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伴随着灵魂最深处的封印寸寸破碎,如山如海般的记忆奔涌而出,如同金色的火焰吞没了他们二人。
他们为什么没有情感、没有记忆、甚至修为倒退?
因为这些,包括肉身性命,他们全部用来封印黑雾的核心。
为什么多年未能证道?
因为他们已经证过道了。
在最无望的那一刻,朝天道证明了自己的一颗道心,换来了天道拼尽全力保全他们灵魂不灭。
金阑仙师闯进这片死地的时候,见到的便只有两簇虚弱的灵魂如同火苗般明明灭灭,还有一具灵魂早已踏上黄泉路空留肉身的尸体。
她不顾身后弟子的劝阻,呆呆地站在原处,半响,踉跄着上前把火苗收入安魂灯内,又在连花身旁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她又朝四周看了看,惨白的土地盖着雪,神识所覆盖之处唯有死物。
她的弟子,连同着这里的一切活物,竟是连尸身都没有留下。
她再也忍不住,伏到连花身上,喉咙处像是有刀片把呜咽哭号搅得支离破碎,犹如失去幼崽的母狼。
悔恨伴随着泪水往下咽,那刀片好似也在道心处敲了道裂缝。
*
金阑仙师花费了很大的时间精力才凑齐了塑造肉身的天材地宝。
死而复生有逆天道,但是修真本就是逆天而行,再加上天道的默许,这件事顺利而悄无声息地成功了。
因为那两簇火苗过于虚弱,也因为实在没有办法匀出多一份塑造肉身的材料,金阑仙师再三比较后,还是选择了把他们放在同一具肉身内。
火苗明明灭灭,融洽和谐地共处一体,既没有排斥,也没有融合。
连曼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下意识地抬手就要割腕放血:“我也给师弟来点贺礼……”
话音兀地断在那儿,洞府内寂静无声,金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哀求,又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曼曼——是谁教你的?”
连曼把手迅速藏在身后,神色惶然,急急想要找些话头想要搪塞过去,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到最后都无法自我欺骗下去:“师尊——莫要再问我了,我,我是……自愿的。”
金阑仙师身形晃了晃,她没再逼问什么,上前几步,脚步略微有些踉跄。
她温柔而强势地把连曼抱入怀中,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些含混的话语,混杂着她们二人的哭声,连曼听得不大清楚。
日后午夜梦回月朗星稀翻来覆去地去回想钻研这一番话含义的时候,倒是明白了当年师尊那番话潜在的意思:医宗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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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阑仙师座下唯有两个弟子。
一个身死道消,徒留魂魄;一个被宗门所害,伤痕累累。
她是得道之人,本不应该再去插手凡间俗物,但是为了她的弟子,也为了不坠医宗“悬壶济世,兼济天下”的初心,她决定收回放出去的权力。
若是连弟子都护不住,若是让宗门坏在那群人手上,她当这个“上仙”“药王”又有什么意义?
踏出洞府那一刻,耳边传来冰纹微裂的声音。
*
医宗首徒为天下人扫除一恶重伤昏迷不醒已是十年有余,近日苏醒实在是整个修真界的喜事,医宗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之名再次响彻整片大陆。
源源不断的恭贺礼物流入首峰,哪怕因为金阑仙师夺权而多有不满的长老,也不得不为此送上几分厚礼。
在一切喧嚣落幕后,师徒三人月下对饮,金阑仙师看上去很是高兴,连唇上的血色都多了几分:“好孩子,你别怕,你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否认,大家都看着呢。”
“你们别怕,之前是师尊太懦弱天真。别怕,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凌青月和连曼对视一眼,强行按下心中的不安:得道之人,这么会否定之前的“道”呢?
