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如丝帛锦缎撕裂之声,又如明镜乍碎,簇拥着从高空落下,禾瑍只觉得耳边如同万千水声与玉石相击,此方世界正在朝他哀鸣。
紧接着,是眼前极致的黑,见不得一丝色彩,也没有任何源自自身的幻觉,恍若被骤然扔进虚无。
再然后是兀地消失的声音、后知后觉的疼痛、喉咙涌上腥甜,禾瑍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死亡。
不同于话本上那被轻飘飘一笔带过的字词,也不同于师兄师姐们故意恐吓小弟子们讲得那般可怖,禾瑍只感觉灵魂逐渐脱离了□□的拉扯,飘飘荡荡地游荡在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十年、百年,又或是上千万年,亦可能只过了一瞬,禾瑍懵懵懂懂地在这个无知无觉、无光无声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
前所未有的的安宁和满足感环抱着他,自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疼痛也消失不见,灵魂缺失的一角被补足,禾瑍终于明白了所谓完整是什么样子的感觉。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百年,禾瑍悠然地飘荡着,直到在黑暗中觉着自己碰到了一束花。
在这个虚无的、黑暗的、不知朝夕的地方,碰到了一束花。
他看不清楚花的样子,闻不到花的味道,却在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便知晓了它的模样、气味,甚至是味道。
像绒毛一般的、粉红色的、如丝如缕、仿若小扇子一般精巧的。
从枝头刚刚飘落的、带着被风吹得颤巍巍地抖动着的、带着丝丝清香的、吃进嘴中微微发苦却又带着些甜味的。
合欢花。
禾瑍伸出手,轻轻地将这朵合欢花合拢在掌心,如针般的花瓣软乎乎地划过他手上的纹路。
他蓦地回想起那朵送给谢煜的花。
当时阳光正好,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挑了朵从枝头落下的花,就这么送出去了。
只是这么回想起来,刹那间他的心脏好似被那天的阳光击中一般,万般苦涩痛楚涌上心头,禾瑍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
禾瑍从安宁和乐中剥离,又回到了苦痛的世界。
他依旧是飘荡着,只是遇到的、触碰到的合欢花越来越多,世界也渐渐有了光和色彩,耳边也逐渐传来了声音。
身上却也多出了他不知道的伤痕,有深有浅,遍布全身。
但是不疼。
禾瑍摸了摸脸,没有摸到伤痕,但是也不确定有没有受伤,只能带着些迷茫继续飘荡在捡合欢花的路上。
只是当他终于感到疼痛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和他进来时大不相同。
有了陆地、水源、空气、生灵,当然这些都是他觉得的,因为他被困在一处洞穴中出不去,只能自己根据洞穴有的东西来猜测。
甫一不在飘荡有了实体,禾瑍有些不适应地踏上陆地,软乎乎湿漉漉的泥土让他感到新奇和熟悉。
还没有等他梳理好如此复杂的感情,就见一只熟悉的獬豸从洞口处钻了进来,抬头,一见他就呆住了。
随机就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怎么在本尊的洞府里?”
禾瑍鼻子一酸,几欲落泪,却是强撑着笑道:“什么叫你的洞府,我可是比你先到的。我真身是这洞穴内那棵合欢树,自太古洪荒就在这生长,你说说,是不是我先比你到?”
獬豸听了这话哼唧了几声,倒也没有说什么我比你厉害占了就是占了的话,只是嘀嘀咕咕着些什么,就要上前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去。
禾瑍便又笑了:“你若是想要在此居住,也未尝不可,我毕竟是树,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地方。”
“只不过可能要劳烦你,我受了些伤,怕是要麻烦你照顾一下我了。”
这洞穴的确是个好地方,獬豸听后半信半疑,放下嘴上叼着的东西,狐疑地瞅着他:“此话当真?”
禾瑍露出了个纯真的笑容:“半点不假。”
*
一树一獬豸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住了下来。
獬豸的确是正直的神兽,半点没多问禾瑍身上的伤,每天准时准点送各种天材地宝到他跟前,看他吃下了却并无好转,带着一脑袋疑惑回到自己那边洞穴,第二天再送不同的药材来。
“本尊就不信了,这天底下的灵宝就没有能医好你的?”半个月后,獬豸看着他那毫无变化的伤痕,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你在哪受得伤啊,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好全乎?”
禾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在獬豸的再三催促下挑了一株药材吞服:“我忘了。”
獬豸不信,在他身侧转了几个圈,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却也没有嗅出谎言的味道,嘀嘀咕咕道:“奇怪了,怎么回事。”
禾瑍又露出了他那招牌般纯真的笑容:“我真的忘了,不骗你。”
獬豸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好一会,蓦地别开脸,哼哼唧唧地憋出来一句话,声音比蚊子都小:“……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信你,信你。”
禾瑍没有听清楚祂在说什么,就见他如同一阵风那般飞走了。
禾瑍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抑或是往事重现,所以对自身的伤势不甚在意。但是獬豸不知道这些,祂只知道久伤不愈,命数不长,故而越发焦急,外出寻觅的时间也越发长久。
只是这日祂回来的时候却是神气极了,高高昂着脑袋,得意地凑到他面前用脑袋拱了拱禾瑍的手:“小树仙,本尊找到法子救你了!”
禾瑍本没有把这些伤放在心上,闻言却也笑道:“哦?是什么?”
獬豸甩了甩耳朵,眼睛发亮:“本尊去那深渊镇压邪物,事成之后就是天道,不过百年,定能以天道职能来救你!”
禾瑍这一刻只觉巨大的嗡鸣声吞没了自己,他如同站在岩石上直面海啸的攻击,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自己被滔天的巨浪吞没。
良久,又或是过了一瞬,他听见自己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道:“真的要去吗?”
“当然。”
禾瑍沉默了。
他很想去问何必呢,我们相识不久,你不必为了我做到这一步;又明白祂给出的答案一定会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了耍帅很酷,唯独会隐去其中自己推动的因素。
这就是命运的纠缠吗?
不论相识多久、不论哪个时空,谢煜都是终将为了他走上那条无望的道路。
“值得吗?”
獬豸见他久久不语,如同玉人一般呆坐在岩石上,心里头莫名涌上一阵惶恐,慌得连忙叼住他的衣角,生怕他如同一缕青烟那般,轻飘飘地走了。
却听见这句轻得如风一般的话语,一时间分不清楚是真是幻,只呆呆的抬头望着他,嘴里的衣角还不舍得放下。
禾瑍看着祂,忍不住轻声笑了笑,然后又收敛了神色,伸手轻轻碰了碰祂的额角,喃喃道:“值得吗。”
獬豸哼哧了几声,出乎禾瑍意料的是,祂没有说什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这样子听上去就很假的话,咬着它的袖子,含混地想糊弄过去:“……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呢,为了你,自当是值得的。”
禾瑍便缄默,只是眉目之间带着轻浅的愁绪,伸手,轻巧地、带着些冷意和花香地、再次摸了摸祂那尖锐的、如同黑玉一般的角。
要是一切都像是刚开始的时候,那该有多好啊。
*
獬豸是自太古洪荒时期就存在的神兽,是天地孕育的宠儿,是在那个龙凤相争、鲲鹏蔽日、金乌逐月的岁月中也毫不逊色,能留下姓名血脉的神兽。
是在那个属于圣人当道、神兽当行的时代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只是时过境迁,圣人飞升,神兽沉寂,属于祂们的时代悄然落幕,獬豸——这一代的獬豸,见证了日落时最后的辉煌。
自是心有不甘,想要另寻出路,却不如龙凤那般被天道眷顾早早地封正留名摆脱了被遗忘而消亡的宿命,也不如金乌姮娥那般不可或缺到得以千秋万代享祭祀供奉。
祂有本职,却也不是无可替代;祂很强大,却也没有强大到令人畏惧,或是冲破那该死的规则,自行当道。
如此,便只能暗自饮恨,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地修炼,坚信有朝一日定能飞升封正,摆脱宿命为自己写下的结局。
祂虽不是掌管预言的神兽,但是獬豸这一代就只剩祂一位,天道垂怜,便让祂知晓自己的宿命。
“汝命中有三难。”
“年幼失怙,无亲友相扶,无长者引路,此一难也。”
“得逢机遇,福兮祸兮,受困百年,此二难也。”
迟迟不见天道说出第三难,年幼的獬豸平静地舔了舔毛发,毫无波澜地问道:“克亲,无运,吾知晓了。第三难是什么,总归不会再差了,一并说了吧。”
“爱而不得,得而复失,阴阳永隔,此三难也。”
年幼的獬豸并不知道这句谶言的恶毒,祂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继续躺下睡去。
躺在荒芜的岩石上,漫天的星空撒在祂的眼中。
祂有些不着边际地想,为什么第三难会比前两难更为恶毒,更为令他痛苦呢,明明遭罪的是旁人,不是祂的血亲,也不是祂本身啊。
以后遇到了,躲开就好了。
直至许多年后,久到祂都忘记了天道给祂的谶言,在一处隐秘的洞穴中,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萦,再难相忘。
刚刚化形的合欢花树仙,身上还带着雷劫时历经的伤痕,狼狈地坐在地上,看见祂来了,却没有害怕,反倒是朝他笑道:“我就说今儿个是个好日子,我渡劫成功了,又有贵客来到。是獬豸尊上吗,快请进来吧。”
他就这么笑着,眉目弯弯,身上的红衣灰扑扑的,却像是一株顽强的花一样,獬豸叼着包袱站在洞穴门口,呆呆地望着,只觉得心脏好像也种下了一朵花。
要是一切都停留在初见时就好了。
只因当年还年少,万般都好,万般都充满了希望。
第52章
獬豸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修士。
修仙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淬炼□□精炼神魂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其中所受的苦痛和长生证道相比太过微不足道,故而獬豸从未想过有精怪能因为承受雷劫而受……这么严重的伤。
合欢仙肤白胜雪,那青紫一片在这份白上就显得格外狰狞,细细密密的划痕遍布了肉眼可见的每一寸肌肤,丝丝缕缕的血色和青紫的淤痕交错,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美。
这当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莫说致命,顶多算是皮肉伤,放在獬豸自己身上,养上个两三天就好了。
只是看上去很严重而已,獬豸这么想着,一边轻轻打了个喷鼻。
合欢花不是粉红色的吗,怎么他这么白?
不合时宜的念头冷不丁地浮现,獬豸连忙甩甩脑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蹄踟蹰地在空中晃来晃去:“你……嗯,你,既然这洞府是你的,那本尊就不打扰了。”
嘴里还叼着包袱,一番话说得有些含混,獬豸莫名对自己生了些恼意,还没等祂放下嘴里的东西再说些什么补救,就听见那合欢仙的笑声。
“相逢就是缘分,既然尊上来到了我的洞府,又那么巧见证了我的喜事,那便进来先吃杯酒,好让我全一番待客的礼数。”
从来没有接触过礼法的小獬豸被这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这真是一件听上去十分要紧的事情,看着合欢仙的笑靥,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进去了。
这合欢仙可真是单纯啊,獬豸有些忧虑地甩甩尾巴,怎么可以什么人都邀请进来呢?遇到坏的修士可怎么办哦?
他这么小胳膊小腿的,看上去小小一个,本体又是不会跑的树,长得也不是很高大,除了会开满山的花,遇上危险时可怎么办呢?
