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计划 ◇
武源县向西五十里是帝国边陲险隘呼遵关, 此关东西两面层峦叠嶂,崖壁如削,北临盘柔山脉, 从高处俯瞰好似两山夹峙天然形成的一道门关。
古时为无主之地,四方边民来此避难定居, 人烟渐密,之后又被中原王朝编入版图, 以此险关扼守蛮夷。“呼遵”在边民语系中意指巨人, 好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因而得名。
百余年前,绥朝与乌伤签订和谈文契,开放互市,呼遵关迎来送往诸多商队, 为两国百姓带来颇多惠利。百年之后的如今, 所谓文契已成一纸笑谈, 呼遵关紧闭关门,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瞭望塔与箭楼伫立着石塔般的将士, 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盯紧防线外的动静。
霜寒露重,浓雾遮蔽视线,即便站在高逾数丈的城墙之上也难望见什么, 远方依稀有跳动的光点连成一线, 大约是风中连绵不断的烽火。
战火燃自洛水,呼遵关并未正面迎敌,只是日夜严阵以待, 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大约半年多以前, 乌伤铁骑发起过几次猛攻, 似乎迫切想要开辟新的战场以吸引前线火力,但架不住战况胶着,兵马实在无暇分身,此计只得作罢。
之后又是漫长且不安的等待,就像无风无浪的今夜,谁又能保证直至次日天明依旧无事发生呢?
果然,过不多时,这份平静被冒雪奔行的斥候高声喝破,他勒马城下,口中继续大喊:“洛州军报,洛州军报——”
守门将领立即引他至主将营帐。
呼遵关主将名唤顾有玉,少年时落草为寇蹲过几年大牢,出狱后对自己前途深感迷茫,恰逢朝廷征兵,她便南下从军去了,戎马生涯与出身将帅世家的粟氏母女全然不同,作战风格十分剽悍奇诡。
顾有玉额面留着遭受黥刑的印记,斥候自然识得她,却没想到帐内还有另一人。
这名女子长发高束,身着银甲,站在沙盘前与顾有玉似模似样地说些什么,她几乎未着妆容,眼下略带青黑,烛火映照之下不见疲惫,反而显露出几分坚毅。顾有玉对其态度恭敬,好像主权旁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斥候为取情报久未归返,还以为军中职权发生调整,又怕自己眼瘸认错主将,不知军报应递给谁,不由怔在原地。
顾有玉道:“给我罢。”
斥候照做之后告退,帐内又只剩下两人。
“当年武帝有心根除乌伤却苦于腹背受敌,只能迎强制弱,之后绥帝大多重文轻武,放任其发展壮大,到先帝年间终成祸患。”顾有玉感慨道,“我守关二十几载,屡平边乱,这些无恶不作的蛮子屠杀呼遵关无数袍泽,深仇大恨唯有血债血偿,终于,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顾将军情义深重,但眼下战局未定,还是谨慎些为好。”
确实,军报中仅仅言明鹤凇国主不顾姻亲关系,惧而倒戈,愿为绥军着陆,乌伤相当于失去一道屏障,被江尧平率军逼进腹地,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顾有玉道:“陛下所言甚是,斩草除根,只要有一个乌伤人幸存,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
她复又攥紧这份军报,将它贴近自己砰砰作响的胸膛,心情很是复杂。
这几百年来无法攻克的乌伤王庭当真要被绥军踏破门关,书写历史么?胜利在望的消息自然可以告慰英烈亡灵,也无愧朝廷百姓,但她马定边疆,一生仅有乌伤一个对手,闲暇时候都在研究制敌策略,最是熟稔这个国家不过。
顾有玉知道这场看似轻松取胜的战争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草原部族多是些散兵游勇的强盗,各自盘踞一方,谁也不服谁,直至有位霸主以宗教传说统一各族信仰,为这些四分五裂的游猎民族塑造了同一个创世之神,才在人心齐聚的基础上建立了国家政权。
王庭之内处处树立着乌伤大纛,旗面这只金羽丰满目光慑人的鹰隼在传说中是解救神女的灵禽,正是在它的帮助下,神女从淫龙爪下逃脱,跋涉千里为水泽干涸的草原降雨,而匍匐的众生中会有一男一女沐雨之后顺利诞育草原共主。
这是天命所归,无人敢疑。
顾有玉道:“乌伤是由草原部族整合而成的国家,骁勇善战的骑兵是其开疆辟土最大的倚仗,然而越冬以后草木枯萎,河水冰封,囤积的粮草早晚都会用尽,人畜的吃喝都成问题,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利于开战。”
可是几年前,乌伤恰是在秋冬之交敲响的战鼓。
也不知事后掀起了怎样的风浪,那名脾气不好的哈赤将军听说也在大绥宣布“应战”当日,于王帐之外被枭首示众。
这一切俱都说明当初引发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不是无意间点燃的,而是人为,甚至不是乌伤所为,而是大绥刻意制造的一个开战理由,至于顺道带走哈赤的性命却是意外收获了。
“在哈赤值守之际派人拿下巡防士兵,引其暴怒,不管不顾地与大绥边防军队发生冲突。”顾有玉哈哈大笑起来,“实不相瞒,臣虽奉命行事,内心却对陛下冒进的想法颇有微词,没想到后续发展竟这般顺利,简直大快人心!”
她出身草莽,心直口快,不似粟筠素有儒将之风,时刻谨记臣子身份,沈令仪并不责怪她言语有失。
顾有玉笑罢,转身向年轻冷静的女帝,眼中浮现出少许敬佩,又道出一直以来的困惑:“自从玉台卿身故,预知天意的神通似乎也从李氏消失,这三年多以来却如有神助。”
“先是洛水之战东风助燃,烧毁敌方大片战船,再是乌伤可汗突染重疾,王庭内乱不止,阿多吉王子囚禁灵童选出的妹妹仓促即位,却难以服众……如果没有这些巧合,今夜这份军报会不会来,又几时来,都是未知数。”
顾有玉话语一顿,疑道:“但究竟是巧合还是又有高人现世?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在她说的这番话中,唯有“玉台卿”字眼如锋利的小刀划过耳廓,引得一阵颤痛,即便重逢再见,但内心依然患得患失。沈令仪沉默一瞬,淡淡道:“高人不在我军。”
顾有玉面露惊愕,稍倾才明白她言下之意,道:“那……莫非是在二殿下营中,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哪会有这等通天彻地的能耐,沈令仪绕过此问,将手中一面小旗子安置在沙盘某处,随后道:“眼看就要天亮,这种时候最是安静煎熬,还请顾将军继续加强警戒,如无意外发生,年后将会有新进展,届时一切照计划进行。”
她说着,便着手解下身上银甲,向营帐外传唤一声,叫左右牵马备鞍,像是要在星夜出门。
顾有玉不敢多问,只是见她这副兴冲冲的派头不像一两日回得来的,便硬着头皮道:“除夕将近,陛下没与崔侍君说好要在营中过年么?崔侍君这几日忙忙碌碌,学着亲手做饺子,似乎已在为年俗做准备了。”
“唔,你叫他不要忙活,安心在此处静待消息罢。”沈令仪活脱脱似忘了还有这个人,她披上大氅,步履轻盈地走出营帐。
这崔侍君是建宁元年应选入宫的秀郎之一,彼时崔党正盛,论起阀阅门第,崔信在后宫中几无对手,很快取得圣心,女帝也时常留宿他寝宫。
但龙胎久无动静,无人敢疑罪今上,便都以为是崔信没有能力。崔信身为儿郎羞愤难当,又不知如何向外告知,陛下根本就没有叫他侍寝过,两人在寝宫中从来都是各睡各的,从头至尾,她的那份偏私宠幸都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出戏。
“陛下……”崔信不顾内侍劝阻,只身来到主将营帐外等候,久立于风雪之中。
披风所罩的身躯薄弱不堪,一阵风便能刮走似的,面涂脂粉,白得似鬼,眉也修得细长。沈令仪许久没有认真看过崔信面容,这时才模糊记起他初进宫时的模样,分明也是个面如冠玉,双肩健阔的翩翩少年郎。
崔信嗫嚅道:“陛下,陛下不喜臣这般形容么?”
“你自己喜欢便好,如果是为旁人背离心意改变仪容,那倒是不必如此。”
沈令仪外披普普通通一件氅衣,只在走动时露出里面所着黑金衣袍,这般同夜色相近的衣着却被她浓艳的五官衬得无比张扬,可是那双眼睛时时刻刻噙着漠然,艳丽到极致也不添分毫俗气。
反倒叫崔信愈发好奇,这样强大又冷漠的女人也会有喜欢的人么?她喜欢起人又是什么模样?
崔信一直低着头,直至一截白净俊秀的下颌从余光划过,他终于忍不住,情绪激动地扯住对方衣角,掌心磕碰到冷硬的靴面,跪在雪地中颤声道:“陛下不要弃我而去。”
这句恳求有两层含义,其一,崔氏大不如前,崔信晓得自己余生如要好过就只能倚靠沈令仪;其二,沈令仪不会无缘无故带他来端州,之前的虚情假意如果是演给崔放看,那崔放三年前就已经致仕,她冷待自己却是近日的事,好像这出戏是直到近日才无须再演下去的。
他方才立在帐外,隐约听见里面在说什么计划,假使自己也是计划中关键一环,那么近日以来种种变动似乎都在说明一件事——他恐怕即将被人取代。
棋盘上的弃子身如浮萍,谁料未来会落入怎样悲惨的结局,崔信不想这样,所以才要求她。
沈令仪忍住一脚踹开崔信的冲动,眼如含霜,冷冷道:“逢场作戏而已,何来抛弃之说?你在这里待不下去也可以自行回宫。”
十几只鹰在空中盘旋啼叫,领头那只还是沈令仪养在身边的雪枭,似鹰隼这类生活在群山峻岭之间的禽鸟大多独居,少数情况下会成群结队。有人忽快忽慢地吹着鸟哨,好像在训练鹰群。
“看你今日与昔时截然不同,这才了悟,原来深宫妇人无关男女,只是一种听从规训淹没自己的困境。”沈令仪收回望着鹰群的目光,向前几步牵住缰绳,有感而发道,“她不愿意似乎也情有可原。”
崔信听不大懂,抬起头,怔愣地盯着马驹喷出的滚烫鼻息,很快便在那团模糊的白雾中意识到女帝已有新欢。
身前有块为腿脚不便之人准备的上马石,沈令仪绕开它,在平地矫健地翻身上马,驭着西域进贡的高大坐骑,甩了几下鞭子,在雪夜中腾踔而去。
孟春相当同情崔信被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向他致以怜悯的问候,随即也两腿夹紧马腹,同宗年一道纵马离开,紧紧追随着主君脚步。
“不备仪仗,不带兵马,连甲胄都嫌太重耽搁脚程,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急切去见?”崔信双膝被雪冻得麻木,忘了起身,眸光哀怨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第92章 算账 ◇
三人片刻不停地策马疾驰, 本应早些赶回武源,因中途遇袭又耽误时辰,宗年缀在后头解决尾巴, 沈令仪与孟春见机离开。待出示令牌踏入县城,恰听得更夫敲响梆子, 原来已子时过半。
“属下不明白,咱们不是有方庭柯给的手谕, 主君何以出示自己令牌, 暴露身份?”孟春形容有些许狼狈, 微喘着气。
空旷阒静的石板道间或响着马蹄声,两人将这截路段当做休息,都放慢步伐,一路走来也将马驹累得够呛, 口鼻喷出大团白气。值守的城门郎与一干兵卒跪在地上仍未起身, 他们心中十分惊惧, 不敢想国战之时陛下悄然来此意味着什么。
那件氅衣已在混战时丢到人群中, 沈令仪所着外袍在白马背上似裙踞般散开,黑衣勾绘金线在暗夜中流光闪动。她颇为嫌恶地觑了觑身上血污, 淡淡道:“你觉得袭击之人背后是谁?”
孟春手中剑被劈得翻卷,左臂也被划了道口子,但除此之外没再受伤, 来人似乎未尽全力。她回忆着方才交手时对方功夫路数, 分析后沉声道:“大约是须弥阁。”
“嗯,还算聪明。”沈令仪赞许地笑道,“前线战事已有转机, 她这时派人过来刀光剑影地小闹一番, 也不遮遮底细, 无非是想知会一声——年后我与她之间契约不再,将是敌对,就这么简单。”
孟春瞪大双眼,嘟囔道:“这哪里简单?有玉庵山的,有五灵楼的……这些我倒是看得清楚明白,余下这些弯弯绕绕的却都是你们政客玩的把戏,太复杂了,没几根花花肠子根本想不明白。”
“所以她都晓得我人在端州,令牌出示与否还重要么?”沈令仪垂目露出笑意,慢条斯理解开两边被血淋溅的束袖,衣袖即刻垂在肌理匀称的臂下。
孟春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身方便活动的劲装,刻意选件有金线暗纹的衣服,铺张醒目,方便那些远离庙堂的江湖中人确定目标。她好像早就猜到今夜会遇险,也会虚惊一场全身而退。
“那主君不去驿舍收拾一番再去见她?”
孟春这句提议其实有些道理,依李怀疏的性子不会留新柔在身边伺候,她又整日乐此不疲地忙着公事,厨下可不会常备洗浴用水。
沈令仪稍微思量一会儿,捉着衣袖轻闻几下,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反手牵住缰绳,吩咐道:“你在附近找间驿舍安顿下来处理伤口,想办法与宗年汇合,都好好休息罢,这几日不会再生什么事端。”
随即似离弦之箭般纵马离去。
前院有犬在吠,邓则兰被吵醒,倾耳去听才闻得有人敲门,她从屋内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贴在门后,警惕问道:“什么人?”
翻年二月州府即开乡试,许多人家会在年底这段时间延请教谕私下补课,邓惠去的多是贫苦的女学生家里,路远,天冷下雪更不好走,夜间不大回来。二姊邓沛兰在裁缝铺赶工,也不大回来。
邓则兰一人守家,终归还是惧怕会否有窃贼夜里上门。
“咳,则兰么?我来取衣服。”
话音落下便再没动静,沈令仪耐心在门外等候,过不多时,邓则兰开门再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到衣服被塞进怀里她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多不想见她?
