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拿到血, 白茸迅速回了丹柏峰,将那瓶心头血带给了祝明决。
温濯这几日一直在昏迷。
祝明决原本已经心灰意冷,事情却这样出现了转机。她甚至都顾不上问白茸到底是哪里来的, 是何人的心头血。
白茸带回来的金合欢叶已经被祝明决磨粉作引, 粉末原本呈现淡淡的浅黄色, 注入这一汪心头血后, 却发生了奇异的反应,开始泛出灼目的金色来。
这心头血竟然是真的, 和方子一切都对得上,而非某种毒血。
其他配药材料祝明决早早已经备好,用的白茸在古书上看到的方子。
将心头血灌溉之后,器皿中的液体呈现出了淡淡的金黄色,像是流淌的液态黄金, 只是其间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银色,祝明决看着皱眉, 只是她以前从未配置过这种药,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正常反应。
白茸将温濯从榻上扶起,祝明决给他喂下了这珍贵的药。
以心养心, 用另一个健康男人的心头精血, 来供养温濯残破的心脏。
白茸和祝明决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着反应。
温濯原本一直在沉沉的昏迷状态。
服药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他眼睫一颤, 竟然睁开了眼。
白茸没想到这药竟是真的,也没想到竟然起效如此之快, 她唇颤了颤,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温濯朝着她们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这段时间, 让你们担心了。”
祝明决道:”你先别说话,先等等,我给你检查一下。”
白茸安静站在一旁,看到他逐渐恢复血色的唇瓣,眸底情绪越发复杂。
温濯醒后,因为药力作用,只来得及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又睡着了。但是看得出来,精神较之前好了许多。
祝明决用手指蘸了一点玻璃注中残余的血液,放在鼻尖嗅了嗅。
她也没想到此药效力会如此之好,温濯的心疾她是最清楚的,多年沉疴难返,极难治愈,寻常修士的血估摸着也不会有如此效力。
看来那供血的男修不但修为高深,灵力精纯,身体素质也很好,给的是不打折扣的精纯的心头血。
再来两次,温濯的心疾便可以缓解大半,配合疗养法子,便能彻底无碍了。
祝明决问白茸:“这是谁的心头血?你哪里来的?”
沈长离说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头血,应是从水牢中某个囚犯身上弄下来的,他有许多折磨人的法子,或许是用了什么办法,让死囚愿意取血。
从死囚身上取血自是违反宗规的,白茸没告诉祝明决实话,轻声说:“是一个……很久以前的友人的血。”
祝明决道:“这次可真是帮了大忙,到时候,等温濯痊愈了,定然要重重答谢他。”
她不知白茸哪里来的这种灵力高绝,并且愿意折损自己修为寿数救活温濯的朋友。
祝明决思索了一下,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毕竟是友人的血而非小茸本人的,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若是她心生悔意,疼惜自己朋友,他们而骑虎难下。
她知道自己暗自在心中这般忖度对不起白茸,可是,这一次机会实在是太宝贵,让她也患得患失。
第二次用药是十日之后,想到还要去见他,不知还要遭受什么样的折辱,白茸心中那一点因为温濯恢复燃起的喜意都消隐无踪,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般,沉甸甸的。
沈桓玉以前对她无条件的纵容,看似再荒诞不合理的事情,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默默给她办了。
她再回到戒律堂时,沈长离不在。
方才那个蓝衣弟子给了她一个令牌:“批准了,你可以下山了。”
“你是要去泸川吗?路上一定要小心。”弟子说,“近日,泸川平白无故多了许多从妖界过来的妖物。”
玄天结界崩塌越来越厉害,两界间的空间重叠扭曲随处可见,有许多妖物误入人间。
红月将临,青岚宗严格管束高阶修士下山,一是为了避免提前激化与妖界的矛盾,二是因为怕修士在人间的活动过多,灵力波动加剧了空间扭曲。
白茸轻轻点了点头,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她原本便话少,最近越发不爱说话。
去泸川一路上很是顺畅。
城内倒是依旧人声鼎沸,白茸在官道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将自己浸润在凡尘百相烟火气中,能驱赶掉一点挥之不去孤独。
泸川的医药铺不少,白茸一间间逛了,先去一家药材铺给温濯买了几样补品。
药铺老板说有上品人参,价格很贵,白茸思索了一下,也买下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有在攒钱,虽然也没攒下多少钱,但是一直有在默默攒。
在深宅中长大,憋了那么久,她一直无比期待这美好的未来。
没有父母给她操持,她少不得自己给自己打算一点,想到时候开开心心嫁给他,婚后也可以给他们的小家做些贡献。
后来来了青岚宗,这习惯也没怎么改掉,在最艰难吃不饱饭的时候,也没有动过自己压箱底的这一份钱。
白茸笑了笑。
她出拿了那个织金钱袋,撂在柜台上,让掌柜拿了最好的那枝参,也没再计算自己钱袋子中还剩多少。
这些私营的医药铺子分类很详细,门口都挂着牌匾,有专治疗跌打损的、治脾胃不良的,也有专治小儿病痛的。
白茸来青州之前,曾经短暂的在一家蜘蛛精开的药铺帮过忙,后来去了青岚宗,也经常在医馆帮忙,对常见的药材都非常熟悉。
她每家都抓了几副方子,预备带回去给祝明决看看。
南淮巷尾有一家治疗小儿腹泻的药铺,推门进去,大堂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草药香。
一妇人牵着孩子正在看大夫,小童约莫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对襟褂子,玉雪可爱,歪头瞧着白茸笑。
孩子笑容天真纯稚,白茸忍不住也朝他笑了一下,阴郁的心情倒是终于散去了几分。
笑意还未消退,她余光瞥见房梁上掉下来的一抹白,闪电般朝着小孩站的方向冲去,白茸瞳孔骤然放大了一瞬,想也没想,伸手一捉,便笼进了自己袖中。
袖袍内冰凉凉的一片,触手都是滑腻冰凉的鳞片。
白茸浑身都是僵硬的,好在小孩什么都没发现,欢欢喜喜还朝她露出了个少了几颗牙的笑。
趁着大夫转过身抓药,白茸悄悄掀开袖子瞥了一眼……便看到一条白色蛇尾,缠在她手腕上。
她整个人都轻微的一炸。
大夫问她:“这位姑娘,是要一剂治疗小儿伤风咳嗽的方子?”
白茸勉强维持了笑脸,僵硬点头。
药铺内满是孩童,她用手笼住袖袍,特别怕那蛇忽然蹿出来。
大夫终于给她点好药,白茸拿起药包,匆匆出了药铺。
行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巷子,她方才揭开袖子。
白茸原本怕极带鳞的动物,好在那日在洞窟中遇到那条银龙后,与他相处了那一段,倒是缓和了不少,至少现在敢直视这蛇了。
它约莫有半臂长,与白茸手腕差不多粗细,一身漂亮光泽的白鳞,生着一对灼灼的金色兽瞳。
白蛇缠绕在少女雪白的手臂上,像是缠在阴山的树枝上一样自在。
她心中害怕,用右手轻轻拎住他的蛇尾,与它小声商量:“你能下来吗?”
蛇吐出鲜红的杏子,扬起尾巴,朝她龇牙。
白蛇腹部上有一道深深的创口,正在流血,她手臂上都沾了不少。
白茸想起方才那弟子说的,因为空间扭曲,最近人间来了许多被从妖界莫名抛来的妖兽,这白蛇身上妖气极为浓郁,或许还真是被从妖界抛来的,又受了伤,便找来了药铺。
白茸硬着头皮,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瓶金创药,学着那日给龙上药的法,给它的创口也这样涂抹了一番。
或许察觉到她没有恶意,方才凶煞的蛇态度也变了。
她动作很轻,一截纤细的手臂像是纤嫩的藕节,它腹部贴着的皮肤光滑又清凉,散发着一股自然的少女馨香,还混着清新的草木灵气味道,特别好闻。
白茸其实怕得不行,也不知这蛇有没有毒,若是咬她一口就麻烦了,她手指僵硬,想起那日,那龙虽不吱声也没动弹,但她给他涂抹尾部时,似是喜欢的紧的,于是也按照一样的手法给这蛇做了一遍。
白蛇昂起脑袋,吐出鲜红杏子,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獠牙。
和那冷淡傲慢又矜持的龙不一样,它喜欢,便要诚实地表现出来,给所有人都知道,冰凉的尾巴缠在她手腕上,拍了几下,嚣张又率直。
终于上好了药,伤口止血很快,白茸手臂被它的尾巴勒得生疼,见它正垂着脑袋,打量自己伤口,白茸立马趁机将它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放在地上,随后飞快掐了一个隐身诀,便跑了。
跑了很久,见它没有追上来,白茸方才松了一口气,抱着药袋子,踏着暮色,朝青岚宗方向回去。
一路上,白茸嗅到的妖气确实越发浓郁。
她在泸川城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空间扭曲。
在一团朦朦胧胧的杂乱雾气中,竟然隐约可以看到异界的影子,青州多雾而潮湿,而另一侧,竟似是在阴沉沉的火山之侧,干燥炎热,远远可见陡峭的黑色山脉,看不分明。
白茸一路顺手帮几个妖气缠身的人祛了妖气,他们并未遇上妖物,只是受到妖界妖气影响。
白茸回想起来那个扭曲的梦境,梦境中遇到的那个黄衣男子,她问楚飞光:“师父,若是玄天结界真的崩塌,那是否会像千年前一样,再有一战?”
楚飞光近日醒来的时候也越来越短。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这是不可避免的。”
天阙麾下的几员大将并未陨落,复活后定然不会甘心于此,恰好红月在即,是妖兽力量最强的时候,对方定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楚飞光说:“若是真的打起来,东辰会成为前线。”
妖界和人界的地点是一一对照的,千年前,双方都早早绘制出了对应的舆图。
东辰州是人间最繁华的地界,人口密集,但是在妖界中却对应着一片荒芜的海,远离中心地带。对于人类,输了便损失惨重,对于妖界,输了这一片也不痛不痒,同时,大海也是最适合天阙发挥力量的地方。千年后,只要地形未变,楚飞光觉得这一切依旧还是会从东辰开始。
白茸没有多想:“那时,我便去东辰好了。”
若真的要掀起战役,青岚宗作为三大宗门之一,门内修士定然是首当其冲。
白茸想起戴墨云、尘无念,想起自己在剑馆习剑时,遇到的无忧无虑的同门。
这种日子,或许很快也要一去不复返了。
她明明还是个少女,容颜娇嫩,正值韶华最盛的时候,原本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有恋人,有友人,过着花团锦簇的生活,享受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如今,成日思忖接触的却都是一些这种事情,没有几时真的开心过,楚飞光心中禁不住生起怜意。
他顿了片刻:“你修为并非绝顶,并且体质特异。”
若是真的去了,大概率回不来了。
白茸笑了笑,剔透的眸子反而燃起一点灼灼光华:“那样也好。”
如此,也算不虚此生,没有愧对师父教导,和自己这一身苦修出的剑法。
她原本确是很厌恶冲突和争斗,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她想到方才泸川城中安宁的一幕。
那恬静幸福的场景,怎么舍得让人打破。
她希望世人幸福。
楚飞光沉默了片刻,笑道:“到时候你若去,我便陪着你,走完这最后一场。”
白茸也无声地笑了,双眸弯弯:“谢谢师父。”
*
青岚宗这几日戒严。
宗门地底密室中里头正在议事。
修真界大小宗门门主都到了,为首的便是三大宗门的掌门。
紫玉仙府掌门暮秋说:“如今天结界破损越发严重,今年估摸是撑不下去了。”
金蛮转向楚复远:“玄武已经到了极限。楚掌门,这一百年中,玄天结界是由青岚宗负责,楚掌门可得拿个章程出来。”
任由结界崩塌,与妖界开战,是下下策。
上策定然还是稳定结界,维持现状。
玄天结界背负在巨龟玄武的背甲之上。妖祭,原本目的就是为了为玄武提供生祭。
楚复远道:“青岚宗已早早储存了诸多妖兽妖丹。”
合欢宗掌门以手掩唇,笑吟吟道:“楚掌门的这些妖丹,怕是过于斑驳,效力不够啊。”
玄武本身便是妖兽,并不缺妖丹。
旧日祭祀,都是选用灵根精纯,修为在结丹期上下的活修。
这是各个宗门高层心照不宣,各自引而不发的一桩秘事。
两权相害取其轻,牺牲几个修士,能维持安稳的现状,自然比闹起来血流成河好许多。
以前,妖祭选取的对象大部分都是可以任意消失,无甚根基的散修。
只是今年不同,今年是大凶之年,红月当空,活祭人选不可能再如往年那样随意。
楚复远道:“妖祭人选我心中已有数,月底前,我便会拟出一张单子,给大家过目。”
……
楚复远从秘室中走出,回水榭路上,正遇到沈长离。
他没配剑,面目冷淡,身上却含着一点挥之不去的煞气与淡淡的血腥味道,楚复远便知道,他是方从水牢中来。
他叹道:“辛苦你了,做这些繁累事情。”
青岚宗水牢中关押着大批妖兽,红月会激发这些妖物的狂性,不得不都处理掉。
因为数量太多,而且事情隐秘,这事情几乎都是给沈长离做完的。
沈长离道:“无妨。”
他容色淡漠,确不在意:“三日内,便会全部处理完。”
楚复远含笑颔首。沈长离做事从来挑不出什么毛病。水牢诸多妖兽在他的管控下,服服帖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
楚复远笑道:“我还记得,你最开始来宗门时的模样,时间过得真快。”
身侧青年已比他高出半头,高大挺拔,修为精纯,以后能成为楚挽璃很好的依靠。
对沈长离的态度与立场,楚复远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他身上确有一半人类血脉,这么多年的表现也无可指摘。
沈长离来青岚宗时年尚幼,一条尚处于幼年期的小龙,如何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瞒得严丝缝合。
龙虽然并非妖,却也非人,算起亲缘,定是更接近妖界,甚至还出过一任妖王。
只是他根骨绝佳,天生仙骨,又是人皇血脉,楚复远反复斟酌下,还是收下了他。
楚复远也不是没想过,但凡他表现出一些不听话或是走了歪路。废掉他的灵根,挑掉手脚筋,让他断绝修仙之路,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只是,沈长离这么多年的表现完全是出类拔萃的修士。
道心坚定,对叛徒或者妖物,都没有手软过,死在他剑下的妖物数不清。
楚复远道:“如今宗内事情,大部分都仰仗于你,我这掌门,反倒是成了你的负累了。”
他淡漠道:“只是做做杂事罢了。”
楚复远笑着说:“不必如此谦虚,你属实给我分担太多。”
走了一程,楚复远又说:“我回去看看挽挽,这几日,她每日都来水榭闹腾我。”就是为了早早办完与沈长离的婚事。
见沈长离无动于衷。
楚复远沉吟了一会儿,决心道:“妖祭之前,你若是要去往不周山,便提前带挽挽走吧。”
青岚宗与不周山素有因缘,多年前大战中,楚家子弟的流血牺牲,换来了仙界的恩赏。
他们可以通过血脉打开一次不周山天堑,去往仙界。
这一桩辛秘,只有楚家的青岚宗掌门才知道,代代相传,这么多年都没有用掉过这一次机会。
如今,是时候了。
楚复远道:“将你们婚事早些办了,也让我放心。”
小夫妻若是感情和睦,说不定,在他天人五衰前,还可以抱上外孙。
沈长离垂目,过了会儿,只无波无澜道:“好。”
树影落在青年俊秀的面容上,那一双云遮雾绕的眸子,愈发让人难以揣测思绪。
楚复远回了水榭,刚点亮灯烛,却见案几上伏着一团黑影。
楚挽璃竟在这里等他睡着了。
他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秀发,她掀开眼皮,看到是爹爹,便失望无趣打了个哈欠,也懒得今日再说,翻身继续睡着了。
她穿着一身鲜亮的鹅黄衫子,腰间挂着香囊,外头正贴着那一枚铅灰色的扇形鳞片,竟还是白日打扮,估摸在这等了许久。
楚复远失笑,他原本怕她着凉,想将女儿抱回榻上去睡。
感应到她身上气息,却忽然皱了皱眉。
这么多年,楚挽璃身上的妖气都被他想法子遮掩住了,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半妖之身。
如今,却不知从何沾染上了一丝邪异妖气,感觉不出到底是什么种类妖物的,很是斑驳杂乱,各种味道都有。
那日从狐山回来之后,他分明已用秘药替楚挽璃祛除了身上妖气,却不知如今是如何又蔓延上来的,竟还如此浓郁。
……
青岚宗水牢最深处,关押着一只老鼍。
以前每次,沈长离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含糊的骂骂咧咧,只是沈长离以往从来不管,听之任之。
如今水牢也空了大半,他解了禁制,将老鼍从水牢中提了出来。
老鼍睁了浑浊暗黄的眼,声音嘲哳难听:“道君,今日终于要来除去我了?”
沈长离没做声,他并未配剑,一双狭长清冽的眼凝盯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老鼍是冰海中的老妖,是被十五岁的沈长离亲手抓入水牢中的。
沈长离问:“你曾在不周山列岛环游多年,水下的那条通天之路,你可否见过。”
老鼍默了半晌,大笑:“道君竟想通过天堑之路登仙?岂不枉费了多年苦修。”
以沈长离的天赋和修为,正常飞升绝非难事,却不知为何非要舍近求远,选择这条道路。
龙入大海,再深险的地方都能探到。
老鼍道:“以道君本事,自是可以轻易找到那一条路。只是,那条通道,没有任何妖进去过。以前,也有不少海妖起过念想,只是都还没进入通道,就都被激烈潮汐与旋涡撕成了碎片,据说,更深层,还有雷电与烈焰环绕。”
如此说来,也是可以过的,不少人尝试了,只是以前无人成功过。
沈长离神情很淡,看不透心中想法。
见他竟就这般未有下文,预备转身离开时。
老鼍黄褐色的眼骤亮,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身上忽然蹿起了气力:“道君生而为龙,天赋超绝,却反倒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族类因你而蒙羞。“
老鼍在冰海数千年,在以前夔龙还生息鼎盛时,他曾在宫中待过很多年,千年前,他便离开了冰海,开始在各处环游。
沈长离顿住了脚步,清冷的眼静静看过来。
“你以为,我不知你身上天阙龙骨的秘密吗?”老鼍哈哈大笑道,看向他依旧清明的眼,“换骨之后,每夜是不是都很痛苦?能撑到如今,道君倒也确是道心稳固,意志超群。”
“我劝道君不要妄想太多,还是应趁早完成自己应做的事情,你来人间这一趟,本就是为了赎罪。”
沈长离毫无动容,淡漠道:“我如何行事,只由自己决定。”
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旁的人,他只是他。
沈长离是个情绪很淡的人,旁人的夸奖、羞辱,咒骂,对他而言,都不会带来太大的波动。
“我的仇,我自会一点点报回来。”他轻声说,“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与我说教?”
他一张清俊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细长的手指捏了老鼍脖颈。
这老鼍竟会知道如此多麻烦的辛秘,且呱噪嘴碎。好在一直在水牢他的看管下,可以确保无第二人听到。
他手指用力,收紧。
老鼍脖颈竟就这样被他生生捏断。
他面容上被喷溅了点点鲜血。
沈长离抽回了手,老鼍软绵绵的尸首滑落在地上,他随意用水冲了冲手,吩咐外头弟子进去收敛尸骨,便抬步离开了水牢。
过了几日。
第二次拿药的日子到了。
沈长离这段时间忙。
他记起这件事,再踏足葭月台时,已经过了傍晚。
葭月台上冷清了许久,寒池边的合欢树叶子早恢复了浅黄,在灌溉下心头血的一日之内,叶片才会变色,一旦超过了时间,便又会变回通常叶子。
沈长离知道这个方子,也还得多亏了那时无意将换骨时多余的心头血浇灌在此处。
他瞥了合欢树叶子一眼,淡淡笑了,眸底漾起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褪去衣物,捏了那把乌金匕首。随后,沐浴更衣,洗净了身上的血腥味道。
或许因为近来事情太多,思绪繁杂,又或许是因为方杀了那老鼍,他心境和平时不太一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白的少见的郁躁,龙骨躁动极为明显。
有一下没一下听着更漏声音,小苍山上风雪悄寂。
直到约莫到了亥时,山上风雪间,方才冒出了一个纤细的淡影,映在雪地上。
朝这边跋涉而来,却像是走不动路一般,走来走去,影子都未曾挪动多少距离。
白茸吃力在雪地走着,梦往亭边上住着的弟子说沈长离回了葭月台。
她身子一轻。
他随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冷淡道:“没长腿。”
白茸早习惯了这种冷言冷语,他臂膀结实有力,抱着她,轻轻松松走过了这段距离。
到了葭月台地界,她挣扎着要下来,他也没多少留恋,随手便把她扔了。
室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迦南香,帐后的铜纹兽首中冒出袅娜白烟,陈设似和以前没多大区别。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绿衫子,很符合山下春意盎然的景色,乌发如云,衬得腰段细细,面容素雅娇嫩。
她理了理衫子,站定后,对他道:“沈公子上次给的血很有效果。”
沈长离正坐着,一身月白色深衣,乌发及至瘦窄的腰,正翻阅一册舆图。没理会她半分。
白茸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咬着唇:“公子若是可以告诉我,血出在谁人身上,下次,我也可以自己去取。”
男人淡淡轻嗤,方才抬眸看她,语气听不出情绪:“想得倒好。”
见他眸光扫过。
白茸已浑身紧绷,低眸说:“沈桓玉,你若是还对我残存着半分青梅竹马,儿时玩伴的情谊,烦请不要再折辱于我。”
他视线从她腰后别着的长剑上看过,微微挑眉:“若是我偏要如此,你打算如何,当场自刎,还是一剑杀了我?”
语气平静,这话里的浮浪意味却显而易见,她在他面前翻不出任何浪来,连自刎也做不到。
白茸清楚地知道。
如今,他只是将她视为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贱玩物。压根不配与他明媒正娶的妻相提并论。
没兴致时,便叫她去嫁旁人,起了兴头,便又叫她过来发泄,让她承受他人后肆意的轻薄与孟浪的侮辱。
她身上一阵凉,一阵热,低眸道:“当年,漆灵山那晚后,公子不是原本便预备一剑杀了我?不知那时三年后的约定,是否还有效?”
沈长离是个从不低头服软的人,无论在哪方面。
这次竟没说要杀她的话。
他支着下颌,懒懒看向她:“你不是知道,我喜好流连勾栏。如今想来,那一晚倒是也算不得什么。”
她知道,他是在刺她。刺她以前在上京碧华楼时,对他说的那句怨话。
只是如今,她太疲惫了,也无意再探究。
她不知道自己深夜出现在这里,与他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想赶紧拿了案几上那一注封好的心头血离去。
沈长离没阻止她,视线回到了手中舆图上,只是神情冷了下去,听之任之。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却顿了脚步,轻声说:“我本以为,你上次给我的是毒血。”
白茸心底素来纯善,以前从不怀疑人,更不会怀疑他。因为毫无疑问,他曾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爱她的人,直到如今,她也丝毫没有怀疑过,他曾给予她的那一份沉甸甸的爱。一个男人在他少年时,能给出的最纯粹炽热的感情。
而他那样畅快地给了她血,她竟怀疑过,沈长离给她的是否一管毒血,就为了见她痛苦难看的模样。
她麻木地想,他若是想看,她给他看就是。温濯情况再也拖不下去了。她平静麻木,抱着这样的想法拿药回去,却没想到,真的可以应上方子,并且有效。
他眉睫未动,语气染上几分冰凉:“便是毒血。”
“过几日,待他毒发身亡了,你再去为他戴孝哭坟,岂不正好?”
伤言如刀,她的心,早被数不清的钝刀子,一刀刀割得没有感觉了,也流不出多少血了。
轩窗未阖,外头卷入一阵清凉晚风,白茸方嗅到他衣衫上,沾染的一点清冽的梨花雕味道。往上,便看到高挺的鼻梁上,一双雾霭沉沉,清冷漂亮的眼,正望着她。
两人对视着,白茸唇动了动:“你要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担心。”
她察觉得到,他身上有伤,他不说也瞒不过她。沈桓玉从小就不在意自己身体,常需她记得。
以后长路漫漫,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陪他走下去了。
拿了那管血,白茸转身要走,却没有走掉。
一双大手从背后揽了她细细的腰。
清浅的呼吸落在她颈窝里。
他人较平时略苍白,那段清冷不近人情的气质极明显,眸子却幽亮,像是雪地中燃起的一簇缥缈的冷焰:“方才,可是在心疼我?”
白茸浑身僵硬。身后,这具已臻成熟的男人身体温热有力,心跳坚实,和以前像,又不完全相同。
她语气也紧绷:“以前又不是没说过。”
他道 : “不记得了。”要独给他的,他不和人分享。
和沈桓玉一样一样的。
白茸视线一晃,却陡然看到了身后剑架。剑架上盛着灼霜,一旁却搁着一个瓷盘,里头养着一株盛放的鹤望兰,鲜亮明快地盛开着,是他绝对不会养的。
白茸看周围陈设,也是,她之前怎么会觉得没有改变呢。
葭月台马上要有女主人了。无论是在梦往亭还是葭月台,楚挽璃都喜欢操持他的生活起居,乐此不疲,明里暗里对所有人宣誓所有权,沈长离是她的。
仔细闻,葭月台的熏香其实也变了,清淡的迦南香气里,夹杂了一些女儿家喜好的茉莉兰草的甜香。屏风也被悄无声息换了花样,变成了轻俏的花鸟图。甚至连卧榻,他们或许也曾在其上抵死缠.绵,他也会像那晚那般,用力时,半垂着那双清冷的眼,似笑非笑用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叫楚挽璃的名字。
那个曾和她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的男人,早已不属于她。心里有了别人,纵容自己身上处处有了别的女人的痕迹。
她麻木地说:“我有很多朋友,对每个都说过,没什么特别的。”
外头风雪深深,骤然呼啸。
男人眉宇俊美凌厉,方才神色已尽数消退,看不出半分端倪,他已然松了手。
他道:“白茸,是我高看你了。”
她只配被如此对待。
他比她高出太多,男人高大的影子覆盖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他毫无怜惜,重重捏了她耳垂,沉沉瞳孔映着她的影子,门扉骤然敞开,他简短道:“出去,回去服侍好他。”
白茸抱着那注心头血,疾步走入了风雪中,低垂着眼,面容无悲无喜。
白茸下小苍山的第二天,沈长离与楚挽璃订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青岚宗。
她那时正在给温濯熬药,失手打碎了一个瓷勺,娇嫩的手指被瓷片割得鲜血淋漓,祝明决一直在耳畔担心地叫她,白茸抬眸朝她笑了笑,面容平静,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把瓷片都捡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二次服药后, 温濯身体大好,这天中午竟然喝下了一整晚药粥,可以下床行走了。虽说面色还是苍白, 偶尔呼吸提气不畅, 但是比起之前已有死气之相, 无疑是好多了。
近来入夏, 天气愈发炎热,医馆吹入一股燥热的穿堂风。
白茸进屋探看温濯时, 温濯靠在卧榻上,原正在与小弟子说话,见她进来了,便遣了弟子出去。
见她纤细的手指上缠着纱布,他消瘦的手指握了她的手:“怎么弄成了这样?”
白茸原本想抽回手, 温濯却没松开。
他身上沾染着清苦药香,因为病痛, 原本温润公子模样变得形销骨立, 手指上的力气都是浮着的,其实也困不住她, 却很坚持。
白茸笑了笑:“不小心弄的, 没关系。”
温濯一双黑眸看着她, 朝她笑,声音还有些哑:“这段时间, 辛苦你了。”
白茸摇头, 治好他的病,是她上山的时候立下的誓。
如今, 过了这么久,经历了种种, 也算是终于还愿了,了却一桩心事。
少女出落得越发娉婷,黑发如云,腰肢婀娜,长开了许多,比起刚上山时候,她身上少了生涩的拘谨,多了几分沉稳,眸底也沉淀出了情绪。
不再是以前那个一无所有,怯生生的柔弱小姑娘了。
其实他更喜欢以前的她。
温濯见她看着他,握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绒绒,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没有把你当成妹妹过。”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靠着垫子的姿势,长叹了一声:“只是,那时候,拖着这副残破的身体,我如何有资格对你说这样的话。”
她的眸子大而明亮,像是一汪背阴的水,清澈地看着他,似有些迷茫,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秀丽面容,积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再憋不住:“若是你,对我也有情分……”
白茸方才反应过来,唇动了动。
她对这些事情反应总是迟钝半拍。情窦初开后,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一个男人身上,也未曾想过其他。
白茸避开了他的视线,无措道:“师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这些。”
她把医馆视为自己在青岚宗的家,把祝明决和他视为自己的兄姐,她愿意为他们竭尽全力,排忧解难。
以前在白家,她的兄姐都与她不是一个母亲,待她都不好,后来因为惧怕沈桓玉,不敢明面欺负她了,往来却也少。白茸很憧憬渴望亲人,来了青岚宗后,也是怀着满腔慕孺之情来对待温濯和祝明决的。
只是,她从未有过这般想法,更没有想到温濯会如此看她。
让她觉得别扭,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去,偶尔听到温濯的咳嗽声。
“那么,你到底爱谁?“温濯看向她,“还在妄想着沈负雪吗?”
白茸细瘦的肩晃动了一下。
“以前,我见过很多次你在夜晚独自哭泣。”温濯道,“他在九州有无数仰慕者,未来要娶妻,定然也是会对他有所助力的女修。”
“绒绒,死心吧,也是为了你好。”温濯咳嗽了声,黑眸看向她,“我很早便一直想告诉你……”
白茸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很是难堪,声音忍不住提高:“我没有妄想他。”
如今他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
她也不是那般轻贱的人,若不是因为她的阿玉,她何以与他牵扯到这般地步,她甚至压根不会来青岚宗,他再厉害与她也毫无关系。
事已至此,她实在是不想再想她和沈长离那一堆扯不清的烂账,更不习惯与温濯在此这般谈论自己的感情。
她站起身,对温濯生硬道:“师兄,你累了,今日早早休息吧。”
不等温濯再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出门,恰好遇到祝明决,她正端着一个托盘进屋,给温濯送药来,她奇怪看了一眼白茸:“绒绒,怎么了?”
白茸只是摇头,没有回答。
祝明决进屋后,过了不久,室内重新传来了讲话声与低低的笑声,与方才她在室内的低气压迥然不同。
这一次,温濯情况危险,祝明决情绪也一直很是低落,直到最近峰回路转,她的情绪也才明显好起来。
祝明决对温濯的关心,其实一直也不比她少。
祝明决与他在丹柏峰已经相伴了百年,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温濯与祝明决在一起时,其实更为自然舒展,原本白茸一直以为,再给点时间,他们两人能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却没想到温濯骤然对她说了这番话。
她原本预备待温濯病愈后,她与两人一起下山,去青州经营医馆,过平静日子。
如今,得知了温濯心思,又被他说了那几句话,她心乱如麻,只觉得难堪又别扭。
温濯那日之后也没有再与她提起这个话题,祝明决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私下问过白茸,见她不说,后来也就作罢了。
只是,每次只要她出现,气氛便会不自觉地变僵硬。白茸识趣,见温濯身体越发康健,于是后来也逐渐减少了去的次数。
晚风燥热,原本是个好夏。
不远处,传来隐隐的钟磬之声,从清珞峰方向传来,是一曲悠扬的《关雎》
她在晚风之中,慢慢独行回了家。
几分迷茫。
只觉得天地之大,不知自己的容身之所到底在何方。
……
因为玄天结界破损,局势紧张,宗内一直处于戒严模式。
最近,方才开始有条不紊派出修士前往各地除妖,宗门弥漫起紧张氛围。
只是祝明决和温濯都是医修,这种紧张的气氛,并没有蔓延到丹柏峰之上。祝明决忙忙碌碌预备着去青州开医馆的事情,因为温濯身体日好,医馆最近弥漫着一股喜意。
白茸却去得越来越少了,她实在不知道要再怎么面对温濯,只能减少见面次数,搬回了云筑院住着。
李汀竹被宗门派去了东辰除妖,正巧顺便回去见妹妹,晁南也随他一起去了,顾寐之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因此云筑院经常只有白茸一人住着,倒是安静,只要尽力忽视掉不远处的水榭,络绎不绝上门道喜的的楚挽璃闺友,从里头飘出的清脆的谈笑声,偶尔夹杂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白茸也报了名想下山,如今她实在是不想再待在青岚宗,正在等着分配地点。
这一日,晚间,她正在院中练剑,却撞见顾寐之回来了。
他捏一张红笺,对她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过几日便可以下山了。”
“还有一个坏消息,便是你要去的地方是东辰州,如今被妖气腐蚀最厉害的寿楚。”
白茸完全不在乎这些,她原本便想去寿楚,轻轻点了点头,神情终于轻松起来:“谢谢师兄。”
顾寐之看向对面柳梢系着,那一匹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红绸,回头笑道:“等你回来,他们婚事应该也差不多办完了。”
白茸笑意僵在了脸上,垂着眼,却也没有什么多的反应。
顾寐之继续说道:“九月便要妖祭了,他们婚期在立秋,赶在妖祭前办了。我本以为会更晚些。”
青州的负雪剑仙与青岚宗掌门独生女的婚事,在最近波澜不断的修真界,也算是个少见的喜事儿,出席人等定然极多,排场也不可能小。
顾寐之没想到日期这般急,就是不知道是哪边如此迫切。
立秋吗。
白茸抬眸看了一眼天边月亮,待过了这最后一个夏。
她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其实过与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顾寐之拢手入袖道:“你迟些回来,在那边能拖多久是多久,若能错过妖祭,倒是也好。”
“今年祭祀玄武的时辰是阴月阴日阴时,正需要女修。”
白茸愣了一下,没理解顾寐之意思,他却也没继续说下去了,只是揉了揉她脑袋,便朝屋子方向走去。
走之前,他随手朝她抛了一个白瓷瓶,白茸接过,迷茫地看向他。
“上次与你说的忘化丹,以后,你若是觉得需要了,便服下吧。”顾寐之没有回头。
白茸捏着那个瓷瓶,良久,朝顾寐之背影低低说了声:“谢谢。”
随后,方慢慢将瓷瓶收入了储物戒。
门内修士一波波都出发了,前往九州不同地方,青州峰悄寂了不少。
只有楚挽璃居住的水榭内依旧维持着往日平和,楚挽璃最近懒得去剑馆练剑,怕给手磨出了茧子。
反正这些事情也都不需要她操心,她爹爹是青岚宗掌门,未婚夫是当前九州第一剑修,下山除妖这种脏累事情轮到谁都不会轮到她。
她今日用调制的蔻丹染了指甲,阳光下,十指纤纤,肤白如凝脂。
“师兄定然会喜欢。”木槿在一旁由衷赞叹。
楚挽璃也笑了,却又叹了口气:“不知哥哥几时能回来。”
外面的世界再如何紧张,反正也影响不到她,楚挽璃依旧过得顺心快乐。
她唯一不满意的是:“他最近外出太多,根本没时间陪我。”
人经常不在,偶尔回宗,也待不了多久,很快又走了。
如今又走了七八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至今还没有半点回来的消息。
沈长离性子淡得很,对什么事情都说不上多热衷,偶尔流露一点热情,她便能欢喜许久。
她有无数裙下之臣,对她热情的男人数不过来,却偏爱一个冷漠傲慢又琢磨不透的男人。
两人婚事流程有条不紊在走。
他对她说不上多好,但是也没多坏,把一个男人对未婚妻该尽的礼节都尽到了。
楚挽璃不满足,她想要他对她热情渴望,也希望能真正成为他的女人。修士并不在乎虚礼,并没有说一定要成婚后才能双修的规矩。
况且,她看着掌心鳞片,这是龙类给伴侣的信物,如今她日日带着。
心音告诉了她此鳞的许多隐藏用法,与龙当伴侣的一些秘闻,听的她脸红红的。心想成婚后,定要与他在帐中一一试试。
那日,拿了鳞片,去漆灵山寻沈长离,是她做过的最不后悔的决定。
楚挽璃有种直觉,若是那日在漆灵山,让他睁眼时看到了白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楚复远原本想把婚期定在冬天,也方便好好走完各个流程。
楚挽璃却不同意,觉得太晚了,她老觉得越晚越容易生出变故来。
沈长离对这些都不在意,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说是要娶,便也不在乎时候。
于是最后,楚复远决定把婚期定在了立秋。
木槿安慰道:“如今时局吃紧,怕妖军趁机来袭,师兄定然是查看边防去了。”
楚挽璃皱眉道:“我知道……这些人真是。”
以前她无所谓这些。但是如今,她定然是不愿意见自己男人因为这些事情遭到危险,甚至受伤的。那些底层人关她什么事情,死了便死了,也是自己命贱,若是因此连累沈长离受伤,才是罪该万死。
楚挽璃对木槿慢慢说起一件事:“哥哥上次去了南宣海,在那待了足足十日,回来时身上带了些伤。”
以沈长离的修为,九州没有修士能伤到他,楚挽璃觉得很诧异。
他带了伤,看得出情绪却不错。
沈长离性子冷,喜欢安静和独处,不喜人近身。
她叽叽喳喳问他去南宣做了什么,为什么受伤了,沈长离说无碍,之后再没有别的话了。
楚挽璃委屈地去找楚复远。楚复远却也说叫她别管沈长离的事情,管好自己,安静等出嫁便行了。
不周山浮岛近期正出现在南宣,沈长离去探路很正常,待他们成婚,楚复远用秘法打开海下那条通天通道,一切便都成了。
木槿察觉到她情绪不佳,立马将话题拉回了她喜欢的事情上:“挽挽,你的嫁妆如今置办得何如?”
