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汐再试着拨打方才的号码,却已显示无法接通,她转而打起了仲景的电话。
一贯作息不规律,随时可能接电话的仲景,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既不接听,也不挂断,直至电话响到语音播报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连续打了四五个后,林素汐便不再执著,开着车上了山路。
京北的浯溪镇在他们初中那段时间,重修了山路,通了柏油路,常有大型货车进出,十几年过去,路被压得有些磕磕绊绊起来,但凡不是下雨,车开过去必定是满天飞沙。
小车在离吊桥还有一定距离的时候,半路抛了锚,林素汐泄气地锤了下方向盘,认命地下来步行。
好在雨不久前由大转小,又变回了绵绵细雨,才不至于那么些距离,就让她浑身湿透。
林素汐往吊桥的位置跑去,这里一路的风景都令她如此熟悉,重山复水,滔滔汩汩的河流就在耳侧,跑至一个三岔路口,她不紧不慢地放缓了步调。
往左是吊桥,往右是另一条回市区,去寻沈父沈母的方向。
停在这里,林素汐忐忑不安着,沈潋滟如今能听进别人的话吗?
不若一瞬,她咬唇,抬脚跑向左边,沈潋滟若听得进去,就不会弃所有人不顾了。
雨拍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如同年时的鞭炮,很热闹,沈潋滟周围总是同这片林子般热闹,而她却总抛下这些热闹,到她家里去,拉着她寻一个安静的地方。
人生总是不公平的,你想要的,求不来,别人看不上。
吱呀——
林素汐听见绳索晃动的声音,她循声望去,要找的那人,站在吊桥中间。
“沈潋滟。”
“你来了。”
她踏上去,年久失修的桥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愈发不稳当。
沈潋滟身边站了两人,其中就有找了许久的李敖,林素汐看见了人,不由地放轻了呼吸,手在暗地里摸到了腰间的手/枪上。
“你怕我对他们做什么?”吊桥中间,视野明亮开阔,沈潋滟将她的动作看得真切,冷不丁地一哼,“你要打我哪儿?手?还是腿?”
这是最快让罪犯失去行动能力的方式,但她现在没架着人,林素汐开枪就是违纪,抓住她以后,有数不清的报告要批。
林素汐摸着枪,还算冷静,对眼前的景象审视了番,她试着开口冲沈潋滟身边的两人喊话:“李敖、马志扬,往我这边走!”
“我不知道沈潋滟对你们说了什么,但你们都不要听,不要信!我们会帮你们解决问题。”
从开始到现在,沈潋滟真正动手的,只有对颜芝造成最直接伤害的三个室友,其中一个吴承瑛还是颜芝和孙璟自己做的策划,她只不过是推波助澜了番。
马志扬和李敖会跟沈潋滟在一起,多半是言语上的诱惑加哄骗,总之,沈潋滟现在没想伤害他们,算是给他们一个选择。
林素汐一边说着,一边试探性地朝那边靠近,沈潋滟没躲开,反倒是她身后的两人,向后面退了一步,吊桥猛地一晃,林素汐停在原地,“我不过去,你们别退!”
李敖看不懂情况,但他不愿背叛沈潋滟,表忠心地回复林素汐,“林警官,只要你不伤害沈老师,我就走过去!”
林素汐抬起双手,五指张开,“我不伤害她。”
马志扬却笑了声,在此刻的宁静间,显得有些刺耳,“林素汐,你早干什么去了?”
这么多天,他看得比李敖通透,就冲沈潋滟总带在身边的那把油纸扇,他就知道,沈潋滟与林素汐的关系不简单。
“不知道说你单纯得,真的不懂的好,还是说你虚伪好,”马志扬淡淡地笑着,“我挺恨你的,装出这副大义凛然拯救人质的模样,有什么用?”
一切起因,不都在你的虚伪?
若不是一开始林素汐本着心里那点私情,不把怀疑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择出沈潋滟来,李敖怎么会被带走,房间里的那些照片,又怎么会被柳晨翻出来,他妈又怎么会听到风声。
跑进沈潋滟的陷阱前,他对妈做了多少保证来着?记不清了。
现在想想,何必呢?他跟林素汐走,他妈会死,他跟沈潋滟走,他妈也会死。
不管怎样,是他妈太懦弱了,被金钱地位娇养出一副孱弱的性子,稍稍一点刺激就无法接受,比管应勇还要胆小。
左不过选沈潋滟更好些,这样他妈得知真相被气死的时候,至少不会恨他,而是恨害死了她儿子的沈潋滟。
林素汐安抚他:“是我的错,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商量。”
马志扬高声大喊:“是你要什么!”
沈潋滟那通电话不曾避讳,李敖听不懂,他可听得太懂了:“你选了别人两次,一次是调职,一次是在审讯室里,现在你说你不管从前了,要选沈老师,你想了什么?又想要什么?”
