得一惊,连忙收回手。
“你做什么?”程萧疏立刻坐起质问,只听声音全然没有之前的迷蒙之态。
想到他说的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应亦骛呼吸不觉加快,一时答不上。
程萧疏却已经下了床,继续问:“你想杀我?”
“程萧疏你是不是疯——”
他发不出声音,脖颈被捏得好痛,应亦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连忙伸手去推他,可惜全然推不动。
视线渐渐模糊,双脚也几乎离地,面前的人疏离而陌生,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程萧疏过去柔和下来哄着他的语调。
“不要怕,我有没有让你受伤?”
怎么撞了一下,就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他程萧疏真是很混账啊。
身体骤然失力,应亦骛跌坐在地上。
空气骤然注入胸膛,他捂着脖颈费力咳嗽,缓了缓再看程萧疏时,他已然捂着头重新坐回榻上,神色极其痛苦。
应亦骛只得勉强爬起来靠近问他:“你怎么了?我叫人叫太医——”
一只手大道:“那我不唱了。”
“不唱就不唱,谁稀罕。”程萧疏闻言背过身去,不再开口。
安静许久,到应亦骛脑子都有些迷糊时,忽然听得身边人的呼吸变重了,他本不想理会,可又估计到这人还有头疾在身,只得睁眼问:“你怎么了?”
程萧疏不答,一团黑暗中,只依稀见得他一手捂着头,应亦骛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来——”
“闭嘴,”程萧疏深吸一口气,气息都微微发抖:“不准喊。”
“不叫大夫做什么?”应亦骛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我一天要疼个十次八次的,次次都叫大夫么?烦得要命。”程萧疏道:“且你若也想我家中人大半夜都不睡,来我们院子里待着,你可以喊喊试试。”
有道理,追究起来,倒也有几分有趣可爱。只是抱着他手臂喊道:“就一次,就一次嘛!”
程萧疏不理他,程赤寰知道五叔脑子撞坏了,开始连他也不认得,直到他报出父母的名字来才理会他,若非如此更不会陪他玩一早上的投壶,也不再奢求,眼珠子一转见应亦骛,立刻想到了办法,直直朝他奔去:“五叔夫!”
应亦骛很喜欢这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小侄子,投壶是风雅之事,他准头也是不错的,便朝他笑了笑:“要我陪你玩?等我更衣先。”
程赤寰却摇头:“我要五叔夫和我组队,我们一起把五叔打得落花流水。”
五叔那么喜爱五叔夫,肯定不忍心他们输,到时他就可以顺理成章让五叔叫他哥哥了。程赤寰光是想着都开心。
应亦骛正踌躇着是否应答时,对面的程萧疏却听得一清二楚,问:“谁要和他玩?”
他说完后竟是转头就出了院子,再不回头看一眼。唯有程赤寰大受震撼,不觉喃喃:“……五叔真的傻了?”
第三十八章:
程萧疏离开院子,却未走远,随手支了个下人问:“我记得你好早就在我院里?”
这人自是认下,程萧疏便又问:“我与那个姓应的是怎么一回事?”
那下人省去些不好的事,大概讲了些他与应亦骛间的弯弯绕绕,听得程萧疏很是疑惑,但到底厌烦,故而一声未吭,说起别的:“那今日哥哥姐姐怎么没来看我?”
“大公子、三公子还有四小姐去上朝了。”院里的人都是知道程萧疏受伤的内情的,小厮同他解释道:“二小姐如今嫁到元府,昨夜就回去了。”
“元府?”程萧疏似乎一头雾水,费力想了想:“春宁侯?”
“正是他家的嫡长子。”
“原来是他。”程萧”程萧疏见天色不早:“我走了?”
“你要走就走。”做什么还把手缠得这样紧?
这等温存小意虽然腻歪,到底却也很让人受用,应亦骛不轻不重地回咬了他一下,杂,道这不爱进学原来是自小都有的毛病,一屋子长辈还惯着,也不教他上进,这真是死性不改,游手好闲的命。
可好巧不巧,他的神色又被程萧疏注意到,这人冷哼一声:“你好像很不满?”