楚挽璃果然便开心起来,与她一桩桩说起。
说到这里,她噘嘴道:“我有个想要的,等哥哥下次回来了,便去找他要。”
沈长离衣食住行都简单清淡,他唯一用的配饰,便是那一支羊脂玉佩,平日一直悬在男人窄瘦的腰间,很是惹眼。
夔龙纹样,他戴着的是阴玉。
那必然会有一块对应的阳玉。
“上面刻有哥哥本名。”楚挽璃笑道 ,“据说是家传的玉料雕成的,就做了那一对儿呢。”
这么多年,终于与他有了名正言顺的一层关系,楚挽璃说不出的畅快,觉得自己如今有资格找他要这玉佩。
男子持阴,女子持阳,配在腰间,旁人一看便知,这个男人已经有所属了。
木槿笑着说:“师兄没有不给的道理,毕竟,不给你,给谁呢。”
楚挽璃爱听这样的话,只是这句话,又让她想起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人。
白茸。
正好,她要下山除妖。
楚挽璃便与负责的长老提了一句。
楚挽璃是沈长离的未婚妻,又是楚复远的女儿。她敏锐地察觉到,如今,沈长离未婚妻这层身份,甚至比青岚宗掌门女儿甚至更有分量些。
他们婚讯传出之后,楚挽璃能感觉到,周边人对她态度变得更好,更敬畏了,甚至涉及的范围不止青岚宗内。
她既如此说了,长老自然便也顺水推舟,将白茸分配去了结界崩塌最严重的寿楚。
楚挽璃掩唇笑道:“等过段时日,便有好事儿看了。”
她看不惯白茸也曾与沈长离定过亲,也怕她之后再来纠缠沈长离,觉得还是处理了干净。
木槿不解。
楚挽璃这时却从半敞的轩窗中看了出去。
白茸背着剑,正从外面练剑回来,她穿着一身简单白衣,背影纤柔,不施粉黛,唇和面颊却都是自然的粉润,她身上有种花骨朵一样的天真娇弱的气质,那是被人多年精心呵护在羽翼下,养出来的。
楚挽璃看着,便骤然觉得几分不快,她起身,从柜子中翻出了一件物事,又整了整衣衫,梳理了一番,便出门了。
白茸正预备回院子,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
楚挽璃正站在一棵柳树下。
眸子水盈盈的,身段娇柔,身上多出了几分润泽的属于女人的妩媚。
她拢了拢自己微微凌乱的鬓发,抬手时,不经意便露出了衣襟下,锁骨上的一点暧昧红痕,她面容如海棠般娇艳,朝她一笑:“白姑娘,许久不见,哥哥前几晚明明都在的。折腾得我一宿都没睡好觉。”
“今日白姑娘好容易搬回了清珞峰,哥哥却又出门了,当真是无缘啊。”
沈长离在此留宿了。
白茸低着眼不看她,转身便走。
她不欲与楚挽璃多说什么,低着眼,转身要回去。
楚挽璃却又叫住了她:“等等。”
她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物:“你可知此物是什么?是上次哥哥送与我的。”
看清她手中物品之后,白茸瞳孔陡然扩大。
楚挽璃手中的罗刹面具已被一根灵藤卷走。
“这是我的旧物。”白茸声音微颤,“楚姑娘,还请归还于我。”
楚挽璃眯了眯眼,欣赏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微颤的手,心情终于愉悦了。
她要证明,沈长离是她的了,无论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是她的了。
她施舍一样笑道:“这是哥哥随手送我的玩意,既是白姑娘的旧物,那白姑娘便拿回去吧。”
反正以后他们成婚了,夫妻一体,他的什么都是她的,别的女人留下的东西,早点还回去也好。
白茸紧紧将傩面抱在怀中,快步离开。
她手指轻轻触碰过那个罗刹傩面。
面具有了些年头,但是显然被保存得很好,没有半点划痕。
她很是怀念,透过面具,看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阿玉以前嘴上不说,但说她送他的什么幼稚玩意都会好好保存。白茸绣过的第一个针脚歪斜的香囊,缝过的半成品帕子,都是给他的,她嫌太丑不好意思要他扔了,他都用的堂而皇之,一用就是好多年。
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
看到华灯初上时,那个揭下木面的白衣少年,牵了她的手,说他是她夫君,以后一辈子,都不许将他与别的男人弄错。
水滴落在面具上,发出轻轻声响。
白茸紧紧抱着傩面,外头点滴落着夜雨,又是个冷火孤灯的孤独夜晚。
她抱着面具,终于在卧榻上蜷紧着身子睡着时,已是夜半三更。
*
楚复远正在拟定妖祭人选。
青岚宗适龄女修的生辰八字都有记录,筛选掉阳气过重,与时辰相冲的,修为不够的,还剩下五十人。
思虑良久后,楚复远并没有将楚挽璃排除掉。
楚家曾是修真界极有名望的除妖世家,千年前大战中牺牲良多,一贯有英勇正义之名。这种时候,若是他利用职权将楚挽璃排除掉,显然不能服众,也会有损青岚宗与楚家的名望。
楚家这一辈小辈都资质平平,楚挽璃虽然天赋拔尖,可是心性完全不适合修炼。
下一代青岚宗的掌门定然不会出现在楚家。
沈长离之后携楚挽璃飞升,若是可以诞下子嗣,以他两人的天赋,子嗣天资必然拔尖,到时候他抱来养育长大。
如此这般,青岚宗掌门之位,也还是得留在他们楚家后裔手里。
楚复远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手中提笔写下名字,晾干笔墨。
他叫来心腹誊抄,叫他将这份名单送与各个宗门。
由擅长卜算的玄雍门掌门来测算,决定最后的名单,再由青岚宗内部选出人选。
玄雍掌门是楚复远多年老友,楚复远倒是不操心这点。
近来思虑过多,他头疾发作得厉害,关于青岚宗此次的活祭人选,其实他心中已有计较。
近来确是多事之秋,水牢妖兽都被沈长离处理了。
楚复远却没想到,他的处理都是真处理,连一点残骸都没有给他留下。
楚复远一直暗中合作的丹鼎最近在与他发难,要他如期供应妖兽尸身,他只能再派弟子出去拿妖,近来因为空间扭曲,防线吃紧,原本宗内已经派出不少弟子了。这一来二去,人手紧缺得很。
楚复远思来想去,只觉得头疾发作得更加厉害,唤来了两个医修替他用了安神香,方才睡下。
沈长离回宗的时是一个晚上。
他身上还带着北寰的浓重寒气,刚行到青州驿站。
一只白羽的报令鸟从空中盘旋,鸣叫了几声,随后停在了男人宽阔的肩上。
不远处,便见到一个将士打马而来,下面屈膝道:“殿下。”
是来自上京人皇的传书。
他展开丝帛,看完后,便烧掉了,神情没有变化。
青姬死了。
浑身溃烂,败血而亡,浑身布满了赤色纹路,死状恐怖。
死后尸首化为了一条瘦弱不堪,伤痕累累的银龙。
青姬在宫中一直没有名分,对他也没有过几天的抚养之恩,但毕竟是沈桓玉的生母。
沈云逸思索了一番,还是派人传书来了青州,至少知会他一声。
……
今年妖祭不需要金阳宗出人,霍彦心情轻松不少。
得知沈长离今日回宗,霍彦没多想,便去葭月台找他,他上小苍山的时候,正赶上沈长离回来。
霍彦从储物戒翻出一坛子酒,陈年的烧刀子,够味,他只有来找沈长离时方才会带。
两人对饮,一直到月上中天,霍彦已是微醺,对面男人神色却依旧没什么变化,依旧平静淡漠,让人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霍彦想,自己认识他这么久,就没有见过他失控的模样,便连喝酒的时候也是。
西平最近事情也多,霍彦不耐烦忙活那些布置边防的琐事,索性借故留在了青岚宗。
霍彦道:“也是太平日子过太久了,做起这些事情来,还真觉有些烦累。”
“不过,这次你的选择……”他声音含糊,“倒是真让我意外。”
霍彦很了解沈长离,这男人真实性情极端冷酷自我。
虽说这么多年,他除了这么多妖,但霍彦心底从没觉得他真在乎什么正邪是非,天下大义过。
而今两界纷争,沈长离竟真站在了他们这边,甚至还在这时要与青岚宗掌门女儿结亲,释放出了这般明显的信号。
沈长离很淡的笑:“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份吧。”
霍彦背脊冒出冷汗,酒醒了一半,方察觉自己的失言。
沈长离真身的事情,在几个宗门高层之间,算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霍彦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惊讶了一瞬,后面却越来越没把他当非人看待。
霍彦手指用力握了手中酒盏,观他淡漠不在意的神情,实话实说:“你和那些我见过的妖兽都不一样。或许,是那半人类血统占了主导?”
妖兽大都直来直往,残暴嗜血又重欲,与沈长离寡淡克制的性子实在是相去甚远。
他眸底漾起一点冷薄的笑意:“很可惜,换骨之后,那一半血对我已经毫无意义。”
天阙的龙骨入体后,他也算不得混血了,几乎就是纯血的龙类。
霍彦极为震惊:“换骨?为何要换骨?”
霍彦觉得沈长离今晚也是醉了,不然定然不可能与他说起这些事情。
他细长的手指握了酒盏:“觉得我是为了更高的修为?”
霍彦半晌没说话,诚实道:“你若是不愿,又有谁能逼迫你做什么。”
他道:“确是我自愿。”
他又问:“你知道我体内这具龙骨是谁的么?”
龙骨……再联想到他绝佳的冰灵根天赋与平日施咒的手法,霍彦背脊发寒,手中酒盏落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沈长离原身为龙,不少人知道。但是,他身怀天阙龙骨的事情,霍彦可以确保,无人知晓。
他不知道,为何沈长离今晚要莫名其妙把这个巨大,压得人心里发沉的秘密告诉他。
天阙若是在他体内复苏,以他的恐怖磅礴的灵力,加上沈长离这一身超绝的修为和剑法。
霍彦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是看陌生人与敌人的目光:“你不怕,在这种关键时期,我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沈长离淡淡笑道:“但说无妨。”
他道:“霍彦,你当真觉得,就没有人猜到?”
霍彦唇动了动。
如今人皇是他胞兄,由他帮扶上位。
楚复远等着他打开天堑带女儿去往仙界。
九洲需要他对抗即将到来的妖军。
人都只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而对一些无力改变的事情装聋作哑。
霍彦问:“沈桓玉,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饮了一口酒,没答,反而问道:“你可知一种叫做赤葶的毒?”
此毒潜伏期极长,发作后会让人浑身剧痛,发狂杀人,所爱所恨都不放过,最终力竭后神魂散乱而亡。
青姬□□已经脆弱不堪,因此没有害死任何人便陨落了。若是换了正当盛年,灵力高绝的公龙,在他力竭前,他想杀的人,逃去九州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能逃得过。
霍彦只听说过此毒,但是从未见过。
“此毒从冰海的葶苧中提取。”他细长有力的手指曲起,轻轻敲了敲石桌:“我亲眼见了那副换下来的骨,上面爬满了赤葶纹路。生根可能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霍彦毛骨悚然……这种从娘胎里带下来的毒,从母体直接浸淫到还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沈长离轻笑了一下。
若是不换骨,算起来,倒是正巧在他及冠成婚后发作吧。将一个正体验人生快事,处在幸福顶峰的男人彻底摧毁,确是好谋划。
霍彦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你被你的……你被人下毒胁迫,方才不得不换骨,接纳天阙的龙骨?”
他低眼,漫不经心道:“自然不是。”
是他自愿的。
霍彦一愣。
或许让很多人失望了,那段换骨的日子,他撑了过来。
而且直到如今,天阙的龙骨也并没有控制他,他依旧葆有完全且清明的自我意识,半点不觉得自己是天阙。
在业力反噬,他在漆灵山被迫化回原身的那晚后。他炼化了业力,骨毒发作的频率竟降低了许多,剧痛与失控也变少。
沈长离敏锐地察觉到了。
前几日,沈长离去北寰时,顺便回了一次冰海,找了一位信任的巫医诊断。
巫医说,他的身体状况堪称奇迹中的奇迹。
命运弄人,多年前,冰海所有巫医的诊断结果都一样,告诉他,换骨后,因为体内赤葶余毒尚存,他若仍要葆有自我意识,龙骨力量排异,迟早会失控发狂,变成只会杀戮的野兽,迟早害死身边人。
如今,巫医怎么也没料想到,他能恢复得如此之好。
若是爱人一直陪在身边,陪他度过这段特殊时期,维持心境平和,不大喜大悲激发龙骨兽性。
又有足够坚定的意志,能抗下炼骨的剧痛。或许,之后有希望能试着控制龙骨。
霍彦默然了半晌,还没有消化掉这些消息。
他知道沈长离身世复杂,却没想过,会扭曲到如此程度。
不提上界,至少,如今人界妖界,都没有可以奈何得了沈长离的人了,他平日展现出来的修为,甚至都未曾动用过天阙的力量。霍彦已经摸不透,沈长离如今的真实修为如今已经到底到了几何。
霍彦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到了这一步,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笑了一下,语气竟极温和:“自是想要飞升成仙,去往上界,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霍彦。登仙,难道不是每个修真者最终的目标?”他道,“我又有何不同。”
“如此,也才不愧对体内被人千辛万苦放入的龙骨,是不是。”
沈长离情绪素来寡淡克制,说这话时,不经意溢出的一点情绪,已经让霍彦心悸至极。
他狭长的眸子再看向霍彦,那一丝泄露出的情绪已经消失了,眸中藏着一点与生俱来的傲慢与从容。
霍彦知道,沈长离还有很多没告诉他的事情,他说的也未必是真实想法。
只是,今夜,与他说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的了。目前他的行为,倒也确实符合他说的。
霍彦与沈桓玉相识一场,至今已有十年,今夜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前都从未认识过这个朋友。
他低声道:“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与以前的沈桓玉,完全判若两人。”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没有什么不同,他便是我,我便是他。”
“对了,听说你要成婚了。”霍彦道,“恭喜你。”
沈长离神情变化了一瞬,随后恢复了素日的冷淡,笑了一下:“是。”
并未再多提起。
两人对饮了一宿,直到东方既白,霍彦方才离去。
他褪去衣物步入寒池时,分明还清醒着,却在池中见到了睽违已久的心魔。
他也没在乎,从背后熟练掐上她细细的腰,毫不怜惜在她脖颈那块雪白皮肉上重重咬下,听她细碎的哭声,发泄心中那团恣肆的火。
直到她细白手指轻轻抚过他心口那块如玉的紧致肌肤,其上几道狰狞的新伤。
碰他做什么。
他更发了狠,单手捉了她的一双手腕吊到头顶,不让她碰到他身体半点,清俊的面容却含笑:“白茸,这不是你想要的?”
是不是很愉快,能折损自己恨的人,去救自己心爱的人。
少女摇头,用女人的温软包容接纳他的一切,融化了一池冰水。
“以后,给我守着吧,等我。”清冽的酒气扩散开来,他觉得自己真是醉了,素来强势傲慢的男人懒懒俯首在她颈窝,大手紧紧缠绕着她的腰,低声喃喃着。
清晨薄雾散去,池中只有他一个人,男人长睫上挂着淡淡的水珠,他睁开了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
李汀竹老家在东辰的潮梧,潮梧城与寿楚挨着,距离很近,他的妹妹李如兰如今也在潮梧生活。
李如兰如今已经嫁人了,嫁给了县中富户的庶子,如今已经怀孕了,日子过得不错。
白茸来寿楚之后,没想到两地挨得如此之近,便顺理成章与李汀竹和晁南汇合了,李汀竹因为记挂怀孕的妹妹,还是待在潮梧。
晁南却随着她一起回了寿楚,此地危险,也确实需要更多修士,晁南的调动申请很快被准许,没过几天,顾寐之竟然也来了。
眼见人越来越多,白茸哭笑不得。只是他们三个住处不在一处,每天也都很忙,其实也没太多见面的时候。
寿楚这个季节多雨,连绵下个不停。
白茸出门巡查了一圈,祛除妖气,回来时雨靴上满是泥水,披着的斗笠也脏了。
环境确实很是艰苦,她来的是环境最差的一个营地,每日任务也重。
只是虽然辛苦,比起她在青岚宗的时候心情倒是好多了。
如今从妖界过来的妖物越来越多,上京也增派了在寿楚驻扎的将士。此地原本驻扎的都是普通的城防兵,对于如何处理妖物都没有经验,都对能施展各种仙法的修士很是艳羡。
白茸是青岚宗来的修士里头唯一一个女修,漂亮乖巧,没有其他修士那样的倨傲,很是好说话,将士都很喜欢她,给了她尽量的照顾。
白茸在这边过了一月。
好在结界一直只有小范围的波动,偶尔过来的也都是几只小妖,青岚宗来了十个修士,与紫玉仙府的弟子加一起共有二十余人,对付这些小妖倒是不吃紧。
入夜之后,白茸回了帐篷,脱了斗笠和雨靴,擦了一把额上雨水。
她背后背的那把长剑也被放在了一旁矮桌上,剑鐔闪过一抹漂亮的银光。
随着夜幕降临,外头燃起了火把,火光灼灼。
白茸最近很怕孤独一人,换了衣服之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也坐去了篝火旁,抱膝缩成了小小一团,边咬着馒头,边听大家说话。
她旁的草丛中,慢吞吞游出了一条小白蛇。
白茸原本想拿剑,察觉到它身上一点妖气也无,方又没动身。
见它一直不走,她随手撕了一点自己吃的馒头,扔给它吃。
怎么最近遇到那么多白蛇呢,白茸心想,在青州一条,这里又遇到一条。
白蛇觉得受到了侮辱,昂头朝她吐出信子。
只是,一看是她吃过的,上面覆满了她的气息和一点对于兽类很分明的……交换唾液?不知道人类把这个叫什么,它思索了半晌,还是吞了。
又在地面游了几圈,方才又懒洋洋,慢吞吞走了。
钻入草丛后,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身躯陡然扩大了数倍,一条浑身鳞片明亮秀美的巨大白蛇灵巧钻入了夜色中,消失不见。
夜间,白茸方歇下,便被同帐篷的方杏叫醒了,低声道:“绒绒,外头有动静。”
白茸立马迅速披衣拿剑,起了身。
外头全是明亮的火光,人声马蹄声乱成一团。
天上还下着雨,方杏出去打探了一圈,回来时面容苍白,唇颤抖着:“玄天结界破口了,妖界的兽潮冲过来了。”
白茸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或许之后,永生难忘。
高高的城门外。
原本漆黑的夜幕,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撕出一道口子,对面是漆黑的荒原。
源源不断的兽潮从巨口中流出,有灰鼠、鬣狗……以及许她不认识的奇形怪状的妖兽。
像是潮水合流,震天呐喊之中,人与妖很快战作一团。
身侧那个每天给白茸多打一勺饭的憨厚将士大哥,右手臂被一只黑色犬妖活生生撕咬下了一块肉,痛得呼号不出。
那个还才满十六岁,话很多的活泼少年,正在被三四只巨鼠撕咬,半边脸都血肉模糊,他还那样年轻。
凡人在这样的兽潮前,毫无反抗之力。
白茸催动灵力,一剑斩下了鬣狗头颅,又掐诀扫去了巨鼠,将两人护在了自己身后。
可是,兽潮源源不断,实在太多太多。
人太多,敌人也太多。
黑夜似乎漫长看不到尽头,白茸听到身后方杏的呼喊,似乎是叫她先撤回去,修士毕竟宝贵,不能白白浪费在了这种时候。
她看了看腰间袖里绯,想起楚飞光的话来,他说会陪她走到最后。
又骤然想起他来。他们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男人,楚飞光常鼓励她冒险,沈桓玉却从来不会,她的安危与快乐是他最在意,凌驾于一切之上的。
白茸无声笑了笑,她看了看身后人群,咬了唇,没有退缩。
白茸换了长剑,以她为界限,划出了一道扇形区域,将他们护在了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在大声呼喊什么,似乎是在叫撤退。
阴沉飘着雨的天空变了,气温开始急速降低。
将士都开始停下动作撤离。
“白姑娘,可以了,可以了。”身后有人在大声叫她。
白茸浑浑噩噩,终于僵硬转动视线,随着周身人群,一起抬眸看向了一个方向。
天光微露出一点霁色,远处苍灰色的城楼上,立着一个影绰修长的身影,白衣被夜风拂动。
他面容与神情都看不分明,不见多少动作。
寒气从地面开始升起,地上雨水凝冰。
冰层顺着地面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快,吞没掉了兽潮,甚至将那结界破角也被凝冻。
触之者死,体内血液都被瞬间封冻。
千里冰封,六月流雪。
寿楚是千年前,天阙一战成名的地方。
相距千年,依旧是在寿楚,一模一样的手法,攻伐对象却换了边。
他开始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使用龙骨的力量了。
简直像是一种低调却傲慢,不知对何人的挑衅。
白茸喉咙干涸,一动不动。
她没有撤回去,依旧呆呆立于原地,眼见那冰层吞噬了兽潮之后,开始朝她的方向蔓延。
那道修长的身影不急不缓出现在她身后。
那致命的冰层在即将扩散在她脚下时,自动停了下来。
“是不是想死?”他淡道,“想死我便一剑杀了你。”
*
方杏屏住了呼吸,偷偷看向里头,正在与寿楚城主对话的男人。
没想到,青岚宗那位传闻中的剑仙,竟会如此年轻而俊美,清逸脱俗,实力也这般……让人畏惧。
他话不多,但讲得很清楚,三言两语安排好了寿楚接下来的关防。城主逢此劫难,如今也是笑逐颜开,听他竟然还会在寿楚停留七日后,更是欢喜无尽,不住恭维,道要大摆宴席,还说给他们都准备了酬谢。
自是被拒了。
他神情已经恢复了冷淡,显然毫不在乎这些。比如他也知道此刻门外有人偷看,只是因为无关紧要,便也不在乎。
他离开城主房间时,与方杏擦肩而过。她嗅到他衣袍上一点类似沉木,淡而清的香。
当真是个神仙般的男人。
分明寡情薄义,却总落上满身风流。
端的是,多情总被无情恼。
……
白茸右手臂脱臼了,大夫给她对位骨头,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疼得她面色发白,眼泪都疼出来了。
晁南和顾寐之都急疯了,正在一个一个帐篷的找,终于找到了白茸。
看她红着眼圈,正坐在一地凌乱中,捧着自己的右手长吁短叹,见他们来了,她睁圆了那双清亮的桃花眼看他们,露出了一个有些心虚又讨好的笑容来,胳膊都不捧了。
顾寐之觉得好气又好笑。
知她倔强又爱逞强,是听不懂撤退两个字的,好在这次或许是因为局面闹太大,沈长离亲自过来寿楚了,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外头飞雪还没停下。
顾寐之看向帐外,心头也是一悸,想起那次在狐山的事情,那时他觉得沈长离强大,确实是见过的剑修之首,不过那种强大是在他的理解范围内的。如才知道,以前,他不过是陪他们玩玩罢了。
白茸伤势不严重,脱臼加上脱力,还有些皮肉伤,大夫已经几下给她收拾好,去治其他伤员去了。
顾寐之也懒得盘问多的了,直接问:“饿吗?”
白茸点头:“饿。”
她目前还没辟谷,灵力被掏空之后,便觉得饿得不行。
“带你去吃点。”顾寐之道。
白茸晕晕乎乎站起来,腿脚却是一软,之前的脱力还没恢复。
顾寐之口中埋汰,却将她打横抱起:“走。”
他掀开帐篷,抱着她刚走出去。
便见到一个修长的影子,落在黄土地面上。
“你体质特异,这种时候出来,是想被残余妖物吃了?”
溶溶月色落于他身,满身清寒。
白茸转过脸,不看他。
沈长离看着顾寐之,淡道:“放手。”
音量不大,语气并无波澜。
顾寐之提醒:“沈公子,是你的未婚妻将绒绒害来此处的。”如今,他用什么立场说这句话的。
“嗯?如何害的,且说说看。”男人身姿清朗,似没什么特殊的神色,反而挑眉看向白茸。
顾寐之反而语塞。
白茸沙哑着嗓子:“无事,她没有害我。”
他神情反而冷淡下去,复又看向他们。
顾寐之手腕剧痛,已经被迫条件反射松了手。
白茸跌落在地,踉跄了几步,站都站不稳。
他清寒的眼淡漠看着她。
过了片刻,见她吃了苦头,开始摇晃站不稳时,方被他慢条斯理独占入自己怀中。
沈长离很耐得住性子,像是蛰伏许久猎捕的野兽,也能等食物最美的时候才入口。
他随意掂量一下怀中人,抱起来比之前轻了不少,看来近段时间被养得不怎么好。
若是给他日日养着,定然不会养成这样。
白茸偏过脸,看着顾寐之苍白的脸,嘶哑着声音问:“师兄,很疼么。”
对剑修而言,手腕极为重要,影响握剑。
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疲惫地问沈长离:“你对他做了什么?”
男人低眸,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确是谁都有。”
“白茸,你这心意,当真是不值钱。”他可看不起半点。
当着顾寐之的面,大手捏了她下颌,迫使她转向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低眸在她粉粉的面颊上碰了一下,竟不由自主道:“这心意,你以前可曾施舍给你那前未婚夫半分过。”
两人离得很近,视线相对。
他在等她回答。
他琥珀色的狭长眸子凝过来,清凌凌的。这男人性格冷漠得很,唇倒是很软,沈长离以前从未这般亲过她。
这样的神情和少年时有些相似,和沈长离之前看她的眼神有了变化,变得更加明显而强势,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灼灼逼视过来。
过去沈桓玉想找她讨要一点甜,要她说爱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动声色看着她的。
……她心里又苦又涩,低眸错开了视线。
想到那日楚挽璃锁骨上的红痕,和被疼爱过后水汪汪的眼。想到他方与楚挽璃缠绵后,便又来碰她,白茸开始在他怀中开始剧烈挣扎。
感受到她的挣扎和抗拒,复又意识到自己刚才在说什么的时候,他眸中温度瞬间褪去,沈长离高傲了一辈子,从未对人低头,更别说是对一个压根不爱自己的女人俯首求.欢。
白茸沙哑着嗓子道:“沈公子,你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他眸底沉沉,淡笑了一声。
“以前我们耳鬓厮磨,同床共枕,你在我身下叫我名字,说的那些话,也都是误会?”他在耳边轻问,白茸苍白的脸涌起血色。
有一瞬,她竟然很怕,怕他把这些都说出去。
“师兄,绒绒不情愿。”顾寐之见他们两个如此姿态,不知在说什么,委婉提醒。
他方才看向顾寐之,含笑问:“你如今算她的什么人?”
顾寐之不语,又道:“师兄,你已有未婚妻了。”
他笑了:“她自与我未婚妻不同。我有未婚妻又如何,纵是未来成婚了,影响我对她做什么?”
人后,她还不是得乖乖给他弄。
莫非,还以为他想娶她。还是以为他会为她守身如玉,一直不娶?
他细长的手指肆意一收,她被无形灵力束缚,卷回了他的方向,不等碰到他的衣角,却已又被抛还,施舍般赏赐给了顾寐之。
瞧她踉跄过去,依赖地靠着顾寐之。男人狭长的眸底掠过一丝寒凉冷意,朝她抛了一个瓶子。是那最后一注血,已经转身离开。
白茸死死握着瓶子,看向里头淡银色的液体,看了几秒后,收了起来。大大的眼中毫无神采,对顾寐之笑了笑:“师兄,走吧,去用膳。”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白茸没想过, 会在寿楚遇到沈长离。
寿楚城很繁华,兽潮事件并没有影响城中正常生意,顾寐之精通吃喝玩乐, 带白茸去了一家城中最大的酒楼。
两人谁都没有提起之前的营帐中发生的事情, 顾寐之陪她用膳后看, 又与她一起在街上逛了逛。
白茸心不在焉, 记起沈长离给她的那最后一注血。
她来寿楚已逾一月,温濯也到了服用最后一剂药的时候了, 取下的心头血需要在一日之内用来配药,方才有效。
第三剂药方能帮他断掉病根。
白茸联络了上次运送手钏的云鹤门,半日之内将血可以送回青州。
这血是方取下不久的,白茸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注,看一抹银色在流淌。
白茸看向那诡异的银色。之前两次, 沈长离给她的血都是普通的红色,这一次颜色却这般诡异。不过仔细想起来, 方子并没有要求是同一男修的心头血。
“这是龙血。”楚飞光的声音从袖里绯中传来, 比起平日疏远一些。
白茸迷茫看向手中玻璃注:“龙血?”
她一下想起了那日在洞窟中见到的受伤银龙,那时, 他伤口渗出来的血迹也都是银色的。
可是, 这是沈长离弄来的血?他能从哪里弄到龙的血, 莫非水牢之中其实关押着龙?不会是那日那一条龙被抓了吧。
楚飞光道:“昨日,你被困在兽潮之中时, 我其实醒来了。”
他原本想救白茸, 随后,那个立于城墙上的男人便出现了。
楚飞光问:“小茸, 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楚飞光并不喜欢窥探徒儿生活,除非感应到她遭遇生命危险, 不然,白茸不主动唤他,两人的联络都是切断的。
他那日在袖里绯中醒来时,原本预备出手将徒弟拉回安全区内,不料,却意外再次见到这冰封千里的场景,千年前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
他没做声,只是透过袖里绯,远远看那男人冰封了兽潮,出现在了白茸身侧,自然也见到他抱起她,在帐内旁若无人亲她面颊。
白茸低声说:“……他以前,与我有过婚约。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楚飞光心想,看起来倒不像是断干净了。
他看白茸手中这一管血:“这也是他给你的?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大概率与龙类有联系。或者本身便有非人血统。”
楚飞光实在无法想象,人类修士,单凭自己的修为可以制造昨日那样的场景。一个剑修剑法再超绝,也很难能修炼出那样滂沱精纯,能覆盖千里的灵力,昨日见到的那个男人,显然对这力量得心应手,完全不像是借助了外力,便是他本身的力量。
可是……若是真是非人,为何又会看似站在修士这边,莫非是来卧底的细作?
楚飞光想不明白。他对妖兽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白茸半晌没说话,她心乱如麻,下意识辩解道:“师父,这血,是他从水牢中妖兽身上取来的。”
沈桓玉与她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未有过任何异常,也未对她提起过任何。若是以前有人告诉她,阿玉不是人,她只会觉得是那人疯了。
况且,如今的沈长离对她极尽折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很恨她,偶尔给她的一点点好,都像是心血来潮的赏赐,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折辱她。
在小苍山时,沈长离察觉到她对他有所隐瞒,便毫不犹豫毁掉了槐魑之心。他怎么可能愿意将自己珍贵的心头血送她去救温濯。
那血不可能是他的。他也不可能有什么非人的血统。
楚飞光没与她多纠缠这个话题,径直道:“倘若他真为龙身,且与天阙有所关联。你还会继续爱他,与他牵扯不休吗?”
他声音倒是没什么怒气,很平静,白茸却愣住了。
“小茸,我的至交好友便是死于千年前的寿楚,死在天阙手中。我至今都记得,他父亲来寿楚为他敛尸时。”楚飞光道,“八尺高的汉子,一块骨头都没有留下,都碎成了冰屑。我帮他老父在无落崖给他建了一座衣冠冢,那时他刚成婚不久,孩子才满月,遗孀终日在家以泪洗面,几乎哭瞎了眼。”
“那时,我立誓要给他报仇。”
“没过多久,天阙死在了神女手中。”他道,“我没了亲手报仇的机会,如今也过去了千年,我业已身陨。我本以为我放下了,可是,昨日亲眼看到那个场景,我发觉自己压根没有放下。”
楚飞光说,“小茸,你是我这辈子收过的唯一徒弟,我希望你过得开心顺意。只是,你若是坚持要与他在一块儿,恕我实在是无法祝福于你。到时,我们也缘尽于此,你可将我残魂重新封回剑阁。”
白茸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眼中已经泛起一层薄薄泪光,恳求道:“师父,你不要这么说。”
她喃喃道:“他如今也已另有婚约,我与他今生本就再没有可能了,以后也不会有瓜葛。”
她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都离开了她。
她习惯了有袖里绯和楚飞光伴在身侧,虽然楚飞光每日醒来的时间很短,对她而言,他很重要,是她全心信赖的恩师,也是可以安心交付后背的友人,至少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彻底孤独的。
她一直还想着,等自己变强大了,要去想办法找到楚飞光完整的灵魂,找到他坟茔所在的地方祭拜,度化他让他的灵魂重入轮回。
“我本是一抹残魂,不定什么时候便消散了。”见白茸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实在不忍,叹息道,“我并不是在阻碍你,小茸,你尽可以听从自己心意选择。”
“我因为灵力损耗,需要沉眠半月。”他最后道,“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
袖里绯微光暗淡下去,只剩失魂落魄的她的孤影。
……
之后,又过了两日。
青岚宗温濯的回信到了,道服药后病根已除,如今恢复很好,身子已无碍,又道,他与明决如今已去了泸川,盘下了一间白茸之前相看好的铺子,开了一家医药铺,预备体验热闹的人间生活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可以再去找他们玩,语气客客气气,没有再提起任何旁的。
读完这封信,白茸神情未变。
她方来青岚宗时承的那段恩情,总算是还给了他们。
年岁长了些,经历的事情也多了,她终于也褪去了几分天真少女的心性。
或许人世这条路总是孤独的,能曾并肩走一段路,已是大幸。她也无法再奢求更多。
白茸也学着他语气,客客气气修书一封,送回青岚宗,捎了一个她在寿楚买的砚台,当是给他们新铺子开张的道喜礼物。
她没有提起什么时候再去找他们,温濯却也便没再回信了。
白茸那日收拾储物戒,看到她用自己原本攒的嫁妆钱给温濯买的滋补身体的老参,方才终于泛起一点迟来的难过——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她将自己一颗心变钝,努力承受这些伤痛,却也始终无法做到无情,一颗肉长的心,偶尔还是会痛。
……
近来他们主要任务是修补破损的结界,巡逻以及收拾残局,妖兽尸身已经被沈长离解冻了,收拾起来倒是不难,只是脏和累。
白茸右胳膊还有些不太方便,又是伤员,统管修士的青岚宗长老给她分配的任务每日却都很繁重,晁南气不过,去吵了一次,也没什么效,白茸默默做着,好在顾寐之与晁南有空也都帮她分担了些,除去累之外倒是也都完成了,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好消息是,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看到过沈长离,让她心头松了一口气。
他这段时间事也多,兽潮来了这一轮后,寿楚上下官员都像是惊弓之鸟,凡事都倚仗沈道君。
倒是确实也与阿玉不同,白茸怔怔想,他最不耐烦麻烦事情,估摸是定然不干的。
这一日,白茸从外头巡逻回来时,正要去吃饭,便见到不远处,一座帐中隐约传来女子清脆的说笑声。
她愣了一瞬,方杏端着饭盆过来,眨眨眼,与她说:“据说,是沈道君的未婚妻来寿楚找他了。”
“白日我还见到了,当真是个娇滴滴的漂亮仙女。”方杏叹道,“可真是命好。”
方杏是紫玉仙府的弟子,以前很少见到剑修,她忍不住又回想起那日在城主处见到的那个清俊寡言的男人。
无论是作为男人而言还是作为修士,他无疑都是上品中的上品,竟会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便有了婚约,少不得让人艳羡那个未婚妻。
楚挽璃?她想,也是,他既来了寿楚,楚挽璃要来,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那是城主给沈道君安排的帐子,只是早几日他都不在。”方杏压低了声音,“估摸着,这姑娘,今晚要宿在此处了。”
说着说着,那边一只纤纤玉手撩开了帐子,走出一个婀娜多姿的年轻姑娘。
如云乌发梳成了单螺髻,双臂挽着浅粉披帛,洒金间色裙,额间花钿,面如桃花,顾盼生辉。如今楚挽璃完全不再作剑修打扮,更似一个秀美娇柔的仙女儿,聘聘婷婷出现在这兵营中,简直像是黑夜里骤然投射下的一束阳光,惹眼极了,周围男人知是沈道君的未婚妻,都不怎么敢看她,唯恐冲撞。
白茸抿着唇,低眸看向自己溅满了泥点子的厚重雨靴,与身上的深色胡服——因为近日多雨,为了方便巡逻走动,她好几日都是这般打扮。
她没与楚挽璃打招呼,楚挽璃倒是一眼看到了她,朝她亲亲热热走来。
楚挽璃与她耐心温和地问了几句话,问那天晚上的兽潮情况,又关心她身体,道是宗内都在记挂着他们这些出来支援的修士。
白茸话很少,面容隐有疲意,也苍白,未施粉黛,打扮更不起眼。
楚挽璃傲慢看着。
只是,看到少女依旧清秀淡雅如山水画的眉目,又起了不满。
她境况越是凄惨,反而身上越有种招人的柔弱破碎的美。这样一朵毫无攻击力,看着能让人随意蹂躏的小白花。也怪不得,走到哪里都有男人抢着捧着。
楚挽璃神情蔓延起淡淡不屑,她是看不上这般小家子气的好看的。
她将白茸弄来寿楚,在她的通行令牌上下了吸引妖兽的药粉,若是顺利,她早应被昨日兽潮撕成碎片了。
只是楚挽璃怎么也没想到,沈长离会恰好也会去寿楚,倒是让白茸运气好捡回一条命来。
她瞅着她神色,又掩唇笑道:“既然来都来了,定然要保重身体,哥哥这几日都在查看东辰的边防情况,今夜会从潮梧城回寿楚,你们若是有什么处理不来的紧急情况,可以来这找他问问……”
白茸实在不想再听她与沈长离的浓情蜜意,浅浅行礼后,便与方杏一起离开了。
倒是方杏敏感察觉到了方才氛围的一点不对劲,闹了个一头雾水。
过了这几日,结界已经修补了大半,也终于没法再看到妖界那边的地貌了。
与此同时。
妖界,阴山。
一条身躯庞大的金瞳白蛇正从繁茂林中快速游过,陡然被林对面的中年男子拦下。
中年男子一身暗金袍子,气宇轩昂,虽然有了些年龄,但是看得出浓眉大眼,很是英俊。
白蛇昂首,嘶了几声,中年男子倒是怒斥道:“还真是一点记性不长,没事不在阴山宫殿待着修炼,去四处瞎跑。这种紧要时候,没事跑去人间,若是被你坏了军师大计,仔细你的皮。”
白蛇竟然也口吐人言:“只是意外罢了,又不是我想去的。”
他音色清亮悦耳,是很年轻的男人声音。
他恰好遇上了乱流,被抛去了人界,还受了点小伤。
中年男子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你此番去人间,可去过寿楚,见了那次兽潮?是否见过陛下的化身。”
白蛇道:“没跑那么远,就在一个叫青州的地方玩了圈,没见过什么兽潮。还有,那龙不是已经早陨落了吗,骨头都不见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化……”
“住嘴。”男人脸色青青白白,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孽障,竟敢对陛下如此不敬,看我不抽死你。”
他手中已经化出了一道流火鞭子,朝着白蛇一鞭子就抽了上去,一点没留劲儿,把白蛇那一身漂亮的鳞片抽得都剥落了几块。
“父王,儿子可还未曾婚娶。”白蛇喊道,“若是鳞片被这般糟蹋了,可没人看得上了。”
他们还是最在意原身模样。
男人手持鞭子,原本正挥舞得虎虎生威,听到这句话时,手竟然迟疑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转性了,居然还对娶亲感兴趣了?
