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求生
气温连夜骤降, 清晨的寒风刺骨而来,日头躲进云层里,天地间阴恻恻, 一片肃杀之气。
远远地, 两名禁卫军押着披枷带锁的死囚,缓慢地走上了刑场。
凌晔一眼就看见前方高台正中端坐的雪若。
低沉沉的天幕下, 她一袭深碧色宫服尤为打眼,在众人的簇拥下身形显得尤为纤瘦。
他有些激动,呼吸也变得凝滞,也许是错觉,这一刻, 似乎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但她显然并没有看他,漆黑的眼眸淡漠地看着前方, 里面空无一物。
齐允轩因病未出现,傅临风坐在雪若右侧不远的椅子上, 意态自若地把玩着手里的一个玉扳指,一边听着吕蒙在旁的低声汇报。
他不时瞥向雪若,从符凌晔进入刑场时起,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再没有过多的表情。
听赵嬷嬷来报, 说她这两日情绪稳定, 食欲也比之前大好了, 难怪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吕蒙说完, 他不动声色点头, 将扳指握在掌心, 心头稍定。
监刑官拿着一纸诏书,高声宣读着上官逸的累累罪状。
侍卫们除去了凌晔的手铐脚镣, 将他绑在了行刑的木桩上。
他身上换了干净的囚服,发髻整齐,神色从容平静。
观刑的官员们低头小声议论,叹息的、得意的、悲愤的、窃笑的,如同沸水锅里的气泡,此消彼长。
关于昭月公主与上官逸的绯闻早已传遍朝堂内外。
一年前,上官逸护送公主和亲去卑兹罕,那时就有二人的风言传出。
上官逸被传死亡并失踪的一年间,公主殿下也随之消失了,这期间她从未露过面,王室说她在养病。
然关于两人私奔的传言从来未停歇过。
后来上官逸被俘戴罪,公主殿下也突然出现,并亲临金殿聆讯,说是奉太后之命旁听,但她说的字字句句分明在帮上官逸脱罪。
两人的关系昭然若揭。
众人都在等着看上官逸的处决一公布,公主如何反应。
然而,让所有人都弹落眼珠的是,上官逸死刑公布后,公主并无任何反应,而且竟然要亲自处决上官逸!隔日便嫁给丞相傅临风。
在众臣眼里,与其说这是一场处决,不如说是王室为与前罪王党之首上官逸彻底划清界限,向傅临风这个朝廷新贵示好的表态。
毕竟,当前君上病重,军政大权都在傅临风一人手中。
有大臣说公主殿下这是为了王室声名而大义灭亲,有人悄然道如今傅相只手遮天,都敢当殿诛杀老臣,挟持君上,公主殿下是显然是被逼迫的。
更有人感叹女人最是无情,亲手处置了情郎,接着高高兴兴嫁人去。
正议论时,刑场上忽然狂风大起,旌旗猎猎作响,旗帜上黑色龙纹在风中张牙舞爪。
行刑鼓擂了三通,众人目光齐齐看向高台上主位的雪若。
见她恍若未觉地坐着,傅临风侧过身体,拱手提醒:“殿下,时辰已到”
雪若一怔,抽回神思,缓缓起身。
吕蒙上前,双手奉上一把弓。
纤白的手从宫服中伸出,手指微微蜷起,略微顿了顿,便紧紧地握着了弓身。
“殿下莫要紧张,”傅临风站在她身边,也看向前方,“想一想此人的无耻罪行,和对您名誉的玷污,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其实他比谁都介意雪若和凌晔的过往,让她当众处决凌晔,既泄了自己的心头愤,也向世人昭告公主殿下是属于他的人,她内心从来就没有符凌晔的存在。
雪若抿唇不语,眼眸漆黑如墨,点了点头。
吕蒙凑到傅临风身旁,在他耳边低语,说已经再三验明,确是符凌晔无误。
“确定没有易容掉包?”傅临风压低声音,他向来多疑,越是重权在握,越觉得心下难安。
刑场的四面八方都安插禁卫军把守,但想到凌晔曾经重伤垂死都能逃脱,加上他在朝堂内外曾经的势力,就不敢掉以轻心。
“大人放心,属下亲自验看,不会有错。”
听到吕蒙肯定的回答,傅临风才舒缓了唇角,摆手让他下去。
雪若持弓,走向了高台的边缘,忽然傅临风在后面叫住了她。
他从手指上脱下带着体温的玉扳指,当着众人的面,拉过雪若的手,将扳指戴在了她的拇指上。
“弓弦锋利,殿下仔细伤了手。”
雪若眼中微动,盯着扳指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多谢丞相关心。”
凌晔抬眸,白茫茫的薄雾从枯草丛生的刑场上升起,望向高台上那一抹碧色身影。
那纤细的身影忽地举起了弓箭,箭头转向,直直向他瞄准。
冷风迎面而来,他猝然吸了一口,只觉浑身骨骼血液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住。
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从前教她箭法的场景,她曾经拉弓指向他,玩笑道:“你剑术那么高,再快的箭也会被你拦了去。”
他伸手握住了弦上的羽箭,“若你想射我,我不会躲。”
目光逐渐平静,苍茫天地间,万物俱不见,仿佛只余那一抹碧色。
他看着那个方向,唇边浮起微凉的笑意。
浓云散开,天空忽然明亮起来,一场不期而来的大雪纷扬而至。
“下雪了!下雪了!”有人低呼,夏州连续两年下雪,这是天生异象。
雪若眼神微不可查地亮起。
她仰头看向天空,静默片刻后,似鼓足了勇气,深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拉了一个满弓。
远处地平线上,那个被绑缚在刑架上的人,那么远,又那么近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目标,咬住了唇内的肉,捕捉到他胸口处泛起的微弱红光。
锋利的羽箭倏忽离弦。
寒冷的空气被羽箭割裂开来,空中的雪变得缓慢而安静,时间好似停住在这一刻。
“嗖-”那箭不偏不倚地射中凌晔的胸口。
强大的冲击力让凌晔的身体猛然震颤,很快,插着箭的囚服上缓缓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黑红的血从他口中汹涌而出,他被呛得咳了两下,并没有坚持很久,就垂下头去,整个人如同挂在架子上的一件衣服。
吕蒙带着亲兵奔过去,把人从刑架上放下,仔细查看后,顶着风雪跑回来。
身后的亲兵忙前忙后,一块白布盖上了染满鲜血的身体。
“启禀大人,上官逸已经断气!”