或许师尊只是有感而发吧。
那晚的夜色就好似梦中一般虚幻,往后的岁月中波澜不惊好似一切正常,连曼终于明白了自己不需要割肉放血也可以做些什么,看上去整个精怪都精神了几分。
凌萧然也日益活跃,金阑仙师和连曼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存在。
“我们本来以为他会晚一些出现的……哪怕你没有办法痊愈,哪怕他真的注定要出现,也不应该这么早。”连曼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通话,继续往嘴里灌酒。
凌青月笑着没有回话,凌萧然阴阳怪气地在脑海里哼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
分魂本就是惊天骇俗之事,若是没有幼年的磨难青年时的刺激,或许他们还会是那个凌青然。
只是世间的缘法就是如此阴差阳错,凌青然注定会成为凌青月和凌萧然。
福兮祸兮,最起码,他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
*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不过一夜之间,金阑仙师就倒下了。
她先是紧急下令让两个弟子速速离宗,甚至等不到回复就锁峰闭关。
凌青月和凌萧然自然不会就此离去,匆匆赶往主峰那想要为师尊护法,却被长老以“诛凶殄逆”的由头当场拿下,就要废去他的修为把他关押到地牢。
“当年女星镇的惨案就是他一手策划,为了沽名钓誉,不惜毒害同门,杀害上万凡人,罪大恶极,其心可诛!金阑仙师为了护住这个孽徒,不惜逆天而行,现天道降罚,她命不久矣!”
凌青月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盯着大长老:“你为了党同伐异,污蔑我们师徒,不惜让医宗背上此等骂名!你敢不敢用道心起誓,若你所言为虚,终生不得证道,死后不入轮回!”
大长老并没有理会,大喝一声就要上手杀他。
凌青月昂天大笑,凌萧然透过他的眼睛死死望着大长老和他身后众人,两人声音重叠,竟有万钟回荡之声:“可我敢!我今日在此以道心起誓,若我为女星镇惨案罪魁祸首,必当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这个誓言过于毒辣,再加上医宗数百弟子苦苦哀求,大长老迫不得已才留他一命,废他修为关押地牢。
但他们并没有料到,凌青月此刻已然不是肉体凡胎,天材地宝塑造的肉身让他得以保全灵根修为,地牢内层层叠叠的封印却困他于千万层噩梦,恍若回到当年。
连曼砸断锁链,浑身是血地出现在门外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幻境中,下一秒就清醒过来:“师姐,你还好吗,师尊怎么样了?”
连曼瘦了许多,手腕上还滴滴答答地留着血,她往门后躲了躲,强忍下哭腔:“我很好,师尊她……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些告诉你不要回来。”
凌萧然挣脱了链锁,跌跌撞撞地撞开门,被门外的血人惊了一下,气血翻涌。
强咽下喉咙那一口腥甜,凌萧然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他们是疯了吗。现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半个月,”连曼似哭似笑,“半个月,他们疯了,一早就疯了。”
她直直看向他们,神经质地笑了笑:“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就在门外,师尊和他们吵了起来。”
“疯子,他们全都是疯子!当年那些孩童炼成的丹药,全都是被他们拿了!什么富商,什么大人物,都只不过是幌子!就连药方,都是他们提供的!”