“则兰什么则兰,我跟你很熟么?不要学着老师这么称呼我!”
沈令仪自登帝位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气地对待,不由一怔,瞥向门板,眼前浮现她叉腰跺脚气得鼻孔生烟的模样,好笑道:“小鬼头。”
那日在成衣店订制的新衣被妥善地装在木盒里,她拎起要走,吱呀一声,门又开条小缝,却是头发乱蓬蓬的邓则兰探头相问:“欸,你是老师的什么人?”
她扶着门框不肯跨过门槛,似乎守在自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内才觉得心安,想来先前不过是因着瞌睡没醒才敢冲沈令仪发火,头脑清明几分便又对这人发怵。怕成这样,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沈令仪顿了顿,本有无数个说法可以应付她,却突然孩子气地想要施加小小报复,眼中含着抹促狭笑意,一字一顿道:“心上人。”
区区三字飘过去无甚份量,但如平地惊雷般照着邓则兰脑门狠狠一劈,她深受震撼,听不懂似的发怔半晌,再开口时上下唇已然黏住:“不可能……你们都是女子……”
“我不允许你辱毁老师清誉!”
“那你改日也可向她求证。”
邓则兰恨恨地瞪她一眼,将唇咬得发白,听她言之凿凿的口吻也再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嘭的一声关上门,迁怒自家甚是无辜的看门犬,骂它空有一口獠牙利齿,怎么不晓得往不速之客身上使。
还没开始便结束的口舌之争,倒显得像她欺负小孩——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沈令仪怀念起少年时同那李三娘平分秋色的几次骂战,仅是围绕她七岁过半这个个头究竟算不算矮便能从白天吵到黑夜,清絮原本同车而坐,忍无可忍之下宁愿骑马吃沙子。
最后是两人饿得肚子咕噜叫,暂时偃旗息鼓,鹿仞递来一张饼,她俩一人掰一半,恼得不肯看对方,背过身去气鼓鼓地嚼饼吃。
清絮舒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没为谁掰下来的饼更大继续吵……
檐下灯笼随风晃动,纷乱烛影落在沈令仪忍俊不禁的脸上,她敛住笑意,同幼稚却珍贵的回忆作别,踏在小院中的步履渐渐加快。
进屋前,她先闻到一股酒香,浓郁得足以掩住自己身上来不及除去的血腥味,心下一疑,立即推门而入。
无人添油,灯焰微弱得很,只并着窗外雪光朦胧地映着桌前场景。沈令仪走近去看,瘫倒在案边之人连官服都未褪去,手边一小坛酒已经见底,桌上却什么饭菜也没有,好像就着这冷冰冰的酒空灌了自己一夜。
“你……”
李怀疏像是被吵醒,她乌纱帽不知丢到哪去,闭着眼,木簪束起的头发向出声之人凑去,吐出酒意含糊的几个字:“沈令仪……”
沈令仪想责备她,不说她体虚气弱,常人也没这么饮酒的,她哪管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听不听得懂,许多责备的话争相涌到喉间,却被细软温存的一声轻唤全都堵了回去。清醒也好,烂醉如泥也罢,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原来这便是她自认为“心上人”的底气。
她眼神变软,沉默地将李怀疏横抱起来,向床榻走去,结果被迷迷糊糊的人揪住衣领不放:“本官的帽子呢?什么女贼,胆敢偷我帽子……”
“你一个芝麻小官的帽子连雀翎都没有,晓得有什么好偷?”沈令仪还没消的气都暂窝在心底,冷冷嘲讽。
“哼……那你呢,你又师从何人官居几品?”她垂眸,听这人说着醉话,不自知地拎起唇角轻轻在笑。
李怀疏似乎有些委屈,脸蛋浮着薄粉,眼睛依旧清澈,却似水波荡漾无法聚焦,她将双唇抿出一个不服输的弧度来,伸长手臂,稀里糊涂地往沈令仪发顶摸去——三千青丝以银冠高束,繁复的纹饰还有些咯手。
自然不是官帽形状。
于是,怀中人笑呵呵地将头一仰,心满意足道:“你连芝麻小官都不如,再熬几年罢。”
如是平时,沈令仪还想与她再舌战几十回合,但这会儿不是时候,将她安放到床上,照她被酒意烘得发热的脑门上轻轻一点,自己都感到诧异:“奇怪,怎么醉得不省人事也能跟我吵?”
她将李怀疏用被褥裹紧,再往炭盆中添了几根木炭,便在主屋与厨下间来来回回地准备洗浴用具,还颇为细心地另生一盆暖融融的炭火搬到厨下用。
万事具备,沈令仪便着手脱人衣服,李怀疏这身官服她脱着自是无比熟稔,但这次心中毫无绮念,脑海中时时刻刻盘桓着一个疑问:好端端的,她怎么将自己灌醉成这副烂泥模样?
她酒量本就是下下品,因家学严谨,从来都是小酌小呷,留存君子风仪。在宴请中倒是会多饮几杯使主客尽兴,就像在端州才散席回来便被自己拎上马车那次,骨头醉得酥软,才促成一场云雨,但也不过醉个五六分。
哪像今日是彻底醉得糊涂。
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么?
沈令仪不晓得白日里先是方庭柯剖心质问,李怀疏十分愧疚,又因为方庭柯亲手做的红绸布袋想起娘亲,再亲耳听闻前世还未冰释前嫌的故友去世消息……所有好事坏事都叠加在一起,诸多情绪滚雪球似的积压在心间,她痛苦不堪,一时之间无法恢复心情,只好买醉。
过不多久,李怀疏靠着浴桶缓缓睁开眼来,却见雾气氤氲的水中还有另一人,沈令仪也是未着寸缕,拇指摁在水瓢的把上,抿着唇角凉凉笑道:“醒了?”
这看着便是不大愉悦的样子,听着也像是要同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欠账太多,李怀疏半醉半醒间也不清楚她要算的是哪笔,更不知道今夜又添一笔,她将自己鹌鹑似的埋进水里,淹去细白的下巴,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这副好似十分无助的模样怎不使人心生怜惜?
沈令仪不言不语地朝她靠近,平整漂亮的锁骨浮在水面上,两人散开的发丝也在水中纠缠,李怀疏越看越喜欢,捉起几根绕在指间玩。又垂眼,将她水下温软的雪白收入眼底,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掬在手中揉了揉。
“你……”沈令仪还真不知道她醉酒后会有这么惊人的举动,抬手抚过她颊边柔顺的发丝,纤长的睫羽轻颤几下,“嗯,是比上次好些,果然熟能生巧。”
李怀疏凝视着她的眼眸,在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能见到她眼中倒影的这一瞬,她的阴影完完全全地落在自己面颊上,好似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小时候在碎叶城初次见你时便想说,你生得真好看……”李怀疏酒醉仍未全醒,双眼迷离,她挺直腰身,稍稍抬起雪白修长的颈项,边轻触沈令仪的眉间,边落下几个吻。
她素来是个严谨郑重之人,做这样亲密的事都透出股认真得有些傻的劲儿,唇落在哪处并不是一触即离,而是细致又温柔的碾磨。再是害羞却也晓得自己在这方面着实青涩,红着双耳也要亲眼去盯对方的反应,期待见到她渐渐露出被取悦的表情。
好像要将几世以来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深付诸于吻。
沈令仪顺着她压过来的力道向后靠去,好整以暇地手扶桶沿以作支撑,即便是被动承受的这一刻都像蓄势待发。
很快,沈令仪便抬手托住李怀疏的脸颊,白玉似的指节扣着下颌,慢慢逼她仰起头来,听见她喉间溢出的气息不畅之声,沈令仪眼神忽而一暗,低头朝水流漫过的侧颈亲了下去。
她侵占的姿态是这般犹有余裕,反制得轻轻松松,动作间又不失温柔,游刃有余得令人着迷。
平日的疏冷几乎被酒意尽数剥去,余下几分都被残存的理智抿在齿间,李怀疏语调尽量平静,声音却慢慢放低,面颊微热地说了句话。
沈令仪没有回复她,脸上浮现思忖痕迹,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好像被倏然点醒似的生出什么坏主意。
……
水温将冷,遮在桶前的屏风还未画什么花鸟山川,素白的绢纸便先被溅出的几滩水晕湿得泛起云雾。
……
雪声恬静,细流可闻。
李怀疏四肢忽软,面颊埋在沈令仪颈窝中,沈令仪垂头去吻她湿润泛红的眼眶,微不可闻地叹息道:“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一定要信我,信我不会再将你抛弃。”
三人片刻不停地策马疾驰,本应早些赶回武源,因中途遇袭又耽误时辰,宗年缀在后头解决尾巴,沈令仪与孟春见机离开。待出示令牌踏入县城,恰听得更夫敲响梆子,原来已子时过半。
“属下不明白,咱们不是有方庭柯给的手谕,主君何以出示自己令牌,暴露身份?”孟春形容有些许狼狈,微喘着气。
空旷阒静的石板道间或响着马蹄声,两人将这截路段当做休息,都放慢步伐,一路走来也将马驹累得够呛,口鼻喷出大团白气。值守的城门郎与一干兵卒跪在地上仍未起身,不敢想国战之时陛下悄然来此意味着什么。
第93章 浮茸 ◇
元夕之夜, 沈知蕴在外面赐宴归来。
闻得车马粼粼,余婉披衣出门来迎,见到沈知蕴衣襟处似有血迹, 她提灯去瞧,登时惊道:“殿下?”
沈知蕴轻轻一笑:“无妨, 是别人的血。”
她从来性格如此,即便自己受伤也是这副生死看淡的模样, 余婉口中念佛, 还是细细将她周身检查个遍, 之后才松了口气。
沈知蕴提着盏小小兔子灯,内里应是安置了什么机巧,灯笼一圈又一圈地徐徐转动,造型不一的兔子在四面轮转, 可爱又新奇, 看着像是哄小孩的玩意。
她自幼是由卫帝亲自检查的功课, 如有敷衍便少不了一顿板子, 下不得榻便在榻上学,学不好又是伤上加伤……这般强压之下, 她只得克制自己稚童天性不去碰那些玩具,岁数渐长更没兴致。
余婉心下奇怪,便随口问了问。
“适才路过集市, 心血来潮便从女孩手中买走最后一个, 也好使她早日回家。”
洛州近处尽是防线,战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漫过关隘烧到城里来,去年有段时日甚至传出或将城陷的消息, 富庶人家俱都慌得举家迁离, 剩下的都是些底层百姓。夜里常被炮火轰城的巨响惊醒, 他们怕得无法入睡,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地。
次日转醒,又茫然四顾,天下之大,他们竟不知该往哪去。
直至前段时日,乌伤退兵求和,洛河一线复归往日平静,新岁才稍微有些年味。
从酒楼出来,沈知蕴一路掀帘顾看,经受战争洗礼的洛州城好比伤筋动骨的老人,纵然从前再如何丰饶,短时之内也没法恢复如初。她见到沿岸的秦楼楚馆又开始殷勤揽客,生意却大不如前,也见到数名士兵用扁担箩筐挑着泥土去修补城墙……
最后,她见到骨瘦如柴的女孩摆摊卖花灯,想起庄晏宁因身体不适没去赴宴,便下车至摊前相看一番,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又问有没有小狗形状的花灯。
女孩摆摆头说没有,怕这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什么也不买就离开,紧忙选了盏兔子灯递到她眼前。
沈知蕴见她衣着单薄,唇色泛青,淡笑着接过灯盏,又付了所有花灯的银钱,叫她赶紧回家去。
说是心血来潮,沈知蕴却对兔子灯爱不释手。她心情很好似的,路过花园,从枝头取片还算干净的树叶置于唇边轻轻吹响,余婉细细一听,这不是庄晏宁从前在丰山书院时惯常吹的曲调么?心下一凛,往沈知蕴被披风遮住的腕间瞥去一眼,步伐显出些许慌乱来。
“般般还在睡么?”
“大约是的,四小姐这几日月事,不大舒服,您要唤她?”
“嗯,稍后我自去看罢,先洗浴。”
沈知蕴在洛州没有自己的府廨,江尧平原本要让出自己的都督府,被她以让来让去还是有人无处办公为由婉拒。她前次来查办崔庸时购置过一处宅院,于是将前院作为处理公事之所,后院仍作家用。
两人向浴房走去,余婉早就吩咐过奴仆,洗浴用具自是一应俱全。
“如果府中没什么事,后半夜便放他们出去逛逛灯会罢,洛州已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沈知蕴惬意地趴在木桶边,玲珑有致的身躯浸在水中,她闭着眼,感受到余婉往背上泼了瓢水。
“殿下都大发善心了,奴自然听命。”
衣衫尽除,长发散开,铜手也被拆下来置在一边。
这只铜手毕竟是人工所制,好比桥梁堤坝也要定期检修,哪能一劳永逸。
之前温如酒也说她腕痛发作频繁或许是什么零件出现问题,经偃师堂的师傅检查后确是这样,但彻底修好要花不少时间,沈知蕴便不同意。她近年事务繁忙,少有独处时间,所以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在人前暴露残缺。
“我说过许多次,你私下怎么还是在我面前称奴?”沈知蕴叹息一声,“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与他们不同,否则我沐浴也不会叫你进来伺候了。”
她得卫静漪亲自教导,素有其几分神采,从小便稳重老成,甚少对谁这般推心置腹,余婉晓得她是因着饮酒才有些藏不住话,言语也比平时随意。
“是啊,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我被选到殿下身边伺候时还年轻,可转眼间我已生出许多白发,殿下却还正值盛年,真好,真好……”
余婉这口吻说不出的古怪,沈知蕴回头看去,见她揉着眼角,面庞被雾气遮得朦朦胧胧。
“这些獠女手里没个轻重,药粉香粉都撒得太多,连着热气一道烘上来,熏着眼了。”余婉挂着泪痕,轻松一笑。
药粉是余婉请温如酒开的方子,可以温养身子,香粉是沈知蕴惯用的檀木冷香碾磨而成。
沈知蕴目光驻留片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不对劲来,但都没有,便暂时按下疑问转过头去,听得余婉问道:“殿下的兔子灯是为般般买的罢?说起来,殿下何以对般般这么好呢?”