傅临风再三询问,确认无误后才长舒一口气,“好”,当众朗声宣布道,“天道恢恢,罪人上官逸今已伏诛,天佑我夏州国。”
高台之下,黑压压跪了一片,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只有昭月公主一人坐在台上未起身,她眯着眼睛望向远处,荒草的尽头,盖着白布的人几乎要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了。
她似乎有些倦意,准备离开,傅临风察觉到她起身,忙跟了上来,“殿下还好吗?”
雪若疲倦地笑了笑,抚着心口道:“我无事,只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心慌不已,不必管我。”
傅临风释然,她从未杀过人,今日经历的这些要是她内心全无波澜才令人奇怪,想到此处顿时心生怜惜。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凉的手,温柔微笑,“雪若,都过去了,那罪人已死,他再也不会伤害你了。我陪你回宫,你好生休息,明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
“嗯走吧。”雪若点头,傅临风答应着,从一旁侍从手里拿过披风替她披上。
雪若走了两步,忽然开口:“临风,燕熙宫外的守卫可以撤了吧?我看到那么多人就心烦头痛”
傅临风侧头,不假思索答应:“都依你。”
两人并肩离开,雪若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央嘉措早就等候在刑场外,得了吕蒙的通知,他立刻带上一小队随从往刑场内赶去。
“走!随我去接上官大人回家!”
他们每人腰间都系着白布条,央嘉措眼眶发红,脸色铁青,顶着风雪蹒跚着往前走。
风雪越来越大,不远处华盖飘扬,侍从簇拥着傅临风和雪若从刑场迤逦出来。
两队人马交汇的时候,傅临风拱手行礼,尚未开口招呼,央嘉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擦肩而过。
傅临风有些尴尬,讪讪道:“蛮夷乞丐,不懂礼仪!”
待回神发现雪若已往前走远,忙快步跟了上去。
*
第二日的大婚,紫宸宫内外比平日增派了三倍的禁卫军把守。
婚礼现场盛况空前,百官及王亲贵族济济一堂,共同见证夏州王室许久未有的大喜事。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夏州王齐允轩的病势也明显好转,亲自在金殿上为胞妹主持婚礼,久未露面的皇太后坐在他身旁,欣慰而激动地红了眼。
婚礼进行得十分顺利,昭月公主身穿耀眼大红滚金线喜服登场,从掩面的金丝流苏中隐约可见天人之姿。
傅临风眉梢眼角都沾着笑意,目光久久停留在公主身上,得连唱礼太监的“一拜天地”都没听见,反应过来时才在众人的笑声中跪拜下去。
大臣们私下暗笑,心机深沉、杀伐果决的丞相大人被公主殿下迷倒,成了个痴汉了。
大殿上热闹得沸反盈天,只有端木敏独立一隅,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他整个人仿佛被满殿的喜气隔绝开来,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冷眼打量着花团锦簇中的那对新人,眼中的寒光仿佛淬了毒一般。
华灯初上的紫宸宫笙箫齐鸣,流水席从殿内绵延到殿外的广场。
端木敏在值房内来回踱步,喜乐声不断传来,他似乎更加焦躁不安。
一更后,宾客散去,诺大的王宫渐渐安静下来。
钟楼刚刚敲过三更,忽然外面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密集的脚步声,端木心内一沉,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
只见到处都是举着灯笼慌乱奔跑的太监和宫女,几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从不同方向奔过广场,向后宫同一位置而去。
他拉住一个乱跑的太监,沉声喝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太监一见是他,原本受惊的脸顿时面无人色,“掌印,你不知道啊,燕熙宫出事了,傅丞相被刺了!”
端木敏心跳几乎停住,颤声问:“刺客可曾抓住!”
小太监脸色白了白,“奴才听说是公主殿下刺伤的他”
见端木呆立,小太监吓得扑通磕了个头,“奴才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听说傅丞相一怒之下杀了好些燕熙宫的人”
端木敏推开他,脚步踉跄地往燕熙宫方向走,走了几步,停在宫道上茫然四顾。
他若是冲动之下贸然前往燕熙宫,岂非不打自招。
寒风掀起他的衣袍,他失神伫立。
良久,才艰难地转身,缓缓往长信宫方向走去
半个时辰后,他跟随着齐允轩赶到燕熙宫,胆战心惊地踩着地上的鲜血,跨过宫人的尸体,每一步都仿佛走在了刀尖之上,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傅临风披头散发坐在寝宫的床上,他的外袍半敞着,上面沾满了鲜血,他一手里拿着柄亮晃晃的钢剑,一手握着碎成两半的玉扳指。
端木敏一眼就望见被押跪在床前,穿着大红喜袍的女子。
他眼前顿时一黑,脚也不由软了下去,忙不着痕迹地扶住身旁的殿柱。
果然是芸儿。
为什么她没有按计划逃走,却留下来刺杀傅临风?!
痛彻心肺
燕熙宫内外都被披甲的军士重重包围, 内侍和宫女都被赶到庭院的角落,低着头密密麻麻跪了一堆。
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瑟瑟发抖。
齐允轩带着人进门时, 芸儿似感应到什么, 微抬起发髻凌乱的头,当看到端木敏的时候, 眼神中的决绝有了一瞬的松动,她很快就背过头去,不让自己流露出情绪。
齐允轩驾到,傅临风只是翻了翻眼皮,面色阴冷骇人, 依旧坐在床上不动。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昭月公主呢?”齐允轩震惊不已。
吕蒙看了一眼傅临风,惶恐上前, “启禀君上,这婢女假扮公主殿下行刺丞相, 公主殿下”
“殿下去哪里了?”
吕蒙把头压得更低些:“不知所踪了!”
“啊!”齐允轩如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身体晃了晃,端木敏忙从旁扶住他。
齐允轩稳了稳心神,向芸儿走去,“贱婢!快说殿下去哪里?!”