不料,卡着他迟疑没落鞭这会儿,白蛇已经早已顺势跑路,三两下,便哧溜溜滑进了丛林,一点不见影子了,气得男人在原地吹胡子瞪眼。
*
这一夜风声阵阵,夏意渐浓。
那夜的雪早停了,夏日的热气浮郁上来,倒是生动得很。
沈长离从外头回幄帐时,方进去,便见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影,正在皱眉侍弄着灯火,她不太会用火石,又对营帐不熟悉。
他没做声,一弹指,随手引燃了那盏灯。
“哥哥,你回来了?”楚挽璃转身,一眼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眸子一下都亮了。
“惊喜吗?”她笑吟吟说,“我来寿楚找你啦。”
沈长离嗯了声,在长几边落座,拿了舆图,执笔点掉了几处地方。
他的这间幄帐已经算是内部空间很敞阔的了,但是也就灯火、长几、并唯一一套枕褥。
楚挽璃靠着他坐下,她身上甜润的蝴蝶香极为浓郁,夜间已经刻意换了一身薄纱衣,凸显出凹凸有致的身材来。
微晃的灯影勾勒出男人英俊瘦削的面容,睫毛投落的影子都清晰可见,他视线依旧落在舆图上,神情淡淡的。
楚挽璃也和他一起看了会儿舆图,都是和边防有关的,实在枯燥,失了兴致。
她自己坐着,忽然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心形的鳞片摆弄。
“哥哥,这般有感觉吗?”她细白手指抚过那一枚鳞片,好奇仰脸地问。
他没抬眼:“有。”
当真是很神奇。
楚挽璃面容微红,甜滋滋说:“那日,得亏得我捡到了哥哥鳞片,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男人终于放下了手中舆图,那双狭长清寒的眼,似笑非笑落在了那深灰色的鳞片上:“确是。”
“可以再重些。”
他声音沉磁清润,冷淡淡的,教她如何玩这鳞片,让她面容浮现两多越发浓重的红晕。
见她拿在手中,用手指不断抚弄着那枚死气沉沉的鳞片。他并再未出言,只是垂下睫,半垂下那双狭长的眼,看了过来。
楚挽璃最喜欢的,就是他这种介于清冷和性感之间的神情。
对她而言,他像是她花费了巨大力气,用了很多很多年,终于请回家供奉着的一座清冷的神像。让她总想亲近,想亵渎。
如今,她有了名分,是他的未婚妻了。
楚挽璃性情原本骄纵,这段时间,有了这层身份,出于一种微妙的试探心理,她顶着他的名头,在外头也闹出不少事情。
他知道,但是也纵着,并不在意,甚至没有问起过。
让她觉得被宠爱,很是幸福,唇部挽起笑意。
沈长离身上一直有种举重若轻的冷淡与傲慢。
直到如今,楚挽璃还清晰记得以前的事情。
沈长离小时与现在性子略有不同,没有那么冷淡,但也话少不合群。
他上山来的前几年,便和其他人明显不一样,除去修行进步奇快之外,行踪也很神秘,每月总有几天无端消失,他平日练剑很认真,只是每月总有那固定的那几日不来剑馆,楚挽璃好奇去问过楚复远,哥哥被带去了哪里。
爹爹没详细解释,只说他体质特殊,年龄小怕控制不好,怕误伤了他们,需要多加仔细看着。
那时他身上总是带了伤,有的是习剑除妖时受的,有时是被带去禁地后回来有的,从那儿回来那几天,偶尔能闻到到淡淡的血腥味儿。
只是他自己不在乎,也从不提起,大家也都没提起,沈长离素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打扰。
沈长离自小寡言,楚挽璃那时性情骄纵,别人都捧着她,楚挽璃最开始在他那里摔了几回跟头,心中不服气。后来,他出落得越发清俊,卓尔不群,她对他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太多,经常追在他身后跑。
只是那时他眼里从没有过她,少年清俊寥落,在山上独来独往。
而如今,灯火之下——
他瞳孔清幽幽的,这样专注看她一眼。
她心就忍不住酥软,从记忆中愉快回神。
他的道号是爹爹取的,却是她定下来的,从几个道号里选了长离,与她名字有一个字的音相同。
既入此门,他便不再是凡间的沈桓玉了,是她未来的夫君沈长离。
她幸福托腮看着他。
灯火跳动了一下,发出荜拨声响。
她又陡然想起一事来,撒娇道:“哥哥,妖祭快了,爹爹说,这次将我名字也一起陈上去了。”
“若是我被挑中了该如何是好。”她小声说,“我倒是愿意为天下大义牺牲,只是就没法和哥哥……
他没抬眼,冷淡声线中似多了一分温柔:“放心,不会如此。”
楚挽璃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正想再说什么。
男人拿了案几上的玉令,起身出了帐子,帘幕外传来一缕燥热夏风,复又合上。楚挽璃不敢问他去做什么,只能又怅然若失坐下,独自一人坐于帐中。
星空明灿。
他随手设了个禁制,听到那边传来霍彦骂骂咧咧的声音。
“玄雍门这些老秃驴,宗门穷得要死,什么都没有,倒是看守得紧。”他觉得自己都都闯了九九八十一关,方才终于找到了掌门住的地方。
沈长离给他交代了桩麻烦差事。只是,霍彦承认,和他的这桩交易还是很划算的。
他就知道,沈长离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那日小苍山与他对饮,无端说那么多,必然是有目的。
青岚宗来的那一纸青书灵封还未拆。
青纸上,用刺眼的红朱砂写着数个名字。
赫然是之前楚复远交给玄雍们掌门卜算的那一纸活祭名单。
他与沈长离传音,惊奇道:“……绒绒竟也在上头。”
不过想起来也不奇怪,那丫头毫无背景,年龄修为又正合适,八字属阴。还是木灵根,原本阴气便重,又与行土的玄武契合,当真是个好人选。
有楚挽璃也不稀奇,估摸着是楚复远那老匹夫好面子,想替自己与独女赚一波名望。楚挽璃这么多年,白白有个仙子之名,但是未曾做出过多少实际成绩来。
这一次,她与沈长离婚讯传出的时候,其实暗地里有不少声音,觉得她配不上沈长离。不过都没人敢在明面上讲出来而已,毕竟还是顾及着她背后的青岚宗和她的父亲。
毕竟,能为妖祭牺牲,在九州其实是一桩大荣誉,甚至之后可以立庙接受供奉。楚挽璃上名单也是一种态度。
霍彦其实对妖祭没什么太多别的想法。左右这张交上来的名单理由所有人都是符合要求的女子,所以,沈长离这要求,对他而言并不过分。霍彦也能让接受,青岚宗内部的事情,他们只要求到时候能看到人,能维持住玄天结界便好。
霍彦其实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他觉得自己在得知了那天的秘密之后,依旧可以继续和沈长离交往,甚至还可以与他办事,已经显示出了他心性之强大。
霍彦手中蕴起一点灵力,本想抹除掉白茸名字,转念想起沈长离如今对她的态度来,一时间却又左右为难起来
毕竟还是沈长离委托他来办的事情。
好在他试了试,弄不掉,那青纸上的赤字固若金汤,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
最终,霍彦只能还是放下了手,决定先办完沈长离交代的事情。
他拿出一张银色符箓,扯开灵封后,符箓上金色字迹发出微光,光芒竟从符箓中钻了出去,随后一一覆盖在了青纸之上。
他挑眉,想着原是为了给楚挽璃遮掩,怕她被挑中,倒是也真有心。
做完这一切,霍彦将青纸灵封复原,放回了远处,随后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
对面男人问:“弄完了?”
霍彦道:“行嘞,都弄好了——”
他离开了玄雍门,化作一道流光回了山中。
……
外头隐约传来一点早蝉的鸣叫。
楚挽璃呆呆坐在帐中,他还没回来,夜色越来越深。
帐内隐约还残余着一点沈长离的味道,那样清淡,被笼在帐内,却有一种辛凉浓郁滋味的迦南香。
她身上忍不住有些燥。
两人久别了那么久,今晚,她已经打扮得那样好看妩媚了。可是,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尤其这一次,白茸也在,明明他与白茸没有任何接触,看她的眼神也是寻常的冷淡,没什么特别的,可是楚挽璃就是不安,今晚更加重了这种不安,他对她很温柔,但是总让她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很想填补她的不安。
木槿得知她要孤身一人,离开青岚宗来寿楚找沈长离时,在她出发前,神神秘秘给她塞了一盒香,笑嘻嘻说,这次去寿楚,与他独处的时候,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楚挽璃听木槿附在耳边低低讲了此香妙用,这是她的一个合欢宗友人,以龙涎为底料,用了数十种各色香料调制出的。据说用了后,再清冷的神仙,也得撕破外皮,露出那层男人的底色来。
况且……今晚正巧是朔月夜,以前,心音曾与她说过这件事情,也曾透露过关于龙的一些习性。
楚挽璃望着帐外,不知是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胆子,鬼使神差,她起身燃炭,将那手掌大的香丸放在了香炉隔火上。
亥时,沈长离回到帐中时,衣摆沾了几分夜间露水的清与凉。
方掀开帘子,一阵浓郁奇异的香味便席卷而来。
他嗅到一丝滋味,神情变化了一瞬,旋即,抬步跨入帐中。
“哥哥。”被褥中,女人笼着散乱衣襟,身段玲珑,妩媚地扬首迎向他的视线。
……
夏夜蝉鸣阵阵,晚风夹杂着阵阵燥热。
白茸沐浴冲凉后换了寝衣,用帕子弄干了头发。
她帐篷空间狭窄,褥子有些薄,睡起来时,细窄的背脊其实被硌得微疼。
白日她实在是太累,一沾枕头,便香甜睡着了。
营地里偶有巡夜将士的隐约的交谈声,马儿打鼻鼾的声音,火把燃烧的意思,这些丰富多彩的声音,倒是让她睡眠改善了不少。
她枕侧规规矩矩放着一长一短两柄剑,短的是一把美丽绯刃,长剑剑鐔发出淡淡的银光,层层叠叠宛如波浪,漂亮得紧。
白茸睡着后又做梦了。
依旧是在忘川之畔,远远见到那个叫玄黄的男人,在浮岛上朝她温和的笑。
白茸知道,他是在叫她去那里,她身体被吸引,不由自主想过去。可是……这一次,梦中没有沈桓玉了,她却清醒了过来,想起阿玉上次说了,不让她过去。
玄黄朝她温和笑道:“何必强行压抑自己本性。”
“甘木,你可否是要违背自己曾许下的诺言?”
什么诺言?他叫她什么?
白茸远远看着他,唇瓣微启,几分迷茫。
场景却忽然模糊了。
她的帐篷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挑开,夏季燥热的夜风灌入。随后,又被放下。
少女睡成了热乎乎一小团,睡得甜甜的,一头缎子似的黑发被掖在白嫩的脖颈一侧。
他凝神看了会儿。
那只冰凉,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她脖颈后贴了一下,冰凉凉的,把她冻醒了。
男人身上的迦南香木味道沉沉覆盖过来,笼着她。
“你做什么?”她半睁了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不然,为何会半夜看到他。
仰脸看到他清瘦漂亮的下颌线。
他道:“中药了。”
“什么药?”
他薄唇一动,清冷道:“催情.药。
唇边漾出一点冷意。在朔月晚上,为他专门量身定制的强力药。
他说这几个字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调,与说金创药的语气无甚区别。
白茸彻底从梦中清醒过来了。
沈长离却没管她,随手撩开了被子,将她剥出来。
“为何不去找你未婚妻解药?”白茸胸口起伏,愤怒道,声音都不敢太大。
她住的帐子与隔壁是相连的,中间只隔着薄薄一层毫无隔音效果可言的布料,方杏正在隔壁香甜睡着。
他懒得回答。
低头从吃她的唇开始,淡道:“先来找你解一轮,不然如何舍得找她。”
是,她低贱,是一个可以用来肆意发泄的工具,却舍不得如此对待楚挽璃。
她的反抗毫无用处,也反抗不了,沈长离是断然没有安抚她的耐性的,只是为了发出药力,她四肢都被定住。
这种事上,他惯常了全盘掌控。
白茸侧过脸,看到黄色的帐幕,被晨风鼓动,一步之隔的地方,方杏还在安静睡着。
她手指细嫩柔软,指腹贴着一层因为练剑磨出的薄薄茧子,触感特别。与别的女子区别很大。那只冰凉的大手握了她左手,引导她贴近。
“嗯……帮别人弄过多少次了?”他咬住她耳尖,低哑道,“这般熟练。”声音里多少沾了一点沙哑,也不是看起来这般无所动容。
学得那么快。
垂眼,便看到她通红的眼睑和耳尖,眼角湿湿的。
也没真对她如何,倒是会扮样,一脸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室内极静,只听得衣料窸窣与偶尔响起的吻声。
沈长离行这事时很安静,眉睫深郁,几乎不吐一字,冷淡俊秀的面容也看不出多少失控,只有透过湍急的动作与升烫的温度,方能感到他已过界限的情绪与欲念。
白茸呆滞侧过脸,看到黄色的帐幕,被夜风鼓动,一步之隔的地方,还有人在安静睡着。她不敢出声,想起方杏之前对他的赞誉,心中只觉得冰凉又嘲讽。
终于差不多平息,已经到了晨光微霁时分。
清晨淡淡的阳光下,男人肩膀宽阔,背肌厚薄正好,窄瘦却极有力的腰,配一张谪仙般清冷无所动容的脸,是一具几乎完美的身体。
他右肩上有个她刚咬的新鲜印子,齿痕极深,她方咬下时,唇便也被他定住了,她被迫启齿,男人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伸入,掐住,用力,含笑问是不是用这里咬的。
她平躺着,盯着帐篷顶,木然沙哑道:“你还要娶楚挽璃?”
“自是要娶。”他漫不经心道,话音却没多少犹豫,更无商量余地,已经起身披衣。
这一瞬,她恨到浑身发颤,几乎真想一剑杀了他。
解决完药力,便该走了,没有多的停留。
他垂眸看她,像看一件毫无感情,已经用完了的工具。
他半披上衣时,面容不见一丝欲望,已经又是那个清冷澹澹,丰神俊秀的沈道君了。
她大而明净的瞳孔覆上一层朦朦的水光:“沈长离,你就是个人渣。”
她想起以前,想起楚飞光的话,想起楚挽璃…心都似要被硬生生撕扯成了一片一片。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与他在一处,看到他,想到他,都变成了这样痛苦折磨的事情。
人渣?他停下动作,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也没动真格,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怜惜她了,男人眸光凉薄,毫不眷恋离去,只余满身狼藉的她。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白茸安静躺在褥子上, 不知这一晚是什么时候过去的,躺了很久,直到到外头夜幕逐渐亮起。
待到天光大亮的时候, 她听到了外头兵士走动交谈的声音, 已经到了卯时了。
白茸起身, 收拾好床褥, 换衣裳,出门巡逻。
方杏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面容很白,几乎是没有血色的白,薄薄的眼睑却红着。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清褐色的圆领窄袖胡服,只是露出的一段纤细脖颈和一点莹莹耳垂。
方杏看着她的唇,悄声问:“绒绒, 你是不是有情郎了呀?”
昨夜,她起夜时, 回帐中时, 似隐约似乎听到了隔壁动静,之后, 甚至听到了一声——男人低沉的说话声, 透着一点哑, 并没有遮掩。听得她面红耳赤,孟浪恶劣得像是合欢宗修士会说的话,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是之后便安静了,再无声音。
白茸一言未发, 反应像是慢了几拍,摇了摇头。
不远处, 那二人住的帐子,悄寂无声。
帐篷内,映出了一个伸着懒腰的曼妙人影。
他回去陪楚挽璃了,一夜缠绵。
第一次听楚挽璃说起时,她心中刺痛,如今亲眼见到,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痛苦,许是已经习惯了。
营地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中映衬出的少女苍白面容。
白茸眨了眨眼,见溪中的人也眨了眨眼,只觉很是陌生,似乎都不认识自己了。
“白茸,今日不必去巡逻了。”白茸正准备与方杏一起离开时,被莫长老叫住,“人手不够,给你另外安排了事情。”
这段时间,沈长离用自己的灵力修补好了寿楚的空间破损,又在几处特别节点都设置了哨所,由将士轮岗放哨,他的威压太强大,这几日,再没有过半只小妖从妖界过来。
如今这一带已经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修士继续待着也没什么必要。
况且,妖祭即将到了。楚复远给他们下了掌门密令,要在此地的青岚宗修士十日之内都撤回宗内,准备妖祭之事。
莫长老与她说的事情,原是叫她去寿楚城郊处理残余的妖兽尸体,是一桩都不爱做,最脏最累的活儿。
白茸收拾好行囊,便安静去了,不吵不闹。
*
那间大帐直到日上三更的时候方才有动静。
楚挽璃掀开帐幕,聘聘婷婷走了出来。
楚挽璃几个好友也随着她一起来了寿楚,此刻都心照不宣,拱手道贺她与沈道君新婚愉快,春宵一刻值千金。
楚挽璃只是掩唇笑着,眼波流转,身上自有一段娇俏的妩媚。
这些人都散后,楚挽璃神情方才变化,笑意顿时无影无踪。
沈长离是鸡鸣时分离开的。
昨夜里,意识到那是什么香后,他只是看了她,面色如常,旋即便起身出了帐子,并未有任何失态之举。
楚挽璃缩在他卧榻上,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被褥中,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晨光微明。
沈长离已经回了帐中,袖袍带着些微露水的清新凉意,正坐于案几边,提笔写信,一切看似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
楚挽璃只敢缩在被中,笼住自己。
她看向青年清越的身影,清疏俊雅,眸光清澹,哪有半分沉浸欲望的模样。
帐中只有他们二人,如今,被清晨阳光一照,昨夜色迷心窍壮了胆,白日彻底清醒过来后,她才觉得惴惴不安。
她抬眸看向身侧青年英俊瘦削的面容,眨了眨眼,眼泪便从侧颊大颗大颗滚了下来,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哽咽道:“哥哥,昨夜之事……你不会怪我吧。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才一时冲动……”
“你会不会因为此事厌弃我。”
沈长离素来最厌恶被人欺骗,他其实并不是多刻薄的人,求他办事,若是坦诚相告,撞上他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便无偿满足了。
相反,若是算计他,这是他的大忌。
尤其是这种事情……从前他很厌恶别人近身,别人碰过的物件都不会再用,甚至在葭月台上也只用没有生命的傀儡,自己的事情从不假手于人。
青年浓郁的长睫在玉白的脸上拂落阴影。
室内安静良久,她越来越害怕。
他方看向她,淡淡道:“无碍,不怪你。”
沈长离说这话时语调平静,神情很淡。
楚挽璃心中方安定些许,忙止了眼泪,与他坐近了些。
他说这话,看起来应是原谅她了的意思。
可是,看他这神情,楚挽璃又忐忑了。
那催情香是专针对男子的,对女子无碍。
一般的催情香对沈长离没有效果,昨夜,她按心音指导,在其中又加了几种特殊的料。
心音与她说了一些秘密。兽类成年后,大部分都会经历一趟发.情期,期间会被本能操控,需要伴侣日夜陪伴。因为体内龙骨换了仙骨,让血脉更加浓郁,他早该到这时候了。只是因傲慢且厌恶此事,一直用葭月台上的寒池水压制欲望,抱元守一,不破元阳,压抑下了本能,不断延迟了这段时期。
昨夜,她用的特制的强力药。按理说,沈长离断然不可能这般毫无变化。
楚挽璃有几分迷茫,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不是药有问题?
沈长离并未在帐中待多久,鸡鸣时分,便去练剑了。
楚挽璃从衣袖内摸出那一片铅灰色的冰冷鳞片,贴在自己在心口。
心音道,这鳞与他通感同命,是专给认定的伴侣的。
楚挽璃安慰自己,虽说沈长离经常不在,好歹有这鳞片陪着她,也算是他的化身了。
鳞片一动不动,躺在她掌中。
心音说了这护心鳞的万般用法,楚挽璃很好奇。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这鳞片,真的可以帮她抵挡住伤害吗。
想着想着,鬼迷心窍,楚挽璃竟捏出了一把小匕首,想朝自己心口捅去试试。
心音声音恰到好处传出:“你安分些。若是真的试了,他也会受伤。昨日之事他既都容忍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如今你已得偿所愿,不要性急,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只会浪费你们的感情。”
楚挽璃手方才停在半空中。
她问:“你给我的方子是不是有问题?”
心音却又不说话了。
她叹气,伸手戳了戳鳞片:“没办法,谁叫我舍不得你呢。”又收了起来。
她确是怕他生气,又不爱她了,这爱来得太来之不易。
寿楚城郊,有一座高山。
沈长离寻了僻静地方,那里有一泊清澈湖水。
他用灵力将池水化为冰冷雪水,褪了衣物,将自己身体浸了进去,开始调息,随手借她发完最初的药力后,已经回到了他可控的地步,她便没用了。
闭上眼,想起她的脸,活像受了什么天大委屈,桃花眼眼角都是绯红的,面颊和小巧瓷白的耳朵也都通红。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泪水却像是止不住,沾湿了枕头。
他并不在乎她哭,只觉得好笑。漆灵山那次不是还挺开心的吗,还会主动迎合呢,现在是忘了还是别人不喜欢所以改了呢。不过他也无所谓,沈长离性子素来高傲刁钻,除非像那晚那般莫名完全失了智,是断然不可能要她这样的女人的。
昨晚她哭成那样,倒越发加剧了他的恶念,做出那副模样,哪天真被男人弄死在榻上了,也是她该的。
几年前,沈长离用引魂灯拔除掉了自己的情丝,断了情,连带着失去了一段记忆。
因他原本性格冷淡,与周围人都不亲近,拔除情丝之后,也无人看出多少变化。
可笑的是。爱欲分离,情确实没有了。欲却没有消失,像是阴魂不散的鬼,一直缠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心魔如约而来。
男人撩起那双清凌凌的眼,淡道:“滚吧。”
心魔却不管,依旧要去搂他的腰。
没碰到。
被他大手单手掐住了纤细的脖颈。
青年眉目如玉,在一池雪光里淡雅生辉,眸底却蕴含着真正的浓郁杀意。
随着他有力的长指逐渐收紧,少女呼吸困难,雪白的脸蛋逐渐绯红,乌黑羞怯的桃花眼漫起朦朦水雾,睫毛和眼尾全湿了,分不清是池水还是眼泪。
他面无表情看着,将她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心想她唯一价值也就这双眼神了。
沈长离将心魔碎掉时,池中雪水也融化得差不多了。
男人结实的肩背靠于池畔,方懒洋洋想。
楚挽璃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她强出许多。
雪水消融,水光淡淡,池中青年身躯线条优美洁净,肤白如玉,手臂上浮现出淡淡的美丽银鳞,既清且俊。
谁能想到,私下性情如此放荡呢。
圣人与娼妇,本也只有一墙之隔。
沈长离很少后悔什么。
可是,如今思及过往,若是能再回到漆灵山那夜,他定会在她碰到他之前,毫不犹豫一剑杀了她。
*
这一日,楚挽璃一直在营地等着。
沈长离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人影。她正想着要去哪里找他,刚出了帐子,却见远处朵朵云霞中,降下了一个金衣男人。
广面方颌,身形壮硕,头戴羽冠。
楚挽璃正楞着,他上前,和蔼问道:“姑娘,你叫什么?”
楚挽璃柳眉倒竖,面容沉了下去,拔了腰间细剑,随手一道剑气砍了过去:“你是谁?”
大部分时候,她脾气算不得很好,尤其如今心情不佳。
那人倒是不动声色,卸了她剑气,捉了她胳膊拉近,仔细端详。
楚挽璃方才察觉那人灵力的深不可测,她的这点灵力,几乎是蚍蜉撼玉树,毫无用处。
“如今,你留在他身边,很是危险。”金羽真人不疾不徐道,“我是在救你。”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留在他身边会危险?
她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那一道修长人影时,愤怒的神情瞬间切换成了温软无害的委屈。
沈长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如今也差不多摸出了一点门道。
“哥哥。”她捂住自己胳膊,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沈长离隔开了金羽真人与楚挽璃,意味不言而喻。
楚挽璃立马躲在了他身后。
金羽视线落在楚挽璃身上。见她一身白衣,婀娜多姿,作仙子打扮,腰间玉坠上配着一片灰色龙鳞。
他观察了一番,觉得她身上没有神女气息,可是却带着他的护心鳞,或许是天阙化身这一世的爱人。
就是不知护心鳞如何变了颜色。以前他在仙界时,见神女所配的那一片,是流光溢彩的银。
一道凌厉剑气已朝他面门劈过,金羽真人下意识拔剑格档。
金羽真人飞升前,也出身青岚宗,曾是剑修。
这是两个剑客的较量,沈长离未动用灵力压制他,便随意与他打了个天光暗灼,凌厉剑光四溢,几乎看不清快速变换的身形与招式。
那柄清霜长剑也是把绝世神兵,在他手中用得出神入化,已经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
虽原身为龙,但是他剑招中丝毫不见凶煞,反而意蕴清灵,隐有仙气。
金羽感慨:“确是天赋绝伦,可惜了。”
他没想到,天阙这一世的躯体,竟会有如此高的剑术天分。
若是没有那龙骨,专一用人身修炼,想必早已登仙,位列仙班,前途不可限量。
金羽真人开口道:“不错,你能放下过去,有了新爱人。”
“那日你封冻了寿楚,我知,你如今已经成功炼化天阙龙骨了吧。”金羽真人不急不缓道,“那么,他的记忆,你看到了几分?”
就在他以为沈长离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冷淡讥诮道:“看见了那头低贱的公.兽,被欲望迷了眼,对一个压根不爱他的女人摇尾乞怜。见那女人杀了他后,便回了仙界,与爱人双宿双飞,夜夜同榻共眠,好不快乐逍遥。”
当真可悲。
金羽真人叹道:“你若是记起来了,那便放过神女神魂,将她还归仙界吧。”
看他这般神情,估摸着已经发现了,神女在凡间的化身是谁。
“如今的她并不完整,不过是神女一魂三魄所化,先天不足,很是羸弱,也没有半点以前的记忆,不该无端承担你的怒火和仇恨。”
“神女原身如今依旧在仙庭沉眠,等待神魂归位。”
“你将她给我,待她回归,神女便可复苏,也能恢复记忆,届时你亦登仙,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千年前,天阙被神女抽骨剥心镇压,冰海夔龙族裔也随即被剿灭,尸骨被镇压在天上龙冢,由若化神君看守。
夔龙王女青姬屈辱委身凡人,生下躯壳,又偷出天阙龙骨,隐忍多年。沈长离能生生忍受换骨的剧痛,无非也就是为了复仇呗。
他笑起来也是很冷淡的,眸底不见多少笑意,慢慢问:“凭什么?”
金羽真人愣住一瞬。
“仙界那个女人,我根本不认识。”
像他不觉得自己是天阙,他也不认为白茸是那神女。
“那种羸弱的灵魂,还给你们,复位之后,意识立马便会被主体同化吧。”
虽说不觉得那些冤仇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猜到白茸身份时,他觉得这事有趣。
看来,她确实生来就该是给他折辱玩.弄的。想必他失忆以前,待她也差不离,当个玩物养在身边,心血来潮了便逗逗。
金羽叹道:“你这般刚愎自用,偏激孤傲的性子,倒是与从前一模一样。”
他不语,眸底冷意澹澹。
沈长离素来寡言,今日能与金羽真人对话如此之多,已是极限了。
楚挽璃被他护在身后。
男人高大的背影挡在她身前,那般的可靠,似可以给她遮挡一切风雨,让她目眩神迷。
金羽一声长叹,终于还是放弃了,御剑离开。
沈长离也归剑入鞘。
这一片天地终于恢复了平静。
方才被那金衣男人下了无声禁制,楚挽璃并未听到两人对在说什么,只知道那男人是来欺负她的,哥哥保护了她,心中不禁也有些甜蜜。
沈长离也没有与她多解释什么,只道:“回去吧。”
“对了哥哥,知我们马上要回宗,今夜寿楚城主与夫人设了宴,要宴请我们。”楚挽璃问,“不知哥哥晚上能否抽出空来。”
沈长离性子安静,喜欢独处,并不喜宴会交游。楚挽璃却喜欢热闹。
他看向远方天幕,神情寡淡:“想去便去。”
虽也说不上多热络,得了他这句话,楚挽璃已是满意至极,昨夜那点忐忑也被熨平。
只觉得,他对她当真是纵容,将这辈子最大的耐性与温柔都给了她。
……
金羽真人来人间已逾数月,依旧一无所获。
沈长离是定然会登仙的。
今日与他交手后,金羽真人更加确定了,他成功飞升那一日,便是仙界安宁日子结束之时。
仙界诸仙,包括若化神君,都想过许多办法,想唤醒在莲花中沉眠的甘木神女,却都失败了。
他们只能将之理解为是因为缺少神魂。只要她流落凡间的神魂归位,神女自然可以苏醒。
只是,金羽皱眉,他完全抓不到神女的气息波动,似是被人隐藏了,翻遍了整个青岚宗,都见不到。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青州。
楚复远正刚送走玄雍门的柳承。
他立于水榭之畔,与楚挽璃传音:“在寿楚玩得如何?”
楚挽璃声音甜滋滋的:“开心极了。”
她叽叽喳喳说了一气,楚复远含笑听着。
却听楚挽璃又问:“爹爹,柳叔叔的活祭名录是否已经卜算出来了?”
“差不多。”
她说:“到时候,不如把女儿添上吧。”
楚复远无所动容:“你这妮子,这是好玩的事情吗。”
“我是太阴之体。”楚挽璃道,“原本便适合祭祀。爹爹,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原本便是一件可以光耀楚家门楣的事情,爹爹不是一直嫌弃女儿不争气吗。况且……”她说,“我也想看看哥哥到时候如何说。”
“胡闹。”楚复远沉声呵斥,“管好你自己,昨日楚熙告诉我,你临行前,在我书房偷了丹鼎的联络方式,你到底要做什么,简直翻了天。”
他说着说着,那边竟没了声音,被楚挽璃单方切断了传音。
与沈长离定亲之后,她行事更加骄纵肆意了,只是很多时候,他也不方便管着了。
方才,在密室内,他与柳承仔细研究了名录。
楚复远指着一个被排除的名字,问柳承:“此女是否可用?”
他指着的是白茸名字。
柳掌门道:“其实本应合适。”
“只是……卜算结果乃是大凶。”
他用蓍草卜算,无论如何,用这姑娘活祭的结果都是大凶,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情况。
当时柳承也好奇,便把这白姑娘生辰八字单独拿出来,给她卜仔细算了命格,结果大惊失色。
柳承一生卜算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命格,八字极轻,刑克却重,天煞孤星,又是早夭不足之相,过于灵透福薄缘浅。算起来,她本应活不过十六岁的,应是已死之人,只是被人强行逆天改命留了下来。
柳承第一次在仙门弟子中见到这种命格,没有半点仙缘,如何也不该来青岚宗修仙,更莫说修到结丹期。
命中劫难不断,条条看起来都是死路,竟然能安然活到如今。
他继续耐心相看,却见了一点特别之处,她的命局与紫薇星君紧紧相连,处处牵连,紫微星君乃人间帝王之星,耀亮鲜明,生意十足。
这般吊诡的命格,能安然活到如今,许是受了帝星灵运庇佑?
柳承也不解。
不过,祭祀需要祥瑞,用这种大凶之女,实是过于冒险,柳承并不敢冒这个险。
其实算起来最合适的人选,其实应是楚挽璃。
她桩桩条件都与白茸近似,但是福禄极佳,又是适合祭祀的太阴女体。
柳承却不好与楚复远说起,还是将这两人都从名录上划下。
*
白茸驾着马车,行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出了寿楚城。
因为怕妖兽尸体上带着余毒,这些事情都是交给修士负责。
她从马上下来,看到这堆积如山的妖兽尸身,沉默了片刻。
她需要将这些妖兽尸身拉回寿楚青岚宗的驻扎地,再由宗内长老带回宗,统一处理。
白茸扎起袖子,开始不声不响慢慢做,这些尸首都是被沈长离冻结的,夏日温度高,冰层逐渐融化,到现在,已经开始散发出一点腐臭味道了。
白茸尽量让自己忽视这些,努力完成工作。
却不料,刚过午时,荒原上出现了几个陌生大汉。
为首男人瞧着她,吹了声口哨:“别忙活了,这些都给我们留着吧。”
白茸问:“你们是?”
她心里已经提起戒备了,这三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身上有邪修的魔气。
“丹鼎的人。”为首的大汉说,“这些妖兽尸体,是你青岚宗欠着我们的。”
丹鼎在九州大名鼎鼎,掌握着最隐秘的对付妖兽的技术。
黑市贩卖的兽奴,生剖的新鲜妖丹,以及用妖兽生体进行的器官移植,都是丹鼎运作的。
他们跨越黑白两道,在九州名声不好,但是素来无人敢招惹。
白茸抿了抿干涸的唇:“你们可否拿出信物来?”
她没有听说过青岚宗与丹鼎有过什么交易。
“信物?”
周围几个男人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声。
这小妮子,看着倒是单纯,完全不知隐秘浑水,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白茸低了眼,握紧了手中剑。
青岚宗是名门正派,除妖也是正正当当,不会做这般乌遭勾当,也不会与这种邪魔外道有往来才对。
眼见她只是一个结丹期的小妮子,孤身一人的,这几人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那男人上下打量她,点头:“倒是确实生得不错。”
他伸手,想把她拉近点看看。
一道绯色剑光闪过,他抽手快,但是那只手掌也依旧被削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鲜血直冒。
黄廖面容阴沉,反手蕴了灵力,就是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
白茸左脸迅速肿了起来,但是依旧咬着唇,乌落落的大眼睛看着他,丝毫没有退缩。
“倒是性烈。”
那三人也都各自抽出手中兵器,呈犄角之态,将她包围了起来。
楚飞光还在沉睡,她没有了任何底牌,只能靠自己。
那三人一人用鞭子,一人用刀,一个是法修。
白茸咬着牙,她手腕被刀意割伤,分神的这一瞬,袖里绯竟然被黄廖用鞭子卷走,他掂着那把剑,轻蔑道:“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修为倒确是还不错,倒也不愧是青岚宗培养出来的。”另外一个男人说,“到时候拍卖会宣传宣传,青岚宗的貌美女剑修,应有不少客人中意,能拍出个好价钱来。”
他话音未落,一鞭子狠狠抽上了白茸右手腕。
疼到她浑身发麻,袖里绯被那法修用法器框住了,唤回不来。
剑修没了剑,能耐少说折损六分。
那三人显然经验老辣,对战很是娴熟,之前那一刀,不过是为了诱使她放松,好夺剑。
好在……白茸擦了一把唇角血迹,抽出了剑鞘中的长剑,她还有一把剑。
少女细嫩手指上的血流到了剑鐔上,那片漂亮宛如波浪起伏的银色变得更为耀亮。
白茸能感受到,从剑鐔上传来的一股强而有力的灵气。
霍彦给她的剑,竟这么快便生了剑灵?
白茸来不及思索,握住长剑,继续与那三人周旋。
烟尘滚滚,她独自一人,对上三个几乎灵境期左右的邪修。
倒是罕见的双剑剑修。
黄廖原本以为只是个小差事,不料这小姑娘如此倔强顽强。
她换剑之后,出招越发凌厉,之前体虚力弱的弱点也被弥补,反而显出招式的轻灵精准。
她那把剑也古怪,不知是什么材质,竟一剑断了何山的本命灵鞭。
见他鞭子落了,她剑分三路,身形一晃,已经朝着法修冲了过来,要抢回袖里绯。
法修不擅长近身,陡然被贴身,本能用法器一挡,已被白茸使剑劈成两半,袖里绯迅速飞回了主人身边。
她看着温顺,真打起来,却是最不要命的那种打法。
黄廖皱眉,替何山挡了这一击,只觉这姑娘的气劲,竟都比之前增长了许多。
他们三个加一起,竟拿不下一个结丹期的小姑娘,简直匪夷所思。
虽说要打肯定还是可以打,见她唇角不断流下鲜血,面色惨白,是体力灵力都已经透支到了极点的标志。
只是……
黄葛已经注意到诡异之处了,低声对同伴道:“撤。”
九州如此之大,藏龙卧虎,谁知道她背后有什么神通。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硬碰硬为好。
三人身形一晃,消失了。
白茸喘息着,擦了一把脸,双腿一软,剑也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沉下去的时候,她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
白茸勉强起身,她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唇角淤青,休息了会儿,便开始继续收敛尸体。
白茸再度驾上马车后,右手握着缰绳,心口却忽然陡然一热,竟咳出了几口鲜血。
她不做声,用手帕擦掉了唇边血渍,继续驾车回寿楚。
走着走着,她心肺越来越痛,喉间蔓延起铁锈味道。
此刻已经进了城,但是还是不到青岚宗驻扎的地方。
实在是不行了。
白茸跌跌撞撞下了马车,勉强给马车下了一个禁制,随即,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
天光已经黑沉了下去,她看到两件屋舍之间,放着一个干燥草垛,脑子已一片空白,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小小一团,缩在草垛中。
白茸死死咬着唇。
告诉自己。
她不需要任何人。
自己保护自己,也是一样的。
不知昏昏沉沉缩了多久,天边下起雨来,是一场夏季的暴雨。
白茸浑身淋透,昏昏沉沉在草垛中睡着,呼吸急促,面颊烧得滚烫。
又过了会儿,一个撑伞,提着灯笼的妇人正过身,听到草垛中动静,壮着胆子过来一看,惊吓到手中雨伞都差点掉了。
……
方才她又发了噩梦。
梦到阿玉,两人似已经成婚,新婚小夫妻在闺房玩闹,他把她放在腿上,说要学着给她涂口脂,是她最爱的那种清冷正经的模样,凃着凃着,两人唇却又纠缠到一起去了,他眸光灼灼,低低在耳边叫她绒绒,娘子,宝贝。那时她确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宝贝。
可是,场景一下变了,变为了昨夜,狭窄的营帐中,暧昧扭曲的气氛,以及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些话的他。
白茸浑身发汗,大汗淋漓从噩梦中醒来。
眼前透入光亮。
她面前是一张中年妇人枯槁的脸。
白茸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在一间放杂物的后屋,她躺在一张床板上。
她似是被一户人家捡了回来。
“你醒了。”薛贵娘子絮叨道:“要不要喝点水?”
