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将军(51)
数日后。
赵解风一行人在护送邵钦等人至河岸后, 打道回府。
山高路远,赵解风缓行一路,刚回到芙蓉城的城郭,就撞上了同僚前来?送信:“赵都曹, 太守令您即刻返往千江月村, 协助我等一同安置一名叫‘黎二郎’的男子。”
赵解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河对岸那个千江月村?邵将军他们渡过河去, 应该当晚就宿在那儿。难不成是有什么变故?”
“正是, ”同僚点头道, “我们从芙蓉城买了布匹、胭脂米, 还有桂花酒。路上需至郊县再买些上等的梁木、青瓦和泥灰,烦请赵都曹您的人手帮忙拖带一下?。”
赵解风接过置物单子, 惊讶道:“连茶米碗筷都有, 邵将军这是在村里收了小情儿,要金屋藏娇?”
“见了人就知道了。”同僚说。
·
买了建材砖瓦、桌椅板凳、红烛屏风, 沉甸甸的箱笼排满在板车上,光拉车的骡子就十几匹,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成长?队,上了渡船,又在大河畔离千江月村最近的一个码头卸货。
赵解风下?了船, 随意唤了码头旁另一艘船上下?来?的渔民问:“打扰一下?这位老伯, 请问你可知黎家二郎的院子在哪?”
翠翠捧着鱼篓跟在老苏头旁边,见又有人来?卸货, 问的还是黎二郎,登时没好脸色地说:“你们找二郎做甚?二郎不要你们的东西!快带上你们的东西滚吧!”
小姑娘说话哒哒哒的快, 说完一转头, 就见翠翠抬脚一溜烟似的跑了。
赵解风稀里糊涂被翠翠数落了一顿,同僚打趣他说:“人黄花大闺女知慕少艾, 一颗芳心都投上去了,看来?这黎二郎长?得不错?”
老苏头赶紧来?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官老爷,草民家丫头性子野,又被前一阵子来?的人伤了心。实在是对不住,俺这就领你们去老黎头家。”
“那便有劳了。”赵解风应了老苏头,立刻吩咐人卸了货,拉着长?车驶进村子里。
路上无话,同僚闲得想逗逗牙签子,便朝老苏头问道:“瞧您闺女年?纪正好,这档子闹脾气,可是被不懂事的小儿郎给惹急了?”
“哎,是有个定了亲的,”老苏头道,“也是官老爷你们要找的人。”
“哦?竟然还有一门婚事吗?就那丫头与黎家二郎?”同僚惊讶道。
“本来?是有的,”老苏头脸搅成一团,为难道,“天?师定好了成亲的日子,就在下?个月正中。可谁知道那二郎不知怎么惹上了那位过道儿借宿在咱们村里的将军。将军一走,天?师就来?说之前算的时候不吉利,要改成明年?的婚期。”
黄花闺女都给耽搁了,难怪老苏头犯急。
骡车停下?,赵解风与同僚对视了一眼,去敲了老黎头家的院门。
“哒,哒。”清脆的竹竿声砸在石板台上,“吱呀”一声古旧的薄木门打开,一照面见到?的竟是个瘦弱高挑的俊秀少年?。
赵解风道:“您好,我等奉命前来?拜会,烦请通禀一声黎家二郎。”
少年?微微一笑说:“正是在下?。”
“是你?”赵解风一愣,倒没想到?所谓的黎二郎脸那么嫩,竟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哦,赎在下?眼拙,我乃温太守麾下?都曹赵解风,奉太守之命特来?照顾公子。”
“将军在致信太守大人前曾与我提过,既是贵客,便请进吧。”黎二郎谈吐斯文,一言一行的举止倒不像是个农家村子里养大的。
他瞎了眼,行走起来?却四平八稳,步履顺畅如常人一般,若不是手中竹杖一直有节奏地在地上敲击着,赵解风都不敢相信他是个盲人。
能让那位不假辞色的邵大人所青睐的人,料想当有这一分不凡之姿。
在接下?来?的数月里,赵解风亲手操办起了替这位黎公子另立小院儿的事。他找来?了全乡最精湛的工匠和瓦匠,眼也不挪地盯着他们挖基槽、立梁柱、毡背铺瓦,直到?一座别?致精美?的小院儿落成。
“栽几颗树吧,”黎二郎温和地笑着说,“大将军喜欢海棠。”
这少年?也不是啥也不动?一张嘴就瞎使?唤的。他出手实在大方,光买海棠树苗的银两递出来?,就接得赵解风两手发软。
“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私下?里,赵解风跟同僚说,“咱们队里现在谁都受过了他的礼,都把他供得跟散财童子似的。”
“反正这钱是又不是他自?己?的,可不得邵大人给多少他就紧着用多少嘛?”同僚不以为意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赵解风皱眉道,“别?说是一个渔村里长?大的孩子,就说咱们自?己?家的小辈们,他们如果猛的得了这么大笔钱,会敢像黎二郎这样一下?子就全都大手大脚地给花出去吗?”
这几个月里,那位邵将军在渝城事务繁忙,却也百忙之中抽出空隙从渝城赶到?千江月村来?见黎二郎,留宿一夜,第二日又匆匆驾马离开。
然而,就在这邵钦来?回往返的好几次里,那黎二郎哪一次不是趁着邵钦一走就把钱花的一干二净?他不停叫赵解风与同僚去搜罗好吃的好用的,挥金如土,花的那是一分不剩。
“一时意气呗?”同僚笑道,“没见他小媳妇翠翠家那里,那老苏家房梁上都快铺金瓦了嘛?这点儿小事算什么?邵将军正为渝城太守的事焦头烂额呢,他要不闹个盆朝天?碗朝地,指不定邵将军都想不起这几百两碎银。”
“渝城太守怎么了?”赵解风疑惑,“说来?也奇怪,这邵将军已?经拜会了渝城太守几次?三顾茅庐也不为过了吧?咱们温太守也早就给渝城递了几封奉劝的信,难道余怀他还是不肯归顺于邵将军吗?”
“表面上对阉党阳奉阴违,也不见得暗地里就得投敌吧?”同僚说,“咱们温太守是早已?称臣,将来?也唯邵大人马首是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余氏偏房的人或许还另有野心。”
话说到?这儿,一阵马蹄声踢踏,从东侧山路下?来?,转眼人到?了小径。
“邵大人?您来?了。”赵解风惊讶,连忙迎上去,帮邵钦牵马。
“嗯,”邵钦一身?风尘仆仆,翻身?下?马,匆忙问说,“人在哪儿?我回来?看看他。”
“黎公子正在江边钓鱼呢,”赵解风扬手一指,“沿着这条道走下?去,有一湾兜出来?的浅滩。”
“多谢。”邵钦威严地点头致意,独自?朝浅滩走过去。
赵解风识眼色地没有跟上去,只遥遥站在远处,依稀能望到?那位将军停下?脚步,无声无息地立在少年?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背,然后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惊喜,一个少年?雀跃的拥抱。
黎二郎跳起来?扑上去,双臂搂住壮年?男人的脖子,男人稳健地接住他。
“大将军怎么提前回来?了?难道您终于改变主意,肯带二郎和您一起去渝城了吗?”黎二郎兴冲冲地问他道。
“二郎,”邵钦认真地注视着他,“我且再确认一次,你真的愿意替我扮演那个人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黎二郎全身?心依赖地吻他,“只要能替将军解围,二郎做无论?什么都心甘情愿的。”
余东羿:【正好去找小怀子打听打听,问问潘公公这五年?来?的动?向。】
“事不过三,确实我已?拜访了渝城太守三次都还没有任何?转机,”邵钦沉思道,“他坚持要与余东羿见面,而我这边擅长?易容的属下?又早已?牺牲,若非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你……”
“将军何?必这么为难?是二郎非要这样提议的。”黎二郎扒拉着他,“二郎就是想陪您到?渝城,日日夜夜地缠着您,而您只不过是纵着我罢了。二郎巴不得将军再狠心一点利用我……在您床榻以外的地方。”
浅滩旁叙过情,再来?之后的事就很顺理成章了。
邵钦越是年?长?,就越是对小辈难以推拒。黎二郎不知从哪儿无师自?通学来?了许多巧技,跟烙烧饼似的,翻来?覆去,把他一身?老骨头折腾得叮铃桄榔。
虽然从前余郎在榻上的活也很好,但那家伙强势归强势,大半时间却都是温柔地照拂着他的。相比起余郎那个同龄人,现在的黎二郎有着一腔邵钦无法理解的热情。他简直像一只对什么都跃跃欲试的小兽,且不管不顾地哪里都要嗅一嗅、舔一舔,新奇得要命。
邵钦从未觉得自?己?这一具由成熟迈进年?老的身?躯是有什么值得探索的,而黎二郎却好似要将他啃吃入腹。有时邵钦甚至感到?吃力,他想不通黎二郎这么一个瘦削的青年?怎么能有着如此贪婪的胃口。
遂至隔日清晨,穿衣洗漱用膳,邵钦亲自?派人备好马车,供少年?乘坐。
“将军不与我共坐一乘吗?”黎二郎扶着车门,湿漉漉的眼眸无神地朝向前方。
邵钦道:“我骑马在侧,二郎有事可掀开车帘直说。”
“可二郎瞧不见风景,路上又只有车马颠簸,仅我孤身?一人塞在窄小的车厢里,将军就不心疼吗?”
邵钦默了一阵,压低了声:“坐进去陪你可以,但不许你动?手动?脚。”
黎二郎听言,果真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说:“好。”
动?没动?手脚未可知,一路上赵解风与同僚等人护卫队伍在侧,直到?与从渝城方向来?接应的温九、戚四等人会面,都没听出马车厢里传来?什么动?静。
只在夜间下?马修整时,赵解风依稀看到?那位一丝不苟的邵将军重新束了发髻,还红透了耳根。
这就到?渝城,余东羿的旧友余怀余太守治理的地界。
时过境迁,当年?粉澄澄像个福娃、一腔土音还遭人排挤的小余怀,到?如今,也老成了个心宽体胖的中年?笑面佛陀。
敌国将军(52)
余怀余太守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的狡猾是出了名的。
九年前, 余尚书嫡子余成明在燕京暴毙。余氏嫡系一脉以余相、余尚书为首的掌权者们一意孤行,率余氏军包围凌霄塔与凌霄卫展开决战,意图谋夺塔内传国玉玺。
熟料九千岁潘无咎猛然功力大?进,覆军斩将如杀鸡扯脖子般容易, 更提早设下埋伏, 坑得余相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最终被斩于潘无咎剑下、身首异处。
凌霄塔一役, 余氏军惨败, 余氏嫡系无一幸存, 燕京半个城的世家都遭了池鱼之祸,大?家纷纷溃散而逃。
唯独有一余氏, 也就是余氏远在渝城的旁支家主余怀得以幸免于难。
原来, 他?早在决战前就看准了时机投敌,给潘无咎养在凌霄塔方圆数十里内逃荒的难民送去了好大?一批粮草, 解了九千岁正?急一时的后顾之忧。
潘九千是个大?气的。
他?杀光了燕京嫡系的余家人,却?看在余怀的份上, 手一松,就放过了余氏在秦淮以南的各系旁支。他?甚至还放任余怀继续踏踏实?实?地做这个渝城太守,一晃眼九年, 也不曾来插手干涉过渝城诸事?。
眼下, 听闻邵钦携了他?心心念念的“余家兄弟”要来,余怀余太守一早便翘首以盼, 恭迎在了渝城大?门前。
这是个面色红润、脸大?面圆的富贵大?官。及至中年,余怀的容貌虽不比邵钦丰神俊朗, 但他?那?堆笑?起来的眉眼, 尤其?是那?一个肚里能撑船的浑圆大?肚,也令这父母官太守瞧起来别有一番普世和善之姿。
朝着邵钦□□大?马的胸脯, 余怀举起袖子,拱手便道:“渝城太守余怀,参见邵将军。邵大?人远道而来,下官不胜荣幸。”
邵钦骑在马上,脊背挺直,只微微颔首说:“初次见面,余大?人。久等了。”
余怀见邵钦屁股都不肯从马鞍上挪一下,明摆着是想落他?的面子,便忙笑?道:“先前将您得罪狠了,当属下官无状。按理说看在师门的份上,下官于情于理都应该招待将军一遭儿。但实?在是您于下官府上登临三次都凑巧遇着下官不在,这天时地利人和啊,不可强求不是?”
邵钦淡淡俯视他?道:“当年爷爷教?导弟子,可不曾讲过借词卸责的道理。”
“没说过嘛?呦,下官都给忘了,”余怀腮帮子鼓鼓的,皮笑?肉不笑?地暗示道,“毕竟您也知?道,要不是我当年死?皮赖脸地求着东羿堂哥当了他?的伴读书童,恐怕连你邵家太傅府的门槛儿都没有资格跨过去吧?”
邵钦道:“或许我家人早先前曾经怠慢过你,但后来你入我邵氏门庭,我叔伯堂兄可没少与你介绍同僚。”
“是,多谢提点,我才能有个渝城太守当当,”余怀讥讽道,“可当初那?一番扶持有多少托了邵家的福,又?有多少是借了堂哥的光?若不是早年东羿堂哥常常指点、送信来渝城帮我打通官曹,我余怀只怕早都被其?他?兄弟姐妹斗死?、亦或者被邵家忘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吧?想挟恩图报?邵大?人不如先请东羿堂哥来吧?”
想不到余东羿未雨绸缪,背地里竟然还布置过这么多的手脚。邵钦问道:“便是见了他?,你又?想如何??”
“那?还不容易?”余怀脱口而出,恶劣地笑?,“先问问堂哥这些年你服侍得怎么样?再看下官究竟是要给将军出钱出马,还是就此把人给捆了再卖给他?的仇敌?”
“你!”温九气愤,拔剑作势向前,一下马便被太守官兵拦住。
“住手!”邵钦临危不惧,一声喊,已然一脸严肃地环视包围而来的渝城官兵。
邵钦审视余怀道:“就这点儿人马,还想让我束手就擒?”
“那?若是再来几千呢?”
余怀威胁地笑?了笑?,大?肚一转,大?手一挥,轰鸣的号角顿时朝天吹起,巍峨的城门隆隆作响,豁然一开。
原来他?早肃清了附近的百姓,在城内囤积了大?量兵马,就守株待兔地等着邵钦这趟自投罗网而来。
邵钦面对上千精兵,面色不改,只威严道:“若我要带人杀出重围,余太守你是决计拦不住我的。况且你要见的人今日我已经带到城外,就在马车中。即便如此,你也要大?开杀戒吗?”
“莫讲那?些弯弯绕绕的了!我东羿堂哥向来不是个怕事?儿的!若你和他?感情尚好,不用邵将军三顾茅庐地来找我,他?一早儿就露上脸来了。如今你好说歹说藏着掖着不让人出来,鬼知?道是闹了什么幺蛾子?这么大?的蹊跷,你以为我余怀会看不见吗?”
余怀道:“都曹,动手!”
霎时,满城内外杀气腾腾。
邵钦听言,一咬牙,举剑道:“杀!”
温九、戚四带队,齐声呼道:“是!”
赵解风与同僚也纷纷拔剑,大?喊:“护卫将军!”
一时间,邵钦方与渝城官兵交战,血花四溅。
失策了!邵钦心想,既然余慎这些年里还在瞒着他?在与渝城太守互通有无,那?么叫黎二郎扮作余东羿便也不保险了。
毕竟余怀小时候就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子,到老更成了个谨慎多疑的老狐狸。他?与余慎多年不见还好,邵钦姑且还能指着化过老妆的黎二郎跟他?解释说是余东羿性?情大?变。
可现在余太守猜出邵钦手里的“东羿堂哥”有异,黎二郎年岁浅不经事?。等两人见了面,老狐狸随便借书信内容一诈二郎两句,就什么都漏了陷了。
思量至此,谈判不成,只能硬打渝州了。邵钦边战边对亲信道:“突围!退回?巴蜀,传信令松十一集结兵马,与我等接应。”
当是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邵钦是渝城官兵的集火点,千百个人都朝他?闯,千百只箭都朝他?射。面对蜂拥而来的敌人,他?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分身乏术,来不及朝后头黎二郎的马车多看一眼。
可就是他?漏看的这一眼,邵钦错过了某位凌空腾着飞出来的少年郎。
“余大?人,那?人的轻功!”
都曹是先见了黎二郎涂黑的脸,才惊讶地唤他?家太守大?人。
余曜希的身法是出了名的轻快。在太上皇办过的御前摆擂、野猎习练等次次比斗里,多少练家子和武举人在场,都没人能摸着他?的衣角。当世诸人,满燕京城都寻不到一个比余家东羿轻功更好的。
“堂哥?”余怀挺着大?肚子一愣,人已经身轻如燕地飞到他?军中。远远地,他?眼尖地瞧着那?个身形、那?张脸,连忙大?呼:“哎!让开,快别拦着他?。”
人潮涌动,邵钦早突围走远。背对着那?伙人,余东羿索性?也不装了,一落地拍了拍余怀那?圈大?肥后脖子就说:“怀老弟赶紧的,撤了人马把邵钦邀回?来,咱俩好好谈谈。”
余怀眯眯眼瞪着他?,觉得余东羿瘦了点儿、还矮了点、脖子涂黑那?块儿也有些斑驳,不由狐疑地问他?道:“堂哥好久不见,上回?您要我藏的东西……可还取呢?”