“因为……算上你,她是第三个见过我残缺却不嫌弃之人。”沈知蕴换个姿势靠着浴桶,沾过水的肌肤在烛灯映照下透出一股瓷器般的雪白,鬓发湿贴在颊边的弧度都似天成,慵懒冷艳,不忍亵视。
没算卫静漪,因为在斩断沈知蕴手腕不久,她便自缢而亡。
也没算温如酒,因为这人醉心毒医两道,再腌臜可怖的躯体在她眼中也跟用来试针的铜人没两样。
沈知蕴稍稍仰颈,眼中浮现回忆之色:“那还是在虞山行宫时,般般不是与人逞凶斗殴晕倒了么?为不受那几个少年搅扰,我将她接到我的宫室休养,那时我仍在适应这只铜手,并不是时时戴着,也因着整日闭门不出而放下戒心。”
“有一日,我不知不觉伏案入睡,再醒来时却发现有人握着那只丑陋不堪的手腕……”她似乎有些痛苦,深深地呼吸几口,才继续道,“我又惊又怯,并未认人,直接一掌狠狠掴过去,般般被掼到地上咳了几口血沫,不敢应声,不晓得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铜手并不是榫卯似的嵌进肢体中,偃师堂用了一种叫做浮茸的活体来解决与神经脉络相连的问题。浮茸通常漂浮在水中,如死物般动也不动,但只要碰触到血肉,这些小伞似的东西便会即刻兴奋地追逐着上下浮动。
偃师堂消除了浮茸吸食血肉的特性,保存其对血肉的欲念,又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将其一分为二,头部附着在沈知蕴的腕间,尾部藏在铜手中,两者相合便使得手部经络紧紧黏连。
就好比现在,沈知蕴已拆去铜手,断腕上却依旧有无数条线型银光忽明忽暗,那是浮茸在叫嚣着渴望着另一半生命。这些银线几乎贯穿她整只左臂,只是愈至肩处愈是稀疏黯淡。
此情此景,美丽又吊诡。
沈知蕴想起那日,竟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
般般解释说殿中炭火燃得太旺,见到殿下额间鬓角都在冒汗,趴着睡也不安生,她便端来一盆水擦拭,想服侍殿下去榻上安睡。
沈知蕴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般般左脸浮肿,掌印清晰可见,她跪在地上不敢乱动,听见殿下自嘲似的一笑,哑声问她:“你见我生着这样一只手,不觉得难看么?”
“难看?”般般抹去嘴边的血,想也不想便道,“是因为与常人殊异才觉得难看罢,看习惯便好。”
她脸肿得厉害,笑也得扯着嘴角来笑,还疼得抽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就像我,他们都骂我是棺生子,说我天煞孤星,可我也是父母所生,只不过生时恰好母亲咽气,有这一点殊异罢了。”
其时的般般还是原本的模样,她穿着药童的服饰,梳着药童的发髻,五官平平,几无可取之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慑人。
沈知蕴惨白着脸,看着这样一双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怎么居然很是恐慌。天潢贵胄如何,两朝公主又如何,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好似被般般真率直白的眼睛剥尽了衣服,她不敢向自己光秃秃的左手分去一眼,掩耳盗铃般将它藏至湿热的帕子底下。
般般膝行着过来,像后来许多次跪在她的殿下身边那样,抬眼道:“殿下不嫌我这样命薄之人脏了您的屋子,我自然也不会嫌您……您是这么好看的人。”
这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好似沾水的草纸,一张又一张湿敷在脸上,口鼻都被遮住,沈知蕴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们一个主子,一个属下,一个披罗戴翠,一个粗布麻衣,一个形貌昳丽,一个长相普通……明明是云泥之别,她不懂,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与般般似乎早该这样亲密无间地相处。
沈知蕴僵坐原地,木然地向般般垂去目光,当看清她在做什么时,脑中有根无形之弦忽然烧断,手快过脑地制住她掀开湿帕的举动,眉头拧紧,呼吸紊乱地冷喝一声:“滚——”
却到底是迟了一步,般般已握住她残缺的手腕,欲为她继续擦拭。
附着在断腕的浮茸虽然失去一半活性,却对活人的血肉有着天生的痴迷,般般指尖轻触的瞬间,它们便在肌理之下苏醒过来,银鱼争相浮出水面似的涌上去,再度如蠕虫般朝少女柔软的掌心拱动,酥酥痒痒……
般般很好奇,却没有问,她低头专注地擦拭殿下的两只手,又拧干帕子,挺起腰身,还要擦拭头面,却被殿下冰冷的眼神锥得不敢动弹。
上位者的威压又岂是好受的?
她放下帕子,双手垂落腿边,乖巧地跪着,头也不抬,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既然可以下床肆意走动,足见伤已痊愈。”白玉般的指节轻叩桌案,沈知蕴垂眸作思忖状,其实只是掩饰自己几乎无处可藏的慌乱,“今日之事算你自作主张,自去领二十鞭,不准再踏入此地。”
言罢,别开脸不去看她,眉目间有些许烦躁,好像自己也觉得这道鞭罚判得莫名其妙。
般般倒是没有什么怨言,欣然接受殿下对她的处罚,拾掇好残局便慢慢退下。
殿中终于空无一人,沈知蕴这才抬起左腕看了又看,着魔发疯的浮茸在片刻前已然退潮,那些雀跃的银光又坠入死寂。
自从五指削断,她的这截腕子唯有装入铜手会得几分生机,这种被剧烈唤醒的情况少之又少,同铜手运作时的血脉畅通又不大一样,般般的擦拭不在腕部,也不在指间,似乎去往更深处……以致她当时沉湎其间,竟忘记阻止。
沈知蕴在寝殿独坐一会儿,瞒着余婉前往浴池。她屏退所有侍从,在屏风后除去衣服,将脏衣掷入桶中,往亵裤瞥去一眼,慌得立即收回目光,面颈很快漫上一层血色。她只以为是自己年轻气盛,心性不定,所以后来常常诵读道经佛典。
卫静漪不喜敦伦,她于此事从未正经受教,便不晓得原来自己已在不经意间被般般用一盆清水,一匹湿帕,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叩开心中那道名为人欲之门。
……
沈知蕴说一半,略一半,只让余婉明白个大概。
听完这些,余婉已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感觉,她脸色几度变化,再开口时却还能保持镇定,话题一转,问起沈知蕴衣服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唔,是那窦刺史。”
崔庸服罪后,赴任的新刺史是个心系百姓却对国愚忠之人,明知朝廷拿洛州当作筹码,治下俨然沦为前朝死灰复燃的温床,却不愿被收买,也不肯抛弃一州民政除冠而去。这几年间,他一面恪尽职守,一面又常常面刺二殿下不臣之过。
也不怕自己处境尴尬,言辞稍有不慎便人头落地,根本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今夜,座上宾客尽是新朝班底,有前朝遗臣,也有归顺之人。这姓窦的刺史举杯出列,痛斥沈知蕴妄图颠覆三纲五常,枉为人臣,他见上首女子神态自如,丝毫不受自己影响更是恼怒,掷去酒杯,夺刀便朝她刺去。
“洛州城既然已经保住,我无愧于心,更对得起朝廷百姓,这刺史之位迟早要被汝等贼子架空,何不如拼了这身老命!”
席间有护卫更有武将,他自是蚍蜉撼树,刀未近身便琤然落地,自己也身首异处,才溅落沈知蕴这一身鲜血。
“迂腐不堪,说这些胡言乱语,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殿下只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知蕴但笑不语。
从浴房出来,沈知蕴叫余婉回去休息,不必跟着,她自己提着兔子灯去找般般。
庄晏宁醒来以后也去找过她,听奴仆说她在洗浴,便先回房等着。
久等不来,庄晏宁又心急如焚地踏出房门,恰好沈知蕴的身影从转角拐了过来,她的目光都被她手中旋转的兔子灯所吸引,一阵小跑过去,蹲下来托腮细看,脸上堆满笑意。
见她果真喜欢,沈知蕴垂眼温柔一笑。
兔子灯再好也总有看腻的时候,庄晏宁突然蹦起来春燕啄泥似的照着沈知蕴侧脸亲了一下。
几年前离开长安时,作为利益交换,沈知蕴带走了一些属僚,这其中便有庄晏宁,她们相处时日变多,关系也不似从前不冷不热了。
“咳,无形无状。”沈知蕴轻斥,却齿间含笑,脚步后移,借夜色遮去自己微微发热的耳廓。
她们有说有笑地向屋内走去,庄晏宁捉住沈知蕴手腕一看,奇道:“殿下,我上次见到就想问来着,您这处几时长了个疤?”
沈知蕴翻转手腕看了几眼,不甚在意:“疤么?也不大像,之前还比较小,这几日却慢慢有了花的形状,或许是什么时候磕碰到的淤痕。”
庑廊外面的树丛中冒出一个女人身影,却是方才自行回房的余婉,她看着两人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握拳又松开,随即决然离去。
第94章 毒杀 ◇
建宁四年初, 春寒料峭,乌伤遣使请求大绥于玉瑟城议和。
这时的洛州城才送走一场飘如柳絮的春雪,院中桃柳有几分春意漫上枝头, 候鸟南归。
“哈哈哈——殿下如今也算尝得窥见天机的甜头了。”说话者长发束辫垂在身后,腰间挂着张白底彩绘的狐狸面具, 灰白的双眼中瞳仁细小,正是之前在黟永猎场来去无踪的黑衣人。
大绥开国皇帝从前是齐朝将臣, 因受君主猜忌被逼走上反路。其时沧海横流, 政权土崩瓦解, 各地愤而起事者多如牛毛,他之所以在这场逐鹿中脱颖而出,封禅泰山,除开天时地利人和外, 也离不得身负玄眼的玉台卿相助。
沈知蕴淡笑不语。
齐朝与绥朝各有国史, 如果将两者拿来比较的话不难发现, 即便同一史事, 却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微妙差异,谓之春秋笔法。史官立场不同, 文过饰非也不足为奇,但她恰好就是两边国史都读过学过之人,所以晓得李氏玄眼那点影响只不过是顺水行舟。
皇帝荒淫无道, 贪官腐吏层出不穷, 百姓被压榨得无命可活……值此颓期,没有大绥,也自有其他王朝取而代之。而当时的李氏府君出山择主, 又身负异能, 注定得享从龙之功。
月满则亏, 水满则溢,这是大道运行的法则,生命不过数百年的国家又如何能免之?如果不是披肝沥胆的朝臣痛下决断,抛弃所谓的祖宗基业,护持幼主南下宜州,齐朝早化作历史微尘。
但如今的绥朝当真走上齐朝老路了么?
沈知蕴其实没有把握。沈令仪藏锋避险却依旧被卷入夺嫡之战的那些年,她虽身在行宫,耳目却已伸至朝廷。她晓得这个妹妹不可小觑,所以开战以来,她一直保留底牌,留存实力,能够这么快逼退乌伤铁骑,她面前这位花猗功劳不小。
“当初在虞山脚下救得狐仙,也算冥冥之中的缘分,眼下约期已满,狐仙自可决定去留。”沈知蕴合掌一击,余婉自珠帘后面走出,将手中锦盒呈于案上。
这锦盒做工精致,金银相错的嵌丝工艺,最玄妙的却是底部中空,其中置有一块冰冷彻骨的寒石,纵然是溽暑酷夏,蔬菜瓜果盛于其间也可保持新鲜,旬日不腐。
“雪域佛心果生于极寒之地,千年一株,长成不易,采摘困难,如约赠予狐仙,还望此物可治愈你的眼疾。”
沈知蕴在用人之前会探其底细,但她始终摸不清花猗虚实,想来是受凡人之力所限,她也不强求,在发现花猗对人间诸事毫无兴趣,乐得游离在外时,便稍微放下几分戒心。
“那极寒之地不晓得被谁设了道屏障,我无论如何也进不去,这才以此作为涉足条件强求殿下助我如愿,却不想须弥阁中人才济济,摘取雪域佛心果竟如探囊取物。”花猗恭维一番,抬手触及锦盒,随即闭上灰白的眼眸,悄无声息地散出神通,查验其中真假。
沈知蕴眉眼如烟地轻轻一笑:“通裕关蓄有上万将士,他们饮下洗髓液后洗髓伐骨,几乎刀枪不入,自是比常人耐寒许多。”
言下之意,她派去以命换取雪域佛心果的正是这些被改造的将士。
“只是可惜,此液饮下后将会渐失神智,言语含糊,只能听懂特殊指令,近似行尸走肉,已不能再称其为人。”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好似不将人命当回事般冷漠,声线却轻柔似水,面容白皙似高山雪,给人一种极为割裂的感觉。
花猗倏然睁眼,掌心覆在锦盒之上,心念稍动便将其笑纳。
多年前,她遍体鳞伤流亡人间,晕倒在虞山,又被沈知蕴所救,千疮百孔的身体渐渐转好,唯独这双眼睛被神器所伤,需以雪域佛心果为药引才有治愈之机。今日终于离恢复如常更近一步,她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初见时险些被殿下外表蒙蔽,还以为是弱质娉婷的闺阁贵女,这些年见到殿下诸多手段,不得不感慨帝王之路从来都是以尸骨鲜血铺就,非心肠冷硬者无法登阶。”她虽双目渺渺,却可以分出神识辨清大致轮廓。
沈知蕴敛着眼眸,似笑非笑:“通裕关这些尸兵又不是我养的,我替崔放物尽其用罢了。”
“殿下有钱生钱的须弥阁,又有江都督这般能耐的将领,更有以一当十的兵力,何以不趁乱划洛水而治,自立为帝?”
“凡事谋定而后动,现在时机未到。”
宜州尚有南齐遗风,自她坐镇洛州后已有不少旧臣投奔,攻下不难。宜洛相邻两州可连成一线,东靠通裕关,西隔鹤凇,北依洛水,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战略布局,可还有一个几乎无险可守的南面,此时称帝,无疑是将脆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
所以,她目前的要务是攻下宜州以南的冲会关。
花猗与青丘前任国主花狩乃一母所出,姐妹两个原本感情深笃,可惜长大后理念不合。花猗不愿狐族背负先辈罪孽,世世代代镇守盐海之尽,身为仙族却无法登天,她苦劝姐姐无果,带领部下发起叛乱,最后功败垂成,被逐出青丘,余生再难回返。
她懂些军政,但照搬至人间也不是处处都讲得通,便不大发表见解。
“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狐仙帮我这许多会否遇到麻烦?”