白茸一连喝了三碗水,方才能嘶哑开口:“谢谢您。”
她想给她行礼,只是身上太疼了,实在动弹不得。
薛贵娘子刚壮着胆子给她稍微擦洗后,发现是个极年轻的姑娘,五官精致,头发黑黑的,皮肤雪白,如今看她仪态,都这样狼狈了,依旧有种藏在骨子里的雅致,瞧着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就是不知为何会被打成这般模样,晚上倒在街边上,好在是被她看到了,若是被哪个地皮无赖趁机捡走,不堪设想。
薛贵娘子是个话多热心肠的,给她擦了脸和脖颈,又问她是何方人士,如何将自己弄成了这样,家人在哪里。
白茸精力很差,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她本不想说假话,可是实在无力解释太多,只能草草说她是来寿楚探亲的青州人,路上不慎遇到了仇家,被伤了方才倒在路边,家人都不在。
说着说着话,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青布衣,红脸蛋,很质朴,手中拎着一个绘着牡丹的食盒。
薛贵娘子道:“小娘子,你先吃些填饱肚子。待会儿,若是我家官人回来了,我们便没法再留你了。”
薛贵外出喝酒至今未归,就他们娘两在家,所以才敢壮着胆子收留白茸。
小春在她身边蹲坐下,给她揭开食盒,里头都是些精致的酥点,都是她以前在家中吃惯且爱吃的,龙井酥、梅花脯,甚至还有一道她最爱吃的蜜饯樱桃。
“快吃吧,都几乎没动过的呢。”小春说,“家中也没什么多的吃的,怕动了米面柴火,叫爹回来发现了。”
白茸点头,与她道谢。
见她尚还梳着云英未嫁的姑娘发式,又看她淤青的唇角,薛贵娘子忍不住絮叨:“你年龄如此之轻,又生得美貌,日后擦亮眼,好好寻个靠谱夫君,有了个依靠,便不会再将自己弄到这般凄惨地步。”不像她,她嫁了个赌棍醉鬼,娘两成天活得战战兢兢。
白茸只是沉默,握筷子的手顿了一瞬。
“好吃吗?”小春见她红红的唇,吞下那一口龙井酥,这种时候了,吃相还这般斯文好看,她心中忍不住有些艳羡。
白茸将食盒朝她推了过去,努力朝她笑。
小春还是摇头。她是伤员呢,伤那么厉害。
她又说:“你倒是运气好,今日有大人物在醉仙阁宴饮,我去送餐点,被仙女姐姐赏了这盒点心,不然,家中还真没什么可以给你。”
她指着不远处,悄声道:“据说,是城主今夜在醉仙阁宴请仙人呢。”
她在一家小面馆做事,因为面馆有道面剪做的特别好,被醉仙阁唤去送菜。
知道有仙人在内,她头都不敢抬,偷偷从外头看了一眼,看的都呆了。
那个白衣广袖的年轻男人,是她此生见过的生得最俊俏的郎君,只是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身姿挺拔清冽,不似书生,与凡间她见过的郎君气质都不一样。
而身侧,他的夫人,那个仙女姐姐也很美,貌若桃花,是极为般配的一对儿。她偷偷这么说了,那个仙女姐姐似乎听到了,朝她笑,随后就叫人把这食盒赏给她了。
白茸顺着她目光,从格窗远远望去。
夜空星子稀疏,明月高悬,远处高楼云渺,丝竹阵阵,人影绰约。
那一道修长的身影凭栏而立,只一个背影,分明是倦怠疏离姿态,却有点说不出的清疏风流。
夜风中飘来一点清凉的雪意,是他在用术法逗心爱的姑娘玩呢。
白茸心中明白过来,再低眸看向那盒熟悉的点心时,只觉荒谬顿生,心中悲痛,连同心肺都痛得难以抑制。沈桓玉从小不重口腹之欲,也不爱吃点心,他只会点她爱吃的,这么多年下去,已是下意识的习惯,却不对楚挽璃胃口,如今辗转,被楚挽璃施舍给了她。
白茸咬了一口龙井酥,勉力咽下。
她知道,自己在发高烧,并且灵力耗尽,不得不补充食物,来恢复体力。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心也再痛不起来,一口口,塞入唇中。
小春笑得很质朴,手圆圆红红。
她朝她们感激的笑了笑,继续平静吃完。
小春还在与她们叽叽喳喳说着见闻。
薛贵娘子也听得神往,却又说:“别多想。和我们这样的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小春?!薛春年!”门外传来了醉醺醺的男人拍门的声音。
“爹爹回来了。”小春和薛贵娘子都吓得不轻,怕被他发现了那受伤姑娘,待薛贵娘子白着脸跑回后屋时,发现门板已经空了,窗户开着,人已经不在了,门板上留着五锭足银。
她将她随身带着的所有财物都留了下来。
已经宵禁了,街道僻静无人。
白茸手腕很疼,因为情绪骤起骤伏,体内气血翻涌,她御剑飞了一半,便飞不动了,又换了步行。
夜间下起暴雨。
黑发紧贴在少女颊侧,她面容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眼见远处荒原中有一间残破的祠堂,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推门而入,进去后,眼前便一阵阵发黑,索性在那祠堂下的草席上蜷缩着躺了下来。
沈桓玉早早弃她而去,师父也要离开她,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她很努力了,从家中跑出,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来了青州,怀着满腔热情来寻找爱人。
来了青岚宗后,也一直努力修炼,与人为善。
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她依旧与来时一般孤独,甚至多了一身累累伤痕。
最后,还是两个素未相识的好心人帮了她。
白茸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又到了那个梦境之中,这一次,忘川之水更近,湍急的水流声几乎近在耳畔。
他叫她不要接近那座浮岛,可是,他早就不要她了,她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呢。
白茸蹚水入了忘川,朝着对岸跋涉。
她面容苍白,却一步也没有回头。
黄衣男人盘腿坐于树下,朝她一笑:“你终于来了。”
他独自支持玄天结界如此之久,早以力竭,甘木神女许诺过,愿意以神魂饲他。却一直迟迟未曾兑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口中反而吟诵起来一首小诗,“若是未来来灾殃,你愿意再次为世人牺牲吗?”
神女博爱世人,这是她注定的命运,也是最适合她的道路。若是被拘泥于小情小爱,反而注定痛苦。
夜色黑沉,暴雨如注。
祠堂中的神女像面容悲悯,俯视着她。
她昏迷在神女祠中,呼吸急促,烧得双颊通红。
*
夜宴结束时,城主特给他们派了车马,楚挽璃图新鲜,非要坐坐。
本来是很完美的一晚,沈长离滴酒未沾,她倒是喝了不少。
她总觉沈长离今晚心情不佳,不知在想什么。马车中熏香浓郁,两人不远不近坐着,她偷偷侧过脸,偷看他在月光下清净俊美的面容,睫毛那么长,似乎都蘸着一点清淡的月光。她心怦怦直跳,借着酒意偷偷挪近,凑身过去,半真半假,想去吻那双好看的唇。
沈长离睁了眼。
他姿势没动,眸光深凝,由着她接近,却在她碰上之前,淡道:“今晚没兴致。”
两人之间,是他占据绝对主导。
他性情那样冷淡,可是只要一个眼神,却很能让人沉迷。
楚挽璃咬着唇,坐回了原位。三番五次主动,都被没有任何理由的拒绝,让她觉得委屈。
每次都是如此,没有兴致。可是不与她试试,怎能知道没有兴致呢。
“对白茸,你是不是就有兴致了?”楚挽璃觉得自己是真醉了,血气上涌,这句压在心底良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说完便后悔了,脸都吓白。
青年狭长清寒的眼望向她,良久,反而笑了,缓缓道:“嗯?那你想让我如何对你,像对白茸那样对你?”
看来他对白茸还是太好了,竟还可以让人艳羡。
“你不是之后还要与我当夫妻,白茸配与我当夫妻吗?还想要什么,来,都与我说。”他声线温和,狭长的眼凝向她,“以后一桩桩做。”
语气虽然温和,视线却较平日完全不同,比起平时的寡欲少言的清冷剑客,简直像个高高在上,充满侵略性的暴君。
他中途下了马车,扬长而去时。
楚挽璃还呆呆坐在车厢中,手抚胸口,回想起他刚才的眼神,品出一点难言的味道来,竟后知后觉脸红透了。随即,想起那个扫兴的人,却又眸光变换,一撇嘴,心中有了计较。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夜雨茫茫, 几点磷青的幽幽荒火在荒原中闪烁,平原上蒿草疯长,更衬出此地荒茫。
沈长离抬步踏入祠中。
破败的祠堂中, 正中供台上没有任何香烛贡品, 只见一小截不知何时凝出的烛泪。
只见一团破旧的草席上方还残余着一团新鲜水渍。
他狭长的眸轻抬, 打量那悲悯神像。
神女不染尘俗, 面纱之上,露出一双清净秀丽的眼。
竹石村中, 他便见过这神像,只是那时并未仔细注意。
沈长离凝了一瞬,竟抬手捏了神女下颌:“你们生得倒是不像。”
姿态轻慢肆意,看不出半分尊重。
梦中,他被禁锢于天阙的躯体之中, 看那女人如何耍弄他,像是耍弄一头愚蠢低贱的野兽, 他的龙身, 甚至都愿意让她赤足踩踏。
白茸敢这样对他吗?若是如此,想必碰他的手足都会被他砍下来。
他也亲身感受到了, 冰凉剑刃捅入心中, 在生息尚存时, 被生生掏心抽骨的滋味。
他冷眼旁观,旁观了一段与己无关的回忆。
原来, 炼化天阙的龙骨, 还会有附赠这样有趣的礼物。
男人唇边衔着的冷笑更深。
白茸生着一张不甚端庄的瓜子小脸,嵌着一双乌黑的桃花眼, 瞧人时水光朦胧,神情很像是某种怯懦的动物, 让他看了便心生厌恶,尤其和梦中情景叠加,更是厌恶至极。
她身上没有半分神女气质,也该就这样一辈子困于红尘里头。
他爱看白茸哭,见她流泪,心中陡现的快感,比任何时候都强。
祠堂中布满了凌乱的足迹,是小巧的女子鞋履痕迹,水痕一路通往了祠堂外。
他眸光扫过,无动于衷。也并未有半分要追过去的想法。
离开祠堂前,沈长离随手弹出一簇苍白的冷焰,倏尔笼罩住了整间祠堂。这一场荒原中的火,燃烧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将整座祠堂都付之一炬,燃为灰烬,一丝不剩。
烈火中,神女神情依旧悲悯,像是在看着弃她的而去的那个清俊男人。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芸芸众生。
*
一个时辰以前。
白茸还陷入在梦境里。
她被困在浮岛上,与黄衣男子对弈。
她低眸看了一下自己打扮,身上是鲛纱织成的纯白纱衣,乌发一直垂落到脚踝,像是她,又不像是她。
白茸以前曾习过围棋,得闲时常与沈桓玉对弈。沈桓玉自小做什么都拔尖,却唯独不擅棋艺,每一次都输给她,他愿赌服输,心甘情愿被她支使做各种事情。她每次赢棋之后便会乐滋滋的偷笑,他自己不爱笑,却最喜欢看她笑,每次都能不动声色看很久,把她看得都羞赧不好意思。
白茸与外人对弈很少。
眼看黑子棋路将尽,她出了一招,弃一子,入虎口,引诱白子入阵。
这是她以前常用的一招。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待落子收局,黑棋便可以反过来绞杀白子,场面局势完全变换。
她棋风便是如此,水利万物而不争。
随着那颗晶莹的棋子即将落于棋盘。
那一片方寸棋盘竟然开始变换,以天地山河为局,棋子瞬间化为千军万马厮杀。
白茸手指顿了一瞬,竟犹豫了一瞬,那一颗棋子没有落下。
棋盘上白子转瞬已经化为一条银白色的冰龙,占据了半面棋盘,将她执的黑子狠狠绞紧,贪婪吞噬。
棋局结束。
白茸神思不定,胸口还在起伏,不知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对面的黄衣男人端详着她,叹道:“你还有尘劫未了,待过段时间,彻底了却,再来陪我对弈吧。”
旋即,他伸出一只手掌,轻轻一推。
随着一阵眩晕,白茸被从梦境中抛离。
她依旧躺在那一处破旧的祠堂里。
几秒钟后,她神魂归位。
袖里绯依旧别在她的腰间,那一柄银色长剑被她紧紧抱在在怀中。
祠堂中,神女像悲悯低眸看向她。
白茸拄着长剑,勉强站起身,一步步,朝着外头走去。
还在下着暴雨,荒原寂寥。
她身体依旧滚烫,高烧还没退,气旋内灵力迟滞,一运转,便是一阵剧痛。
想必是伤到了经脉。
楚飞光这次沉睡得格外之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苏醒迹象,不知和她如今灵力如此衰微是否有关。
自从白茸在西平获赠新剑之后,袖里绯与她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这一路走的极艰难。
好在那几个赤衣男人没有再出现。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见到了营地一点在雨中摇曳的火光。
她去寻顾寐之时,顾寐之正在帐中与晁南一起用晚膳。之前两人去了潮梧见李汀竹,在潮梧城待了一段时间,今日方才回来。
看清白茸模样之后,顾寐之诧异至极:“你怎弄成了这般模样?”
她一侧面颊青肿着,鸦青长发披散在肩上,未曾束起,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乍一看,简直像是一个雨中浮现的清艳女鬼。
白茸沙哑着嗓子:“师兄,我在去荒原敛妖尸的路上,遇到了几个邪修,他们自称是……丹鼎来人。”
她与那两人对阵时,持刀的男人隐约与她说了一句,叫她不要做无畏的抵抗,他们与青岚宗有交易,这一批货,无论如何,最后还是会到他们手中。
白茸以前在丹柏峰那么久,耳濡目染,也知道黑市上这些妖兽尸体的用处,药修炼制各种被禁止的秘药时,高阶妖兽妖丹与尸首,是极为重要的原料。
那些秘钥都是被仙盟明令禁止的,白茸想起,她听祝明决说过好几种,有的可以让人神志全失变成提线木偶,有的可以经脉全毁为代价强行提升修为,还有用蛇妖汁液提取的致幻让人成瘾的丹药,被禁多年后,方才慢慢消失在市场上。
从妖界过来的妖兽灵力精纯,炼制的丹药药效也极佳。
这一车妖兽尸身,若是真要给丹鼎,白茸宁愿毁了。
顾寐之愣了:“丹鼎?”
白茸哑声道:“他们说,与青岚宗有交易,过来收取妖兽尸身。”
一旁晁南愣住了:“师妹……你,你在说什么?”
顾寐之艰难道:“这不是能瞎说的事情。”
“丹鼎臭名昭著,如何会与青岚宗有联系?”
“白师妹,你是不是太累了导致认错了人。”晁南面颊涨红,“还是脑子糊涂了?”
顾寐之是中途来青岚宗的,晁南却是青岚宗一手栽培出来的弟子,自小在青州峰上长大,对宗门感情很深。
少年便连脖颈上都绽出了几根青筋,他很喜欢白师妹,但是这与承认自己引以为傲并且视为家园的宗门与邪修暗中勾结是两回事。
“顾师兄,你之前与我说过,李疏月不是就是童欢曾在黑市的拍卖会上拍来的?”白茸口齿清晰,虽然声音沙哑疲惫,但是没有半分糊涂样子,“那时,我记得你与我提过,黑市拍卖会便是由丹鼎暗中主持的。”
“那三人亲口所说,要将我拿去拍卖。”
顾寐之语塞了一瞬:“以前我在合欢宗,因争风吃醋,被栽赃诬陷废了功法,逐出师门,是青岚宗收留了重伤的我。”
“这么多年,我们宗门修士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从未有过你说的这般事情,至少我没有看到过。”
“绒绒,这是很严重的指控,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还是……”
正派仙门,声名最是重要。青岚宗已有千余年历史,一直矗立于仙门之首,从未有过什么丑闻。
若是门内弟子在外传播这种没有证据的流言蜚语,结果只会是被暗杀,清理门户。
白茸沉默了,没有再继续说,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需要顾寐之说完,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答案,和顾寐之几人相识一场,她不想让他们的关系结束于如此尴尬的局面,也不想逼迫他们做出什么选择。
这是她自己的路,左右需要自己走完。
“绒绒……你等等,我给你治疗一下。”顾寐之追出帐子。
白茸没有回头:“谢谢师兄…不需要了。”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像是一只孤鸳,没入了冷雨之中。
……
莫轩正在安排回宗的云舟,见到白茸时,略一思索,想起她来,皱眉道:“怎这么晚才回来?”
因为妖祭在即,寿楚大部分修士都撤走了,白茸应该是回撤的最后一批。
他看她孤零零一人:“妖尸呢?”
白茸轻声问:“莫长老,妖尸可否过十日再交回宗门?”
按照规定,被带回青岚宗后,这些妖兽尸身会由戒律堂安排修士统一销毁。
莫轩拒绝得毫不犹豫:“自是不可。”
两人视线交错了一轮,少女形容狼狈,鸦青的鬓发散乱,眸光却极亮,像雪地中骤然燃起的一簇烈焰。
她道:“那便对不起,白茸今日只能在此处,先行替宗门销毁了。”
莫轩这才看清,她纤细的指间,竟夹着一道天火符箓。
白茸解开了禁制,那一辆绘制着青岚宗标识的马车,原来便一直就停在他眼前。
待莫轩反应过来时,白茸已经引燃了符箓,那一马车妖尸,当着他的面,被烈火灼成了灰烬,完全不能用了。
这少女看起来柔顺内向,闷不作响,莫轩在青岚宗数百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狂悖弟子。
“好,好。”他反而气笑了。
“白茸,你想明白了。”莫轩道,“做事,便需要承担后果,这是掌门下令要带回去的妖尸,你既目中无人,执意要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那也怪不得人。”
她白皙的面颊上青肿未曾消退,整个人很是凄惨,但是眸中光华烈烈,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
莫弈倒也是个惜才之人,白茸是之前宗门大比魁首,内门弟子,年纪轻轻的结丹期修士。
只是,青岚宗等级分明,律例森严,他不能为白茸一个人坏了规矩。
莫轩沉着脸道:“带走。”
两个化神期修士已掠出,夺了她的剑,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
“绒绒!”顾寐之追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见到那一车妖尸灰烬时,禁不住目瞪口呆。
白茸朝他笑了笑,神情很宁静,也并无悔意。
她被押解上了云舟,随即被扔入了一件狭窄的小房间,双手被反剪到身后,双手双腿都被锁灵绳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她还在发烧,身上伤口也没有治疗,有几处又开始渗血。
白茸闭了眼,行了一日,终于有个女弟子给她送来了一碗水,白茸朝她感激一笑,喝完了那一碗水。
青岚宗云舟速度极快,从寿楚到青州,不过两日。
到了宗门后,白茸被扔入了水牢最深的一层。
水牢比起以前见过的荒芜了许多,空空荡荡的。
白茸唇瓣干裂,整个人依旧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脑子烧得稀里糊涂。
被扔进来之后,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周围环境,便又陷入了半昏迷。
*
楚挽璃心情不是很妙,尤其在得知那一马车妖尸下落之后时。
她烦躁地在密室内来回踱步,身后那张门,却在这时无声无息打开了。
那个高而瘦的赤衣男人出现的时候,楚挽璃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勉强抑制住了。
来人用兜帽遮了面容,看不清模样。
他落座,啜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楚大小姐,第一次见面,幸会。”
“在下丹鼎堂主祁放。”
堂主?
楚挽璃没想到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祁堂主,这一次竟然会亲自过来。
她背着楚复远,暗中联络了丹鼎,原本是存着一石二鸟的心思的。
叫他们过去直接收走那些妖兽尸身,顺便带走白茸,借丹鼎的关系网,将白茸拍卖出去。
楚挽璃以前只从木槿嘴里听说过黑市的拍卖会,转眼就想到了白茸。
沈长离若是想找人,白道之中,没有他找不到的人,可是,丹鼎不一样,他们地下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小小女修,被拿走了,便像是汇入了大海的水滴一般……纵然找回来了,那时的她,哥哥也定然再看不上了。他爱洁,眼光又极高,从来只用最好的。
楚挽璃没想到的是,白茸竟能从丹鼎手中逃出来,还毁掉了那一车妖尸。
她那双玉白细嫩的双手紧紧纠缠在一起,显然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一位阴骘瘦削的堂主倒是朝她笑,手指敲在膝上:“楚大小姐,你之前与我们的人做交易,似乎暗中隐瞒了信息啊。”
说是叫他们去拿妖尸,顺带收走一个炉鼎。
“你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男人抚摸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却没有提起过,那是在青岚宗大比上夺魁过的,你们青岚宗的内门女剑修。”
他说话不急不缓,说这话时,倒是也看不出有多生气。
楚挽璃却听不得别人提起那一次大比,一时没有管住脾气,竟冲口而出:“谁知道,你们派过去的人连她都收拾不了。”
祁堂主露了个阴沉沉的笑:“哦?看来……楚大小姐,是在抱怨我们做事不力?”
他身体前倾,兜帽微微滑落,露出半张狰狞丑陋的面容,灰黑的面颊上,皮下似还隐约有脉络在隐隐跳动,吓得楚挽璃当即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们派去的三个护法都死了,死状凄惨,十根手指都被一根根削下,身上却没有残余任何气息,压根寻不到是谁杀的。他们没有拿到约定的妖尸,还折损了人手。算起来,这倒是他们丹鼎与人交手做事,第一次吃这种哑巴亏。
楚复远与他们暗中合作这么多年,双方只能是说处于平等地位,丹鼎并不惧怕青岚宗。
楚挽璃看人下菜,见这男人眼神,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这种情绪:“可,可是这也不赖我。”
她已经开始后悔今日独自来见这诡异的堂主了,早知道,便应全部交给爹爹处理,或者是……等哥哥回来。
“哥哥去了蓬莱,过两日就回来。”她唇发颤,下意识道,“你们若是需要什么补偿,到时候,我可以与他说。”
“哦?”
祁堂主停顿了一下:“沈道君?”
不得不说,沈负雪未婚妻这个头衔,倒确是唬人,比青岚宗掌门之女要好用许多。
见他这般反应,楚挽璃终于也不再那么害怕,稍微坐正了一些,只在心中默默祈祷,沈长离可以快些回来青州。
却见祁堂主又露出了个丑陋狰狞的笑,饶有趣味道:“沈道君既是你未婚夫,你们都快合籍了,那他是否知你真身?”
楚挽璃迷惑:“什么真身?”
“你是楚复远与幻妖之女的这个秘密。”男人声音嘶哑,像是毒蛇盯准猎物一般,又像是蛊惑,“你身上有一半妖物血统,乃是半妖之身。”
楚挽璃瞪大眼:“你在说什么?”
“你莫非就没有怀疑过,你天生桃花如此旺盛,谁都喜欢你,又是一纯金灵根与太阴女体。”他讥笑道,“你如今,是不是压根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人与非人的混血,三岁后方能控制化形,之前都是妖相,楚复远要瞒着楚挽璃她的血统,便定然会抹去她三岁前的记忆。
他见楚挽璃反应,倒是觉得有趣,楚复远与他做了一辈子交易,大半其实就是为了这个半妖女儿,她从小到大吃的丹药,至少有一半,便是出自他们丹鼎之手,如今,竟然对他们如此惧怕。
楚挽璃后退了几步,觉得他就是个疯子:“爹爹说我小时曾发过一次高烧,忘了以前的事情。”
“忘了?我看,是被楚掌门消除的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楚挽璃尖叫道。
她已经猝然站起身,撞倒了那一把黄梨木椅子。对面裹在赤袍中的男人只是冷笑,倒是并未发怒,他苍白的手指搁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不急不缓。
楚挽璃已经转身,跌跌撞撞从密室中跑了出去。
那个诡异的男人实在是太可怕。她开始后悔起来,自己为何会和这种人有交集,都怪白茸……如果不是因为她,她这辈子都不至于置身如此恐怖的境地。楚挽璃养尊处优,从小还从未受过这般惊吓。
楚挽璃一路跑回了水榭。
那晚的事情,像是梦魇一般,她没法从记忆中消抹,但是也就这样过去了,之后也并没有人再来找她。
楚挽璃便也逐渐开始放下心来。反正她做了什么,爹爹都会给她收拾好烂摊子。
她和沈长离的婚事就定在立秋,如今楚挽璃心烦意乱,更加剧了对他的思念,开始一心一意期待沈长离从蓬莱仙境回来。
她想找他寻求安慰。
至于那日那祁堂主说的话,楚挽璃只当是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不料,过了几日,她出门时,撞见了夏金玉与木槿,两人原本正说着什么,见到她忽然都住了嘴……甚至不止他们,青珞峰上弟子,瞧她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这样的怪诞。楚挽璃在家大光其火,发了一次怒,方才终于打听到。
青岚宗掌门之女楚挽璃,乃是半妖之身的流言,如今已在整个修仙界传得沸沸扬扬。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待这消息传回青州二十八峰时,已时甚嚣尘上。
楚复远调动了青岚宗与他的所有人脉,去镇压这道流言蜚语,谣言愈发恶劣,闹得满城风雨,止无可止,甚至终于也传回了清珞峰上。
唯一能稍微打击这一桩谣言的事情,便是沈长离没有与她取消婚约。
光风霁月,独坐高台的沈道君。
他如何会与一只半妖定亲呢?沈长离的不回应,便是对这一桩留言的最好打击。
楚复远这段时间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这一夜,他正与心腹议事,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楚挽璃闯了进来,眼睛通红:“爹爹,你有没有听到最近的传言?”
“说,说我是半妖之身,说你多年前被美色所惑,喜欢上了一个低贱的妖兽。”楚挽璃愤怒至极,“与她无媒苟合,才生了我。”
“爹,你说话啊,这难道是真的?”
楚复远面容青白。
“难道是真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她喊道,“爹。”
若是真的,她的这辈子,毁了,全毁了。
楚复远脸色铁青,扬手对她便是一巴掌。
楚复远唤来楚熙,厉声道:“看着你妹妹,别让她出这房间一步。”
楚熙吓得魂飞魄散:“好的,伯父。”
楚复远已经拂袖而去。
这一间室内,所有陈设都被楚挽璃砸碎了。
她想到了即将回宗的沈长离。
若是她是半妖之身的事情被沈长离知道了,她心中陡然泛起恐慌,心中恨极。
定然是那日后,丹鼎那个祁堂主,为了报复,方将这个谣言传播出去的。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白茸,若是她那日不抵抗,乖乖交出那一车妖兽尸身,便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
青珞峰山巅,这山口竟呈奇妙的环绕状,周围绕着一圈微微摇晃的白水,而正中,竟是一个纯白色的巨大祭坛。
祭坛上,白衣的巫祝正在祈祷。
祭坛中燃烧着圣火,乃是用一百种灵火之中炼化而成的净火,其中用的主火,是有来自圣鸟凰的烈焰,据说,可以净化一切不洁之物。
被净火所燃,身躯与灵魂俱灭,再不入轮回。
表面上,祭品是将被呈送给玄武,用来感念玄武托呈玄天结界的恩德。
实际上,是巫祝施以秘术,用祭品的血肉与灵魂,来为玄天结界提供灵能。
巫祝嘶哑着嗓子:“今年选中的那姑娘,资质不够,不妥。”
如今情况紧急,今年妖祭本便特殊,五位负责妖祭的巫祝,对青岚宗呈上的人选都不满意。
其中一位巫祝道:“其实原本卜算的结果,应是楚复远之女楚挽璃才对吧,楚挽璃身为青岚宗掌门之女,楚家后裔,自然有义务要站出来,祭祀玄武大人。”
大巫祝道:“不急,今日诸掌门议事,正在谈论此事。”
华阳堂是青岚宗规格最高的议事堂。
今日在华阳堂的秘会,修真界几乎所有能说得上名号的仙门掌门都到场了。
这也是楚挽璃被困在水榭的第三天,虽然好吃好喝候着,还有人上门陪她聊天解乏,但是楚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整日大闹发泄。
沈长离还没从蓬莱回来,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她心中惊恐,想起这事儿来,便患得患失,终日无神地看向轩窗外,人比之前完全没了精气。
许久未见的心音竟然这时又浮现在她心中,诱导:“这种时候,唯有一个法子。”
“他们不是都质疑你的血统吗,并且,都对你爹爹妖祭的决策不满意,若是这时,你答应以身祭妖……便能让这些人都看到,你作为楚家血脉的骨气,青岚宗的挽璃仙子,心中是怀有大义的,岂是一只半妖能做出的事情,到时,什么样的谣言,便都不攻自破了……”
楚挽璃眸光涣散,听着,听着,她脑中最后一根弦陡然崩断。
她竟拔出了细雪,一剑劈开了楚复远设的禁制,随即便跋足狂奔,一路朝着华阳堂冲去。
华阳堂大门被一道剑气劈开。坐于最外侧的金刚门的掌门下意识展开了一道结界,沉声呵斥道:“什么人?”
便见一个红衣的雪肤花貌的少女,迎着晨光,毫不畏惧走入。
她环顾了周围众人一圈。
“我去。”楚挽璃抬起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去祭妖,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想要的?不要为难我爹爹了。”
都说她是半妖,那她便活祭给这些人看看。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
“好,好。”良久,金阳宗掌门金蛮是第一个抚掌大笑的人,“不愧是楚家女儿,有血性。”
玄雍门柳承方也道:“如此是上解,就是委屈了楚姑娘。”
合欢宗掌门花柔掩唇笑了,如水眸光扫向面色铁青的楚复远:“楚姑娘是太阴女体,倒是也适合祭祀,我就说,之前楚姑娘原也在名单之上吧,就是不知楚掌门,是否舍得女儿如此。”
楚复远额上青筋跳动,恨不得当即上前,再抽楚挽璃一个巴掌。
一言既出,覆水难收。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有性子火爆的修士已经开口道:“楚掌门,你女儿既都已出此言,你还犹豫什么,莫非是舍不得自己女儿?舍不得自己女儿,就舍得要别人家女儿去?”
“楚掌门,莫非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家有胆?为了一己私欲,维护亲人,就要置天下人于危难之中?”
楚复远手中所拿持沉木所制的拂尘柄,竟被他硬生生捏断,他朗声道:“好。”
“既是众望所归,此轮青岚宗的妖祭人选,正式更为楚挽璃。”
……
楚挽璃闯入华阳堂之事,被压制得很好,并未扩散开。因为诸仙门都对此结果都很满意,也都并未再提出什么意见。
白茸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水牢之中。
十日前,有人终于给她解了手足上的捆仙锁,但是又立马换了沉重的镣铐,将她双手双足都锁住了。
铁制的镣铐极重,她手腕脚踝被磨得血肉模糊,一动便钻心的疼,只是白茸如今习惯了疼痛,也知道,再如何疼痛,也无人会怜惜心疼她,便也不觉得有那么疼了。
她今日得了一个包子,包子中心夹着一点点糖心馅。
白茸喜欢吃甜,她吃得很慢,一小口小口,让那一点点糖心的味道在舌尖停留更久,今天身上不那么疼了,竟也觉得有些幸福。
这个糖心包子,是同囚室的一个男人给她的。
她年龄小,瞧着很惹人怜,这一间囚室关着十个犯人,每次三顿膳食都是一起的,白茸个子小,伤势又重,经常吃不上饭。
见她小口啃着包子,神情很是幸福。外头漏入一点隐约光线,那张伤痕累累的小脸蛋被映得明白,五官竟然好看得夺目,秀雅精致,像是一块伤痕累累的温玉。
几日前,这男人与她搭话:“你又是如何被抓进来的?”
白茸愣了一下,小声说:“因为擅自毁掉了宗门指明要的一车妖尸。”
男人摸自己的络腮胡:“倒是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竟做得出这种事情。”
他又说:“这青岚宗,这么多年下去,根子都臭掉了,毁得也好,不然不知他们要拿去做什么龌龊事情。”
他三十多岁,一身玄衣都破破烂烂,白茸没有问他又是为何被抓来的。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对话,但是那之后,这男人都有意护着她,今日还接济了她这个糖心包子,白茸很感激他。
今日天光乍暖,啃着包子,又喝了一点水,她蜷缩在角落。
进水牢这么多天,她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也没人拉她出去走审判流程,给她个痛快,看要关多少年。
今天天气好,那几个守门弟子也闲得无聊,在聊八卦:“你们信不信楚大小姐那个传说中的身世……”
“不信。”
“若是真的,她为半妖,沈道君怎么可能还不退婚。”
“他今日便要从蓬莱回来了,据说,不但没有退婚,婚期还提前了。”
“怎么说,倒是也有道理。”
“那也不一定吧,万一道君就是对她情根深种,不在乎这些呢。”
“楚姑娘乃是青州第一美人,沈道君到底也是男人,不能免俗,对这般绝色,舍不下也很正常。”
白茸尖尖的下巴搁在自己膝上,有些走神。
这几日,她总觉得自己思维很迟钝,似云遮雾绕一般。
楚挽璃是半妖?她很意外。沈长离没有退婚,她却不意外。
他性情确是如此。
他爱她的时候,确是爱得毫无保留,白茸从未怀疑,那时叫他为她去死,他也能毫不犹疑。
莫说楚挽璃只是半妖之身,便是楚挽璃是邪魔所化,他也一样会喜欢并且会维护。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低头咬着包子,那一点甜味,却再也品尝不到。
“快别说了,在此处议论道君私事,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几人瞬间闭嘴。
白茸在枯草上蜷着身子睡下,将自己缩成了一小团。
她体虚畏寒,贺崖前几日借了他外袍给她,垫在枯草下,好歹能睡得舒服一些。
……
沈长离今日清晨从蓬莱归宗。
楚挽璃喜不自禁,立马要求去见他,楚复远到底还是允了。
沈长离立于梦往亭的轩窗侧,正在拭剑,灼霜剑身上,沾染了一点若即若离的血气。
他此番去蓬莱,是因为蓬莱秘境开启了,这一次,其中出了一株特别的金品灵植,有培元固魂,白骨再肉之效。
察觉到人进来了,沈长离也没抬眼,细长有力的手指捏了揩布,落于剑上。
依旧是那冷淡模样,宛如一只清颀的雪鹤。
“哥哥。”楚挽璃看了几秒了,小声叫他。
他方才抬眸,平静看向她。
楚挽璃复又挪开视线,不安道:“哥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爹爹可否与你说过。”
他不置可否:“什么事?”
“我……”她眸底含了眼泪,“我之前想着,若是为了天下苍生牺牲,我也是甘愿的,只是……哥哥,看到你,我才发现,我舍不得你。”
他袖袍一尘不染,慢慢拭着剑,冷淡淡的:“婚事不是没有取消?”
对她这番剖白,他似也没什么触动。
有了这句话,楚挽璃心中却骤然安定了下来。
对,是的,婚事没有取消,既然没有取消,沈长离断然不会对她坐视不管,看着自己妻子去祭妖,也说明了,他不相信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楚挽璃心情又好了起来。
一段时间不见,她一寸寸用视线打量他,视线最终落在他薄韧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上。
楚挽璃看着看着,忍不住悄悄挪近了些,伸手想去解他腰间玉佩。
“要这做什么?”
楚挽璃嘀咕:“既是要成婚,我想先要点哥哥的东西,作纪念。”
见到那一块夔龙玉佩,他微眯了眼,勾起了一点久远的回忆,唇畔含了一点慵懒冰冷的笑,由着她了。
楚挽璃顺利拿到那玉佩,欢喜无尽,握在手中,方才发现,原那玉佩一角,还有他名字,一个隶书的玉字,巧妙隐藏于花纹之中。
她欢喜收起。
室内一时悄寂。
看着男人清瘦英俊的侧脸,她思绪飘得很远。
为了他,她真是吃了好多苦,之前丹鼎之事,说是为了白茸,其实根本还不是为了他。
她含了一点怨,心想,若是能与他春风一度,之后再以身祀妖,成为他难以忘怀的朱砂痣,叫沈长离一生为她痛苦痴狂,体验到今日冷淡她的苦果,倒是也值了。话本子写的女主角不都是如此吗。
想着想着,耳边却听得他淡淡的声音:“你若是真想跟我,便收了背地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楚挽璃顿时清醒了一半,做贼心虚,双手绞起。
莫非是那日丹鼎之事被他发现了?只是,看起来沈长离也没半点责备她的意思,只是无所谓。
白茸对沈长离显然没多重要,只是偶尔兴致来了玩玩而已,她也看出来了,只是出于占有欲,她也不想让白茸再碰他,所以才出此下计。
楚挽璃心中落了一半,支吾了几声,便说好。
对沈长离而言,天塌下来,仿佛也就这般波澜不惊,情绪从不摆在脸上,她也没法推测出他指的到底是哪件事情。
聊完了这件事情,又暂时无话了。
他冷淡倚在窗边,干净的玉革白袍,背后一剪葱茏碧竹,映得人说不出的神清骨秀,英英玉立。一段说不出的冷清的风流气。
楚挽璃看得意动不止,多日未见他,她想与他多亲近些,想要更多……楚挽璃心怦怦直跳,低声暗示道:“哥哥……”
沈长离收好剑,便推门离开了:“今日忙,午后有事,在家等着。”
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随随便便勾起她情念,却从来不管后续。去做什么,也是断然不会与她交代的。
楚挽璃有些烦,但她就是爱他这样的冷淡与若即若离,心跳如鼓。
楚挽璃想了半天,还是离开了梦往亭,又去找楚复远了。
那日,楚挽璃夜闯华阳堂后,父女两之间便再也没有沟通过,这还是楚挽璃第一次再去找楚复远。
楚复远苍老了许多,黑发中竟然夹杂了一些白发。
楚挽璃凑近,给他捶背,声音甜滋滋的:“爹爹,你想想办法吧,女儿知道错了。那日只是一时气急,急火攻心,爹爹,你最好了,不能对女儿见死不救吧。”
她还是想活下来,与沈长离成婚,之后一起飞升,做一对神仙眷侣。
她抱着爹爹臂膀撒娇,从小便是如此,只要这般,楚复远会把一切都给她处理好。
“我晚上回去,也再与哥哥说说。”她欢喜不已。
*
白茸被关在水牢中,开始逐渐习惯这样暗无天光的日子。
狱友比她想象中的好不少,很少欺负她,每日她练气调休,尽量试着给自己疏通经脉,偶尔与贺崖聊聊天,贺崖便是那日那个男人,被捉来也是因为犯了青岚宗的宗规,具体什么宗规他也没说,因此被关入水牢,判了十年囚禁。
今日外头又下起了雨,她左腿关节疼得厉害,因为被枷锁束着四肢,没法肆意挪动自己身体,腿弯曲着,越来越疼,也不知道之后出去了,这条左腿,还能不能恢复如常。
这一日,她就喝了一点水,正蜷缩在一角昏昏沉沉睡着。
半梦半醒之间,周围说话声都停了下来。
门被推开,光线刺入。
只见一角雪霁色的袍子,袍角绣着几只展翅欲飞的白鹭,缓缓步入水牢的男人,干净清俊得一尘不染。他走入这里时,这一片阴暗的囚牢,似乎都被短暂照亮。
他一眼便看到了缩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人。
“把门打开。”沈长离下颌微抬,示意道。
弟子将囚门打开,恭敬道:“道君,今日要提谁?”