众目睽睽下,应亦骛极力忍耐下和九岁小孩吵架的心思,答:“未曾。”
程萧疏却不依不饶,他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冷言冷语道:“装模作样什么。”他又扭头对李清妙道:“我还小,怎么会娶夫?我不喜欢他,不要他。”
应亦骛一时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喜悦更多还是震撼更多,心中打鼓不停。
李清妙想来是对他不满意的,若是能趁此机会给他和离,放他离开,那……
不想李清已有前车之鉴,更是死抓着不肯放手,眼看着再纠缠便要被抓回去了,程萧疏只得一手将他提起来,带着他一同出了院子,只留下便宜侄子在后头又气又急又无奈地跺脚。
他脑子虽然时时还会隐隐作痛,身上却没什么伤,不一会儿便将应亦骛一同带出了府中,甩手就要走,应亦骛却是惊魂未定:“你……”
中途好些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在飞一般,可这不是话本中才有的情节么?这未免也太不纨绔了不是吗?
程萧疏要走,又被抓住,他忍无可忍地扔开应亦骛的手:“你这人怎么动手动脚的,不自觉轻浮么?”
这话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他自知事以来,哪里被人说过轻浮?都道他是最守礼的人了。应亦骛急到脸迅速绯红起来,又想起从前只有他对程五说这话,一时轮到程五与他这样说,听着竟然有几分伤人,所以那时程萧疏也会被他伤到么?
想到此处,应亦骛不免神色黯淡,直叫自己不要再多想,垂眸道:“稍后长公主若寻你不到,该有多紧张担忧?”
可未曾想程萧疏油盐不进:“那也牵扯不到你身上去,离我远些,碍眼。”
应亦骛骤然抬眼想理论,却只瞧见一个背影,程萧疏迫不及待地离他而去,他愣神片刻,怕程萧疏现在这等状态外出游玩,定会引出祸患,只得快步去追。
不想程萧疏七拐八弯地进了个巷子后,便不见踪影,应亦骛一时气馁,再追不上,方才悻悻回府去李清妙那儿告状。
李清妙听了他的话,却不让人去找程萧疏,颔首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她的反应在自己意料之外,这倒意外叫应亦骛冷静下来,程萧疏出去的事她必定知道,否则方才怎么可能如此顺利?也因此联想到前日那混蛋在昏睡间说的话,更不怎么敢回声。
“怀王府的差事,日后不准再去。”李清妙继续说:“你若不想整日拘在家中,便叫人给你办个诗社,也不算无聊。”
她所言叫应亦骛很是意外:“公主——”
“都这些日子了,还没改口么。”李清妙道:“你是他心爱的人,也是有才之人,总不能叫你受委屈。可怀王府牵扯太多,你既在府中,便也代表着我,只能如此。”
前半句令应亦骛迟疑住:“他要经过这人允许了?这实在太荒谬。
只是此言一出,程萧疏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显然变了。
“我不能赏析出什么名头。”他轻轻笑了笑,尽是自嘲:“你厌恶我,自然看我哪哪不顺眼,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不会合你的心意。”
应亦骛反问他:“不然呢?我又不是你豢养的玩物,你当我同那些鸟一般要乖乖听你的话么?那你那日不如给鸟喂药,给我喂什么药。”
他又不能强制叫自己喜欢上程萧疏,相敬如宾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为何这人还不满意?
程萧疏不语,却重新在廊上坐下。
他慢悠悠打开鸟笼,那鸟却待在里头,不过探头往外望了一望,又缩了回去。
“你不是要去寰宇房么?”应亦骛现在是看到他都烦闷:“还不快去?”
程萧疏依旧不答,抬手抚过鸟羽,鸟亲昵地靠上现在已将我忘了。”
“我想,他会记起的。”
应下此事后,应亦骛起身准备离开,却见一个小厮来传话,也就一齐听着了。
“五公子去春宁侯府看二小姐和元小少爷,不知又与元大人起了什么冲突,将元大人打了一顿。”
李清妙闻言冷哼一声:“打得好。”
此人待她女儿凉薄,她早看元斐钰千般不顺眼,却一直碍于女儿求情无法动手,眼下才觉勉强解气:“将二小姐和五公子接回来,再送些礼物去。”李清妙看向应亦骛:“你同意何替我走一趟,她知道应当怎样去做。”
这混蛋蛇、惹祸精,脑袋都还晃荡着就要出去惹事……应亦骛在同唐意何去春宁侯府的路上,翻来覆去将程萧疏骂了数次,可心中却也不由得隐秘地生出一点快意来。
相处过后他也更偏向二姐姐,不喜元斐钰,上回去看程萧昕,正好撞到那人对二姐姐冷言冷语,极其恶劣,令人讨厌,虽然不同,却与程萧疏可恶得不相上下。二姐姐如此善良温柔,娴静体贴,怎会有人不喜欢尊敬她?真是瞎了眼一般,难怪从前程萧疏虽然挂念,却不爱去元府找二姐姐,想必也是受不了这号人。
唐意何面面俱到,再加上寿德长公主势大,春宁侯哪敢置喙。故而应亦骛根本无需开口,只看着程萧疏坐在一旁抱着他尚在襁褓中的小侄子,显然并不将这当成一回事,听到要结束了抱着元凭陵就要走。
春宁侯方才着急:“长公主莫非还要将我孙儿一并接回府中?”