小时候余东羿爱逗弄人,余怀就当他?的小帮凶。他?俩一块儿住在邵钦隔壁的小院儿。每晚余东羿就去偷邵钦的褶|裤回?来。
邵钦洗了澡找不见衣裳,又?害羞跟人说,急得都快哭了,只能红着眼可怜巴巴地真空跑到隔壁来找余郎借新的褶裤,然后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余郎表示感谢。
后来邵小公子长大?了,隐隐约约知?道是某个坏人动了手脚,就来翻找余郎的床榻和衣箱。余东羿被他?逮过一两次心虚了,生怕他?偷的褶裤再给邵钦看见,于是就把罪证塞到了余怀小胖子的床底下。
邵小公子是个有礼貌的小公子,他?跟余家东羿熟,跟怀小胖子不熟,所以他?只好意思翻余郎被窝,不好意思动小胖子的。就这么翻来覆去,还是要被余郎使坏折腾。
直到后来余怀小胖子被送回?老家渝城,余家东羿藏无可藏了,这才免了邵钦小公子被欺负得每晚只能借褶裤的悲剧。
余东羿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在试探他?,当即给整笑?了,一手往余怀肉乎乎的大?脑袋上糊了一把说:“人都给你射跑了,还藏个屁!”
余怀被堂哥这一下手巴掌给揉得囫囵吞晕头转向,当即回?忆起了童年的美好时光,心中沉甸甸的巨石立刻落地,霎时间松了一大?口气。
“终于见着你了,哥!”阔别多年,余怀感动得老泪纵横,简直想一把抱住他?,但又?碍于自己肥胖的身躯稍微有些自卑,于是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余东羿,转而对手底下发令说,“不打了不打了!都曹,收兵!”
余怀说:“快去衙里捧了官印送过来,邀请邵将军与我过府一叙。”
都曹一愣,诧异道:“您要归降了吗?大?人。”
他?不敢相信这刚来的男人居然只用了两句话的功夫,就能让他?们太守转变心意。
“温云都已经归降了,邵钦有巴蜀六万兵马,更别说他?背后的西夏。如今堂哥既然已经出面,咱本来就打不过他?,又?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余怀眼珠子一转说,“就是得先耗耗他?。来人,把香云楼的厨子请来,备上好酒好食料,送到我府……不,直接送到缙云村去!”
余怀说完,笑?着转过来朝余东羿挤眉弄眼:“老弟好多年前就准备了个惊喜,总算能让堂兄见见。”
余东羿挑眉道:“哦?熟人吗?”
“哈哈,”余怀朗声大?笑?,爽快畅意的笑?声在宽大?的胸膛里回?荡,“没想到书信交流这么多年,还是瞒不过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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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城边郊,缙云村,一间农舍。
一个容貌迤逦、身形纤细的瘦弱男子忽而焦急地闯入屋中。
“大?人,城门那?里好像出了些事?,”归鹤蹙着眉说,“太守的兵马都出动了。”
冯渊身穿粗布衣,听言放下笔,遥遥眺望远方。
“值得他?如此劳师动众,怕有个故人要远道而来了。”
敌国将军(53)
419:【叮!一次性道具“目视四方”5小时已兑换!扣除经?验值60.0!当前余额434.0】
既然是要见老熟人, 总不好得瞎着眼跟人重逢。
路上余东羿听闻要赶到缙云村,当即就添了点儿经?验值兑换视力,顺道拉着余怀陪他一起骑马。两马并驾,絮絮叨叨。
马背上, 余太守生疏地扯着缰绳, 不由讨饶道:“真就不行了哥!是我?多?年惫懒, 不曾骑马, 要不也不会养出这一身腻油油的肥膘啊。”
“想回?车上啊?”余东羿觑了一眼他颤颠颠的?肚腩, 龇牙一笑, “那就追上我?再?说。”
说完男人两腿一夹马腹,顺朝前?路, 扬长而去。
“别啊, 老天爷。”余怀顿时绝望得如同被掀了房顶,耷拉下两条眉毛, 驾马急追而去。
就这么折腾了一路,眼见大白胖子出了身虚汗, 粗喘着气伏在马上追过来,余东羿才叫停了马蹄,转头无奈地看着他:“叫你多?瘦瘦身骨, 别一屁股上去就把马压弯了腰。不然等凌霄军围城的?时候, 你是准备让九千岁替你刮一刮板油吗?”
“道理我?都懂,实在是香云楼的?美食不可抛啊, ”余怀讪笑道,“那几?个厨子都是我?从大江南北特意?网罗来的?, 西南第一!也是咱渝城头一份!等到了缙云村, 务必得请哥你尝尝手艺。”
“好说,”余东羿一笑, “就是怕师兄被你坑的?怄气,还不肯跟咱俩吃饭呢?”
他这么一说,余怀惭愧地揉了揉后脑勺:“反正我?这人打?小就记仇,卖给他几?块贵点儿的?田地而已,他冯渊冯长水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的?。”
“人家跋山涉水不远万里从燕京城来投奔你,被你用几?个庄子就空手套白狼地挖空了家底,现在还得亲手撸起袖子在缙云村里耕种,这可不是大人有大量就能一口带过的?问题啊?”余东羿笑道,“再?说了,冯渊以前?又没欺负过你,怀老弟你这记得算哪门子的?仇呢?”
“堂兄不记得了?”余怀愤愤然道,“当年你拐带邵钦被太傅府断绝了师门关系,余相昭告天下的?文书又传得满城风雨,墙倒众人推,世人皆因知道了你不是余相亲子就纷纷避你如蛇蝎,那时候冯长水在哪里?”
余东羿道:“他是袖手旁观了,倒也没落井下石不是?”
“屁!”余怀啐了一口道,“老弟我?专程从渝城赶来京探望堂哥你,却找不到你和邵钦人在哪儿。全赖冯渊!他个死人脸明明知道你俩新搬的?住处,却死活不肯开口告诉我?一声?,害得我?错过了堂哥今生唯一一次的?成婚。”
余东羿失笑道:“那会儿你官还不大吧?我?周围各方人马盯着,仇家又多?,他怕你挨着我?不小心惹祸上身。”
余怀道:“就算如此!他也私吞了我?送给你和邵钦的?新婚贺礼!其?心可诛!”
“这你可真是冤枉人家了,”余东羿薅了他肥脖子一把,语重心长地说,“钱冯渊都一五一十地替你给送来了,他甚至还在里头自己添了点儿碎银。邵钦这会儿估计都对这事儿还留有印象。是我?没来得及当面谢谢老弟你。多?亏你俩,那阵子我?和邵钦才有了周转的?余钱。”
余怀张大了嘴,惊讶说:“居然有这么大的?误会?冯师兄怎么也不解释解释?那我?岂不是白害得他跟那娇滴滴的?小男|妾在荒郊野岭自力更生了吗?”
“哦?他还把归鹤带来渝城了?”余东羿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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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起故人,九年前?,余东羿为戏耍情敌晏广义?特意?来到了燕京小秦淮,在那里他结识了小秦淮“曳月”画舫的?花魁“归鹤公子”。
归鹤公子是个佳人,年纪轻轻却身负血海深仇。为给自小照顾他的?男倌“青君”报仇,归鹤一个清倌不惜出卖|身体只为能打?探到余尚书二子燕京知府余怀明的?消息,并藉由?搜寻到的?黑料扳倒余怀明。
彼时那年归鹤才十七岁,正和余东羿现在的?身体年岁一样大。
余东羿瞧小归鹤样貌嫩、年纪浅、一腔嗓音又格外酷似邵钦,索性在利用归鹤骗过情敌之后,给这小家伙指了一条明路——他的?师兄、清流代?表、大理寺卿冯渊冯长水。
小归鹤是听?话?的?,持着余东羿留的?字帖,他找上了大理寺,凭借一身花魁风雅略使以手段,就成功攫取了冯渊的?欢心。
半年后,余成明暴毙,死于凌霄卫刺杀。
再?数月后,燕京大照金玉帝举行照天游祭,余东羿与邵钦二人自沧浪宫地下河逃走,余氏篡权谋位,率余氏大军于凌霄塔与阉党派系决战,就此惨败。
冯渊本是清流一派,不沾染是非,可耐不住冯家也是燕京城里响当当的?大家族,牵一发而动全身。潘无咎本就见不得慎儿身边这些?与他亲近的?所谓师门兄长,在朝堂上对冯渊那是尖声?刺语。?
这样没过多?久,冯渊逼不得已地率一众家眷举家逃往江南。熟料到了江南一看,苏扬诸姓居然也被凌霄卫搅和得鸡犬不宁。
阴差阳错之中,冯渊只得带着他的?心仪之人归鹤,来到了地处西南地渝城。
将?将?好,渝城太守余怀与冯渊同是出自邵太傅一家师门之下,看在这点儿情谊的?份上,渝城太守收留了冯家。
按说事情到渝城就该尽了,自己一家人也能继续安居乐业,在此休养生息。
冯渊也这样想。可任凭他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渝城太守是个记仇的?心机胖子,竟在田庄的?事上摆了他一道。
是的?,渝城太守说要卖给冯渊几?个供他们族人吃用的?田庄,而且狮子一开口就说要卖三万两,正好是冯渊手里仅剩的?全部银两。
不买?不买就别留在渝州余太守的?地盘,赶紧打?包去苏州扬州找凌霄卫,继续像那几?个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江南世家一样任由?九千岁磋磨。
买,但是太贵?贵是贵了点儿,但只要勤勤恳恳继续耕种,田里还有出息,总不至于饿死不是?
于是冯渊好生生一个读书人,硬生生被逼成了田间地头躬着腰的?农夫,这么一耕,就是八年。他带领族人耕种了八年,才勉强多?买了几?亩地,又成了能握笔吟诗的?地|主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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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羿听?完心都融坏了!小归鹤被他指岔了路,好好的?花魁倌人跟着冯渊吃糠咽菜八年,都得是他的?罪过呀!
所以一进了村院,余东羿就下马,捧起了那清秀男子的?手,难过地心疼说:“难为你呀,果真变得粗粝了不少,是我?不对。”
“公子?”
一旁啪哒一声?,铜盆从手中坠落,刚剥好的?翠绿豆角撒了一地。
归鹤呆愣地立在一旁,一眼就认出了太守身旁的?黑皮男子,不由?磕绊地说:“曜希公子?您怎么来了?怎么还……牵着小湾?”
农院里,余东羿觑了眼手里牵的?俊俏少年,又瞧瞧一旁青年归鹤,霎时松了手,挠挠头道:“嚯,太久没见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原来他牵的?少年名叫小湾,是归鹤从燕京带来一路伺候的?童子。
“无妨的?,公子,”归鹤行礼,神色难掩激动望向他道,“阔别十年,公子丰神俊朗,更胜从前?了。”
“你也长大了不少,” 余东羿看归鹤那舒展开的?锋利眉眼,身材颀长,俨然长成了个气宇轩昂的?俊俏青年,不由?笑说,“师兄那糟老头子过得怎么样?没太欺负着你吧?”
归鹤听?言一愣,当着自家童子和太守的?面,他左右觑了一眼,低眉凑上去压着声?音说:“冯大人正值壮年,又肯在榻上谦让于我?,归鹤很好,谢谢公子关心。”
论岁数,十年前?冯渊大约而立,如今正好也就四十多?,没比邵钦和余怀大多?少。再?看归鹤的?年岁,算算今年该有二十六|七。
“想什么呢?”余东羿朝他挤眉弄眼,顺道从袖口掏出一把邵钦给他的?银票,塞进归鹤手里,“琉璃香鬓芳云粉,欠你的?,可得着有机会还了。”
归鹤霎时意?识到自己忖度错了公子的?意?图,俊脸一红,颤抖着声?掩饰说:“这么远的?事,公子居然还记着……”
“那可不?十年都过去了,想不到那个冯面瘫子居然还有被你小子拿下的?一天——榻里榻外的?拿下……哈哈不行师兄在哪儿?我?得去笑他一遭!”
“哎公子!”冯大人最是要面子的?,哪儿能因他说漏了嘴就被师弟戏谑?
归鹤吓得拉扯着余东羿的?臂膀赶紧拦他。余东羿偏笑着要归鹤求他,逗得归鹤是又急又羞。
正打?趣着,一道如洪钟般巨响的?沉稳男声?赫然传来:“哪里来了胡闹的?老狸猫?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改不了你这臭脾气,非得逗弄小辈?”
“哎我?的?好师兄!我?道谁这一声?中气十足准备着出山了?师兄风采不减当年呐。”余东羿调笑他说。
“见过余太守。”冯渊朝余怀拱手,接着无奈地望向余东羿说,“又是满嘴胡言!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介草民,哪里有山可出?”
“承让,见过冯师兄,”余怀腆着脸上去了,堆笑道,“山现在有一座,就蹲在太守府,是咱堂兄好不容易请来的?。”
“什么?”冯渊听?言蓦地皱起眉头,先不论余太守这个不亲近的?师弟为何忽然对他谄媚地笑,光就是余东羿的?造访,便令他猜测出无数种可能。
冯渊转头对余东羿说:“究竟是何意?思?师弟。”
余东羿暗含深意?地笑了笑,故意?卖关子地说:“香云楼的?厨子都带来了,快到饭点儿,鼻子里却缺了股菜香没闻见。师兄不妨与我?等坐下来,等手里握了筷,再?慢慢述说?”
归鹤非常有眼力见,见状立即颔首,连忙说:“奴这就去准备菜席。”
“去吧。”余东羿冲他笑着扬了扬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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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能坐到缙云村冯家酒桌上谈事儿,一是因了余东羿想尝一口渝城第一的?菜席,二是因余怀这个白胖太守最喜欢上饭桌侃侃而谈。
没一阵功夫,都无须余东羿开口,余怀就倒豆子似的?跟冯渊讲清楚了当今天下局势和邵钦的?情形,顺道再?与他冯师兄释了一番前?嫌,成功争取了冯渊的?原谅。
八年的?地种都种了,冯渊不原谅余怀也没法儿,当务之急他考虑的?是已经?归降的?巴蜀和邵钦的?事。
桌上,冯渊道:“温云温师伯从小最宠爱邵钦,既由?他镇守巴蜀,巴蜀归于邵钦麾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则这西夏……邵钦先前?在旧晏国任将?军的?时候,不是曾经?一举剿灭过圣女的?老巢吗?如今怎么又与圣女联姻,成了西夏王朝的?国夫?”
“西夏和晏国有共同的?敌人潘无咎。晏国倒了,邵钦遁入西夏。凭他对潘无咎恨得咬牙切齿,收留他对西夏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余东羿放下筷子说,“况且,西夏那位叫玲儿的?圣女,她还挺喜欢邵钦的?。”
“再?好的?皮相终将?衰老,不能长久,”冯渊沉思道,“邵钦不一定就是个好投奔的?明主。”
“不,师兄,”余东羿胸有成竹地注视着冯渊,“我?以信誉担保,他会善待贤臣。”
冯渊道:“你与他有私情在前?,说话?自然会有偏颇。我?不能因你一句话?,就擅自站队,白白搭上了我?系小辈的?前?程。”
“那你清流一派在江南被凌霄卫折磨得苟延残喘的?那十几?个家族,就不准备入仕了吗?”余东羿道,“师兄啊,姜太公遇文王都还得等到七老八十呢,不说你的?挚友和家里那几?个小辈,光看枕边人,你忍心看着归鹤在大好的?年华陪你在这小山村里清贫无趣地蹉跎到老吗?此刻不出山,更待何时呐?”
冯渊沉默了。
归鹤在一旁布菜,忧愁地看着他说:“大人,奴在此陪着您是心甘情愿的?,请无须为奴烦忧。”
余东羿在一旁煽风点火:“看咱归鹤多?乖啊?师兄您要真没本事对他好,不如把归鹤给我?,洒家保他锦衣玉食,后半辈子都不用蹲在院子里剥半颗豆角。”
冯渊被他一语触动,深深看了眼穿粗布衣裳的?归鹤,深思熟虑一番后,一拍桌站起来道:“行!这就备马,去太守府拜见邵将?军一番!”
“哎,师兄您请!”余太守囫囵一整个嘭通跳起来,吩咐车马,看着竟是比余东羿还积极,见余东羿不动,大白胖子还催促说,“堂哥,你不走吗?”
余东羿还老神在在地坐在饭桌上,:“不了,我?就在这儿陪陪归鹤,顺便巡视一番师兄家的?田庄。”
“那怎么行?”余怀急得满身肉乱颤,“城门那儿打?过一场以后我?都把邵钦得罪死了!得亏有他的?枕边人在,我?才敢把他晾在府上!现在堂哥你要不来收拾残局,那我?岂不是得提头去见邵大将?军?”
“这好办,”余东羿大咧咧地道,“怀老弟先别提有什么余家东羿,就说你把黎二郎捆了,威胁他收下你的?官印和兵马,待他与冯渊谈妥,气消了,你再?将?我?当成礼物洗洗干净送回?去。”
“这是怎么个玩法?”余怀脑子一团浆糊,脸拧成一堆,“难不成你俩真的?不和了?若有堂哥对邵钦什么隐藏,这么搞不怕露馅吗?”
“早晚都要露馅儿的?,单看一个时机。总之怀老弟先帮为兄拖上个三五天,这时间就尽管够了。”
余怀眼珠子一转,狐疑道:“当真?”
“我?教你设的?套,还有哪次不灵验的?时候吗?”余东羿反问道。
那倒也是。余怀将?悬起的?心揣进大肚子里,拍拍胸脯说:“那我?就跟冯师兄先走了?堂哥。”
“嗯。”
余东羿挥挥手。
这时候,余怀冯渊一走,归鹤去送别主人,饭桌上人都已经?散光了,单单只剩下余东羿和一个布菜的?侍者。
屋子里静下来了不少,阳光从门外打?进来,把二人的?人影斜斜地拉长。余东羿与侍者一坐一立,仅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余东羿仰头喝尽了最后一口美酒,有意?无意?地朝身侧布菜的?人说:“方才我?说的?对吗?”