如今的水牢,几乎是沈长离的一言堂,妖兽都被处理掉后,楚复远也插手不到这边来。
沈长离却并没有说要提谁,反而自己抬步,不疾不徐,跨入了这间囚室。
室内弥漫着一点腐臭味道,以及变质食物残渣味道。
白茸蜷缩在一角,靠着栏杆,正在发梦。
“阿玉……”她眼角挂着泪珠终于滑下,低低喊了一声。随后,又开始说胡话,一声声喊,“娘……”
她实在是太难受了。下意识,便叫出了最记挂的人的名字。
她的娘亲过世很多很多年了,白茸甚至已经早记不清她的脸了。沈桓玉以前每一年都会陪她去祭拜,他在她阿娘坟茔前发誓过,他以后为她夫君,会一辈子爱她对她好。她来青岚宗后,已经没有再回去过阿娘的坟茔了。
她鸦青的长发滑落在瘦到只有巴掌大的小脸边,遮住了大半,身上衣裳破破烂烂,早看不太出原本颜色。身下垫着一件男人的宽大外衣。
“叫她起来。”他漠然看着,吩咐一旁看守弟子。
弟子手中掐诀。
未等他施诀。
白茸长睫一颤,已经骤然睁开了眼。
看清男人冷淡的面容时,她眸光瞬间清明,已下意识瑟缩后退,旋即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薄薄后背的抵上了背后冰冷的栅栏,手脚都被镣铐捆缚着。
沈长离冰冷的浅色眸子看向她。
他拎起白茸,她被迫在他眼前展开了身子,像是在打量一件自己的私人物品。
她面容泛起激动愤怒的的红。
沈长离没给她解开镣铐,牵扯到脚踝伤处,疼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白茸嗅到他衣角清幽的迦南香,其中还混着一点淡淡的女儿脂粉味道,估计来前,方才与楚挽璃温存过,她心中泛起凉意,挣扎越发剧烈。
在这般肮脏破败的水牢里……周围全是人。
她脸红红白白,拼命挣扎,他无动于衷看着,见她手脚被磨得血肉模糊,却仍要继续,像是扑火飞蛾。
“怕被看见了?”他笑道,挑起她下巴,“还是怕被谁看到了?”
都到如此地步,被关入在水牢里,身体虚成这样,还不忘勾搭男人,是有多不知满足。左右一个也是,两个也是,何必对他摆出这般抗拒模样。
白茸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不知沈长离今日为何又要来找她,或许是最近无聊,又想将她弄出来玩玩了。
她闭了眼,鼻尖嗅到他身上浅淡的香味,痛苦道:“沈长离,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放过我。”
其实原本,她烧掉那一车妖尸时,心中便已经存了死志。
他轻笑。放过?倒是好笑。
这种事情,只由他决定,哪天玩腻了,自然就扔了。
他视她懦弱、愚蠢且轻浮、不忠,从来没有真正看得起她过。
“对了,妖祭人选定了,改成了楚挽璃。你知道吗?”他含住她耳垂,咬了一下,“消息发出去了,当着几百人面,要再改人,可得费一番手脚了,麻烦得很。”
“她夜夜缠着我哭,说是不想献祭。”她不想听,细腰却被他长指扣住,不紧不慢继续说。
“你既什么都可以替她捱着,那晚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定然是有什么技巧吧,练出来的,不然,如何让他每次都离不开她,总记得她。
他在耳边缓缓夸奖,“那这件事情,不如也一并替了吧,白茸。”
他从来都知道,如何用短短几句话,彻底摧毁她的自尊。
白茸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鲜血,双目紧闭。
“看好她。”
沈长离给她手腕扣回镣铐,解了方才那一重禁制。
这弟子不知刚发生了什么,见他身姿清肃,仙姿玉质,冷淡模样,雪白的衣袍下摆却都被弄脏了,肩上和绣着银线的腰封上也有女人纤细的指印痕迹。如此事务缠身时,依旧不忘来狱中偷香窃玉,显出一点风流放浪姿态来。
只是那弟子自然不会如此想他。
他见那女子薄而细瘦的肩微颤着,鸦青长发垂落下来,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抖。
在心中鄙薄,心道当真是下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妄想沈道君,随手关了囚门。
白茸待遇没有丝毫改善,反而镣铐加重了几重,周身被下了禁制,再也无法与贺崖说话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水牢之中, 暗无天光。
白茸周身被新下了特殊禁制。
之前,原本可以听到牢笼外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可以通过水流声来确定时间, 如今, 水流声听不到了, 整个世界没有光线, 也没有声音,她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身上伤口倒是不疼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那个疼的劲儿, 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了。
也不是很饿。
白茸蜷缩着,昏昏沉沉睡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体内,因为过度运功而残破的经脉竟隐有复苏之迹,少女纤细的手足上, 伤处开始一点点愈合复原。
而她灵智依旧不清,依旧昏昏沉在自己的灵境之中。
不知何时, 白茸开始在灵境中见到一个女子身影, 原本她以为这女子是自己的幻影。
随着她越走越近,几日后, 白茸方才看清楚她的面容。是个身披纯白纱衣, 窈窕玲珑、穿花拂柳的清丽女子。
竟与那日, 她在竹石村中见到的神女像极为相似。
为什么神女会出现在她的灵境中?
白茸试图与她说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神女看向她的眸光慈和怜悯。她如何不懂, 千年前, 天阙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将她囚在了妖宫中, 纵然躯体和灵魂都变了,那种冷酷、偏执、极端的性情, 依旧铭刻在骨子里。
命运似乎就是如此,再如何轮回往复,局内人再如何努力,最终,也都会回到那个既定的轨道上。
神女伸出了一根雪白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上她的额心。
一股纯净宁和至极的灵力通过触碰传来。
像是有什么被猝然解开,白茸整个灵境之内,都掀起了滔天洪水。
她再惊醒时,浑身冷汗,小衣都被汗湿。
手腕脚踝上的镣铐沉重,白茸依旧被困在暗无天光的水牢之中,丝毫没有变化。
只是,她试着运气——惊讶发现,灵境中神女所授仙力竟依旧存在于她的经脉里,她体内,之前几乎支离破碎的经脉已经早早被修复好,白茸试着牵引仙力入气旋,吐纳调养。
她突破时,周身满溢而出的灵力如同汪洋似四溢,本应撞上四周透明禁制,激起重重涟漪的。可是,奇异的是,那禁制撞上仙力后,竟宛如冰雪撞上烈焰,丝毫没有反抗,随即便瞬间 消融,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
白茸再睁开眼时,已复看到狱中景色。
她如今被迁移到了一个单独的囚笼,方寸狭窄,身量纤细如她,也难以转身,只能堪堪维持正坐姿势,丝毫没法子离开。
如今应是夜半时分,同室囚徒大部分已然入睡,贺崖也在,他也正闭眼睡着,背对着她,看起来完好无损——白茸本能松了一口气。
贺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却在这时也睁了眼,他依旧是胡子拉渣吊儿郎当的样子,见到破开禁制的她,很是意外。
他坐直了身子:“你竟可以突破这种级别的禁制?”这禁制是沈负雪亲手所下,他原本想试着帮帮她,发现自己毫无办法,能从外到内破开沈长离亲手所设的禁制的人,在目前的九州压根不存在。
这小女修原本不过结丹期,就算再如何茅塞顿开越级突破,也不可能能办到这种事情。甚至还是这般轻易而无声地破开。
只是,他再如何不理解,发生也还是发生了。
白茸朝他疲惫笑了笑。
她手腕脚踝上还系着沉重的镣铐,无法多活动。
贺崖看向她,黝黑双眸竟然泛起两点锋锐的精光:“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
贺崖道:“离开这里,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看向她苍白的面容,纤细的身子,像是一朵可怜的被风雨无情摧残的莬丝花,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说实话,听到贺崖这句话,她也有些茫然,她自是想离开这里,可是,离开之后,她又该去往何方呢?
贺崖一耸肩:“没多少时间了,要走便趁早。能在这里相遇一场也是缘分。”
他咧嘴一笑:“没办法,都赖我这人心肠实在是太好,见不得人那样可怜,便最后渡你一把吧。”
他举起了手,指尖酝起金色暗芒,随即化气为刀。
白茸鬓边乌发被卷起,激烈的气流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手脚竟然都是一轻——那原本用精钢特制的镣铐,竟然都这样被风刀割断。
“你运气百年难遇,这锁链上没覆着他灵力,他也没给你用捆仙锁。我是金灵根,又修过失传已久的无形天罡刀法。”以气化刀,且削铁如泥,对金属有特殊的克制效果,正巧可以对上这精钢锁链。
其实若是只是想囚禁,原本用他的禁制便完全足够了,何必还加上这,贺崖觉得这锁链就是折磨人。原本她不可能跑得出去,外头人也进不来,甚至都无法看到她。
只是不知,这特殊的禁制如何会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消除掉。
白茸轻轻挪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许久没有说过话,她发现自己声音很是嘶哑,轻轻问他:“那你走不走。”
贺崖摇头,他换了个姿势躺着,在这囚笼中也很是自得:“以前有人给我算过卦,我命中注定该在这,走也走不掉,懒的走了。”他会陨落在青州二十八峰,这是很久以前别人给他卜的命卦。
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白茸不知他的过去,也不知他为什么会被关进这青岚宗的水牢之中,贺崖自然也没有与她说的意思,像是他也一直没问她有过什么过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只是他人人生的短暂过客。
贺崖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走吧走吧,再不走就迟了。以后离开这里,之后离开青岚宗……去找个对你好点的。”
白茸微微一愣,方才低头,朝他行礼:“谢谢前辈恩情,那,就此别过……以后,希望还有机会再见。”最后半句话声音很轻,她也知道,几乎是不可能了。
贺崖帮她破开了牢门,又原样关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那些囚徒依旧都还在沉睡中,有人翻了个身,还在嘟囔着梦话。
水牢原本设置在地底,光线幽暗,而且路极为不好走,弯弯拐拐,白茸灵力恢复了小半,她掐了隐身诀,凭借之前的记忆和绝佳的方向感,一路往上。
路上又遇到了几重禁制,神女仙力庇护着她,让她一路畅行无阻。
终于走出了水牢。
那一角天空似乎隐约透着微蓝的光,月亮藏在云层后,能见到几颗稀疏的星子,水牢门前种的那一刻枫树,叶子竟已隐约染上红意。
白茸微微一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水牢中被关了多久,如今出来了,竟有点到乡翻似烂柯人,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然。
青珞峰多槐柳,青色枝头都被系了大红挂幡,彰显着喜事将近。白茸心中微微刺痛,下意识挪开了视线。
水牢门口原本应有弟子看守,现在竟也空无一人,很奇怪。
白茸她其实也不知道,离开了这里,自己之后要去哪里,下了青州二十八峰,天下之大,似乎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看到外头阳光,有一瞬,她甚至有种极为荒唐的想法,一直待在水牢也不错,在水牢,好歹还可以与贺崖说说话。
她刚抬步,跨出那一道漆黑的门——
天边挂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白茸在水牢中与世隔绝这么久,如今出来,方才察觉,外界妖气已经浓郁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清珞峰都能感觉到这般妖气,外头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得到了神女点化,白茸发现自己目力变得更好了。见那一轮红月似乎挂在遥远的山巅,白茸可以看到浮现在半空中,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幽冥妖火,比起之前小范围的结界破损,她没想到,情况竟恶化到了这般地步。
白茸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往清珞峰云筑院方向走去。
云筑院亮着灯,李汀竹已经回来了。
庭院中的石桌上搁着着酒盏,并一碟子干果,垂花石榴、五色果、巧柿。
三人正围坐着,顾寐之正在给李汀竹斟酒,晁南喝得有些上头,正兴冲冲在与李汀竹打听,李如兰新生孩子的事情。
过了许久,三人谈话中,都没有提及她来。
一切都显得那样和谐温暖,她住的那一间院子,大门紧闭着,上头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黑锁。
白茸在门外站了很久,低垂着眼,终究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云筑院对面便是之前沈长离住的梦望亭,她不小心扫到一眼,竟然没有灯光,白茸看向北方的葭月台,也是沉黑一片,不见月色。
迎面撞上两个提着大红灯笼的青衣修士,正在巡逻。白茸迅速掐了隐身诀,藏身在了一棵槐树后。
听到那两个修士正在对话,其中一人仰脸看向山巅红月:“如今情况真是糟糕,山下妖物伤人事件也越来越多了。只是人手不够,也顾及不了。”
“好在妖祭只剩两日,不然,真的再撑不下去了。”
“是啊,没想到,挽璃仙子竟愿意以身饲妖。”
楚挽璃愿意以身祭妖,沈道君为了天下大义,也愿意牺牲爱人,青州二十八峰如今流传着关于他们伉俪情深的传说。
紫玉仙府一个弟子以他两为原型写话本子在修真界广为传播,大受欢迎,甚至还传播到了凡间。既然到了这地步,楚挽璃半妖之身的传闻,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无人再提起也无人在意,倒是保住了楚家门楣。
白茸站在树后,只是听着。
旁一个那个矮些的弟子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原本妖祭其实是有两个人选的吧。”
“还有一个你也认识,是那丹阳峰上,原来一个外门弟子。”
“好像姓白,后面进了内门。”
没想到会骤然从别人二中听到自己名字——她恍惚中,想起了那一日在水牢中,她听到沈长离说的话。
她为何要活着,不能替楚挽璃去死?
是啊,所有人都会好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去死的是楚挽璃,而不是她。
果然,那个高一些的弟子也是这般想法,推了推一旁弟子手臂:“你说,为什么不是那个白茸去祭祀呢?”
“不知道。”
“也真是可惜了挽璃仙子……”
“因为挽璃仙子愿意为了苍生祭妖,沈道君刻意将婚期提前了,让挽璃仙子能以他妻子的身份祭妖,当真是深情。”
“是啊,不就是今晚吗,在清珞峰的晴暖阁。我还分到了喜果,沾沾喜气。不过实在是太匆忙了,昏礼也没空大操大办了,说就简单办办。真是可惜,不然我也真想去亲眼见见看看。”
两个修士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昏礼?
白茸站在树后,一直呆呆站着,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被锤得冰冷。
她忽然想到,刚才在云筑院石桌上,看到的那一碟不合时宜的干果。
晴暖阁在清珞峰云回崖侧。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到了此处。
唇在不住的发颤,她想见阿玉,无论如何,想亲眼见他一面。
这是一处精致的随水小筑,依山傍水,地势极好,夜间淡,能清晰听到一旁云回崖的冷泉淅沥声。飞檐角上悬着一个大红色的鲛纱宫灯,透出红色喜烛朦胧的光亮来。
芍药花窗并未掩窗纱,窗户甚至也没关,可以清晰地透过窗子看到阁内景象。昏礼确实低调,只是,仔细一瞧,室内四处都结藏着喜庆的红。
翘头案上的龙凤喜烛燃了一半。
立于漆面案边的男人个头高挑,比一侧婀娜女人高了一个头还多,他身架子好,纵然是穿着这身喜服,依旧遮不住身形的颀长高大。
原是个性子清淡冷酷的人,如今被这一身浓郁的绛红衬得肤如冷玉,乌发白肤,玉带勾出一把窄瘦的腰,乌皮靴,不显半分俗气,反而越发清雅殊绝,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
楚挽璃满头珠翠还未取下,正含笑坐在珐琅凳上,伸手挽了新娘青色喜服袖口,给他斟酒。
她腰间悬挂着一个精致的夔龙玉佩。玉佩在她手中十余年,陪她一起长大,每一处的花纹她都熟悉,她曾无数次用手指摩挲过右下角那个小小的玉字,这么多年,她从未佩戴过那个玉佩。如今,这样堂而皇之悬在楚挽璃腰际。
她边仰脸对他说着什么。
沈长离神情和往日差不多,神色略微温和松散些,他视线掠过那一角红色灯笼,没平日那样冷淡不近人情,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挽璃举起酒盏,凑去他唇边,想让他喝。
“哥哥,你愿与我如此,那白茸怎么办?”她喝醉了,嗓音很甜。
他没接那酒,错开了唇。依旧满身清冷,只是手指支着下颌,狭长的眼尾扫过来,竟轻笑了声:“她对你就如此重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
白茸怎么办,与他有何干系。
大不了,之后随意找个男人,把她嫁出去不就行了,他可以亲手给他们操办婚礼。
左右她也不挑,都会愿意,谁都能乖巧侍奉,对谁都能露出那种怯生生的模样来。
况且,她不是那样的想嫁人?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还在攒嫁妆,他以前见过她偷偷一遍遍数着那可怜巴巴的乾坤囊,只觉可笑得很,倒是个愿意倒贴送上门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花烛之下,楚挽璃看那张俊美的脸,有些目眩神迷,这是她自小仰望,多年求而不得的男人,像是天边一轮冷淡皎洁的月亮,终于被她摘下。
她复又红了脸,小心问:“哥哥,明日,便要妖祭了,今晚,我,我可以改口吗?”
她嘴上这么说着,挪近了,伸手,想轻轻去解他衣襟与腰间革带。
他没动,似笑非笑,冷淡目光看住她。把她那点小心思都看透了,顺着她话头:“不可以。”
他能纵容她,但不喜欢过于得寸进尺。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改口吗,还是不可以解他衣衫与他亲近。
她心如擂鼓,一下又觉得他虽然笑着,但心情其实是坏的,可是他心情不好时,反而却能沾染点温度,不那样满身冰冷,对她也能多几分兴致。
两人身后,便是那深红罗帐。
她的手没碰到他,僵僵抽回来了。沈长离也满不在乎,他已起身,步到窗边,那双琥珀琉璃色泽一样的眼,淡淡看向了窗外。
他在风中捕捉到了一点微妙的香气,眸光已经变化了。
随即,他转眸,漫不经心看向楚挽璃。
方才还有点忐忑的楚挽璃,已被他用无形灵力摔入了那繁复的罗帷里,动作丝毫谈不上温柔,冷淡粗暴,她被摔得晕乎乎,陷入了被褥。
见他颀长清冷立于榻前,面无表情,双眼居高临下看过来。她脸一下红透了,一点点不满都消融了,只剩心动与期待。
原本知他今晚定然也没兴致做什么。沈长离性情是真冷淡,很难动情,也不懂爱。
这不算昏礼的昏礼,也是她央他给她了却一桩妖祭前最后的心愿。
沈长离答应了。不过也与她说了,要跟他,考虑清楚,许多东西他给不了也不会给。
出席的只有楚复远与宗内几个长老,因为太匆忙,沈长离也不喜欢这些繁琐事情,昏礼仪式几乎都没走。
却不料,有这样意外之喜。
他却不再靠近。
看着榻上身着喜服的女人,他笑了,在椅上坐下,修长双腿交叠,方才那点气质忽然消退了,恢复了清冷淡然。
或许是因为闻到气味,脑内浮现那张尖俏苍白的小脸,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憎恶,身体也有了反应。
有一瞬,恨不得将她从水牢中提出,就锁在这张榻上,狠狠弄死她。
喜烛火光跳动。
原本一切悄静,她怅然若失。只希望他能再多在这陪陪她。
“叫。”他忽然凝神,长睫翕动,睁开了那双眼。
“什么?”
“叫夫君。”他琥珀色的眼凝着她身上的喜服,不知道在看什么,眸光沉沉,声线冷淡克制,语气却有点说不出的意味。他性子自小早熟,早是成熟男人,对此事向来举重若轻,收放自如。
楚挽璃哪里被他这般对待过,被迷得七荤八素,眼神都舍不得挪开。
……
夜间起了一阵晚风,带着水汽的冰凉,送来了那两字。
——夫君。
白茸覆着神女仙力,方从那浑噩的状态中回神,意识自己在做什么。
她跌跌撞撞,转身就跑,用自己最大的速度跑掉。
唇都惨白,在不住发颤。
她还能来找他做什么呢,亲眼见了他们新婚夜甜蜜调情,还要继续看他与楚挽璃洞房吗。
她手指无助蜷缩着,浑身发凉。感觉自己就是个卑劣无耻的下作偷窥者。
眸中含了一包掉不下来的眼泪。
或许因为在水牢中被关押太久。
她如今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境了。
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幻境?
白茸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是有点稀里糊涂了,她想下山,却不知在朝着哪个方向瞎跑,
不知跑了多久,竟然没有撞上任何一个夜巡的修士。她像是一只迷了路的蜜蜂,稀里糊涂在蜂箱中瞎窜。越走越迷乱。
直到脚踝一崴,摔倒在地。
她爬起来,爬到一旁树下,哆嗦着抱住自己,下意识蜷成了一团。
她想起那大红喜字,红帐罗帷。
想起楚挽璃那声夫君。
阿玉,你当年如此,将我从病中救回,多年这样爱我呵护我,就是为了如今这般折磨我吗?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想继续走,不料在夜色竟浮现了两个蓝衣修士身影,修为她压根看不透,都是陌生面孔,一左一右拦住了她,左侧修士朝她一拱手:“白姑娘,一直有人想见你,得罪了。”
见她?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随着脖颈一疼,已经昏迷了过去。
白茸再醒来时,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返魂香气味。
这里这似乎是一间密室,空间不大。
她正卧在一张用于歇息的罗汉榻上。
屋正中摆着肃穆的三清像,神像前燃着三柱亡魂香,暗红的火光明灭。
一袭宝蓝袍子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之上,手持着一炷燃香。
见到白茸睁眼,他将手中往魂香插入了香炉中,方才不紧不慢起身。
白茸认得楚复远,很久之前她见过他一次,只是没想到,几月不见,楚复远竟变化如此之大,浓密的黑发间夹杂上着几乎半数白发。
白茸从罗汉榻上起身,坐直了身子,头还在一阵阵发闷的疼,眼睛也疼得厉害,估摸着是肿了。
楚复远和蔼道:“我很早便想再见你,聊一次,只是可惜,一直没寻得合适机会。”
“这是你的剑吧。”他指了指桌上那一柄短剑,白茸一看,正是袖里绯,只是,不见她另外一柄银色剑鐔的长剑。
“其实,说来,袖里绯,其实本也不该是你的配剑,本应是给我女挽璃准备的机缘。”他温和看向白茸。
白茸听到那个名字,细瘦的身体微微颤动。
她声音沙哑:“袖里绯,是我亲自从剑阁中寻到的剑。”是袖里绯选择了她。
楚复远道:“你既持有此剑,定然也已见到过剑中人了。楚飞光乃我楚家第三代嫡系传人,也是分光剑法的创始人。他年少成名,只可惜英年早逝,还未满二十五岁,便牺牲在了对抗妖军的前线上。”
言罢,他用一道气劲割破了自己手指,一滴血落在了袖里绯剑柄之上。整把剑都发出了浅绯色的微光。
袖里绯外形竟然发生了变换,剑身变得更为晶莹剔透,剑形几乎增长了一倍,剑鐔也变为了灼灼桃叶形状。
楚复远道:“想真正驾驭袖里绯,需要配合我楚氏族人的秘法,但是秘法必须有我族血脉,外人是无法使用的。”
“甚至包括其间楚飞光的残魂,他最近是不是现面越来越少?因为消耗过大,你非楚家血脉,无法给他提供温养,他消逝是迟早的事情。”
白茸唇微微颤着,脑中有片刻空白,一连串事情接踵而来,她一时完全无法消化如此之多信息,只觉得心中翻涌的全是痛苦,便是唇齿间,泛起的也都是一股灼然的铁锈味道。
“当然,不是指责你夺剑的意思。”
“毕竟是袖里绯自己的选择,需要尊重剑的意愿。”楚复远温和道,“我也并非如此不通情理之人。”
她只觉自己已是疲惫之极,无法再承受更多任何的信息,甚至连开口的气劲都不再有。
“袖里绯还给你们,希望你们给它找个珍惜它的主人,师……楚飞光,也拜托你们了。”她已经拖累楚飞光至此,也无法发挥袖里绯全部的实力,还有什么颜面再继续私占。
她嘶哑道:“楚掌门,今日大喜日子,你寻白茸有何事情,便直说吧。”
既然楚复远都用这种办法将她请来了,她看了看四周,她没剑,没有灵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件密室逃走了。
楚复远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笑了一下,话锋一转:“你看,天外这一轮月亮。”
“今年红月妖祭,马上就要到了。”
“如今形势紧急,你作为青岚宗修士,应也明白,玄天结界的重要性。”楚复远说,“妖祭便是为了祭祀背负结界的玄武。”
“已经维持很多很多年了,每一次,都会有修士自愿为天下大义牺牲。”楚复远声音越发温和,“至今已有八十一人众,其中,有我青岚宗十一名修士。”
她惨笑了一下,想到之前两个修士的话……心中越发清明起来,知晓楚复远将她带来这里的原因。
铺垫那么多,无非想让她替楚挽璃去妖祭。
他对她从水牢中跑出来毫不见怪。
或许,最开始,他们将她弄入水牢,不过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沈长离那句话在心中浮现——是,或许,他起初也就是存着这样的念头。
何苦这般大费周章呢,不如直接与她说。还是说,原来只是为了两全楚挽璃的名誉。
楚复远道:“你也应该知晓,挽挽如今正新婚,她对这桩婚事很是满意,一直很期待。”
“我希望挽挽夫君可以对她一心一意,挽挽被我惯坏了,又很爱他,只容得自己夫君心里有她一人,是断然看不得他与别的女人瓜葛不清的。”
白茸像是被人当面迎面抽了一耳光一般,苍白的脸上涌起血气,难堪又痛苦。
尤其想到那一夜帐中发生的事情,更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算是什么,一个低贱且没有名分的外室?供他在卧榻之上发泄的玩物。
楚复远温和道:“他有仙缘,其实原本就该是属于青州的。只是以前凡心未了,好在,如今也转过来了,长离与挽挽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我也放心将挽挽交于他。”
“如今,他们刚为夫妻,立马又要阴阳相隔,实是一桩憾事。”
他苍老疲惫了许多:“白茸。我身为青岚宗掌门,自然是无颜对门下弟子提出如此要求,只是,我身为一个父亲,实在是不忍心。”
他确实很爱楚挽璃。
白茸闭了闭眼,想起了她的父亲,这么多年,她与白行简说过的话,或许没有超过一百句。他公务繁忙,不苟言笑,甚至从小也没有抱过她。
她心中酸涩。
不管是父亲护女儿,还是郎君护妻子,都是如此的合理。
楚挽璃有很多人爱着。她死了,很多人会伤心。
而她,什么都没有。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她若是死了,本希望会有人记得帮她建一座简陋的坟茔,在清明时,给她坟前放上一朵她喜欢的花。不过,想来也都是奢望,她死了,只能成为没有坟茔的孤魂野鬼。
白茸脑中嗡嗡作响。又想到他说的那句话——既是她什么都可以替楚挽璃做了,为什么这件事情不可以呢。
妖祭已经不能再拖了,左右需要一个祭品,那么,是她就好了,她死了无人会伤心,却有很多人会得到幸福。
白茸的纤细的手指捏着自己衣带,再抬眼时,少女脸色煞白,眼圈已经全红了,眼泪却再也未曾掉下,只平静沙哑说了两个字:“我答应你。”
见她如此痛快,不需要再用上后面的手段了,楚复远态度更为温和:“白茸,你若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家人也好,朋友好,与他们有什么交代,都可以与我说。”
他会尽力调用青岚宗的资源,帮她完成。
仔细想,她孑然一身漂泊在这尘世间,亲人没有,爱人没有……至于朋友。
活到她这份上,也是罕见了。
她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希望楚掌门以后可以多多关照墨云和无念……”这是她最开始来青岚宗交到的两个好友,之后虽然因为志向不同,往来少了,但是她心中一直还记挂着,在剑馆学剑那段时光和之后比,已经算是快乐时光了。
“青岚宗水牢中,关押着一个叫做贺崖的囚犯,若是可以,希望掌门尽量对他从宽处理。”
“我留下的物件,都搁在了清珞峰我屋子里头,虽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她顿了一下,“这些,便都留给墨云处理吧。”
她掀开袖袍,少女纤细的手臂上戴着一个白狐手钏,这还是她到手这么久后,第一次试着使用这一件灵宝。
随着一阵纯白光芒闪过,白茸跪坐在蒲团上,看向楚复远,声音微颤而哑:“像吗?”
是一张无比熟悉的,少女灵动俏丽的面容,双眸含着泪。
楚复远叹道:“你是个好孩子。”
他唤人给她呈上了一个托盘,放着两颗丹丸,左侧是一颗血红色丹丸,右侧是一颗碧绿色丹丸。
“这一丸,乃是固颜丹。”楚复远道,“可以助你加强固定化颜术法的效用。原本还想给你一颗化颜丹,你既有这宝物,便不必了。”
“这一丸,是止息丹,可以暂时麻痹知觉,到时……不会那么痛苦。”
都是来自丹鼎的极品丹药,他所藏也不多。
楚复远温和道:“服下吧,然后便睡着了,醒来,就到了那一日了。”
白茸没有犹豫,吞下了丹丸。
她视线开始逐渐模糊,随后,陷入了黑甜梦境里。
待醒来的时候,便是她替楚挽璃去死的时候了。
*
白茸沉浸在绵长的梦中。
其实,她之前曾有过濒死的体验。
她在十六岁那年的尾巴上生了一场大病,起因只是游园时受了一点寒,回家后就开始发热了,白茸以前经常动不动发热,原本没放在心上,却没料到,这一次竟发作得这般严重。
不住咳嗽,昏迷不醒,过了几天甚至发展到开始心绞痛,随后开始咳血呕血,瘦了许多,几乎就靠汤药吊着一口气了,一日没多少清醒的时候。
白行简公务繁忙,那会儿在京外放没有回来。嫡母象征性给她请了一个大夫,大夫来看过一次,给她开了个风寒方子,之后便也没有再来过。
白茸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她察觉榻边有人。
他正坐在榻边,白羽鹤袍,竟还是道门中人打扮,只是未冠,乌发垂落在肩上,握着她的手,搁在他修长掌心中,正垂眼安安静静看着她。
昏暗光线从小轩窗透入,他清隽的轮廓被映得半明半暗,姿势也没变,就这样一直一动不动凝着她。像是一尊被精工细琢而出的清灵毓秀的神像。
他不该还在青州修行吗?白茸还以为是自己发梦了。
他面容很白,几乎毫无血色,原本浅色的瞳孔竟被衬出几分幽深。
她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异常模样。
沈桓玉从小寡言,内心情绪起伏越大,反而看上去越安静。
见她终于醒了,沈桓玉也没说话,而是起身给她从小方桌上拿了药,扶她坐起,一勺勺喂她喝下去。第一次忘记给她拿蜜饯了。
不知那是什么药,很苦,暗红黑色,夹杂着一点奇怪的腥味,苦得她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竟然还有心情朝他笑:“阿玉,你说,我若是没熬过来怎么办?”
他继续喂她吃完那调羹药,给她慢慢擦干唇角药渍,方才说话,声线透出一点多日未合眼的沙哑:“你死了,我也随你去。”
他也朝她轻笑,笑容俊秀干净,冰凉手掌贴上她柔软的面颊,缓缓说:“烧成灰,下了十八重地狱,也会把你抓回来,捆在我身边。”
“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妻。”
他平素性子清冷克制,说这话时语气也平静,可是,不知为何,凝着她时,竟隐透出几分森冷疯狂的意味。分明生着一副清俊皮囊,那一瞬,竟好似自来地狱的恶鬼罗刹。
见他这般模样,白茸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腹中。
沈桓玉没和她提起自己是如何来的,又来了多久。
后来还是她的侍女牡丹偷偷告诉她,沈公子得知消息,便从青州赶回来了,已经在这里守了她半月了,几乎不休不眠。
许是因为有他一直陪在身边,她心情好,又或者是那古怪的药起了效。
她恢复很快,隔天便能喝下清淡的汤粥了,之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好。
他在上京陪待了几乎两月,把她养的比以前还好。
那时候,白茸想,她要努力,好好养着身体,好好活下去,她若是死了,怕他也活不成了。他还这么年轻,生得俊秀、出身优渥又有本事,没必要被她拖累一生。
她病中其实想过要取消婚约,看沈桓玉这般模样,也不敢再提了。
好在那一场病过去后,她身体奇迹般好了很多,竟然不再那样大病小病不断,反而日益康健了起来。
转眼。她又梦到,最后一次见到他,送他回宗。
那时会儿他高大的骨架还未彻底撑开,正是高高瘦瘦,从少年往青年过度的时候。
白茸舍不得,坐马车一路与他到了上京郊的禾关驿站,他叫她别继续了。合关驿站外,便开始是妖鬼作乱的混乱地界。
白茸见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泛起一点莫名的不安,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发了会儿呆,陡然甩开了侍女,拔足狂奔,提着裙角就跌跌撞撞追了过去,唤他:“阿玉——”
他停下脚步,白茸想都不想,便扑了过去。沈桓玉朝她张开双臂,隔着她披的那件厚厚的白狐裘,将她拥入自己怀中,捏了捏她耳朵,低笑:“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很吃这套,就喜欢她软软的,独独依赖他的样子,不愿让别人看去了分毫。
白茸埋首在他怀中,小声说,她总觉得心里有点莫名的不安,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
他让她别多想,安心在家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下次回来,就是娶她了。两人如此说了好久的话,他要走,她就像个小狗狗一样黏着,牵他衣角,用那双乌润的桃花眼可怜巴巴看着他。
知他抗拒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最后是沈桓玉一手遮了她的眼,一手把她抱起,强行放回了车厢。她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风雪,她只能又从窗户探出脑袋瓜,看着他离去的高挑背影。
蓬莱此去无多路,待到下一次,带有他尺素的青鸟抵达上京,又得是什么时候了,漫天风雪之中,她看着他雪中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久,一直到消失不见。
她多傻。
那日之后,真的就那样一直痴痴等着,等着他回来娶她。
……
白茸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寒玉所制的冰床之上。
或许是因为楚复远所给丹丸的效力,如今她四肢都无力,甚至连面部也麻木了,做不出任何表情,也感觉不到凉气,知觉迟缓。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
她已经换了祭祀用的广袖白衣,袖上绘制满了奇异的青色符文。
身体应该也是被人清洁过了,散发出清淡的兰蕙香。
浓密乌发被编成了发辫。
冰床的对面,正是一面水镜。
水镜之中,映照的少女面容,和楚挽璃一模一样,便连神态也几乎完全相同。
她第一次使用白狐手钏,未曾料想效果如此卓绝。
也无怪那日,那只九尾狐冒充沈长离时,她都没能没能一眼认出来。
她躺了会儿,室内便进来了一个白衣巫祝。
牵过她的手,她力气很大,白茸就这样被她牵着,朝着室外走去。
“还有半个时辰。”巫祝道。
方才已经验证过,确是适合祭祀的女体。
还有半个时辰,是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半个时辰。
红月当空。
远远看过,那一道圆形的纯白祭坛十分圣洁。
只有神职人员可以进入祭坛。
两个巫祝将她抱起,带入了祭坛内。
此处应是在山巅,深秋空气微凉,夜风很干净,山谷之中绿意盎然。
祭坛正中,乃神木扶桑,不燃于火。
她双手双脚都被捆缚于扶桑上,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巫祝引燃焚寂净火。
白茸地垂着眼,没有害怕,只是平静。
直到一阵夹杂着淡雪的晚风拂过,她忽然抬了眼。鼻尖嗅到一缕清淡的迦南香。
他果然来了。
月下,一道修长人影缓步而来。
这祭坛周围的山谷,原种满了桃与梅,只是这时都不开花,他本也不喜这种繁盛的花。
所谓雪月最相宜,此番夜景风光,月下人更清绝。
沈长离踏入祭坛时。大巫祝朝他行礼。
沈长离生来有仙骨,他年幼时,曾被楚复远送去过灵山除净,因为根骨绝佳,天赋出众,巫咸曾考虑过找青岚宗要人,想培养他成灵山的继任者。
只是后来,他依旧选择走上了剑修的路,便不再做此考量,这么多年过去,沈长离偶尔会回灵山,与十巫都还有有联络。
巫咸曾亲自给他做出过预言。巫咸的预言从未出过差错。
他曾说过,他之一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毁于自负,抱憾半生,所想之物终求而不得。
沈长离不信命,只信逆天改命。
他眉眼淡淡,抬眸看向那一轮红月。
青岚宗的护宗大阵,如今几乎是由他一人的灵力撑起,阵眼便是他的本命剑的剑魂,因此,这段时间,未受多少玄天结界波动的扰乱。
大巫祝勉强可以感受到他身上同时共存的仙气与魔气,不过,到了如今的地步,也只能指望他持身清正,可以压制。
白茸呆呆看着他。
沈长离走近了些,袖袍的浅淡迦南香味道更近,萦绕在鼻尖。他一身白袍,乌发未束,月白腰封,眉眼玉润冰清的俊秀,浸润在一泓冷淡的月色里。
完全瞧不出是昨夜方才大婚的男人。
看向她的眼神也凉淡。
她想,世上如何可有性情凉薄至此的男人呢,昨夜洞房花烛,与楚挽璃榻上欢好,做了恩爱夫妻。今日见枕边人被祭祀,也可以这般无动于衷。
只是,纵然如此,楚挽璃在他心中,总归也是比一件低贱的泄欲工具重要的。
沈长离缓步走入祭坛,看向她。
那双浅色的琉璃眼,清冷湛湛。
他修长冰凉的手指竟挑起她下颌,似在端详,低低道:“如何真要是你呢。”
“为何不能是白茸。”他漫不经心道。
不然,将那女人肮脏的骨血都用净火燃尽,让她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也是一桩好事。
她的心已经死了,听到这番话,甚至也再无法更疼,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待他知道,去死的确实是她,不是楚挽璃的时候,定然是开心的吧。
白茸用目光描摹过他英俊瘦削的面容,想到漆灵山那情迷意乱的一晚,这双凉薄漂亮的唇吻遍了她全身,让她几乎化在了他怀中。
那时,她无比幸福,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他,此后便会与他幸福相守一生,却不料只是一场漫长噩梦的开端。
沈长离很久没有用这样平静淡然的眼神看过她了。
不对,因为是看着楚挽璃。
他看她,从来都是俯视、冰冷讥诮的眼神,粗暴的对待,未有过半分温柔。
终于。
巫祝恭敬提醒:“沈大人,时候到了。”
“请您点燃长明祈福。”
沈长离漫不经心,指尖弹出一道冷焰,随着他的动作,祭坛周围环绕的火把都被接连映明。
随即,一道燃烧着巨大虚凰幻影的净火从祭坛深处燃起。
妖祭,是用灵魂□□祭祀玄武。
焚寂是用来除妖的净火,修士但凡沾上,修为全毁,神魂尽灭。
火光灼灼。
她的知觉逐渐恢复了,第一个感觉到的,便是钻心的疼。想必是梵寂净火清除掉了她体内的灭真丹药效。
白茸原本以为,自己如今耐疼能力已经足够高了,却没想到,被火焰焚烧是这样的疼。
来青岚宗后,她好不容易,日夜苦修出的一点真气,与体内气旋一起,已经很快被净火焚尽。
她艰难抬眸,看向火光之外,男人若隐若现的清俊面容。
据说,被净火焚烧所灭的灵魂,□□和灵魂都会被尽数焚毁,没有来生,死后不入轮回,往生不入地府,会彻底泯灭于天地之间。
眼睛被火灼伤了,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什么都再看不清了,只是依旧看着那一道修长身影。
火光之中,她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朝他笑:“我曾经,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想与你白头偕□□此一生。”
她一无所有。身上最珍贵的,就是一份对他的纯真炽热,一往无前的爱意。
世界上最好玩弄的,不就是这样的一颗可怜又好笑的真心吗。
他自然知道,白茸也明白沈长离知道。
她那样爱他,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对她好一些,她便能傻乎乎暗中高兴好久,又开始痴痴做梦,他可以变回以前的阿玉,她就与他和好,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甜甜蜜蜜。
怎么遮掩得住呢,随便一个路人都看得出来。
他不过是享受于高高在上,傲慢的玩弄她的身体与感情,享受践踏她真心的快感。
好玩吗?应该是,很好玩的吧。
男人或许都是如此。毕竟,明明每一次碰她,接近她,对她说那种话的时候,她的阿玉,他们青岚宗清冷淡漠、不沾情欲的负雪剑仙沈长离,反应都那样激烈了。其他人,想必应是更喜欢的吧。
如今,白茸只觉平静宁和,甚至有些说不出的如释重负的幸福。
净火终于开始焚毁换颜效力,她的眉眼鼻唇都已经悄然变化,火光里,露出了一张苍白皎洁的少女的面容,随即,便被烈焰吞噬。
“若有来生……”
少女窈窕细弱的身体已被熊熊烈焰焚毁,彻底吞噬。
之后的那几个字都模糊了。
彼时的他,只是无动于衷听着陈词滥调的表白,他不缺人仰望,不在乎爱,也不为之所动。
直到他看清女人面容,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的一瞬。她身躯与灵魂都已被大火吞噬。
她的眼睛已经受损了,再看不清火光对面的他的神情,或许是在开心吧。
至于来生到底何如。
沈长离也已经听不到,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如了他的愿了。
那个他轻视鄙薄的女人,就这样,永远的消失了。那个他觉得愚蠢、懦弱,一无是处的不忠女人,就该这样死了,神魂俱灭。
死在了他用本命灵火亲手引燃的净火之中,连一点尸骨都未曾给他留下。
“沈道君,仪式还未完成。”一位巫祝急匆匆跑上祭坛,满头大汗,声音也不敢太大。
需要立刻对含有祭品灵魂与躯体碎片的净火施以秘术,用来修补结界,要在新死的时候施咒才好,可以最大程度利用活祭的灵力。
白衣男人背影清拔如鹤,仍然立在祭坛净火前,一言不发,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扶桑木上的焚寂净火, 颜色已经悄然变化了,悄然夹杂上了一缕青气。
白茸的本源灵力开始和净火融合了。
原本,这是施展秘术的最佳的时候。得了这样的滋补, 玄天结界可以至少再维持一百年。
可是, 巫祝睁大了眼。
他亲眼看到。
祭坛中的焚寂净火, 竟然生生停止了跃动, 被他封冻住了。
整个祭坛,以沈长离为圆心, 周身气温急速下降,巫祝脚下已经蔓延开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沈道君。”巫祝双膝发软,极为惊恐,不知他到底忽然想做什么。
男人终于回头,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看向了巫祝, 只是一眼,让他吓得匍匐在地上, 背脊都开始发颤, 哀求道:“道君,如今玄天结界已经到了不得不修补的时候, 若是中断祭祀。之后, 妖界和人界碰撞, 会重现千年前的灾难,人间即将生灵涂炭,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啊, 还请道君三思。”
沈长离没有说话。
袖袍无风自动,祭坛上卷起了一阵急风, 他正在结阵。
那一段扶桑神木,连带着其上净火, 都被白色霜华覆盖。
他竟想将神木连带净火,一起从祭坛中拔除带走。
祭坛上的巫祝无人敢动,只是呆呆看着,难以相信这一幕。他们面颊和眉毛都已经结了霜,体内灵力都迟滞,运转不起来。
这是名满九州的负雪剑仙该做的事情?