程萧疏终于开口反问:“是又如何?”
唐意何也不紧不慢维护道:“侯爷且放宽心,长公主身为外祖母,也想念凭陵,再说凭陵尚下,也离不得母亲,不过接他和二姐回府小住,似乎并无不妥。”
春宁侯一时无言,再想阻碍又被唐意何几句漂亮话给堵了回去,只得看着程萧昕同穆国公府的人离开。
自始至终,元斐钰都没有露面,也没有阻拦。
程萧昕哭过一遭,双眼红肿,应亦骛想开口安慰,但自知嘴笨,又不晓得从何说起,最终还是唐意何先开口:“今日究竟为何会如此?”
“小蜧如今失了记忆,不识得他,不过同他说了几句顽皮话,他便勃然大怒,斥责小蜧。小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便……”程萧昕苦涩道:“我已同他解释过了,他却不信……真是,让意何和亦骛笑话了。”
听着倒像是程萧疏故意挑事,应亦骛不自觉看向他,却见这人颇为得趣地逗着婴孩,神色天真,像是完全没放到心上去。
眼下烦恼也不用他来愁,自有人为他兜底,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可大概命里是冤家,程萧疏又注意到他的目光,质问:“你看什么?”
应亦骛心道不同九岁小孩计较,只别过头不理会他,但程萧疏看他哪哪不顺眼,脾性又如此,直道:“收好你的眼睛,谁准你看了。”
“程萧疏你——”应亦骛立刻转过头来瞪着他,又想到唐意何和程萧昕都还在此处,纵然心里憋着无数火气和委屈,也只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冷声道:“放心,不会再看你。”
虽才相处这短短两天,程萧疏也摸出这姓应的是个急性子还迂腐,看着他憋屈的样子自己便开心,于是更卯足了劲点火,静指着他的肺管子去戳:“说着不看,可是在元府上就一直盯着我,真是寡廉鲜耻。”
他所料不错,应亦骛果然被这四个字钉得死死的,终于禁不住怒火挑拨:“你说我寡廉鲜耻,那你岂不是不知羞耻到该以死谢罪?”
“我凭什么以死谢罪?是谁先三番两次盯着我看?你以为我看不懂么?”
“你做床榻,凭什么我去外间?该滚的人是你。”
应亦骛已经忍了他一整天,眼下忍无可忍,猛地坐起来:“程萧疏你闹够没有?你摔坏脑子后我没惹你吧?”
真当人都是瞎子瞧不见他鄙夷的眼神么?这么讨厌他,还嫁给他做什么?
程萧疏上下打量他后,直言:“不是很不待见我么?还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要嫁给——”
他的话被忽然打断,程萧疏一时不防,头直直被扇偏过去。
“程萧疏,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程萧疏震撼难言,愣怔好久,实在未想到除他父母外竟然还有人敢打他。他八岁时弘乐王之子入京,不过蹴鞠时不小心砸到他一下,便被他三哥不管不顾地揍了一顿狠的,至今都怕他,天潢贵胄尚且如此,应亦骛竟敢打他?
可是再回神抬眼看去,面前的人居然比他这个挨了打的还要委屈,应亦骛死死咬着嘴唇,双眼一片水雾,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程萧疏没由来地说不出话,如鲠在喉:“你……”
应亦骛一言不发,只仓促抬袖胡乱擦了擦眼睛,而后翻身下榻,直直往外间走去,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从枕下翻出一把匕首和一枚小圆环,一并拿起又要离开。
“站住。”程萧疏叫他。
应亦骛停下,回头红着眼睛看他:“你还要怎样?”
程萧疏不太自在:“我说你贪恋富贵,你怎么不和我吵了?”
“我又不是疯了,同一个九岁小孩吵什么。”
自己扪心自问,难道同他搅到一处去后没借过他家的权势么?
现在娘也从应府中被接出来,住在三门巷中清闲度日,衣食无忧,他最大的心结已解,今日寿德长公主甚至还提了要让他开诗社去大展拳脚,这是他会试榜上有名时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通通轻易实现了,他敢说自己现下全然不贪恋富贵安逸,能去枕山栖谷,餐风饮露、采薇而食么?