侍者垂眸颔首:“公子所谓何事?”
余东羿道:“你家尊主来接我?的?事。”
侍者眼观鼻鼻观心道:“什么尊主?小奴不知。”
余东羿道:“九千岁,潘无咎。”
侍者顿住。
“你在这里潜伏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地传出些?消息,再?打?点下人手,要把我?送走——三五天是够了吧?” 余东羿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小湾?”
侍者陷入了沉默。
余东羿接着道:“从前?的?凌霄卫首领李长河跟我?说他有个弟弟,叫李幼湾。”
侍者攥拳,咬牙说:“是方才牵我?的?时候吗?那会儿您便已经?认出我?了。”
“抱歉啊,看你俩鼻子眼睛长得挺像,”余东羿含着笑意?审视他说,“主要是有个不曾谋面的?人隔老远见了我?就一副很在意?我?的?样子,叫洒家怎么不好奇啊?”
“是您自作多?情!”小湾执拗道,“凌霄卫从来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好吧,就当是洒家猜的?,既然现在诈你也诈出来了,我?索性把话?说完,”余东羿诚挚道,“李长河因我?而死,幼湾,是我?对不起你兄长,现在我?要送你一个大功。”
余东羿一字一顿道:“由?你亲自将?余慎送到尊主手上。”
李幼湾瞳孔一缩。
敌国将军(54)
小湾当晚便不见了踪影。归鹤绕过一圈田间房舍, 便寻小湾不得,于是来问问公子?曜希。
“哦,我临时用人不称手,就托他给我办点事去了, ”余东羿正解了衣衫, 一旁架着浴桶和屏风, 他转头笑问归鹤说, “怎么?你舍不得啊?”
衣襟的?布料敞开, 公子?精瘦的?身躯入眼, 归鹤不由?羞怯地错开视线说:“哪里。公子?若是同意?收人,奴就算把小湾赠予您也是舍得的。就是眼下没了小湾在您身边伺候, 奴担心公子?衣食起居之类的有什么不便。”
“犯不着谁老跟着。”就连洗澡水也是余东羿自己烧的。说到这儿, 余东羿狡黠一笑,打趣他, “不过,要是有人肯来给我搓搓背, 我余某一定?扫榻相迎?”
归鹤连忙面红耳赤,低眉顺眼地说:“公子?,奴已经是冯大人的?人了。”
“趁别人沐浴的?时候闯进来, 这也冯师兄教的?吗?”余东羿斜倚着屏风, 挑眉看他。
大浴桶里刚灌满了热腾腾的?泉汤,白雾似的?水汽蒸上来, 热得归鹤不由?后退半步:“抱歉!公子?,是归鹤冒犯了。”
“哎!”余东羿长?臂一伸, 大手擒拿住了归鹤的?肩膀,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跑什么?真搓背, 有些地方我够不着,再不济你帮忙倒桶烫水总使得的?吧?”
归鹤被?他抓得浑身一跳,只好涨红着脸,唯唯诺诺停住脚步喊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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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水声从屏风后响起,男子?长?腿一跨迈入半人高的?大盆,泡进去?,直至热水浸泡过肩。
归鹤愣怔着看他单独拿瓢抹了把脸和脖子?,把染黑的?浑水冲出去?,不由?问:“公子?您怎么是涂黑的??”
“这啊?说来话长?,”余东羿瞥过眼笑着看他,“不觉得我年轻了许多?”
余东羿早褪了衣裳,归鹤大着胆子?望了他一眼,这才看出,原来公子?的?肩背胸膛竟然都是一身嫩滑的?白皮,俨然仿佛未及冠的?少年郎。
返老还童?归鹤乍然“噗嗤”一声,掩面失笑说:“怪道公子?您的?身量竟与奴差不多,奴原先以为是这些年自己?长?高了,没想到?是公子?又重回少年。”
余东羿颇为有兴趣道:“笑这么欢?你不讶异?也不感到?稀奇吗?”
归鹤道:“这世?间总有神人一二,又岂是奴等?小辈能擅自琢磨的??”
“那可真是遗憾,我刚才还琢磨着要怎么吓一吓你呢?”余东羿展开双臂,朝后一仰,闲适地泡在热水中,“神人啊?我害得你跑来农庄剥豆角,哪值得你评价那么高?”
归鹤坚定?地注视他道:“奴始终坚信,余成明暴毙与公子?有关。”
余东羿失笑:“证据由?你搜集来,人也是凌霄卫给杀的?。”
归鹤执拗道:“若不是公子?您给小奴拜帖又指了大理寺卿,奴只怕有冤在身也投诉无门。”
“好了,”余东羿趁其不备,恶劣地一把将归鹤拉进浴桶里,“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提来提去?也没什么好说的?。况且,你瞧你现在这样儿哪里像‘小奴’了?”
“哗啦”水声一片,水花溅起,弄湿了一大滩地。
归鹤猛地被?拉拽进热水里,惊呼一声,不由?嗔斥地捶了一把余东羿的?胸膛:“公子?!”
“累一天了吧?你老搁旁边站着,不如陪我一起泡一泡?嘶——手轻点儿,你哥现在这身子?板遭不住砸。”
归鹤顿时意?识到?公子?此?时的?身体是个比他还青涩的?少年郎,一时手脚都仿佛被?捆住了一般不自在了,不知?是抱他搂他还是老老实?实?呆着不动更好。
可他又被?余东羿弄湿得实?在狼狈,归鹤怄气?,故意?犟嘴道:“既然公子?身体单薄,我也是个有几分力气?的?,不如叫我来做哥哥的?好。”
“那你把我抄起来试试?”余东羿好奇道。
这些年里归鹤躬耕农桑,干了不少粗活,又正在年轻力壮的?岁数,好歹也有一身精炼的?腱子?肉,他既夜里扛得动冯师兄的?大腿,此?时自然也能抬得起余东羿一个少年郎。
“嚯”的?水流倾泻,归鹤坠着浑身湿透的?衣裳,居然一手挖起余东羿的?腿弯把人从前胸抱起来。
“哈哈哈归鹤哥哥,有把力气?呀,好哥哥真厉害。”
余东羿灵魂住进了少年的?身体,人便也一副少年跳脱的?性子?。此?时看归鹤憋得鼓起了腮帮子?,他哄然连声笑个不停。
归鹤被?他连声唤得又苏又痒,想到?主人冯渊心里慌得不行,只好捧着余东羿讨饶道:“好公子?您可别叫了,再叫要惹人误会的?……”
“怕什么?”余东羿搂着他的?脖子?咬耳朵说,“师兄远在百里之外,咱俩今晚闹上一夜,都不见得有人管呢……”
然而,下一刻,余东羿就两眼一黑。
419:【叮!“目视四方”5小时倒计时已结束!】
“公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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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他俩到?底也没发生些什么。
余东羿无非就是看归鹤出落得愈发俊朗有男人味了,想和归鹤闹闹俚嬉。
他要归鹤陪他一起泡热水澡,实?际上连归鹤的?半件衣裳也没脱,就是自个儿泡了个热水澡。
小湾办完事半夜赶回来都没眼看了,听归鹤小主说曜希公子?洗个澡,泡着泡着就眼睛瞎了,吓得连忙去?请大夫。
还是余东羿在床榻上闲散地呼了一声:“嗐老毛病了治不好的?。咱们接着继续,背你还没给我搓呢。”
归鹤瞧他骤然间涣散的?瞳孔,紧紧蹙眉道:“公子?您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一定?是刚刚在热水里泡过了,血气?上到?头颅才这样。奴是不会再任由?您胡乱折腾了。”
“哎呦喂。”余东羿呼号着要起来,归鹤见势就扑到?他身上阻拦他,把余东羿伏了个四仰八叉。
一整个晚上归鹤忧心忡忡,寸步不离地照看他,眼皮都没合一下,倒叫余东羿舍不得再折腾他。
晨起时,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天壁,县里的?大夫终于匆匆赶来。
余东羿瞎着眼,听见动静,他伸手摸了摸床榻旁伏着的?人,正好摸到?归鹤一张有棱角的?侧脸,于是朝屋外的?方向竖起食指,在嘴巴正中比了个“嘘”。
李幼湾会意?,明知?余东羿无法看见,仍是下意?识点了点头,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把大夫推了出去?。
日上三竿时,归鹤睁开眼,朦胧一阵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一层公子?盖过的?薄被?。
“噌”得一下,归鹤坐起来,见小湾领了大夫来说:“小主,余公子?已经让大夫瞧过了。”
一旁的?大夫捋了捋胡须,唉声叹气?地说:“的?确是多年顽疾,老夫也无能为力。”
大夫抬脚一走,归鹤静坐在榻上,自责地喃喃道:“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瞎了眼?都是我的?错,怪我昨夜不懂分寸、不应该跟公子?玩闹……”
小湾道:“余公子?说能否复明全凭他心情?,的?确是与小主无关。”
提到?人,归鹤泪眼婆娑地一抬头,问道:“公子?呢?”
小湾道:“公子?寻了拐杖,正要到?庄子?里各处散风。”
余东羿的?确是个闲不住的?家伙。
为在邵钦面前装成瞎子?,从千江月村到?渝城这十几天的?功夫,他一路都坐在马车厢里。
即使昨日跟余怀骑了阵快马刚松过腿脚,余东羿也仍觉得马车里那股憋屈劲儿没散开,浑身痒得五脊六兽的?。
这样的?他杵了拐杖,刚走到?田间地头,迎着清风闻了一阵扑鼻的?绿麦青草香,就被?一个少女急促的?怀抱给扑倒,“嘭通”,一屁股跌坐在了泥土中。
“二郎!二郎!我可算找到?你了二郎!”
翠翠高兴地埋头用黎二郎的?衣襟擦脸,脑袋跟锥子?似的?用力往黎二郎胸口钻。
余东羿往后仰躺,半弯曲着身,低头轻轻触碰到?怀里少女的?双肩,不由?错愕一笑说:“是……翠寻吗?”
好翠翠妙翠翠!
这么山长?水远的?路,居然能让她一个人从小渔村跟到?渝城来没走丢,还凑巧撞上了在渝城郊外缙云村里的?黎家二郎!
翠翠跋山涉水,小脸蛋上还顶着不少路途的?泥渍,就像一只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唱开了:“你不知?道那个坏将军和他的?手下有多贼精!居然还每走几里地就派个人转头回来看一眼,生怕我跟着他们的?车辙!幸好我会躲在树上,他们谁也没能发现我哩!”
她便说边如同寻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收紧双臂,抱得可紧,像是要把自己?揉进黎二郎的?胸膛。
余东羿无奈地拍拍翠翠的?肩膀,不免语气?宠溺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饿了,坏将军要把你带到?好远的?地方,走上七|八日都不停下,我吃光了老黎叔送给我的?所?有炸鱼,只好拿你给的?钱去?路上的?村里换饼子?。”
余东羿道:“你从家里追到?那么远的?地方来,苏叔叔和婶娘他们知?道吗?”
“他们才不许我这么做呢,略,”翠翠想起她娘扇她的?巴掌,不由?吐了吐舌头说,“反正我只要有二郎就可以了。黎二郎在哪儿,翠翠就追到?哪儿!”
“好翠寻,真是勇敢,”余东羿夸夸小姑娘,转话茬子?说,“快起来吧,我带你去?吃顿热饭换件衣裳,好好歇一歇。”
好说歹说翠翠被?他哄得松开了手,撑着地爬起来,好奇问说:“那个总拿金银贿赂你的?坏将军呢?他也在这里吗?”
余东羿微笑道:“将军有事要做,要过两天才能来找我。”
事业比男|宠重要。这几日邵钦应该忙着跟余怀冯渊掰扯,进一步收拢渝城太守手里的?十万兵。
“那太好了!”翠翠牵起黎二郎的?手说,“趁坏将军不在,咱俩快逃吧?”
余东羿挑眉道:“这样就逃啊?”
“嗯!我这里有好多好多两银子?,还有特意?给你带的?炸鱼……不是老黎叔给的?,是我自己?炸的?,可以在路上给你吃!”翠翠兴冲冲道。
“嗐?”余东羿觉得好笑,眉眼弯弯道,“咱俩这算私奔吗?”
“算!”翠翠毫不避讳地吐露心声道,“话本里都有大英雄从坏人手里拯救小姐,现在你就是我的?千金小姐,翠翠是来拯救你的?!”
余东羿被?她的?一腔赤诚感动得心都化了,道:“那就要谢谢我的?大英雄了。可惜二郎心里有些怕,请问大英雄要带我私奔去?哪儿呢?”
“唔,江南好不好?”翠翠小眼珠子?闪烁着光,“听说那里有许多世?家在,只要拿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咱俩有这么多钱,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的?。”
“江南啊?江南好,我认识江南最大的?一个头头。”余东羿狡黠而温润地笑着说。
翠翠惊讶说:“是二郎的?亲戚吗?”
“嗯,他与我很亲近,” 枕边人的?那种亲近,“就是要见到?他很难,得需要翠寻你的?帮忙。”
“真的?吗?”翠翠像花绽放般瞪大了双眼,“我可以帮到?你吗?”
“嗯,”黎二郎的?嗓音如有魔力,清泉流淌般潺潺地往下说,“等?你休息好,会有一个叫小湾的?哥哥来接你,把你带到?他们的?尊主身边……”
翠翠把二郎的?话听进去?了,深深印刻在脑海里,而后认真地问:“那二郎你呢?”
“我在这里等?你呀。二郎瞧不见路、走不远,就在这里等?你的?马车。”
“好!”翠翠深以为然,拍了拍胸脯亢奋起来,“那咱俩说好了哦?等?我找到?那个尊主,打跑了坏人,就雇好马车来接你私奔!”
黎二郎温驯地点了点头回应说:“嗯,二郎在此?翘首以盼,恭迎大驾。”
419:【先生,这么诓人,您是准备怎么处理翠翠呢?】
余东羿:【丢给潘无咎呗?】
余东羿微笑:【反正叔叔他最喜欢养孩子?了。】
敌国
将军(55)
翠翠跟着黎二郎回到农庄, 进了一间别致的小院,没过一阵,就?见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来找二郎单独说了几句话。
他们说的什么,翠翠听不清。
翠翠只见到那位穿青衣、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哥哥端着吃食来, 揉了揉她的脑袋:“翠翠是吧?我叫李幼湾。公子将你托付给我, 等你休息好, 咱们今晚就?启程。”
“好香啊。”翠翠完全被李幼湾手里端着的一碗炖鸡给抓住了眼睛, 鸡汤诱人的热气扑腾到她脸上?, 翠翠忍不住吞口水。
承袭尊主的秉性, 凌霄卫都喜欢小孩子,李幼湾也不例外。
他笑着将炖鸡碗递给翠翠, 指了指小厨房:“小桌上?还有许多菜, 先喝了汤再吃,记得细嚼慢咽, 不要吃得太急。”
翠翠在山林野路里挺着一股蛮气走了几天,吃得都是硬邦邦的冷干粮, 浑身脏兮兮臭烘烘。
李幼湾叮嘱她先喝暖汤养养脾胃,又接着去烧了热水,在村子里有闺女的人家给翠翠借了身衣裳。
那衣裳还软绵绵的, 还有小碎花, 翠翠洗漱干净换上?新衣裳,高兴地在院子里转圈圈。
“真好看, 二郎你摸摸,还有绣上?去的炮仗花。”
她自己就?像一头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上?来的小兽一样蹭上?来, 让余东羿摸到了翠翠湿漉漉的秀发。
“这样晾着头发怎么行??小心惹上?风寒。”李幼湾捧了一块干净的布巾来, 将翠翠唤到他身前来坐好,在院子里给她擦干。
“有太阳烤, 一会儿就?干了。”翠翠还是舍不得松开二郎的手,硬要牵好了他,才能乖乖任由李幼湾擦头。
她的头发根根分明,粗硬却乌黑,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层油亮的光,蓬起来生机勃勃的。
李幼湾道:“乖乖坐着别动,小厨房有些芋圆糖,等擦好了头就?给你,可以带着路上?吃。”
“给我的吗?那我要分给二郎一起吃,”翠翠扭过脑袋,直瞪瞪地望了一眼李幼湾,“二郎他管你叫小湾,那我可以叫你小湾哥吗?”
李幼湾道:“都可以。”
“小湾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跟二郎很?熟吗?”翠翠好奇地问。
李幼湾道:“不熟,我也是昨天才跟公子相?见。”
“那就?是他跟你家尊主很?熟?”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不能妄自议论主人。”
“可我要拜托尊主替我救二郎哎,”翠翠机灵地凑上?去问,“小湾哥能不能告诉我,你家是什么样的人?翠翠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喜欢?”
李幼湾噌地一下站起来,捏紧手里的布巾,光洁的脸上?显出几分不自在的神情:“你与其问我,不如直接问问你黎家哥哥!”
“哎!”翠翠顶着一蓬擦干的卷曲毛发,没能拉住快步离开的小湾哥,不由窘迫地扣了扣脑袋,转过头来说,“二郎,他是不是被我惹生气了?”
“小性子而已,你可以等到了晚上?再问他,”黎二郎莞尔一笑,顺手拿起一旁的木梳,“来,让我给你盘个头发。”
余东羿会盘的发髻只有一种,就?是慕钦髻。
系好发带之?后,翠翠腿一蹬跳起来,惊叹道:“好棒的盘法,怎么甩都不会弄散。二郎你真棒!”