未曾想,那浅绿色的灵力粒子,在被他灵力困住,停滞了一瞬之后,竟又开始重新扩散。
竟然就这样穿透了他的灵力阻隔。
千年前,天阙曾答应过神女,许诺了她三次从他身边逃离的机会。
如今,这被他囚住的淡绿色的光点,从雪色禁锢中消融而出,重新蔓延在空中,化作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翩跹火蝶。
繁星点缀,这无数翩跹的细碎火蝶,含着她的灵力碎片,顺着这通天的扶桑神木攀援而上,连接了天空与地面。
巨大的玄天结界竟然在此刻显了形,即使没有巫祝施展秘术,这些灵蝶,依旧这样顺利的融入了玄天结界之中,化为滋补它的养分。
这景色如诗如画,竟然如此美丽。
这是她残存的最后意志。
所有人都看呆了,仰目看着这震撼的一幕。
一个巫祝身形一颤,他腰间悬挂的祭祀用剑已自动出鞘,飞去了沈长离手中。
夜风扬起男人乌发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无表情,细长的手指握定了剑。
随即。
一道凌厉滂沱的半月形剑气,已经劈砍而出,朝向的方向竟是玄天结界位置。
剑气激起了巨大的透明涟漪,结界似乎都开始震颤,发出淡淡的蜂鸣之声。
是沈长离曾在九州成名的剑招。施展出时,看似流风回雪般清雅,实则攻击性极强,蕴含着强烈的凌冽杀意,一旦出招,没有任何退路,也无法收回,如他性格一般酷烈。
在场所有巫祝皆目瞪口呆,目光震撼。
他要做什么?要毁了玄天结界?
“道君,求您。”大巫祝匍匐在地,苦苦哀求道,“已经迟了,那个女子的灵魂已经没法回来了。”
沈长离如今修为已独步九州,他难道会不清楚吗。
入了净火后,□□和灵魂都会被焚毁,如今已经迟了,就算不用她的灵力去祭祀,也不可能再带回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干净,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回了。
即使强行留下有她灵力碎片的净火,不过也就能聊以慰藉而已。
他无动于衷。
随着第三道剑气劈砍上玄天结界的时候。
翩跹灵蝶终于停止了扩散,天地间,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轻叹息。
随即,那些剩余的光点,都缓缓流回了净火之中。
沈长离没再用动用修为,以剑意为笼,用剑阵困住了净火。
随即,他扔了那把剑,唤出了往魂灯,将净火存于往魂灯内。
一直到他修长的背影消失时,这些巫祝依旧在不住颤抖。
这一场元年妖祭,终于结束了。
天边忽然下起一场淅沥的雨。似是天空的眼泪,又或许,这一场雨,是某个女子日夜思念深爱的情郎,常年流下的泪水所化。
……
楚复远正端坐在华阳堂外,感应到玄天结界的变化之后,睁开了眼。
他的计划完美实现了,空间碎裂开始逐渐缓和。
祭祀应该是完成了。
楚挽璃正在水榭里屋坐着,她收拾打扮一新,换了漂亮衣物。
今日妖祭,禁止神职人员以外的人进入祭祀场地。
爹爹和她说了,会找人去替她祭祀,她只需要等妖祭结束之后,由沈长离带她去不周山,飞升去仙界。
之后改名换姓,从头开始。
她心头一喜,试探性问爹爹,是找谁,她还是想把白茸送去。她始终不安心,甚至那一晚与沈长离洞房花烛的时候,他明明温柔迁就,她却老觉得哪里不对。
看楚复远反应,大概率应就是白茸替她了。
如今妖祭也顺利结束了,按理说,白茸应该化成灰了。可是,楚挽璃本能还是有些不安。
妖祭开始后,心音便一直没有消息了。
这时,她骤然听到心中传来的一道古怪声音,不似心音平时说话声音。
“剧情偏离,即将启动偏离修复系统。”
按道理,发展到这个阶段,楚挽璃应会身死魂消,转生去往妖界。
可是,妖祭完成了,玄天结界被修补了。
楚挽璃还活着,一切都发生了偏离。
楚挽璃额上透出冷汗,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本能感觉到,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就在这时,她感应到外头有灵力波动。
“哥哥?”她心中一喜,迅速推门而出。
白衣男人从朦胧的冷雨之中走出,没有避水,清润的眉眼,乌发白衣都被雨水浸湿,整个人都像是一块柔和清冷的玉。
楚挽璃撞上他如静水湖泊般的眼,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与平时毫无二致。
她高高提起的心,在这一瞬,似乎又落了下来。
随后,楚挽璃朝他扑了过去。
窈窕秀美的姑娘扑入俊美高大的男人怀里,在刚结束一场动荡的危机之后。
多么合理,原本应是美好、温馨的一幕。
如若不是雨中,忽然蔓延开来的血腥味道。
楚挽璃艰难转动脖颈。
她发现,一截剑尖正从自己后背缓缓冒出。
楚挽璃唇角开始溢出鲜血,神情却迷茫。
她僵硬着手,从袖内掏出了那一片铅灰色的护心鳞,艰难握在手中。
为什么?
以前心音说过,一旦给出,护心鳞不受本体自己的意志控制,即使是原主要杀她,也一样会保护持有者,会保护她一辈子。为什么沈长离可以杀她?
她咳着血,迷茫地问:“哥哥,你不爱我了吗?”
“自是爱的。”他垂着长睫,淡淡道,“我们不是都已经做了夫妻?”
从他这样的男人口中说出的爱,冷酷却缠
他怎会和不爱的女人成婚呢?楚挽璃那日不是在洞窟中救了他么。甚至她给他下了烈性药,他都原谅了她,怎么不算爱。
她看了他的龙身。并且,之前那几日,两人同在洞窟中,他的龙尾和龙角都给她摸了。他也一样可以很有感觉,怎么会不爱楚挽璃呢。
雨水从长睫上落下,他狭长冷淡的眼看向她手中的鳞片:“很喜欢?”
因为急速失血,楚挽璃唇色已开始发白,哆哆嗦嗦点头。她不懂沈长离在想什么,只想凭借本能,为自己挽回一线生机。
“那便带下去陪葬吧。”
冰冷的剑气在体内炸裂开来。
“你,你没有心……”楚挽璃双目圆睁,身体软软倒下,血沫不断从唇边溢出,她的心脉都在一瞬已被彻底粉碎,将她那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衣。
那片铅灰色的护心鳞,无声无息掉在了地上,毫无反应,其上沾满了楚挽璃的血。
沈长离抽出她体内那把锈剑,随手扔了。
本就是冷血生物,情丝都没有了,被他亲手抽出来全烧了。
怎么还会有什么心,顶多只剩本能的野兽.欲望。
沈长离没有继续动她的尸身。
因为楚复远来了。
他这时,方回眸看向楚复远,神情依旧平静。
他从小性格就安静,从不会大吵大闹发狂。
男人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溅了血迹,没有擦掉,却更显唇红齿白,清俊不群。
一尘不染的神仙模样,扭曲冷酷的魔鬼心肠。
自己女儿就在眼前被杀。
楚复远冲向女儿尸首,用灵力给她锁魂,嘶哑道:“沈长离,我当年把你带回青州山,十余年抚养之恩,如今,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
“抚养之恩?”他唇角弯了弯。
“养在弱水的抚养之恩吗?”
五岁时,他被从上京皇宫带来青岚宗,很快便被发现了身上那一半的龙类血统,楚复远用符箓强行让他化回了原身。
每隔一段时日,都被带去宗内地下水牢,锁在弱水中,用弱水来压制他身上的龙血。
因楚复远很早就发现他是绝佳的剑修根骨,想让他成为九州第一剑修,假以时日飞升,挽救青岚宗已摇摇欲坠的颓势,让青岚宗可以继续矗立于仙门之首,怕他身上的龙族血脉污染了剑仙应有的清灵剑气。
幼龙身上的鳞片全都掉光了,终日流血不止。龙血龙鳞都是很珍贵的药材,这些掉落的药材,楚复远自然也没放过。否则丹鼎那段时日,高价流拍出去的龙鳞龙血,都是哪里来的。
一直到他十三岁,修为已经晋入化神期,并且学会了李慈真一身剑术,可以完美控制身上龙气与化身,方才开始拥有完全的自由。
他的鳞片方才又开始逐渐开始长出来了,只是生得稀稀拉拉。龙类性情高傲,他更是其中翘楚,自尊心极强,绝不会把这样的原身给心仪的人看一眼。
直到经历了几次蜕皮,他成年换鳞,才重新换出来一身可以见人的完美漂亮的银鳞。如今,他的龙身上,那些曾被弱水腐蚀烙下的丑陋伤痕依旧都还留存着,在那些新生的漂亮银鳞之下。
楚复远抱着女儿尸首,忽然大笑:“你那时候小小年龄,竟就如此会伪装?好一副恶鬼般的毒辣心肠,沈长离,原来你一直如此恨我们,恨青岚宗…这么多年,你伪装得实是太好。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沈长离眸光淡淡,他从不伪装什么,也谈不上恨他们。
他那时年幼力弱,技不如人。被如此对待,不是正常的事情?像是青姬生他下来,不也就是为了给天阙的龙骨找个容器。甚至为了防止他长大后不听话换骨,在他出生前,便给通过母体给他下了赤葶毒。
只可惜,龙骨被他完美炼化,如今成了他自己的力量,他自主意识却没被天阙影响半点,依旧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不信任人,不给出爱,也不需要爱,只相信绝对的利益与力量。
楚复远即将天人五衰,早不可能是沈长离的对手。
从他彻底炼化天阙的龙骨开始,整个九州,已经没有修士,可以在他手下走过五合了。
楚复远大笑道:“你敢杀挽挽,还想让我再打开天堑,让你飞升。”
沈长离毫无波动。
楚复远说:“如今既已至此,无论你怎么办,白茸也不可能回来了。”
“她完完全全是死在你手中的。”
死于他的凉薄与残忍。
所有人都知道,白茸是被沈长离抛弃、鄙夷的前未婚妻。
若是他之前稍微表现出一点对她的怜爱与维护。如今,整个九州,谁敢偷天换日,将沈负雪的女人送去祭妖?
沈长离没说话,抬起那双冷酷,冻湖一般的眼,看向楚复远。
他原来还是会有情绪波动的啊。
“你们非人性情都这般无情酷烈,终究不是人啊。”
楚复远大笑道:“你知道白茸是谁吗?”
“她是你以前最爱的未婚妻啊,从小呵护到大。你宁愿舍弃一身剑仙修为,也要下山去和她相守,都已经早早与我说了离开宗门的时候。几年前,你得知她生了病,本是闭关突破的关键时期,宁可违反宗规,自领一百鞭刑,也要下山找她。”
“你抽掉了情丝,又改修了无情道。但是,心魔是压抑不住的,况且,你身上的赤葶毒也复发了吧,沈长离,你离走火入魔不远了,迟早会被反噬,自食苦果。”
“到时候,你就可以全部想起来,细细品味亲手杀掉爱妻的快感了。”
“我期待那一日……”
楚复远话音忽然变得模糊,没说完。
他被生生捏碎了颈骨。
沈长离面容平静,瞳孔却已经近乎完全龙化了。
原本琥珀色的瞳孔几乎变成了暗金色的竖瞳。
那双漂亮的手,骨节细长,修长如玉,却蕴含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沈长离随意扔了楚复远的尸身,扔在了他最爱的女儿身上。
他淡而冷地笑:“你既这么觉得,怎又还会以为,如今的我,飞升还需要通过天堑呢。”
他刚把楚挽璃也杀了,飞升又怎么还会再被心魔困住?
雨水越下越大,周围或许来了人,又或许没来人,左右无人敢接近。
他细长的指尖上燃起了黑色的魔焰,这是他炼化业力后掌握的,还从未使用过。
没有原因,他已经用不了自己的本命灵火了。
大雨之中,两人尸身很快燃烧了起来,烧得很慢。
直到化为了齑粉,包括那一片铅灰色的护心鳞。
沈长离离开了。
过了片刻。
那地上一半细碎的黑色尸骨粉末,忽然消失了。
“宿主即将前往魔界,进入新的剧情阶段。”
……
白茸住的那一间小屋子位于云筑院。
沈长离去了云筑院,推开门,进了白茸房间。
室内透着一点茉莉淡淡的馨香味道。
里头物件不多,但是都摆放得很整齐,有少女房间的温馨。
她的卧榻边,摆着一对磨喝乐人偶,一男一女。
她到底还是没舍得,让宋惜君给她从上京寄过来了,摆放自己卧榻边上了。
她太孤独了,晚上睡不着,就经常抱着磨喝乐小人说话。
沈长离垂眸看着,他一眼认出,上头有灼霜的剑气残余,估计是以前的他亲手所雕。看得出剑气用的还不够纯熟,她竟也当个宝。
他扫向屋子一角,白茸来青岚宗后,用的劣质木剑还收在角落里,没舍得扔了。
衣服就三套,都浆洗得干干净净。
她的妆奁放在架子上,沈长离看了会儿。
取下,打开一看,空空荡荡的,没有首饰,只有一根以前一起逛夜市时,戴墨云送她的木簪。
他感应到一点灵力残余。是以前放在这里的寒玉簪和夔龙玉佩,都还给他了。
他拿出那一枚阳玉夔龙玉佩。并寒玉簪,给她都放了回去。
她就那样小气?就因为没了这些,就要去死?
一旁木盒里,放着几角碎银子。
抽屉中的账本上,记录自己每天的收入与开支,之前本来劲头很足,一笔笔事无巨细,给自己攒嫁妆。
直到今年初,就再没有记录了。
大概是意识到,他已经不爱她,并且永远不会来娶她了。
沈长离安静看着,把账本也原样放了回去。
柜子里面都是药和药方,还有几本剑谱、一封信。
到离世的前一个月,她还在努力学习医术。
看得出,房间主人过着很清苦的生活,几乎没有多少快乐日子。
他在室内待了很久,一处处看了过去。随后,安静关了门,走出了房间。
他将这个院子,都从空间中剥离,完完整整收入了自己的剑灵空间中。
*
妖祭,确实给三界都带来了不少影响。
包括人间。
街上没有再动不动出现那些奇形怪状的妖物了,大街上那一层红色的血雾,终于也慢慢化开了。
青板桥,南淮巷尾。桑柔那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子,终于又开张了。
她正指挥丫头正在给门前洒扫,却不料,见清晨淡淡的雾气中,缓步走来了一人。
桑柔定睛一看。
是一个很年轻的白衣公子,袖袍似乎还沾着露水。
“公子如何称呼。”桑柔问。
青年道:“我姓沈。”
桑柔有些不自在:“沈公子?”他神情安静,气质高华,但是桑柔不知为何很怕他。
“我们是成衣铺,您是想定制衣物吗?”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桑柔展开信一看,是白茸以前与她约定来取喜服时间的信,对他态度热情了些:“绒绒以前在我这里订的喜服,早已经做好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来取。”桑柔掀开帘子,进了内屋,不一会儿,便抱了一个包袱出来。
“很久以前,她和我说,她的婚期快到了,但是原来的婚服放在家中拿不出来了,所以想再做一套。”桑柔说。
泸川被幻妖封城的时候,白茸帮她去除了身上妖气,并且给她带来了夫君虞风最后的遗言,那会儿,她就说了,白茸以后若是想要成婚,可以来找她做喜服。
后来白茸其实还来过几次。看得出,她其实过得不是很好,但是每次还是都努力朝她笑,只是笑容中依旧有几分忧愁。
“你是她夫君吗?”裁缝眼神都毒辣,桑柔上下打量了几下青年身架。见他窄腰长腿,宽阔挺拔的肩背,心里大致有了数。
青年没说话,拿了包袱,略一颔首。
“哦哦,那么恭喜你们了,怎么不见小茸,她是不是忙?”
青年淡淡说:“外出了。”
桑柔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既是如此,还有这个。”桑柔道,“这是绒绒以前在这里没事儿做的,忘在我这里了。你也一并带给绒绒吧。”
她拿出来的是个荷包。
已经做完了大半,只差封线了,是个入云白鹤的纹样,月白色,素雅精致,右下角用银线织着一个小小的离字。
桑柔说的白茸绣这荷包的时间,应是她刚来青岚宗那会儿,被他从葭月台赶走的时候。
盯着那个离字看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接过那个荷包。不知是不是没看出是半成品,没有犹豫,竟直接就挂在了自己腰边了。
好在他人生得好,白袍玉带,配上这入云白鹤的香囊,倒是也不显轻浮怪异,很是清雅,压得住。
“多谢。”青年温雅礼貌。朝她道谢,声音也极好听。
“没事,不客气,等你们新婚了,便让小茸告诉我一声,我去道贺。”
过了会儿,青年平静道:“嗯。”
他望向她时,桑柔才仔细看清他模样,眉眼淡秀,惊心动魄的好看,桑柔以前从未见过这般俊美郎君,她知道小茸是修士,这青年估摸也是了,身上那种气质,有点飘飘仙气儿。
他将一物放在了柜上,离开了。
待那修长背影消失在雾中时,桑柔方收回视线。心里替白茸高兴,嫁给了喜欢的人,看起来,感情应该也和睦。
桑柔拿起了那物,手竟一晃,差点没拿稳。
几乎怀疑起了自己眼睛,竟是一颗夜明珠,如烟似雾,比她以前在虞府见过的最好的夜明珠品相都好太多,她甚至估计不出价格。
离开泸川之后。
沈长离改了主意。
他将剑阵的范围缩小了,从整个青州改成了青州二十八峰。
回到清珞峰后。
沈长离去了往生堂。
往生堂依旧灯火长明。
琉璃灯盏内,供奉着两张藤黄纸,其上用朱砂写着两个生辰。
一张是他的生辰,另外一张,十一月初七,葭月初七,是白茸的生辰。
是几年前以前放置的。他失忆之后看到了,但是也没动,依旧放着。
夜空中,此生辰的对应的星宿已经暗淡,与紫薇帝星之间的微弱联系,已经几乎完全断裂。
沈长离看了会儿,拿走了那张写着白茸名字的藤黄纸,回了葭月台。
葭月台上竟有一道流光落下。竟是李慈真。
沈长离打断妖祭,杀了楚复远、楚挽璃父女之事,自是震惊了青岚宗所有高层。
李慈真看着男人模样,叹道:“小玉,不要做傻事。”
他其实正好到坐化的时候了。
却没想到,青岚宗的劫难,早不来迟不来,却偏是这时。
李慈真知道,他个性看似冷酷理智,实则极其偏激偏执,从来不信任任何人。
“她已经死了,找不回来了。”李慈真说。
沈长离没抬眼,淡然道:“她没死。”语气很笃定。他也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张滕黄纸还存在着。
并且,她的骨血、灵魂,所有的情绪,从头到尾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白茸对她的身体没有处置权,她凭什么敢死的?
他语气平静,对李慈真:“老师,你走吧,离开青州,去外地坐化。”
他控制不住满溢的灵力了,也不想控制,不愿到时候侮辱恩师遗体。
李慈真不说话了。他看向一旁花池,里头漂浮着一株浅色莲花。
那是沈长离前段时间前从蓬莱仙境中弄来的的珍贵灵植,可以与龙鳞炼药,有生骨固定魂之效,至今,依旧还被他的灵力温养着。
只是,如今,已经永远用不上了。
李慈真只能在心中暗叹。谶语终究成真。
他陡然想起一事,几年前,他那会儿已经闭关了。
出关时,正遇到了沈桓玉,那时,他已是长成了清俊高挑的少年。
李慈真觉得他心情很好,虽然他向来喜怒不言于色,但是就是可以感觉到。
一问,才知道,原来方从上京回来。又见了自己未婚妻。
“她知道你是龙身吗?”李慈真问。
他一直觉得沈桓玉其实过得没有看起来那样轻松,旁人只见他位高权重又天才,李慈真却知,他有多少是都需要自己争取的。他年龄那么小,就因为皇室内斗,被送来青岚宗,来了之后,因为身上龙血,要证明的比别人总是多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垂眼道:“等之后,会知道。”
他的龙鳞还未完全长好,毕竟,还是想给心爱的人看自己最好看的模样。
不过,他知道,白茸不会介意他的龙身,他是什么样,白茸都会爱他,就像他爱白茸一样。她是世界上,他唯一愿意放下心防的人。他愿意给白茸看到他真实、脆弱的一面。一旦被其他人看到,他都会想杀人。
少年清冷眉眼不自觉含了浅淡笑意。想起她被他拥在怀中的模样。两人都是第一次拥抱,抱了好久都没松。白茸红着耳朵,偷偷说很喜欢被他抱的感觉,觉得很安心。
他没说他也很喜欢,竟生出了点迫不及待,就想把她带回家守着,只给他一个人看的妄念。
尤其想到,他之后会还是她的夫君,可以一辈子与她名正言顺相守,对她好,心中更是满足。
李慈真看向如今挺拔冷淡的青年。
这三生三世无解的孽缘啊。
葭月台上只剩他一人。
沈长离展开了包袱。包袱中有两身喜服,一身是青红的女子喜服,一身是霁红的男子喜服,霁红颜色很特殊,较晚霞深浓,又名醉红,沉郁光艳,很需要人穿。桑柔说,是白茸亲手挑选的颜色。
木傀儡给他脱了外衫,又细细展开了这身喜服,给他披上。
肩、腰尺寸都十分合适,像是量体裁衣。
这几年,他的体型比以前其实有不小变化,长高了,骨架也更高大。这一套男子喜服,贴合的是他现在的身形。
以前,在葭月台时,她在他睡着的时候偷看过他,有时候还会偷偷碰,因为知道他不属于她了,不能随意碰,只敢用指尖轻轻点点他的面颊。
沈长离其实知道,只是懒得说,都由着她了。
以前巫咸预言过,说他是天煞孤星,挚爱之人会因他而死。
楚挽璃今日倒确是死了,预言算是应验了。
他与楚挽璃洞房花烛,与楚挽璃调情,让楚挽璃叫他夫君的时候。
原白茸正在窗外,都看到了。那时,她就从水牢他的禁制里跑了出来。
他嗅到的那一缕气息,来自真实的她,而不是幻觉。
葭月台的花池,正漂浮着一株浅色莲花。
那是沈长离前段时间前从蓬莱仙境中弄来的的珍贵灵植,可以与龙鳞炼药,有生骨固定魂之效,至今,依旧还被他的灵力温养着。
寒池中,千年寒玉被一分为二,温养着那一盏含有净火的往魂灯,依旧泛着淡淡的青。
清俊修长的男人,那身霁红的喜服还未来得及脱下,立于黄昏之中,眉眼清艳,配上这样的场面,却显得无端可怕。
直到池中响起淡淡的水花声,黑发白肤的少女涉水而来。
他的心魔竟开始逐渐有了实体。
白茸模样的少女从背后环住了男人宽厚的肩,随后,开始解他身上衣衫。
竟真像是洞房花烛夜。
衣衫褪下。
这具漂亮躯体上,之前原本已经暗淡消除的赤葶毒纹,都已经卷土重来了。
白皙如玉的身躯上,重新爬满了繁复的赤色纹路,比以前严重许多,从紧实的小腹,一路蔓延到锁骨。
心魔攀住了他的脖颈,抱了他半晌,努力去吻他,摸索那一具漂亮的身体。
可是,无论怎么弄,他身体依旧都冷冰冰的,毫无反应。
青年淡淡抬眸,看向远处湛湛夜空。
为何呢?可能,还是因为这心魔还不够像白茸吧。找些足够像的,或许就会有反应了。反正这具放荡的身体,对所有女人都可以有反应。在洞窟之中,被楚挽璃摸,也可以接受并且动情。
他对那往魂灯中的净火说:“只是与楚挽璃洞房花烛,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看着就受不了了吗?”
就要从水牢中费尽心思跑出去,自己上赶着去死?未免也太脆弱。她当着他的面,被其他男人搂搂抱抱解衣服的时候,他不也没有介意?都包容了。
“不是最爱你那阿玉了吗?”
他语带讥诮,饶有兴趣,轻笑:“再不说话。那么,用这具你爱的男人的身体,在你坟前,与不同女人日夜交合。让你看个满意,好不好?”
他面容是极清俊的。身上衣裳却被女人褪去了大半,光郁的红,越发衬得如玉肤色。他半露的锁骨上,爬满了繁复妖艳的赤纹。漫不经心说着这话,荒唐放荡极了。
他却也不管,只是垂下浓长的睫,看向那团火焰。
火焰一动不动。
他拿了把匕首,随手在自己手腕上一划,银色的鲜血从创口中汩汩流出。
白茸以前很心疼沈桓玉,知他孤身一人在外行走,她又不知阿玉剑术修为到底如何,只知道当剑修本来也危险,每次他回上京,她都要仔细检查,见他身上又生了新伤都会眼泪汪汪的,回去还会偷偷哭,哭的眼睛红肿,只恨不得自己替他受了。
眼见鲜血越流越多。
灯中,泛着青色的火焰开始跳动,焰尖朝着他的位置靠拢。
他心中竟泛起一点异样的快感,冰冷的身体也开始发热。
便又用灵力摘了那一朵莲花,捻碎了,随后,用龙血与生魂莲的莲花汁液,一起滴落在那腾黄纸上,给生辰主聚灵。
藤黄纸毫无反应。只是那点残余气息被他强行用龙血维系住。
他也不急,视而不见,慢条斯理,放出更多的血。
男人狭长的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着火焰。
过了会儿,见不流血了。
他便又在原来伤口上补了一刀,支着下颌,不看那纸了,只看朝他跳动的火焰。
还会心疼。
果然是假死。
到时候,等他把她弄回来,定会让她为今日之事后悔,与他忏悔。
青岚宗的护宗大阵正在发出微光。
作为剑眼的灼霜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
青州二十八峰都开始颤动,开始下沉,寒气从每个角落开始蔓延。
山雨欲来。
天空开始暗沉,发出轰隆声鸣,他的雷劫,在这种时候竟然也再度到了。
九霄云外,即将迎来新神。
*
妖界。
天阙的宫殿旧址,过去了千年,白色的大理石略微暗淡,仍可见曾经建筑的华美壮观。
原本,有天阙残存的灵力一直庇护着此处。
可是,几年前,这股灵力忽然便消失了——因为天阙龙骨的力量被转移,不再能庇护此地。
因为此地地点实在绝佳,又一直无人居住,各种植物疯长。因此,着几年也开始逐渐有胆大的小妖接近,有的是来祭拜妖王,有的纯粹是来玩的。
天空挂着两轮红月。
一条粗大的白蛇正从草丛中游过,轻车熟路游去了温泉宫。
这是天阙以前为爱人修建的甘泉宫。
正中白玉所雕的一泓灵水散发着白雾。
白蛇很喜欢这一口灵泉,原本蛇性也喜水,他在灵泉中游了几个来回,却忽然停住了。
白蛇感应到了熟悉的味道。他顺着那味道寻去,去了宫阙深处。气息来自一个紧闭的白色玉盒。
上头原本设有灵封,压根触碰不得,可是,随着龙骨力量转移,这灵封,也失去了效果。
打开盒子一看,里头竟然是一截木头。
白蛇很是好奇,用尾巴卷出了木头。
很轻,纹理像是波浪一般美丽。竟是半截合欢木。
气息还是很熟悉,与他之前去人间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很好闻,并且帮他疗伤了的少女味道很像。
他反正也没事做,于是将它从天阙宫殿中偷了出来,放在自己洞府中。
这洞穴依山傍水,旁有一条小溪,背后是深林,白蛇每日在这,过得好不自在逍遥。
某日,一只豹子路过他洞府,瞧他趴在那里晒太阳,忍不住道:“九郁,阴山君都要气死了,妖祭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都想着趁机毁了玄天结界。你还不回府上去,躲这儿玩。”
玩性太重了,随心所欲的,明明天赋很好修为也高,还是阴山君的独苗苗,偏就是不务正业。
白蛇说:“没事,让老头子气着吧,气会儿就不气了。”
白蛇爱干净,每日都会用清溪洗刷自己一身漂亮的白鳞,洗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他有一身细密漂亮,完美无瑕的白鳞。他性情肆意洒脱,知道大家都觉得好看,也不吝啬给大家多看看。
“啧。”豹子盯着,“在这发.春呢?”
“走开。”白蛇拍了拍尾巴,“又没有对你。”
不过,想起,那天,在人间的时候,小木头还摸了他的鳞片呢——因为二者气息太像,他擅自给那个记忆中的忧郁少女也取了个名字,叫小木头。
白蛇也没事做,每日去游玩,修炼一下,回来就陪着这木头说话。
他从阴山跑了,老头子虽然嘴上说着很愤怒,但是也没找把他抓回去。
越看越觉得这一截木头很是芳香可爱。
“小木头,我要出去修行了。”白蛇每天早晚都会和木头说说话。
“今天给你带了一朵花,你看看,好不好看。”白蛇用尾巴尖尖卷了那一朵漂漂亮亮,还含着露水的百合,放在了木头上。
他想用点好听词汇形容,但是又形容不太出来,于是作罢了。
木头一直毫无回应,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白蛇也不介意,每天还是照旧。
直到这一日,他正在洞府盘卷着睡觉。
忽然感觉玄天结界巨震了一瞬,白蛇从睡梦中惊醒了。
原来妖祭到了。
他洞穴内,那一根一直平静的小木头却似乎亮了一下,又暗淡了下去。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青州依旧下着朦胧冷雨, 亭台楼榭,阆苑琼楼。都被掩在这宁静的一蓑烟雨之间。
楚氏族人给楚复远父女悄无声息收敛了尸骨,却无人敢上葭月台去寻这始作俑者。
宗主被杀, 太上长老李慈真于昨日坐化, 青岚宗风雨飘摇,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惶然之中。
这日清晨, 见小苍山峰隐约萦绕紫电黄雷,轰隆雷声越压越近, 几乎近在耳畔,却半点不见飞升之象,他似乎在耐心等待什么。
贺崖在水牢中。
也听人议论起这番事情,为楚复远这偷梁换柱之事心惊,有人感慨, 那可爱的小姑娘当时还不如一直待这水牢之中,或许还不用遭受这一无妄之灾。
水牢中众囚都对白茸印象很好, 她太乖了, 那样安静又可怜可爱,实在是无法想象出, 什么样凉薄残忍的人, 可以对她那般狠心。
“不走也改不了结局, 早晚而已。”贺崖听着外头响动,“她已经不想活了。”
贺崖在外行走多年, 见过许许多多人。白茸虽然看似平静, 举止如常。还那样年纪轻轻的一个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已被磋磨得没有了求生意志,只会平静呆滞地接受承担一切。
那段时日, 沈长离每隔两日便来一次水牢,每一次堂而皇之,旁若无人,每次都要待不短时间,离开时唇上留着明显的印记,彰显着二人见不得人的关系。再后来,他甚至干脆设下禁制,不允她再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明目张胆地对周围人表示着,她就是他拘在水牢之中、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禁.胬。
更可悲的是,她还爱着这样一个男人。
贺崖听着外头响动,敏锐察觉到。如今,他们都大限将至了。他也不如何急,就待在这里,等着命运的到来。
第二日正午,长老堂终于忍不住来小苍山寻沈长离。
方来到山顶葭月台,众人都惊住。
葭月台都被冰层覆盖,形成一朵巨大的层叠冰莲形状。
正中的寒池中,端坐着一个白衣青年。
他身侧,放着一盏剔透的八角琉璃灯,里头燃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青色净火。
白衣青年正坐在寒池边上,低眉敛目,他左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用自己的血,去喂那一盏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不知他到底放出了多少血,又在这里坐了多久。
这诡异的景象。
最开始说话的是莫长老,艰难地道:“道君,擅自调换祭祀人选之事,乃是楚复远一人所为,他背后多年与丹鼎勾结,做出此番禽兽不如之事,确是罪有应得。”
宗内与丹鼎暗中勾结的到底有多少人说不好。只是,楚复远既已经死无全尸,死人不会说话,那自然便应多承担一点。
“丹鼎那日动白姑娘的三人。”另一旁孙净心立马补充道,“都已经被堂内处置,下场凄惨,这件事……乃是楚家人暗中操纵。”
青年面如冠玉,姿态清越,依旧一动不动。
他自然知道,丹鼎那三人死相凄惨。因为都是他在那日亲手杀,千刀万剐,抛尸荒原。
另一长老望向那盏灯:“事情既已如此,还请道君……节哀顺变。”
如今,他们想让沈长离继任青岚宗掌门位置。无论按照修为还是资历,他来坐这个位置,都是最合适不过的。
之前他一直无动于衷听着,没有多少表情。不知这句话中,是哪几个字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青年平静抬眸看向他,眼睫之下,是一双沉灼的暗金色瞳孔,平静道:“节哀顺变?”