既然如此,应亦骛也不想再同他争执,但心中到底还是难受:“早些歇息。”
他忽然变得平静而温和,程萧疏说不上心中不断涌出的是欣喜更多还是莫名更多。
“不准走。”他拉住应亦骛,不由分说地将人带回榻上,而后快速利落地吹灭了所有的烛火,在一片黑暗里躺下。
应亦骛还要说话:“你又——”
程萧疏却悄然靠过来:“你给我唱歌吧,好奇怪,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直有你叽叽喳喳的声音。”
应亦骛下意识便要拒绝:“我唱歌哄你睡觉?程萧疏,你现在可是九岁不是三岁,不觉幼稚么?”
程萧疏才不理会他的嘲弄和推拒,自顾自哼出一段调子:“就是这歌。”
他不哼还好,应亦骛还能随口给他唱两句,偏偏好巧不巧,不晓得他脑子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哼的恰好是那曲《采荇》。
《采荇》是情歌,他不太愿意对程萧疏唱,心里总是别扭,想着九岁的混蛋蛇应当好糊弄,便只装傻:“我并未听过这个,不会唱。”
可霸道混蛋之所以可恶并不是没有道理,程萧疏当即道:“那我叫人来教你唱。”
“你一定要听这个么?”应亦骛急了。
“对,我脑子里就是这个,”程萧疏也在琢磨,而后转为笃定:“还是你的声音,你从前必定给我唱过。”
不对,自己根本没有在他面前唱过歌,哼一段都未有过……等等,应亦骛忽然想起,乔煊柳生辰那日,自己可不就是同他一起唱了段《采荇》之后,便见到程萧疏和徐涂温了么?
这他都还记得?摔坏了脑子也都还记得?竟然还心心念念一般?
他这样上心,反倒叫应亦骛心虚,是以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这歌不好听,我同你唱些别的不好么?换一首《青岚》?”
“所以你果然会唱《采荇》。”程萧疏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为什么我听不得这首?”
应亦骛一这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笑的,还在他怀里笑个不停,说话也没有停下,他好乖,头发有淡淡的香气,肩膀一抖一抖的,好瘦。明明上一刻还那样委屈,这一刻却又能耀武扬威起来。
哼,晨起时偷偷拉他嘴角,真以为他没察觉么?
正思量间,应亦骛抬起眼来,双眸璀璨如星,轻薄唇角飞扬:“程萧疏,到底走不走啊?”
程萧疏心猿意马一瞬,回神单手拉住缰绳,一手也环住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坐好了?”
应亦骛点点头,收紧手臂,又埋下头拿脸蹭了蹭他的衣襟,竟然还倒打一耙:“程萧疏,你话真多,真吵,真烦。”
程萧疏顿时冷下脸来。
他想错了,前头是他瞎了眼,这人无聊又烦,绝对并非他可爱之人。
到穆国公府后,程萧疏见他毫无动静,当他睡着了,只得将他抱起往院子里走。可惜没走两步后,应亦骛便撑着他的肩膀又抬起头来,先是继续痴痴地同他笑,嘴里嘟囔两句,又冒出一串话。程萧疏一时未觉,但应亦骛仍在犹豫:“你不是说头疼么……”
“现在又没人,无需装模作样,收着你的关心吧。”程萧疏摔了脑子后,行事却还与从前没什么分别,一如既往地叫人无奈又讨厌:“若是吵到你了,我去外间就是。”
……
“为什么,你有伤在身不能瞎动吧?”
“会吵到你,你都睡不着了。”
新婚之夜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再大的气性也意外地被抚顺渐渐柔和下来,他竟有几分想念那个程萧疏。
应亦骛说:“我给你唱《采荇》就是。”
第三十九章:
《采荇》唱完,不知谁先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日应亦骛起得好早,才发现自己宛如一个玩具般被面前的人死死抱在怀里,动弹一下都艰难。但大概是清晨困倦的缘故,他也没有想要乱动的心思,只静静盯着眼前的人。
虽说程萧疏似乎确实回到了九岁,但这人九岁时仿佛已经与他有了许多差距,只有嚣张跋扈不变,一如既往,却全然不见寻常幼儿的天真,心思还重得很,睡觉时没什么额外的神色,看着也不太开怀放松的模样。
应亦骛想着,没有禁住,拿手指很轻地去提了提他的唇角,见着微微挑起后,强乐反倒不太好看,还不如冷着一张脸,只得轻轻缩回手,闭上眼盯着盯着又安心睡了过去。
过了好久后,程萧疏终于睁眼。他下榻洗漱,便进宫去拜见太后。
太后很是挂念他,在妙瞥过应亦骛一眼,立刻否决:“当初你在我这儿跪了一天才把他求回来,现在忘了可不能一笔勾销,你叫旁人怎么看他?不准再说这些胡话。”
希望被瞬间浇灭,应亦骛不免气馁,可下一句话又叫他火冒三丈。
“跪了一天?”程萧疏诧异地惊叹:“我怎么可能求他?谁要他?难道后来我瞎了么?”