花猗唇边浮起高深莫测的笑意:“是啊,天机不可泄露,但我告知殿下的并非天机,只是将梦中所见转述出来,其余全靠殿下自己参悟,不是么?”
此言非虚,上古狐族便是以预知后事的神力相佐共工颛顼,虽然传至后世已日渐薄弱,不过预判人间事还是绰绰有余。就拿花猗来说,她梦见的多是些模糊不清的景象,模棱两可的话语,未能知尽全貌,可也已经足够。
“那敢问——”沈知蕴抬眸,“狐仙何以劝我将崔信之名划除,请朝廷另派那个叫做李淳的官员前去玉瑟城?”
花猗表情有些古怪,反问道:“你晓不晓得那个李淳究竟是谁?还是说,你以为绥朝陛下这么轻易便情根深种,还是对一个男子?”
她往沈知蕴腕间瞥去一眼,笑道:“殿下对情|事是有些迟钝,也情有可原。”
余婉一直静静立在沈知蕴身侧,沉默得像块石头,此时却紧张得掌心沁汗,生怕花猗说出断情蛊。
“所以这个李淳……”沈知蕴垂眸片刻,对花猗这道目光有些不明所以,紧追不舍问道。
“或许我应当对殿下说起她另一个名字。”花猗一字一顿,“李怀疏。”
沈知蕴心中微震,她虽然早有预感,却没想到真是这样的答案。想起自己支使李妍在后宫迷路,制造巧合与李识意偶遇那日,她原来是那么早就见过重生后的她,难怪……难怪当时便觉得甚为熟悉。
“怎么会?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花猗昔日部下并未遭到血洗,她虽然不能踏入青丘,却仍然可以获取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于是将自己所知事情娓娓道来。
听罢,沈知蕴陷入沉思,久未开口。
“莫非此人对殿下意义深远?”花猗见她有些失态,不由猜测道。
沈知蕴叹息一声,诚实道:“我视她作友。”
“原来如此,虽未与其谋面,但闻得殿下这句大概也晓得是怎样见之难忘的女子。”
花猗稍微一顿,又道:“既然今日与殿下契约已毕,日后恐难再见,我再坦白一事——李怀疏前世中毒身亡也与我有些干系。我曾告诉般般,绥朝陛下有李怀疏这一助力,殿下夺取江山更多几分困难,她不知怎么想的,竟买毒杀之。”
沈知蕴眸色讳莫如深,缄默以对。
花猗复又戴上狐狸面具,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如殿下所说,同殿下共此一段路程也算缘分,而今辞去,还望来日能听闻殿下的好消息。”
“也罢,我便再劝一句,权当是临别赠言。乌伤王庭还将生变,三方混乱之际,前路迷雾重重,连我也难预测。但没有比李怀疏更能牵制绥朝陛下的人选,她之于殿下,即如般般之于绥朝陛下,不过是个筹码而已,殿下当以大局为重。”
花猗走后,屋内陷入死寂。
目光落于沈知蕴好像在酝酿一场雷霆怒意的背影,余婉凝神细想,其实大概晓得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并不是李怀疏竟死在庄晏宁手中,而是现在正值关键时候,经花猗之口暴露出庄晏宁曾经瞒着她行事,这已经大失一个属下的水准,更别说庄晏宁还肩负重任,在她身上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不仅要完成使命,还要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恐怕才是沈知蕴真正所想。
余婉身处局外,自然耳聪目明,深涉局中的这两个人却未必知道自己想的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沈知蕴冷然吩咐:“叫她过来。”
却说庄晏宁今日清晨便出门去往城内各大首饰铺子,进出一间又一间,终于选中一支通透碧绿很衬肤色的竹簪。她即将代表洛州这边出使玉瑟城,归期不定,然而春社过后便是沈知蕴的生辰,她怕自己错过,所以想提前送出生辰礼。
回来时被余婉截住,余婉简单将发生的事知会一声,庄晏宁沉默片刻,出乎意料的没有畏惧恐慌,反而如释重负地一笑。她只是颇为遗憾生辰礼暂时不好送出去,便用帕子包好竹簪,揣入怀中,点头道:“好的,我这就过去。”
“好好同殿下认个错,至多被罚顿板子,横竖你过几日就要远行,殿下向来心疼你,也会顾及路上颠簸不便养伤,应当不会罚得太重。”
“嗯,我晓得的。”
第95章 对质 ◇
庭院深深, 主屋附近的侍从与暗哨俱都在余婉走后被遣散。
庄晏宁埋头走路,并未留意。即便注意到这份不愿在人前伤她颜面的用心,她也只会以为是事情涉密才刻意屏退, 从来不会往感情那方面想,她没有这样的底气。
走至屋前, 她深吸口气才越槛而入,合上屋门, 向前几步, 一言不发地跪在案前, 一副任由处置却不肯认错的模样。
沈知蕴见她如此,微微目颤,恍惚以为时光逆转,又回到多年前的虞山行宫, 眼前这人身量再减小些便是当年的般般, 别无二致的倔强。
少年心性浮躁波动, 药童吃住都在一处, 整日不是讨论功课做得如何,便是讨论又淘汰几人, 参与试炼的心态时常受到影响。唯有般般总是独来独往,不管不顾地奋发努力,说好听些叫心志坚毅, 说难听些叫认死理。
她最终能被选中也恰是因为这一点。
其余药童被驱逐下山, 沈知蕴将般般留在身边并亲自教养,长达一年有余。
她教她诗文骑射,也教她行止仪态, 她如问起其余疑杂, 也会为其解难。进步有嘉奖, 过则责罚……一根沉重的戒尺与一双柔软的手,将她罚得臀肉肿痛不敢坐下的人却也是轻柔替她上药,温言哄她喝药的人。
俘获一颗自幼失去双亲的少女之心原是如此轻松。
般般视她的殿下为至亲,为依靠,为明灯……浑然未知,殿下最初对她的那份好也仅是驾驭人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那日在虞山脚下将般般送走,她一双眼睛莹润欲滴,频频回头顾看,舍不得走。沈知蕴便晓得自己已驯养出这世间对主人最是忠心的属下,不会为利益所诱,也不会率性倒戈,谁能成为她之命门,谁便可以永远掣肘她。
沈知蕴替般般取名更籍,晏即河清海晏,宁是四海安宁,假以歙州庄氏女的身份进入丰山书院求学。
她并非对般般寄予多大厚望,而是在花猗堪比预言的梦中,同她若即若离、被认为是她钟情之人终将葬身在玉瑟城,那也算是为国献身,当配这样的名字。另一方面,也代表着她对山河平定,王朝复兴的期许。
但般般对她来说真的只有利用价值么?
这出戏演到今日,这盘战线很长的死局布置到今日,沈知蕴已辨不清自己几时转变的念头,她不再希望这是死局,她希望庄晏宁能从死局中走出,平安回到她身边。
即便这样的希望或许会牺牲一定的胜算,她在百般权衡之下竟也愿意。
可是关键时候又叫她知道——原来最早落下的那枚棋子却也是整局手谈中最不稳定的因素,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好像胜负已在冥冥之中见分晓,让人突生不好的预感。
其实不听话的属下由着她自寻死路也没什么,但这个不听话的属下偏偏是般般,沈知蕴便不知该如何拿如何放了。
她自诩冷静理智,处事游刃有余,甚少被逼入两难之境,当下这种感觉陌生而讨厌,以致她有些不敢预想在玉瑟城究竟会发生什么。
细数这些年来,般般对自己几乎唯命是从,只有两件事她私自做主,一个是易容,一个是买毒杀人,这两件事却都与李怀疏有关,她想知道其中原因。
良久,沈知蕴涩然开口:“想必余婉已经跟你说过前情,我问你,花猗所言是真是假?”
庄晏宁抬眼道:“是真的。”
她应得脆生生,逐字咬出啖人血肉般的咀嚼感,投来的目光烧着一把火,像是要从沈知蕴难得出现波动的面容中硬生生剥出几分爱恨。
她以为自己得不到的那种爱恨。
如此看来,非但是真的,她毒杀李怀疏时恐怕还十分快慰。沈知蕴沉默一瞬,又问:“那毒名为拢香,似乎非人间之物,你从何得来?”
“我想她出身名门,位高权重,请得起名医也用得起药,普通毒药很难一击即中,而机会错过很难再有。我那时正好在长安备考,天子脚下什么奇闻轶事没有,我不知从哪里听来无尽墟的存在,便买通一位阴阳使,请他带我前往,拢香正是我在鬼市中购得。”
庄晏宁嘴角噙着抹冷漠的笑意:“殿下应是要问,即便买到奇毒,我不认识李怀疏,又是如何下的手。”
“李氏府邸蓄有上百家奴,近身伺候她的多是些忠仆,可隔墙隔院的奴仆总有禁不住利诱者,相互间帮个差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悄无声息下毒在她吃食中并非难事。”
在她制定的计划里,李怀疏似乎非死不可,然而正如她所言,她与李怀疏素未谋面,没有深仇大恨,那么又是什么理由促使她必须将其杀死呢?仅是因为花猗说李怀疏是自己夺取江山的一大阻力么?
沈知蕴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
“没错,就是因为花猗告诉我,李怀疏会是沈令仪的助力,却是殿下的阻力,而为殿下铲除登基途中的道道阻碍本就是我的本分。”
庄晏宁话至后头声线发颤,因为熟悉的冷香近在眼前,沈知蕴弯身蹲下,纤白的指尖捏着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淡淡道:“记得我与你说过,一个出色的杀手应当怎样?”
被迫相视,庄晏宁却不敢望进她的眼中,目光闪躲道:“为殿下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为殿下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你觉得李怀疏是我想杀之人么?”
她咬着唇坚持不语,沈知蕴加重指尖力道,逼迫她发出几声断续的痛吟,平静问道:“还是……她是你想杀之人?”
无论是曾经的玄鹤卫上虞君,还是绥朝的二殿下,她做惯拿捏人心之事,不必垂鞭,也不必厉声质问,任是表面再如何风轻云淡,慑人的威压在一个问句中便可淋漓尽致。
但她到底是不忍心,否则早就将人捉去刑问,而不是这般不疼不痒地在脸上留下几道暧昧不清的青红掐痕。
庄晏宁眼角溢出几滴吃疼的眼泪,她内心几度苦痛挣扎,终于在被人揭底的当下昏了头,咬牙道:“是,是我想杀她。”
既可以替殿下铲除阻碍,又可以取而代之,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没有一个掌权者容得下不忠之人,不忠且胆大妄为者更是不晓得会埋下多少隐患。沈知蕴忍住一闪而过的杀心,慢慢松开捏她下颌的指尖,就着如此近的距离掴去一掌,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口吻含冰,腕间质感温润的玉镯也一道碰过颊边,既冷又热,庄晏宁不合时宜地想起温存时也曾被她击起臀浪,潮|热阵阵,这一瞬间,便蓦然后悔方才怎么就憋不住真心话?
“所以殿下要舍弃我么?”庄晏宁捉住她欲收回去的手,贪恋地轻蹭掌心,仅是在喉舌间过一遭这个被抛弃的结局,她便心如刀绞,放下所有脸面尊严,恳求道,“殿下不如罚我罢,戒尺或是鞭子……哪怕叫温如酒制毒给我服下,再酷烈的责罚我都受得住。”
她抬头望向冰冷得好似永远也不会为苍生垂颈的女人,目光近乎虔诚,像在仰望自己信奉的神祗,再一次求道:“只要殿下别赶我走。”
沈知蕴微微蹙眉,没错,她不仅不忍杀她,就连赶她走也不舍得,她失态成这样却还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或者她只是觉得离开不如一死?
思量不过片刻,沈知蕴稍稍后退几步,任由庄晏宁掌心滑脱彻底栽倒,垂眼看她如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地……毫无疑问,她是有些可怜,然而这种自作自受的可怜并不堪被人怜惜,却意外地激惹起沈知蕴自以为冷硬的心肠。
不是因着她长得像谁,也不是因着她鬓发凌乱,眼眶通红,伸出指尖却什么也够不到的模样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狗,刹那间突然涌起的心疼似乎仅仅因为她是庄晏宁。
沈知蕴捏紧指尖,闭着眼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朝她走近几步,多余的心软不愿再给,只居高临下道:“落子焉可悔棋?我暂时不会处置你,过几日,你仍旧跟随兵马去玉瑟城罢。”
“落子……焉可悔棋?”庄晏宁露出自嘲的笑容,“是啊,在殿下眼里我只是一枚棋子。我生来平平,照着她的样子改变面容,又入朝为官,走她走过的路……可我终究不是她,去洛州赈灾也需殿下帮衬才脱得困境,我永远也成为不了殿下挂念的那个她,拾人牙慧,东施效颦,差点将自己都给忘了,心心念念的这一切当真是痴人说梦。”
沈知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什么挂念,什么痴人说梦?