不见那一道剑风是如何来的。那长老没话说完,话音忽然含糊,唇中满是血腥味道。他惊恐地跌坐在地,方发现自己口中已是空空荡荡,舌头没了。
周围所有人都静若寒蝉,想起了楚复远和楚复远凄惨的死状。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和岳丈,都可以杀得这般毫不犹豫。
……疯子。
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绝对力量的可怕疯子。沈长离如今修为到底如何,只有青岚宗的人最清楚。
不知是哪个长老先后撤的,随即,大家都开始后退,纷纷御剑,从小苍山顶逃离。
沈长离也没有去追他们。
没有意义。
他从莲池中起身,袖袍与墨发末梢微湿润,袖袍都未曾沾湿分毫。
那一盏盈盈的灯,正空悬在他身侧。
因为失血,他面容像是玉一样的白,更衬得那双眸子发沉,在夕阳下,显出一种沉融的暗金来,像是融化的灼热鎏金。
时间到了。
他往小苍山顶雷劫而去。
青岚宗埋藏地底的护宗大阵,已被强行启动。
他不想再去分对错,追究缘由。
正好,便都与她一起陪葬吧。
……
这一日,桑柔与许许多多的青板桥百姓一起,站在街头,远目看着那仙山。
只见到天边亮起了一道异样的霞光,紫色连着金色的云霞堆积在山巅。
明明是秋天,竟下起了暴雪。
青州二十八峰都被席卷在剧烈的暴风雪之中。
随即,便是一阵轰隆的地鸣声。脚下开始晃动,桑柔几乎都要站立不稳,身边丫鬟忙搀扶住了她,两人互相搀扶。
桑柔抬眸,看到了让她此生难忘的场景。
这连绵起伏的青州二十八峰。其上琼楼玉宇、楼阁台榭,巍巍仙山,开始在夕阳中缓缓下沉。
她半张着的唇久久无法合上,双手合十祈祷:“望绒绒和沈公子平安无事。”
她记得,他们也是住在青州峰上的修士。
只是后来,桑柔一辈子,直到垂垂老矣,也再没有见过白茸与她夫君。
那颗鲛珠,她拿去当了。对面给了她她十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她一辈子没有再嫁,倒是也衣食无忧,安逸幸福地过完了这一生。
直到半日后,山峰下沉方才完全结束,留下一块巨大的凹陷。
随即,竟然开始从地壳下方缓缓涌出碧彻的海水,形成了一片安静的湖。
此后的很多年中,没有人再敢靠近这一片不祥的湖。
后来,《仙异录》有过记载,九清负雪仙君沈长离飞升前,曾手刃其妻,屠灭满门,沉山入海。如此所为,可见其心性之残忍凉薄,多年后,他飞升后又堕仙,沦入魔道,成为三界九霄人人畏惧的可怖魔头,便也毫不奇怪了。
*
三尺青锋,终于回到了主人手中。
二十八道天雷,被他用剑气轻易击破。
他修为已经早早突破了渡劫期,只是一直因为心魔桎梏,始终无法飞升。
如今,桎梏他飞升的心魔死了。
心魔被他亲手点火,烧死了,死无全尸,神魂俱灭。
他爱人也死了,楚挽璃确实死在他手中了。
这些操纵他人命运,高居九重霄上的仙人,想必应当是很满意了。
已有五百余年,未曾有新仙从瑶台飞升。从前一般会有两个司礼仙官迎接,将其登录仙簿,随后由仙廷封神。
白玉瑶台上,鹤鸟翾飞鸣啼,鸣篪吹竽,仙乐礼颂。
翻飞的白羽之间,云中走出的青年一身白袍,眉目清俊秀雅,身形高挑颀长。
除去手中拎着的那一把尚且染血的寒冽青锋。只看面容,他甚至不像是一个武神,更似一个文弱的文官。
金羽真人与心宿星君早早在瑶台等候,见到那熟悉的眉眼,心中却已早早明白。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你果然还是来了。”金羽真人道。人间一别,如隔三秋,下界动荡变化,他在仙廷也能窥探到,只能感慨,命运弄人。
心宿牛头人身,乃兽体飞升。金羽青岚宗出身的剑修,仙廷派出他二人迎接,意味可想而之。
果不其然。
仙界西荒,是一片漆黑的荒原,其中是仙廷禁地,埋骨之地龙冢。
龙冢入口的白玉台上,正坐着一个盘腿打坐的白发神君。
若化神君已祭出手中法器,是一条绿藤长鞭。他是仙廷文官,不擅长打斗,只是这种时候,若是沈长离想强行夺走龙骨回冰海,他也必须恪尽职守。
可是,沈长离没有半分与他动手的意思。
他只是停下了脚步。
仰目,远远看向那煌煌龙冢。
一切都因此而起。
赤红的绵延高墙之中,满是坟茔,骸骨被埋藏其下。
几年前,他突破了渡劫期,剑术大成后,回了上京,预备将青姬从宫中放出来。青姬叫他化回原身给她看看,他拒绝了。那会儿他原身鳞片还没完全长出来,换新鳞时全身剧痛,偶尔还会渗血。他并不愿在人前露出原身,生母对他来说也是外人范畴。
青姬告诉他,时候已经快到了,他可以寻个没人的地方,看看自己原身,看是否可以看到赤葶纹路了。
这是娘胎中带来的毒,再不换骨,过不了多久,便会毒发。发疯癫狂,胡乱杀人,他是天煞孤星,亲人爱人都会死在他手里,直到力竭而亡。
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天阙的龙骨,上仙界,解开龙冢封印,将遗骸带回冰海,然后去给全族复仇。
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换骨的那段日子,他脑中日日都是各种错乱的记忆。待重新醒来时,头疼欲裂,不但肉身几乎被重塑了一遍,精神更是濒临错乱,表现便是,完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
那段时日,冰海龙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也没有任何妖敢接近。
都知道少主发了疯,谁敢接近,都只有一个死。过了很久,他意识方才回位,重新占据了身体主导权。
那时候,他已经抽了情丝。也是为了提升修为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凉薄残忍,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修为,一心念着飞升,阻碍他的都要死。
他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靠自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周围人都说他自小是个冷血的怪物,没有七情六欲,被如何对待都无所谓,不会有情绪波动。
沈长离觉得很奇怪。
在他力弱无法反抗时,那些人折辱他,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话,想看他下跪求饶还是摇尾乞怜?他为什么要遂这些人的意?这一生,他还从未对谁低过头,服过软,也不曾后悔过。
“母亲,原来,这便是你想要的?”他望向那阴森恢弘的龙冢,眼睫上沾染了水雾,轻笑着,眉眼竟有几分柔和。
“儿臣如今可以替你办到了。”
想必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一路上,不过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
他昨日又开始做起了迷蒙的梦,梦到了上京城的重重宫阙。
他年幼的时候,被独自关在在宫中。表面是金尊玉贵的体面小皇子,衣裳下看不到的地方,遍布了各种伤痕——他是个好玩的小怪物,以前还长着尾巴,毒不死,血是银色的,被刀割破的再深的伤口,几日也愈合了,漫长的日子里,他始终孤身一人。
这一次梦中,不同的是,有个与他手拉手的小人。长大一些后,得空了,他就经常跑去看她,照顾她维护她,不让她遭人欺负了去。
再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离不开她,像个贪婪的恶鬼,依附在她身上,不断汲取光热。他呵护她,爱她,予求予给,唯独信任她一人。
同时,也通过汲取她的爱意,维持正常模样,一心一意,持身清正,按照世俗谦谦君子塑造自己,等待着以后成为她的夫君,与她组建一个小家。
只可惜,他始终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
那个人对他而言不存在。
他脑海中真实存在的记忆,便是他独自一人,走过了这条孤独的路。
而他逐渐继承了天阙的全部记忆。尤其是他身陨前的那段回忆,无比清晰。
梦到那个酷似白茸的女人,手持长剑,亲手掏出了天阙温热、尚且还在跳动的龙心。
轻声对他说:“你是兽体,而我是仙身,始终殊途,不是一类人,我永远不可能爱你,也不可能与你一起。”
……
如今,他也该完成这桎梏他前半生的使命了。
毕竟,他生下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男人修长的指尖酝起一点黑金色的烈焰。
在随即赶来的众仙错愕眼神中。原本都在提防沈长离想夺走龙冢中骸骨。
可是,那一团黑金色、夹杂着魔气的烈焰,夹着风声与剑气,朝向的不是他们,而是朝着龙冢呼啸而去。
他竟然抬手引燃了龙冢。
白袍青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神情是极致的漠然。
瞳孔中映照着这一场滔天的大火,逐渐吞噬整个龙冢。
最后,是玉灵官控雨,浇灭了那一场燃烧了十日的大火。龙冢已经被烧尽,满地都是无人收敛的焦黑龙骨。
诸仙见他行事癫狂至此,心中都涌现了彻骨的寒冷。
那是他族人的坟茔……竟然就这样被他用魔焰烧毁。
他就是个疯子。
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只是仙界后来被称为万仙之乱的一个开端。
比起天阙,他更可怕。
不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还完完全全继承了千年前天阙在三界征伐的记忆和修为。甚至还有这一世修出的精纯仙力和一身超绝剑法。
仙界太平太久,靡靡之音繁盛,都崇尚享乐、以和为贵。
仙界的世家子并不擅打斗,仙廷中司战的职位大抵都由下界飞升而来的大能修士担任。
这几百年,因为仙廷内部党同伐异,飞升条件越发苛刻,下界飞升的修士竟是越来越少。
仙廷陡然面对这样一个从血海中走出的煞神,竟然没有多少应对办法。
并且,仙廷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不少飞升散仙,非先天仙体的仙君,心中早早已经对仙廷有了不满。
不少飞升上来的仙裔,其实明里暗里站在沈长离这边。
其中,金羽真人与心宿星君,便是两类很好的代表,一是他同宗的飞升剑修,一是他同类的兽体成仙。
金羽真人飞升后,在仙廷过得并不多好,香火高职轮不到他,倒是有一大堆琐碎事情,譬如之前被派遣下凡寻找神女魂魄,并非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便也就随意糊弄了一下,更多只是旁观,在这仙廷里,似乎谁都可以来指使他一手。而心宿原因变更简单,兽身成仙,一贯是最被看不起的一类。
他们都愿意追随沈长离,倒逼仙廷改革。
他年轻、修为超绝,手腕残忍而强硬。
仙廷被搅得一团乱麻,诸仙分成为三派,一派坐壁观上,一派守旧,一派却也加入了叛乱。
没人知道沈长离到底要什么。他什么都不要。
死在他手中的仙族越来越多,全是天生仙体的世家子。没人知道他下一个要杀谁,要出现在哪里,一时都惶惶不可终日。
他剑上鲜血越积越多,没有终点,也不知休止,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要将自己与对方烧尽,直到油灯枯竭倒下为止。
直到某日,他去了化露池畔。
池边,有一朵未曾绽放的莲花。莲蕊中,沉睡着一个乌发白衣的女人。
是甘木神女。
司命星君将她带来了此处,又悄悄离开了。他是文官,并未参与这一场变乱。
神女还未曾醒来,依旧在沉睡,用任何办法都无法唤醒。
沈长离神情很平静,原本清透长剑上,已被鲜血染变了颜色。
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依旧冰冷无情。
莲瓣被剑挑开,剑气即将冲到了沉睡的神女面容上。
他如今确实不是天阙了。
而是白茸的情郎沈桓玉。
可是,他看清了莲花中女人面容。
神女莹润的耳垂上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和白茸一模一样。从前,他含住那里时,她浑身都会克制不住的哆嗦。
他顿了一下。
灼霜剑身上酝酿的剑气,在即将削去她头颅的前一刻,终于还是偏了。
随后,若化神君到了,他脚踩祥云,怀中抱着一个玉坛,其中是一抔淡褐色的泥土。
“沈桓玉,此为孕育白茸身躯的土壤,你当真想要都毁了这里?”他声音满是疲惫,看向宁静的化露池。
若化知道,仙廷会有一次大难,却没想到,从这里应起。
青年收了剑,那一抔灵土,已经变到了他鲜血淋漓的手中。
良久,他抬眸看向若化,淡淡道:“说。”
若化神君说:“白茸确是神女化身,但也不完全是。”
“她灵魂乃神女一魂三魄,躯壳则为化露池畔的合欢神木所化。”
十八年前。由神女亲自栽培生出,又点化了,附着神女的一片灵魂,送入了凡尘转世投胎,托生成了白行简家的女儿白茸。
若化不知神女此举是为了什么。却没料想到,合欢下凡,会与另一条夔龙产生这样的一段孽缘。
他降生后,没多久,她便又被送去了他身边,成了他青梅竹马的妹妹,往后的恋人与未婚妻。
两人都与神女和天阙扯不开干系,却又都不完全是他们。
当真是纠葛不清。
若化道:“十多年前,合欢化身前,曾在仙界遇上过雷劫,被分为了两段,其中一段……你明白,所化身躯已毁。另一段,也随之下凡了,虽不知所踪。但是,如今,或许还存在于世间的某一个角落。”
“只要等候的时间足够长。”
“或许,你还可以有与她再见的那一日。”
若化也没说谎,他二人命运紧密相连,纠缠不休,缘分还没到了结的时候。
他知道,如今沈长离此举,已经摆明了,打算与仙廷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他性情本来就偏激自负,换骨后精神极不稳定,如今又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没了爱人。
到如今这地步,若化也可以预料。
他其实也不知另一截合欢木的下落,可是,如今只能如此一说。
他不知沈长离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只是别无他法,也只能赌了。
仙河对面,鹤鸟展翅飞过,青年一身银袍,手中还拿着剑,袖袍沾着斑斑血迹,说不清多少是他的,多少是死于他手下的冤魂的。
原本一直维持着暗金色竖瞳的瞳孔,此刻,已经悄然变了一些颜色,化回了浓郁的琥珀色。
他看向那一抔灵土。
可以察觉到,上头确确实实残存着她的气息,浓郁而安宁,并非他强行留下的破碎悲戚的灵力。
很奇妙,她竟是由这样平平无奇的一抔灵土孕育而出。
他身上裹挟的暴乱戾气,那一股浓郁的血气,终于开始逐渐平息。
仙廷开始与他议和,承诺将白茸栖身过的所有灵土并化露池清含宫都送给他,清含宫乃甘木神女从前居所。
三日后,沈长离拿走了灵土,但是没要化露池和清含宫。
此外,他还做了一件事情。
强行自上而下打通了不周山的仙道,从此之后,无论是妖,是兽,还是人。从此之后,只要修为足够,都可以自行通过天堑飞升。
仙廷无法,最终也只能接受。
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仙职,也依旧拒绝接受仙廷的任何诰命。
他将那一抔灵土,收入了自己如今居住的天枢宫中。
因为玄天结界之事,他在九州积累了不少人望,又因是修士飞升,在下界香火十分旺盛。
想起来倒也很讽刺,简直堪称笑话,他杀人无数,满手鲜血,沉了青岚宗,如今却仍接受香火供奉,在仙界有神位。
琅嬛仙境,浮岛之上,便是他如今居住的宫阙,离北斗星辰最近的一处。
因沈长离不喜欢有人在身边,偌大一座仙宫,云遮雾绕,竟然没有半点活物的声响。
宫中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乌发白衣的青年半躺于在榻上,面容很是安静,在看手中的荷包。
那一个绣着白鹤的荷包。
被他握在修长如玉的手中,垂眸端详上头那个离字。
这是那个女人为他做过的唯一一件礼物,还是个没做完的半成品。
她确实小气。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送他什么。
他将白茸居住过的那一间小院,也原样挪到了天枢宫。
他本嫌这小院子脏乱,踏不得脚,唤了仙官:“去打扫。”
可是,见人真要推门进去,却又被他皱眉唤住。
闲杂人等进去,会弄杂了气息。
那仙官知他性情乖张,心情也阴晴不定,这种时候也不去触他霉头,唯唯诺诺又走了。
沈长离入住天枢宫后没多久。
都知他是成年龙身,如今又还孤身,诸位仙界同僚便给他送去了不少貌美侍女。
在仙界,这种事情很正常,极为讽刺的是,仙界并无礼法约束,如何快乐便好,如有极乐登仙一说,耳边都是仙乐靡靡。男欢女爱,自然也是其中一环。
他发现,妖祭后,他已经接近不了任何女人了。
他的发情期还没有结束,明明这放荡的兽身欲壑难填,极容易动情,对着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有反应,谁都可以当他伴侣才对。
只要近身,还没碰到,他便会反感到控制不住,想呕吐。甚至还会升腾感到一股更强烈的,想杀人的欲望。
只要看到红衣,红灯笼,红帐幕,他经常也会头疼欲裂,心中烦躁不堪,杀意更甚。
之前用杀戮强行压抑住了这股情绪。
如今闲置下来,他只要闭目,经常会看到那一团熊熊大火,和她在火中含着泪的眼眸。
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发清晰频繁。
沈长离在天枢宫虽住下了,他飞升时的那一场劫难,依旧让仙廷心有余悸。
于是,过段时间,有人又被送入了天枢宫。
仙廷想故技重施,想重现千年之前,神女与天阙之事。
韶丹也是花木成仙,是芍药所化,生得清纯可人。
她被装扮成了千年前神女模样,一身白纱衣,被送去了沈长离所居的天枢宫。
只是,她的样貌却十分酷似白茸,尖尖的下巴,有双乌黑乖怯的眸子。
怯生生的,娇弱不堪,说是侍女,成日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反而闹出了一堆鸡零狗碎的麻烦。
随在沈长离身边的两个武官,华渚和宣阳,都对她很不满,屡次要赶她走。
这两位都是天堑打通后飞升的小仙,华渚原身是一只水隼,但他不愿为妖,只想登仙。宣阳更为奇特,原身是一柄上京城武官手中的名刀,主人战死沙场后,他受主人死前心口鲜血浸润而诞生了灵智,后来阴差阳错开始有了修为。原本,以他两人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登仙的。
后来,跟了沈长离,这两人都对他死心塌地,崇拜至极。
沈长离倒是没赶她走,他在三界行走,压根没时间管天枢宫事情。他不需要人服侍,在仙宫的时间也不多,一年也见不到几次。
倒是韶丹在这空荡荡的宫阙此处待久了,知道他性情随意,宫中也没人,胆子也略微大些了。
传闻这位仙君是龙身,见到了真人,倒是与之前她以为的粗鄙的兽类都不太一样。一举一动却很有风仪。
加上,他刚登仙时的事情,韶丹也听在了耳中。知他修为如今独步三界,仙廷也拿他无法。自古美人爱英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况且,她大抵是在仙界待久了,见多了温文柔软的男仙,见到这样一个这样强大,看不透又强势的,竟然心中也真有点欢喜。
一天晚上。
沈长离从人间回了宫,难得宿在寝宫中。
夜半,有人进了他的寝宫,他察觉到,有脚步声出现在身后。
是女人柔软的手臂,伴随着一股如兰似麝的淡淡香味。
爬了他的卧榻,想解他衣衫。
这具身体异样的冰凉。
随后,男人已经回身,单手握了她纤细的脖颈。
韶丹原本心中一喜,很快便察觉到。
并不是什么情人之间的爱抚,那可怖的力道,在逐渐收紧。
他浑身都是冰冷刺骨、毫无热气的。他想掐死她。
韶丹身上那一点修为对他毫无用处。
“仙君饶命……”她拼命挣扎。
月下,这双大而乌黑,盈盈的桃花眼,含着泪水。
他指尖卸了力,眸光逐渐变化,仿佛又看到,那一日,被他亲手点火,生生烧死的白茸,她此生见他的最后一眼,也是这般含着眼泪。
她的面容在火中逐渐模糊不清。
他松了手。
韶丹浑身瘫软,掉在了地上,白嫩的脖颈上留下了几道修长淤青指印。
他确实对她动了欲,不过,起的是蓬勃的杀欲。
沈长离没放她走。
青年乌黑的发垂在宽阔的肩上,身着月白色寝衣,眉目当真清俊至极,也很温和,完全不像方才要暴起杀人的样子,更不像诸仙口中那可怖疯狂的杀神。
韶丹浑身瑟缩,还在不住咳嗽。
“不是一直想嫁我?为何要中途变卦,还要背叛我,离开我?”他在她面前蹲身,眉眼温柔清俊。
韶丹不敢说话,只敢听他说。
他问:“你既招惹我,为何又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他其实并不沉迷肉.欲,以前,从来忽视甚至蔑视肉身感受。
若没有漆灵山那一晚,他定然一辈子都会保持元阳,也不至于如今被折磨至此。
白茸让他体会到了情.欲之苦。
却又抛下他,去爱别的男人。那他自然也可以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回来,报复她。
他做的有什么不对。
为何白茸要离开他去死。
为什么如今他已登仙,成了仙体,她还不回到他身边来。
为什么替她报仇雪恨,青岚宗被他杀了,仙界那些要阻碍他们在一起的仙也被他杀光了,她还不满意?
他两片护心鳞,都给了她。
她害了他一辈子,害他再也生不出第三片护心鳞,可以去送给旁的女人了。
她把他伴生的鳞片扔了,叫楚挽璃捡走后,也不管不顾,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他眸中含了一点凉淡笑意,笑道:“那日,楚挽璃给我下药,我进帐的时候便闻出来了。”
可是,他还是进了帐,由着强力药效在自己身体里发作。
想看看,白茸会如何反应。
漆灵山那一次,她分明是喜悦羞涩且主动的。
这一次,却如此不同,便是因为她变了心。
他可以不爱白茸,但是,白茸若是变心了——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敢背叛他,他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既然白茸只把他当成一件怀念过去的工具,而不看一眼现在的他。
他便也要用着这身她旧日情郎的皮囊,在她的面前,与其他女人交颈而卧,琴瑟和鸣。见她为他流泪、为他痛苦,他心中便会泛起异样的感觉,甚至更甚于肉.体上的刺激。
痛苦、压抑、仇恨,这也是他从前二十年最熟悉的情绪。
都是他。
凭什么白茸只爱以前的他,而不爱现在的他?就因为他露出了真实的样子,她就不喜欢了?
她应该老老实实爱他,待在他身边。无论他做什么,是什么样子,都应该永远爱他,对他一心一意才对。
是,白茸是答应过他。
他头疼欲裂,骤然恍惚了一下,脑海中竟忽然出现了模糊画面。似是一个花园中,四周悄寂无人,她埋在他怀中,红着脸软软的与他说情话,说好喜欢他啊,分别的时候一直在想他,爱阿玉,爱哥哥,爱属于她一个人的小郎君,什么样的他都爱,以后要与他日日相守,在一起一辈子的。
是,既然如此说了,为什么违背诺言?敢失约,敢骗他?
他伴生的那片护心鳞被强行易主后自绝了。
他生出的第二片护心鳞又要去找她,他冷笑,索性锻剑,将那片心鳞做成了剑镡,给了霍彦。没想到,最后辗转,倒是还是到了白茸手里。
如今,那把孤零零的银剑摆在卧榻边的剑架上,像是一只孤零的鹤。
白茸死的时候,这把剑并未被她带在身边。
他忽然拿起那一把长剑,扔给韶丹。
他轻声道:“我不是说过,让你日日带在身边,不要松开,可以护你一生。”
韶丹吓得半死,下意识去接那把银色长剑,还没到手,却像是捱到了火焰一般,被烫得立马抽手。
“为何不要?”他问。那双浅色的狭长漂亮的眸子,似也是沉了点点星光。被一个素来冷淡的男人,用这样深邃专注的眼神看着,她心几乎都酥软了一下。
随后,韶丹胆怯道:“烫……”
“滚出去。”他像是认出了什么一般,眉眼陡然凌厉。
那副清俊的眉眼冷沉起来的样子,压迫力极强。
随后便是一道剑气,她方才要去碰他的那只手,差点被生生砍下来。
韶丹被那吓得都不敢站起来,惨白着脸,立马跌跌撞撞跑出了宫阙。
烫……
天枢宫外,燃着一轮不灭的凰火。
他浅色的眼眸,凝神看了会儿,抬手便把那把银剑扔入了火中。
护心鳞与他本体相连,是他原身上,最敏感,感觉最集中的一处。稍加触碰,都有千百倍的感应回馈。
他立马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钻心刻骨的灼痛,这灼痛之中,却又夹杂着,一股难言的异样扭曲快意。
此后,他但凡在宫内,便夜夜去锻烤,由着凰火燃烧那把剑。
那夜,韶丹半夜惨白着脸,赤足从天枢宫中连滚带爬跑出的事情在仙界也小小轰动了一把,诸仙一般行这种事情都是缱绻体贴的。又看到她脖颈上淤青,更好奇了,这龙性情到底有多残暴。
兽与仙果然就是不同,看他完全不会怜香惜玉,竟把韶丹弄成这般。
韶丹被花神暂时接回了自己宫中,安抚她,让她在这住会儿,寻到时间再回去天枢宫。
华渚听到传闻,他原身是鸟,也被扫射,气得半死,更厌恶这女人了。宣阳性格沉稳些,又因为是刀身关系,与灼霜交好,因此只是注意不让这事儿传到沈长离耳中。
只是未曾料想到,他冷静到几乎漠然,毫不在乎,压根没放在心里。
只是照旧做自己的事情。
那日若化所说的另一截合欢神木,他派人在三界搜索。
他用搜灵术,走遍了三界,在每一个角落,仔细搜寻白茸的灵魂碎片。
那一抔曾孕育出神木的灵土,被他带在身边,遍寻了聚灵的顶级灵药,加了新鲜的龙血,日日浇灌。
白茸那颗生辰星也一直没有暗淡下去,被他强行用咒术,逆天而行,维持住了一点微弱的生机,不让它彻底陨落。他并不怕遭受反噬,左右造的孽障也足够多了。
他这般淡漠反应,倒是又激发一些八卦小仙探寻,对他感兴趣的女仙很多。没想到这仙君看似清冷不近人情,竟惹下过那么多桃花债,只是随后,又立马听闻他曾在新婚头日,便手刃妻子飞升,不免咂舌惊叹。
他去寻过司命,寻白茸命格,司命说他从未写过。
去了地府,生死簿中,也未有白茸的半点记录。
受华渚提醒,沈长离去又了一次月老处,不料这一次,竟然寻到了她的名签。
月老的千年桃树下,眉眼清隽干净的青年原本正低了眼,正在认真查看,看清与她相连的人后,他眉已经皱起,旋即冷笑了声,化了剑气,将她名签周围所连所有红线都割断了。
天枢宫中有一口巨大的冰泉,占据了一整间偏殿。
今日或许是心情不好,他今日倚靠在池边休憩时,察觉到身上赤色纹路越发深浓。
他垂下湿漉漉的眼睫,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换骨后,他体内残余的一些赤葶残毒,之前在人间时,曾莫名其妙大好过一段时间,后因为情绪不稳,又开始复发了。
只是,如今他也不在乎,随它什么时候发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去了月老祠。
这天晚上,他竟梦到了白茸。
他推开那扇院门,看到她纤细的背影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很久也没进去,只是沉默看着那许久不见的背影。
她正站在那小院中,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衫子,梳着双环髻,手里拿着药锄,正在侍弄那一丛药草。
高大的男人一直站在院门口,久久没动。
她倒是发现了他,看到他,便立马笑容满面,扔了药锄,朝他扑了过来。
他很不适应,站着没动。
但是,依稀又记起梦中的自己,是还没有拔掉情丝的沈桓玉,梦中场景,应是他们顺利成婚后。以前—白茸好像曾对他说过,以后成婚了,想要一个单独的院子,种漂亮的花草与各色药草,她想学医术。
于是,他站定,伸臂搂了她。给她细细擦去了额上汗水。
白茸靠在他怀里,只是偷偷笑。
他随手帮她把药园的活都做完了。白茸便很满足,围着他叽叽喳喳,欢欣雀跃。她原来那么容易满足,一点点廉价心意,就可以高兴至此。
晚间两人一起用膳,他早已辟谷,但是陪着她一起用了些。
夜里,沐浴后,两人都躺上了卧榻,他把她抱在怀中,下颌懒懒搁在她颈窝里,边嗅着她秀发上淡淡的香,边听她在说着一些琐碎的小事,都是鸡毛蒜皮的邻里琐事,也有与她学医和种药草有关的。听着倒是也没想象中的无聊。
他以往极少真正入眠,夜间闭目,多半只是在清修。
心中总是充斥着压不住的戾气。
这一次,搂着她,心情却很平静,什么都没想。
过了会儿。
明明只是松松搂她在怀,没想到,已经又所意动了。他才想起自己发情期还没过。
原本轻车熟路、预备去粗暴撬开她的唇强迫她。
但是转念间,又想起,如今,他不是青州山上的剑尊沈长离,而是她的夫君沈桓玉,两人琴瑟和鸣,白茸心里头没旁人,也只念着他爱他一人。那他便自然要收起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对她好些、温柔些。
于是,他含了她莹润的耳垂。用尖尖的犬齿,咬那一点小小的红痣。
见她未曾抗拒,只是耳尖都滴血般的红,他轻笑了声,去勾缠她的舌尖,用自己的身体,去引导她一点点体味这件事的趣味。他很熟练,驾轻就熟,掌控全盘,少女面颊却都红透了,颤着睫不敢看他。他忍不住沉沉地笑,手臂用力,搂紧了她。
沈长离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很奇怪,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是一种和单纯满足欲望完全不同的感受。看着怀中女孩瓷白面颊,他低头,居然有点想去轻轻亲一下她嫩嫩软软的脸蛋。
可是,转眼之间,怀中伊人却化为了一具被烧得焦黑的枯骨,两个空洞的眼眶,呆滞看着他。
红粉骷髅,只在一念之间。
梦中燃起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她、那一重小小的院落,他的幻梦,都在火焰中化为乌有。
如今他只能用黑焰,那一日引燃净火的本命苍白灵火,已经用不出来了。
他睁开了眼,平静看着远方。
他还浸泡在灵泉之中,身体上的赤色纹路,越发深浓。
赤葶毒,本就可以扰乱心神,让人见到幻象,逐渐疯狂,再被灵泉一激,效果越发强烈。
他很久没有再见过白茸了。
于是,索性由着这毒发作,也不管自己身体变化。
甚至再去寻了药,加重了自己身上的赤葶余毒。
在梦中与她相会,有一便有二,他开始越发得心应手地扮演她心爱的夫君沈桓玉。他很会扮温柔郎君,本就天生一副绝顶皮囊,只要遮掩住其下恶劣不堪的性情,便有了十分模样。
他扮演得越来越熟练,甚至学会了与她很自然地说那些假模假样的甜言蜜语,她竟也完全听不出来,听了都甜滋滋。
有时,也会在梦中找她收取一点小小的甜头。作为她的夫君,这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这样的梦也越来越少,更多的,还是她被烧死的那一日的幻境。并着这么多年,死在他手下的无数冤魂恶鬼,都开始回魂。
再后来,赤葶毒妖纹已经几乎爬满了身体。
但是,也见不到白茸了,闭上眼,只能见到阿鼻地狱罗刹之相。
他望着,倒平静,只觉得那一个个在火海油锅中挣扎的狰狞罗刹恶鬼,每一个都是他自己的相。他造孽实在太多,剑下亡魂无数,沾染了满手血腥,迟早报应。
最近,他开始越来越多分不清真实和幻觉了。
沈桓玉幼年时,曾问过教导他的太傅,到底何为黑何为白,该如何厘开清浑。
他性情自小执拗极端,事情总要分个对错黑白。
太傅答,命运便是如此,黑白无常,命运也无常,这世间没有任何纯粹的事情,只是一盘黑白互交罗,交错转化而已。
幼年的他回答。若是不纯粹,那他宁愿不要,全毁了才好。
太傅翌日便禀告了皇帝,三皇子性情偏激,未来行事恐走极端之道,不是交付江山社稷的好人选。
如今,他性情依旧没有变化,偏激且从不回头。
这一日,见他如寻常一样,放血浇灌灵土。最近,他也开始学着用龙鳞炼药。
金羽真人提醒过:“仙君适可而止,莫要折损了元神。”
对身体负担实在太重,况且,在他看来,也只是求得一个心理慰藉罢了。
金羽真人其实反而在心中觉得,那女子死了,身死魂消,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让他如今重蹈覆辙,走千年前天阙的老路。
如今正是仙廷势力交替的关键时候,他们很需要沈长离。
沈长离却不以为意。
他寿命很长,原本龙类便长寿,加上他已有如此修为,寿命长到几乎没有尽头,有的是时间与白茸耗着。
这段时间,他三番五次去了魔界,开始搜寻传闻中的复灵秘术。魔界秘术,只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肢体,记忆、感情、仙丹……什么都可以拿回来。
魔界独立于三界之外,素来混沌无序,从来无主。如今听说有一新魔主,最近大婚取了魔后,开始试图整顿统一魔界,但是大体还是各自为政且杂乱的。
如今他为仙体,本来心魔未除,在魔界又难免沾染魔息,他修为这般超绝,三界之内都寻不出什么敌手。一旦走火入魔堕魔,仙廷完全不想看到这局面。
他身边人都知道,只是也劝不动。知他自负的性情绝不会听。
一直到如今,他其实都不接受白茸已身死魂消的事实。
“仙君很爱那个女子吗?”华渚终于忍不住好奇,“为何这般执拗?”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
三界都知道他上天下地终日在寻什么。他也没有遮掩。
华渚追随沈长离也有这么久了,知他有多冷心冷肺。
他摇头,良久,风中听得他的答复:“我要寻回她,问她一个问题。”
他要找到白茸,听她说完那句话。
若有来生,她到底会如何。
后来,又过了几年。
这一次,从魔界回来后。华渚总觉得仙君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他回来,便操办了一件事情。
大宴宾客,昭告三界,与她成了婚。日子就定在四月初六,他们以前的婚期。
与那一盏燃着灵火的琉璃灯盏。
天枢宫中人都惊呆了。韶丹还跑来哭闹了一场。
只有沈长离毫不在乎,他本也不是个会在乎外界看法的人。
不过今日,也算不得什么正式昏礼。
只是补完一场以前该有,却未完成的仪式。他们本来就有婚约,是未婚夫妻。
送走了宾客,内室只剩他与那盏灯。
“我知你心中不愿,我其实也不愿,只是如今,既已走完了流程,你我名义上便是夫妻了。”他平静道。
随即,他凑近了,伸手出触碰净火,也不管手指被灼伤,眉眼含笑,借着酒意,像是情人之间的低语:“既待走了这场仪式,往后,你要是再敢离开我,我就再亲手弄死你一次,好吗?到时,我们两个尸骨埋在一处,我已经选好了地方,都永世不得超生,也算是不分开了。
今晚他少见喝了不少仙酒。清淡的眉眼都被映得多了几分浓郁。
换下喜服后。
他将灵火放入了自己神境,用神魂触碰了一下。火光下,她柔和温暖的气息传来,因为多年日日被他随身温养,已经有了一丝摆脱不了的他的味道。
火焰像在担忧地抚摸他的面颊。他眸子微眯,靠近了些,又想到上次小院中,她说让他少喝酒,好好养身体,下意识应:“下次不喝了。”今天是因为有喜事。
说完方才又意识到,如今好像不是梦,他也不必伪装沈桓玉,对她说什么多余的甜言蜜语。眉眼缓缓沉了下去。
他是第一次尝试神魂交融。
她灵力虚弱,因为知道自己粗暴没节制,这么多年,他没有碰过。今夜是特殊日子,自然不同。
与她灵魂浅浅纠缠了会儿,感受她的气息被他包裹,孤弱柔顺,似全身心依赖着他。他看着如此乖顺的她,喉结滑动,下意识逼近:“……叫夫君。”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他身体陡然凉了下去,兴致完全消失了。
那日,一墙之隔,从水牢中跑出,满身是伤的白茸就蜷缩在窗外,听楚挽璃与他洞房花烛,恩恩爱爱,唤他夫君。
身体已恢复了刺骨的凉,温度甚至比往日更低。他索性披衣起身,看着便觉得好笑,这身体早被楚挽璃摸遍了,哪个女人都能碰,一碰就发.情,还装什么冰清玉洁呢。
外头已是清晨。
仙界精致的连绵飞檐下,他独自站着,站了很久,被雨水淋湿了也没觉得。
像一只孤拔的白鹤,立于高处,一尘不染。
空中似乎都浸润着一点冰冷的水汽,远处,有成群鹭鸶从仙河涉水而过,激起大片水花。
白茸走了多久了。
他记不得了,依稀已很多很多年。有生以来,他们还从未分开过那么久。这么一想,好似真的看到了她不愿意与他分开,哭红了眼的样子。
如今,至少表面上,他们已经结为夫妻了,待她回来,除去他身边,又还能去哪呢。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周边都是无穷无尽, 没有尽头的黑。
没有五感,也没有灵智,一切都在混沌之中……记不清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白茸一直沉浸在黑暗中, 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黑暗的湖面里, 有一滴血滴落, 像是一滴露水落入了湖中, 泛起涟漪来,随后便开始日复一日。
那血十分香甜, 并且饱含灵力。
她没有意识,只剩下本能,也不知满足,好在每一次都会被喂饱。对方灵力足够充盈,任她索取。
只是, 她的身体依旧极度虚弱,依旧没有半点聚灵的意思。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
某一天, 她意识忽然恢复了些, 似乎可以开始感应到四周了。
她便感觉自己宛如置身一个被封闭的黑匣子。
白茸迷迷糊糊顺着唯一一点光亮摸索过去,飘过了一条狭长甬道, 视线陡然开阔。
这地方竟然是一个热闹的瓦肆, 人潮涌动, 只是这些人似乎都看不到她,和他们说话都没反应。
白茸只能自己飘着找了个位置, 这里人多。她喜欢人多热闹, 陪着自己就不孤独了。
瓦肆里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坐在勾栏中的一个长髯说书先生。
白茸寻了个角落坐下。
听到第一个熟悉的名字时。她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只是看了眼周围,大家都在认真听, 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干脆也一起听了起来,当是听一个同名故事了。
话本子情节曲折跌宕,白茸迷迷糊糊听了一晚上,才终于差不多厘清了大概情节。
这话本子名叫《七情劫》,故事围绕着青岚宗掌门之女楚挽璃展开。
从幻妖生下楚挽璃开始,写她一路成长,长大再描绘她与三界诸多美男的缠绵纠葛。其中有妖界九尾狐祭祀、嗜血魔君、清冷剑仙……各种类型,不一而足
白茸——听到说书先生说到这个名字,她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叫这个名字的人似乎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配角,早早被退婚的小炮灰,大概就是用来对比烘托,负雪仙君对楚挽璃的用心、温柔和深情。
她抿了抿唇,心想,怪不得,漆灵山那晚,他会如此愤怒以至于想杀了她。
故事高潮部分是楚挽璃以身祀妖拯救苍生,堕入妖界,又因为各种因缘巧合被复活,在妖界开始的一轮新的邂逅。
不过听到现在,她大概也有点明白了,她生前过得这般凄惨的一大重要原因。
作为一个连他袖袍都不配碰的小配角,她和楚挽璃的男人发生了一点不该有的关系。
连代替楚挽璃祭妖,或许都只是一场没有必要的自我感动。毕竟,楚挽璃献祭了,之后还能复生,这只是她和沈长离虐恋情深的一环,有楚挽璃祭妖,玄天结界也不会有事。
而她献祭了……目前看来,像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她修为不高,天赋也不高。曾经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个小小的温暖的窝,可以过上不被侮辱、不被欺负,平静安宁的日子。
要是可以再来一次。
白茸想,她还是会从那个王爷手中跑掉、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逃走。
但是,她定然是不会再去青岚宗和青州了。
世界那么大,转个弯去哪里不好。仔细想来,自从她去了青岚宗后,似乎就再没有过一天快乐日子。
白茸继续听了会儿说书,方才发现,后面竟然还有剧情。
写的是飞升上九重天之后的负雪仙君,为着爱人楚挽璃堕仙,走遍三界,求而不得,因爱入魔。曾经高高在上的傲慢高岭之花,因为情之一字,彻底堕落。
那个冷酷至极、心坚如铁的傲慢男人,说实话,她着实难以想象他这般模样,完全无法想象他对人服软折腰的样子。
不过,如今与她也没有关系了。
听完这一出话折子,白茸闭了眼,听了一会儿又困了。
这酒肆之中,上演着不同话本子,那日的只是其中一个,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不同的。深情妖王与无情神女,单纯善良的美人主子与她心存妄念、以下犯上的下奴……不过还是这一出七情劫说得最多,可能是因为最受欢迎。
白茸也没其他地方去,就飘在这里,迷迷糊糊地听。听多了,这《七情劫》给听得滚瓜烂熟,她觉得自己都能上去代替说书先生了——就连其中的艳情戏都倒背如流,说上句可以接下句。
她记性本来从小就好,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直到不知又过了多少年。
某日,她的灵体正漂浮着在睡觉,眼前忽然一花,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忽如其来的滂沱力量正在疯狂涌入身体。
她压根承受不了,痛到想尖叫,都快爆炸,身上一阵阵极寒极热交替。
随后,便是急速坠落。
……
少女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艰难地睁开了眼。
四周光线极为暗淡,似乎有一点点萤火虫在上下翻飞,隐约照亮了洞窟。
白茸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草堆上。
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竟没有穿衣服,浑身赤裸,乌黑的发掩盖着雪白的肩。
她看到自己锁骨和腰上都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她原本的身体上似乎没有。身上的伤痕也都没有了,白茸记得,自己肩上曾被那个丹鼎的邪修砍过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后来在水牢中也没有得到治疗,不可能不留疤,但是如今肩头皮肤光洁雪白得像是新生的婴儿肌肤。
她有些艰难地起身,在洞穴寻了一遍,洞穴中有几件基本的生活用品。
最后竟然找到了两套绿色的女子衣裙,她便拿了一套换上了,大小竟然也合适。
只是她手脚都还有点不听使唤,头发是没法梳理了,只能披在肩上。
好在……她费力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周围,洞穴中没有任何人。
白茸有些艰难地直起身,跌跌撞撞走出了山洞,方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洞窟,外头悬挂着藤萝,极目望去,不远处,银色瀑布飞流而下,在下游形成了一条坦阔的冲击河。
远处天边悬挂着两轮红色的月亮,白茸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
这里景色和人间不太一样,处处都有浓郁妖气。
她没办法从洞窟离开,因为身上没有剑,无法御剑飞行。
她回了洞窟,盘腿坐下,发现自己修为竟然还没有消失——她怔了一下,发现自己内丹变了颜色,从原本的翠绿色夹杂着银,变成了彻底的银,散发着一股寒气。她没事做,索性开始盘腿修行运气,试图适应掌控自己这具新身体。
夜间外头窸窸窣窣下起了雨,妖界的夜晚似乎格外长,那一轮血月还悬挂在天边。
白茸呆呆坐在洞窟门口,抱着膝,像一朵发霉了的小蘑菇。
直到她听到脚步声……有人来了。
白茸心一下提了起来。下意识摸了一下后腰,后腰是空的,没有剑。
那人撩开了藤萝,弯腰走进了洞窟——是个男人。
她后退了几步,紧握了那根树枝,警惕面向他,浑身都紧绷。
隐约光线中,白茸方才看清,那竟然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看着就二十岁上下,身量颀长,着一身白衫。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都倒竖。
甚至有种本能的防备。
“……小木头?”男人走近了,看向她。
他很是惊喜,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没想到回来,便见小木头化形了。
这么多年,他打量了一下她,觉得和记忆中的小木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可爱。
“你……”白茸还是改不了剑修的本能反应,警惕地持着树枝看向她。
“你不认识我了?”他琥珀色的眼划过一丝失望。
随后,方才迅速想了起来,他现在是人形。
随着一道光芒闪过。
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手腕粗细的金瞳白蛇:“这样呢?还记得我吗?”