应亦骛捏紧拳头,只想上去给他一拳,如李清妙所言,因他摔了疏点点头,退了回去。李清妙说他伤未好,如今不准他出院子里,那些人自然都更听长公主的话,打起十二分神来看他。
那个姓应的已经换了身青衣,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便宜侄子一齐玩着投壶,见到他后极为别扭,那便宜侄子倒是热络,连连朝他挥手:“五叔。”
程萧疏才懒得看他们,找了个人少的漏洞处便要翻墙出去,不想那两人狗皮膏药一般不依不饶地跟着,姓应的更是多管闲事问他:“你要去哪儿?就这样舍不得你那些鸟?”
程萧疏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鸟。”
他才不想和这让自己跪了一夜还明里暗里都瞧不上自己的人说话,使了功夫便要走,可这人阴险得很,一边扯住他的衣摆,同时巴不得人听见般扬声道:“你伤还未好,又出去做什么?”
“多管闲事。”不能成。”
“她谷洲雅好大筹谋。”李清妙细细思索片刻,忽而轻笑:“娘会解决好这桩事。倒是你,昨晚还是头疼么?”
“娘无需担心。”大多事他认真想想也就忆起来了,但程萧疏还是疑惑:“只是我全然不记得自己喜欢过应亦骛,脑中更是全然没有这个人,从前我当真如此疯魔么?”
——
乔煊柳和谷净濯的婚期定在四月,应亦骛收到请帖后,斟酌好久,还是决定前去观礼。
他与乔煊柳自从那次送别后还未见过,正好撞着他婚前,便邀了应亦骛与梁盼烛以及徐涂恭一齐小聚。
婚宴都要去,友人小聚有什么可推拒的,他自是也全然应下,不想在上楼时遇到那个黔州刺史荆瑞渊,对方还认出了他:“五少夫人。”
应亦骛虽不知程萧疏是如何结识到这号人的,但印象也不算太差,便规规矩矩回道:“荆大人。”
“听闻五公子在京郊受了伤,我几次去穆国公府都未见到他。”荆瑞渊关切问:“现今可好些了?”
脑子都摔坏了,自然算不得好,但也算不得太差,应亦骛中规中矩答:“尚可。”
荆瑞渊若有所思地颔首,又问:“那五少夫人今日来此是……不妨去我那饮一杯?”
“多谢荆大人好意,今日只为与友人小聚,不便叨扰,先告辞了。”
荆瑞渊禁不住笑了下,摇头回到雅间内,有一人已坐在主座上,问:“他怎么说?”
“说是与友人小聚。”荆瑞渊乐得看戏:“五公子,自家家事还得我这个外人去替你问么?”
“不过关心一句而已,省得他觉得不自在。”程萧疏低头看着酒盏,又同荆瑞渊说了些别的事,最后还是问:“可清楚他们在哪个间?”
——
旧友见面,自然无论如何都该饮个畅快。应亦骛头脑发晕时,只想外出透透气,不想一推门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程萧疏直直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吐出两个字来:“真巧。”
程萧疏只扫了一眼脸庞发红的应亦骛,便向内间望去,见到那个在主座上的人时,一种莫名的求而不得的酸楚与毒火焚烧般的嫉妒油然而生,这样从未体会过的滋味叫他诧异。
他问应亦骛:“他们是谁?”
应亦骛被他吓了一跳,再加上饮酒的缘故,站都站不稳,扶住门框答:“我的友人。”
他一幅摇摇欲坠的模样,看得人意乱神烦。程萧疏不太乐意地将他扶起:“怎么醉成这——”
“嘘。”可惜斥责都来不及,应亦骛便软软靠在他身上,本能中已经开始畏惧,生怕他再闹出什么来,只想息事宁人:“带我回去吧。”
“五公子。”趁着乔煊柳与徐涂恭谈话间,梁盼烛也注意到这两人,上前笑道:“亦骛他有些醉了。”
穆国公府给的好处他是实实在在吃到了,自然对这两人上心些,不想程萧疏态度十分莫名,全然不理他,还推了一把应亦骛:“醉了就去躺着,谁要带你回去?”