既然合欢仙都说了,相逢就是缘分,那么看在缘分的份上,祂就勉为其难的照看这合欢仙一下吧。
一待就待了大半年。
合欢仙的伤势竟然还没有好全,这大大出乎了獬豸的意料,这几个月相处下来祂自认人和合欢仙已是知己好友,自觉承担起日常照顾这株柔弱的合欢树的重任。
就这棵合欢树,都还没有祂一半大,獬豸之前没有遇见过其他的植物精怪本体,下意识地拿自己本体和合欢树比较,得出了一个令他揪心的结论:祂的好朋友,合欢树,发育不良!
瞧瞧这根系,最粗的还没有祂尾巴粗,最高的树梢勉勉强强到祂的腰部,再看看合欢仙每天就只喝露水晒太阳,连肉都不吃,这怎么行,怎么长个?
獬豸每天起早贪黑带回来一大堆天材地宝试图把自己的好朋友投喂得白白胖胖一些,结果大半年了,别说长高长大,连伤都没有好,这让獬豸大受打击。
合欢仙却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兴冲冲地拿起一壶酒朝祂笑道:“不要在意,许是之前打脏东西的时候伤了些底子,没事的,渡雷劫的时候劈也把这些脏东西劈死了。”
獬豸听完这番话却紧张起来,拱着大脑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嗅闻了一遍,忧心忡忡:“什么,之前还有脏东西缠上了你?你怎么没有和我说?”
“当时没想起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合欢仙撑着下巴认认真真回想了一下,“当时我朝南边寻些能帮我渡劫的宝物,却不曾想遇到了一团黑雾,瞧着像是逃难来的。”
说到这儿他有些兴奋起来,朝獬豸挥了挥手:“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想要夺舍我!好家伙,被我挥挥手就打散的东西,痴心妄想要驱我魂魄,它也配?”
他娇矜地抬着下巴,神采奕奕:“我可是天地间唯一一棵合欢,就凭他,也配?”
天地间唯一一棵合欢树。
他不需要有名字,“合欢”就是他的名字。
不同于獬豸是因为天地只剩下祂一人才以种族命名,合欢,一人,一身,一树,自诞生起,天地间所有生灵皆知——天地增一种族,添一生灵。
他是被认定的、唯一的合欢。
若无意外,此次飞升修养好后他会像天地间所有圣兽圣人一样,在天外之处寻一处宝地,辟为自己的道场,享香火供奉,为万民解忧。
合欢花,无忧花,他的诞生寓意着人对对自身七情的苦求与探索,寓意着新的时代降临。
从圣兽圣灵到人的时代,一朵粉色的小花轻巧地落在帷幕之上,带来属于情欲的狂欢和忘却。
*
獬豸的成年是很微妙的。
在属于神兽神灵的时代里,祂们受尽宠爱,天然就具有两种形态,骄傲的神兽们自然更钟爱自己的本体,人身却也是行走世间不可或缺的一步。
獬豸却不同于祂们。
獬豸一族相比龙凤更为寡言内敛,行走于世间亦是更常用自己的本体,世人记载祂们一族的故事中甚少看见人形的记录。
到了獬豸这一代,祂没有族人引导,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使用人形的次数屈指可数。
按照祂的传承中记载,獬豸一族唯有在与道侣结契圆房之后,才算成年。
而只有他们找到了心爱之人,这才会拥有人形。
獬豸曾认为祂或许一生都无法拥有人形。
而现在,祂只觉得,近日来想要化为人形的欲望,越发强烈;望向那小树仙的时候,心跳越发鼓噪。
祂在朦胧中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要怎么才能化形?
祂不知道。
“你有名字吗?”合欢仙一时兴起,拉着祂在树下喝酒,毫无顾忌地坐在自己的根系上,“你和我一样,都是用种族的名字唉……要不我们取个名字吧!”
对于合欢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獬豸已经很熟悉了,祂自然是无有不应:“好,我们取个名字。”
“我还是想要叫合欢……要不就叫禾瑍吧,字也好看,寓意也好,听上去还差不多!”禾瑍拍了拍身侧因为根系而破裂的岩石,眉眼弯弯,“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听!”獬豸毫不犹豫地吹起了彩虹屁,轮到自己了又犯了难,“那我叫什么好呢……我不想要别人一听就知道的名字。”
两人头和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苦思冥想,却没有什么好想法。
獬豸叹了一口气,想要说算了,却见禾瑍一脸兴奋地拍了拍手:“好了,我想到了!”
“煜,就叫谢煜怎么样?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光明盛大,就像你一样。”
此刻昼夜交替,太阴初升,如水的月光撒在大地上,昼夜盛开的合欢花如罩了一层纱,淡淡的甜香顺着风飘散在鼻尖。
天啊,谢煜有些恍惚地想,我好想拥抱他。
*
往后的日子像是突然掉进了蜜罐一样,一切都是那样的甜蜜顺利。
谢煜成功打趴了所有竞争者,在天道见证下夺下了一处小世界,终于有方法摆脱自己的宿命;禾瑍的伤势也有了起色,最最让他惊喜的是,禾瑍居然答应了要和他一同前往那处深渊!
“反正我都要寻一处地儿开辟道场,还不如和你待在一处,说不准日后,我还能成为某个主神呢!”禾瑍神气地抬了抬下巴,拍了拍谢煜呆呆的脑袋。
“走啦!”
一阵地动山摇,庞大的根系带动着整座合欢山脉飞到空中,谢煜欢天喜地地带着他飞速来到深渊降落,只在原地留下一个平地,还有一条大江。
大江横贯整片平地,哺育了无数生灵,后人唤起为,碧江。
新生的世界还是一片虚无,娇生惯养的合欢仙却没有嫌弃,只是神气地骑在獬豸上巡视全界,笃定道:“日后我们会把祂建设得像是,像是人间界一样好,像是仙界一样好!”
合欢仙带着他的那座山在深渊的中心扎根,那座洞府便成了魔宫;他又随手在洞府内一划,便有了一个汩汩不断的灵湖。
“这是我的本命灵气所化,我不死,湖水便不绝。”禾瑍神神秘秘地指着这一池水,压低了嗓音,“所以你别怕,要是失败了,我们再修仙去。”
很幸运地,他们没有用上这灵湖。
谢煜很成功的成为了深渊认可的天道,这段日子正在融合深渊意志,只消再过一段时日,此方世界便有了天道法则,隐隐可以独立出去,那么再过个几百年,等真正的、在此方世界孕育的新生天道诞生后,他们便可自由自在地游历方外之界了。
再然后,再然后谢煜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突然化出了人形,赤果果的,好险是在他们的寝宫内,没有闹出什么笑话。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啦。
在结契大典上,在他们互证天道后,黑雾杀了过来。
新生的天道还未完全融合,正是虚弱的时候,但黑雾伤势还未好全,带着残存的、已经毁灭的世界的怨念而来,一时间势均力敌,胜负不分。
合欢仙并不是战斗力强大的仙者,他更擅长的是神魂方面的攻击。
粗壮的根系拔地而起,獬豸的吼声伴随着飞沙走石响彻全界,魔界生灵无不戚戚然退走远处,闭门不出。
胜负难分。
黑雾毕竟是一方世界的天道——曾经是,亿万生灵的怨气远远不是谢煜他们一个新生的天道和小仙可以抵挡的,到最后渐渐吃力,眼看就要败退,黑雾侵占完魔界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修真界。
合欢树,合欢花,见之忘忧。
他就是怨念的克星。
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在列列风声哭号咒怨中,刚成仙的合欢树,陨落在爱人的怀中。
金光点点,怨灵超度,天地肃清寂静,唯有新生的天道的哀嚎恳求。
世人求天地神仙发发慈悲免去生老病死的苦痛,可是天道又可以向谁哀求?
“赠君青棠合欢之花,愿君忘忧无怖。”禾瑍有些吃力地抬手,捏着一朵小小的、粉色的合欢花,“合欢仙……赠君无忧。”
忘了我。
你是新的天道,未来有许许多多的可能,你有一整个世界。
忘了我,忘了我这个故人,莫要执念于过去,莫要沉溺于苦痛。
“不要、不要!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求求你,不要!”
谢煜的哭声、落在脸上的泪、印在唇边的吻,还有封印在体内的黑雾的碎片,构成了禾瑍对世间最后的记忆。
再然后……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够死而复生,不知道为什么谢煜没有成为天道,不知道为什么谢煜还有记忆,不知道谢煜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变成了一朵朵合欢花飘散在两界,种子生根发芽,伴随着钟声哀鸣,合欢仙陨落,青棠树林生。
而最初的那一棵合欢树,树梢只开了几朵小花,风一吹,带着几片花瓣和清香,落在了守护两界的圣兽心上。
第53章
好大的一场雨。
禾瑍有些恍惚地伸出手,雨滴却穿过掌心落下,他动作一顿,环顾四周,却看见了自己躺在地上的身体。
他已经死了。
这是灵魂?是回忆?还是透过了时间的缝隙窥见了自己所不得知的过往?
谢煜依旧在哭泣,他死死环住怀中残破的身躯,脸埋在冰冷的脖颈处,如同兽类般低哑痛苦的嘶吼断断续续地透过雨声传出。
谢煜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禾瑍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初见时不曾,得知此方世界容不下祂要去往小世界时不曾,遇险后险些重伤不治也不曾见过他失落分毫。
禾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谢煜有过的所有失态、情绪上有过的所有波动,都是因为我啊。
昔日,天道曾给尚在幼年的獬豸下过三句谶言。
一曰,年幼失怙,无亲友相扶,无长者引路。
二曰,得逢机遇,福兮祸兮,受困百年。
三曰,爱而不得,得而复失,阴阳永隔。
原来你人生中的三难,有两处,都是因为我啊。
一阵迟来的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心脏处传来的闷痛让他后知后觉地弯下腰,伴随着雨声,隔着阴阳生死,禾瑍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
“天道!若命运不可改变,当初你给我三句谶言,又有何意义?!”
“你为天道,吾亦是此界天道之主!以吾金身,镇守此界,邪灵不入,换一人来生,可否?”
“若再散吾一魂,可否?”
“……让他诞育主界,忘却前尘,不复相见,可否?”
“善。”
*
“吾乃此界真仙合欢仙,庇佑众生而陨,可否换一人平安?”
“我把功德给祂,换他意识沉睡百年不受折磨,可否?”
“……我再把来世资质福报给祂,换来一面之缘,可否?”
“若他能把我忘却……罢了。”
“……允。”
*
两百七十八年前,在这所谓的神弃之地天道不存之处,一场极为惨烈而又悄无声息的战争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
无人知晓无人称颂,昔日被人艳羡的合欢仙伴随着烟灰消散于三界之中,世人称赞的仁善圣兽变成了地狱的恶鬼,沉默而固执地用着自己的身躯堵住了时空的缝隙。
禾瑍带着心脏封印的碎片转世投胎,天道终归是偏爱他的,他成为了合欢宗的小公子,虽是炉鼎之资却也平安成长,有三五亲朋,还有知己好友。
他终于从合欢变成了禾瑍。
他的日子无忧无虑,直到被一封从天而降的信搅乱了他的思绪,不知天高地厚的合欢小公子独自一人踏上了险恶的江湖,还未站稳脚跟就被人掳去当了新嫁娘。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本该是一面之缘的露水姻缘被一拖再拖,拖成了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时空凝固,万籁俱寂,禾瑍伸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下自己的心脏。
如丝帛断裂,琉璃破碎,停滞的时空再次流转,黑雾发出凄厉的惨叫,如同千万怨灵不甘愿消散的嘶吼。
然后,就化为了一道烟灰,消失不见。
*
结束了吗?