当年宜州城外初见,身份尴尬的自己被夹在中间,不知献降时该不该跪,是李怀疏一声殿下救她于水火间,她自是对此人印象深刻。但一个是朝臣,一个是有继承权的皇女,哪能过从甚密?唯独那次她手腕被斩断,李怀疏前来探望时算是秉烛夜谈,她们之间情浅缘浅,非要找个合适的形容,大概也只是倾盖如故。
正在沈知蕴困惑间,庄晏宁抬手抹去泪水,挪着膝盖走到她身前,边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边说:“我身世不如她,长得不如她,脑子也不如她……可是这些都没关系。殿下喜洁,殿下喜欢颜色素净淡雅的衣服,殿下进食后喜欢用酽茶清口……”
她话语一顿,面颊忽然被烘热几分,却觉得这句表露亲近的话非说不可,她只能以此慰藉自己。低着头,羞怯地将声音都含在喉间似的,轻声道:“还有,殿下手指纤长,第四根指头要长过第二根指头。”
“这些她都不晓得,我却晓得,这便足矣。”
她说得甘之如饴,可是脸上的神情很是凄楚,沈知蕴没来得及道出的疑问被她眼角没有拭净的泪痕一晃,忘得一干二净,舌尖一压,换到嘴边的是另一句自己也深感莫名其妙的话:“你原本就与她不一样。”
第96章 微尘 ◇
正月年节过后, 衙门恢复办公。
方庭柯之前不过是为规劝李怀疏回到正道,关于武源县县令等人渎职贪污的奏报仍然递去长安。虽然一直在等候下文,但因不巧赶上放年假, 各司各衙署都封印休息,所以也做好继续几头兼顾的准备, 却没想到在恢复办公的当天便有任命派来。
传信官快马加鞭赶到,与方庭柯说新县令及其属官还在路上, 劳她再辛苦几日, 另外带来一条令人倍感意外的消息。
“长史李淳何在?卑职这里有份委任文书是要交给她的, 请她出来听宣罢。”传信官望向众人,破春犹冻,他询问时口鼻喷出大团白气。
方庭柯怔了会儿,才轻咳一声, 向后唤道:“李淳。”
她的目光驻留在传信官身上片刻, 心中深感奇怪。本朝官职委任自有一套严格的程序, 除了文书以外, 官服、官印与鱼袋等信物都会一并发放,但这个传信官只带了份文书, 其他东西不知是没备齐还是什么,这是要人立马上任?
先不说那封奏报没有直接递给皇帝,至少从明面上来说不该有这样的后续, 单只这个匆匆忙忙的派任就让人觉得十分蹊跷。
方庭柯满腹疑窦地往李怀疏看去, 却发现她也是不明就里的模样,迟疑着出列,向那传信官见过一礼, 应声道:“我就是李淳。”
文书内容不多, 传信官很快宣读完毕, 抬头一观天色,道:“时候不早,李主事还是尽快出发罢,顾将军已经派人在城外驿舍等候您一道前往呼遵关,想必是要赶夜路的。”
“多谢提醒,既是代表朝廷出使,自然责无旁贷,我收拾收拾便走。”
传信官点头,随即告辞离去。
庭院里站着的一些同僚纷纷向李怀疏道喜,说她名声怎么都传到长安叫中枢知晓了,虽然官阶比起原来还降低半品,但她别气馁,要知道迁任礼部就算是入了六部,以后机会多得是。
更何况领的头一份差事便是同乌伤议和,谁都晓得这次议和也就走个过场,昆勒王染病过世,新任的汗王是个纵情声色的孬种,他派遣的使臣定然有求必应,几乎没有谈崩的可能。
这不是相当于跟在长官后面混功劳么,简直羡煞旁人!
李怀疏被围在中间,面对这堆比她还兴奋的笑脸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一直点头以示回应。
方庭柯出声喝斥几句,将人全都赶去干活,尔后转身向李怀疏,面色不善道:“你随我来。”
仍旧是年前方庭柯苦劝未果,自己倔强以对的那间屋子,李怀疏心中苦笑,深吸口气,近前一步道:“大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不知道。”方庭柯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在身侧坐下。
方庭柯不像大多数官员死守规矩,她为人随心所欲,因为前几年收留李怀疏在家中居住,相处的时日一多,更是将她视作亲近的晚辈,只要没有外人在,不会同她讲究什么尊卑位次。
这么一来,好像又回到从前似的,李怀疏顿时感到轻松不少,依言入座。
“你觉得这是个好差事么?”
李怀疏沉默一瞬,笑道:“他们不都这么说?”
方庭柯严肃道:“我问的是你。他们眼中只有个人的仕途,哪有纵观全局的眼光?”
言罢,便静候李怀疏的回复。
自从她确认自己身份以后多多少少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这难道算是自己这个前前任中书令的余威么?李怀疏失笑,慢声道:“大人晓得,我获取消息的渠道比不得从前,当下也只有一些浅见。”
“玉瑟城所处虽然深入乌伤境内,但临近几座城池已被我军攻破,届时即便出事也有靠山可依,不至于在草原上流亡。”
她话语一顿,循着方庭柯不大认可的目光继续道:“当然,我所说的是比较乐观的情况,同大人一样,我也有几分隐忧。一来,乌伤新旧政权才更替不久,谁也说不清王庭内部究竟是什么情况;二来,听说这次和谈我朝还要求洛州也派人同去,既然当初已经谈好互惠互利的条件,无论和谈结果如何,也不会多分给他们一杯羹,那叫他们去是为什么呢?我暂时不知。”
说着,病弱地低咳几声,又是一笑:“当然,我最想不通的是,既然战况喜人,那就应该乘胜追击直取王庭,似乎根本没有和谈的必要,可是为什么会答应呢?”
这些也是方庭柯想得到的,她之所以要问出来就是想晓得李怀疏的头脑清醒还是糊涂,既然清醒,那她就稍微放心了些,但还是忍不住感慨:“她怎么会让你去这么凶险的地方?”
方庭柯已将此行定义为凶险,李怀疏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居然笑出声来,被方庭柯狠狠一瞪,才收敛笑意凝神去想,转而道:“也许……这件事情她也做不了主呢?”
就好比洛州也是自己这边要求才派人同去,她总觉得这次表面是三方和谈,其实是陛下与二殿下双方在进行博弈,她们到底在拿什么做赌注?
“即便她做得了主,她非要派你去,你又能如何?”方庭柯根本遮不住自己嘲讽的口吻,显然是那日的气还没全消。
李怀疏低头一笑:“为人臣子,听君主差遣是本分,我……我怎么都会去的。”
但她如果愿意待在后宫,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必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道路,说到底还是自己想要的太多,又喜欢的是御极万方不能因小失大之人,注定会受委屈。
方庭柯白眼都快翻上天,竖起指头戳她脑门:“呵呵,论起自讨苦吃,全天下李主事列第二没人敢列第一。”
她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语气生硬道:“谁让你花钱买那许多年礼的?你那点俸禄我不晓得?整日花钱大手大脚,无处可去时又要来麻烦我么?下次不准再这样!”
“下次……”李怀疏喃喃着,不禁有些难过。
自己前世伪饰奸佞,与亲友发生许多误会,邬云心便是其中一个,闹到割席断交的地步。之后重生只一心归还身体,无意再同过去纠缠不清,等到这辈子,偶尔也有过重拾往昔的冲动,哪晓得什么都还没做,邬云心却已不在人世。
关于朋友的缺憾将会成为一根再也无法剔除的刺,日日夜夜埋在她心里,反复作痛。
人生不过数十载,山川浩瀚,天长路远,有时分别就是永别,又哪来这许多的下次,下下次……
“唉,不必如此。”方庭柯安慰道,“你该有鹏程万里,自去翱翔便是,一州一县之浅滩本来就困不住你。”
李怀疏没想到她还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寄语,不由问道:“大人没有对我失望么?”
方庭柯奇怪道:“我失望什么?好比我的孩子,我的侄女,非要忤逆我与个不三不四之人在一起,我劝不动难道就要断了关系彻底不管?”
说着,横她一眼:“你也就是仗着自己身体不好,我狠不下心动板子,不然谅你也不敢总惹我生气。”
方庭柯忽而意识到这个比方极其不恰当,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皇帝比作不三不四之人。
她后背一凉,咳嗽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尤其是十月怀胎,痛极分娩的娘亲,又怎么舍得不管自己的孩子呢?”
方庭柯随口一说,却不料戳中李怀疏心病,她想起青鸾让她见到的真相,想起邬云心带给自己的遗憾再也无法弥补,有个念头开始生根发芽。
“我听大人将我比作自己的孩子,侄女……真的很开心。不瞒您说,在我生命中一直缺少一位亲近的长辈,是您补齐了这个缺角,也让我晓得有些事情我并非全不在乎。”
她理袍跪下,俯首贴地,郑重拜别:“这几年多谢大人照顾教导,还望大人珍重身体。”
方庭柯轻甩袍袖,似天边流云般潇潇洒洒步出:“去罢,去罢,有缘自会再见。”
她故作风轻云淡,却又悄悄躲在檐下,目送李怀疏出门走远,禁不住湿了眼眶。到底是红尘中人,难能免俗。
走出县衙,李怀疏先回到家中收拾行李,却没想到孟春就等在巷口,将包袱塞入她怀中,道:“里面装着些必要的东西,我想应是够用的,负重太多也不便远行。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也尽可吩咐我去做,您早些上路罢。”
李怀疏背上包袱,牵过她手中马绳,先问道:“她呢?”
孟春没说话,像是不能告知沈令仪行踪的意思,李怀疏倒是体谅她作为属下的难处,情绪不明地点头道:“好的,我晓得了。”
“这间宅院我本是租到月底,等我一走,空置着也是浪费,你帮我问问邻舍的邓秀才可有什么处置的想法,想来收容几个从乡下来县城应试的女学子应是足够的。唔,还有我衣柜中有个木盒里装着枚玉佩,你替我交给她家幺女邓则兰罢,是为她准备的及笄礼。”
李怀疏飞快地交代几句,翻身上马,甩鞭而去。
马蹄击起的飞灰都叫孟春吃了满嘴,她张口呸去几颗沙子,注视着那道很快就从视线中消失的背影,依稀感觉到李怀疏似乎有些生气。她不禁笑出声来,慨然道:“大人真是好修养,这脾气发得悄没生息的,晓得什么晓得,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事关主君就这么好骗呢?”
纵马出城不多时,便来到驿舍。
如传信官所说,已有数十身着银甲的将士在此等候,领头之人名唤裘典,是位年轻将领。
“既然已经碰头,咱们这便启程罢,裘将军。”
裘典往她身后望了眼,踟蹰道:“不急。”
“不急?”驿舍的庶仆有些老迈,李怀疏不忍使唤,自己倒了杯水,饮下解渴。
她身侧的屋子忽而开了扇窗,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淡淡在唤她:“李主事。”
李怀疏被吓了一跳,呛了口水连连咳嗽,抬眼去看,窗边用书卷遮着唇角偷偷在笑的人不是沈令仪还有谁?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这个孟春,怎么也学得蔫坏!
“是。”她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擦拭面颊便拾步入内。
屋内只有沈令仪一人,李怀疏进去后将门关上,语气变得随意,问道:“怎么回事?”
沈令仪道:“礼部侍郎颜知亭是这次的长官,有什么不懂尽管问她,不要贸然行事。”
如果是旁人,定然觉得答非所问,李怀疏同沈令仪眼神一对便闻弦歌知雅意,这是要她有什么疑惑就去找颜知亭询问的意思,当下却不方便说,莫非隔墙有耳?
“年假才过,你们便要为国出使,实在辛苦,朕会在呼遵关为你们设宴践行。”沈令仪踱步至李怀疏身侧,低头欣赏着眼前一盆菖蒲草,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今夜会遇袭,之后出现在呼遵关的似我非我,你都当做是我,该如何便如何。”
言下之意,今夜过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放下心来,不要忧虑。
李怀疏停顿一会儿,才道:“是,陛下。”
手腕倏然被人拎起,她想起这里或有奸细的猜测,立即警惕地向后躲了躲,却被沈令仪向前几步逼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就这么被她按着肩膀亲了起来。这个吻温柔又绵长,将她弄得浑身瘫软无力,最后只能扶住沈令仪的身躯。
“不是说不可以……”
“本来不想的,你这般乖巧的模样实在少见,我很喜欢。”
沈令仪轻轻一笑,将她从官帽中散落的碎发细细别到耳后,凑过去絮语:“亲密些也不要紧,你我关系在那些人眼中不是秘密。”
那些人?李怀疏双唇被她吻得有了几分血色,垂眸去想她话中深意,渐渐有了些许眉目。
这时,屋外一阵嘈杂,两人好像寻常君臣似的走出去,却见邓则兰正与驿舍外面的几个士兵争吵,她口称要进去找人,士兵哪敢随意放她入内。
沈令仪似笑非笑地看李怀疏一眼,李怀疏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唤道“则兰——”
“老师!”邓则兰手里拿着李怀疏送给她的玉佩,约莫是从孟春处听到消息便赶到这儿来,想要见李怀疏一面。
她见到沈令仪居然也在这里,嘴角还没来得及往下一撇,先听到那个将军模样的女人称呼沈令仪为“陛下”,立即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
“李主事,给你时间处理下私事,不得耽搁。”
沈令仪已表明态度,裘典也命手下放人,邓则兰冲进来便紧紧抱住李怀疏,哽咽道:“你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
“对不起,实在是太过匆忙。”她清冷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温柔,对待邓则兰就像对待七娘。
邓则兰知道她很快要走,一时也不晓得再说些什么,想了又想,问起为何送自己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送你玉佩跟送你玉簪花是一样的道理,你之前说你想当官,想改变武源县女子难以独立的现状,我也愿你早日成为有识之士,像玉一样温和润泽,像陈悬清一样为民请命,名垂青史。”
邓则兰望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庞,心中感怀万千,红着眼眶说道:“我想成为像老师这样的人。”
这样基于远志的评价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分外质朴,更叫人愧不敢受。李怀疏想了想,稍稍弯身,替邓则兰拢好奔跑得散乱的衣领,说:“像我不好,像陈悬清也不好,我对你的期许是……玉有万千,走出你自己值得称颂的人生,才是最好。”
“我以后还会见到你么?”
李怀疏见到她眼中闪烁的泪,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到得如今却仍是形单影只,简简单单一个“会”字无法说出口。望向远方连绵不断的雪山轮廓,低声道:“人之一生长不过高山沧海,何其渺小。则兰,你就当是一阵风将我这朵蒲公英吹到你身边,下一阵风起是几时,你我都没法知道的。”
邓则兰鼻间酸涩,却不大懂:“蒲公英?”
“呃,咳……就是凫公英。”她也不晓得康瑶琴整日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别称,管秦楼楚馆叫妓院,管凫公英叫蒲公英。
邓则兰听话地点头,想起沈令仪,又不甘心地索要答案:“老师,您喜欢她是因为她是皇帝么?”
“……你怎么晓得的?”