应亦骛抓住他衣袍,怎样也不肯撒手,所幸还剩一点意识,坚定认为坏了脑子此事不能叫人知道,更加急切地摇头直催促道:“回去回去、要回去。”
“别吵,回去。”敷衍完应亦骛,程萧疏又看向这个同自己搭话的人,态度冷淡:“你哪位?”
梁盼烛凝滞片刻:“五公子莫不是醉了?”
应亦骛好急,又无能为力,忙道:“盼烛兄,我夫君同你开玩笑的。”他又接连推了推程萧疏,好声好气哄小孩一般:“走啦,夫君,回去好不好?”
程萧疏被这两个字叫得心绪复杂,难以言喻:“你好吵。”
可应亦骛却认准了这有用,晕着脑袋继续催个不停,程萧疏终于无法,最终半楼半抱着将应亦骛带走了,看得梁盼烛好生奇怪。
他从前听着亦骛和程五公子各自的言辞,还真以为他们情感淡薄,相看两厌,连做到各自尊重都难,今日一见,却与他所听到的全然不同,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
他出行没带车马,便准备叫人送应亦骛回府,可应亦骛抓着他的袖子拒绝:“要骑马。”
醉鬼大概天生有发言权,程萧疏将他带到自己的马边,松手:“你骑啊。”
可是这个醉鬼在大庭广众之下死死抱着他不撒手:“我害怕。”
怕还要骑马?……不是这世上居然会有怕骑马的人?
程萧疏沉默好一阵,无话可说,应亦骛又轻轻一笑,带着些要求的意味,偏生语调还柔软:“你给我牵马嘛。”
他这一举动踢在铁板上,程萧疏当即冷笑:“我做你的马上人?你怕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应亦骛闻言只仰头看着他,又愣了会儿,接着神色渐渐转为失落:“真的不行?”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好可怜,仿佛被辜负了一般:“可是你那时候明明说——”
程萧疏:“闭嘴。”
苍天在上,他究竟在喜欢这人时都答应过什么?他不会还给这个人牵过马吧?
应亦骛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噢。”
得,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程萧疏一边同自己怄气,一边将他抱到马上:“坐好。”
应亦骛趁机抓住他的手,忙道:“我真的怕,你又忘了?”
他该记得什么?程萧疏头好疼,他甩开应亦骛的手,快速翻身上马,坐在应亦骛身后:“安静。”
不晓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可那姓应的就是又醉醺醺地笑起来,头撞到他胸膛上,小声说:“你好凶。”
他自来熟地抱住程萧疏的腰,不愿再抬起头,还将程萧疏说的话抛到天边,继续聒噪:“驾、驾……程萧疏,你跑啊?怎么不跑?”甚至还拍拍程萧疏的背:“是不是你太重了?马受不了你了?”
好烦。
烦死了。
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这么吵、这么天真的蠢、这么令人无言以对,这么……好罢。
其实细细在心底默念两遍后,才回过神来:“你在作诗?”
“你才听出来啊?”应亦骛扑哧一笑,嘲讽得直白:“真是胸无点墨。”
诗文他的确不通,程萧疏不再理会他,可是应亦骛得寸进尺,烦人得要紧,他将头靠在程萧疏肩上,喃喃问:“为什么你这样不学无术?”
程萧疏道这里是谷府,那还在旧爱喜宴上那样牵挂于他?”程萧疏反唇相讥,毫不留情:“究竟是谁不要脸?”
应亦骛皱眉:“难道你根本没有……”
“还需要我记得?”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程萧疏好笑:“连院里的下人都知道你对他念念不忘,怎么?想我不记得好方便你对旧情藕断丝连是么?”
他的脸倏然苍白下来:“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我和他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要不要我拿镜子来让你好好看看你是什么表情?”
“程萧疏你别太过分,我只是难堪也不许么?”
“不许。”程萧疏斩钉截铁:“你跑到他的喜宴来,难道我就不难堪么?”