白茸眨了眨眼,调动记忆……终于想起来,这似乎是很久以前,她在寿楚,一家药铺遇到过的小白蛇,也是金瞳白鳞。
她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再遇到他。因为怕蛇,她那时候把他从手腕上揪下来,扔了就跑了……
白茸有点心虚地挪开了视线,握着树枝的手也稍微松开了些。
“那,这……这里是哪里?是妖界吗?”她问白蛇。
“是。”白蛇道。
对于妖而言,几十年也不算什么,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
期间九郁搬过好几次家,但是一直记得把这小木头带在身边,他被他家老头子追杀,干脆用了阴山秘术,把他们行迹都遮掩了。
这一次,他又搬回了妖界,一回来就遇上了惊喜。
没想到,这块木头,竟还真与她有关联。
他看到她身上的衫子,唇边忍不住蔓延起笑意。这是他之前没事儿瞎逛,看到绣娘在卖成服,觉得小木头穿着可能会好看,便也买了两套回来放在洞窟,没想到立刻就派上用场了,小木头穿着果然很好看。
“这里是妖界王域,云山山腰。”
“小木头,你是合欢妖吗?”他音色很好听,是很年轻的男子音色,不笑时,都天然含着几分笑影儿,虽说从一条白蛇口中发出难免有点奇怪,但是她一想到这里是妖界,便也默默接受了。
白茸不知道什么木头不木头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知道自己不是妖,本能摇了摇头。
白蛇正要继续说什么。
她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在空旷的洞窟中回音很大,白蛇方才后知后觉:“我去给你采些果子回来。”
白茸脸默默红透了……谁知道她修炼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辟谷。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带回来了一堆灵果。
她小声道谢,开始填饱肚子。
白蛇盘成一团,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她吃。虽说蛇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白茸就是觉得,似乎是笑眯眯的。
她更不好意思了,总觉得自己似乎被他当成某种宠物在饲养。
终于差不多果腹,白茸问他:“你当年是如何去人间的?现在还能过去吗?”她毕竟是人类,在妖界长期生存也不太可能。
“当年我是被空间乱流抛过去的。”
“但是现在,妖界和人界已经被玄天结界完全隔开了,若是你想回人界,只能通过云山中心的倒悬翠。”他指向远方。
云山云遮雾绕,正中似乎是一棵巨大、生机勃勃的树。
最中心的位置,隐约可见一点透彻的碧绿——那应该就是白蛇所说的倒悬翠。
中间全是浓雾笼罩的山河溪涧,看着近,但是真的要跋涉过去,显然相当远。
她身体还很虚弱,完全没法操控自己的修为,甚至连走路都有点困难,要去那里,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自不可能好意思麻烦白蛇帮她这忙,还是得等自己身体好了,自己再找过去。
见她似乎有点迷茫。
“小木头,你若是暂时没有去处,不如先随我一起?”白蛇试探着问,“我在山下云溪村有一处落脚的院子,很宽敞,房间也多,平日就我住着……不,其实我住的时候也不多,可以就你住着。”
他指着不远处,山脚隐约可以看到一处聚落。
“当年你救过我。”白蛇见她犹豫,“人类不是有一句谚语,叫做滴酒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说得乱七八糟。白茸噗嗤一声笑了,双眼完成了明媚漂亮的月牙儿,纠正道:“滴水之恩啦。”
白蛇尾巴偷偷卷了起来。
她心中倒是一下松开了,大方道:“那暂时麻烦你啦。”
他明显一下高兴起来了,眉目舒展:“好,那现在就走。”
“来。”他身躯陡然扩大,“坐我背上。”
……
白茸没想到,他身躯竟然有那么大。
她自己没法御剑飞行,只能硬着头皮,斜身坐于白蛇身上,触手都是光滑细密的白鳞。
她刻在骨子里,对鳞片的恐惧几乎到了顶峰。这时,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是一条知恩图报、可爱好心的无害小蛇,方才终于压下了一点恐惧,不再那么僵硬。
好在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村落。
他在一处院前降落,化回了人形。
院落确实如他所说很宽敞,房间都空着,他非要她住最大的那一件东厢房。
她有两个邻居,东邻是一只叫欢娘的虎纹猫妖,西边是一只叫莫爷爷的槐树妖,年龄很大了。
白茸就在溪山村暂时住了下来养伤,这是个很小的妖族聚落,生活的都是一些灵力不太高,血统也杂的小妖——除了九郁。
白茸不知道他是什么血统,但是有一日欢娘对她提起过,说九郁和他们都不一样,血统要高许多。
这似乎也是妖界的冬天,院子中的梧桐树下,隐约还能看到积压的残雪。
妖界艳阳天很少,偶尔有太阳,白茸便能看到隔壁的欢娘在院子里晒她的宝贝老鼠干。最开始看得她头皮发麻,后来看多了,也开始适应了。
大家都以为她是木妖,很顺利地接纳了她。白茸便也没有再去刻意纠正。
再走过两户,是村里头兔大夫的家,兔大夫是方圆几里很有名的妖医。白茸身体恢复得慢,她经常能从兔大夫院子里闻到药香,心里实在痒痒,于是有一日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去找兔大夫,问可不可以找他学学医术,她愿意付报酬,给他帮忙做事,不料兔大夫竟然很痛快答应了——在妖界,好像没什么怕被偷师的忌讳。看她顺眼,就答应了。白茸欢喜无尽,每日都会过去找兔大夫学习,九郁也很支持。
有一日,欢娘在院子里,随意与她闲聊。打量她无甚血色的面容和纤细的腰腿。
“你身体这么柔弱,你家九郁修为高,血统又强,以后遇上发.情期,你会不会受不了他。”欢娘说,“那可麻烦了,到时候还得给他再去找别的女妖。”
白茸原本在捧着茶杯,在看医书,闻言差点呛到,咳嗽不止,一张尖尖的小脸儿都咳红了。
妖兽说这些都很自然,和人不一样,她到现在都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不知不觉之中,周围妖好像都理所当然把她和九郁看成一对儿了,她边咳嗽,边解释:“我和他并非那种关系……”
没料想九郁正在院门外,她没说完,九郁已经推门进来了。欢娘脚底抹油,倒是跑得快,白茸只能无奈朝他笑笑,示意他别放在心上。
晚上,用晚膳时。
他忽然搁了筷子,抿着唇,漂亮的眼看着她,似乎下定心解释:“我们兽类对伴侣很忠贞的。”
“我父……我阿爹被阿娘管了一辈子。”他认真说,“绝对没有在外头找过别的女妖,以后,我定然也是。”
白茸愣了片刻,方才想起,他应该是在解释下午欢娘说的那话。
她低头,无声笑了:“嗯,我知道。下次与欢娘说,要她别这么说了。”
现在天寒,她弄了一锅暖融融的拨霞供。
云山很多猎物。九郁在外头打猎,经常收获不菲,涮起来十分喷香飘辣。
村子里的树爷爷,兔大夫,欢娘,猪妖……都和她关系不错。昨日,莫爷爷用葡果酿了酒,还给她送了一大壶。
好像很久没有过这样平静的好日子了。
喝一口酿甜酒,她瓷白的双颊蔓上红晕,裹得暖融融的。
以前,受楚飞光影响,白茸确实觉得,人和妖兽种族不同,有天然隔阂。
但是,在云溪村居住的这段时间,白茸能感觉到的就是,确实不同。
这些妖兽都很率直,虽说其实也各有缺点,有的急性子,有的暴躁,有的冷血……但是共同特点便是直来直往,不作假,也不会戴着面具,口是心非,颠倒爱恨,或是笑着笑着忽然捅你一刀。
有时候,她甚至有点错觉,觉得比在人间时的日子好过,至少不那么孤独。觉得这种日子,永远过下去也挺不错的。
至少平静,不会撕心裂肺,大喜大悲。
只是……她看向身侧九郁。
他一旦稍微离近了,她身子还是会有些僵硬。
她被粗暴地对待过太多次,有段时间,甚至他靠近,她都会下意识瑟缩。现在依旧不习惯被男人靠太近。
九郁也注意到了。
随着一阵光芒闪过,他化回了白蛇:“这样会好些吗?”
其实她原本也有点怕蛇……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心里暖融融的,借着醉意,忍不住在白蛇头顶点了一下:“谢谢。”
她是真情实感的……如若不是九郁,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在妖界过得如此安宁的一日。
被她雪白纤细的手指这样在头上一碰,他尾巴尖尖都紧绷,翘起来了。
她双眸忍不住弯成了月牙:“这么害羞?”
九郁反应总是很清晰,很好懂,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也不会遮掩。
他忍不住解释:“……人身还好。”
对兽来说,人身毕竟是化形,总有些阻隔,原身感觉就直接强烈得多。而且……还没有女妖碰过他原身呢,总是会敏感一点。
白茸握着酒盏的手顿了一下,倒是忽然想起一件过了很久的往事来。
很多年前,她在漆灵山洞窟中曾捡到过一条受伤的银龙,因为情况紧急,需要给他上药。加上那时,她压根没觉得自己和他是一个种族,那条龙全身上下几乎都被她摸了一遍……只是他一直没作声,也没动弹。或许是也不太清醒吧。
如今和妖兽打交道多了,在兔大夫那里也顺便学了不少关于妖兽的基础知识,她回想起,她来回摸过他龙角,还给他的尾部腹部都抹过药,觉得很是尴尬。
好在以后再也没见过。也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
“小木头,你会嫌弃我原身吗?”九郁又问。
他有什么便会直接沟通。这段时间,他好像注意到了,小木头确实不喜欢有鳞的冷血生物。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还是挺重要的。九郁后几年行走过人界,可以明显感觉到,人类对妖身的排斥,小木头说她原本是人类,九郁有点拿不准,她对他妖身的接受程度。
白茸愣了一瞬,再仔细看向白蛇。他鳞片确实很漂亮,光华四溢,身躯半点伤痕也无,修长有力。
她轻轻摇头,缓缓认真道:“不嫌弃。”
人有远近亲疏。她以后,也会学着慢慢适应,学会欣赏他的鳞片,欣赏他身躯的好看。
见九郁心情好。她忍不住也抿唇笑。
白茸身体恢复得很慢很慢,如今的内丹似乎与她不太适配,她行动起来,四肢经常还会有点木木的,不太听使唤。
她死前那几日,曾被丹鼎的邪修捅了好几剑,其中有一剑可能伤到了元神。
加上那一场火的后遗症,如今她畏寒又畏热,冬日经常咳嗽,比以前身子虚弱了太多,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岁前那种虚弱的身体状态。
她夜间咳嗽,也没对九郁说过,怕他担心。
最近莫爷爷给她削了一把木剑,她每日开始恢复剑术练习,争取想早日把修为都拿回来。
“小木头,今日天气那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欢娘早早来约她出门,“去云山采葡果去。”
他们都随着九郁叫她小木头,白茸也没有去纠正,她不想想起过去,索性干脆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她来这儿也有两月了,但是一直还没出过门。
云山很是漂亮。
她最近扎了一个纸鸢,原理和御剑飞行差不多,只是飞不很远灵力便会耗尽,远不够她去倒悬翠。
便带着欢娘试了一下,用纸鸢载她,欢娘这辈子还从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搂着她的腰,欢喜得不行。
随着欢娘指挥,白茸降落了一处宫阙遗迹边上。
这里灵力浓郁,生出的灵果品质也极佳。
虽说已过了千年,无人修葺,宫阙已有颓靡之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往日恢弘。
欢娘嗅觉灵敏,熟练带着她在断壁残垣中穿行,来到了正中一处温泉池。池边花架上挂着大串大串葡果。
温泉池中,一汪碧波未曾散去。
螭吻形的出水口,正在汩汩流出温热的灵泉。
她脚步不知为何顿住了,看着这池子。
欢娘回头:“据说,当年,天阙大人常与王后在这里共浴。”
白茸点了点头。如今她也开始习惯了,妖界与人界对天阙不同的态度。
欢娘又道:“天阙大人原身是龙。”语气有点压不住的艳羡。
妖界血统压制更加厉害,有的天生是龙,有的只是一条虫,从生下来,就注定了不同。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种族,身上总有点与生俱来的傲慢。
“不过,九郁就不太一样。”欢娘说。
没有一般高阶妖兽那样与生俱来的傲慢。
白茸点了点头,认同她的话:“他确实很随和。”
她又认真对欢娘道:“但是,你也不差呀,不要妄自菲薄。你还会抓老鼠呢。”她觉得欢娘的原身很可爱,毛茸茸的,背上花纹特别好看,兔大夫也很可爱,毛茸茸的,从背后看起来胖嘟嘟,脸颊都鼓鼓的,耳朵高高竖起来。
……她果然还是个没救的毛绒控。
欢娘听着便也高兴起来:“木头,你真会说话。”
她们边聊着天,边采葡果,也不累,反而觉得很是闲适。白茸想着等今天回家了,去找树爷爷学习一下酿酒,等过冬的时候藏在地窖里,冬天的时候涮拨霞供,便可以拿一点冰镇的酒酿出来了。
云霞还没落下,宫殿对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厉声呵斥道:“谁在这?”
白茸从墙缝中看过去,对面,竟是一列银甲兵士。
欢娘弯腰:“是仙界来的人。”
“仙界?”
“嗯,这十年里,经常如此。”欢娘住在这附近,倒是也见怪不怪了。
天堑被打通之后,妖兽也可以升仙了,因此,两界不再那样水火不容,往来也多了不少。
只是,欢娘作为妖界的原住民,看到仙兵来妖界,还是有点说不出的反感。
那一列仙兵已经过来了。
“是两只小妖。”
“胆子倒是大,没有允许,谁放你们进来的?”那仙兵拔了剑,架在她脖颈上。
这小妖面容清丽无双,一张小小的瓜子脸,肤如凝脂,只是面容有点缺乏血色,有点冰雕雪砌的气质,在妖界倒是罕见。
而且很平静,脖子上被架了剑,似乎也不怎么惊慌。
他们来天阙旧宫搜寻那半截合欢,依旧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找到,本来便心情不爽,没想到这一次,竟还在路上遇上了两个小妖。
“说起来,这小妖,怎么和沈仙君身边的韶丹仙子模样有点像。”
“不一样吧,比她丑。”
白茸安静低着眼,浓长卷翘的睫毛垂着。
倒是欢娘小声开口:“我们来这边采葡果,这儿似乎没写不允许入内吧?”
“以后别进来了,这儿马上要有主了。”一个仙兵警告道。
沈负雪和天阙的关系,在仙界就是个半公开的秘密,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公开。
如今二界关系日益缓和,妖界四大家族中,水生的文鳐与镜山赤鸾鸟的族长,已经私下来天枢宫表明了态度,假以时日,四分五裂的妖界,迟早也会恢复统一。
只是见眼前这女妖表情一直这样平淡,显然丝毫不怕他们。那仙兵有些恼火,他们在妖兽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哪里受得了这种忽视。那剑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淡淡的血口子。
“松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从大殿那边,缓步走过一个白袍佩剑的英挺仙官,苍灰色的眼,一双眼生得格外凌厉。
“过来。”他对白茸说。
“把头抬起来。”
她纤细的眉拧着,显然并不情愿。
但是看欢娘这模样,为了避免麻烦,她还是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见她模样,他思索了一下,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韶丹的长相。
这女子虽也生得很清纯,但是身段婀娜,鸦青的发,肌肤莹白,又有点装出来的弱柳扶风模样。比起清纯的韶丹,身上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妩媚。
女妖精。
华渚皱眉。他是隼,但是很不喜欢自己的妖身,处处以仙君模样要求自己,他多年随在沈长离身边,有意无意,也模仿到了他几分。
看在白茸眼里,就是似曾相识的傲慢仪态,冷漠强势,居高临下,让她很轻易地联想到一点不好的回忆。
华渚倒是也没有再仔细看,问:“你叫什么?”
白茸压根不愿意回答,见欢娘被剑压着,便说了句:“小木头。”
这种傻瓜名字。华渚冷笑了声,也没多放在心上。
这些年里,凑来沈长离身边的,这种长相的女人实是太多太多了。
再多一个也毫无意义。
他一扬手,放白茸走了。
“走,以后再别来了。”那仙兵松了欢娘,把她一推。
好歹没胡乱把她们杀了。
离开这地界后,欢娘骂了他们几声。
“我看他们腰牌,像是天枢仙君手下的人。”她压低了声音,对白茸八卦,“我之前,早早听说那仙君生活放荡,离不得女人,宫中人几日一换,不知今日又叫人下凡来做什么。”她怀疑是不是想换换口味,寻几只妖。九重霄上竟然有这般人,真是难以置信。
白茸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安慰了她几句。
她看出那仙兵也没动真格,只是吓唬吓唬她罢了,也无所谓,大不了下次不来了,去别的地方采果子。
她与欢娘踏着霞光往回走,回到了纸鸢上,又往云溪村赶回去。
*
九重霄之上。
天枢宫极为安静,这宫中几乎没什么声响,也没人,平日基本只有华渚宣阳,并几个撒扫侍童被允许进入。
宫中实在过于清寂寥落。活气似乎便只剩殿内燃着的一炉迦南香了,散发出丝缕袅娜轻烟。
重重帘幕之中。
青年再起身时,几缕银发从宽阔的肩上滑落。
他如今去了半颗内丹,赤葶毒发最厉害时,人形也开始受到一点影响,会不受控制显出部分本相来。
只是,因为性子极端骄傲,这般模样,他绝不会让外人看到分毫。
这十年来,他比上一个十年平静了很多,也不再经常折腾阵法。
他将白茸留下的那个小院收拾了一遍,院内种了各色药草,隔段时日会进去坐坐。
但是不会进内室,只坐在客堂,每次不超过半个时辰,便会离开。
“仙君,华渚大人回来了。”一个小侍童禀报。
他声音还有点睡起后的哑:“让他进来。”
他披衣起身,锁骨清瘦,人比从前消瘦些。
华渚道:“仙君,这一次,再度搜索了天阙旧日寝宫,依旧没见到那一截合欢神木。”
其实也不意外,他不意外,沈长离也不意外。
白茸的灵息早已在三界彻底消失了。他知道仙君用过各种禁忌阵法,代价很大,但是从未起效过。
华渚想起一事,又补充:“不过……这一次,我们在妖界又见到了一个酷似夫人的女子,自称名字,叫什么小木头。”
“她身上有很浓的妖息,估摸是有伴侣了。”华渚思索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
沈长离似无动于衷,没抬睫。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华渚行走下界,遇到过数不清多少个自称白茸,想一步升天的女人,华渚都一一带回来了,结果全是一眼被看破的各路冒牌货,甚至有一个还叫了他一声阿玉,犯了他的大忌,差点当场被杀。后来,华渚才模糊知道,沈桓玉似乎是仙君飞升前,旧日用的俗世名字,只是,如今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了。那件事后,也很少再有人敢伪装白茸了,这个女人是近年来第一个。
说完这事,华渚便又说起公务。他这一次去妖界,也去见了阴山腾蛇族长。
如今,妖界只有青丘九尾狐与他不合,是他与如今已是族长的胡九的旧日恩怨。
“仙君要不要去一趟阴山?”
“下月去。”
就在华渚以为他真不在意,正预备退下时。
他已经停下了翻阅卷牍的手,沉沉看着他,眉眼显出几分阴郁的冷酷来:“你在哪处见到那女人的。和谁在一起。”
第60章 第六十章
回云溪村后, 九郁今日还没回家。
白茸将葡果都收入了地窖中,等着之后处理。
晚间,她家中来了两只翅膀受伤的雀妖, 说是兔大夫让他们过来的, 白茸给他们净了伤口, 敷药, 又缠好绷带。如今她做这般已经行云流水,雀妖给她留下灵果道谢, 白茸笑吟吟站在门口朝他们挥手,送他们离开。
黄昏昏暗的光线里,少女面容清丽,身段窈窕,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小袄, 只在乌黑的双环髻边簪了一朵雪绒花。
这个小院子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门前一畦药草生得蓊郁, 散发出淡香, 柴屋中柴禾满满,还储藏着九郁打来的各色猎物。
烟火味十足。
白茸手指扶着门框, 看着夕阳, 心中浮现几分安宁。
她一直想要追求的, 难道不就是这样的生活?
直到她想起今日在旧宫中遇到的仙兵,心中忍不住一沉。
白茸回了房间, 拿出了一面铜镜, 镜中映照出的少女面容苍白清丽,一张尖尖的瓜子脸。
如今她的模样依旧停留在很多年前, 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容几乎没有变化。
随着她心念一动, 镜中苍白的少女,眉眼鼻唇开始有了浅淡的变化。
这是她复生后,最近才开始发现的技能。
或许是因为当年祭妖时,白狐手钏随着她一起葬身了火海,与她一起被二度炼化了。白茸发现,如今,她依旧可以驱使白狐手钏的力量,使用九尾狐的秘术易容。
只是,想要驱动白狐手钏需要耗费大量灵力,她如今身体虚弱,灵力运行总是很滞涩,要用出一个完整的化颜诀很难。
白茸将自己恢复了原貌。
她盯着镜中人模样。默默想,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既打算完全与过去切断联系,早知不如拼一把,把容貌也遮掩了。她实在不想再看到这张总让她想起旧事的脸。
用了晚膳后,她觉得身子有些疲乏,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活动,今日又走路过多。
妖界夜间气温很低,白茸沐浴后,便早早爬上了卧榻,预备睡了,却总觉得夜间严寒侵袭,睡不着。
九郁今天进山猎捕了,屋子空空荡荡,就她一人。
直到亥时,她听到门口响动,知是九郁回来了,她方才长舒一口气,闭了眼,开始再度入睡。
入夜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见到了那个仪态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仙官。
她浑身盗汗,做了个噩梦。
梦中,那个暌违已久的高大男人,紧紧捏住了她细弱的手腕,倾身而下,一双冷漠的眼居高临下睨下,毫不留情挞伐,边在她耳低语。一遍遍提醒,要她认清自己,别想着被爱,她只是个他身下卑贱的泄.欲工具。
一下又梦到哪场大火,将她卷入,吞噬四肢。
白茸醒过来时还在发抖,身上竟也隐隐作痛,她痛苦咳嗽了一阵,脸颊咳得通红,被褥下,纤细的身躯也不自觉都蜷了起来。
她如今这具身体极其虚弱,比起她上具身体,被邪修一剑捅伤肺时的状况竟也不遑多让。他在水牢中吻她时,她的喉口已满是铁锈味道。
白茸喘息了许久,方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噩梦。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静静地衷心祈祷,希望楚挽璃与他宫中那些女人可以满足他。让他以后少出去祸害些其他女人。
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后,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睁着眼瞪着天花板很久,依旧睡不着,强行又睡了会儿,终于受不了了,起身摸索着,轻手轻脚穿好了衣服。
独自在黑暗的厅堂坐了好会儿,白茸终于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隔壁卧房的门,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九郁,你还醒着吗?”
室内传来一声响动,似是他从榻上咕噜掉了下来。一阵窸窣穿衣声后,他拉开了门,乌黑的发垂落在肩上,淡色的眼还有点湿润,看着她:“小木头,怎么了?”
白茸下意识错开了他的视线,手指收紧:“方才……做了个不太好的噩梦。”
如今,她意识开始逐渐开始恢复,意识到梦和现实的分别,又见了九郁,方觉平静安心许多。
夜间气温低,她呼出了一口白气,喝了点热茶水,方才觉发凉的手脚开始重新恢复温度。
苍白的面容,才开始终于蔓延起一点血色。
“抱歉……”她小声说。
如今已经是夜半三更,她把九郁吵醒叫起来,又让他给她忙前忙后,很是不好意思。他在外猎捕了一天,也累了。
他声音确实夹杂着一点困倦,但是很快说:“没关系。”
“我陪你坐会儿。”
两人都去了厅堂,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坐着,九郁和她说着话,寻着轻松有趣的说,他心中似乎就没有过什么阴霾。
说他小时阿爹带他去人间玩逛庙会的事情,他吃太欢了,结果吃着吃着,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当场化回了原身,一大条白蛇,盘在那可怜老板的摊位上,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把那卖冰圆子的摊主吓了个半死,惨叫声半条街能听到。最后害他被阿爹收拾了一顿。
他说的轻快,身上少年意气十足。
白茸也被他逗笑了,打了个呵欠,心中开始真的安定。
一直陪着她到了快到清晨时,她才又睡下。
或许见这几日她精神都不太好。
第三日,九郁主动问她:“今晚云崖有妖市开张,要不要去看看?”
他也怕她成日在家,只顾着侍弄药草,看书,过得太闷了。
“妖市?”
一旁欢娘也鼓动道:“很好玩的,能买到各种新鲜玩意。和你们人类的海市蜃楼有点像。”
白茸原本情绪不太好,但是不想扫了两人的兴,收拾了一番,还是随着他们一起去了。
云崖离着这儿不远,三人走了一会儿,便也到了。
妖市,与人间灯会差不多,很特别的是,竟是在蜃妖制造的影子中开办的。
白茸走在那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建筑中,觉得像是走在一场梦里,这些都是人间的投影,甚至有些建筑她还隐约熟悉。
九郁和欢娘很是轻车熟路,带她在妖市中玩。
不少摊主长得有些奇形怪状,白茸见到了长得许多眼睛的蜘蛛,三头鸟,牛面人……不一而足,体型也很庞大。
倒是显得陪着她一直用人形的九郁和欢娘都有些格格不入。
欢娘买了许多小鱼干,白茸也大着胆子试了不少妖界的特色小吃,味道都不错。
两人正在一起喝着冰露,据说是用花妖用秋天第一滴清晨新露与花蜜一起酿的饮品。
九郁不知钻去哪了,他回来时,手中竟然拿了一个锦盒。
欢娘朝他们嘻嘻一笑,说她吃太多了,胃有些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白茸给她说了促消化的药方子,她消失得飞快。
只剩他们。
白茸再打开盒子一看,盒中竟放着一支漂亮的芙蕖花簪。
鱼灯下,九郁几分不好意思地问:“我刚挑的,你喜欢这个吗?”
他一直有听说,并且在人间的时候也观察过,漂亮女子头上都是簪珠戴翠的。
小木头长得那么好看,但是头上却一直很素雅,基本没什么装饰,他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款式。
白茸低着眼,看着盒中簪子,沉默了许久——九郁很是忐忑,有点怕自己买到了她不喜欢的,却见她朝他笑:“很喜欢,只是,我已经麻烦你太多,这般昂贵的礼物……”
见她如此,九郁立马截住她话头。
“没有别的意思,你收下吧,就是一个……小小的纪念礼物,我想给你买。”他面容浮现淡淡的红,眼睛看着别处,“今晚玩得很开心。”
半晌,她终于收下了盒子,柔声道:“谢谢你,九郁。”她很感动,心里暖融融的。
他开心时,原本偏琥珀色的眼,便会显出一点暖融融的暗金色来,和白蛇原身的瞳孔颜色很像。
“走,我带你继续玩。”九郁却没在意,一转身,又叫她,面容在鱼灯光晕下被勾勒得清晰。
白茸朝他莞尔一笑,随了上去。
一路上,有许许多多不同妖兽,白茸一路还见到了不少成群结队的小狐狸,都在摆摊,卖力推销自己的换颜丹和狐绒。
九郁道:“应该都是青丘来的了,他们现任族长,本来是只九尾狐,但是当年不知在哪被人砍了两条尾巴,后来性情就大变了,变得很是乖张。青丘现在日子很是不好过,跑出了不少流民。”
白茸嗯了声,也没多问,又专心听九郁继续解说下一种妖。
两人玩的很是愉快。
这样安稳的日子,简直像是在梦中。
欢娘先回了云溪村,本来在哼着歌儿,却没料想到,见到的是通明的火光。
随后,便见一列佩剑仙兵从村中走出。
吓得她化回了原身,躲在外头,等他们都走了才鬼鬼祟祟回村。
她拉了一只犬妖,问道:“刚是怎么回事,这些人过来做什么的?”
犬妖也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是来寻人的,每一户都搜了,村中木妖都被拉去验查了。”
好在仙妖素来不合,村中人又都与九郁交好,这一次,倒是勉强躲过去了。
欢娘捂住了怦怦直跳的心,一下就想到了那日在云山遇到的仙官。
好在九郁和小木头都恰好不在。九郁又有那遮掩气息的术法。她寻思着,回来定然要把这事告诉他们。
*
九重霄之上。
华渚离开后。
他眉眼沉沉压着,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华渚所说。衣衫和身体都极凉。
在冷寂的殿内安静坐了一个时辰。
殿中那一盏净火依旧燃烧着,但是其中残余的灵力碎片越来越暗淡。
终于,在去年的时候,也完全消失了。
她将曾给过他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了。
那个女人很可能不是白茸,出现的时间地点实在是都过于微妙。他性情冷酷且多疑,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却也绝不会轻易相信。
若是假的,便抓出来,仔细杀了。
若是真的……他眉间凝起一点雾霭,不再多想此事。只想起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次幻觉与被赝品欺骗后的暴怒。
那只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白釉杯,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碎了。银色的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指间留下。
他容色平静,扔了茶器,也不再管鲜血淋漓的手,开始在脑中思索下一步行动。
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韶丹清脆的声音传来:“让我进去。”
她手中托着一个托盘,其中放着一个白瓷瓶。
韶丹从小在仙界长大,无忧无虑,见过的都是花团锦簇的美好,所以还对这没心的冷血男人存在一点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那一晚他差点把她掐死。韶丹本来很惧怕,但是辗转从天枢宫仙童嘴里打听到,才知他原是毒发产生幻觉了。他身上盘踞着伴生的赤葶毒,并且已有多年,一直被他靠修为强行压着。
她在花神手下做事,对花草毒十分了解,知这毒素有多折磨人,又想起那晚他看她的眼神,心中顿起怜爱。
于是绞尽脑汁,设法调配了一个缓解毒素的方子,今日终于配了药,想送到天枢宫来,却被宣阳拦住了。
这么多年下去,连华渚对她的态度也改善了些,天枢宫仙侍都与她关系很好,把她暗中看成了天枢宫下一任女主人。
只有这个死脑筋的宣阳,性格板正,从来只听沈长离一个人的,不允韶丹进入天枢宫:“仙君说了,现在不允任何人进去。”
沈长离喜欢安静,这么多年,在仙界时极少参与交游,几乎都是在宫内一人清修。
这一年,他身上赤葶毒发更加频繁,发作时,更是连他和华渚都不被允许进入内室,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毒发的模样。
韶丹:“我说了有急事。”
说着说着,她竟要和宣阳动手。他怕真伤了韶丹,又不能放她进去,只能只应对不还手,略显几分狼狈。
正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宫中走了出来。
韶丹心中一喜。
他离得很近,绣着白鹭纹样的衣袍上带着浅淡的迦南香,琥珀色的眼看向她: “很喜欢来?”
简直看情人一般温柔,看得韶丹面容微红,微微点头。
他轻笑: “那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来时,我说过什么,若再踏入天枢宫一步,夜间爬我卧榻……”
“便把你内丹废了,手脚都砍下来。”
韶丹面容煞白,唇颤了颤:“我调配了药,可以缓解你身上的赤葶毒。”彻底根治是不太可能,但是,骨子里的剧痛和层出不穷的幻觉,可以缓解也是好的。
他毫无反应,漠然道:“滚吧。”
他不需要。
韶丹眼底含了一汪眼泪,回头便跑了。
他转向宣阳,平静道:“后日去妖界,你先下界,去提前告知阴山王。”
把行程提前这么多?
不过宣阳还是拱手应好。
……
云山山腰,便是天阙旧日宫阙遗址。
葡萄架下,是那日华渚所言,见到那“小木头”的地方,仙兵将这一处都封禁起来了。只是,他在此处,依旧感应不到任何她的灵息。
他发现葡萄藤下的草丛里面,落着一条什么,他视线缓缓凝住,却是一条寻常女子用的绿色丝绦,随处可见,并不特殊。
他也没扔,手掌收紧,握住了那条丝绦,缓缓抬起眼来。
男人眉眼沉沉,远远看向夕阳下,云遮雾绕的巨大云山。
仙兵已搜寻过附近所有村庄,未见其人。
他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却在温泉宫前站了片刻,浅色的眼看向那一池子温热的灵泉。
天阙曾把神女囚禁在此处过。
手脚都锁着镣铐,灵力被封,每日只能见到他一人。
只是,他自然不会这么做。
几日后,新年前夕,阴山王在宫殿中迎到了这一位还很年轻的龙君。
虽说早早听说过他。但是,这还是阴山王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外貌是龙类一贯的出挑,只是略显几分没有血色的苍白。
阴山王也知,这不一定是龙君本来的样貌,仙身下界,多有化身。
尤其对他这般深居简出的仙君,说不定本体还在上界天枢宫中。
他飞升时,曾在上界火烧龙冢之事,阴山王也有所耳闻。
只是,如今见了面,光看模样,只觉清俊秀雅,完全看不出有这般疯狂。
阴山王用曾经觐见天阙的礼节觐见了他,在宫中摆了宴席。
沈长离继承了天阙龙骨,有纯正夔龙血脉,又有如此修为,要是想坐这妖君之位也名正言顺。
如今青丘与他不和,水生的文鳐是他的附生族裔暂且不提,只剩阴山与镜山鸾鸟,两地本就因争抢领土素有摩擦,子民也不合。
阴山王希望可以与这位龙君提前打点好关系,未来可以借势打压鸾鸟。
宴席上,侧席上只有阴山王和王妃两位主人,阴山王见他目光投射在大殿挂着的画上。那上头画着两只鸭子,明显是幼童所绘,笔触很是拙劣。
阴山王便解释道:“那是小儿四岁时所作画作,让龙君见笑了。”
阴山素来不提倡奢靡铺张,宫中人也不多。他成年后没多久,便与王妃成婚了,之后一辈子也未再有过其他后妃,两人感情很是甜蜜,膝下也只有一个独子。比起王宫,其实更像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他补充:“小儿如今外出历练了,恰好不在宫中。”
沈长离从画上抽回视线:“世子如今多大了?”
阴山王如实答了。
他问:“那世子是否已去过了赤蟒府?”
阴山王膝下确实只有一个独子,阴山九郁。
他记得,阴山腾蛇与湟水赤蟒家应是世代联姻。
阴山王踌躇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小儿性情顽劣,和赤蟒家那姑娘并不投缘。”
说他不喜欢,也不想和她成婚,公开抗婚,从宫中跑了出去,一跑就是几十年,没有再回来过,只是偶尔报个平安。
“不愿?”他挑眉,像是有几分意外。
阴山王一想起独子就头疼不已,只是想着他以后继承了他的王位,要管着整个阴山,事情够多的。不如现在趁着年龄小,放他出去快活快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毕竟,按我们阴山王府的传统,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阴山王道,“我希望小儿可以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眸中看不出情绪:“阴山王很宠爱儿子。”
可以由着性情来。他自小,似从未享受过这般自由,起居坐卧皆有要求。这种画作若是出自幼年的他笔下,只会被太傅撕毁,随后被鞭笞,莫说悬挂于殿中。
阴山王却心中一凛。
他语气平静,这话却说的意味不明。
他身上压着一点多年身居高位的傲慢,掌控欲很强,性格和多年前天阙并不完全一样,天阙性情更随意不羁些,他更多疑而冷酷。
龙君此前从未见过九郁,也未曾和阴山有过什么瓜葛。
阴山王实不知道该如何再接话,只能略过避谈,另起话头。龙君看起来,着实不是喜欢闲聊,关心人家府上这种私事的性子。
好在,之后沈长离也再未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顿宫宴吃的食之无味。
直到席间,阴山王妃无意问了一句:“听说龙君也已婚取,夫人这次未曾同行?”
他停了一瞬,含笑道:“她身体不适,留在了天枢宫中修养。”
这句话不知哪里取悦了他。
他竟给王妃亲手斟了一盏酒。
克制、有礼,和其他女人保持了距离,但是明面上的礼节也都做到了无可挑剔。
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进退有度的成熟温雅男人,谦谦贵公子模样。
他是骗惯了女人的。因此,即便对他做出的那些偏激疯狂的事情有所耳闻,依旧抵挡不住阴山王妃对他印象甚佳。虽说之前一直听说龙君妻子身体不好,缠绵病榻,如今一看,两人感情倒是好,他很爱他妻子。
步辇离开阴山王宫之后。
青年安静坐于软榻上,不知在思索什么,他看向远方浓雾,交代随行的宣阳:“去寻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在云山附近。”
他有的是时间,也有徐徐图之的耐心。
左右已经等了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次。
沈长离并不喜欢待在妖界,这么多年,除去必要的事务之外,他几乎从未来过妖界,更别说是停留。
只是宣阳性子沉稳,从不质疑,便应声是。
他与原本预备去寻个和天枢宫差不多规格的住所。
不料他又说:“不要太大,五进足够了,带个前院。”
他苍白眉眼被笼罩在阴影中,显出几分沉甸甸、难以揣摩的阴郁来。此刻,宣阳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情,说不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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