“她与我说的,炫耀似的。”
李怀疏垂下眼眸,暗暗笑她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否认道:“我喜欢她时,她还不是皇帝呢。”
是被君父驱逐到塞外,朝不保夕的公主。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邓则兰心想,难不成是因为生得漂亮,身段修长,声音好听……她越想越生气,不肯再往下想了。
李怀疏随口道:“不晓得,晓得可能就不喜欢了。”
邓则兰心头一喜,片刻间便想了编了无数沈令仪的坏话,却听李怀疏牵唇一笑,微微耸肩,装模作样地叹息:“但我不想晓得,这可怎么办啊。”
另一头,洛州出使的队伍也自洛水出发,两边人马将会在乌儿兔河上游的营地汇合,然后一同前往玉瑟城。
直至出发这日,庄晏宁与沈知蕴的关系仍未缓和,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一心想着立功以后再回来请罚,求殿下原谅,暂未送出去的竹簪也那时再送出去。
她骑着马缀在车队最后,想着这样就能多看殿下几眼,她总是忍不住回头,直到满天柳絮遮住了沈知蕴渺小如微粒的身影。
第97章 神明 ◇
半年多前, 乌伤草原的夜空坠落一颗明星。昆勒王突染重疾过世,这只不可一世的雄鹰统御政权数十载,养在窝里的一群雏鸟羽翼渐丰, 早就蠢蠢欲动,终于在鹰亡之时倾巢而出。
昆勒王死后, 被他留在羊皮卷上的遗愿也不再作数,草原人不讲究什么谦卑礼让, 谁兵强马壮谁就有说话的资格, 出局者就好比孱弱得吸不动乳汁的羊羔, 活该被饿死。这些利欲熏心的贵族根本顾不得前线漫天的战火,眼前只有仿佛唾手可得的王座。
如果说他们还会顾忌什么,那大概是对神明仍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所以没人敢对本该继承王位的都兰公主沙楼绒动手。
直至举行盛大的天葬仪式那日, 秃鹫盘旋在盘柔山脉的主峰, 昆勒王即将与天长生。阿多吉突然发难, 他向众人宣布沙楼绒的死讯, 质疑的声音被金帐大将军苦察布以武力弹压下去,圣河神使玉泽睺也认可他的身份, 因为他是沙楼绒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公主最亲近之人。
于是,阿多吉仓促即位, 尊号利狼王。
可是他的王座坐得并不安稳, 这个所谓的利狼王太年轻,又没有昆勒王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难以服众。阿多吉的叔伯兄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叛乱, 战火像割不尽的野草随风蔓延, 他麾下忠心耿耿的苦察布纵然厉害也无法兼顾内外纷争。
兵马不足, 人心不齐的情况下,同绥朝的战争从最初的平分秋色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曾经纵马踏过的土地渐渐被敌军攻占,苦察布最终被中原人射杀,死在自己一战成名的大律城里。
消息传到都城,阿多吉慌得六神无主,一脚踢开床上肢体横陈的几个美人,呼喝宰相入殿商量,随后派遣使臣下书求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不被草原人认可,他们相信英明勇武的王不会让自己的臣民孤军奋战,阿多吉再不情愿也只有硬着头皮带兵前往议和地点。
几日夜后,利狼王镶金嵌玉的车辇驶入玉瑟城。在大军压阵的车队中,有一辆蒙着黑色毡布的囚车格外引人注目,自利狼王即位以来,他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这辆囚车,这不禁令人好奇,囚车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让他这么不放心?
是可怕的凶兽还是身份特殊不可暴露之人?
在都兰公主只闻死讯不见尸骨的当下,在国土一寸寸失陷的当下,这群信奉神明的百姓无疑倾向于是后者。他们希望沙楼绒没有死,希望这位带着神谕降世的公主登上王座,好叫天神息怒,他们也不会再受战乱之苦。
绣着金色神鸟的大纛树立在城墙上,被夜风鼓动得猎猎作响。
天气严寒,看守大牢的士兵围着炉火煨着马奶酒,往日都有说有笑,这会儿却因国家陷入危亡之际变得一脸愁苦,酒也喝得没滋没味。
忽然,有队兵马由远及近奔向此地,踢踏的马蹄溅起漫天雪屑。领头之人乌发披散,额间勒着一条细窄的银链,束成小辫的发间点缀着璀璨的明珠,他骑马的身姿相当潇洒,比起身旁驭马的高大士兵来说,因为身形单薄更显得轻盈矫健。
这样瘦小的男人在草原上会沦为被人取笑的对象,可他衣着不凡,要知道只有尊贵之人才穿得起这身白金衣袍,谁又敢肆意取笑身份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呢?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动间发出银铃清脆的声响,士兵纷纷站起来,惊讶道:“是神使大人。”
神女布雨,干涸的水泽重新得到灌溉,生命垂危的百姓也随之被解救,他们在雨中欢呼雀跃,牵着自己饥渴的牛羊去喝水,然后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这个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突然降生的婴孩便是乌伤政权的创立者,月轮王。
自盘柔山脉流下的生命之源被更名为玉泽,以纪念悲悯苍生的神女,为月轮王立下汗马功劳的部族被赐予与这条圣河同姓。
月轮王对外宣称,他是唯一由神女钦点的圣明君主,是北方草原旷古未有的传奇。
但治下的部众与百姓不必忧虑,几乎每过百年,在玉泽部族中便会诞生一名神明的替身。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不好辨认,但他戴着没有铃舌的银铃也会碰出铃铛的声响,那是神明在以自然为媒介同他交流。
神明将他派遣到人间,也会告诉他在宗室中谁会是下一任汗王。
玉泽部族现在的神使便是这位长相俊美得雌雄莫辨的男子,单名一个睺字。
他在深夜带着数十亲兵突然到访,向士兵出示利狼王的令牌,随即步入大牢。
雕刻着金鸟图腾的铜门闭合前,玉泽睺听见士兵在轻声议论——
“这神使大人怎么生得跟个女人似的,细胳膊细腿,脸跟脖子都白得像是没晒过太阳。”
“我听说神使大人从小身体不好,十岁时生过一场重病差点被天神带走,之后一直在家中静养,很少出门见风。”
“原来是这样。”
……
玉泽睺不需要有人带路,利狼王为了确保这座牢狱万无一失,已经将之前的犯人都转移到普通的石牢中,这条幽深阴冷的甬道尽头只关押着一个人。因为她双手被铁链所缚,脸上又戴着青铜面具,所以从关进来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她是谁。
牢门落着重锁,玉泽睺止步在外,借着墙角燃烧的火盆,他见到跪在稻草堆里的那个女人,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鞭子留下的血痕早已干涸,给漂亮的袍子染上深浅不一的褐色。
她天生傲骨,如果不是肢体被四边铁锁牵引着只能屈辱地跪下,恐怕膝盖骨被敲碎也不肯向人屈膝。
阿多吉害怕天神的责难,自然不敢杀她,但他对这个经常被父汗夸赞的妹妹早就怀恨在心,囚禁她的这段日子里怎会叫她舒舒服服?单从她这一身没见好过的鞭伤与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也知道她过的什么畜生不如的日子。
玉泽睺从未见过她这般悲惨可怜的模样,这会儿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迟疑片刻才开门进去。
这间牢房犹如铜墙铁壁,连窗户都没有,刚走进去便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饭菜的馊味、血腥味还有一些难言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浓郁得直冲天灵盖,玉泽睺禁不住干呕了几声,望向女人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稻草堆里忽然传出剧烈的动静,被铁链紧紧锁住的女人好似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伸长脖颈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躯干动不得,她就将后脑勺狠狠地磕向墙壁,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
玉泽睺想都没想便冲过去,慌乱地摸出钥匙解开她身上的道道铁链,下一瞬,却被恢复自由的女人扑倒在地,青铜面具随之跌落,两人见到彼此面容。
“沙楼绒?”玉泽睺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自己被骗,冰蓝的眼眸很快覆上冷意,向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狠狠扇去一耳光。
沙楼绒印着指痕的脸颊浮起一丝冷笑:“原来是你,玉泽家的小畜牲,你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说着,也将这道耳光原路奉还,目光移落至玉泽睺光滑的喉间,意有所指道:“就因为我无意间识破了你的身份,你怕给部族带来祸患,就跟阿多吉合起伙来陷害我,如果不是轻信你,我又怎会饮下那杯下了迷药的酒?”
真正的玉泽睺许多年前就死了。
玉泽部族的长老随着昆勒王征战多年,负伤累累,所以经常食用一种可以消除疼痛却令人致幻的草药,那天夜里,他又发癔症,以为儿子跟妻室偷情,将其错杀,清醒后悔痛难当,却于事无补。
这件事情暴露出去可能会致使全族覆灭,长老思来想去,便叫岁数差不多大的女儿顶替身份,闭门养病不见外人,等再过几年,等她长大,又有几个人分得清究竟是不是自己从前见过的神使大人呢?
“玉泽部族本就是为辅佐历代汗王而生,所谓神使更是如此,你背叛我就像背叛天神,死后就连苍鹰秃鹫也不愿啃咬你的尸骨!”沙楼绒揪起玉泽睺的衣领,气恼得又朝她扇去一耳光。
玉泽睺被她扇得脑袋发懵,耳鸣阵阵,也能从这些力道极重的巴掌里感受到她浓重的恨意,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做的决定对还是不对。她唇角溢出鲜血,往一侧啐了口血沫,不管不顾地向后躺去,听着外面纷乱的兵甲之声,闭着眼道:“公主与其在这里跟我翻旧账,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如何对付利狼王。”
“你瞒着阿多吉来这里就没有带兵么?”沙楼绒在心里呸了一声,什么利狼王,长到十来岁才张得开大弓的人也配?
“我不过区区神使,只叫得动神帐的士兵,那点人手又怎么比得过汗王的千军万马?倒是公主……咳……公主既然是神明所派之人,必有神通,何须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两人并不怎么融洽的交谈间,阿多吉已经带兵赶到,他大步流星地踏进牢房,紧紧地攥住拳头,阴沉着脸道:“玉泽睺,你居然敢……”
所有在场之人都没反应过来,躺在一堆干稻草里的玉泽睺发现自己腰间的小刀不见时,阿多吉的脖颈已经被人割断。沙楼绒蹲在地上,欣赏着这颗眼睛还未闭合的头颅,点头道:“我算是明白中原人说的一句话确实有些道理,有时候话不要太多,先下手为强。”
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不足以顺利割断人头,沙楼绒用尽全力冲刺过去才在刹那间向手臂灌注许多力量,最终一击毙命。
在利狼王编织的谎言中,都兰公主已经魂归天上,眼睁睁见到沙楼绒出现在这里,这些士兵不仅没有感到诡异可怖,反而觉得是悲悯的天神再次降临到人间,屈辱求和的战局说不定会有转机。他们面面相觑片刻,俱都放下兵器,臣服在地。
沙楼绒命他们在外等候,然后转身朝着玉泽睺走去,俯身按住她的肩膀,握着锋利的小刀在她颈间比划:“我送给你的东西果然好用,不如你也试试?”
话音落下,她便往玉泽睺的腹部刺去一刀,玉泽睺猝不及防之下痛叫出声,尔后咬牙忍住,□□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沙楼绒露出满意的笑容,却又有些怜惜地亲吻她深深蹙起的眉头:“父汗为你我订婚时,我真是恨不得杀死你,男人浑身臭烘烘,床上床下都十分粗鲁,有什么好的?但你是女人,呵呵,你原来是个女人,这就有趣得多。阿多吉欠我的已经拿命偿还,至于你欠我的……来日方长,我慢慢讨。”
她说着,刀尖又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里绞动几下,玉泽睺根本没法体会这是怎样的痛楚,疼得晕倒在她怀里。
脚下这个充满耻辱与不堪的地方,沙楼绒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她抱住不省人事的玉泽睺,又颇为嫌弃地以一根指头勾起阿多吉的发辫,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也一起带走。
玉泽睺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像麻袋一样被横放在马背上,而马颈下悬挂着利狼王一荡一荡的头颅,自己与它都是沙楼绒的战利品。当她产生这个被人俘虏的认知时,一些难以言说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双耳在寒风中渐渐染上羞耻的颜色。
她想起被识破身份的那日,沙楼绒说:你想继续当男人也可以,让我保住玉泽部族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生得这么漂亮,成婚以后日日夜夜叫给我听,怎么样?
腹部的刀伤不知是不是被处理过,血已差不多止住,可是伤口一直被颠来簸去也会疼,玉泽睺终于忍不住,费劲地直起腰身,冲沙楼绒破口大骂:“你想痛死我?”
“痛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沙楼绒碧色的眼眸中浮起几分烦躁,“不要学着中原人一样娇气,待会儿就放你下来。”
玉泽睺顿了顿,问道:“过几日便要和谈,你可是有什么计划?”
“计划?跟着混蛋阿多吉将草原糟蹋成这副模样,你倒是还敢问!”沙楼绒越说越气,朝她屁股落下一记马鞭。
身前身后都在疼,玉泽睺险些滚下去,却被沙楼绒眼疾手快地捞住,然后紧紧按在马背上,她缓过劲后反问道:“你以为没有我从中作梗就不会变成这样么?”