“你都已经不记得了,为何还要执着这些?我和他不过是知交而已。”应亦骛十分不解。
“好,我缠斗哪里还顾得上轻重,只将对方往死了里咬。
月色凉薄如水,水落屋檐,树影飘摇其中,以牙还牙的撕刚要为他的聒噪而回嘴,却未想到脸侧忽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紧,带着热气的呼吸也喷洒下来,挪开一瞬后,好似依依不舍,又再轻轻擦过,至此方才收回。
“你要是再多读些书,就太好了,我一定会很喜欢你,心甘情愿嫁给你……”应亦骛的声音很轻很轻,宛若有满腔柔情般:“不过不读书也没关系,你也很好、很好。”
说罢,又拿嘴唇在他脸上一贴。
程萧疏怔在原地,宛如石像一动不动,无所适从。
随后心里却没由来地翻起一阵酸楚委屈,混着无比的满足,在心中四处激荡,几乎要将他吞没,好似这就是他想要的,这就是他苦求许久而不得的。
他盯着天空看了好久,烈日要将他的眼睛晒穿,雨也将他淋透。最后空中飞翔好久的鸟儿终于落在了他肩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脸,除了这个,他一无所求。
第四十章:
应亦骛醉了一宿,次日起得太晚,一想起今朝还是乔煊柳的大喜之日,匆忙便出了穆国公府。他的身影恰好被刚出书房的程萧疏捕捉到:“他去哪儿?这样匆忙。”
下人讪讪回答,含蓄而委婉:“小人不知,不过听闻今日是乔大人的大喜之日,他与五少夫人素来交情甚笃,想必是去道贺。”
程萧疏回头看了眼书房,案桌左边挂着张画,应亦骛昨日醉酒后吟出的诗句已被他规规整整地誊写在纸上,一字不落,眼下还在那儿……这人醉酒后话讲得那样好听,醒来后却是一眼都不多看,急匆匆去寻别人,用可恶二字已经不足概括。
程萧疏若有所思,最后问:“乔大人,谁?”
他又回头看了眼书房,那幅画依旧挂在那处。
——
谷静濯是谷家独子,备受宠爱,此次结亲又是乔煊柳入赘,全程由谷家操办,故而更加热闹。无数达官贵人来往府上,宴饮欢畅。应亦骛到时,他二人已然礼成,谷静濯正挽着他的手听长辈教诲,见到他后,目光停留一瞬,而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应亦骛垂下眼去,红色刺眼,他不再多看。他二人感情看来还不错,如今能如愿以偿,想来也是好事一桩。
而太子的突然到来更让婚宴氛围突变,谷家荣宠至此,令人惊叹。
应亦骛也是头回见到这位不过三言两语就轻易定下自己命数的太子,他祝贺时语气虽温文,但周身气度威仪非凡,叫人不敢直视。
好在太子并没有停留过久,很快同谷家人一齐进了内室,外头又恢复到先前的轻松。
应亦骛与徐涂恭浅浅碰过几杯后,问:“盼烛兄未来么?”
“不知,昨日他走得最晚,倒是你,都没说上几句便醉了。”徐涂恭轻笑:“拜程五所赐,他近来似乎与我二哥哥走得颇近。”
应亦骛不解其意,又听徐涂恭说:“不过你可知一位叫褚语海的贡生?我听说他已连中二元,才学不亚于乔兄。”
“褚语海?”应亦骛想了想:“只论才学,我却觉他不如煊柳。”
“你认得他?”徐涂恭惊讶道。
“今年上巳节,在宫中诗会中与他斗过诗。”
“我猜你拿了魁首?不然以你的性子也说不出那话。”
应亦骛轻轻颔首:“他文风简朴无华,工整有条,的确有力,但不及乔兄处甚多。”
乔煊柳写贺文时蹙金结绣,写山水时灵动清逸,挥笔可大气磅礴,也可写就小意温情。应亦骛每每读过他诗作,都难免羞愧,自觉不如。
“如此?”徐涂恭笑:“我倒是想与他结识,不知应兄能否引荐一番?”
“自然。”应亦骛昨日便想与他提起此事,只是意外太多,始终未能开口,眼下正好:“我月末便准备创办诗社,届时邀你入社,可不准推拒。”
有了诗社,往后友人间来往更方便,还能结识更多兴趣相投之人,徐涂恭喜不自胜,却也稀奇:“只是应兄你开办诗社,穆国公府上……”
“如今我不用去怀王府当值,长公主宽厚,许我办的。”
都道寿德长公主跋扈嚣张,不好相与,应亦骛这一番解释,倒叫人更稀奇。徐涂恭思忖片刻,想这寿德长公主目中无人确也不假,但到底爱子心切,自然没必要为难她幼子的心上人,这般便通顺了,可见程五的的确确很爱惜他,叫做母亲的也愿意爱护。
“其实我还以为你与程五婚后,会……但现在看来,其实这门亲结得倒不错,他待你倒是情深义重。”
徐涂恭当初也是为这位友人难过了许久,以为他的才学会受限,自由会受缚,为此还和助力程五的二哥闹了好久的脾气,可结果竟与他所想很是不同。
应亦骛只勉强一笑,程萧疏如今已将他忘了个干净,哪来的什么情深义重。
也不晓得是不是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程萧疏便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程五?”谷静濯忽然眉头一皱,却被乔煊柳握紧手微微摇头:“他是客人。”
谷静濯怒:“你邀他做什么?”