像是噩梦一样的、好像是不可战胜的黑雾,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死去的天道,千万的怨灵,就这么消散了吗?
有些儿戏,又好像理所当然。
“欢欢,不要怕,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两百七十八年前我们已经重创了祂一次,而如今,整个修真界都在为此斗争。”谢煜隔着层被子抱着他,两人神兽都带着伤,像是在一个娃娃抱着另一个布娃娃。
禾瑍把自己团在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像个惊恐不安把自己塞到纸箱子里面的猫崽仔,听了这话放松了下身子,靠在谢煜怀中,声音轻飘飘的:“……狐仙那边,还有药宗那边……”
“也快了,这个分身一死,他们就轻松许多,我的部下也带着魔兵前去支援。”谢煜也轻着嗓音,安抚地拍扫怀中的大团子哄道:“欢欢真厉害啊是不是,如果不是欢欢,我们还不能这么快解决呢。”
雨吸湪队4
禾瑍快速地眨眨眼,把眼里的湿意眨掉,拱了拱身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这么久。”
他独自清醒了一百多年,承担着世人的骂名,付出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应有的荣誉,只要稍稍一想,禾瑍便心痛难忍,自责不已。
谢煜爱怜地啄吻着爱人泛红的眼尾,心底涌上的愉悦快要把他淹没:“欢欢,我从前只觉得天道待我苛刻,命中多苦难。”
“可祂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没有你,我三句谶言全部应验后不会再有今日,我会像是宿命写下的那样痛苦无望地度过我的一生。”
“我想命运终究是善良的,你来了,我的人生便自此不一样了。”
禾瑍在他怀中蹭了蹭,咽下细碎的哽咽,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你好肉麻哦……”
抬头,吸了吸鼻子,又笑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欢欢,你之前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欢欢,欢欢,好不好听?”谢煜笑着哄他,捉着他脸蛋去亲,被子踢散了也不管,末了又把他抱在怀中,似笑似叹:“我的欢欢……我的。”
禾瑍捻起谢煜垂下的一缕发丝绕着指尖玩弄,兴致勃勃地规划他们日后的生活:“等那黑雾死透了,我们先养好伤,就去昭告天下你这些年都为他们做了什么,然后再去好好建设我们的这方小世界,然后……”
谢煜笑着打断:“我不介意他们不知道我的事,该给他们知道你的……”
“我介意,”禾瑍有些气鼓鼓,“凭什么做了好事没有好报,还要被人骂?这是你应得的!你,獬豸,应得的!合欢仙的故事和獬豸的故事,他们都得知道!”
谢煜便也笑了:“好,让凌长老写话本子,写他个十本八本的!”
禾瑍满意地发出一个小小的“哼”声,又接着规划道:“然后,我们就合籍,让爹爹狐仙青月他们都来,狐仙大人的道侣也来,先说好了,我可以给你采补,但是不可以采太多,唔!”
禾瑍恼怒地瞪了一眼捂住他嘴的罪魁祸首,谢煜脸色认真:“我会立下心魔契约,绝不会伤害于你。”
禾瑍把他的手拿下,脸上多了抹绯红:“……这算什么伤害嘛。”
说着,他眼睛一亮,看了看两人身上的红衣又看了看红色的房间,兴致勃勃地翻身坐在谢煜身上:“欲想得大道,先上心上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我们先洞房吧?”
——合欢好.卷完——
第54章
“鸡骨草,土茯苓,太子参……”
小童嘴里念叨着单子上的药名,手上不停歇地从药柜里头挑出药材,称重,打包,端端正正地递给面前的客人:“二长老,您要的药材按照单子执好了,您请过过目。”
凌萧然把手上转着的竹牌放回桌面,直起身来,直接接过药包,顺手把灵石放在他手上:“谢了。”
小童嘿嘿一笑,对着他背影扬了扬手:“谢谢惠顾!”
凌萧然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艳红的发带一晃一晃,几个呼吸间便消失不见。
待他走后,药堂里的客人小童才热闹起来:“鸡骨草,土茯苓,太子参,莫不是待会还得去老刘头他儿子那买块猪骨头?”
“八成得去,看来凌长老家今天要煲祛湿汤啊。”
“你们这二长老可真是心疼他哥哥啊,连抓药这些小事都得亲自过来不放心,我要是有这样把我放在心上的弟弟就好咯!”
易珥听得眼热,用手肘怼了怼身后的贾逸:“欸,你说我去认个干弟弟回来,会不会也会有人给我煲汤啊?”
贾逸翻了个白眼,把药包放进他的麻布袋内,没好气地拍了拍他脑袋:“喝汤?别人没把你炖了就很好了!快回去,快要筑基了,趁这几天再泡泡药浴,你别不上心……”
凌青月翻着手中的话本,阳光透过纱窗撒在账本上,衬得他的指节莹白如玉。
半响,他合上话本,微微侧了侧脑袋,不经意道:“哦?剑宗又有弟子要筑基了?”
小童恭敬上前,替他看茶,一眼一板:“回主子,那两位客人天资根骨上佳,据悉在剑宗长老下教导……”
他动作一顿,嗓子古怪地发出“咔咔”两声,随后憋出一大段话:“宝贝今晚想吃什么喝汤吗我买了猪骨哦你最爱吃的几点回家……”
混不吝又朝气勃勃,凌青月眉心一跳:“凌!萧!然!”
空气徒然一静,“小童”乖觉道:“宝贝你说,我在呢。”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侵入我的傀儡?很难修复的知不知道?我们不是有玉符吗,你不会用?”凌青月瞪了他一眼,把手上的账本往旁边一丢,掐诀直接把傀儡关停了。
凌萧然还没有消停,传音玉符一闪一闪的,凌青月直接把它往乾坤戒里一放,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传音玉符也不闪了,凌青月不慌不忙地替自己续上一杯茶,指尖缓缓敲击桌面:“一,二……”
还没数到三,门帘被一把掀起,凌萧然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宝贝你在干嘛,为什么不接我传音,我就怕找不到你才弄你的傀儡嘛,你别生气,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凌青月眼尾微挑,飞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你凌大师的手艺还是留给外头那些单子吧,我可不敢劳烦你,万一那天你把自己累得散架了我还得重金重修,我可担待不起。”
凌萧然朝他拱手,嘴上连连讨饶,见人不搭理他,又凑上前去:“好好好,是我错了好不好?别生气别生气,身子还没有好多久呢。”
“我倒是不知道我竟也有这么没脸没皮的样子,”凌青月被他脑袋拱得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轻把他脑袋推开,“其实倒也还好,你且仔细些,莫让人瞧出些什么。”
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又有些失神:“我怕届时,我修不好你。”
凌萧然所用的这具身体工艺阵法再精密材料再珍贵毕竟还是傀儡,若是被人发现了遭人非议还算轻的,万一被人伤了神魂,现下凌青月的实力又不复当年,修补不好可就生死一线了。
他们本为一体双魂,现下分魂两体,又不同于分神大能分体或心魔脱胎,这些要么认为彼此同为一人,要么是后期衍化独立,而他们本为一人,却认为彼此独立。
凌青月——那时候还是凌青然,自拜入医宗之始便立志要找到分魂之法,苦研多年终有所成。
据《九州志·药宗篇》记载,一百五十八年前医宗遇难,先是掌门药王仙逝,不出半月一把火烧了宗门三天三夜,宗门长老死伤过半,弟子出逃无数,自此医宗破灭。
凌青然遭此大劫刺激更甚,清醒后便自名凌青月,与义弟凌萧然一同以医宗首徒名号创建药宗,收纳医宗旧人担起悬壶济世的担子,更是在两百四十岁那年突破化神后从掌门退位成为宗门长老,又在二十年前突破出窍,忠良贤德,誉满天下,人称医仙。
凌萧然便是在他分神后造出来的傀儡——分出来的爱人,在此之前他便以两个身份行走江湖,让后来两人独立出现并不显得突兀。
因为不承认彼此是同一个人,想让天道认可,凌青月分了自己一半魂魄出去,从此二人性命相连,休戚相关。
凌青月毕竟还是肉体凡胎,身体素质比不上凌萧然,三天一小病五天要卧床已经是常态,半分不似出窍大能,更像是那些没有经过天雷淬体的凡人。
好在,大能常年闭门不出关门谢客是很常见的,他们要苦心证道,要寻求飞升仙缘,像是凌萧然那样一天到晚到处乱飞还搞义诊的是少数。
他这话一出,凌萧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转瞬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今天炖了汤,你猜猜是什么?”
凌青月便也顺着他的话,掀过之前那章,假装思考了一下:“嗯……鸡骨草煲猪骨土茯苓?”
“答对了,宝贝真聪明。”凌萧然打了个响指,趁他不注意在脸颊偷了个香,凌青月佯怒瞪了他一眼。
“你我同源,你翘起尾巴我都知道你要干什么。”见凌萧然得寸进尺又要闹他,凌青月拿手挡他往后躲,笑着拿话本子丢他,凌萧然也不怕,任由话本子擦着发鬓飞去也要一亲芳泽。
“嘎嘎”
外头乌鸦僵硬的叫声打断了小情侣的卿卿我我,凌萧然不情不愿站直身子,替爱人正了正发冠,凌青月拍掉他的手,理了理衣襟,脸色淡然:“请进。”
一位老者推门而入,朝他们匆匆拱手施礼,不等座上人开口就已经一拍大腿呼天抢地:“大长老啊——你可要为我们仁和堂做主啊!那义和堂仗着自己炼丹赚那三瓜两枣,愣是把药园里的草药都占了大半啊!”
凌青月眉心突突一跳,药宗不像医宗派系杂乱繁多,而是分为三座山头——炼丹为主的义和堂,炼药为主的仁和堂,还有在自然修行草木为伴的洛神院,因着修行特性,也主管药园。
洛神院弟子大多心性平和不喜纷争,义和堂和仁和堂倒是每天都在因着些琐事争执,归根结底就是在争口气——究竟是丹好,还是药好?