翠翠发自内心地夸赞他,一整个傍晚都缠在余东羿身旁夸这夸那,期间归鹤曾进院子来找过他,遥遥望见曜希公子被一个小姑娘缠着,只好无奈笑着离开。
到夜里,余东羿来村头给两?人送行?。
李幼湾骑在马上?,冷脸道:“多谢公子打点?,替我向小主开脱。”
余东羿温和地笑道:“小事。路上?小心,记得多留意那些狭路相?逢之?人。”
李幼湾一愣,机敏地反应过来说:“难道?您的意思?是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二郎是在担心我吗?”翠翠与李幼湾共骑一乘,就?坐在李幼湾的怀中,“二郎不用怕!小湾哥给了我一把匕首。真到了万一的时候,翠翠会把所?有要来抢你的坏人都给吓跑的!”
吓可不管用啊。多半还是得杀。
余东羿暗含深意地笑了笑,终究还是哄着小女孩说:“记得叫小湾哥保护好你,一定要跟着他走,一直走,走到那位尊主面前。”
月色映照在盲眼少年?郎的脸上?,竟然吊诡地令李幼湾心神一慌。
“驾!”
来不及细想,李幼湾下意识甩落缰绳,夹着马腹,突兀地带小姑娘离开。
“走了啊。”
少年?孤身一人立在村头的空荡的小径上?,静立良久,才杵着竹杖,敲着泥土地,转身往回走。
再行?一两?步,归鹤早已恭候在不远处。
“是你吗?归鹤。”盲人少年?从风里听见呼吸声,遂停下脚步。
出于一种冥冥中奇妙的预感,归鹤凝眸望向余东羿的脸,莫名问道:“公子,小湾他……可还会回来呢?”
“谁知道呢,”余东羿脸朝向归鹤的方向,“人刚走,怎么也不去送送他?”
归鹤颔首道:“方才远远的已经瞧过了。”
“哦,”余东羿继续探着竹竿往前走,没走两?步,乍然想起来话,于是又扭头问说,“对了归鹤,小湾他是什么时候跟了你的?又是打哪儿来的?”
归鹤愣了愣说:“九年?前进府,他是冯大人给我的。”
“嚯?”余东羿挑眉,“这么说,在当初迎我进冯渊前院的那些童子里头还有一个小湾?”
那会儿他甚至都还不知道那位送老牛报恩的李大人叫什么名字,就?已经先见了李长河的弟弟——一个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被凌霄卫安插进冯府做奸细的幼童。
“是的,”归鹤道,“后来冯府举族南下,队里跑了许多部曲跟侍人,也在路上?饿死?了许多……小湾是唯一一个留在我身边的。”
余东羿道:“他有提过他的亲人吗?”
归鹤回忆一番,摇了摇头道:“小湾说他无父无母,只求能留在冯府人身边,侍奉左右。”
他说的是冯府人,而不是他伺候了多年?的这个归鹤小主。倘若归鹤没有选择跟着冯渊,而是中途夭折或逃走了,恐怕小湾仍会伺候在冯渊左右。
凌霄卫都那么忠心的吗?余东羿长叹了一口气,倒没再说什么,走进屋中。
归鹤犹豫了一下,追到屋里来问:“恕我冒犯,公子您……似乎知道点?什么?”
“不好意思?了,”余东羿坐下,倒了杯茶奉给他,“小湾这个人,你就?当成是送给我了吧?将来有什么机会再还个熨帖的给你。”
“公子无需道歉。凭您给我的银票,再买十个百个小湾也使得。归鹤不敢有什么埋怨的。”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你好歹骂我一声不行?嘛?”余东羿气声笑了,把茶杯塞给他,“夜深了,再不骂我就?就?寝了?”
归鹤错愕地抱着手中热茶,不禁噗嗤一声苦笑着说:“我何德何能……让一个总爱乱来的瞎子替我倒茶?”
余东羿跟着也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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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慢点?小湾哥!”翠翠在马背上?挣扎,颠簸得七荤八素,“刚才你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吗?明明二郎他还有话没给我说完呢!”
“说完了!说尽了!他从来油嘴滑舌最不着调,骗得所?有人都为他掏心掏肺献出了性命!现在还要骗你一个小孩儿不成?”
李幼湾越想着余东羿在月光下的那一抹笑容,就?越发觉得渗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后怕在李幼湾心头挥之?不去。
一瞬间,他甚至想起了与其他凌霄卫接头时从同?僚那里听来的传言。
——哎,你知道吗?听说尊主身旁有个喜爱的慎公子,余慎。哪个凌霄卫让余慎知道了他的名字,哪个凌霄卫就?离死?不远了。
——你哥哥不就?是?长河首领人多好啊?死?在了晏北的伊沃城。
“二郎哪里骗了我?他对我好,给我讲诗,叫我的名字,还冲着我笑,这些也都是在骗我吗?”翠翠扯着李幼湾的手臂说,“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明明听着二郎的话来照顾我,对我这么好,怎么又那样讨厌二郎?”
“‘黎家二郎’本身对你来说就?是个最大的骗局!”李幼湾手握缰绳,拧眉道,“我本来已经定好了车马,正准备今夜出发将余慎带到尊主面前。若不是那人几番狡辩、又说出尊主的密令威胁我,我怎么会转而只带上?你呢?”
“鱼生?又是鱼生?”翠翠固执地嘟囔起来,“都说他只是跟鱼生长得像而已,你们一个二个怎么都把二郎看做是鱼生?这样做二郎好委屈!”
听这话,李幼湾一边赶路,一边没好气地说:“他委不委屈与你有何干系?”
“当然有干系!”翠翠小嘴嘚吧嘚吧地说,“我以后可是要嫁给二郎的!他委屈就?是我委屈!我委屈就?是要鸣不平!小湾哥,我叫你一声小湾哥,你可别真把我当成是个孩子!要知道,翠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女子了!”
她确实年?纪小,却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地步。翠翠盈盈一握的腰杆、刚发育的小胸脯和初见玲珑的身材曲线都能预兆着她要长成个有风情的大闺女了。
李幼湾原本就?没比翠翠大几岁,他听见翠翠的话,又感受到怀里少女传来的温度,不由身体僵了一僵。
在他发愣的同?时,翠翠却跳脱地说:“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们尊主喜欢什么样的人?二郎那种的吗?”
李幼湾沉默了一阵,冷静下来说:“尊主他……喜欢听话的、顺从他的。”
——对,听话。他不会死?,他要听尊主的话,完成凌霄卫的使命,将尊主的爱人余慎亲手奉上?,令尊主对他赏识有加。
等把眼前的少女送过去,再将余慎写的密令传递给尊主,他就?能继续接下尊主的命令,去找回余慎了。
翠翠挠了挠头:“那二郎也很?顺从他吗?二郎总有自己的主意,好像不大乐意听别人使唤的。”
翠翠的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击在李幼湾的头上?,李幼湾浑身一怔,磕磕巴巴地说:“余慎他……不太一样。他又不是凌霄卫,不需要顺从尊主。”
李幼湾疯狂地把一些念头在脑海中打碎。那是尊主心上?之?人,他身为属下怎能置喙?又怎么能感到不甘心?
“哦,凌霄卫是什么?”翠翠问。
李幼湾道:“凌霄卫是一群受过主上?恩惠的人。我们习武练剑是为了向主上?报恩的,为此甘愿身死?,不惜一切。”
翠翠道:“唔,这么说那位尊主是个大好人?他对你们好,所?以你们也要把性命献给他?”
李幼湾沉声道:“对,尊主是好人。”
那些害他和哥哥流离失所?的世家、那个在伊沃城斩杀了哥哥的将军和他的手下才是一群真正的坏人。
马往前赶了半夜的路,披星戴月,径直进了一处复杂的缓坡。
这里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小道,李幼湾和翠翠不得不下马步行?,牵着马穿越泥泞。
“我喜欢有树的地方,”月光顺着树叶的缝隙倾泻下来,翠翠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亮得发光,“没有人能比我更?擅长在树里头跳来跳去……”
翠翠最喜欢哒哒哒地讲话,可刚才那一句却说着说着突然中断了。
“翠翠?”李幼湾回头,望向踩在粗壮的树干上?的翠翠,疑惑地问了一声,“怎么了吗?”
翠翠呆愣地望着茂密树林附近的另一条小道,紧接着像炸毛的小兽一般冲下来捂住李幼湾的嘴。
“嘘!有两?个人在朝这边赶过来!他们是那个坏将军的手下!”
李幼湾瞳孔紧了紧,连忙扒拉开翠翠的手,压低身形说:“你确定?”
“我在村子里见过他们,二郎跟我说过他们的名字,”翠翠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窸窸窣窣的两?道人影说,“一个叫温九,一个叫赵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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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密林的路里。
温九和赵解风都牵着马,踩在崎岖的小道上?缓慢前行?。
赵解风道:“温头领,我们真的有必要绕道来缙云村吗?”
温九道:“太守的官兵有意无意地设卡挡在了渝城与缙云村的方向之?间,通往缙云村方向的路上?有不少身手不凡的精兵亲卫在巡逻,这里必有蹊跷。”
赵解风了然:“对啊,说不定咱俩能误打误撞地就?在缙云村里找到那个漂亮的黎二郎。”
温九觑他一眼继续开路道:“这也是奉将军的命罢了。”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温九浑身寒毛一颤,只感觉双目有一道银光闪过,略微刺痛。
他猛地扭头,望见从树梢上?垂天而降、攥紧匕首冲撞下来的少女。
“嘶!”
冷风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危险,就?在此时!
翠翠双手死?死?地嵌在匕首的手柄上?,军刀式握法,凌空借住身体下坠的力?量,将刀刃狠狠地插进了赵解风的天灵盖中!
赵解风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两?枚眼球就?已经被刀子突刺逼得胀出了头颅。
“抱歉……”翠翠骑在赵解风脖子上?,眼里是盈满了恐惧与不安的泪的,可她仍然使劲了浑身的力?量拔出刀子,继而又插在了赵解风的喉咙上?。
“嘭通!”少女跟着已经死?去的男人的重重砸在地上?。
温九简直难以置信,他居然目睹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在一个呼吸之?间就?轻易杀死?了温太守的麾下都曹!
“翠翠?”
温九一照面就?认出了这个千江月村的女孩。
可他来不及反应了,“嗖”一道剑声,温九凭借多年?征战沙场的直觉侧身,恰好躲过一道锐利的剑锋。
他拔剑迅速与敌人对打起来。
李幼湾毕竟年?岁尚浅,又在农村闲养多年?,比不得温九斩杀敌人万千,交锋之?下,他很?快显现出颓势来。
“哗”一道,李幼湾痛呼一声,竟被斩断了左手半截小臂。
“翠翠!快逃!”李幼湾大呼。
翠翠也愣怔,他想不到这个叫温九的男人居然武艺那么高超,简直就?跟那日将黎二郎扣在地上?的邵将军一样。
她自己满手是血,鼻翼间的血臭味逼得她胃里直犯恶心。
杀人是这样的吗?她杀了别人,小湾哥哥很?快也会被别人杀死?吗?
可她又怎么能不杀他们?不杀的话,这两?人就?要通风报信,要带人冲进缙云村里抓走二郎了!
“咔!”
又一剑当胸划在了李幼湾的胸膛,李幼湾以伤换伤,趁此机会飞掷出了一枚毒镖。
凌霄卫的毒镖!温九躲闪不及脸上?被浅浅划了一道,他痛斥一声:“该死?!”赶忙点?穴逼出毒血。
翠翠就?是趁这个时候跳下树划拉了温九和赵解风那两?匹马的屁股,然后像猎豹一般把李幼湾扛起来,骑着他俩自己的马飞驰离开。
“驾!驾!驾!”
翠翠不会骑马,全凭借本能盲目地扑在马上?,她死?死?地扒拉着李幼湾的身体不让他坠马,自己则任由路上?的荆棘划破全身。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翠翠先杀了赵解风,又见李幼湾被温九先斩断小臂后划破胸膛,于是立刻刺痛那两?人的坐骑惊跑了他们的马,然后趁温九中毒的功夫捞起了李幼湾落荒而逃!
这一番急中生智,真可谓是可圈可点?!
然而李幼湾却无力?再夸她了,颠簸的马背上?,他剧痛地吐出一口鲜血道:“够了!翠翠,把我扔下!”
“不要!”翠翠好不容易扯起了缰绳,学着李幼湾之?前的姿势坐在马上?,她的俏生生的脸颊被尖锐的树枝划破了相?,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二郎说叫我们一起!我还要跟你一起去找尊主!”
李幼湾忍痛道:“我怀里有接头的地点?、密令,还有通往尊主那儿的地图,你,拿去,找到尊主……”
“不不不!我要先找大夫,救活我的小湾哥。”
翠翠柴米油盐不进,任由李幼湾说破了舌头,她都一心只朝着最可能有人烟和村落的方向奔。翠翠向来是个能自己拿得起主意的姑娘,她靠自己拿的主意找到了二郎,现在她相?信她也能靠自己拿的主意救活小湾哥。
大夫,大夫……
“嘭!”
这里地势实在又滑又陡,在本就?不适合穿梭的险地快马逃离敌人,没一阵,他们这匹马就?意外踩空,翻滚着倒下了一个大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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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惊惶极了。
小湾哥的血流得又多又快,像黎二郎常钓鱼的那条小溪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打湿了她半身的衣裳,染红了整块马背。
她想帮他摁住伤口,又要拽紧了缰绳。翠翠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这里了,她从未感觉到自己这么累过,就?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抽干了的河流一样。
小湾哥还在虚弱地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小得像快被捏死?的蝈蝈一样。
“翠翠,翠翠……”
喊不动了,知道少女不肯抛弃他独自逃离,李幼湾难堪地呕出一口血,自嘲地笑说:“呵,真不想……像哥哥一样啊。”
轻描淡写地就?死?了。
在无止尽的马蹄踢踏下,尖锐刺挠如刀的树杈中,豆大的眼泪珠从翠翠的眼里晃出来,她竭尽全力?制止住想往下翻的李幼湾,像是在摁住上?了船板就?开始翻腾的江鱼一样。
她明知道江鱼继续扑腾下去会迎来的是死?亡,小湾哥会被她摁着直至死?亡。
“唏律律!”马终于踏空,凄惨地长啸一声。
然后是坠马,剧烈的滚动中,翠翠眼泪涌得她睁不开眼,她只记得她攥紧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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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睁眼,翠翠手里握着的是一只断了一截的手臂,臂膀连接着小湾哥已经冰凉的尸体。
“唔——”
怕尖叫引来追击的敌人,她拼命地捂着嘴,嘶哑着哭出来,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
翠翠的手掌因?为过于用力?扯拉缰绳而被粗劣的皮革划出了一大道口子,她是抹眼泪,也抹脸,抹得掌心刺痛,抹得泪水和快结痂的黑血越抹越多,最后难堪地糊成一团。
小湾哥的尸体好冷,都已经硬邦邦的了。
翠翠静坐了许久,愣愣地望着那种清秀的脸,恍惚以为小湾哥还活着。
她无助地拍拍那具躯体的胸膛,又摇了摇他,喃喃地喊:“小湾哥?小湾哥。”
“翠翠的头发湿了,沾了好多血……”赵解风天灵盖里喷出来的血。
她俯身弯下头颅,捧起李幼湾尚且完整的右手覆盖到她的脑袋上?说,“这样晾着头发怎么行??会惹上?风寒的。”
然而,那个白天对她说过同?样的温暖话的人,现如今已经再无生机。翠翠闭上?眼,用脸颊眷恋地蹭了蹭那只冰凉的手。
“小湾哥?帮我擦擦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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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在冯氏多年?的凌霄卫李幼湾最近朝江南送了信。
这封密信送到凌霄卫尊主潘无咎的手上?,潘无咎亲自带人前往渝城东侧的临水城,预备在接应李幼湾之?后,前往渝城夺回慎儿。
可就?这么到了密信约定好的集合日子,凌霄卫却没迟迟能等到李幼湾。
就?连前几个接应点?的同?僚也没有发现李幼湾。凌霄卫道:“尊主,李幼湾恐有不测,需要再在此处停留,由我等派人前往渝城打听吗?”
潘无咎冥思?一阵道:“不,我们直接进入渝城,记得搜寻路上?的痕迹。”
事实证明,尊主这一番决策是英明的。没过几天,凌霄卫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里,寻到了李幼湾——
是他早已腐臭的尸体,和一个正拖着这具尸体磕磕绊绊朝临水城方向走来的少女,苏翠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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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见识广博的凌霄卫也惊呆了。
眼前的少女,与其说是半大的孩童,不如说是从山林里窜出来的野狼。
她衣不蔽体,一身泥泞,浑身上?下到处是黑血,就?连脸庞也抹得分不出人样。
只有那一双眼,一双如孤狼般的脸亮得精光,迸溅出令人难以忽视的锐利锋芒来。
难以想象,就?在这数个黑天白夜里,这名一身野性的少女就?这样独自一人拖着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闻着腐烂的尸臭,风餐露宿,一刻不停地走到了临水城。
李幼湾的同?僚发现李幼湾的尸体胸腹内还揣着碎布包的文书,是被少女拆开又重新塞回去的密信以及地图。
凌霄卫不由惊疑地问道:“你怎么往这条路走啊?密信上?不是写了最近一处同?僚的接头点?了吗?”