沙楼绒瞥她一眼,明白乌伤的国运不是只系在她一人身上,不再过多计较,淡淡道:“我不是神明。”
塞外的圆月挂在寥廓的天空自有别样风情,她抬头望着好像触手可及的月亮,眼中透露出茫然:“事到如今,我也想问神明在哪里。”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甚至都城也很可能失守,那咱们就带着剩下的兵马回到玉泽从头再来,中原人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沙楼绒脸颊血痕清晰可见,却丝毫不影响她身上散发出的领袖气息,“当然,趁着玉瑟城还是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叫中原皇帝好好吃些苦头,她派来的使臣没可能这么轻易回去。”
玉泽睺面露犹豫:“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沙楼绒嗤笑一声:“你以为这真是和谈么?大绥皇帝既然可以吞并这片河山,又为什么要坐下来同咱们有商有量?阿多吉目光短浅,得过且过,哪管和谈的结果如何,但他的提议正中大绥皇帝的下怀,她们同意和谈只怕别有目的。”
第98章 生变 ◇
“我真没想到, 你竟然是个女人。”塞北风情与中原迥异,崔信喝不惯马奶酒,此时却觉得再无旁物可以一解心中愁苦, 仍是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那夜皇帝为他点明两条路, 一个是回长安,一个是继续留在呼遵关, 他想晓得是谁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又是谁叫陛下惦念在心头, 于是跟随使臣的队伍一道出关赴塞。
事实上,出发那日他已见过李怀疏,这个人突然被列入出使名单里恐怕不简单。今日寻个由头将她叫到自己的帐篷内,一来是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本领, 居然能以女子之身取悦陛下, 二来是觉得朝中竟有这等为了仕途委身同性的佞幸小人, 他不讥讽几句都说不过去。
李怀疏对他话语中的讶异与嘲弄置若罔闻, 只道:“崔侍君叫臣前来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慢着。”
因崔信出声唤住, 李怀疏止住步伐,侧转过头来,以退为进道:“崔侍君还有什么事么?虽然是在外面, 但侍君私下会见外臣似乎于理不合。瓜田李下, 为免非议,臣还是告退的好。”
她身着青绿官服,外披一件杏色大氅, 任是什么颜色都似融进这竹节一般的身躯里, 或浓或淡, 总朦朦胧胧覆着些微冷意。灯架上燃着数十只蜡烛,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即便烛光暖照,肌肤依然苍白无血色,让人觉得这根青竹时时刻刻立在风雨中,眼波流转间俱是令人怜惜的孱弱。
崔信见之愈是鄙夷,瞥一眼空荡荡的酒杯,冷道:“以色侍人,到年老色衰时定然凄凉不堪。”
“侍君出身崔氏,家学渊博,长处何止这一点,何必妄自菲薄。”她原封不动地反唇相讥,除非崔信自认丑陋,否则无力回击。
崔信果然怒道:“你——”
李怀疏不再多言,自顾自掀帘而出。
脚下所处离乌儿兔河营地尚有几十里路程,但目之所及已都是草原风貌,没有高低错落的山脉丘陵横阻在眼前,视野极其辽阔。一顶顶白色帐篷伫立在河边,傍晚的夕阳徐徐落下,好像比平日见到的太阳硕大许多,它像是从无法负重的天空轰然坠落,将地平线溅染得一片金黄。
白玉雕成的石像被镀上一层圣洁的金光,那是乌伤建国传说里救万民于水火中的神女,她被世人的想象赋予了庄严而美丽的相貌,穿着草原人的服饰,戴着草原人的发饰,承载着草原人的希冀。这样的神女像在草原上几乎随处可见,但眼前这座用料不凡,发丝纤毫毕现,足见匠心,应是官方所制。
颜知亭蹲在神女像底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手中仍旧捧着一朵淡红小花:“他为难你了?”
“算是罢,不过我没放在心上。”李怀疏走过去,低头问道,“大人在看什么?”
颜知亭指尖一用力,揉碎了花汁,她道:“这是灯茜草,因为花蕊透白,会在雪夜反光,因而得名。别看它毫不起眼,乌伤一些风烛残年却不服老的军人十分依赖它,因为服下后可以麻痹疼痛,只是不能长期大量服用,否则会致幻,也会上瘾。”
“灯茜草……”李怀疏轻轻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到隆冬时节,江南那些缙绅仕宦都会将自己精心养育的植物搬入暖房中,却哪想到这样弱小的花能在塞北迎风绽放呢。”
颜知亭摸出帕子擦拭手指,尔后扶膝起身,回头望一眼被将士簇拥的那顶帐篷,叹息道:“他不该来这里。”
“崔侍君想必是觉得玉瑟城外围皆有军队可以驰援,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
“你在套本官的话?”
“下官不敢,只是实话实说,顺便向大人求证。”
两人不知不觉间来到马棚边,颜知亭卷起衣袖喂马,不一会儿便被寒风冻青了手腕,她也不在意,口中道:“你方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问你,兵力有限无法兼顾的情况下,守家还是开疆?”
“自然基业为重,更别说乌伤军队受到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如初,亟待开辟的这片疆土本来就是囊中物,早些取晚些取都一样。”
说完,李怀疏沉吟片刻,神色忽而变得凝重起来。
颜知亭知道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不再啰嗦地解释什么,转而笑道:“之前攻下的那些城池约莫只剩守着城门的那点士兵,照旧盘问路引,日夜巡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人怀着戒心不敢进攻。其实大半兵力已被悄无声息地调走,真要出什么事只能依靠自己,听天由命。”
风吹动鬓边霜白的发丝,她的笑容在夕照之下被映衬得无比悲凉,李怀疏喉间像含着一口冰似的,她几乎不能言语,过了片刻才吐出两个字:“咱们……”
“还未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去想,即便发生了也不见得是坏事。”颜知亭道,“须知这天下素来以男子为尊,突然阴阳失衡,男人岂不恨得牙痒痒?冲会关的将领不服陛下已久,他若迎敌,定然不顾大局,难尽全力,而如果冲会关一破,将来死伤的就不只出使乌伤的这百来人了。”
李怀疏阖上眼眸,声音隐隐发颤:“到那时,在内,想要复辟旧制的党派会将过错归咎于陛下身上,动辄逼她退位让贤,而站在陛下这边的官员自成一派,新旧两派相争,矛盾重重。在外,占得险关,二殿下大可盘踞南方,自立为帝,大绥不再立于不败之地。”
“正是,陛下以小博大,纵然此行无一生还,吾等亦应无悔矣。”颜知亭目光坚毅。
李怀疏想起临行前方庭柯的劝诫,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她从前也曾俯瞰众生,算无遗策,但突然变成被算计之人,即便是为大义献身,却还真不知如何去形容这股滋味。
“所以,陛下找了几个容貌身形相近之人在呼遵关演戏,其实早就动身前往冲会关,她信不过守关将领,要亲自带兵。所谓出使,只是放给洛州的一道烟雾,可是筹码是什么呢?让洛州那边深信陛下没有远行,也没有支开草原上的兵力,出使一行莫非有什么重要之人?”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轻,筹码还能是什么,不正是自己?颜知亭刚才说崔信不该跟来,难道她也晓得筹码并非崔信,而是自己?
“大人,下官仍有一事不明。那日在驿舍,陛下含糊其辞,不能如实相告,想来是因细作未能尽数铲除,可是如今就能确保周边没有他人之耳目么?”
颜知亭落在她身上的眸色变得晦暗,李怀疏有种身份被她看透的错觉,正有些紧张时,却见她边理衣袖边道:“在咱们出发那日,陛下也差不多到了鄂州,事情已成定局,冲会关烽火既燃,再被人听去又能如何。”
“既然注定是死,当初就不该派这么多人来送死。”
“演戏也得演像些,连自己人都骗不了又怎么骗得了别人?”
颜知亭解开马绳,牵着马驹去往破冰的河中饮水,想起一事,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道:“我在礼部主客司履职十几载,每有出使或是会见,或观察或询问,凡地貌建筑、民俗礼节等,必事无巨细记录在册,想着将来无论攻取或是治理,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我事未竟,但书册已成,暂且存放在你这里。”颜知亭遥望远方,任由朔风刮过面颊,呵呵笑道,“如果此行顺利,返程时记得还我。”
几日后,两边人马如约汇合。
汉人同乌伤人本就有相貌体型上的差异,但出现在乌儿兔河边的这些人同根同源,被一触即发的内战硬生生砍成两边,纵然从前认识,也因严苛的军纪不能叙旧,以河为界分营对峙,树立着不同的战旗。
篝火在寒夜中随风闪烁,庄晏宁垂眸看着手中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这是她离开洛州前夜,司妩送给她的东西,说是保命之物,要她到了性命垂危之时再服下。
司妩为何会送她这个?难道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鞋履踩踏在草地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庄晏宁收瓶入怀,抬起鹰隼似的目光,锐利却转瞬被慌乱取代,她惊道:“是你。”
跟白日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神情,见鬼似的。李怀疏朝她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细微地察觉她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动也不敢动。
“你贸然来此,还独自一人,不怕被说是通敌叛国么?”
“有个与我表字雷同之人,我听说庄大人长得很像她,难免好奇。”
庄晏宁冷笑一声,生出自厌的口吻:“是啊,我长得像她,我真是恨透了这张脸。”
“人鬼两界之间有个地方叫做无尽墟,庄大人去过么?”李怀疏边问,边紧盯着庄晏宁的表情。
鬼市里奇怪的老伯说,有个长得像她声音却不像的姑娘从他那里购得拢香。当下这一问,不用见到她方寸大乱,只要她没有面露疑惑,也没有矢口否认,便可大致笃定心中所想。
庄晏宁垂下眼眸,沉默片刻后,冷淡道:“去过又怎样?”
拢香之毒,毒发后腹中伴有绞痛,浑身骨头犹如蚁噬,日夜不停……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李怀疏仍然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熬过的二十四日,如果不是为了陪伴沈令仪,不是为了多见沈令仪几眼,坚韧如她也宁愿一刀了却自己性命。
这样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却被她一句“去过又怎样”轻飘飘带过,李怀疏眼眶通红,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揪住庄晏宁的衣领将她提起,便照着面颊狠狠来了一拳。
“你疯了?”庄晏宁被她揍得眼冒金星,头都不知歪向哪边,先气急败坏地吼了声。
随即使出浑身解数将她扑倒在地,两人一个虚弱无力,一个少年时自废武功,很快毫无章法地扭打在了一起,扇耳光,扯头发……无所不用其极,哪还有平时的官威仪态。
正激烈间,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没入草丛中,正好扎在身边松软的泥地上。
李怀疏被庄晏宁压在身下,向旁躲开一拳,见到这寸失了准头的冷锋,被恨意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随即听到愈来愈清晰的厮杀声。她背靠在地,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在颤动,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近处活动。
她顾不得再与人算账,一把掀开也被惊得呆在原地的庄晏宁,吐出嘴里的草屑,还没站稳便趔趔趄趄朝营地奔去。
乌伤蛮子似乎杀红了眼,所过之处已尽是断臂残肢,难见活口。之前还会说会笑的大活人,现在全都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尸山血海。
她眼眶一热,四肢百骸冷得透彻,咬牙从血泊中提了把刀,一路借着帐篷、草垛与兵器架等遮蔽物躲躲藏藏,有惊无险地来到自己的帐篷。她见左右无人,正要冲进去,却迎面来了个人!
李怀疏掌心发汗,滑得快要握不住刀。
那人却按住她的肩膀,被血污模糊了的面容中双唇翕动,竟发出颜知亭的声音:“你能逃却不逃,命也不要,是回来找这个的罢?哈,哈哈,我没有信错人……快走,快走——”
颜知亭一面说一面将她推搡出去,李怀疏将她递过来的册子塞入怀中,换了只手拿刀,反手拽住颜知亭,坚持道:“要走一起走。”
温热湿润的液体顺着颜知亭的胳膊淌下来,李怀疏闻到这股浓重的血腥味,无知无觉地落了眼泪,她不肯面对颜知亭身受重伤恐怕难以存活这一事实,固执地带着她奔向马棚。
“利狼王阿多吉虽然阴险多疑,但遇强则弱,他既然遣使求和,就不该出尔反尔,这不像是他的手段。”颜知亭脸上污血与冷汗交加,声音愈来愈轻,“没想到还没到玉瑟城,先遭变故……你,你不要管我,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远,不该,不该……”
李怀疏没回头,却握她握得很紧,步伐越来越快,倔强道:“没有什么该不该,非要说,那我不该见死不救,你也不该死在这里!”
转眼之间,乌伤蛮子又杀到附近。他们大概是为了报同胞之仇,对被逼入死境的汉人玩起了围猎的游戏,张弓却不杀,由着这些蝼蚁四散溃逃,找足了乐子,再瞄准射杀。
耳畔不时传来残忍的笑声与求救无门的呼声,颜知亭当机立断,趁着李怀疏毫无防备,用不知被谁割断的马绳将她反手绑住,用尽全力将她横放到马背上,喘着粗气道——
“我收到委派那日便没想着能活着回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别说能守住冲会关就不算白死。但是李淳,陛下似乎是想要你活下去的,这才是我选中你的原因。你怀中那本册子是我毕生心血,你如果遗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走罢,走罢……能活一个是一个,不要回头……”
她找不到鞭子,身子一歪,有气无力地朝马屁股连击几下巴掌,马驹受惊,载着踢蹬着腿却无济于事的李怀疏渐行渐远。
颜知亭终是脱力,双膝软得跪到地上,仰天笑道:“苏武宁死不降,为奴廿载,我比他好些,省了这步。”
过了不久,几个乌伤士兵纵马而来,于夜幕中依稀见到马棚边有个身影,先射出几箭,近前一看,原来是个死去多时之人,躯体已出现尸僵。可她身着中原朝廷的官服,士兵们合计之下,仍剥除衣服,砍断其头颅,拎着这两样东西回去领赏。
另一头,马驹跑出去不远,李怀疏便奋力从马上滚下,被奔驰的余力带得连连滚了十几米。她顾不得身上种种疼痛,立即跪起来,蜷缩着上半身,用巧劲松动着胳膊,幸好颜知亭绑的是活结,她没花多少时间便解开绳结。
她下意识的想法是回去救人,不仅是颜知亭,能救几个是几个。但当她回头,却见到营地已被纵火烧成一片,那些身形高大的蛮子骑在马上绕圈奔行,欢呼嬉笑,将汉人葬身之地视作庆功的场所。
这时再回去与平白送死无异。
怔愣半晌,李怀疏木然地取出怀中册子,翻开第一页便见到颜知亭清秀工整的小楷:“嘉宁以后再无女科,足见单有女帝一朝无法改变天下女子之命运,仍被困于闺阁后院,有志而不得展。天不垂怜,女子当自怜之,为官做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应有女子名姓传世。吾命数十载不足为惜,仓颉造字,绳结记事,沧海桑田,人如蝼蛄,唯文字存续精神尔。”
她眼睫尽湿,郑重将书册收入怀中,最后望一眼火光漫天的前方,转身沿路返回,找到那匹停在嶙峋乱石旁边的马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虽然远离了营地,但沿途仍有举着火把的乌伤士兵出没,不知是赶去与大部队碰头,还是带着别的任务。哪里有火光燃起,李怀疏便避开那处另寻方向,饶是如此,她还是在逃亡中被流矢伤了右肩。
忍痛拔出箭矢,草草包扎伤口,又继续赶路。
血迹会在地上留下痕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乌伤人发现行踪。
她怕自己的忧惧成真,发狠地驱策着疲累的坐骑,直至马驹累得再也走不动,两条前蹄烂泥似的瘫倒在地,将所载之人颠了下来。李怀疏仰躺在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就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忽然,冰冷的液体落在她的眼睫上,一滴又一滴,一片又一片。
她猛然睁眼,发现这是天在落雪,雪下得越来越大,终会覆盖她一路而来的踪迹。
太好了,太好了。
李怀疏不敢停留,待那匹马有了些许力气,慢慢站起来,她又跨坐上去,正准备走时,寂静之中传来一道虚弱的人声:“救我……救救我……”
因为她说着中原官话,李怀疏疑心是自己人,便没有走,只是悄悄握住刀柄。
黑而无灯,只闻其声难见其人。
但那道身影正在靠近,她爬至近处,颈边有一丛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灯茜草,恰好映出她大致轮廓。
是……庄晏宁。
第99章 自戕 ◇
有那么一瞬间, 李怀疏想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但她犹豫了片刻,正是这迟疑的片刻令她不得不改变主意——她在黑夜中视物不清, 但动物的反应来得既快又真实,先是□□马匹躁动不安地前后踏步, 似乎想要脱离缰绳的束缚,又似乎是在催促她快点离开这里, 然后, 空旷的雪原中响起一道嘹亮的叫声。
是狼。
想到狼乃群居, 时常成群结队出去猎食,而乌伤的天气并未转暖,许多可入狼腹的小动物兴许还在冬眠,它们饥肠辘辘之时想必比平日战斗力更强, 更凶悍。
李怀疏头皮发麻, 她没有过多时间考虑, 只见前方暗处一双兽瞳散发着可怖的精光,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听见口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不禁便紧张地咽了几下唾沫。
雪下得愈大,随处可见的灯茜草反光愈甚,勉强可以照亮四周。
这头狼皮毛泛黄, 尾巴高高竖起, 向着马背上的猎物龇出森白利齿,边舔着舌尖,边流着嗒嗒作响的口涎, 一步一步朝前迈进。
是一匹本就累得半死的马跑得更快, 还是一头目露凶光的狼动作更迅猛, 答案不言而喻。
李怀疏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稍稍伏低,作出要骑马逃离的动作,诱得那头狼屈起后肢,伸出前爪,蓄足气力,腾的一下便跃起身子朝她扑来!