芸儿漠然垂着头, 一言不发。
端木敏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血痕, 那里有一缕乱发被鲜血黏住, 他心中抽痛, 捏紧了袖角。
想起昨日临别, 他问她, “今日为何总盯着我看?”
她笑了笑,仍然望着他, 收敛笑意,“我想把你的脸记在心里。”
此时他忽然明白了她当时的心情,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端木后背冷汗涔涔,脚骨发软,表情依旧沉寂如水。
“君上不必徒劳,这婢子嘴紧得很。”傅临风起身冷笑,“五千禁卫军在皇宫内外严防死守,殿下竟然能消失不见,看来早就开始精心筹划了。”
齐允轩皱眉,“可曾派人去找寻?”
吕蒙回道:“丞相大人已经下令封锁城门,派出数路人马严格盘查要出城的人。”
齐允轩叹息点头,上前抚了抚傅临风的肩膀,宽慰道,“雪若向来任性,许是她一时头脑发热离宫出走,等想明白了大约就会回来了。”
“任性?”傅临风抬起锐利阴郁的眼睛,拉开外袍露出肩膀下冒血的伤口,“君上敢说这丫头要杀微臣不是殿下指使的?”
适才他微醺地踏进洞房,刚揭开盖头,惊艳于新娘盛装的容颜,情不自禁伸手触碰她的脸,却被新娘灵巧地避了过去。
见她眼神躲闪不似平日,他心头疑云顿起,故作轻狂地去抱她,也被她推开。
他唤她,她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这让他更加疑惑。
扬手扯去她衣带时,她惊呼了一下,双手快速合拢衣襟,下一瞬就被他揭下了脸上的皮膜。
皮膜掉下的同时,芸儿从枕头下拔出匕首,想也没想就往傅临风胸口捅去,他侧身去躲,不料身上的喜服被她的衣带缠住,匕首最终斜斜地扎进了他的肩头。
“刺杀你是我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也与其他人无干!”芸儿终于开口,仇恨地看着傅临风。
傅临风上前一脚将她踢翻,踩踏在她身上,俯下上半身,两指钳住她的脸颊,芸儿受制痛苦地仰着头。
“只有殿下会易容,你们要玩我到什么时候?”他喉咙里压抑着怒火,疯狂如同恶魔低吼,“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公主逃到哪里去了?!不说我让你生不如死!”
芸儿挣扎着摇头,抵死不开口。
端木敏浑身冰冷地站在不远处,恨自己不能作为。
久违的无力、绝望的感觉如毒雾在心头蔓延,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感受到的这种情绪,此刻陡然袭来,几乎要生生挖了他的心。
这时,不断有侍卫从殿外跑来禀告,说派去各城门搜查的人,没有发现公主踪迹。
傅临风眼中冒火,一脚蹬向芸儿,高声怒吼,“立刻派三千禁卫军分路出城搜寻,发现可疑人等一律抓起来!”
芸儿重重摔在地上,很快撑着地,艰难地爬了起来。
吕蒙应声领命,正准备出殿去安排。
傅临风忽然寒声道:“再派五百精兵骑快马去追赶央嘉措,昨日城门封闭,他们今日才出城。”
他咬牙,眸光狠厉,“无论用什么办法,去把符凌晔的尸首给我抢回来!”
端木敏眼皮惊跳,齐允轩不解道:“难道你怀疑符凌晔没死?”
傅临风笑容古怪,咬牙恨声,“君上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齐允轩摊手不解,“当日行刑前后,爱卿不是再三验看过,难道会有差错?”
傅临风寒冰般的眼锋扫向吕蒙,薄唇里吐出一句话,似笑非笑:“是啊,莫非这内鬼出在我身边”
吕蒙吓得扑通跪倒,竹筒倒豆子一般分辩道:“大人明鉴,当日行刑前您亲自查看过,属下和太常府的三位亲卫复查,均无疑点。行刑后,符凌晔的尸首交央嘉措前,还让仵作验看过,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啊!”
傅临风勾唇,摆手道:“我随口一说,你不必介意。”
他压低眉眼看向芸儿,冷声道:“先从这个丫头嘴里找到线索吧,拉出去先打一百棍再审问,如果再不说,把她手脚剁了,眼睛挖了,我倒要看看她骨头有多硬。”
端木敏气血往头顶涌,不觉上前一步,正要不管不顾地开口,胳膊被一只手沉沉按住。
齐允轩不徐不疾道:“这丫头从小跟着雪若,没吃过苦,身子娇弱,怕一百刑棍下去就没命了。”
傅临风挑眉,“既然君上求情,先打五十,拖下去!”
端木敏看着两个侍卫将芸儿从地上抓起,倒拖着拉出殿去,只觉得一颗心彷如断线的风筝,随着那纤弱的身影一齐坠入了黑暗之中。
齐允轩微笑,“孤并未求情,只是不想失了找到雪若的线索。”
傅临风也在笑着,目光却如鹰隼般犀利,“君上放心,微臣已经代君上下令,阖宫上下搜寻线索,凡是这一两日与燕熙宫人中有来往的人,都要严格审查!”
殿外传来行刑的声音,一开始还听到女子压抑的闷哼,到后来就只有棍棒沉闷的敲击声。
端木敏额头渗出密密冷汗,门外的每一下刑杖仿佛都重锤在他身上,他痛苦闭上眼睛。
她该有多疼啊!
芸儿她向来娇气怕疼,此时却听不到一声惨叫,全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要如何才能救她?他痛苦得几乎窒息。
不多时,侍卫们拖进来一个血人,在地上划出一道粗长的血印。
芸儿身上的喜服已被除去,白色中衣几乎都被鲜血染红,奄奄一息地趴在金砖地上。
端木敏只瞥了一眼,就心如刀割地垂下眼眸,不忍再看她凄惨的模样,他咬紧牙关,怕自己克制不住要冲过去。
从进门到现在,他未曾发过一言,内心已是鲜血淋漓。
但很快他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在宫内调查中有太监来报,说见到端木敏和芸儿私下见过面。
傅临风皱眉,阴冷目光转向端木敏,如同野兽嗅到血腥气息,“端木掌印,你作何解释?”
