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 ☆
第101章 结契 ◇
“五娘, 那位小姐又来了。”
仆从未指名道姓,郑毓却心领神会,唇边浮现几分无奈笑意, 倚坐床榻想了会儿,隔着纱帘道:“收了拜帖, 请她到花厅罢。”
她起身,面容渐渐从帘后露出来, 未施粉黛, 苍白如纸, 步履亦是虚浮无力。
“是贺家的小娘子么?五娘怎么今日想着见她了?”侍女扶着郑毓在屏风后落座,又取来外衣给她披上。
郑毓道:“你也晓得?”
侍女笑道:“每逢曲江池诗会,贺家小娘子总是躲在树下偷偷瞧着五娘,那日被戳破后不大躲了, 但礼物从没少过, 便是自家兄长受五娘惠助才得以入仕也不必这般费尽心思的。”
里间有了动静, 廊下立即吩咐了人去端药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送到了。
屋门被叩响,侍女一面应声去拿, 一面道:“五娘这病一养就是小半年,不仅没参加采选,就连惯常亲力亲为的诗会也没露过面, 如何不叫贺家小娘子惦念?三天两头过来递拜帖的, 除了她还有谁?”
郑家是长安城颇有名望的清贵世家,但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祖荫日渐凋敝, 朝中仅余立锥之地。郑毓的父亲不得不为阖族上下考虑, 边督促子弟读书上进, 边盘算起了另一条外戚之路。
郑毓本应随着今年这批贵女一道入宫待选,但她突然生了场在鬼门关外走一遭的重病,别说皇室,即便民间也十分忌讳在吉事之前出什么差池,会觉得不祥,所以其父使尽了手段,也无法再将女儿的名册递上去。
这场欲借女儿为妃为后,复兴家族的计划只得胎死腹中。
郑毓垂眸看着黢黑的汤药,毫无预兆地问道:“依你看,她是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娘子去后,郎君觉得曲江池诗会花费太多,得不偿失,本想停办,是五娘咬牙坚持下来,这几年间办得愈发盛大,名声都传到外面去了。五娘聪慧坚韧,对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寒门之士也总有优待,是京中贵女的典范,贺家小娘子想必也是钦慕已久罢。”
钦慕么?郑毓暗暗反驳了这个形容,却被随之浮上来的另一个词狠狠惊着了,喝药时被呛了几下,面色都咳得泛起红润。
“五娘这是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侍女替她顺着背,颇为不解。
汤药冒着热气,郑毓的眼睫被氤氲得湿润柔软,她捉着丝绢擦了擦唇角,低声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她这次来约莫又备了礼,我前次画的那幅画送去装裱不曾?”
“已照五娘的吩咐找西市手艺最好的师傅装裱好了。”
郑毓轻轻颔首:“你去取来,稍后我自己过去花厅同她小叙,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你们不必随侍。”
喝完药后,又是一番梳洗上妆。
郑毓端坐在镜前,镜中的自己堆起发髻,双眉细长,侍女为她涂上当下最时兴的口脂,一身披罗戴翠,终于减去几分病色。
“五娘这副模样,倒不像去见友人的,反倒像是会见哪家适龄的郎君。”她因病卧榻多日,侍女已许久没见过她这般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由玩笑道。
郑毓面颊微热,斥道:“休要胡言。”
她长相兼得父母长处,昳丽却不失俊秀,母亲离世以后更自觉肩负起了后院庶务,处事干净利落,随口一声轻斥便很有分量,侍女意识到自己言语失了分寸,低头退到一旁,再不敢肆意张口。
这小半年来,郑毓甚少外出走动,饮食清淡,很少进荤腥,更使不出什么气力,从居室到花厅的一段路竟花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功夫才走到。
想着贺媞已等待多时,郑毓加快步伐,穿过铺着石子的小径,隔着绢面屏风见到一人身影,她独自立在花树下,幞头垂下的软脚随风轻动,垂丝海棠飘飘然落了满地,像是下了场花雨。
“怎么着了身男装?”
郑毓绕过去与她相见,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俱都无声地笑了起来。
贺媞见到郑毓开心得很,小兔子似的蹦跳着到她面前,笑道:“同她们玩马球来着。”
曲江池南面是有一片宽阔的场地,因毗邻几个坊市都是豪右之所,天气好的时候总会有仕宦人家邀着去玩儿,走过隔墙那条小路时常听得见冲天的喝彩声,偶尔还有不知从哪儿砸来的球。
“哦?我以为你是专程过来,原来不是。”郑氏府邸就在曲江池附近,离那片马球场不远。
贺媞忙辩解道:“我自然是专程为你过来的,因不晓得会不会像前几次那样见不到你,才先同她们约好,免得平白出趟门。”
她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花厅里等候,却偏要到前院晒着太阳,就是站到花树底下也免不了沾上一身暑气,面颊都淌着汗。
郑毓如何不晓得她这是为了早些见到自己,便颇为后悔方才遮去病容耽误了不少时间。
“前几次不是故意不见你,我身子不舒服,怕将病气过给你。”郑毓摸出丝绢替她擦汗,又不由分说地牵着她走至檐下,直往里屋而去。
贺媞自然晓得她生病的事,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关切问道:“那你今日愿意见我了,可是全好了?”