“开什么玩笑?”苏翠寻镇重地将李幼湾的尸体靠在一旁,啐了一口,才歪头冷冷地觑视着他们,“我根本就?不识字啊。”
她只记得二郎说过尊主是江南最大的头头,凌霄卫的尊主在江南,所?以便一路蹒跚着走到了离江南最近的临水城。
马跑了,小湾哥没了,但小湾哥的尊主还在——
她爬也要爬到那里,死?也要死?在江南。
敌国将军(56)
在众凌霄卫的注视下, 望着李幼湾的尸体被熊熊烈火焚烧成灰烬,少女累倒在地,坠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梦中。
梦里?她和二郎仍在千江月村,可二郎总是被那个姓邵的将军缠在家?里?, 分不出身陪她。每每翠翠去那个种有海棠树的小院里找二郎, 就会被坏将军赶出来。
翠翠郁闷得不得了?, 踟躇着走到江边, 她问:“娘亲, 二郎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翠翠她娘蹲在江边敲棒槌, 洗衣裳:“男人嘛,肯定喜欢好生养的。”
“什?么叫好生养?”
“胸大屁股大就是好生养。”
翠翠明白?了?:“那个?大叔的胸看起来比我还大, 肯定是他更好生养。”
话?刚一说完, 翠翠就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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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的是一个?皓首苍颜、凌然正色的老年人。
他那一身衣着,光是一双潜蕴着暗光的滑料靴子, 就是翠翠一生从未见过的华贵。
苏翠寻撑着身子起来,发现她正处于一个?宽大的车厢里?, 老人端坐于主位,一旁有盏紫砂的香炉袅袅升腾起一缕细烟。
见苏翠寻愣怔地凝视着香炉,尊主道:“此名为亡旧香, 逝者已逝, 闻此香入梦者,可了?却烦忧。”
“可是我并没有忘记小湾哥, ”苏翠寻定定地仰望老者,“您就是小湾哥的尊主吗?”
“嗯, ”尊主扬手揭开香盖, 熄灭火星,散了?散烟, “至少它可以缓解一些苦痛。”
苏翠寻道:“我还在梦里?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叫邵钦。”
尊主听闻,问道:“是他杀死了?李幼湾吗?”
“是他的手下温九,”苏翠寻沉声说,“他们想要夺走二郎。小湾哥说必须得阻止他们。”
“二郎?”
“二郎是我的心爱之人。”
“哦?那邵钦呢?”
苏翠寻顿了?顿,咬咬下唇说:“……我嫉妒他。”
尊主好似并不对?小姑娘的心绪有何褒贬,岁月的流逝使他愈发无?欲平和。车厢里?安静得只剩车轮碾动?的白?噪声,尊主淡淡吐出一句话?:“那你?就应该杀了?他。”
苏翠寻不解:“害死小湾哥的人是温九,为什?么我要杀了?邵钦?”
“温九已经死了?。中了?凌霄卫的毒,哪怕只是些微,他也不可能存活到现在。”尊主锐利的眼眸一翻,凝视着她,“幼湾已经替他自己报了?仇。那你?呢?”
“邵钦挡了?你?的路,碍了?你?的眼。倘若你?杀了?他,便又能夺回?你?心爱的人,如此,为什?么不杀呢?”
苏翠寻浑身一怔,警惕地盯着他:“小湾哥说尊主是对?他有大恩的人,是大好人,大好人也会随意叫别人出去杀人的吗?”
潘无?咎不答反问道:“在你?眼里?,幼湾是好人吗?”
苏翠寻一口?道:“当然!”
“可你?要知道,早在潜入冯府的时候,幼湾就曾杀掉过其他童子,只为能冒头去到冯氏家?主身边伺候。后来冯氏一族从燕京南下,他不断勒死其他侍人并藏尸,将其伪装作逃跑或失踪,这才?能成为冯氏家?主男|妾身旁唯一的心腹。在知道这些以后,你?还觉得他算好人吗?”
苏翠寻沉默了?,良久,她才?说:“我不认识那些侍人和童子,我只知道小湾哥赠我新?衣,帮我烧水梳头,还给我热饭和糖吃。”
苏翠寻的想法很纯粹,纯粹得有些偏颇,到了?非常恶劣的地步。她能因娘亲扇她一个?巴掌就擅自离家?出走,到如今知道友善的小湾哥其实?手里?攥着几条人命,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想——
“那些不相识的人,死了?就死了?。可小湾哥对?我好过,在我这里?小湾哥就是好人。”
尊主笑了?,他伸出苍白?的手,温和地揉了?揉苏翠寻的脑袋:“在幼湾眼里?,咱家?就是这样的人。”
人们只为亲近的人的死垂泪涕泣、哀嚎数日仍有阴霾萦绕在心,却不至于为陌生之辈如此深恶痛绝。
“我明白?了?,”苏翠寻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他,“小湾哥为了?您杀掉了?无?关紧要的人,您也想让我为了?小湾哥这样做吗?”
“不,是为你?自己。”尊主沉沉地说,“咱家?替你?夺回?余慎,让你?永远守在他的身旁,你?替咱家?杀掉邵钦,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
“为什?么您想要杀掉邵钦呢?”
“他野心勃勃、勾结异族试图摧毁大照河山,咱家?想要除掉他,为天下百姓,为苍生黎民,也为了?金玉帝照归锦……以及余慎。”
苏翠寻垂眸,回?想起李幼湾生前说过的话?,问道:“二郎他……真的是那个?余慎吗?”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将你?送到咱家?身边,毕竟你?未来很适合成为……”说话?间,潘无?咎抬起她的下巴,以一种?称赞的目光审视着说,“一个?完美而纯粹的凌霄卫。”
一个?未长成的少女,却拥有着野兽般的战斗嗅觉、树林间穿梭的敏捷身手、果决机警的临场应变能力、极端敏锐的神思?,以及那拖拽着尸体?独行在林中、铁石般坚韧的意志力。
是杀人凶器?亦或者是他给他带来的继任者?
潘无?咎缓缓道:“你?是慎儿送来的孩子,我不会强迫你?。若你?愿意待在凌霄卫,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一切的大门都会向你?敞开。”
苏翠寻动?摇了?,她眼里?闪烁着几分光彩,只试探地问道:“那您可以教我……读书识字吗?”
潘无?咎满意地勾起了?嘴唇:“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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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卫要启程去渝城。
临行前有同僚关切,问小姑娘要不要共乘一骑。
苏翠寻却说:“不用人带,我自己会骑马。”
“哦?你?学过吗?”同僚好奇问说。
“我学过……”苏翠寻立在马上,僵硬着肩背,低头吸了?口?气,抬头高声说,“是小湾哥教给我的!”在他死掉的那时候。
所以这小姑娘仅仅只乘过一次马,就已经能靠自己把住缰绳了?吗?
凌霄卫同僚惊疑不定地望向苏翠寻,见她那一身刚从林子里?出来煞气还没散,居然蹬腿一上了?马,就把那匹陌生的坐骑驯服得服服帖帖。
无?独有偶,后来潜伏赶路的道上,有几个?凌霄卫闲来无?事教了?小姑娘几招腿脚。才?隔了?一天,同僚就见到苏翠寻用迅速习得的拳脚功夫放倒了?轻敌的其他人。
果真是天赋异禀。同僚好似明白?尊主将这人带在身旁亲自教导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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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钦敢携黎二郎来渝城会见太守,自然不会毫无?防备。
他在巴蜀与渝州边境囤积了?六万兵马。
那是邵钦自己在巴蜀练了?几年的精兵悍将,能以一当十,打渝城太守麾下这些闲散的十万官兵绰绰有余。
当时渝城太守一声令下,命都曹截杀邵钦,邵钦当即就传出信去,派亲信松十一集结兵马,预备突出重围攻打渝城。
只是变故发生得太急。
邵钦刚杀出条血路,堪堪休歇,就听奉命去接黎二郎的温九回?来说:“将军,那黎家?二郎不见了?!”
“他那长了?那样一张脸,即使被认出是假,渝城太守应该不至于轻易动?他才?对?。”
邵钦一蹙眉,转身就听见渝城太守的都曹独自骑马前来讨饶说:“邵将军!邵将军都是误会!我们余太守请将军过府一叙。”
戚四连忙将都曹扣于剑下,嗤说:“想骗我们回?去瓮中捉鳖?这里?头绝对?有诈。”
都曹唏嘘哀哉叫开来:“真没想骗您啊!是太守与您带来的余东羿一照面,就传话?这样说了?。”
这都曹是卸了?武器拿命前来谈判的,邵钦着人将都曹请下去,沉思?一段时间后说:“温九,你?与赵都曹留在城外?,注意太守官兵的动?向。戚四随我留在此处,等十一的人到了?,咱们再进入渝城之内。”
这样甭管余太守想谈些什?么,兵就围在城外?,一旦谈崩,邵钦携戚四等人有自信突围出来立马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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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钦未曾设想的是,他竟然能在此处见到冯渊。
“冯师叔,许久不见。”余太守府邸,邵钦朝冯渊拱手道。
冯渊审视他:“嗯,距上次见面怕有十年了?吧。”
“世家?南迁后,钦一直想要拜会师兄,只苦于不知师叔踪迹。”邵钦转朝余怀刺道,“余太守自见过余郎后便突然性情大变,又拖延至此时,就单只是为了?去接冯师叔来吗?”
众人皆知当然不是。可余怀偏偏决口?不提什?么余郎,只笑嘻嘻地打哈哈说:“哎对?对?对?,这不正巧咱师出同门?邵太傅对?下官有恩,下官对?师门没齿难忘啊。”
邵钦道:“师叔今日来此,也只是为了?叙过同门情谊吗?”
冯渊道:“你?道如何?”
冯渊神情肃穆,通身严峻气势扑朝眼前人。眼前人浑然不惧,只凌然与他对?视。
“阉党潘宦屠杀生民,驱逐清流,血洗燕京,如今又纵横江南,横征暴敛,激起一片民怨……苍生皆苦,国将不国,钦恳请师叔助我一臂之力。”
冯渊沉思?后,道:“他杀的是你?晏国的百姓,你?要报仇,与我何干?”
“师叔也如此掩耳盗铃了?吗?”邵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缓缓沉声说,“若不是潘狗与余氏勾结将大照晏州的百姓驱逐出玉门关,晏国又哪里?来的臣民?昔日他们尚且是照朝的旧民,都能被逼得有家?难回?、横死异乡。如今旱了?将近十年的湖广、饿殍满地的秦州,哪一寸不是你?家?国的土地?又有哪里?不饱受宦官的欺压?”
“话?说得好!”冯渊嗓音亮如洪钟,“可这些年将军吃的是西夏的米、骑的是西夏的马、用的是西夏的兵,就连将军您自己都成了?西夏圣女的王夫。今日在下斗胆,但且特此一问,请问您要拿什?么证据出来向我等证明您是意图逐鹿中原的谋主,而并非西夏圣女一族的傀儡呢?”
“是啊,”余怀附和道,“若将来下官立誓追随于您,那请问这渝城的八府六县上千乡镇究竟会成为您的国土,还是西夏的一州呢?”
冯渊、余怀这一语,问的是邵钦自立称雄的决心。
刹那间,风声渐响,吹得树林婆娑。
邵钦攥紧了?拳头,压下声说:“我已从圣女手中夺得大照太|祖隆兴宝库密钥,圣女一系皆已遭生擒,现正囚禁于西夏皇庭之中。”
冯渊、余怀等人一听,对?视一眼,彼此皆惊目圆睁,微微倒吸一口?凉气。
想不到邵钦居然恩将仇报,背离了?当年收留他的圣女,反倒夺走了?西夏立国的根基!
真不愧为雄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正因西夏族人也杀汉人,杀的不是一丁半点。倘若邵钦不趁早夺取宝库、软禁他们,将来这片河山又要沦为哪一族的河山?
“钦乃莽夫,只懂排兵布阵,不懂安民养生,”邵钦躬身向二人恳求道,“冯师叔一派能臣众多,懂得如何兴盛利民、与民为善,余太守治下更是物产富足、百态繁荣。钦想结束这一番乱象,护天下生民百年安康。还请二位帮扶于我,助钦重振河山!”
他这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字字珠玑,只冲九霄凌天。
冯渊、余怀俱是浑身一震,良久不能言。
静过半晌后,冯渊长叹一声,忽而朗声大笑:“哈哈,想不到那个?金尊玉贵的邵以忱将军,有朝一日也会沦落到有求于我的境地吗?”
余怀踏步向前,扶着邵钦的双臂将他抬起,笑道:“方才?带兵围了?您,主公不会心有余恨、怪罪微臣吧?”
邵钦莞尔一笑。
他却不知道,这两人其实?早就已经被余东羿说动?,只是来确认一番就准备归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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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兵符,收拢兵马,发请帖邀见师叔那一派的清流名臣,待客,接连几日,邵钦忙得是脚不沾地。想到黎二郎,他好不容易抽出空隙来问余怀一声。
余怀一听邵钦问他余东羿,只打马虎眼道:“哎哎,之前怕伤着堂兄就把堂兄送远了?,现在正接回?来呢,三五日就到了?。”
邵钦皱眉,他实?在无?法猜测黎二郎在余太守那里?是如何瞒混过关的,但既然收了?实?打实?的兵符,又得到了?冯渊与余怀二人的归顺,他只能先稍稍将此事压在心头,留待见了?黎二郎再说。
邵钦心中隐隐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般不妙的感觉,就好似当初被余郎休妻、背叛灭国时的感觉一样。
倒不如说,他已经再度地极力将此事抛之脑后,欺骗自己不要再去想他。
然则,噩梦还是重蹈覆辙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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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戚四扛着即将毒发身亡、奄奄一息的温九闯进将军屋里?的时候,他们邵将军正被黎家?二郎拥吻在怀中。
“真是不凑巧,” 化了?老妆涂黑的余东羿坦然地松开邵钦,“这才?刚被接回?来,洒家?连句体?己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跟将军说呢。”
419:【叮!一次性道具“目视四方”5分钟已兑换!扣除经验值1.0!当前余额433.0】
戚四破门后怒喊:“将军!杀了?他!”
“温九?”邵钦错愕地抱住温九,直视他青紫的脸色,“温九!你?怎么了??”
温九真就为了?对?将军说这句话?死撑了?一路才?活到现在,他气息奄奄地说:“将军,翠翠跟凌霄卫在一起,她见过黎二郎,她的头上盘的是……慕钦髻。”
戚四已经拔剑对?着余东羿冲过去了?,凄厉地喊道:“什?么姓黎的?他就是余狗!他早就已经跟潘党碰头了?!”
邵钦猛然回?头,才?突兀地察觉那位黎二郎哪里?是眼瞎?他双目清明,正顶着一副已经摊牌了?的自在神情轻盈地侧身躲过了?戚四的利剑。
一切答案都已揭晓在眼前。
“铛!”
刹那间,天翻地覆,不知有多少凌霄卫从房梁和屋檐外?浪潮似的窜涌而出,跟着黎二郎而来潜藏已久的敌人终于尽数绽出了?杀机。
“余东羿!五年了?!你?再跑回?来这样戏耍我有意义吗?”
邵钦拔剑冲将上来,却被众多身手凌厉的凌霄卫逼停拦住。历史重演。
余东羿立在人后,昂头嘲讽道:“耍一耍哪里?不好?再说了?,你?不是很喜欢黎二郎吗?”
邵钦道:“那是因为他与你?性情截然不同!”
“哪里?不同?”余东羿狡黠地笑道,“他上你?,我也上你?。他讨好你?,我以前也天天搁你?跟前叫唤。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是个?瞎子,哈,对?了?媳妇儿,难道你?喜欢玩瞎的吗?”
“闭嘴!”邵钦嘶吼道。
余东羿偏不如他意,话?一道儿接一道地逼着往下说:“你?还叫我当你?余郎的替身?哈哈,好媳妇既然舍不得我,又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说,可不就得这么玩吗?”
“余贼!”邵钦气血上涌,浑身筋脉喷张。
“怎么样啊?以忱,被黎二郎哭着喊着求怜|爱的滋味很爽吧?当年我十七岁的时候你?没能见过我哼哼唧唧,现在换我主动?送上来陪你?,给你?做小伏低,难道你?还不开心吗?”
“闭嘴!闭嘴!闭嘴!”
在他刺激的话?语之下,邵钦按捺不住,攻势愈发凌厉,刀剑碰撞发出尖锐脆响,血雾染红了?他的神魂。
可惜事与愿违,他愈是发了?疯地想狙杀余东羿,那奋不顾身挡在余东羿身前的凌霄卫就愈多。
有人早已从府外?牵马突围进来,他们不惜性命,纷沓至来,只为像把突刺的尖刀一样从邵钦部署的防卫中撕裂出瞬时间的一道口?子,准备接应余东羿离开。
一切暴躁、震怒、讥讽的狞笑、青红不分地狂杀,尽仅在弹指之间。最后一刻——
“杀吧,邵钦。”
接踵而来的一连串狂妄而恣肆的大笑声刺进头颅,一段如同神明降谕般的话?笼罩在邵钦心头,成了?他永生难以忘怀的梦魇。
“我给了?你?利剑,给了?你?能臣,给了?你?复仇的决心,给了?你?不得不斩的仇敌。”
“你?声名因我毁烂,你?家?族因我而灭,你?兄长因我而死,你?举国因我而亡。”
“是我害得你?穷困潦倒,害得你?成孤家?寡人,害得你?背信弃义,害得你?亡国灭族。”
“成为雄主吧,邵钦。”
“杀掉我,我在燕京。”
渺远的呼号随着人的远去逐渐模糊,却字字如烙铁般椎打在邵钦的心头。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多少人生平浮浮沉沉,倥偬度日?