端木敏拢了拢袖子,从容回答:“奴才确实见过芸儿姑娘,不过是奉君上旨意,与芸儿姑娘交代大婚的安排而已。”
齐允轩忙点头,“确实是孤让他去燕熙宫的。”
傅临风森然微笑:“交代婚礼安排,为何不白日正大光明说,要夜晚偷偷摸摸说?难道是与芸儿串通合谋什么?”
端木神色淡定,不卑不亢:“只因丞相大人与公主殿下婚事定得仓促,白日来不及尽述,因而夜间又过来提醒几句。”
傅临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端木掌印统管司礼监,熟谙紫宸宫里内侍调配,今日大婚诸事也是你全权统筹,殿下若是得到端木掌印的协助,她的行动可以说成功了一半!”
“临风,不要瞎猜了!”齐允轩开口打断,“端木是孤身边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傅临风靠着椅背歪坐,眼神幽暗,“君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依微臣之见,凡是可疑之人都要重刑拷问才能查明真相。”
“孤为端木作保!”齐允轩站起来,脸上已见薄怒,“难道你连孤身边的人都不相信吗?”
傅临风不置可否地笑笑,看向端木敏,阴恻恻道:“既然君上为你作保,看来微臣是动不得掌印大人了”
“我给你个机会吧,”他话锋一转,“就由端木掌印亲自来拷问这位芸姑娘,若能让她招供,掌印便可自证清白。”
端木敏猝然抬头,瞪大眼睛,半晌无法言声。
“怎么,掌印不愿意?可是对她心有怜惜?”傅临风蓦然厉声,“还是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端木低下头去,闷声道:“奴才不敢,丞相不要信口攀诬。”
傅临风冷然:“那你说,她假扮公主,行刺本相,罪当如何?”
似有乱箭穿心而过。
端木咬了咬牙,垂头看向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一字一句,诛心刺骨:“罪当处死”
“好!”傅临风赞许,使了个眼色,吕蒙立刻递上一根刑杖。
傅临风懒洋洋站起,把刑杖伸至端木面前:“你这就给我重重地打,打一杖,问一句,打到她开口为止!”
端木敏如雷击顶,怔然望着带血的刑杖,失神片刻,方才笑道:“奴才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打得?”
“还是舍不得吗?”傅临风唇边浮起笑意。
齐允轩见状,将端木往前推了一下,“孤命你去打!对刺杀丞相的罪人不要容情!”
端木敏踉跄一步,恍然回神,俯身缓缓拱手:“奴才遵命!”
他在袖子握了握拳头,克制住双手的颤抖,平静地接过刑杖,缓缓转身。
身子如坠深渊,后背冷汗如浆。
他面无表情地握紧了刑杖,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地上那个遍体鳞伤的可怜女子走去。
芸儿喘着气,缓缓抬起满是血污的脸,虚弱无力地看向端木。
他走近。
身体挡住了其他人,只有两人对视之时,她眼中泛起柔光,曾经明澈如新雪的眸子蕴着复杂的情绪,是悲伤、是宽慰和体谅,更是无法言述的抱歉。
*
长乐城外三十里处的官道上,一列车队正趁着夜色快速赶路。
忽然脚下土地震动,身后的丛林群鸟惊飞,密集的马蹄声响彻云霄。
“将军,后面有追兵!”侍卫向央嘉措回禀。
央嘉措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泛红的天边,意味深长道:“是夏州人追上来了!”
他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系着白布的棺材,扬声道:“把白布取下来!全体上马分成两队往两个方向跑,一队护住棺椁从小路离开,另一队跟着我走官道引开他们!”
另一边的长乐城内也已骤然变天。
傍晚时分还华灯高照,礼花齐鸣庆贺,半夜忽然钟鼓声大作,大街小巷被无数禁卫军封锁,他们手里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宫里传出密令,禁卫军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长乐城周边的数座城池,凡是今日大婚之时出城的人,一律捉回来严查。
很快,不断有禁卫军根据出城的记录,从临近州郡抓到的嫌疑人,绑着一批批用马车带回长乐受审。
然而一辆豪华宽敞的油壁马车,却缓缓地驶向最大的也是警卫最森严的东直门。
“停车!”守城门的是吕蒙手下副将,高声喝道:“城中宵禁,是谁胆敢违令出城?”
他很快就看到随车而行武将打扮的人,忙躬身行礼,客气道:“房将军,怎么是你?”
房赟在马上行礼,冷声道:“君上令下官护送清平长公主和永妍郡主回封地,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副将一怔,正色答道:“傅丞相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话音刚落,马车内传来一声娇叱:“傅丞相的命令难道还大过君命?”
暗度陈仓
纤细的素手掀起车帘, 身穿华丽宫服的少妇面若寒霜。
副将一见是永妍郡主,忙躬身行礼,并为难道:“郡主莫要为难末将, 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永妍亮出手中金令牌, “睁开你们狗眼看看,这是君上亲赐的令牌, 在夏州怕是神魔见了都要让路!”
见那令牌如见王面,副将面色一凛,忙带着手下的兵跪下叩拜,却仍旧没有放行的意思。
永妍冷笑道:“常听人说傅丞相权势熏天,不把君上哥哥放在眼里, 今日果然见识了!”
她掀帘下车,端然立在城楼下, 义正辞严道:“尔等不把君上放在眼中,就不怕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吗?今日若不开城门, 本郡主就在此等着不走了,让傅临风过来见我!”
副将从前听说永妍郡主温婉,没想到今日见了却是个硬茬,清平长公主是先帝长姐,永妍郡主又是她独女, 身份尊贵不可得罪, 他在心底暗自叫苦。
两边僵持不下, 副将纠结了半天, 最终同意开城门, 但提出要求检查一下马车内。
永妍板着面孔, 丝毫不容商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查本郡主的车!”房赟在一旁拔剑相向。
“妍儿, 让他们查吧,我们孤儿寡母怎敢得罪傅丞相。”沉稳的女声从车内穿出,轿帘也随即掀开。
副将见是清平长公主,再次恭敬行礼,“末将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笑容中透着威严,“这位长官,本宫和永妍郡主天未明就赶来长乐参加傅相大婚,观礼一日甚为劳累,可否回自己府上休息?”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副将连声回答,目光透过掀起的车帘,快速地扫了一遍车厢内,见除了长公主外并无旁人,遂放下心来,招呼手下开城门放行。
长公主向永妍召手,“妍儿,还站着干什么,快上车吧!”