这一瞬,在马志扬的声声质问中,林素汐蓦地想明白了最后一通电话里,沈潋滟想要逼她说什么话。
细雨落在发梢上,层层叠加着,顺着发丝向下滑,在发尖凝聚成水珠,低落,从脸颊淌过,像是一滴眼角滑过的泪。
原来如此。
不尽是为严棕,不尽是为颜芝,真正的导火索是步步后退的她。
记忆里,沈潋滟放弃警校后,本可以出国留学的,最后却陪她去了京南,选了个不甚感兴趣的专业。
沈潋滟不曾伪装过,她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但在京南那几年里,她同她交流,同她的同事交流,总会显露些不易察觉的浅浅热忱。
林素汐以为,沈潋滟总该爱上这个世界了。
结果却是,沈潋滟选择了爱她。
嘴唇翕动,林素汐嗫嚅着,纵使沈潋滟大胆地说了千次万次,她也似信非信,“你放弃警校前的一晚,表哥跟你说了什么?”
事到如今,沈潋滟对林素汐有问必答:“他说,从事警察这个行业,只会更早暴露自己,你最好想清楚。”
暴露自己的冷心冷情,暴露自己对严棕做的那件林素汐必定会厌恶的事。
所以,不爱隐藏的她还是将真正的自己藏了起来,学着林素汐喜欢的样子,过林素汐向往的普通人生活。
“我试过,林素汐,”沈潋滟说,“我试过不去爱你。”
最终仍是被她次次吸引,靠近她,整个人都会变得温暖。
林素汐眨了下眼,水痕旧了又新,变成真正的泪痕,“你让他们过来,我这次会好好地告诉你,我的想法和感受。”
她是让沈潋滟隐忍了多年,受了委屈,可沈潋滟不该拿人命做局,让她看清她的真心。
“晚了,”沈潋滟唇角勾起一抹笑来,“你被前几次的案件影响,以为严棕最后还是自杀,所以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她步步后退,带着马志扬和李敖退出了吊桥,抵达对岸后,将一只手抚向了马志扬的后背,“可你的期待太多,想错了方向。”
稍稍用力,马志扬不做反抗,反倒是如同终于解脱了那般,张开双臂,借由沈潋滟的力道,向前面湍急的河流栽去,头砸在河中石上,失去意识,不久河流倾覆洗净了石上的血渍,带着人往下游奔腾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林素汐根本来不及反应,死寂之中,她拔出枪,上了膛,在一片夜色中,枪口对准了沈潋滟。
李敖被沈潋滟的举动吓软了腿,差点跪在地上,在上膛声中,沈潋滟箍住了他的脖颈,一柄锋利的刀刃抵在了他的喉间。
林素汐愕然,“把刀放下!”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沈潋滟同她对峙,“严棕是我杀的!”
即便他早有死志,但真正促使严棕死亡的,还是她。
“严棕告诉我,他长大后要从政,为你和他姐姐那样的孩子,创造属于你们的‘民法典’。但他在第一次科创比赛就被顶了名次……”
聪慧的人过早地窥见到了世界的黑暗面。
“他问我,阿艳姐姐,这么大的世界,我真的走得出去吗?”
“他站在岸边,求我帮他,像颜芝那样,一遍遍地求我,帮帮我……”
帮帮我,姐姐;帮帮我,沈老师。
连自/杀都畏首畏尾的胆小鬼,求死的意志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林素汐不愿面对,她在沈潋滟的引导下,知晓了严棕自杀的心思,但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给自己洗脑,严棕是个坚毅的孩子。
“你在撒谎!”
“林素汐!”沈潋滟唤了她,字字诛心,“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前几次的案子,她给了她那么多提示,为什么就是不愿去相信呢?
“沈老师,我不想死……”李敖的出声打破了在场的沉默。
林素汐心念一转,调整情绪,“我们俩的事情,我们另外解决,你先把他放了。”
沈潋滟笑她天真,“不可能,我答应过颜芝。”
那场教师节的谢师宴里,她答应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她和孙璟的人。
“我总说仲景像我,”她的手微微使劲,利刃在李敖的脖颈上划出痕迹,“颜芝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你……”
独独不同的是,胆小的颜芝在其他地方要比林素汐坚韧得多,最让沈潋滟喜欢的是,她就像一个会向她求助的林素汐。
“沈潋滟!”林间又响起另一道上膛声,“把刀放下!”
郭勇竲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拿着抢对准了沈潋滟,周围响起警鸣,警车将这处小地方层层包围起来,李家云为儿子叫来的狙击手埋伏在暗处。
刀架在脖子上,李敖还是担心其他人对沈潋滟造成伤害,“都不要开枪,沈老师、沈老师不会杀我的,对吧?”