曾经他俩是竹马竹马,两小无?猜,因心悦彼此而成婚。虽因此被逐出家?门,邵钦依旧觉得那是他生平最喜悦的一刻。
为这悬浮虚荣的某一刻怦然心动?,他舍弃了?世家?公子的身份,嫁与一介落魄的平民,成了?遭人唾骂的男妻。
自那以后,邵钦一生尝尽了?无?数的苦辣咸甜——
市井谋生的数年磋磨,丈夫金榜题名后扔来的一纸休书,被家?族驱逐至晏州边隅的耻辱,晏州灭城时的不甘与仇恨,得知家?族诬陷惨遭血洗的绝望,被祖国逐出玉门关外?的迷茫,战场上匈奴的残忍与血腥,原野粗粝风沙的亘古莽荒,晏军突袭亲兵遭屠的愤慨,与余郎在沙场同床共枕三年却始终心存的惴惴不安,被爱人背叛时的错愕,惨遭屠军屠城的凄凉,舍弃亲信与挚友性命的不忍,对?仇敌潘无?咎的深切憎恨……
邵钦从未想过他此生要遭遇那么多的死亡与恐惧,他生生目睹自己的兄长晏广义死在眼前,又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挚爱在与他的仇敌亲昵。
有时候邵钦感觉自己要被涛涛翻涌的爱恨的巨浪给撕碎,他独自一人捡拾着自己残破的身躯拼接,转瞬之间又被某个?纠缠他一生的男人撕得粉碎。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直在被爱人辜负?凭什?么他的国民要被屠尽屠亡?凭什?么他毕生都在任人戏耍?凭什?么他的兵将和亲人都必须面对?死亡?
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吗?
意难平,终归来自于无?能为力的绝望。
·
厮杀到最后,邵钦豁然开朗,虎躯一震。
闯进屋里?、府邸里?的凌霄卫早已被屠完。
不知何时,余东羿被人救走,再次逃之夭夭。
外?面兵荒马乱,嘈杂纷纷,屋内却只剩满地的残骸,静得骇人。
邵钦浑身浴血,“哐当”一声,跪在了?将死的温九和戚四面前,三叩首。
“噹!噹!噹!”
三声,震得温九和戚四头皮发麻,温九毒发得口?吐白?沫,戚四也中了?凌霄卫的毒剑,命不久矣了?。
他们二人惨笑一声,又因身体?的伤残痛得咳出声来,临死前,终归眼含热泪,冥冥地喊了?一句:“将军哎——”
三下磕完,邵钦抬头,却已见两人都已合了?眼眸,再无?鼻息。
——又是这样,又这般如此,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
是啊!一切都是他不够强导致的!
倘若他不心存侥幸,早在千江月村就一把掐死黎二郎,倘若他刚才?能越过凌霄卫一剑斩杀了?余东羿,哪怕只是能护得住戚四也好,都不会有新?的死亡发生。
死寂的屋子里?冷若冰霜,仿佛与外?部烈火烹油般的吵闹隔绝。
凄厉的风拂过尸骸,吹得刺人骨骼。
邵钦腰背挺得死直,他跪立在那,生生攥紧了?拳头,咬着牙落下一声:“是我!是我愚蠢!是我软弱!是我心存侥幸!是我还不够强!”
“你?且看着,燕京城门攻破当天,我要你?粉身碎骨,受尽摧心剥皮折磨!”
“余慎!”
彼时天地共鸣,浩渺远天似有雷霆万钧,当空刺破。
·
没有人知道,余东羿在拿这个?副本所有NPC的性命,包括他自己,镀邵钦的一身功德,炼邵钦他那半缕灵魂。
这一切不为邵钦好不好,也不存在要劳什?子感动?他人,只因他自己想这么做。
419:【叮!一次性道具“目视四方”5分钟已兑换!扣除经验值1.0!当前余额432.0】
最后一次见到潘无?咎,余东羿望见的是一个?因饱经风霜而变得圆融宽和的老人。
“叔叔头发白?了?啊,”余东羿立在他身边,叹然地笑着说,“模样比我想象中要俊得多。看来叔叔老了?也是个?帅老头?”
潘无?咎这个?年纪本早已退出纷争,合该在江南安逸地养老,可他还是不远万里?来了?。
到了?余慎眼前,他也不由地惊叹于余慎这崭新?而年轻的皮囊,心绪万千,终究还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声:“慎儿。”
一声喊,两人都百感交集。
这场景,与其说是见十年前的旧情人,不如说是老友的重逢相会。余东羿笑着感谢他说:“人死不能复生,除非没死。多亏有您相救,谢谢叔叔当年给的东西。”
“钱财而已,我既无?后代,给你?又何妨?” 潘无?咎静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庞,沉着得像一棵百年的树在倾听小鸟的啼鸣,“都说岁月不饶人,却偏偏只饶过了?你?。”
“还好,就是眼睛剩着点儿小问题,”余东羿温和地望向他说,“一会儿我可能要睡一遭,等养好了?眼睛再来慰问咱叔叔。”
“不瞧瞧翠翠了??”潘无?咎道,“在你?眼里?,她或许变了?许多。”
“不瞧了?,”余东羿忍不住伸手拥抱了?他一回?,“有这点儿时间,不如最后再看看叔叔。”
潘无?咎道:“你?以后在燕京,又不是没得看了?。”
“那您可要好好活着啊,别等我睡醒……”余东羿话?说到一半断了?,他知道自己向来乌鸦嘴不吉利,好心替点也会办坏事,索性就闭口?不说,“看您老都老了?,我还是得多说两句——叔叔,我只喜欢邵钦,一生也只娶邵钦一个?媳妇。您可别吊在我身上了?,赶紧找个?老伴儿安度晚年吧?”
潘无?咎道:“他现在要杀你?。”
兵都打到临水城了?。
“杀我也喜欢。”
余东羿深深地吸气,拥抱他,抱紧,然后撒手,到此也没做更多。
余东羿没能想到,这一次拥抱,就是他今生与潘无?咎最后的一次拥抱。
·
邵将军和九千岁都指责对?方。
邵钦说潘无?咎是奸宦蛀虫,潘无?咎说邵钦是外?敌入侵。
然而,大照的土地上的确是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潘无?咎是有罪过的,年轻时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到老了?却想匡扶社稷、扶济民生?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力挽狂澜的事?就像余东羿说的,他老都老了?,山河日下,九千岁的威慑力一日不如一日。
他手底下那些奸佞宦官却都还沆瀣一气,若不是忌惮潘无?咎手里?凌霄卫这把宝刀未老,恐怕大照的江山早就要动?荡不安了?。
余东羿休眠前生怕潘无?咎出什?么幺蛾子,千叮万嘱地交代了?好几声。
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经验值取之于人用之于人。
余东羿:【给多潘公公加点BUFF吧,让他死在我前面就不好了?。】
419:【多少?】
余东羿:【全花光。】
419:【叮!永久性BUFF“神采奕奕”已兑换!扣除经验值100.0!当前余额332.0】
419:【叮!永久性BUFF“吉星高照”已兑换!扣除经验值100.0!当前余额232.0】
419:【叮!永久性BUFF“福寿绵长”已兑换!扣除经验值100.0!当前余额132.0】
419:【叮!永久性BUFF“老当益壮”已兑换!扣除经验值100.0!当前余额32.0】
比起从前余东羿用在自己身上的那种?价值2经验值的一次性BUFF,这种?BUFF价格贵,却不容易随时间消散,在精神、运气、寿命和健康四个?方面基本能管潘无?咎后半辈子无?忧。
有半个?隆兴宝库兑来的经验值保着,只要潘公公不作死,他就一定能寿终正寝了?。
还剩下32点经验值的边角料,余东羿买了?些一次性BUFF,也通通给潘叔叔叠叠乐了?。
419:【叮!BUFF购买完毕,宿主经验值已清零!】
余东羿:【嗯。】
余东羿:【这样好歹不辜负他跟我一场。】
419:【邵将军都没能被您对?待得这么好过。】
关于邵钦灵魂的残缺性,系统一早就查了?。
查也没能查出个?什?么水花,只能知道他确确实?实?是缺着的。
灵魂残缺的人死后不能升入天堂,也不能坠入地狱,连审判庭都不好得管。
这意味着等余东羿过了?这个?副本,邵钦死后就永远只能漂泊在大照副本的凡尘中,千载万年都不得超脱。
那可不是个?什?么好滋味。孤寂、空茫——这一点,余东羿作为一个?漂泊过十多个?副本的任务者深有体?会。
有什?么办法召回?邵钦剩余残缺的灵魂,令邵钦能够轮回?转生呢?
有,那就是给他渡一层功德金光。
天道向来对?那些给予苍生和后世大恩德的人格外?体?谅,邵钦心存善念,要积累功德最好的法子是先成为雄主,手握一片江山。
419:【邵将军称帝后开创盛世的概率在95%】
419:【该王朝延续至数百年以后的概率在81%】
一个?稳定的政权,一套清明的政治体?系,足够百姓繁衍生息并就此维系数百年的和平。
余东羿要用数百年的盛世和平为邵钦换取功德金光。只要金光足够,天道会在他死后帮忙凑齐剩下的灵魂的,保管能把邵钦拼个?全乎够。
为此,他不得不踩着众多NPC的骸骨,于尸山血海中谋划,让邵钦在一场乱世中杀出重围。
一直以来,邵钦都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擅长从周围汲取温暖,把自己的身边人当作倚靠。当年余东羿刷他经验值的时候,邵钦宁肯作男妻贤惠地伺候余东羿上场科考,也没想过自己追权逐利走上朝堂。
邵钦根本就没考虑过要建功立业,或许他心中是有男人的豪情壮志的,但也仅此而已,比起上阵杀敌的血腥硝烟,他觉得后厨灶台上的火烤煤炭味要香得多。
他像一只安宁地缩在巢穴里?的小鸟。外?头风霜雨雪,小鸟只管团成团捂暖和。只有被撕碎了?窝,他才?肯探头出来。
邵钦是迫不得已地被余东羿推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境地。
倘若余东羿不拿休书羞辱他,邵钦就不会在大灾来临前被家?族送出燕京。
倘若邵太傅不死,邵家?没有亡族,邵钦就可能安逸地待在晏州的邵家?田庄,过两年又被爷爷接回?去。
可惜晏州也没了?,邵钦与义兄晏广义一起被逐出玉门关,无?可奈何地拿起长剑保家?卫国。
过两年,邵钦杀够了?匈奴,有了?晏国这小小方寸之地的朝臣和子民,他又开始觉得做将军也很好,就情愿这样一直做自己的将军了?。
所以晏广义必须得死。
只有晏广义一死,邵钦才?能承袭着义兄临死前的大义自立起来,并最终在乱世走向称霸之路。
哪位乱世雄主不杀人?邵钦不杀,他不好意思?杀,那杀人的路便由余东羿来给他铺。
余东羿激他,用仇恨蒙蔽他的双眼,逼他称王称霸,却从没问过邵钦想不想当这个?皇帝,他想不想过得这样辛苦。他也从来没问过邵钦能否承受面临这样多死亡的苦痛。
倒不如说,他试图在用这种?千锤百炼的方法磨砺邵钦残缺的灵魂。
余东羿是自私的。他不自私他做不出这种?事,当年也不可能攻略得下邵钦。
余东羿:【他要恨死我了?。】
余东羿:【邵钦。】
·
金玉二十年,晏军兵临城下。
燕京城破,凌霄卫尊主、大内主掌都使、九千岁潘无?咎殉国。
麒麟牢、谛听堀室易主,燕京凌霄卫残党以苏翠寻为首潜逃。
金玉帝亲笔写下诏书,禅位于邵氏以忱,后南下,在江南凌霄卫的护卫下东渡,前往东海蓬莱,立誓永生不再踏上晏朝疆土半步。
·
为祸朝堂的大宦官,最后却因殉国而亡。
半生奸佞,死时高尚。
持剑立在断壁残垣之下,目睹潘无?咎自刎身死的那一刻,邵钦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嘭了?一下,恍若遭到巨锤重击,他的灵魂深深地颤抖着,久久不能平。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大仇得报的淋漓尽致的畅快。
绷紧了?三十年的那根弦早已不堪重负,霎时间松开。骤然,邵钦突然浑身麻痹、脑袋胀裂,他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最终脱了?力地倒在了?地上。
“陛下!”“主公!”
身强体?壮的中年人多年殚精竭虑,一朝功成,病如山倒。
邵钦卧榻三日,噩梦缠绵,呓语痴痴,最终他钢铁般的意志力仍旧敌不过那冥冥的天意,一堆庞大而冗杂的陌生记忆如醍醐灌顶般朝他的脑海涌流。
·
宫中余皇后有个?嫡亲弟弟,名唤余慎。
小家?伙生得粉圆可爱,因自小生在外?戚鼎盛世家?,泼天的富贵都朝他倾泻而下,他恍若是金风雨露滋养大的一般,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带着矜贵感。他像上天赐下来的宠儿一样,颇受到太上皇的喜爱。
彼时潘无?咎年少,他是世家?出生,阖族因受人冤屈最终惨遭抄家?,女子充作军|妓,男子则被阉了?送进宫中。
兜着满肚子礼义经纶的半大少年满心以为自己能在朝堂上立身扬名,却被斩断了?孽根,独自抛进了?朝堂背后的阴私宫殿里?。
他不懂得逢迎讨好,倔得像块粪坑里?的硬石头。他成了?个?卑贱的无?根之人,在小太监堆里?也遭人排挤。
那小团子似的余慎是在潘无?咎跌落尘埃以后第一个?正眼看他的人。
“美人叔叔,你?为什?么跪在这里?呀?陪小慎玩儿好不好?”
绵绵细雨中,冷硬的青石台阶上,唇红齿白?的小国舅撑着伞,立在了?一个?被罚跪的低等太监面前。
小国舅掐起瘦削太监的下巴,以一种?顽童的天真姿态好奇地凑上来看他:“你?身上是不是有血呀?我闻到一股很腥很甜的味道。”
一旁随侍的上等太监连忙佝偻着身躯说:“小公子,这是犯了?禁被罚的贱奴,不值当您伸手碰他。”
彼时潘无?咎正发着高热,刺骨寒凉的风雨中,他被一只暖和的小手触碰。
触碰他的贵人小孩说:“去告诉姐姐我喜欢他,今后叫他到姐姐宫里?伺候。”
“这……”上等太监瞪大了?眼,未料到潘无?咎这个?油米不进的倔驴竟然能瞎猫碰着死耗子,被调到皇后娘娘的宫里?当差,“奴才?遵命。”
潘无?咎浑身湿透,烧得神志不清,他只是出于本能直挺挺地跪立着,像一具空耗了?灵魂的傀儡,虚空中,他抬头仰望,望见了?那个?金尊玉贵的童子。
“还愣着做什?么?”小余慎冲他盈盈一笑,“快起来替我撑伞呀?”
潘无?咎磕磕绊绊地爬起来,强撑着身体?不摇晃,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握紧了?那柄绣海棠花盖的伞的玉质手柄。
那精致好似仙童的小国舅就与他一道立在华盖之下,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叫余慎,你?可以叫我慎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美人叔叔了?。”
潘无?咎发白?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良久,才?沙哑着嗓子喊出了?一声:“慎儿?”
“哎,”小余慎挽起潘无?咎的臂弯,一字一顿地笑着说,“美人公公?”
自此,只因一朝被幼童赏识而翻身,一个?后来心狠手辣、惨无?人道的九千岁已然有了?雏形。
·
时光流转,到如今,燕京城破。
血色红霞,琼楼玉宇被火烧连片,满城风雨,尸横遍野。
邵钦披坚执锐,透过腥风血雨,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上找到他。
岁月蹉跎你?我,不分善恶仇敌。
潘无?咎发已衰白?,这个?满鬓银丝的长者一身繁复长袍,高傲地立在数百级大殿台阶的正中,俯瞰整座皇庭。
他已执掌江山半生。
“锵!”
邵钦持剑,剑泛银光。他步履沉稳,逐级拾阶而上。
待人到近前,潘无?咎道:“恭迎将军大驾,咱家?在此等候多时了?。”
邵钦问道:“金玉帝呢?”
“归锦去了?东海,蓬莱。”潘无?咎缓缓道,“玉玺在宫中,禅位诏书已经写好,可需咱家?为您昭告天下?”
“不必多此一举,”邵钦将剑比到他喉咙上,“杀你?,足以平民愤,抚慰天下苍生。”
“那你?便动?手吧。”潘无?咎松懈了?力劲,摆出全然无?防备的姿态,神情像即将寿终正寝一样安宁。
邵钦却手臂不动?,深沉地望着他道:“那个?人呢?”
“谁?”
“明知故问。”
“将军不说,咱家?又如何知道?”
邵钦狠狠咬牙,压着怒意,隐忍着说:“余家?东羿,余慎,余曜希。”
“他在东庭湖旁,那里?,将军你?应该很熟吧?”
东庭湖是皇家?私划的一泼大湖,波澜壮阔,景色奇绝。余东羿年少时没少哄着邵钦擅闯东庭湖游乐。当然,他们是在美人叔叔潘无?咎的有意纵容之下,才?能进得了?太上皇的私|密领域的。
邵钦皱眉:“为什?么在那一处?”
“一来那是咱家?的地盘,二来,”潘无?咎道,“慎儿曾在湖里?为咱家?亲手放过一次他自己做的花灯。”
所以这些年来,东庭湖就勉强被潘无?咎认作是他与余慎的定情之所了?。
“呵,”邵钦嗤笑一声,“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年年都会为我造上十几座花灯。雕虫小技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上心?”
潘无?咎一脸淡然地道:“那是你?们俩的事,与咱家?无?关。”
这样一说,嘲讽中又莫名带有几分炫耀的嫌疑了?。邵钦暗恼自己说错话?,怀疑地望向潘无?咎:“余贼他……也曾背叛过你?,捣毁过谛听堀室和麒麟牢吧?”