永妍回神,立刻答应着返回了车厢。
沉重的城门开启,马车车队迤逦向城外走去,车轱辘“吱呀”着在黄土地留下两道深深的印子
当身后的城门完全消失在黑暗中,马车车队突然发力。
房赟一马当先在前领路,赶车的侍卫用马鞭死命抽打着骏马,车队以最快的速度在黑暗中行进。
轿厢内,长公主握住了永妍冰凉的手,叹道:“今日多亏你了,没想到沁儿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果然是长大了。”
沁儿一直从窗口往后看,她放下车帘,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阿若姐,刚才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再不放行我,我怕憋不住要急哭了。”
雪若取下了脸上的皮膜,笑道:“傻丫头,哭有什么用?”
沁儿也笑了,做了个鬼脸,纠正道:“虽然我叫你一声姐,可是别忘了,现在你可比我小。”
雪若用一块丝帕擦拭着脸上的黏胶,“好,那我就叫你永妍表姐吧。”
沁儿笑道,“算了算了,听着有些奇怪,还是叫我沁儿亲热些。”她想了想,问道:“你故意不在白天走,而选择晚上出城,就是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吗?”
雪若点头,“不错,他们定认为我们会趁大婚仪式举行时会逃出城去,你看方才那些被抓回的都是白天出城的人,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在长乐城里静观其变,此刻出城反而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天边被朝霞染红之时,车队终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城郊。
早就有人牵着马在路边等候着他们,雪若掀开车帘,看清楚为首那人的面容,不顾一切地冲下马车。
她奔过去,将那人一把拉过,上上下下打量,抑制不住激动:“许晗,你的伤都好了吗?”
“阿若姐!”许晗亲热地叫她,弯着眼角笑,还是那幅机灵中透着淳朴的模样,只是眼中有了几分沧桑的感觉:“左先生医术高明,我都无碍了。”
雪若欣慰地不住点头,眼中泪光闪闪。
她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小福子,见小福子兜着袖子,缩着脖子站在那里,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小福子,出城还顺利吗?”
小福子脸色有几分不自然,勉强笑道:“启禀殿下很顺利!”
雪若环顾四周,忽然惊问:“芸儿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
小福子神色顿僵,立即用轻松的口吻笑着回答:“哦,她的确按计划跟我们一起逃出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雪若急了,拉着他连声问:“你快说呀,她出什么事了?难道她提前被识破了?”
“没有没有!”小福子连忙摆手,“她她只是被端木掌印接走了,她说无法再与殿下同行,让奴才替她请罪。”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目光不敢与雪若对视。
雪若肩膀一松,抚着心口舒了一口气,嗔道:“你吓我一跳,还当她出什么事儿了。”
她欣然微笑,“她为我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如今她选择了自己的归宿,我为她感到高兴。”
小福子看着雪若远去的背影,终于绷不住低头抹泪。
许晗叹息,沉重道:“为什么不告诉殿下实情?”
小福子不停地拭着通红的眼睛和鼻子,哽咽道,“要是殿下知道芸儿落入了傅临风之手,我怕她会会急得冲回宫去相救那我们的计划就全白费了。”
许晗涩然无言。
小福子悲声骂道:“芸儿那个家伙好的不跟殿下学,任性却学了十成十,她为了拖延时间让追兵晚一些出动,给大人和殿下创造逃脱机会,非要一个人留下来,她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真是让人恨死了”
声音的后半段被含糊不明的呜咽声代替了,许晗叹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了一会,雪若单独叫许晗过去。
她从衣袖中取出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郑而重之地双手奉上:“许晗,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去完成。”
*
凌晔的棺木被送回紫宸宫时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了。
是夜,吕蒙带人连夜追上了央嘉措的车队,并强行将棺木抢走。
央嘉措的人马见抵抗不得,索性一起与他们返回长乐讨要说法。
傅临风听得侍卫回禀尚未找到公主,正气得在燕熙宫里砸东西,忽听吕蒙追回了符凌晔的棺木,神色一震,迫不及待地去查看。
经过正殿时,有宫女低头拎着一桶水在冲洗地面,他以帕子掩鼻,面露厌恶之色。
殿中央的宫柱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血印,鲜红的血沿着柱子滴落下来,在地上聚成一滩,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脚步声走远,傅临风带人消失在宫门口,殿内才传来隐约的低泣。
“芸儿姐姐死得好惨那个阉贼竟活活将她打死了”
“嘘,快别说了,你也活腻了吗?”
*
棺木停在了长信宫偏殿的院子里,见傅临风领着人进来,吕蒙连忙上前禀报:“大人,刚才仔细检查过了,是当时他们抬走的那具棺材,棺钉未启,棺盖未有开启痕迹。”
“很好!”傅临风掀起长袍下摆,大马金刀坐在上方,扬声道:“开棺!”
几个侍卫上前一通折腾,很快就把封住棺材的铁钉翘起,几人合力移开了棺材盖。
傅临风激动起身,上前查看,只见躺在棺中的人面色灰白,胸口一大滩干涸的血迹。
正是凌晔不假。
“大人,是符凌晔没错。”吕蒙一看就高兴地断定,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傅临风不吭声,盯着尸体看了半天,忽然伸出手去,从尸体上陡然揭起一张皮膜。
皮膜下是一张陌生而普通的脸,因为死亡时间过长,脸颊上布满了尸斑。
吕蒙大惊,立即单膝跪地,惶恐不已,“大大人,卑职在行刑前再三检查,正是符凌晔本人,绝对没有易容,怎么现在会这样?”
他眼中猝然亮起,怒道:“一定是那央嘉措的诡计,是他把尸体掉包的!”
“你错了!”
