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宴后,卿云大病一场。
最着急的自然是娄二奶奶,娴月也急坏了,只觉得卿云是替文郡主治丧,劳累太过。众人都想办法,寻医问药,老太妃也亲自垂询,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卿云倒没觉得什么,挡不住她们草木皆兵,人人焦急,把她围了起来。而且这份焦急还殃及池鱼。凌霜其实也为卿云在奔走,但不该说错了一句话。有次她天黑回来,一回来就来看卿云了,娴月问她:“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
“本来是要早点回来的,但贺南祯和我打马球呢。我本来不想打的,但和他打了个赌,可惜赌输了。”
“什么赌?”娴月问。
“他上次不是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我好奇,就和他打赌,要是他输了,就告诉我是谁。可惜最后输了一个球,不然早弄明白了……”凌霜遗憾道。
娄二奶奶本来在旁边给卿云看方子,听了就骂道:“我把你这没良心的小混蛋,卿云病成这样,你去和人打赌?贺南祯喜欢谁关你什么事!”
“我就离开了一会儿,本来是想去看看有没有鸡头米卖,卿云以前生病就喜欢吃这个嘛。你们这样整天围着她也不成啊,再说了,难道你们不好奇?”凌霜反正总有道理。
娴月最过分,娄二奶奶骂凌霜的时候,她还在旁边帮腔,等骂完了,娄二奶奶叫厨房预备晚饭去了,她还招手叫凌霜过来,问道:“到底贺南祯喜欢谁,你问清楚没?”
凌霜倒是大气,也不计较她的狗腿子行径,道:“我这不是赌输了吗?不过你放心,明天我还去,我这次不和他打赌了,直接审问秦翊去,他喜欢谁,秦翊一定知道。他要是不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瞧你,一点手段没有。”娴月道:“我教你,你这样,明天我给封信给你,你只说是个书生给你的,秦翊问起,你就死活不肯说是谁。最后随便找个人名搪塞了。然后问他贺南祯喜欢的是谁,他不肯告诉你,你就跟他闹,因为你告诉了他,他不告诉你,说不过去,懂吗?”
“那不如说,他不告诉我贺南祯喜欢谁,我就不告诉他是谁给我写的信。”凌霜反应快。
“那你怕是想死了。这封信说是信,其实就是情诗,你收到情诗,不告诉他是谁,还威胁他,小心把醋缸打破了。你不怕死去试试,看秦侯爷什么反应吧。”娴月嫌弃她道:“亏你们也订了亲了,一点技巧没有,怪不得娘说是破锅配破盖呢。”
凌霜撇了撇嘴,但还是采用了娴月的方法。第二天一大早就拿着封信出去了,娴月也是玩心重,还帮她写信,两人在卿云房里商量了半天,卿云全程只是半躺在床上,并不说话。
午后卿云好了些,娴月就建议把她搀去院中晒晒太阳,散散寒,兴许好得快点。坐了一会儿,卿云见她有点打盹,就劝她去睡一会儿,其实卿云身体强健,倒是娴月底子差,万一又弄病一个,问题就大了。
月香坐在廊下做针线,卿云坐在枇杷树下,安静晒着太阳,也有点犯困。
但凌霜一阵风卷进来时,她还是醒了。
“娴月呢。”凌霜满脸笑意,道:“我有件重要的事和她说呢,快点快点,她在里面吗?”
卿云却叫住了她。
“她在睡觉呢,你别打扰她,是什么事,你告诉我吧,我告诉她也一样的。”她咳了两声道。
凌霜只是笑:“不行,这个不能告诉你。”
卿云看了看她手上的信,就猜到娴月的计谋得逞了。她一定是知道贺南祯的意中人是谁了。
她心中苦涩,但又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你告诉我也没什么的,我不会外传的。”
“不是外传的事。”凌霜索性在她躺椅的脚凳上坐下来,笑道:“你想想,贺侯爷虽然整日风流浪荡没正型,但也是要面子的。他喜欢的人要是不喜欢他,多丢人啊,我好歹也是他朋友,怎么能让别人知道?”
卿云有点疑惑,贺南祯的才貌都是极好的,在京中王孙中都是翘楚,究竟是哪家小姐,会让贺南祯和凌霜都说出这种话来。
她心中有点为贺南祯担忧,不由得道:“我想不会吧,贺侯爷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感情的事,难说得很。”凌霜只是笑嘻嘻,道:“这倒奇了,你不是一直嫌弃贺南祯浪荡吗?怎么也说他好了?”
“那是以前的事了。后面我才知道他的品性是极好的……”
“我不觉得。”凌霜打断她的话,嫌弃道:“他那个人,烦死人了,整天就知道油嘴滑舌开玩笑,取笑人,说漂亮吧,也一般,整日招蜂引蝶。又不干正事,秦翊好歹还有个职位,他连职位都没有呢……”
卿云听了,便把脸沉了下来。
“大家都是亲眷,你怎么这样说他。”她认真替贺南祯辩解:“他为什么没有职位,你是清楚的,他是和官家有分歧,所以才不愿意做官的。你说他性格不好,我却觉得他性格赤诚,是十足的君子呢。世人以貌取人,你怎么也犯这毛病?你说他不如秦翊,我倒觉得他比秦翊好呢……”
凌霜今日却仿佛犟牛一般,耍浑道:“不行不行,我就觉得贺南祯不行,谁家女孩子能喜欢他呀?一定没眼光。贺南祯有什么好处?他那相貌,我也不喜欢,你看他眼睛,那叫桃花眼,笑也笑得招蜂引蝶的,又站没站相,你看到他眼角那颗小痣没有,在面相上可坏了,还有嘴角……”
“你怎么这样。”卿云这下真生气了,皱眉道:“先不说面相对不对,桃花眼也没什么,左眼一颗小痣,又能说明什么?嘴角是当年骑马摔破的,早就淡了,不仔细看谁看得出来?也不算破相呀……”
她说到一半,自己也意识过来了。立刻抿着唇不说话了,但已经晚了。
娴月说凌霜没有技巧,哪里是没有技巧呢?