“那又怎样?”潘无?咎挑眉道,“两边都已经重建了?,现在又落到了?你?手中。”
终归是落入敌手,曾经毁不毁的,是繁荣还是衰败,到老来再看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凌霄卫呢?”邵钦嘲讽道,“为救那人而无?端枉死的凌霄卫难道就没有许多?”
潘无?咎目下无?尘,淡漠地道:“等闲之人,何足挂齿?”
“嗤——”邵钦气愤地将剑捅入潘无?咎的咽喉,却发现有一道微薄的金光一直在将他的剑尖抵住。
潘无?咎也察觉异象,见邵钦想杀他而不能杀,他先是错愕,然后突然忍俊不禁地弯了?弯眉眼,说道:“不好意思?了?将军,这也算是慎儿送给我的一点小礼物。”
敌国将军(57)
邵钦竭尽全力都没能将剑锋抵进金光的屏障, 愤愤然道:“你以为你躲得了眼?下一时,就能平安无事地苟活到将来吗?”
“当然不?,”潘无咎薄唇轻启,“做个交易吧将军?你不杀余慎, 咱家自刎于?玄武门前。”
“想得美?!”邵钦道, “你俩都必须得死无全尸!”
“随你怎么折磨他, ”潘无咎突兀地开口道, “你每天切他一截手指, 割他一寸肉, 如此往复,只要人没死, 怎样凌虐他都行。这样岂不是比令他人头落地一了百了要来得更爽吗?”
“你俩真是狼狈为奸, 临死之时竟能都说出这般一样的话。” 邵钦嗤笑,“既如此, 你宁肯自刎也要图他痛不?欲生地活下去吗?”
“令余慎痛不?欲生的是你,我只图他能活下去。”
邵钦愣怔, 良久,问?道:“到这个地步……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潘无咎苦笑了:“他与我缠绵嬉闹,却从不?对我身上的残缺有过半分多言。”
余东羿从来只把潘无咎当个正常人看, 他喊他叔叔, 把他真切地当做是个寻常的漂亮长辈。就这一点?看,他已?然比全天下人要做的好得多了。
潘无咎始终记得那一只在阴雨中将伞柄递给他的小手, 那个靠一口?一个“美?人叔叔”挽救了他的孩子。
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缠着赖着求他抱抱、唤他美?人公公的少?年, 开始围着另一个人转了。他那爱慕依恋的眼?光, 也不?再停留在潘无咎身上。
至少?在余慎选择答应他、为了他将龙袍放进?邵太?傅密室书房的那一刻,潘无咎以为他是爱过他的。
“轰隆!”
雷鸣阵阵, 天空阴翳,似有倾盆大?雨将来。
砭人肌肤的冷雨,玉珠般的水滴重?重?地砸在了每一个人身上,平等地将好的、坏的、高贵的、卑贱的、善良的、邪恶的乃至一切的人沾湿,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
暴雨中,潘无咎道:“太?上皇笃定慎儿是能左右皇朝国运之人,所以才将影响国运之大?事托付给他。今日我自刎于?此处,我恳请……求您留他一条性命,邵将军。”
谁比谁高贵?骄傲如潘无咎,也曾经?跪下来给人卑躬屈膝地脱靴。
当年慎儿用一柄伞唤他站起来,令他昂首挺胸,如今他又为慎儿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选择向情敌祈求,终结性命。
潘无咎心中没有什么不?甘。强者恣意妄为,弱者摇尾乞怜。既是打不?过了,便认命,他笃定余慎挚爱了半生的邵钦是个值当的人,他将整座江山托付给他。
“轰隆隆!”
又是一道电闪雷鸣,震耳欲聋。
临死前的瓢泼大?雨,令潘无咎再度想起曾经?与慎儿初见的那一幕场景。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踏,登上玄武门的城门,立在城楼上那一杆呆然垂向地面的照军红旗下,俯瞰燕京城,直觉双目隐隐刺痛。
在燕京城最?繁华之所,万众瞩目的视线交汇之处,当着满城硝烟与翠柳、悍将与幼童、富贵氏族与贩夫走卒的面,潘无咎举起了长剑,割上了喉咙。
“哗啦!”
苍天哀鸣,山河泣泪。
雨水浸透了衣裳,风好凉,骨好冷,伤好痛。
狂风骤雨之中,潘无咎好似望见了悬空处伸出来的一只小手,那孩子对他说:“美?人叔叔,你怎么在这儿呀?来,小慎带你走。”
“好,慎儿。”
冥冥中,潘无咎向前一步,只为了握住幻觉中的他。
凝眸望去,长空辽阔。
踏空一步,就是永恒的坠落。
·
那个雷雨交加后残阳似火的傍晚,满燕京城都眼?睁睁望着九千岁坠下城楼。
他殉国了。
众人皆知九千岁在最?后一刻交出了玉玺和禅位诏书、自刎于?玄武城门,以此向邵将军换来燕京城数万百姓的一线生机。邵将军下令不?屠杀燕京城百姓,但要于?大?庭广众之下鞭尸潘无咎。
一个毕生欺压百姓搜刮油水的宦官,到最?后却为百姓而死。
甭管大?照江南或其他州如何穷困潦倒、民不?聊生,至少?燕京城里的百姓是爱戴潘无咎的。
他们在九千岁治下安稳富足地过了十几年,到九千岁被拖出来鞭尸的那一天,往日人满为患的菜市口?空无一人、鸟雀不?生。
邵钦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九千岁为百姓殉国的谣言,百姓们口?耳相传,一时竟将潘无咎歌颂得仿佛是英雄一般的人物。
自潘无咎死后,燕京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草木皆兵。
·
余东羿醒了。
休眠三年,睁眼?就听说大?好的山河已?经?改朝换代,想不?到邵钦在短短三年之内就能打到燕京。
据说是邵将军振臂一呼,各地就纷纷有不?少?饱受阉党欺压的正义之士揭竿而起,一同反抗,可见潘党一派对燕京城以外的湖广、秦陕乃至江南一带压榨得有多狠,激起了一片沸腾民怨。
余东羿多少?能预料到潘叔叔打不?赢邵钦。因为邵钦手里握有一半的大?照兴隆宝库,有钱就是有粮有人有武器,而潘无咎那一半金银却早已?被他兑了经?验值,相当于?潘公公后备补给差了邵钦一大?截。
当然,以上消息都是新来接管余东羿的邵钦亲信松十一告诉他的。
余东羿试图打探潘无咎的后续消息,松十一先是缄口?不?语,后来又告诉他说:“潘狗带着凌霄卫跟小皇帝跑到蓬莱了。”
东海蓬莱?好去处。叔叔深谋远虑、狡兔三窟。余某人索性不?再烦忧。
·
他仍宿在东庭湖,与其说是留宿,不?如说是被软禁,吃喝不?愁,就是没什么话说,只能跟小宝贝419没事儿逗逗咳嗽。
当然,除了谛听鸟儿的鸣啭,嗅闻东庭湖水波澜的清香,闲适的日子也不?是全然无聊的。
自打从余东羿醒来以后,邵钦照例每天来见他一面,割他一截手指,或者打他二十鞭。
鞭子容易皮开肉绽,不?好掌控分寸,所以大?多数时候,邵钦还是选择亲手切掉他的手指,然后给他上最?刺痛有效的金疮药。
419:【可是老开痛觉屏蔽好辛苦哦。】
S级的系统都架不?住24小时绷紧神经?。它又不?好意思让宿主忍着多痛痛。
余东羿谅解地摸了摸它的数据小脑壳:【不?好意思哦宝贝。】
余东羿:【下个世界让你休息。】
“嘶——”
邵钦不?肯跟他说话,余东羿就故意做出很疼的样子来装可怜,但这并不?能令邵钦动容,他冷得像跟冰杆子,直到第十五天,邵钦才来跟他说:“今日我要切掉你的手掌。”
按手指骨节来算,大?拇指有两根指节,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各有三根,一共十四节。
前十四天邵钦都把余东羿的右手切秃了,今天他准备彻底剁掉余东羿的右手手掌。
“你好像变了不?少?,”余东羿苦中作?乐笑着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的。”
邵钦将匕首放在火上烧红,斜着瞥他一眼?:“哪样?”
“多少?有些冷漠,好似对无关紧要的人也能毫无顾忌地虐杀,”余东羿琢磨了一番咂嘴道,“总感觉有点?像潘无咎的做派。”
邵钦嗤笑一声,捏了捏刀尖:“你可不?算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滋啦!”
炙热滚烫的匕首一刀削掉了余东羿右手手腕,狰狞的伤口?被刀面烫实,顺道止住了涌出来的血液。
洒金疮粉,然后包扎。
余东羿觑了自己光秃秃的手杆一眼?有点?惆怅,听见邵钦阴恻恻地嘲讽他说:“呵,这副闲游浪荡的表情,你现在连装都不?稀得装了吗?”
余东羿龇牙苦笑:“其实还是痛的,只是咱不?好意思跟媳妇说。”
“少?嬉皮笑脸了,”邵钦斥他一声,握紧了匕首手柄说,“昨日来劫你的凌霄卫又有三个,皆已?被禁卫斩杀在刀下。”
“哦?陛下日理万机,难得还有闲工夫关心我这点?琐事?”
邵钦道:“现任凌霄卫的首领,是苏翠寻。”
短短三年,她就已?经?斩敌立功无数,靠着杀字立威,一路疯魔了似的往上挺,直到踏上了凌霄卫的最?顶的一级台阶。
“真厉害,”余东羿由衷赞叹道,“只可惜翠翠生不?逢时,没赶上凌霄卫最?好的时候。”
邵钦道:“说不?定在这几天里,你早已?与她互通有无。”
“哈哈,我可不?是神仙,”余东羿朗声一笑,抬起右手想挠头却发现只有一根秃头手腕,于?是悻悻放下手臂,说,“陛下与其怀疑我,倒不?如先问?问?您自己——”
“治国理政这么难的事,您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突然变得如此游刃有余的?”余东羿道,“按理说,陛下才刚立国,这会儿不?说忙得焦头烂额,至少?也应该还待在文华殿里才对啊?”
邵钦听言一愣。
自那日潘无咎自刎,邵钦猛地昏倒,再醒来之后,他就有意无意地将许多驭人治国之道浸透进?了骨髓之中。
从前他只熟读兵书战策,会征杀战守、斗引埋伏,精通弓刀石马步箭。到现在,坐在文华殿里,他居然一眼?就能从那些连篇累牍的奏折中读出关键,针砭时弊,指派文臣就仿佛如臂指使?一样。
这滋味很不?好受,太?阳穴隐隐作?痛,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可潘无咎沉淀多年的记忆给他带来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邵钦不?敢说他有可能被潘无咎同化,只是因被余东羿刺破了某件隐秘的事感到难堪,他嗔斥地说:“这与你有何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也是胡乱瞎猜的,”余东羿懒散地笑了一笑,“就连刚刚您瞪我这一眼?,也总令我感觉陛下的神情作?态有点?像那位潘叔叔呢。”
“嘭!”
回应他的,是邵钦砸门而出的慌乱身影。
·
419:【先生,潘公公他……】
余东羿:【嘘。】
余东羿猜出来了。
余东羿:【我有点?难过。】
余东羿:【所以现在暂时不?想听。】
BUFF叠得再满只能保佑九千岁不?受外敌伤害,架不?住叔叔他自己选择了自戕。
·
自从那日削掉了他的手掌,接连半个月,邵钦再也没来过一趟。
余东羿趁着这段时间白?天黑夜地睡大?觉,除了正常洗漱用膳,便是凑紧了零碎时间休眠,好不?容易才花了半个月让切口?的伤疤愈合,勉强能没再那么疼痛。
419:【叮!已?关闭“痛觉屏蔽”功能。】
419:【呼呼。】
余东羿:【谢谢宝贝。】
余东羿:【宝贝辛苦了。】
·
当晚,在余东羿正准备入睡时,一道凌厉的黑影破窗而入扑进?了他的怀中。
“二郎……”
屋里刚熄灭了烛火,借着皎洁的月光,余东羿望见一张惊艳的脸庞。
当年的小女孩翠翠俨然已?经?成为一个玲珑有致的大?姑娘,她突兀地撞进?他胸膛,然后没忍住兀自缀泣起来。
余东羿吓了一跳,赶紧掐着小姑娘的胳膊肘把人扶起来,接着合上窗户隔绝视线,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原来,世外桃源的千江月村这几年也已?经?被战乱纷争给毁了,村里人纷纷逃灾避难,老苏叔、老黎叔两家不?知所踪。
“你的眼?睛好了……”苏翠寻冷静下来后,不?自在地瞥了一眼?他,“尊主说你有神力在身,可以返老还童,重?熙帝是你曾经?的旧识。”
重?熙帝就是邵钦。
“差不?多是这样,”余东羿将右臂揣进?繁复袍纹的大?摆袖子里,尽可能不?让翠翠发现,“你们尊主还好吗?”
苏翠寻落寞地垂下眼?眸,缓缓说:“尊主他……已?经?殉国了。”
“这样啊,”徘徊在心间久矣的猜忌终究还是被石锤砸定,余东羿无奈地笑了笑,“亏得松十一还骗我,说潘叔叔他已?经?去了蓬莱。”
松十一与余东羿不?熟,他原本没有必要隐瞒的,除非接到过上级的旨意。
“我也觉得奇怪,”苏翠寻皱眉,“今夜东庭湖的守备特别松,他们好像是有意无意放我进?来的。”
实在是苏翠寻数日前死了太?多同伴,一心盲目地专注于?如何潜伏进?东庭湖,等见到二郎才察觉端倪。
“这可就不?妙了,”余东羿脑子一转, “你该走了。”
苏翠寻一愣:“公子不?跟我一起吗?”
“我有一个想法,”余东羿温和地笑了笑,“或许等你走了之后才能试上一试。”
说完,他起身,用左手拧开了床底下某处隐藏的密道。
“轰隆隆!”
密道石门机关开启的那一刻,邵钦破门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果然来了,邵钦?”余东羿胸有成竹地笑了,先给了苏翠寻一个暗示的眼?神,而后坦荡地立在门前迎接邵钦。
“请公子多加保重?。”
临走前,苏翠寻不?舍地深深望了一眼?他。
知道往事已?不?可再追忆,她迅速闪身,像一头敏捷的黑猫一样潜入了地道。
邵钦静静地站在那儿,注视着凌霄卫残党头领的离开,未曾阻拦,只神情淡淡地说:“你还是留了一手。”
余东羿苦笑地耸了耸肩:“本来想着多陪陪你再走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逃,又能逃去哪儿呢?”
余东羿毫不?避讳地说:“去天涯海角,去东海蓬莱,找金玉帝归锦和我家潘叔叔。”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跟着她走呢?”
“我想赌一件事——”
突然,余东羿挺身向前,左手强势地掰住邵钦的后脑勺,然后不?要命似的拿嘴赌上去。
热络的气息喷了邵钦一个激灵。
深吻,唇齿交融,良久,气喘着分开。
邵钦没反抗。
“我好像赌赢了?”余东羿恶劣地龇牙一笑,无比笃定地注视他说,“你是故意放翠翠进?来的。”
“胡言乱语!”邵钦这时候才回过神,响亮地扇了余东羿一巴掌。
“呵,”余东羿被他打偏了脑袋,嗤笑一声。男人用左手背抹了把火辣作?痛的脸颊,舌尖桀骜地顶了顶后牙槽,鬓角松散着几缕碎发显得他周身萦绕上一种诡异的痞赖感,“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潘无咎就是你另一半缺失的魂魄,你不?反抗我,是因为叔叔还在这儿,对吗?”
余东羿手指尖戳上邵钦的胸膛,就点?在他的心口?上。
“啪!”邵钦拍开了他的手,愤慨地说:“潘无咎已?经?死了,他为了你已?经?殉了,难道你还要抱着这种荒诞的念头吗?”
“为我?”余东羿敏锐地抓到邵钦的话,错愕地反口?问?,“他殉的不?是国吗?”
邵钦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殉的是你,余慎。”
今夜不?欢而散。
·
余东羿:【宝,我可能需要你加油鼓气,给你先生一点?点?自信心。】
邵钦刚刚平定江山,却还没来得及修明内政、富国强民。他只堪堪稳定了政|权,停止内乱,有功德,但还不?够多。
所以在潘无咎身死的时候,天道将邵钦残缺的灵魂抓回来给他补全,却还没来得及将两缕灵魂融合。
一具躯体里有两具灵魂?不?这样想,那要怎么解释邵钦身上初显出的潘无咎举止神情?若不?是潘无咎的灵魂上身,他处理政务那一番行云流水的精准决策可不?是邵钦一朝一夕就能够轻易领悟的。
419:【据审判庭传来的检测数据,此副本天道已?插手的概率在97%】
419:【您的猜测并不?算离谱,先生。】
余东羿向来都是胸有城府的,他有足够狂妄的资本,即使?在无可救药的时候也能力挽狂澜。可邵钦这玩意儿实在拧巴,亲一下得挨两下拳头,还要祭掉一只小手手。
·
发现余东羿房里有太?上皇留下来的机关地道,邵钦并没有处置他,他只是给余东羿换了个新屋子,继续纵容苏翠寻夜里来找他。
余东羿挺高兴的,翠翠爱给他讲民间的新鲜事,有一天甚至还带来了一封书信——潘无咎亲笔写?的。
“潘公公都七老八十了,字还能写?得这么苍劲有力。”
事实上潘公没那么老,余东羿却觉得他的字迹中渗杂了深刻的情绪与岁月的浮沉。
他甚是怀念地摩挲那几行妙笔丹青,兴上头来自己也磨了墨,用仅剩的左手照着潘无咎的信临了一遍。
那字神形兼备,隔天翠翠来见了也颇为惊叹道:“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翠翠的读书习字是潘无咎亲手教?的。余东羿找她问?潘无咎的旧事,翠翠就事无巨细地叙说给余东羿听。
讲到潘无咎晚年握笔手抖,翠翠说:“尊主原本已?无力再批阅奏章,未曾想自公子您休眠后,尊主竟如有神迹地康复起来,遂一股脑写?了好大?一堆信,交代我晚些时候省着点?儿给您。”
翠翠已?不?再称呼余东羿为二郎,自千江月村成为一片断壁残垣后,翠翠愈发沉稳了许多,她像每一个尊主信赖的凌霄卫那样开始将余慎称作?公子。
换句话说,比起与黎二郎在一起时那几个月浅淡的心悦与欢喜,三年来潘无咎对她的恩情与感化在翠翠心里占了上风。
毫无疑问?,这位尊主是一位威严而独有人格魅力的领袖,他值得一群凌霄卫在他死后仍秉持着他的遗命继续效忠。
“嗐?”余东羿来了兴趣,“省着点?是有多省?再多给我两封嘛?”