傅临风脸上线条绷紧,隐约可见咬牙的痕迹,面色铁青地把棺材周边、上下仔细查看了一圈。
他冷声道:“不是百济人干的,他们只是配合做了一场戏。本官也核查过,行刑前确实是符凌晔本人没错,但”
眼神幽暗下去,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们是在行刑时动的手脚,救走了符凌晔!”
吕蒙挠了挠头,公主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射杀符凌晔的,观刑的人加上侍卫有百余人,他们如何能动得了手脚?
他百思不得其解。
*
端木敏缓慢地走在宫道上,仿佛游魂一般。
一路上不断有宫人向他行礼,他恍然未觉地走过,目光空洞失焦,脚步踉跄。
宫人在他身后低声议论着他脸上、身上的血迹和骇人的表情,一个个吓得好似见了厉鬼。
来去匆忙
淡薄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地上洇出一道孤零零的痕迹。
端木敏缓慢、木然得近似呆滞地往宫外走着。
眼前的宫楼、树木、城楼纷纷倒退、模糊,逐渐变成一个个苍白混沌的轮廓。
就在他的五感都变得迟钝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断喝:“端木敏, 你打得这样轻, 莫非存心包庇她不成?!”
那时他站立在殿中央,心中有把千把尖刀在搅动, 手中的刑杖重若千斤。
芸儿静静地伏在他脚边,长发凌乱地散陈在金砖地上,如同疾风吹乱的涡云。
不断有血从她的身上流下来,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
似乎听到了傅临风的怒喝, 她的身体悸动了一下,艰难地抬毫无血色地脸, 喘息着道:“端木掌印,你不必手下留情, 重重打吧,我不会怪你的。”
她整个人看上去支离破碎,黑白分明的眼中似蕴着一汪清泉,端木敏怔怔地看着她,心痛如绞。
她已遍体鳞伤, 难道是不想活了吗?
见他不动, 傅临风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不敢重打, 看来你们一定是串通好的!”
“胡说!”芸儿颤声打断。
她额上冷汗密布, 忍着痛道:“掌印是君上身边人丞相攀诬掌印, 便是往往君上身上泼脏水。”
傅临风冷笑:“所以你还不快招供, 以免牵连无辜,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公主殿下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芸儿咬牙吐出四个字。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端木敏,给我往死里打!”
端木敏握着刑杖的手颤抖得厉害,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傅临风的叫嚣一声高过一声,他在绝望中回头,濒死般的目光,无声地向齐允轩哀求,求他说一句话。
齐允轩端坐高处,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皱眉催促:“敏儿,你若不狠狠打,孤也保不了你了!还在犹豫什么?”
端木敏肩膀一塌,只觉心直直地坠落下去,生出无边无际的寒意来,这寒意渐渐化为愤怒的波涛,呼啸着灭顶而来。
他咬了咬牙,唇边浮起讥讽的笑,抬头时眼中俱是怨恨恶毒之色。
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一人顶下所有罪名,替她一死!
手腕被一只手陡然握住,那微微颤抖的手湿冷黏腻、满是鲜血。
他低头,触碰到芸儿虚弱却执著的目光,心蓦然沉下去。
只是那一瞬,他就读懂了里面蕴含的深意。
她在求他克制,求他保全自己。
如果他也暴露了,傅临风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找到公主殿下和上官大人逃走的线索。
到那时,她的牺牲也失去了意义。
“还愣着干什么?打啊!”分不清是傅临风还是齐允轩在说,又或者两人齐声怒喝。
端木敏簌簌发抖,面色死灰,心知今日在劫难逃。
他们如同岸上濒死的鱼儿,逃不开刀俎的命运。
她的目光哀怨,分明在求他成全,成全她护主的一片忠心。
可是可是谁又来成全他呢?
他也有心啊,为何要如此待他?
天人交战一番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喉头发出压抑而沉闷的一声高喊,“好!”
说罢蓦地睁大了眼睛,异色的双瞳似要沁血来,高高举起了刑杖。
尽管他竭力控制落杖的力道,但在傅临风和齐允轩的双双逼视下,他身不由己地使了几分力气,打在芸儿身上的刑杖比方才重。
她身上伤叠着伤,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然而,落下的每一杖,都像刺向他胸口的刀,锥心刺骨。
芸儿咬着唇忍耐着,不时发出痛苦的闷哼,被打得痛得狠了,连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了。
一时含泪笑道:“打得好!”
一时又大骂:“端木敏你这个王八蛋,助纣为虐,无情无义!”
数杖后,她吐出一大口血,身体狠狠抽搐了一下,死了般不再动弹。
端木猝然住手,如同灵魂归体一般,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刑杖蓦地脱手,落在地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蹒跚地挪到芸儿身边,蹲下身子,哆嗦着去摸她的鼻息。
“不能再打了!”他声音沉重而压抑,带着绝望的气息,“她恐怕承受不了”
傅临风怎肯轻易放过,他做了个手势,不耐烦地吩咐身旁的吕蒙,“用水泼醒!”
一桶冷水下去,芸儿很快就醒了过来,刺骨的寒冷交杂着剧烈的疼痛,她神色痛苦,抱住自己的身体,蜷缩着不住发抖。
傅临风扬声道:“端木敏,你要边打边问,问她到底把公主殿下藏到哪里去了?!打到她招供为止!”
端木猛然回头,他眼中怨毒的神色让傅临风莫名打了个寒战。
而这一刻,端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管他什么公主和上官逸,他们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要用芸儿的性命来护着他们?
他本就是地狱里的恶鬼,从来只在乎????????自己。
还有…
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的女子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去死!
他咬牙道,“好,我”
“说”字尚出开口,芸儿猝然抬头,眼神似利剑直戳他心底。
“端木敏,你打死我吧!你成全我吧!”
她声音颤抖而激动,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试图阻止着他的动摇。
被那目光刺痛,端木陡然住声。
她眼底的决绝那样清晰又陌生,他害怕极了。
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若他为了救她而招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她的原谅。
正僵持间,齐允轩忽然开口:“爱卿,敏儿到底年轻,且从未亲自执刑过,有些下不去手也是常情。”
他肃然起身,缓步走到芸儿跟前,温声道:“芸儿,你自小进宫,孤也算看你长大的。如今你假扮公主殿下,又刺伤丞相,犯下此等重罪,连孤也保你不得。”
齐允轩循循道:“你一贯是个聪明的人,生死关头要考虑清楚,你是寻找公主的唯一线索,若你能说出公主的下落,孤可向丞相替你求情。”
“若你执意不肯招供,必定难逃杖下丧命。你倒落得个忠心护主的名声,但掌印呢?他不但无法洗脱罪嫌,还亲手打死了你,免不了被世人议论唾骂,你可有替他想过?”