不是千万遍悄悄看过贺南祯的人,谁会知道他嘴角有一道淡到极致,已经变成浅浅一线白色的伤疤呢。
凌霜看着卿云,只是恍然大悟又意味深长地笑,忽然把手一抬,像要张口,卿云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哪里还捂得住。
“我知道了!”凌霜到底把这话说了出来:“你喜欢贺南祯。”
“凌霜。”卿云顿时脸色涨得通红,想要拉住她,凌霜已经一尾鱼一样溜了出去,竟不是找娴月,而是朝外跑去,卿云吓得连忙问:“你干什么去?”
凌霜只是大笑,嚷道:“快牵我的马来,我要去干件大事呢。”
卿云连忙去拉,哪里拉得住。到底被她一溜烟跑掉了,卿云满脸涨红,那边月香还以为她们吵架了,连忙过来搀住她,问“小姐,怎么了?”那边娴月也被吵醒了,出来问什么事,卿云哪里好意思说,只得坐在藤椅上,默默无言。只寄希望于凌霜不要那么天马行空,真把这事嚷出去了。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凌霜跑走不到一刻钟,外面响起马蹄声,卿云从来没有像这刻这样恨过娄家的宅院小,长驱直入根本拦不住。果然很快外面就响起询问声和丫鬟笑声。
卿云一看见贺南祯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就连忙要往房里走,但她正病着,哪里走得及,刚站起身,还没走两步,贺南祯已经走到近前来。
娴月七窍玲珑心,一双眼睛把贺南祯和卿云神色扫了两遍,顿时猜到大概,笑道:“好你个贺南祯,王侯子弟就是这规矩,直入女眷后院?”
“事急从权。”贺南祯认真朝她行礼:“我有重要的事要问卿云小姐,请通融一下吧。”
娴月从来难缠,这时候却这样好说话,立刻一招手,笑道:“月香,你们都跟我进去吧,让他们说话……”
卿云本来脸色通红坐在一边,听到这话,急得叫“娴月”。娴月哪里管她,真带着丫鬟们都下去了。卿云想走,也走不脱,只得坐在椅子上,把脸转去一边。
越是这时候,时间过得越慢,她只恨不能靠眼睛把藤椅盯穿,贺南祯偏绕到她前面来,卿云不肯抬头,他就跪下一条腿,半蹲着和她说话。
此时此刻,也像极当初教坊令下来的时候,卿云怎么能不懂。
“不管凌霜和你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她红着脸解释道。但自己也觉得这话毫无说服力,立刻又解释道:“就算有什么,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罢了,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因为当初岑家的事就想着报恩,平白折辱你跟我两个人罢了。”
她从来不说这么重的话,可见是窘到极致了。
贺南祯也知道不好一下子说开,于是只是温柔笑道:“这关乎我们两个人,怎么是你一个人的事呢?”
他本是仰视,又带笑,正是凌霜说的招蜂引蝶的桃花眼,神色那样温柔,卿云立刻把眼睛别开了。
她昂着头,竭力语气冷硬地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我劝侯爷把今日的事忘了吧,侯爷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困扰,只管去忙自己的事,就是报答我了。”
“如果我说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呢?”贺南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卿云的神色一震,但很快又倔强地抿住了唇。
“请不要取笑我了。”她的眼泪很快落下来,道:“我知道侯爷爱说笑,但我只不过是个古板迂腐的小姐,虽然没有心,但也是会伤心的。”
贺南祯伸手碰她的脸,立刻被她躲开了。
就算满京都传她是倒了的高楼,断了的锦缎,但她也仍然是高傲的娄卿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贺南祯没有说话,巧舌如簧的贺侯爷,什么事都可以举重若轻地说笑,原来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过了许久,卿云才听到他叹息了一声,道:“我真该死。”
“因为我行事轻佻,爱说笑,轻浮浪荡,信口开河,秦翊劝过我许多年,说我会付出代价。”他半跪在地上,认真告诉卿云:“我以为什么代价都承担得起,却不知道这代价最终落在你身上。”
因为他那一句没有心的话,卿云自卑到如今。她是君子般的人物,不流露出情意,因为知道她对他有大恩,怕他存了报恩的心。所以处处隐瞒,一丝情意也不流露,连他也骗过去了。其实她如此介意。因为她喜欢他,所以那句话在日夜煎熬她的心。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替换这日日夜夜的煎熬,我……”贺南祯也抿住了唇,他抬眼看见回廊上忧心看着这边的月香,问道:“月香,京中各种节日,婚丧嫁娶,都有贺帖往来,你们门房收的拜帖,都放在哪里?”
“冯二叔收着呢。”在房内听墙角的娴月立马高声道。
“烦请姐姐帮我拿过来吧。”
月香也急,真就匆匆去拿了来,是个锦匣,里面放着厚厚一摞,贺南祯接过来,放在藤椅上,给她一张张铺开,将安远侯府的贺帖全都挑了出来,又打开一张秦家的做对比。
团花洒金的拜帖上,每个字都是贺南祯俊秀笔迹,除却问候娄二奶奶夫妻的例话外,总比秦家多出一句:问众小姐安。四节八庆,娄老太君寿宴,娄老太爷冥寿,乃至娴月的婚礼,总有这么一句。
贺南祯抬起头,认真问卿云。
“娴月和贺云章早已两心相许,凌霜和秦翊是前世的冤家,烦请娄姑娘告诉我,我这半年来,问的是谁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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