沈潋滟不为所动。
林素汐再次喊话:“我最开始是嫉妒你!”她轻轻瞟向一边,悄悄对其中一处递了个眼神,暗处的人得到指示,往沈潋滟那边悄然靠近。
“你有很好的家庭,我没有,你有很多朋友,什么都不做,他们都会喜欢你,我很嫉妒……所以,高中那次,我拒绝了你。”
沈潋滟望着她,一双墨眼,情绪不明。
人员无法走吊桥靠近沈潋滟,他们转了方向,绕到另一面,从山坡上下去。
林素汐持续吸引沈潋滟的注意,“但后来,我释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就是有那种能力,让靠近你的人,喜欢上你。”
“沈潋滟,我……”
“啊!”李敖大叫了声,脖颈上的口子变大,血液喷薄而出,溅在沈潋滟的脸上。
夜色中,血染红了一双白皙的手。
“林素汐,不管严棕求不求我,其实我都想杀了他。”
砰的,不知道是谁开了枪,沈潋滟的眉间显出一点红,沉沉地向后倒去。
“不、不要!”林素汐跑在摇晃的吊桥上,握住绳索的双手,颤抖着为自己保持平衡。
她跑过去,先为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上的李敖止了血。
雨停了,月亮走出云层,将光撒向林里,树叶间斑驳的光落在倒地的人身上。
沈潋滟死了,硝烟味散尽的手/枪落在身侧,林素汐枪决了一个杀人犯,可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做得好,林素汐。”
她抱着沈潋滟的尸/体,听见跑过来的郭勇竲这样说。
京北这边的事情闹得太大,加之沈潋滟的身份在京南尤其出名,舆论发酵起来,李家云想尽办法去保的李敖彻底曝光在大众下,连带着梁平,也在学校众多师生的注视下,被拷进了警局。
关于颜芝、范诚的女儿,还有一众受过侵害的女生,在这一夜之后,都站了出来。
死亡的刘诗雅等人,在死前所做的一切,也都被知情人爆出,刘诗雅母亲一下失去了从前的强势。
刘家在政治上被革了职,京北京南两市在零九年举办的科创比赛旧事重提,曾经的暗箱操作,上面开始重新查证。
很奇怪。
好像一定要死这么多人,雨才会停,世界才看得清真相。
京南公安局近日审问了许多人,林素汐在门外听着所有人统一了口径的话语:“我们之前真的没认出她是杀人犯。”
“一天忙都忙不过来,谁有空看新闻啊。”
……
审讯室出来一位女士,身上喷着劣质香水,她出门撞见林素汐,对视间,以为林素汐又要多问,不耐烦地重复:“都说了,我不知道那个女的撬了我房门住,我都在外面贴了那么多房屋出租……”
“房子死了人,租不出去,我不知道屋里有人,不是很正常?”
林素汐摇摇头,“我是想送您出去。”她知道孙璟的房子是仲景替沈潋滟租下来的,
女人面色一僵,末了,笑了笑,“谢谢啊。”
送走最后一个受讯人,林素汐被王铮批了长假,她好久没放假,日子突然富裕起来,她反倒不知道该做什么。
思来想去,她还是回了京北。
墓园外,林素汐听着里面的哭声,不敢进去。
沈潋滟死的第二天,沈女士和先生马不停蹄地飞到京北,在警局里的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她一巴掌。
“从此,两清。”
沈女士不再念着从前的关系。
墓园外有些清冷,却又有不少脚印,来看过沈潋滟的人很多。
林素汐站在门口,摸出烟盒,轻轻敲了敲盒子,抖出一根烟来,含在嘴里。
沈潋滟起始目的不单纯,但也确确实实地因为这些举动,帮到了某些人,大快人心。
她拿着打火机要点烟,风太大了,几次被吹灭火苗,耳边传来阵脚步声,有人拿着打火机,用手挡着风,替她点燃了烟丝。
林素汐吐出烟雾,朦胧间,来人像极了沈潋滟的脸。
散尽后,是仲景。
“啊——”叼着烟的林素汐诧异了声,“原来沈潋滟留下你,是这个原因。”
仲景站在她身侧,学着沈潋滟从前的模样,没骨头地靠在园门上,“是啊,我也才想明白‘你和我很像’这句话,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那个晚上,仲景不接电话的理由也就说得通了。
“实现愿望的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
颜芝大仇得报,严棕的事件在压力下,也不得不重新拿出来,给众人一个交代,李敖的文凭算是作废了。
所有事情得到了一个迟来的正义,林素汐却提不起劲来,她逐渐有些搞不清自己的立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站对。
仲景提醒:“想简单点,至少现在你意识到你的爱在哪儿了。”
语气嘲讽,林素汐一言不发地受着。
“我恨你,林素汐。”仲景拿着林素汐的烟盒,久违地为自己点了支烟,“就算阿艳留住我的目的不是这个。”
沈潋滟的目的达到了,新闻里铺天盖地对她那一枪的夸赞,可只有林素汐清楚,沈潋滟让她看清了局势,到最后,哪怕她成了英雄,除了死去的沈潋滟,无人再真正爱她。
一支烟抽完,仲景咳嗽了声,对她说道:“保持联系吧,我会一直恨你下去。”
“谢谢。”林素汐哑着嗓音。
沈潋滟说她不懂,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无关性别,林素汐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了,那颗跳动的心,在一个雨夜里,被不得不杀死爱人的一颗子弹共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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