乔煊柳温然一笑:“我想他也会祝福我们。”
谷静濯立刻再生不起气来,但面色还是不虞。
可程萧疏却恍若闻所未闻,只问应亦骛:“你怎么在此处?”
应亦骛心道要完,不知道他为何会追着自己来这婚宴,答:“我来参加谷公子与乔大人的婚宴,这就同你回去?”说罢便要讨巧地起身,不愿多留。
可程萧疏听不懂般:“回去?为何要回去。”
他目光又转向谷静濯与乔煊柳,天真一笑:“便是这两位公子的吉日罢?我祝你们白首永偕,恩爱到老。”
……
整个宴厅顿时鸦雀无声,程萧疏心中快意横生,可这还不够,脑子里仿佛有执念在不断催促,莫名又激烈,他便随心所欲,对应亦骛道:“我听说乔公子是你的好友,今日即是他喜结良缘之日,你素来又有诗才,不若作诗一首祝贺他二人?”
方才的酒仿佛饮了满嘴苦涩,乔煊柳能在那日坦荡作出诗是因为他心中无情,可岂是应亦骛能轻易达成之事,他艰难开口:“我才学浅薄,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谷静濯虽然不知道程五中了什么邪才来他婚宴上发疯,却也乐见其成,微笑道:“五少夫人妄自菲薄了,说来我夫君也曾写诗祝贺过你与五公子,眼下若真能得你祝贺,岂不是佳话。”
程萧疏却全然不记得还有这等前因,只静静看向应亦骛,他虽不再反抗,却十分煎熬的模样,半晌后,终于徐徐念出几句诗来,语气勉强着喜悦,行文则全是祝福。
程萧疏心中畅快,端起酒盏静静把玩,又听得乔煊柳很是开心地回了一首诗作,顿时心满意足。
这回叫他回去他是愿意了,在热闹中问应亦骛:“走?”
应亦骛并不理会他,只向徐涂恭告辞,自个儿便转身离开。
程萧疏虽不解,但还是追着他一并离开,问应亦骛:“回府?”
应亦骛不答,程萧疏又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应亦骛依旧一言不发,只加快步伐,继续往前走。程萧疏终于耐不住性子,堵在他面前:“你到底怎么了?”
应亦骛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竟是要回去。
程萧疏拉住他:“不是说要同我回府吗?”
应亦骛还是不回答他的话,只费力挣扎,企图将手抽出,可他越是挣扎程萧疏便抓得越紧,直至完全不能动弹,只得对上眼神。
“程萧疏,这是在谷府,放开我。”应亦骛冷声骂道:“厚颜无耻。”
“你也知咬不知几时在令人难解的血腥中渐渐变味。原本桎梏住他的手骤然松开,转而拥住他的背,将他牵制得更紧密,应亦骛后知后觉,抬起手便要推人,可当真的分开四目相对后,脑中几近癫狂的念头又骤然冲上,不知是谁先深吸了口气,而后鼻尖又挨到了一起。
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已然退无可退,飞不出去的鸟笼,越缠越紧的蛇,全然无法摆脱……一只手颤着手捧住程萧疏的脸,最后极轻极轻地搭在他颈上。
应亦骛低着眼,犹豫好久后终究悄然睁开,程萧疏抵着他的唇瓣厮磨温存一阵,半是疑惑半是欣喜,正欲开口将这亲近之事问个清楚时,却骤然被推开脑袋。
他皱眉看过来,却见应亦骛惊疑不已:“你不是才九岁么?”
程萧疏沉默一阵,而后再止不住作笑:“你说是就是咯。”
“程萧疏!”应亦骛再迟钝也终于明白过来,抓着他肩膀摇晃,气愤不已:“骗子!吓死我了!”
“哪儿骗你了?及到朝堂,谈到深夜,唐听白问起他日后打算:“你今年就要出国子了罢?准备谋个什么差。”
程萧疏笑:“再说吧。倒是白哥若再不差人上门,前头只一个李惠云被拦摔了脑子不记得了。”程萧疏勉强平静下来,问:“那你还记得你昨夜说了什么吗?”
应亦骛神色警惕起来:“我说了什么?”
他的反应叫程萧疏一目了然,竟然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笑:“骗子。”
说什么他好喜欢他都是假的,不过是醉鬼的一时兴起,全是假话,哪有真言?
“我骗你什么了?”应亦骛追问。
“滚。”程萧疏别过头,“你给我滚。”
应亦骛怔愣一瞬,而后果真直直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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