电光石火间,李怀疏从马背上翻滚而下,叫那头狼狠狠扑了个空。这种时候多个人帮忙总比孤军奋战要好,她有意翻滚到庄晏宁那边,往她手中塞了把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摸来的匕首,问道:“还有力气么?”
“有……”
庄晏宁意识模糊,恍惚间听见李怀疏的声音,她晓得情形危急,按捺住方才向这人求救的悔意,先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会武功么?”
“不会。”
倒是应得干脆!李怀疏咬牙咬得腮帮子发酸,朝她甩去一句“不想死就拿出你摁着我揍的劲儿使在这畜牲身上”,便即刻同狼恶斗起来。
却说那头狼一跃而起,惊走了马匹,又重重地俯冲落地,锋利的前爪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刮痕。它立即回头,泛着青光的兽瞳好似燃着熊熊焰火,叫人无端从一张狼脸上察觉出愤怒来。
李怀疏不敢松懈半分精神,持刀摆出防守的姿势,她晓得面对狼犬愈是露怯便愈占下风,它狠,你要比它更狠,才能恫吓住这类欺软怕硬的东西。所以即便她心里没底,也不会表露出来。
狼仰天发出一声呜嗷长啸,似是呼朋引伴,下一瞬,便目露凶光朝李怀疏发起攻击,利爪在她横起的刀刃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尖刺之声。
李怀疏暗道不好,如果真有狼群在附近,被它所给的信号吸引过来,她们哪还有什么生机?
她秉着速战速决的想法,一股脑地将自己稀疏平常的武艺全都使了出来,倒是惊险地与狼周旋了几个来回,也连劈带砍了几刀,刺中之处却都伤不了性命,只是更激起这畜牲野性。
她身子骨实在虚弱,又负着伤,结结实实一脚踹在狼腹上竟只是逼得它后退少许,那头狼随即獠牙一露,发出威慑而恼怒的嗥叫,又朝她一连给了好几爪!
力气渐渐用尽,李怀疏已如强弩之末,她喘着粗气往一侧滚去,动作稍慢些便被狼逮住机会,前爪“呲啦”一声,轻松划破用来御寒的氅衣,好死不死正好是她被箭矢所伤的肩膀。
李怀疏痛得“唔嗯”一声,豆大的冷汗冒了出来,鲜血淋漓的刹那间,刀也从手心滑脱。她两眼倏然一黑,不知怎地站也站不稳,眼见狼又袭来,她几乎无法移步,却不甘坐以待毙,于是发狠地咬了下舌头,头脑这才清明几分。
可是战况激烈间,稍迟一会儿便可能身首异处,她再躲闪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见到狼一下子就冲到面前,朝她露出獠牙利齿……她脆弱的颈间即将被这散发着恶臭的狼牙咬破,血一点点被饮尽,肉一寸寸被啃咬。
说不定连副骨头架子都不剩。
片刻后,风仍在吹,雪仍在下,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
她没有……死?
“李怀疏!你发什么愣!趁现在,赶紧杀了它!”
庄晏宁一直待在原地不动是在等待机会,所以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使得李怀疏成了道活靶子,引走狼的所有注意力。然后她悄无声息靠近,在李怀疏即将丧命的关键时刻,将双手绞作一根绳似的,死死套住了狼的咽喉,将这畜牲连拖带拽地带了出去。
她没用李怀疏给的匕首,因为面对这样十分迅猛的野兽,短刀远远不如长刀好使,稍有不慎便会失去先机。她小时候上的都是杀手课,无论杀人还是杀鸡杀狗,道理是一样的,她积累了许多这方面的理论经验。
而唯一一次实战却是多年以后的毒杀,被杀死的对象现在正站在她面前,像是从地狱中逃脱生天,圆月之下似人也似鬼,举起手中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刺入狼的胸膛……
庄晏宁勒住狼颈躺在地上,滚烫的鲜血溅了她满脸,她闻着这股腥臭的味道不仅没有觉得厌恶,反倒有些迷恋,像是回到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地方。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跟李怀疏本就不同,她从小就被栽种在一片充满杀戮的土壤中,又怎会过上清风朗月的人生?
“咳咳咳……它死了,它已经死了,你快松手,咱们赶紧走。”
“滚……李怀疏,我不要你救我,你让我死在这里,我不要欠你的人情!”
李怀疏抬手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汗水与血迹,惨白着脸,冷笑道:“呵,你想得倒好。我让你死在这里,算不算是我杀你?你不想欠我人情,我也不想欠你人命。你原来这么恶心我?我还非救不可了,以后你活着的时时刻刻都得记着这条命是我给的。”
她故技重施,揪着庄晏宁的衣领,像提一条死狗似的将人提起,提不动也硬提。庄晏宁被她反反复复掼在地上好几次,终于恼了,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边走边念念有词:“疯子!真是疯子!我自己走便是,稀罕你救!”
哪知道没走出多远,便轰然倒地。
李怀疏想起她呼救时连路都走不了,是爬着靠近自己的,还能跟狼殊死顽战恐怕是全凭意志在撑,这是受了多重的伤?
想着便近前察看一番,她摘下几丛灯茜草,拢在手心作照明用,这才注意到庄晏宁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这人下毒杀她,刚才却也救了她,她们之间算不算两不相欠呢?
李怀疏无暇去想这些,当下所做之事大多是下意识的反应。她举目望不见马驹的身影,忖着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再见到别的狼,那头狼约莫是走散的孤狼,便放心地吹了声哨子。
不一会儿,马驹撒着蹄子跑了过来,颇通人性地用脑袋拱了拱她,像是也在庆幸劫后余生。
这是匹战马,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强大的耐力能在草原上彻夜奔跑,只是它面对狼却临阵脱逃,在战马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英雄。李怀疏笑着给它顺了顺鬃毛,又从褡裢中取出一些伤药,想到这兴许是哪位将士以备不时之需的物品,她眸色一暗,心中涌出无限的难过。
军中用药起效甚猛,庄晏宁伤处绽裂的血很快止住,她在昏睡中也疼得哼叫了几声。
李怀疏处理了她身上要紧的伤口,才着手替自己伤得最厉害的肩膀重新上药包扎,待全都弄好,浑身衣衫几乎被冷汗湿透。
她扶着地面缓忍疼痛,冷风吹来,又咳嗽几声,觉得自己好像起了烧。但她不敢停留,却因右臂痛得好似要断了,不知怎么将庄晏宁搬到马上去。
李怀疏目光移至手中默默散发淡光的花朵,立时有了主意。
她不晓得有止痛之效的灯茜草如何服用,手边也没有熬药的工具,便嚼着吃了咽了,说来奇妙,没过多久,右臂的疼痛竟似乎得到了缓解。
于是,两人一马继续在草原上逃亡,夜幕漆黑,谁也不知道在至深至暗处还潜伏着怎样致命的危险。
庄晏宁是被刺目的阳光弄醒的,她慢慢睁开眼,意识渐渐复苏,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块从崖壁伸出来的暗红岩石上,身旁一条可贵的水源流过,水气滋润了她皲裂的唇瓣。这似乎是一片绿洲,不远处,一匹马乖巧地低头饮水。
“醒了?”李怀疏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她倚在庄晏宁身侧,半边衣衫都被血染红,微阖着眼眸,因为呼吸渐弱,给人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不知为何,庄晏宁立即就慌乱起来。
或许跟李怀疏不肯弃她而去的原因一样。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她们面对着同样的敌人,是无恶不作手段残忍的乌伤蛮子,是一望无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草原,是温饱都成问题不知几时会被饿死的现状……她们可以暂时放下过往的恩恩怨怨,哪怕只做一朝一夕的朋友,也足以相扶相依地走下去。
“李怀疏,你不要闭眼,你不要睡……”庄晏宁晃动着她的双肩,嗓音沙哑地吼道,“你……你……”
她成见未除,实是说不出什么婉转动听之言,净捡着令人着恼的事情去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是不会管你的,由着你被豺狼虎豹啃了吃了,死相肯定很丑很惨。”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你千次百次,你要醒过来将我杀了才能为自己报仇,永除后患。”
“你这胳膊再不好好治治恐怕就要废了,你不是写的一手好字么,岂不是浪费从小下的苦功?”
许久许久,庄晏宁已经不知再说什么好,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将她严严实实笼罩起来,她困兽似的向地面砸了一拳,又低下头,为李怀疏落泪,为自己落泪,也为还没送出去的竹簪落泪。
“你……好吵,好吵……顶着我的脸,不准这么聒噪……”李怀疏终于轻轻掀开一点眼皮,气若游丝。
庄晏宁喜极而泣,可惜这份开心没能延续下去,她依稀听见有队人马正朝这里赶来,无形的杀气弥漫在枯黄的草丛中。
“昨夜叫你不要救我,是因为我身后带着尾巴。”庄晏宁想起司妩交待的事,从怀中摸出玻璃瓶,将里面墨绿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也不管李怀疏听不听得见,叮嘱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引开他们,那些人本就是冲我而来,我说过,我才不要欠你人情。”
为求稳妥,庄晏宁还是先将惹眼的马驹赶远,然后找了处隐蔽的小山洞,再将李怀疏费劲地扶进洞中。临走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她回头,只见李怀疏张着嘴,无声地说着:不要,不要……
“对,我不要欠你人情。”
“我走了,你活下去罢,她喜欢的人本就是你。”
走出山洞,庄晏宁抹去眼泪,漫不经心地游荡在路上,她伤没转好,走得很慢,过不多时便与昨夜交过手的几个人狭路相逢。
为首之人虽然蒙着脸,但个子矮小,背负双锤,庄晏宁认得他,这是须弥阁里的一个弟兄,绰号虬龙,在温如酒手下做事。
“四小姐,大小姐同你有过交情,吩咐咱们让你死得痛快体面些,是以昨夜才让你侥幸逃了。眼下你负伤颇重,如无天助是决计逃不过今日的,我也不动手,你还是自己了断罢。”虬龙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向庄晏宁掷去一把长刀,锵然落地。
庄晏宁青紫灰黑的脸上浮起冷笑,丝毫没将这些武艺高强之人放在眼里,她有条不紊地理着乱糟糟的衣服,口中问道:“到底是谁的主意?”
虬龙有幸见过一次须弥阁的阁主,虽然只是一道隔着珠帘的倩影,但矜贵清冷,自有一番泰山崩而不乱的气度,庄晏宁竟与她很有几分相似。听说四小姐由阁主亲自教养过一段时日,也难怪。
不禁一顿,尔后才回道:“是大小姐收到的阁主密信。”
温如酒所收密信要么是信鸽所传,要么是余婉代为传递,信鸽听人摆布,余婉又忠心耿耿,无论前者后者,都意味着这确实是沈知蕴的意思。
“信中还说了什么?”庄晏宁见虬龙犹豫不言,好笑道,“将死之人,连自己的死因都不配晓得?”
虬龙一想也是,只得道:“信上所说也很模糊,除了索你性命的交代以外,只有两个字。”
“什么字?”
“杀手。”
庄晏宁好似受到沉痛一击,站立不住,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泪水很快盈满眼眶。
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明明长发散乱,脸上又是血又是灰,脏污不清,可虬龙等人见她这样却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不堪,心里很是难受。
庄晏宁怔怔地盯了地上长刀半晌,司妩果然还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未卜先知地说什么性命垂危时记得服下那瓶药液。
是包治百病的灵药,还是可以令人功力大涨的神药,都已经不重要了,司妩不知道的是,她本就愿意为沈知蕴付出所有。
在虬龙等人不忍的目光中,庄晏宁拾起长刀,抬头迎着雪后杲杲冬日,含着泪决然一笑,刀刃往颈间一抹,血流如注。
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知蕴。这个即将被自己奉为终生信仰的女人告诉她,出色的杀手应当为主子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为主子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原来,这个不想杀之人也包含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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