潘无咎信里的内容,与其说是思念慰问?,倒不?如说是暧昧的情书。且这位尊主饱读诗书,他的书信文采斐然,读起来令人格外畅快愉悦。
有一日午后,余东羿照例临摹了两帖子情书,收笔后顿生惫懒,遂趴在案桌上大?睡一通。
醒来,他觑见邵钦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立在他身旁,正一脸神情复杂地审视那几封潘无咎写?的情书。
“许久不?见啊?陛下。”余东羿对邵钦的态度实在称不?上有几分敬重?,“举国上下欣欣向荣,正百废待兴,看来这几个月陛下是用了功的?”
重?熙帝以血建国,难免杀伐果断,却不?失为一位圣明君主。
他在位的这数个月里,大?晏版图西扩至西夏,北境更是快要抵达匈奴王庭,内部灾祸尽数平复。乱世当用重?典,经?过大?刀阔斧的改革,高度的中央集权带来的是行政效率由上至下的快速执行,各州之间通过资源调配协同合作?,俨然已?初见大?国气象。
“废话勿多,我是来给你再截一臂的。”邵钦同样没有倨傲,在余东羿面前,他仍然自称“我”而不?是称“朕”。
“那这次切右边的小臂呗?”余东羿聊胜于?无地笑道,“右手还好,反正五个指头都已?经?没了。倘若等切到左边,我就不?好提裤子了。”
“嗯。”邵钦要带他到刑房,领余东羿出了屋。
这屋就在水边,正对着碧汪汪的一片湖,风拂过湖面,掀起一阵波澜,鼻翼间有沁人心脾的爽朗馨香。
“海棠花开了,记得湖对岸那里种了一片,咱俩以前还去赏过。”
余东羿闲散地说笑,邵钦不?理他。
余东羿道:“春光好,以忱陪我去看看吧?”
邵钦就缓步在他身前,听言身形顿了顿,道:“不?去。”
余东羿一挑眉,又试探道:“那我就让美?人叔叔陪我去看看好了?”
邵钦挺胸抬头,脊背笔直得好似一棵青松。余东羿就从在他身后欣赏邵钦那健壮厚实的腰背,视线在他的脖颈停留。
良久,邵钦脚步一转,道:“走吧,登船。”
·
上次登船还是结伴着潘无咎,这回,同样是一叶扁舟,同样是趴卧着青苔地船板和两柄摇桨的长杆,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余东羿挨得邵钦很近,他想说些或许能让这具躯体里的某一缕灵魂熟悉的话。
“风有些凉……”
邵钦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穿得足够。”
余东羿失笑:“是我觉得湖风微寒,钦钦,能分我件衣裳吗?”
“你去摇桨,摇热了就不?冷了。”
邵钦当真好生无情。不?过他原本就仇视余东羿,不?把他头摁进?船底就已?经?不?错。
余东羿逗趣试探了几句,发现此时的邵钦虽冷言冷语,却一反常态的有问?必答。
余东羿摇了半晌,故意甩手哀嚎道:“手累了钦钦,该怎么办?”
邵钦不?多废话,伸手拿杆子:“换我来。”
“哎——”余东羿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这么好的美?景,就不?能稍微歇一会儿吗?”
船在湖心飘荡着,伴着清爽的阵阵湖风,已?随意摇晃了许久。
邵钦僵硬地把手从余东羿手掌下抽出,犹豫了一阵说:“时间已?经?够久了。”
“可我觉得还不?够,”余东羿凝视着他的双眼?,不?要钱的情话往外倾斜,“和你一起,再待多久都不?够。”
说完他就吻了他,一吻毕,邵钦皱着眉错开脸,气息微喘:“我马上就要斩断你的一截手臂,都这样了你还要亲,真是自甘下贱……”
“到底是谁自甘下贱?”余东羿爱怜地抚摸着他的侧脸至下颚,再往下抚摸他的胸膛,缓慢而低沉地说,“亲你为什么不?反抗?明明可以杀了我为什么只截肢?别跟我说是为了你的仇人死前那一面之辞,如果真是如此……邵钦,你贱不?贱啊?”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只是……”邵钦心脏狂跳,翻腾的情绪令他难以自持。
“只是什么?终于?你要承认了吗?”余东羿贴上他的胸膛,“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到底是谁?他会取代你吗?他会愿意和我亲昵、与我接吻吗?”
邵钦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紧张地畏惧着男人的靠近。
“喂,别那么恐惧呀?陛下。余郎又不?是洪水猛兽。陛下要是再这样被动下去,会让余郎以为一会儿就能在这艘小舟上叫着叔叔的名字把你给操了呢?”
邵钦惊骇地睁开眼?,怒瞪他说:“你这个……疯狗!”
他忍不?住伸手推拒,却像掌心黏在余东羿胸膛上一样,既无法使?劲,又无法忍住不?触摸。
怎能如此?他到底在做什么?
“陛下痴迷于?我的身体,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啊。”余东羿带着他的手抚摸,像过往无数次做过的一样,“这具身体又长了几岁,也健壮了许多,很快就能成熟到令陛下最?满意的时候了。”
“别再说了……你真的……余慎!”
不?知何时,那位英明勇武的陛下俨然因为某种不?知名的怒意或恼恨而涨红了脸,也泄了气,他在无止尽的精神与躯体的双重?矛盾之下疲累了,斗争到无可逃避,转而懈下了心神,开始任由情绪一时的放纵,像一叶扁舟一样随着风和湖水漂泊、晃荡,最?后被卷入漩涡。
·
邵钦是个拧巴至极的人,你永远猜不?透他就是是想要还是不?想要,所以对余东羿而言,应对邵钦最?好的方法就是色|诱加胡搅蛮缠。
因为他知道,邵钦或许憎恶余东羿的灵魂,但他却一定眼?馋这具年轻力壮的躯体和俊俏的皮囊。
·
情势发展到这个境地,俨然有点?失控了,简直稀里糊涂一团糟。
不?过这次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没有龇牙咧嘴和撕心裂肺。余东羿和邵钦二人在湖心的狭窄扁舟上双手抚|慰了一场,靠岸停泊,他又半推半就地哄着邵钦去到最?近的地下刑房。
刑房里也有榻,是给受不?了严刑拷打的犯人休寝安歇的。
邵钦被他裹挟着带到榻上,他们太?久没亲昵,邵钦像被烹在油锅里的活鱼,忍不?住地抬腿钳制那杆子劲腰。
余东羿被囚禁了许久,心底多少?带点?火气,但绅士从不?迁怒,他们的怒意从来只在榻上发|泄,于?是热火烧干柴又燃得更旺了一茬子。
妖精打架,一架斗到了隔日正午。
·
隔日,余某人神清气爽。
余东羿:【嘿,还是好媳妇得劲。】
419:【唔,其实我感觉重?熙帝是已?经?被先生您给逼疯,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余东羿:【哦?是嘛?】
破罐破摔的证据就在这里,晨起没过多久,重?熙帝随意披上一件单薄的衣袍,在刑房里独自转了转,紧接着就提着烧红了剁骨刀出来,一举砍下了余东羿的右手小臂。
419:【叮!已?开启“痛觉屏蔽”功能!】
419:【啊啊啊我说吧我就说吧——】
余东羿:【嗐,摔就摔嘛。】
反正累的是宝贝,他又不?疼不?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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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钦也是下狠了决心的。
他沉默地收拾了残肢,给余东羿点?穴止血包扎,又端来了一碗补血的中药令余东羿灌下去,贤惠得像是哪家忍气吞声的小媳妇……而后才说:“留在我体内的只是潘无咎的一团经?验和记忆,他没有独立的意识,更无法操控我的身体。所以决定这具身体如何行动的人仍旧是我。”
所以昨夜拧着劲儿与余郎欢爱的人也是我。
立在余东羿身前,邵钦攥紧了拳头说:“我读不?透你,也不?会再由着你。既然留你这具身体还有用,那我便将你永远纳进?东庭这座府邸里囚|禁起来,直到有一天腻烦你为止。”
余东羿心满意足地笑了:“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说到底,邵钦和余东羿本质是同一类人。他们是肉食者,追逐神魂交融,也更在意躯体碰撞所带来的的刺激与视觉盛宴。
既然纠缠的羁绊无论如何也分割不?开,那就彼此互相折磨到死。
·
跟余东羿在一起能有多快活?他逢人未语三分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了榻上又温柔又能干,这活可不?是谁都能拿得出手的。
重?熙帝亦然如此,他迷恋了余郎一生,既然仍心有仇恨又堕|落地选择了放纵,便索性整夜整夜地来,日复一日,将余东羿当成消遣,尽兴后又抛之脑后。
这样接连好几个月,余东羿过上了一段十足醉生梦死的生活。
余东羿:【嘶,真快乐啊。】
419:【他只是定时来睡您,把您当作?性|玩具而已?。】
余东羿:【那是对我活儿好的褒奖。】
所有人都确信重?熙帝着了魔、上了瘾,他说腻味时会把这人丢弃,结果数载光阴逝去之后,都仍在与此人难舍难分。
邵钦也没再继续鞭打他,自那次斩断了余东羿的右手小臂以后,他默然将此事掩盖过去,从此不?提剥离余东羿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到最?后,随着皇|朝蒸蒸日上,燕京城东庭的这泼湖水旁的宅院里,某个被皇帝豢|养乃至囚禁的男人的小日子已?经?过得愈发的平和了。
倘若没有血海深仇隔在心房中,这俩人彼此密切得简直像是要融为一体那般。
余东羿在上朝前的晨曦里邵钦拥抱,替他更衣,又在天气晴好的傍晚和他在湖边嬉闹,对着那泼静谧的湖水吻邵钦直立的脊背,夜里,为他宽衣解带。
邵钦逐渐意识到只要他坐拥天下、只要他仍然是这世上权贵最?盛的掌权者,余东羿就不?会跑,这人就会永远枕在他的卧榻旁,于?是他愈发地勤政爱民。
重?熙帝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山河与百姓之上,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个人。
到邵钦晚年时,余东羿甚至能时不?时到燕京郊外纵马,去酒楼听评书,逢年佳节上街凑凑热闹。
有一年苏翠寻成婚给他送来了请帖,他还以邻家兄长的名义去观礼了一场,回来后邵钦并没有多言提及。
这些都是重?熙帝所默许的。
岁月可以抚平一切伤痛,邵钦到了满鬓斑白?的年纪,开始考虑禅位的事。
重?熙帝没有子嗣,他生平杀戮过重?,朝臣也不?敢催,遂有人破天荒地提议说要去东海蓬莱接金玉帝的孩子,试试看能不?能栽培。
邵钦否决了。凌霄卫早年收养过几批孤儿,就养在凌霄塔下。潘无咎死后,邵钦并没有对凌霄卫赶尽杀绝,反倒是接管了那群潘无咎精心挑选出来的聪慧孤儿,将他们培养为能习武读书的少?年,而后下放到举国郊县各处充当小吏或蝇头官员。
到如今,那群从基层出来的小官里最?有政绩的一个,已?然升迁上了中书省,出任五品官。
这是一种焕然全新式的禅位方式,不?问?血脉贵贱,不?分嫡庶尊卑,单只考核继任者为民做过多少?实事,几乎已?经?等于?破除了以血脉相承的封|建帝|制。
就此,那位中书省五品官成了一名由群臣推举出来的皇帝。
具有特殊背景的新帝继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收拢了散落在燕京与江南各地的凌霄卫,杜绝了王|朝仅剩的后患之忧。
这般大?胆的尝试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所罕见的,但重?熙帝是开国|皇帝,早年以杀立威,如今又将那一把磨得无比锋利的利剑般的兵权下放给他精心栽培的新帝,群臣想要提出异议也畏不?敢言。
419:【叮!数据更新,该王朝延续至数百年以后的概率提升至90%】
余东羿只顾着养老,他不?管这些,他只记得邵钦某日忽而卸任,说要与他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小山村归隐,于?是便乐呵呵地开始收拾行李,备好人马带着邵钦驾车出了燕京。
他俩晚年成了名副其实的两个快乐的小老头。
邵钦七十岁时不?小心感了风寒,紧接着就生了场重?病,余东羿猝不?及防,吓得赶紧把他俩在小山村里的几乎全部家当都给兑了,才堪堪换得邵钦恢复健康。
那一遭醒过来,邵钦就掐着余东羿的脖子说:“我死之前一定要先让你死。”
余东羿的身体比邵钦年轻了二十几岁,邵钦风烛残年,而彼时的余东羿还是个四|五十岁的英俊中年老大?叔。他身体健朗,经?常能背着邵钦在山岭里爬上爬下,共同探索世外桃源的秀丽景色。
“行啊,”听邵钦这么一说,余老头傻笑,“趁着你牙还没掉完,赶紧一口?咬死我得了。”
邵钦到底心里有狠,却也被这家伙数十年消磨得无可奈何,落到最?后也没能咬死他。
八十岁那年,邵钦去世了。
在重?熙帝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余老头把人伺候得舒舒坦坦的,等邵钦在舒适的床榻上含着温暖的笑意寿终正寝,他就给邵钦擦过身子,又穿戴好衣冠,扛着尸体把人放进?早就准备好的厚重?棺木里,然后通知官府禀报朝廷,等着官员用最?上乘的御驾和仪式将太?上皇的棺椁送进?皇陵厚葬。
重?熙帝的继任者是邵钦一手栽培大?的。新帝是个敦厚老实的好孩子,很适合守成和稳固江山。
见余老头不?悲不?喜地注视着先帝的棺椁藏入皇陵,新帝在祭天后私下来找到余东羿,问?他说:“余老先生,可有什么需要朕下赐旨意的吗?”
譬如在先帝皇陵的坑旁边给他挖一个什么的。
近六十岁的余老头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了,陛下。老头子身子骨还硬朗,想多走两步,去见见您和先帝治下的大?好河山。”
新帝愣了愣,最?后只能憋出个:“好。”
余老头一直都是乐呵呵的,这些年陪在邵钦身边有吃有穿,他就心满意足。现在没了邵钦,余老头也攒下一笔积蓄,所以问?什么都说不?缺,一整个无欲无求。
他没要啥,反倒是新帝总有些不?好意思,遂给他写?了封御令,让他拿着御令游历大?江南北,到哪儿自会有官员照应。
没了媳妇儿可以逗弄的日子,老头子活得好生无趣。
余老头找了个江南水乡住下,闲了两年,觉得松坦够了,又可以找新媳妇了,于?是才揣着五坨沉甸甸的金锭子,去荒郊野岭给自己挖了个深坑,跳进?去,躺平,翘蹄子撅过去。
419:【呜,又要我帮忙填土吗?】
余东羿:【拜托了宝贝。】
余东羿:【坟堆堆不?埋好会很吓人的。】
于?是419吭哧吭哧地把余东羿的野坟垒实,还给他坟头插了块木牌子。
余东羿:【写?的什么?】
419:【秘密,先生。】
·
审判庭,数据结算中心。
419:【叮!欢迎优秀老员工“余东羿”回访参观!】
419:【请问?是否结算?】
余东羿:【没什么好结算的吧?】
临死前还剩着点?拿皇帝御令换的经?验值,出于?做人留一线的好秉性,余东羿习惯性地把余额全花光,给那个副本留了点?布置。
419:【是的先生,请问?您需要我去问?问?邵将军灵魂的下落吗?】
余东羿:【问?问??】
于?是光团子419蹦跶着去爬了信息管理处的前台,期间余东羿和几个相熟的老同事打了声招呼。
过了一阵,419回来:【不?好意思先生,没问?着。】
下落没问?着。余东羿挠头:【那金光镀上没?】
419:【镀了。】
余东羿:【全乎吗?】
419:【刚刚拼好,还有点?裂。】
余东羿:【啧,估计就是掉到哪根奇怪的时间线里了。】
审判庭的时间线按顺位流逝,除非清零重?启副本,否则不?存在刷过某个副本后再回到副本过去时间线的情况。
可按邵钦这种掉法儿,他会掉到余东羿过去或未来刷过的哪个副本里就不?好说了。
419:【抱歉先生,需要我去给时间管理处卖个萌吗?】
余东羿:【算了吧。】
再卖萌,他的宝贝蛋子都要被前台的同事给rua秃了。
余东羿:【他要喜欢我,他自己会来找我的。】
谁知道邵钦那一缕渺若烟云、行踪莫测的灵魂会是他的哪位老熟人?
想到这儿,余东羿揉了一把419的光团子脑袋,说:【走吧宝贝。】
余东羿:【咱去个和平点?儿的、有抽水马桶的副本啊。】
让他的宝贝蛋子好好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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