“为了长生!他们自知证道无望,就想做地上神仙,想要长长久久地在人间享富贵荣华。他们也知道,做了这些事情,和大道绝缘,但是他们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那些孩子们的命,也不在乎凡人被挑动的心思和绝望的人生。”
“但是师尊在乎。”
“连花,我的连花,到死也不知道是谁害了她。”
她的语序很乱,说到一半还有些神经质地咬指甲,凌萧然却全然顾不得这些,眼前一阵阵发黑,气血翻涌,急火攻心,他急急吐出了一口黑血。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贵人们哪里有这种能耐在医宗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这么多年不被发现,除非有人在为他们保驾护航;为什么这么大的一桩案子如此迅速潦草结束,再想翻找资料却多有遗失,因为证据早就被销毁;为什么那些丹药毫无作用,因为少了味药,或是凡人本就不可服用。
“肉体凡胎本没有经过灵气和雷劫淬炼,就算吃了这些灵丹妙药也会因为承受不足而爆体而亡。”连花言笑晏晏的模样尚在眼前,凌青月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或许医宗早已察觉女星镇那边有异,不上报,不阻止提醒他们下山历练,未尝没有想让他们死在那里的意图。
“……师尊呢,师尊在哪里。”凌青月扯着她的袖子,眼里唯有恨意。
连曼瞬间清醒了过来,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甲用力到发白,神色惶然:“不要去,不要去——哪怕你现在还是元婴,他们分神期大能,也不是你可以——”
“我可以,”凌青月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话,“师姐,你让他们走吧。那些无辜的人。”
连曼怔怔望着他,豆大的眼泪砸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她紧紧握了一下,松开手,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好,师姐相信你,相信你们。你放心去做吧。”
凌青月放了一把火。
在漫山遍野的植物帮助下,无数弟子被扔出宗外,也有无数弟子在烈火中哀嚎。
植物自有它们的判断。
用最后的一些情感作为燃料,不灭的火海蔓延了整个医宗。
凌萧然魂魄离体,虚虚地飘荡在他的身后,陪着他一路往主峰飞去。
来得及,千万要来得及……
他们在心中千万遍祈祷,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却只有遍地的尸体,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金阑仙师。
“师尊……”火势隔绝在殿外,凌青月跌跌撞撞地朝她跑去,却不敢碰她,泪水沾满了衣衫,“师尊,师尊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金阑仙师见他来了,脸上浮现了一抹熟悉的笑容:“好孩子,你来啦……不哭,生死有命,我自有我的归处。”
她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碰碰他的脑袋,凌青月连忙低头凑过去,金阑仙师满足地笑了笑,又朝凌萧然招了招手:“来,来我这里,我还没有好好见过你。”
凌萧然连忙飘到她面前,想要说一些俏皮话,结果一开口就是“呜”的一声哽咽,倒是成功把金阑仙师逗笑了:“不哭了,怎么像个小狗似的……”
她的手透过了凌萧然的魂体,颤了颤,又收回放下,她目光已然有些涣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叮嘱他们:“你们以后……山高水远,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你们和曼娘,都是好孩子……”
她微微偏了偏脑袋,目光飘向远方,凌青月咬着牙吞着泪水,在一旁和凌萧然一同拼命点头。
“我从前一直认为,我的人生是成功的,我是药王,遍尝百草编撰医术,行医济世功德无量,又是一宗庇护者,早早地得证大道。”
“后来我想,我的人生原来是失败的。我的名声被用作敛财的手段,我的弟子被残害而我一无所知,我的宗门藏污纳垢,甚至犯下滔天大罪,我好似满面风光,实际上不过是盖在蛆虫上面的那一块华布。”
“可是,我看着你们,又觉着好似没有这么糟糕。”
她盈盈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一团金光自灵台处腾升而起,迅速扩大至笼罩整个医宗:“让我为你们,做这一件事吧。”
太初二十二年,亦就是一百五十八年前,金阑仙师仙逝,死前福德遗泽万物,化为灵雨,浇灭了那一场毁灭医宗的大火,没有让其殃及池鱼。
那场雨保住了他们剩下的那一丝情感,没有让他们变成行尸走肉;保住了医宗的残骸,也算是善始善终;保住了一山的花鸟鱼虫草木走兽,让连曼得以有归处可寻。
她为她所在意的一切,下了这场雨。
据《九州志·药宗篇》记载,一百五十八年前医宗遇难,先是掌门药王仙逝,不出半月一把火烧了宗门三天三夜,宗门长老死伤过半,弟子出逃无数,自此医宗破灭。