身为医者,自然是要丹药双修的,但是个人自有偏好,于是孰优孰劣之辩应运而生。
丹药之争已经争执了两个纪元,丹的好处自不必说,方便快捷容易携带,味道更好易于吞服;药却也有其不可忽视的优点——药效更强,副作用更小,药材使用的量更少。
同样是具有养颜功效的方单,药所需要的材料仅仅是丹的四分之三,效果还更为强大,药渣甚至还能再次利用拿来敷脸。
所以对于一些比较日常辅助的方单还有一些比较拮据的家族而言,药食用的频率要比丹更多。
但是出门在外,历练学习时,丹是必不可少的,故此丹的销量一直比药多好几倍,丹修们也一直在找改进的法子,药修自然也不甘示弱,你追我赶,造福了广大群众,苦了他一个无辜的长老。
盖因现在的掌门是他的亲传弟子,完美继承了他遇到事就跑的人生态度,上任不久就意识到两派纷争不是他一个小小元婴可以解决的,苦苦熬了五十多年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抛给他师父闭关去了。
凌青月都快被他气笑了,十八种大礼早已准备好静待掌门出关,这小子做贼心虚,愣是三年了都毫无动静。
凌青月的思绪有些发散,仁和堂长老却丝毫没有发觉,依旧在呼天撼地指天画地说义和堂抢了他们份额,凌萧然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揽住这位许长老的肩膀,徐长老的背徒然一直,高了不少。
“哎呀许长老啊,你说的这些啊我们都知道了,要不你和周长老两位坐下好好聊聊?一天到晚的这也不是事儿啊!”凌萧然嘴里说着些有的没的废话,眼睛不住地朝外头飘去。
凌青月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门外乌鸦又“嘎嘎”叫了两声,周长老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下一秒一位长得壮硕的老头推开门帘走进:“大长老啊,我和你说仁和堂那边真过分啊,昨天,就昨天,他们——”
凌萧然默默放开许长老的肩膀,许长老也不嚎了,看上去要冲上去干一架:“昨天怎么了?你说啊!你们恶人先告状是不是?!”
“我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你先来的!”周长老不甘示弱,两人唇枪舌战,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磕哒”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灵力直直打入识海中,不疼,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两位长老打了个激灵,都安静下来。
“不吵了?”凌青月吹了吹茶盏,“知道的说你们是一宗长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五赶集时的菜贩子。”
两位长老呐呐,凌萧然趁机上前打圆场,轻车熟路地调节道:“你们啊,就各退一步,他呢就把还没有用的草药还你,你呢就把还没有用的灵泉给他,这不就完了?”
一边说着,一边一把揽过他们的肩头,三个人跌跌撞撞朝外面走去:“好歹也是一宗长老呢,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我们药宗?我们一起到曼长老和萱长老那边去分,有我在,保证公平!”
“还是二长老说得有道理啊!要是医宗尚在,指定得是首徒之下啊!”
“唉,医宗遭难的真相,还是要靠你和青月啊,要是用得上我们,你尽管开口!”
谈话声渐渐远去,凌青月慢慢把凉掉的茶水倒在隔壁的花盆中,叹了口气。
不论谈到什么,最终话题还是会回到医宗那去。
这两位长老原也是医宗的长老,却并不受重视,但对医宗感情很深,一直对其覆灭耿耿于怀,期望找到真相,是谁如此歹毒,杀掉半数长老,烧毁了成立将近六百年的医宗。
凌青月又叹了口气,随手拿起桌面上一本封皮青红交加的话本子:“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丑的书——欲想得大道,先斩心上人?”
好你个凌萧然,别人堵我就算了,连你也堵我?
今晚你自个儿睡吧!
第55章
凌萧然送走两位长老满心欢喜回来,一脸迷茫被拍开。
“怎么了宝贝,”凌萧然捂着胸口那本封面奇奇怪怪的话本子,神色迷茫,“怎么突然间生气了?在气他们两个?没有必要,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装,你继续给我装。”凌青月又丢了本话本子给他,凌萧然也不敢还手,被满屋飞舞的话本子追逐得到处乱窜,嘴里连连讨饶,心中疑惑更甚。
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要挨打啊?
眼神不住朝凌青月那边飘去,美人横眉冷目,脸上染着生气带上的红雾,衬着那身青白衣衫,别有一番风情。
凌萧然趁他不注意从话本子的围攻中钻了出去,弯腰溜到桌案后头,把美人拦腰抱起,凌青月惊得轻呼一声,灵力一断,满屋子的书籍纷纷落地。
“哎呀呀瞧我捉住了什么,”凌萧然无视怀中人拍打他肩膀的手,笑吟吟地晃了晃胳膊,换来另一声惊呼和更大力度的拍打,不由得意挑眉,“是一株正在闹脾气的小水仙欸,是谁惹我们医仙大人生气了啊?”
“嘁,毒不死你。”凌青月轻轻皱了皱鼻子,倒也不闹腾了,只是瞧着脸颊一鼓一鼓的,还在生着闷气。
凌萧然见他不知道闹什么别扭就是不说,便知和自己有关,但是思来想去近来也没有什么值得警惕的事情,只能抱着人坐下,环着他边亲边哄:“和我有关?是谁说了什么吗?唯有比你我境界更高一层的方能看破,世上尚存之人屈指可数,时切玉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明霜雪那边也算和我们有渊源,别怕,我们可以解决的。”
凌青月脸上的红晕消下去些,看上去苍白不少,凌萧然却松了口气:怒急攻心,这具身子到底不能再承受更多伤害了。
“那本书,就你现在还抓着不放这本,对,就这本死丑的书,不是你给我看的?”凌青月拍了拍他胸前那本薄薄的话本子,语气有些犹疑。
若真不是凌萧然所放,而他又确切没有买过这本书,那能掩人耳目,让两个出窍大能都毫无察觉送来这本东西的人又是什么实力?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要是不满意这具身体你就直说,不要整这些有的没的。”凌青月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身子已经放松下来,靠在爱人怀中。
“欲想得大道,先斩心上人?”凌萧然脸上的笑容退去,神色肃穆,“什么狗屁玩意儿,宝贝你别听它瞎说,这东西就没安好心,想要离间我们夫夫感情,谁啊这么缺大德?”
凌青月把书从他手中抽走,扔到桌案上,神色冷漠,语气淡然:“不知道,突然出现的。”
“天道气息,”凌萧然神情肃穆,环着爱人的力度不由重了几分,“怎么,这年头天道都开始搞假冒伪劣产品了?”
“不像是假的,”凌青月否定他这个猜测,他和天道相交多次,对天道法则的气息熟得不能再熟,“是天道……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天道。”
他玩弄着爱人腰间系着的玉佩,饶有兴味地重复上头那红金写就的几个大字:“欲想得大道……啧啧啧,当真是下了血本。”
他们二人时至今日尚未证道,是世间罕见的,没有证道却步入出窍的修士,他们想要更进一步、步入大乘后直接得道飞升,就先得证道证心。
按道理来说,他们药修医修是最好证道的。古往今来,证道飞升的仙人们有不少数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和教书育人的先生,这两个职业最是看遍世间悲欢离合,人生路程浓缩在小小的医堂和教室中,让人在其中证心明志,而又功德无量,两两相加,得道飞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凌青月他们不一样。
在他们还是凌青然的时候,就已经走遍九州各地义诊,替人接生过也处理过疫疾,得到过感恩也遭受过痛骂责打,人生百味世间冷暖早已体会,但是他还是没有悟出属于自己的道。
等医宗覆灭,他变成了他们,凌青月创建管理药宗这百余年,他又体会到不一样的人生——权力,争执,利益的分配,力量的运用;凌萧然继续义诊,只是除了面对普罗大众,还有一些世家大族的修士,便也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人生——高高在上的、却因为渴求长生不老而谄媚的,寿劫将至无法突破却豁达的,为了子女徒弟资质更佳三顾茅庐求取洗髓丹的……
他们的日子好似和过去完全不同,又好似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还是没有悟出什么。
多奇怪啊,医宗的首徒、药宗的创建者,两百四十岁就成为分神大能的佼佼者,居然没有证道,居然没有悟出什么。
在面对生老病死后无动于衷,面对权力财色后心无波澜,面对哀求和夸赞一视同仁。
一个医者,居然不能共情,居然没有情绪。
多可怕啊。
他们并不是情绪的分割独立,而是魂魄思绪的独立,魂魄的分割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情感。
所以他们心知肚明——我们本身就是怪物,一个隐藏得很好的怪物。
我们很有天赋,过目不忘触类旁通,所以我们是炼丹炼药的好手;我们没有情绪,哀求哭泣和责骂谄媚都不会动摇我们的判断工作,所以我们是优秀的医者。
再然后呢?
新生儿出生,母婴平安,我们会合群的笑;病人去世,家属哀怮,我们也会轻叹一口气说节哀。
“已经很棒了,你不必苛责自己。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救了很多人,你没有用自己的知识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那你已经很棒了,不要怪自己。”师尊长长地叹了口气,爱怜地揉揉凌青然的脑袋。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也不担心你们会走上歧途。你心善,看着好像什么都不懂,但是兽园里头生病的动物,不都是你治好的吗?”师尊笑容温婉,朦胧得好似雾里的一束光。
“证道不急的,我们宝宝这么厉害,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元婴了欸,这天底下有谁比得过我们宝宝?”
师尊她总是这样温柔,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她是如此信任他,以至于愿意把医宗交给他。
“长老们虽然有些人急功近利了些,但终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日后等我退下来了,去周游世界了,你上手事务他们估计也不会为难你。”
“不过其中有些人的确心术不正,但是宝宝你放心,师尊会搞定他们的。”她的笑容有些孩子气,凌青然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你们会成功的。”这是她留给凌青然的最后一句话。
凌青然没有回答她,只是点点头,照例离宗历练去了。
她是这么善良,如此用心对待每一个人,把医宗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
只可惜,有人辜负了她。
凌青月的思绪再次涣散,属于凌萧然的肃穆紧张让他回神,他安抚地拍了拍凌萧然的胸肌,趁机摸了一把:“不是你说的吗,别怕。管它是人是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了。”
得道证道固然重要,可是身边人却是比自己生命还要珍贵的存在。
“先别碰,我去查古籍研究一下,”凌萧然神色缓和了些,牵住爱人不老实的手啄吻,“我只是怕,这个东西是那个玩意送过来的。”
凌青月神色一冷,指尖轻敲玉佩,泠泠一笑:“两百七十八年前死过一回还不够吗?又来?”
语毕,松开玉佩,从乾坤戒中取出玉匣,一缕黑雾在透明的玉匣内游动,凌青月半眯着眼睛打量几下,语气淡漠:“……倒是难杀,又活了。”
凌萧然从他手中把玉匣拿走,放进自己的乾坤戒中,一脸严肃:“这个东西不干净,万一你染上什么脏东西怎么办?”
凌青月不在乎摆摆手,又从乾坤戒中摸出一沓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古籍:“都放了这么多年了,要有事早有了。我先看看之前没有看完的古籍有没有说它是个什么玩意……”
当年以为这个东西死透了,也就没有仔细研究,这些古籍看得人头晕脑胀,有着时间精力他还不如看多两本故事书,现在好了,还得重新开始研究。
凌青月拍了拍他大腿,慢条斯理地站回地面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去吧二长老,你去研究一下这个东西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我再看看这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味如嚼蜡的——书。”
凌萧然夸张地叹了口气,耸耸肩站起来:“好吧,看来只有话本子在你这里才有阅读的价值。用完就丢,这是我的宿命,我了解。”
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探头探脑地趴在门框边朝里望:“其实也说不准……说不定它其实一直没死呢。”
凌青月挑挑眉,端正坐在椅子上把他赶走,半响,笑得意味深长:“说不定啊……医宗也有它的一份呢。”
第56章
凌青月并没有花太多心思放在这死而复生的黑雾上。
这并非意味着他不重视,恰恰相反,他让宗门加强了巡查汇报,囤积药材,弟子们问诊时遇到一些奇怪的病症要及时上报。
他只是放弃了去了解它是什么这一步,直接跳到如何预防以及解决这最关键的一步。
人类是无法理解天道法则的,尤其是这种携带着怨念的、来源异世的、已经逝去多时的天道,以他尚未证道的心性,无法理解也无法解构。
只是他到底是曾经直面过这块黑雾的。
凌青月清楚地知道这篇黑雾降临到此方世界会为此片生灵带来什么——瘟疫与死亡交织而成的哀乐,战争与权力角逐的舞场,死去的生灵只不过是黑雾和有些人那华美袍子上的虱子。
他们欣赏着舞场的律动,品尝着血淋淋的利益同时高声赞美着死亡优美的姿态,他们高高在上,无视着支离破碎的众生。
无人可以拯救他们。
神明对哭求充耳不闻,高高在上端居宝座,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一手拈花一手披挂佛珠,烟雾缭绕间似在为众生动容。
凌青月知道这些都是错觉。
我们的确是有神仙的,他跪在蒲团上想,不然,那些飞升了的前辈去了哪里,那些圣人神兽又去了哪里?