郑毓感受到她这道黏黏糊糊的眼神,不大自在地侧了侧脸,点头道:“休养还要些时日,但已然大好。”
两人隔案坐下,郑毓待客妥帖,早命人备好茶点,茶釜中的水一沸,便着手沏了两杯茶。
她在家中序齿行五,并非最年长的那个,但前面四个兄姊都是异母所出,不大熟络。她仅有一个同胞妹妹,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她对妹妹亦姐亦母,习惯了照顾人,在性子活泼跳脱的贺媞面前便更显得成熟稳重。
不知为何,贺媞就是很喜欢郑毓这副长姐的模样,她见过郑毓的妹妹,十分羡慕妹妹同郑毓的亲近,却不希望自己真的成为郑毓的妹妹。
“我……我还听说你差点就入宫当秀女了。”
郑毓呼吸一滞,失笑道:“从哪儿听说?”
不待贺媞回复,她自顾自续道:“备选的秀女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你总不会个个都关心,怎么唯独对我的消息这般上心?”
郑毓轻轻一个直勾勾的眼神便叫贺媞抬不起头来。
在遇到郑毓以前,她从不晓得伶牙俐齿的自己也会这般嘴笨,喜欢不敢说,不喜欢也不敢说,心意不上不下地堵在喉间,好几次就差临门一脚,错过以后又继续沉在心底。这些年来,她为郑毓准备的礼物一次比一次用心,可是礼物没长嘴,不会替她表露什么。
“呃,咳咳……家兄能在国子监谋职……”
郑毓淡淡道:“你张口之前,我就料到你又要拿兄长当借口。”
贺媞紧张得磕巴起来:“这,这不是借口,这是真的,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入了宫,你我以后会怎样?”
贺媞露出难过的表情,双肩塌陷下去,落寞道:“我想过,我想过的。如果你真的入了宫,咱们这辈子很难再见面,所以我应当会进宫陪你,哪怕做了囚中鸟,失去了自由,我也愿意。”
她说她愿意为自己倾尽所有,这哪是一个钦慕者会有的想法?
郑毓缓缓闭上眼,她不想见到贺媞难过的样子,即便只是涌上一点一滴的心疼,也会叫自己失了冷静与理智,她毕竟比贺媞年长几岁,在这件事上她希望自己考虑得更加周全。
“贺媞,其实我在病中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说来你可能不信,那些梦境竟不是毫无关联的,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梦中的我入宫为妃,你也如你所说陪我进了宫,你我在后宫中艰难生存,我意外身故以后,你替我养育子女,最终做了凤廷之主,听起来很是风光,可是你的脸上再未有过笑容。”
郑毓睁开眼来,梦中孑然一身华发早衰的贺媞与面前年轻的贺媞几乎重叠在一起,她心如刀割,忍下眼眶里的酸涩感,无比郑重地问道:“这些梦让我这段日子以来想了又想,甚至让我头一次有了不再为家族奔波的念头。所以,你今日要不要向我坦白,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想法?”
她素来端庄沉稳,这番话实在胆大,贺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份沉默却被郑毓视作了答案,也或许是她不敢等待太久,怕等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垂眼道:“嗯,我晓得了。你尚且年少,以后的路还长远,的确不该过早地将人生当做赌注。”
郑毓面露犹豫,沉吟片刻,还是将装在长盒中的画卷往前一送,道:“今年出了意外,待来年,阿爹仍是要送我入宫的,这幅画便给你留作纪念罢,以后也别再来往了。”
言罢,她便扶案起身,低咳着走了出去。
“郑毓——”贺媞没管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先慌乱地追赶上她。
郑毓脚下踩着她二人一起踩过的海棠花,慢慢地停下了步子,听见贺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虽然年少,但是不会将这种事视作儿戏。你方才的话我似懂非懂,如果我没会错意,你的想法应当跟我一样。”
她走上前来,贴近郑毓,踮着脚凑到郑毓耳边,郑重道:“咱们结契罢,这样伯父就不敢再将你的名册递给礼部了。”
郑毓心头狠狠一颤。
嘉宁帝以后民风开放,官方也为同性之间开放了结契为伴的合法渠道,但这样的行径仍然被保守的世家大族视为异端,她完全想得到日后将会面临怎样的责难,贺媞愿意同她一起承受这一切,她觉得于心不忍。
可她更不希望她们未来的结局是梦中那般。
“去年诗会你不是也赠过我一幅画?刚才那幅画的什么?”
郑毓笑了笑:“是红豆。”
红豆,素有相思之意。
贺媞在郑毓温柔的注视下慢慢红了面庞,下一瞬,便被她含羞带怯地吻了吻唇边。
“今日马球赢了不曾?”
“赢了。”贺媞负手在后,孩子气地昂起头来,齿间含着更加得意的笑,“还赢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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