凌青然遭此大劫刺激更甚,清醒后便自名凌青月,与义弟凌萧然一同以医宗首徒名号创建药宗,收纳医宗旧人担起悬壶济世的担子,更是在两百四十岁那年突破化神后从掌门退位成为宗门长老,忠良贤德,誉满天下,人称半仙。
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一百二十年来,也没有人在意。
*
被遗忘的往事参杂着往日埋藏最深处的记忆化成音画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凌青月脸色发白有些想吐,凌萧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此刻却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在凌青然死去那一刹而凌青月和凌萧然新生的那一刻,过往和现时重叠,他们触碰到了埋藏在灵魂碎片里面的,散发着不祥的核心。
凌青月当机立断伸手去触碰,刹那间血肉淋漓,森森白骨在黑雾中透着寒光,凌青月却全然不惧,眼尾略略一扫身旁疯狂聚集妄图做最后反扑的黑雾,还未等它们成了气候就被凌萧然一剑诛灭,只发出了高昂而短促的哀嚎就消散与天地之间,四周霎时一空。
不过电光火石间他们便完成了一场心领神会的配合作战,下一刻凌青月的手便触碰到了那颗虚弱的核心。
他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握,甚至用不上几分力气,那颗核心就在他手上四分五裂,如同打翻了墨盒子,黑水流了一手一地。
那如同心脏一般跳动着的、虚弱而不祥的、黑雾如同污水一般粘腻流动的核心,一开始还在他手上跳动了两下,也不过一个呼吸间就转为死寂。
曾经在一方世界里面呼云唤雨搅得此方天地万物不得安宁的生物,它最重要的核心,也不过是这样轻轻一捏,就碎了。
*
“我和你有三个仇恨。”
“一为天下苍生,你屠戮我方世界,杀我无辜害我忠良,此为一仇。”
“二为恩师宗门,你挑拨人心欲望,让他们走向不归路,害我师尊道心破碎身死道消,此为二仇。”
“三为我自己,你害我身死,害我年幼失怙,害我友人受烈火之刑惨死。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此仇不报,此恨不销。”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为他们,为这个天下报仇了。”
笼罩在药宗天空上的黑雾兀然一清,朗朗晴空之下,凌青月举着手,在凌萧然怀中,两人相互依偎着,失声痛哭。
*
和两百七十八年前相比,它死得太容易了。
以至于凌青月近日时时惊惧而醒,有些不真实感。每每这个时候,凌萧然也会跟着醒来,把他搂到怀中去哄,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拿回失去的记忆和灵魂碎片后,两人修为一举突破了大乘,只等雷劫渡劫飞升。
凌青月的身子也好了起来,他和凌萧然软磨硬泡,天道被磨得没有办法,分了片雷给他们,让凌萧然的身体再淬炼,摆脱了傀儡范畴,活血肉生白骨,已然是和常人无异。
两人都对自己身上的变化很是新奇,夜夜点红烛翻红浪,把对方里里外外都研究了个遍。
“我之前再想,那些仙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神佛圣兽又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救我们,”凌青月依偎在爱人怀中,青丝如瀑,白皙的手腕处红梅点点,他也不甚在意,任由身后人把玩,自顾自喃喃自语,“后来天道才和我说,他们已经拼尽全力了。”
天道是第一道防线,仙人神佛圣兽这些是第二道,过了这两道,才是他们仙界之下的修者凡人。
“他们已经拦截诛灭下了绝大部分,只是……只是还不够。”凌萧然低声接他的话尾,又爱怜地亲吻他的发尾,“没关系的,按照他们所说,我们这方世界还年轻,过了这道坎,日后便会顺遂了。”
“仙人的世界与我等很是不同,可以去不同的世界遨游,我听说,还有什么星际现代这些的。等我们飞升了,我们一同去看看。”凌青月又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地同他说笑,两人脑袋凑到一处,嘀嘀咕咕地期待着未来。
等他们把药宗事物安排好了,等到来年开春他们便举办合籍大典,他们也要和时切玉明霜雪一样,在合籍大典上面飞升。
然后,然后就去这无边无际的世界里走走看看,去看看连花,看看师尊,看看她们这一世过得好不好。
连曼或许还要他们再等一下,但也不会很久,等她也飞升了,或许他们三人会同路一段时间,然后连曼肯定会按捺不住,自己一个精怪去闯荡。
未来……未来……
凌青月头一次发觉,未来这个词,是充满了希望与甜蜜的。
他微微抬头,和爱人深深地接了一个吻。
我爱你,正如你爱我那般,哪怕此时此刻我们已然是独立的两个人,我们的思绪依然共振,情感依然共享叠加。
“再来一次吧,趁现在天还没有亮。”凌青月俏皮地眨眨眼,在他耳边轻声道。
——水中仙·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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