可现在,他们在哪呢?
为什么没有人给我们提示,为什么没有神仙来救我们?
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眉目低垂点燃三柱清香,举高至头顶,恭恭敬敬地跪拜。
药宗的香与别处不同,加了几味药材进里头,闻着便多了几分苦意,在这苦涩的味道中,凌青月恍然见到了当年那个年轻气盛而又茫然无助的自己。
一拜,愿生灵康健。
二拜,愿天下无难。
三拜……
他有些记不清当年那个小朋友求了什么,于是便求了个新的愿望。
三拜,愿师尊脱离苦海,轮回之后喜乐安康。
抬头,看向师尊的牌位,上好的紫檀木上书“尊师金阑之位”简单几字,又出了神。
金阑师太,现下已经没有太多人知道了,但是再早一两百年,这四个字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医仙这个名号也是为她创立的。
妙手回春术,三更到午时。
说得是只要她出手,再厉害再严重的伤病都能治好,你哪怕只剩一口气了她都能给你拖到第二天再咽下去。
在她之前,无人系统地编制医书药书,甚至连炼丹都是在摸索。
她像是突然间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做了前人未竟之事,确立了医修的不可或缺性,让不论修士还是凡人都多了丝希望。
如果没有意外,她该成仙的。
她功德满身,合该成仙的。
凌青月怔怔跪坐在蒲团上看了好久,直到清香燃尽,日落西山,他才在摇曳的月影中叹息:“……师尊,我做得还不够好。”
无人回应,唯有窗外竹叶莎莎的声音和他的轻叹声回荡。
*
他这具身子太差,不过跪了一下午就倒下了,这还是垫了个厚厚的蒲团的结果。
凌青月病怏怏地躺在榻上,裹在被子里探着脑袋去就凌萧然手里那碗汤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好苦,我真的不能吃药丸子吗?”
直接一颗就水吞服了,哪用得着这样苦着自己。
“不能,”凌萧然的脸是黑的语气是硬的,见凌青月喝得难受,又递过去些,语气带了几分阴阳怪气,“良药苦口利于病,凌大医仙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凌青月知道他这是气自己没有好好爱惜身子,他是如此忧虑爱人是傀儡一事被人发现被人伤害,爱人又何尝不是忧虑他这副身子?
当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屏气,打算一鼓作气把药喝完。
只是唇边刚一碰到玉碗就被挪开,凌青月不解抬头,只看见凌萧然有些别扭的神色:“……难喝就不要喝了,我炼了风寒丹,你吃吧。”
别扭又纯情,想要给他个教训又舍不得,思来想去只能给他熬一碗苦苦的药,可是自己一蹙眉他又后悔了。
甚至还准备了风寒丹。
他最是了解他了。
于是凌青月便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玉碗移回自己这边:“熬都熬了,别浪费了。现在还热着,等冷了可就更难喝了。”
凌萧然不说话了。
他本不是个安静的性格,此刻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爱人头顶的两个发旋出神。
他昨天在门外站了一下午。
本来是查到了些什么想和他商议的,只是临到门前却品尝到了一丝苦涩,那丝苦意顺着清香穿过门帘萦绕鼻尖飘进心里,直至日落西山也久久未曾散去。
于是他在门外站了一下午。
他清楚凌青月也知道。
他们两人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从里外两个世界完成了属于他们的祭拜。
于是凌青月邀请他来分享今天的苦果,一场无伤大雅的风寒,几副药剂下去就能好全,凌青月承受□□上的苦痛,凌萧然承受内心上的折磨。
就像是一场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孩子闹脾气朝大人求关注的、属于赎罪的责罚。
他们在这细小的折磨苦涩中分享着共有的苦痛和独属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爱意。
“喝完了,”凌青月把脸移开,迫不及待地含住凌萧然递来的蜜饯,含混不清地抱怨,“好苦。真的不能再改良一下方子吗,或者改良一下药材也成。都修仙了,还要喝苦药,你和凡人说看看他们信不信。”
亲昵的抱怨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凌萧然的神色不自觉地流露几分溺爱,也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我去为难一下那几位长老。”
他掐起嗓子模仿搞怪:“我就说,你们的药做得这么难喝,迟早要被炼丹的搞掉!”
凌青月乐不可支,笑得倒在床上,凌萧然顺着他的力道躺在他的身侧。
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笑声中,他们为彼此达成了一场隐秘的,属于赎罪后的安抚。
*
“你是说,最近魔族那边不太平?”凌青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爱人的手,若有所思,“剑宗那边呢?”
“暂时没有什么异样,哦还有,明霜雪快要出关了。”凌萧然略微思考了一下,补充道。
“哦?这可是件大事,改天我们上门拜访。”凌青月挑挑眉,转而提到另外一件事,“如果黑雾真的死而复生,我们还得找到克制它的东西还有治病的药材……上次是先杀了它疫疾才消失,但死了太多人了。”
他们齐齐沉默。
说来可笑,时至今日,他们都不知道黑雾是怎么被自己打败的。
他们忘却了这段记忆,又或者是说,凌青然忘却了这段记忆。
“车到山前必有路……”末了,凌青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出了意外,当天晚上他们被天雷震醒,随后就是一阵地动山摇,两人连忙收拾一番出门探查,好在谷中弟子并无伤亡,只不过有些动物受了些惊吓,植物压了几根。
药宗位于凉州一处山谷,占地极广,囊括山林湖泊平原等多种地势,花草丰美而又安全,因此在《九州旅游攻略·凉州篇》中位列“凉州最美景色”第一,荣登“凉州你不可错过的百大景点”之首。
建宗以来,他们就没有遇见过什么灾害。
刘长老他们本来还以为是天灾预警,凌萧然却在收到玉符传音后神情古怪:“……剑宗被雷劈了,波及到我们这边而已。”
一行人面面相觑,便作鸟兽散,回房睡去。
“明霜雪也不见了,”凌青月神色也有些微妙,“怎么会这么巧?不会是那团东西又做了什么吧?”
凌萧然安抚地揉揉他的额角,玩笑道:“难不成它还可以把明霜雪送过去剑宗那边?我听青丘那边说明霜雪的魂灯还亮着,身上的禁制也没有触动,应该无碍,我们也帮着找找,莫要担心了。”
凌青月也觉得这个猜测有些无稽,便也附和点点头:“好。”
凉州的风月和别处不同,更为明亮凌冽些,凌青月看着床外月色,回首朝凌萧然笑笑:“你有没有发觉,我这段时间叹气比往常多了些?”
凌萧然在他面前惯是笑着的,此刻的笑容却也淡了些。他便故意叹了口气,绕到他面前关上窗户,挑挑眉:“那你有没有发觉,我这段时间的笑容没有往常多了?”
凌青月便笑着把脑袋靠在他胸前,近乎耍赖似的把他按在床上:“天啊,那可真的是太糟糕了,为了它可不值得,来来来,我们做些快乐的事情。”
凌萧然脸色一红,有些慌乱地搂住被子,眼神乱飘:“别乱来,你身体好没有好全呢,别招我……”
凌青月便故意扮出一副逼良为娼的凶恶样子,凌萧然被逼得嗞哇乱叫到处躲避,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哪个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青月仙尊。
闹到最后凌青月被被子裹着乖乖就范,被唠叨了十来分钟要爱惜身体克制欲望日后一定,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凌萧然便停止了他的小课堂,万般无奈而又甜蜜地搂过爱人哄他入睡。
身体贴着身体,手牵着手,他们如同连体婴一般相拥而眠,像是在寻求失去的某些联系,理所应当的,天地间任何一对爱侣都不会比他们更加亲密。
昏暗的夜色遮掩下,一缕黑烟仗着自己的轻飘墨色,悄无声息地侵入他们的梦中。
第57章
凌青月久违地梦到了属于凌青然的过去。
他有些新奇地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又尝试性地动了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然后是小跑,紧接着欢快地跑跳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如此轻快过,身体的沉疴让他处于苦痛中不得解脱,莫说是奔跑,他已经忘记了走路不会喘息是什么滋味。
他像是真正的孩子一样欢欣鼓舞地适应自己的身体,蹦蹦跳跳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耳边风声传来的呜咽也变成了重获自由的庆贺,堆积在街头巷尾的尸骨也成为了装点庆典的彩带。
他全然不顾这血色斑斑的世界,自顾自地高举着手中的拨浪鼓奔向记忆的家中,空中凝视的视线情真意切地疑惑自己的布局是不是哪里出现了纰漏,抑或是自己的施咒对象所看见东西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差别。
小孩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家中。
他满脸笑意地替倒下的老妪盖上白布,把手中的拨浪鼓放在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怀中,又换掉供桌上腐烂的鲜花,倒满了茶水。
最后,才恭恭敬敬地朝面前两个牌位上了三柱香。
香很劣质,味道自然也很恶劣,浓重呛鼻的烟熏得人直掉眼泪,小孩拿袖子狠狠擦了脸一把,又露出个轻快的笑容:“真是太用心了。”
待到香逐渐燃尽,香灰明明灭灭,他踮起脚尖,拿起一把尚未燃尽的香灰,全然不顾指尖上烫出的燎泡:“你让我轻快了一回,我便也给你一个痛快。”
香灰徒然在手中燃起,瞬间变成一簇火苗,待到那指尖一放便落到地上,点燃一切被肉眼看见的东西。
一簇簇火苗吞并着彼此,吞噬着一切也创造了一切,在这滔天火海中,小男孩的身影拉长,纤细,变成一道火海中的影子:“你也就剩这点本事了。”
他眼中倒影明明灭灭,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缕黑烟,于是梦境散去,凌青月不甘不愿地醒了过来。
他有些怀念地咂咂嘴,翻身拥住了自己的爱侣。
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的感觉的确是令人留恋。
凌萧然顺势搂紧了他的腰身,爱怜地啄吻他的发丝:“玩得可还尽兴?”
凌青月眯了眯眼睛,没有阻拦他的小动作:“你是了解我的,这远远不够。”
所以刚刚凌萧然全程没有打扰他的兴致,任由着他疯跑,能在梦境中带有体感的机会可不多,下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等把它解决了,搜一圈它的记忆,看看该怎么做就好了,”凌萧然对他自是无有不应,“只不过,它的手段越发无趣了,故意给它机会都不中用。”
两百七十八年前用过的套路时至今日还在使用,也不想想物是人非,谁都在改变。
“它许是忘了,这招对我们没用。”凌青月扯了扯自己的发丝,又下意识绕在指尖上,“说起来……是时候去看一下于妈妈他们了。”
凌萧然便低声应了。
凌青月回想着这一次黑雾的行动,百思不得其解,两百七十八年前的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险些崩溃,这些陈年旧事应该造不成这么大影响才是?