“君上!”端木敏听不下去,刚开口却被齐允轩以手势噤声。
齐允轩语重心长道,“芸儿,你要三思而行,做出正确的选择。”
芸儿垂头听着,默然无声,眼中的光淡下去。
话中含义昭然,作为寻找公主殿下的唯一线索,若她死了,线索也就断了。
她心知肚明,无论招与不招,她都难逃一死。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免得他陷入两难境地,苦苦折腾。
她含泪抬头,最后看了端木敏一眼,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选择了容易的路,把难走的路留给了他。
被乱杖打死,与她而言不过一时之痛。
可他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若在余生中想起这一刻想起亲手处死自己的事实,他将如何自处?
她不能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太过残忍。
芸儿颤抖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稳住身子。
她浑身已是个血人,看上去十分骇人。
不知道她要作甚,殿中的人都有几分吃惊,端木敏更是惶恐地望着她。
芸儿扬起头,看向傅临风,气息不匀道:“好,我说!丞相你走近些,我恐怕没力气大声说。”
傅临风闻言大喜,连忙上前:“果然是个聪明人,快说!”
待他走近,芸儿忽然一口唾沫吐在他面上,怆声笑骂:“傅临风,你这个窃国狗贼,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拆人姻缘要遭天打雷劈!你也想娶殿下?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番叱骂仿佛连珠炮般,脆生生地在傅临风脸上扇了几个大巴掌,顿觉痛快无比。
“大胆贱人!”傅临风气急败坏,退后几步,指着芸儿,“端木敏,还不快给我往死里打!”
端木一阵无力,像坠入深渊,什么都抓不住。
他尚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芸儿咬牙恨声道:“傅临风,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死后必化厉鬼,要你以血还血,给我偿命!”
言罢,决然一头撞向宫柱。
端木瞳孔骤地收缩,脑中有物轰然坍塌。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一片衣带自他的掌心拂过,抓了一个空。
手空荡荡地举着,紧接着,撞击的闷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
满身鲜血的娇小身影趴在宫柱上,慢慢地滑下去,无力地倒在地上。
柱子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端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失了魂。
片刻后,他咽下喉中腥甜,踉跄奔过去,不顾一切地将芸儿从地上搂起。
芸儿的额头上出现一个骇人的血洞,汩汩冒着血,肤白血红,触目惊心。
端木嘴唇不住地哆嗦,颤巍巍用手捂住她的伤口。
鲜血不停从他的指缝溢出来。
芸儿的身体不住抽动,似用了最后的力气拉下他的手。
她急促地喘着气,冰冷的指尖悄然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抚触,似是怜悯,又似亲昵。
她眷恋地望着他,嘴唇不住翕动,像要说什么。
他忙附耳上去,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敏对不起啊”她眼角有泪滑落,很快就融入从额角潸潸而下的鲜血。
她眼中的光渐渐黯淡,声音也断断续续:“那个宅院我还没见过好可惜”
随即便咽了气。
殿上纷乱四起,傅临风在怒吼,“贱人竟敢自戕!端木敏,你分明就与她串通一气。”
齐允轩的声音格外淡定:“丞相,说话要有证据。”
禁卫军跑进来跑出去,燕熙宫的宫人哭声和求饶声更大。
这些对端木而言仿佛都不存在,什么都听不见。
他半跪在地上,紧搂着怀里渐渐冰冷的身体…
眼前的景物呈现出一片血色。
*
街头清冷,他浑浑噩噩走了许久,不觉已到新整饬的宅院门口。
天色这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门上新刷的桐油漆乌黑铮亮,两边都贴着喜气的红联和年画,年画上童男童女笑逐颜开,仿佛在迎接着主人的到来。
屋子里一应陈设都是他亲自布置的,庭院也是他设计修建,芸儿说要养一窝小鸡,因此在东边的墙角特意辟了一小块地,他砍了细竹子来,亲手搭了一圈小小的篱笆。
房子内外都是崭新的,就像没有经受过那些不幸的自己,干净、清白,每一日都被日光照到。
“朝南的屋子阳光好,窗口下摆张坐塌,你坐在屋子里喝着茶,晒太阳。”芸儿含着笑意声音响起,那个时候她一边研究图纸一边手舞足蹈。
“那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啊。”
“秋千?哪儿有秋千?”
“你给我搭一个不就有了。”
“好,遵命。”
等他们老了,被放出宫来,还有这么个房子可以住,互相照顾着,做彼此喜欢的事情。
他考量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芸儿她,永远也不会老了。
*
四周陆续亮起或明或暗的灯,院落里树影婆娑,屋内没有点灯,端木在黑暗中枯坐了一夜。
闭上眼就看见满脸、满身是血的芸儿,睁开眼时,入目处都是她明丽的笑容。
天明时分,忽有清香随风而至。
他懵懂地走出房门,见庭院中的老梅树不知何时开花了,梅树旁新架的秋千在空中摇晃。
然而,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了。
好几次,他差点就向君上坦诚他们的关系了。
如果那时真的说了,君上说不定就会成全他们,那样的话,他会立即带她出宫,就不会再卷入宫廷内的纷争了。
他们离长相厮守,只差一点点。
他呆呆仰头,见花开如荼,温柔妍丽。
琥珀般的异瞳眯起,微曲手指触摸天空,唇角舒缓出苍白的笑意
他想恨,想要像以前那样血债血偿,可是她却让他放下,放下仇恨,放过他自己。
他又能怎么办?