随后他又猛然间意识到,两百七十八年前那个凌青然,还没有时光和记忆作为抵御痛苦的武器,在他短暂的二十五年的人生中童年的苦痛占据了他人生的底色,蔓延了他整个少年时光。
一阵莫大的悲哀席卷了他们心底。
若连自己的痛苦都不能共情回味,又怎么能感受他人的情感。
凌青月只能把自己的羞愧和痛楚通过肌肤的相触传递,又通过耳边的心跳回馈到自己身上,在这默然无言中品味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苦涩。
*
凌青然自有记忆起就待在凉山下的一处院子里。
院子很大,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没有爹娘的娃娃,有更多的身体残缺病弱的孩子。
于妈妈是这里唯一的大人,她一个人照顾着这里所有的孩子,尽管只是一个白发苍苍弯着腰的老妪,她却能把这院子里面的孩子们都照顾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们虽然说不能吃饱饭,但也不会被饿哭。
有饭吃,有衣服穿,有一些破破烂烂但是很干净的玩具,晚上临睡前还有于妈妈的故事书。
经常有形形色色的人来领养孩子,每次都会领走一大批孩子,院子里会空出来一大半,但是没有关系,于妈妈会再去捡来新的被抛弃的孩子,每天也有人会把婴儿放在院子门口。
每次有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孩子都会分成两批,健康的孩子围着他们转求着他们把自己带走;不健康的孩子哭着扒在于妈妈的身上求她让自己留下。
于妈妈这个时候就会用袖子擦擦眼泪,拍拍这些孩子们的手:“不要舍不得于妈妈,你们去了是去享福咧。”
然后到了晚上,她会很满足地摸摸凌青然的小脑瓜,笑眯眯地替小孩子解惑:“那是因为于妈妈养孩子养得好咧,他们才这么喜欢我们院子里的孩子。”
于是小小的凌青然又问,那些不健康的孩子收养了做什么呢,每次他们来,那些不健康的孩子们都会全部被收养。
于妈妈依旧是笑眯眯的,替小孩子掖了掖被角:“这些老爷娘子们心善啊,看这些小孩子可怜,让他们享福去咯。”
于是年幼的凌青然认真地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些健康的孩子们也是去享福了吗,于妈妈,我也能被收养吗?
于妈妈没有再回答他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们青然啊,本事大着咧,以后于妈妈要跟着你享福咯。”
凌青然是特殊的。
他从未参与那些尊贵的客人们的收养挑选,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那个院子里长大,成为了那座院子里待的时间最长,年纪也是最大的孩子。
在他五岁那年冬天,于妈妈又抱回来了一个女婴,她看着那个女婴,脸上是凌青然从未见到过的兴奋。
她顾不得自己灰发上飘落的白雪,连忙招呼凌青然上前去看那个女婴:“好孩子,快来看看,她多可爱啊。是不是很像我?我和她一定是有什么缘分。好孩子,让她也留下来,和你作伴好不好?”
凌青然认认真真地打量女婴的脸庞,她睡得很安静,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她的嘴唇有些青黑——除此之外,他没有发现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但是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只是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是的,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于妈妈。”
他的童年生活是那样的平稳,安静,幸福,只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毁灭了它。
就在开春的时候,他所在的那个村庄发生了疫疾,大片大片的人畜死去,方圆几公里处见不到活着的生灵。
院子成为了唯一的安全地,里面生活的孩子和鸡鸭都获得好好的。
只是这种世道之下刚出生的婴儿和体弱的孩子根本熬不了多久,一连几日于妈妈都早出晚归,但是都空手回来。
院子门口更是没有人再放婴儿孩子,于妈妈的脸色阴沉沉的,很不好看。
于妈妈为了孩子们的健康安全,严令不许任何人出入院子,但是凌青然正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他关不住,央求于妈妈让他出去看看。
“于妈妈,要到十五赶集了,我想买个拨浪鼓给妹妹玩。”
“于妈妈,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染病的,你瞧瞧,之前我不小心吃了一包毒耗子的药,可是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于妈妈,我保证,我最迟下午就回来。”
只是他再回去的时候院子已经被火海笼罩,拨浪鼓从手中脱落,他甚至没有机会把拨浪鼓放在妹妹怀里。
凌青然只是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他经受不住这么大刺激,当下便晕厥在路边,拨浪鼓也被他这么一砸一推,掉进了火海中,再无踪迹。
等他清醒过来时,他便已经在医宗的山上了。
*
凌青然这个名字在医宗一向是传奇的同义词。
他五岁被金阑师太捡回宗门,半月清醒后参与弟子大比以笔试第一实战倒一名震全宗,金阑师太力排众议收他为徒。随后三年筑基五年金丹,十五岁那年元婴大成,跟随师尊游历九州救死扶伤,堪称医宗的希望之光。
他入宗前的经历自然也是被人津津乐道,众人会在谈论一番后长叹口气,感慨这位师兄定是那时受了些刺激,以至于性格有些奇怪,有时候笑吟吟的很热情有时候又冷冰冰的,话语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妒忌就不知道了。
毕竟优秀的人总会被妒嫉的,也总会被人原谅的。
师尊也希望他走出这个阴影:“宝宝,你不能把自己困死在过去之中。”
而这个时候,凌萧然只会笑吟吟地摇摇头:“师尊,莫要不快,徒儿很好,别听他们瞎说。”
凌青月也只会抿了抿唇,低声解释:“师尊,可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师尊便也不再劝了,只是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我的宝宝自然很好。你想怎么样做就去吧,师尊在呢。”
师尊在呢。
凌青月突然很想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在爱人怀中笑得前仰后合,凌萧然不得不无奈地把他抱得紧了些。
一个连事实真相是什么都没能搞清楚的废物,一个连假的幻境都没能做全的东西,为什么觉得能把他们困住?
“我只是觉得很好笑,我们当年究竟为什么失败了呢,”凌青月笑得眼中水光潋滟,眼中却倒影不出任何一片月色,“只是假的就是假的,当年我们不怕,现在又怎么会怕?”
第58章
医宗已经覆灭了一百五十八年,这个时间说长不长,与修真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说短却也不短,足够新的一代修士踏入江湖,创造新的故事,忘却过往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人和事。
凌青然这个名字伴随着凌青月和凌萧然的诞生便消失在众人的耳目中,提及医宗的首徒,金阑医仙的唯一弟子,人们第一反应是凌青月。
是那个为医宗力挽狂澜的天骄,是药宗的创建者,是医仙的继承人。
凌萧然像是他的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名字,凌青然更是无人再提及。
他们煞费苦心地把过往与自己割裂,为此不惜搭上健康的身体和修炼的未来,成功地将凌青然从世界上抹去。
好似世人只要忘却这个姓名,就会把一同把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埋葬。
凌青月又长久地缄默着,月色渐渐淡去,天却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待到太阳把天色照得蒙蒙亮的时候,凌青月拍了拍凌萧然的手臂,轻笑了声:“我的素材用完了,你去走走吧。去青州,去兖州,去看看那些地方和我们记忆中有什么不一样,去看看新的地方。”
“我们的《笑话大全》和《旅游志》该更新了。”
凌萧然没有应答,直到凌青月不耐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半响,才点点头。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犹疑:“距离上次更新不到十年……需要这么频繁吗?”
“十年间会多出不少新的笑话,景色不变,人心易变。”凌青月语气不变,脸上却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我可是在我们这儿寻到了不少新的素材——我其实应该早些想到的,它造成的影响尚在,怎么会死透了呢?”
“真可惜啊,我不能亲自去看看。你去便是我去了,去让我快乐些,好不好?”
这番话像是一把利刃诛心不染血,凌萧然喉咙未动,终于忍不住:“你明知道我会去做,又何必说这些话?”
凌青月脸上有几分浮于表面的讶异:“你怎么说这种话?我是哪里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吗?你知道的,我都是真心的。”
凌萧然知道他是真心的,他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地愉悦着、憎恨着,以及忧惧着。
于是凌萧然他也跟着愉悦、憎恨、忧惧,可是他与他最大的不同让他沉默着,任由自己的灵魂被情绪撕扯。
他的脸上没有再浮现之前那般的笑容,凌青月便也心软了,软和下语气安抚:“我不会去做什么的。只要你在,我就不会去做。你是知道的啊,你是最了解我的。”
他的声音喃喃,语气颤抖几近哀求,缺失的灵魂寻求着圆满,渴望着另一半灵魂的认可,凌萧然不得不无视掉自己的不安,转而安抚他的情绪。
他的爱人敏感、脆弱,像是那飘落在水面上的花,经不得一丝一毫的伤害,却又坚韧地守住曾经的诺言,持续两百七十八年地保护着这个世界。
凌萧然转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爱人多善良啊,付出了多少啊,只不过有些好奇心,只不过忽略了些什么,那又怎么了?
这些只是应付的报酬罢了。
*
药宗和很多宗门的关系很好,谁都不会想得罪一个可以决定生死的医者。
但在其中,同在凉州的合欢宗更得凌青月二人的眼缘。
长生难觅,不如得极乐。
他在药罐子里呆久了,滚滚红尘中的放浪形骸人间烟火气便格外得他青睐。
合欢宗的小公子是个俗人中的妙人,他看似和合欢宗中弟子没有什么不同,却单纯清澈得格格不入。
他爹愁得每次去药宗拜访拿药时都拉着凌萧然大吐苦水,生怕自己儿子有朝一日被人骗去了做炉鼎,看得和眼珠子一样严实。
凌青月因为身子不好,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旁人从不会打扰他,生怕破坏掉他身上那一份清净,他便会在客人走后津津有味地去听凌萧然添油加醋的复述,偶尔间兴致来了,便会编成话本子拿去花楼酒楼中去讲书。
他太久没有出门游历了,九州的事情知道得并没有之前深刻,属于凌青然的耳目遍布九州,但是属于凌青月的感悟却无法通过他人言语纸笔传达。
于是道听途说的故事和消息经过删改变成了一个个曲折离奇的话本子,有心人会在其中发现一些秘辛,而更多人则是回味着其中情节人物。
毫不夸张的说,他和禾瑍撑起了凉州话本子产业的半壁江山,但是他比禾瑍多出一个爱好,他喜欢讲故事。
在高台上一拍惊堂木,把笔下的故事徐徐讲出,观察着台上台下观众们的反应,享受着或是惊呼或是赞叹或是怒骂,听众们的喜怒哀乐尽在他的掌握中。
情绪最是难以控制的。
医者都清楚,沉疴易除,心病难解,若有人真的可以完完全全地掌控情绪,世界上怕是再无有受折磨的人了。
但是凌青月很清楚,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人,情绪是最不可掌控之物,这一点他早早的看清,便是他与它最大的不同之处。
花楼中,听众已到齐,凌青月一抹粘在脸上的胡须,惊堂木一拍,故事开始了。
今儿讲的是俗套的莫欺少年穷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少年孤儿出身,遭遇拐卖后被好心人解救,拜师学艺大成后闯荡江湖,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众人交口称赞,后遇到一爱人,两人一同破坏灭世阴谋后退隐江湖,相濡以沫相伴到老的故事。
今儿讲到故事的结尾,是两人退隐江湖,在世人的赞美中和爱人相伴余生的结局。
情节老套无甚新意,结尾是话本作者“青道人”一向所钟爱的大团圆式结尾,但胜在故事曲折该有的高潮打脸都有,听众们依旧是听得津津有味,欢呼鼓掌不断。
但也有人觉得不过尔尔,往台上抛了一块灵石,高声问道:“难不成青道人已经江郎才尽了吗?怎么写来写去都是这些套路的东西,就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故事情节,或者是结局吗?”
台上的讲书人便把眼睛一眯,抹着胡子呵呵一笑,手上收起那块灵石,语气带着几分打趣:“这位公子,莫不是要让那青道人写这书中少年破坏灭世阴谋后不仅没有得到世人赞誉,反倒被宗门无视污蔑?写他被人唾弃,为了救世几近失去一切,爱人也受伤险些离他而去?”
“那不能这么些啊,写出来没有人看的,我要是说这个故事,你们就该拿鸡蛋砸我了。”
听众们便又哄的笑了,那男子便也笑着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下次有什么好故事再来吧,台上说书人也跟着大伙笑得开怀,胡子一抖一抖的。
锣鼓声响起,花楼午场结束,该散场了。
化妆间桌上最后一杯茶也逐渐失去了温度,凌青月褪了妆,坐在椅子上出神。
身边的童子声音一卡一卡的,嗓子还没有修复全乎,用略带古怪的嗓音问道:“主人,您在看什么呢?”
“我在想,都说人走茶凉,只是我看啊,人未走,茶就凉啦。”凌青月拿起茶盏,轻轻嗅闻了一下,“可惜了这杯好茶。”
小童不解地歪歪脑袋:“茶凉了,再换一杯不就好了?实在不行,让它再热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凌青月忍不住唇角弯了弯,微凉的指尖轻点小童的额头:“你啊,茶凉了再热,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不过你说得对,让凉茶再温热,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愿意损失些茶香,就可得到杯——新的热茶,”指尖微动,茶盏被灵力温热,不多时白雾重新飘荡在茶汤上,凌青月轻茗,微微蹙眉,“到底不一样了。”
*
凌萧然离宗游历也有些时日,此次出行他不过只是去走走逛逛,凌青月也并不指望着他能带些什么消息回来。
他们想要携手再去游历。
传音玉符一天到晚的闪个不停,凌青月却好脾气地一个不落地接起,再挂断,直到凌萧然终于学会了一接通就说正事:“宝宝,老婆,别挂啊,别挂,我这是真有故事和你说。”
凌青月挑挑眉,停下准备挂断的手,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嗯哼,你说吧。”
“就是明霜雪不是失踪了吗,然后那天不是剑宗又被雷劈了吗,你猜怎么着,剑宗那里多了只小狐狸!”凌萧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刻转换灵镜面对面,“我可听说了,那时切玉肩膀上多了团毛茸茸,那个小家伙可神气了。”
凌青月终于起了些兴趣,灵感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哦,霸道剑修俏妖狐,很时髦啊,仙品!”
毫克,太毫克了!
“那团东西倒是替他们牵了段好姻缘,你说我们相识一场,写些话本子祝贺很应该吧!”凌青月兴致勃勃,甚至已经开始挑选届时说书时要穿的衣袍。
凌萧然在那头乐不可支,笑得那红白衣袍抖得飒飒作响:“写,写他个十本八本。我看那剑宗怕是要脱掉那无心无情一心向剑的帽子咯,好些个弟子都在偷偷养小动物和收藏话本子。”
“这倒是好事,难不成真的要变成笑话?也不一定,说不准有新的笑话。”凌青月眉眼弯弯,又发觉有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人家剑宗弟子在做什么的?”
“哦,其实没什么,”凌萧然语气无辜,“那些话本子和小动物都是我卖给他们的。”
第59章
“啊,我好像并没有这种恶趣味吧,”凌青月被他这番话震惊到胡言乱语,“你不会把路费都赚回来了吧?”
凌萧然顺着他的话打趣:“不仅如此,我还把回程的路费也赚回来了,还能给你带些小玩意儿。”
传音玉符没有影像,凌青月却可以凭借他笑得颤抖的声音想象他的样子,不由脸上也浮现出一抹轻快的笑容:“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是我没有见过的。路途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你记下来,回来和我说。”
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话,别扭地把那句“我想你了”藏在字里行间中不肯轻易说出却又期望对方知晓,就如同诗经里那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不是为了说卷耳的繁盛,而是为了引出那句“嗟我怀人”。
他说别处的风景,说旅途上的趣事,就是那抛砖引玉的“采采卷耳”,就是在说“嗟我怀人”。
我的心上人啊,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好奇怪,是自己让他去的,偏偏又是自己舍不得他。
凌青月又怕自己暗示得不够清楚,看向窗边摇曳的水仙花,语气微微泛起波澜:“水仙花开了,昨天晚上看还是个小花苞,今天就开了。”
凌萧然便像那位感动而归的吴越王夫人一样,笑着朝他承诺:“好,我很快回来。”
*
凌萧然回来还有些时日,凌青月无聊之下终于定下心来去研究研究那些古籍。
里面一剂“清心方”引起了他的兴趣,这药方所用药材皆是人间界可寻,没有什么天山雪莲鲛人泪这些存在秘境仙山才可寻到的药材,所成药剂却可对修士生效。
要知道修真者体质不同常人,天雷淬炼秘境问心方方面面皆有提升,人间界的药材缺乏灵力,药效对修真者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这清心方却是对凡人修士一视同仁,服下后一段时间内皆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有着安宁定神的功效。
“当归1钱2分,川芎7分,白芍1钱(炒),生地黄1钱2分……”凌青月拿着方子照着抓药,“还差了一位药……”
已经尝试了两三天了,一一把人间界那些有着清心凝神功效的药材都试了一遍,又怕是药性不对,君臣佐使酌量增减,还是没能找到那一位药材。
凌青月晕头转向地满身药味地从煎药房走出,晕乎乎地扶着一旁的红木圆柱,愤愤地把手上拿着那本古籍往柱子上甩了几下,嘀嘀咕咕:“骗子,都是骗子,写又不写全,哪个缺心眼的擦去了,咒他吃饭没有盐!”
意识到自己话里头的逻辑矛盾,呆愣了一秒,又有些恼羞成怒地摔打了几下,看它页脚破了又连忙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弄回去。
“噗嗤。”
凌青月耳尖一动,立刻站直了身子,暗含杀气地往那笑声处看去,冷笑一声:“何方尊驾来此,大大方方出来不好么,何必做着躲躲藏藏……”
话尾还含在嘴里,凌青月却愣在原地,手上的力道都轻了几分。
凌萧然摸了摸鼻尖,从藏身之处走出,朝他张开双臂:“好吧好吧,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话尾被怀中人撞得有些磕绊,凌萧然愣了一下,不由心花怒放,连忙环住怀中人,抱着的力度都紧上几分:“这么想我啊,都投怀送抱了。”
胸前传来微微钝痛,被人用脑袋砸了几下,凌萧然不由笑出了声,揉了揉他脑袋,语气都轻柔几分:“好了好了,我回来了,带了些东西,你肯定喜欢。走,我们回屋去。”
凌青月在他怀中蹭了两下,把眼中湿意都蹭到他衣裳上去,抬头,头发乱糟糟的,平添了几分松懒之意,让凌萧然的嘴角都上扬几分。
他又若无其事地偏了偏脑袋,眼尾的红晕还未消下,脸上又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回去吧,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就要从他怀中退去,却被人一把抄起腿弯抱起,不由得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凌萧然爽朗一笑,颠了颠怀中人,又惹来一阵惊呼:“好青月,你就让我抱抱,就一小段路,好不好?”
凌青月被他这一闹手中的书卷都攥紧了几分,带了几分恼意拍打他手臂,听他这番话冷笑几声,原想刺他几句,又见他眼下青黑眸中恳求,到底咽下了那番话,只是气鼓鼓地从鼻子里憋出个“哼”声,权当自己答应了。
凌萧然便欢呼一声,像是抱着什么稀世之宝一样小心翼翼,凌青月全程把脸埋进他怀中,眼不见心不烦。
“好傻。”凌青月悄声嘀咕几句,被他这么一闹,心中却快活几分。
*
凌萧然带回的东西不算珍贵,胜在数量,零零碎碎的都是些什么民间的奇巧玩意,又或是些修士们给孩子玩弄特意做出来的玩具。
医宗的首席弟子有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呢,这些带着人间情味的、于大道无用的东西,却偏偏得他青眼。
凌青月把自己裹在被子中,任由凌萧然摆弄他的头发,自己则饶有趣味地看着手上的小木马。
不过一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木头,雕刻得栩栩如生,眼睛炯炯有神,最有趣的是,不用灵力也可以自己动起来,像是一匹真正的小马驹一样啪嗒啪嗒地跑上一圈。
凌青月被这小玩意儿勾起好奇心,试图在不拆了它的情况下弄清楚它是怎么跑起来的,却偏巧这玩意严丝合缝,不管怎么探查都是由一整块木头雕刻而成。
凌萧然看他左手倒右手一脸纠结的模样,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小木马:“这个可是热销货,每日还限量,我可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伍才买到的。两个,你可以拆一个玩一个。”
凌青月闻言挑挑眉,敷衍地贴贴他脸颊权当奖励,迫不及待地拆了个木马去看里头构造。
不曾想木马金光一闪,霎时间灰飞烟灭,凌青月眼疾手快留下强行截停那道金光,眉心一跳:“我本以为顶天了是道法阵防止技术泄露的,不曾想却是别的东西。”
话头一顿,带了几分犹疑看向凌萧然,语气不甚坚定:“……我好似看见那木马里头……没有东西?”
木马不是实心的,敲击其腹腔有回响,晃动的时候也能感到里头有什么东西,却不知为何打开后竟是无物,只有一道金光。
凌萧然肯定了他的话语,又接过那道金光仔细探查一番,那道金光好生古怪,正常而言魔气灵气哪怕只剩一小块,都能有很明显的波动,而这块金光则是无波无澜,像是一潭死水般对探查试探毫无反应。
凌青月毫不犹豫地拆了手上剩下的那个木马,这次捉到的金光完整不少。
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这东西的确看上去是由一团金色的会发光的面团组成的,但是仔细一看,又只是一团气体。
他们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心下一沉,一同把凌萧然带回来的小玩意给拆了。
情况很不乐观。
有四成近似五成的东西都有这团东西,大多都是来自民间的小玩意,而这其中,有近乎八成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宝鼎城。
“宝鼎城……宝鼎。”凌青月喃喃,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地一把拽住凌萧然的胳臂,语气带着几分惶然,“阿然,你快去和他们说,要来不及了。”
凌萧然只觉得心尖好似被毒蛇啮咬,灵魂的痛楚让他脸色白了几分。
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伸出的手略微颤抖,把爱人环进怀中,低声安抚:“……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凌青月便渐渐安静下来,依恋地蜷在他怀中,半响,似哭似笑:“那我们做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记得,现在看来,甚至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是为了什么呢?”
凌萧然缄默着把他抱得更紧,任他哭着笑着,他手上的冰凉像是直接触及自己那残破不全的灵魂。
凌青月看着窗边那抹残阳,痴痴笑了一下,又冷静下来了:“……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我受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这种滋味,罪魁祸首也该好好尝尝。
“通知剑宗、魔族,‘祂’回来了。”
*
为何偏偏是他们,凌青月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有什么不同吗,一个是石头一个是狐狸,一个是獬豸一个是合欢,那他呢,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为什么命运、抑或是天道选中了他?
哦,现在他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了,他现在是灵魂残缺者,如此想来更为讽刺。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当年的事情,只有他记得,尽管忘却了大部分,凌青然依旧记得当年的参与者与见证者。
两百七十八年前参与的死的死伤的伤,转世的转世赎罪的赎罪,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要由他们几个人来解决这个事情。
凌青月不喜欢应酬交际,这个重任交给了凌萧然,他自己则找了处茶馆坐下等候。
这家茶馆不说书,唱戏,凌青然要了杯茶,又要了份豆糕,打算就这么坐着消磨时间。
凭窗眺望,街的尽头有一家善堂,并不是药宗资助,听说是一位富商所设。看上去里面的孩子都是健康快乐的,不像是当年他那般可怜。
“大人,行行好,大人。”稚嫩的童声兀地响起,凌青月回神,这才发现是一个孩童不知怎么摆脱门口的打手溜上来行乞,正拿着碗对他讨好地笑。
凌青月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裳,又看了看他胸前的一枚铜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未免也太过于拙劣了吧。”
言语间幻境寸寸破灭,孩童怨毒地望着,不甘不愿地尖叫后消散在原地。
茶楼内,喧嚣声依旧。
第60章
凌青月用神识四下探查一番,一无所获。
茶馆内依旧是风平浪静,台上戏文正是高·chao处,台下观众连连喝彩,财物堆了满台子任嫌不够,好些个戏迷上台给那些角儿头彩。
今儿个唱的这一出是《翠钗记》,讲得依旧是个俗套的故事。
佳人女扮男装混入学堂认识了三五好友,和一秀才相爱。为了襄助秀才求学中举,典当了自己母亲给自己的遗物翠钗,不曾想秀才高中后背信弃诺,转而被富家小姐招婿,佳人愤而告官,昔日好友却无人相助。
佳人申诉无门,在雪地上朝青天哭诉,泪尽而亡。当年当铺老板不忍她暴尸荒野,替她敛尸捡骨,把翠钗同她下葬。
到最后,秀才依旧做他那东门快婿,那些昔日好友步步高升,蔑视皇法的贪官依旧做他的土皇帝,唯有那佳人香消玉殒。
这是凌青然写的最后一出戏。
凌青月看向台上,那富家小姐正在趾高气扬地和佳人对簿公堂,秀才藏于她们二人身后,看不清脸色的神色。
青衣的唱腔很有韵味,凌青月饶有兴致地跟着楼下观众们叫了声好,捻起一小块豆糕配茶。
用的是绿豆,很细腻的甜,是用今年的豆子泡过水后又磨成浆,又晒成粉,掺着些糯米粉,用荤油和牛乳制成。不放糖,放些蜂蜜,不要多,绿豆的甜味自会在舌尖迸发。
再配上一口茶水,茶叶不需要多好,两三年的白茶配上陈皮便是极好的滋味,一杯茶一碟豆糕便可以消磨一个下午。
凌青月都要忘了,他有多久没尝过这个滋味了。
凌青然在厨艺上面着实没有什么天赋,当年师尊做这豆糕的时候他在旁边打下手,眼巴巴地看着也没有学到什么。
到后来凌萧然不知怎么打通了任督二脉在厨艺上突飞猛进独树一帜,凌青月依旧是那个厨艺小白,只是不管他们两人再怎么努力复刻那道糕点,味道依旧差了些什么。
凌青然学不会的东西,到了凌青月凌萧然,好像依然也学不会。
凌青月慢慢咽下最后一块豆糕,恍然发觉原来这么些年过去,他竟然未曾忘却这小小豆糕的滋味。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模糊掉这些无用的记忆,但或许味觉是连接着记忆,舌尖甫一接触到往日物件,记忆便接踵而至,往事种种如同画卷浮现眼前。
“戏好,茶好,点心也好,”凌青月脸上虽是笑着,眸色却是冷了下来,“真是劳心动力,我都想要留下来了。”
“桀桀桀桀桀桀,既然如此,何不留下?医仙大人可是我花了最多心思的人了,”笑声语调尖锐古怪,凌青月有些不适地蹙眉,这么些年过去它依旧是没有什么长进,“歌舞升平,你的故人尚在,你依旧是名满九州的医仙,难道不好吗?”
它的声音尖锐而短促,像是将死之人急促的呼吸,凌青月被自己的联想弄得有些不适,又见它依旧如同缩头乌龟不肯出现,失了几分耐心,干脆掐诀破了这幻境:“万般幻象皆是空,破——”
如昆山玉碎冰棱断裂,茶馆如同碎镜片片掉落,茶馆内所有人齐齐抬头,以一种扭曲的角度望向凌青月的方向,动作幅度大的脖颈发出“咔咔”断裂之声,诡异地垂在一旁,眼白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凌青月所在的地方。
而他则无波无澜,素手一挥,指尖轻点,灵力便如春风拂过每一处角落,所到之处如同星芒点点美丽而无害,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却如同不曾感应到一般被蚕食。
那遍地冤魂被灵力定在原处,顿感万蚁噬心锥骨之痛,明明已是魂魄却好似皮肉被层层片下,以为自己正置身血山火海,定目望去却还在原处。那冤魂早已失了神智,痛得怨得凄厉哀嚎,失了伪装变回原样,脸上那两个窟窿里流出血泪,一时间幻境恍然人间地狱。
它依旧不曾出现,只是声音多了几分气急败坏:“桀桀桀桀桀桀,你还算有几分本事。真稀奇啊,一个人类,不过一个人类也能伤到本尊!不过你也就只能做到这样罢了,终有一天,终有一天,这天下会是本尊的囊中之物!”
话毕,竟是直接抛下这一室孤魂,径直遁去。
凌青月没有追去,现下自己灵魂残缺修为停滞,勉强可以和它打个平手,况且这团东西素来狡诈,一不小心掉入陷阱则会得不偿失。
他便回过身来,低头俯视这一室阿鼻地狱,眼底无波无澜,又好似神仙悲悯众生,素手轻抬,如蜻蜓点水轻拂眼前碎片,微微启唇:“渡——”
这一字裹挟着灵力如历风扫境送入这万千冤魂耳中,恍若钟鼓在耳边齐鸣,只觉浑身一轻,回过神来竟是全身血色节节退下,变回了那纯白无暇的灵体。
只这一字,便度化了结他们的因果怨气,让他们得以在此界投胎。
脱离苦海的魂体还懵懂不知,就渐渐透明、消散,奔赴黄泉,有的鬼魂反应过来,朝他遥遥一拜,便消失不见。
凌青月面上依旧让人看不出他的思绪,只是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
凌青月走出那家小茶馆,凌萧然已经和他们商谈完成,在门外等他。
脸色不是很好看,见他出来却也没有说什么,板着脸,双手握紧又松开,忍了又忍,才憋出一句:“……没有受伤就好。”
很明显,他刚刚和那黑雾打了个回合,那东西还受了伤,他现在是气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思虑周全保护好爱人,又再钻牛角尖地想为什么刚刚爱人遇险没有朝他求助。
他把凌青月看得如同天上月掌中玉,千般万般呵护骄纵着,就怕他伤了碎了,那暗地里千疮百孔的肉身再也遭不起任何一丝差错,凌萧然时时刻刻忧虑着,不曾有一刻放松。
凌青月被他逗笑,心中也松快几分,走到他面前故意叹了口气,假装擦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你不是也感觉到了吗,我虽是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也耗了番精力,唉,不中用了。”
凌萧然的脸色又差上几分,轻而易举地被他牵动情绪,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到最后还是把他抱在怀中,闷声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凌青月便倒在他怀中,像是受不住这路上的颠簸,在这平稳的马车中故意倒在了爱人的怀中:“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的,我不应该就这么和它对上……”
他话还没有说完凌萧然就受不住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能忍无可忍地用吻封住了他的话语。
凌青月有些惊慌地睁大双眼,凌萧然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温暖干燥的掌心覆上双眼,一片黑暗中双唇的触碰的感知便越发放大,那急切又强势的吻如狂风骤雨席卷了他所有感官,把他拖入情·yu的沼泽,甚至感到丝丝窒息。
亲吻是维系亲密关系中最为重要的方式,亲吻脸颊、额头的珍重和接吻的爱·yu有着不分高下的重量,凌青月可以从这个吻中品尝到爱人的苦涩和爱意,也可以把温柔和安抚传递了回去。
待到这一吻结束,凌青月浑身发软,依偎在他怀中微微喘息,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双眸水光潋滟,觉察到身后人不自在的反应,不轻不重地瞪了凌萧然一眼:“哼,憋着吧。”
凌萧然蹭了蹭他脸颊,在他颈窝处闷笑:“这么狠心啊,”牵着他的手往自己那处探,凌青月被那玩意吓了一跳,他又可怜兮兮地卖惨,“可是我好难受哦,老婆帮帮我好不好?”
凌青月便再瞪了他一眼,就要去掐他,凌萧然连连求饶,他又犹豫了几分,抬眼扫了扫,语气犹疑:“……当真难受?”
凌萧然见此便打蛇随棍上,连忙抱着他又亲了几口,老婆宝宝什么的甜言蜜语都说了出来,凌青月便轻轻哼了声,降尊纡贵地捻起帕子,大发慈悲道:“那我便心疼心疼你,就一次啊。”
只是到最后还是被人搂入怀中又亲又哄,头发都散掉被汗湿得贴在脸颊上,眼中水雾盈盈不落,到最高处双倍的感觉让他丢盔弃甲,气得他往他肩膀处狠狠一咬,连印子都没有留下。
那帕子早就不能用了,上头都是他们两人的东西,被凌青月恼得往凌萧然身上一丢,又被哄着揉手腕,听着那罪魁祸首保证给他再绣一条一模一样的花色。
他的身体到底还是亏损虚弱,再加上茶馆内那么一闹,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窝在爱人怀中,听着那些碎碎念睡了过去。
*
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
他们心有灵犀地绝口不提那天发生了什么,其实主要是凌萧然决定不再去刨根问底问出当天的事情,一来他的确模模糊糊地知道当天的情境,二来他不敢去问凌青月当时在想什么。
凌青月是主人格,是他的创造者,是他那半灵魂的主人,他不能够拒绝凌青月,凌青月却可以屏蔽他。
凌萧然唯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对此有所不满——他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他的心在哪。
但他不敢去问。
那颗糖足以把他安抚好,让他回味良久,也足以让他安心一段时间。
暂时就这样吧。
所以当凌青月主动提及那天的事情的时候,凌萧然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惶恐,惶恐凌青月说出什么他承受不起的话。
他秉着呼吸等待着他的未来,凌青月却只是轻飘飘地说:“我想去那家茶馆和善堂再看看。”
毫不相干的一番话,凌萧然却有劫后余生之感,连忙应承下来,凌青月感到他的不安,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便干巴巴地补充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家茶馆的戏很好看,那家善堂的孩子们,有些个像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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