数点白色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很快又被风吹走,在冰冷的地面上飘向未知的远方。
如同她曾经在他的世界里短暂地停留过那样,只留下了淡淡的一抹清香。
芸儿从远方明灭的光影中回头,笑容如阳光下摇曳的雏菊,鲜活、清新、明艳照人。
她说他不是坏人,只是被这个世界伤得太深,太失望了,可正因为他对世界怀有期望,才会这般失望。
她曾说世道艰难,就算活得再卑微再不堪,也不要厌弃自己,不要自伤。
她说哪怕世上的人都辜负他,只要她活着,就会把他当宝贝一样放在心里。
想起她抬眸的时候,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万千星辰。
他恨自己的残破凋零,可是,她却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
她低下头,额前的刘海被风拂动,轻声说,余生会陪他一起走。
一起走…
端木讷讷地重复这三个字,眼中的光渐渐凝结,神色沉静下来。
人死后,魂魄大概一时不会走远吧?
他静默了片刻后,起身将带血的外袍脱下,仔细叠整齐,摆放在秋千架上。
自袖中取出白绫,缓缓地将白绫的一端抛上了梅树的枝干。
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心中莞尔,胸间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轻风吹起衣袂翻飞,他将脖子伸进了系好的环中,踢翻了脚下的矮凳…
走了也好。
如此人间。
忽然,急促的拍门声从前院响起
*
“芸儿!”
雪若惊叫着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睁眼才发现身在车厢内。
眼前凑过来小福子关切的脸:“殿下,您做噩梦了?”
她松了一口气,抬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脸色微白:“刚才梦见芸儿哭着跟我告别”
小福子眼眶发红,却笑道:“殿下安心,梦都是反的,再说芸儿和端木掌印的事情并无外人知晓,想必她如今在端木的外宅里,安全得很呢”他说着说着,喉咙就黯哑了。
雪若欣慰点头,笑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她与端木敏”
小福子苦笑,“其实只是我和碧凝知道,端木掌印几次三番相助燕熙宫,可不就是因为芸儿吗”
雪若想到芸儿与端木两心相悦,既替芸儿高兴,又莫名有些伤感。
她曾说日后要替芸儿选个良配出宫生活,生了娃还要做孩子的干妈。
一时暗笑自己多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他们二人两情相悦,便是最好的。
想着仍有些不放心,嘱咐小福子,“你还是派人去长乐打探一下,确定她没事了才好。”
小福子把脸背过去,闷声道:“奴才遵命。”
言毕,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乌沉沉的黑夜。
在旁守护同行的房赟看到车内亮光起,忙策马上前探问,“殿下!”
雪若的目光越过远处绵延的群山,问道:“我们到哪里了?”
“刚过了墨阳,前面就是沅江,殿下请放心,我们已经远离长乐,这一带是安西王管辖范围,安西王向来对傅临风不满,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因此一路盘查都不会严。”
房赟一五一十答着,雪若心中细思,安西王是父王的表兄,也是七大藩王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五年前,安西境地曾遭卑兹罕入侵,情势危急,当时多亏凌晔带着骁骑营千里奔波去援助才解围。
凌晔被处决的消息传出,安西境内禁歌舞丝弦三日,说是安西王思念亡母,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傅临风和她的大婚,安西王也是装聋作哑,连份贺礼也没奉上一份,因着他的身份,傅临风虽有微词却也不敢得罪。
所以对如今逃命天涯的他们来说,安西境内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雪若收回神思,又问道:“许晗…现在应该已经到镇南军营了吧。”
房赟想了想,回答道:“他骑的那匹马脚程极快,算来两个时辰前就该到了。”
转头去看雪若,见她专注地看着远方漆黑的浓云,怔然道:“过了沅江,再走半日就是莱阳郡了吧?”
“是的,殿下!”
莱阳,雪若低声默念,一时心脏极热,有迫不及待的渴望要呼之而出,恨不得生了翅膀出来立刻飞到莱阳郡去。
她哑着喉咙催促,“快!让车夫再走得快一点…”
入了沅江城后,他们更换成寻常的装束,小福子扮成个小秀才,与雪若姐弟相称,房赟是随行的管家,穿着对襟的长袍,与平日武将装束迥异。
扑朔迷离
平临城外, 宁南军与卑兹罕两军对峙已经数日,自从凌晔被处死的消息传来,军中悲声一片, 士气低迷沉寂。
原本已被击退的卑兹罕王军夤夜反攻, 元裴带着兵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守住了城池。
此后军心涣散,援军不至, 困守孤城。
宁南军要阻挡卑兹罕铁骑的屡次进攻并非易事,粮草和军力在旷日持久的胶着战中一点点消耗殆尽。
次日,远处的天际忽然扬起黄沙,沙尘消退后,众人看到一骑白马绝尘而来。
马上的年轻男子手持龙纹玉佩, 高声道:“开城门!”
接到侍卫禀报后,元裴带着众将立刻登上城楼查看。
“是许晗!”元裴惊喜出声,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日来悬在心中的心落下一半。
他身旁的余彦也精神一振, 指着许晗激动不已,“是龙佩!是少主的调兵符,也是可调动暗卫军的唯一指令。”
“调兵符?”元裴闻言愈加喜不自胜,数日来,朝堂不肯发兵增援, 只有隐藏在边境的北魏暗兵可以解围, 可惜苦于无兵符可调兵。
余彦肯定地点头, “不错, 两万暗卫军除了少主本人外, 只有他唯一授权之物, 就是先王留给他的蟠龙玉佩可以调遣。”
元裴呼出一口气,原来公主殿下不离身的那个玉佩就是符凌止苦苦找寻的兵符。
“不好, 他后面有追兵!”副将在旁急切提醒,元裴定睛远眺,果然见许晗身后的百步开外尘土飞扬,一队卑兹罕骑兵紧随其后。
“弓箭手掩护!”元裴扬手高声道,“快开城门放他进来。”
弓箭手们迅疾地在城头一字排开,密雨般的羽箭落在许晗身后,阻挡追兵的前进。
沉重的城门缓缓地开启一个不大的口子,许晗纵马一跃而入
*
一盏宫灯悠悠地在黑夜笼罩的宫道上移动。
为首的太监停下脚步,提高了手中的灯,打量着身后的人,不满道:“你们两个是晚饭没吃吗?走快些!”
他是对身后几步开外的两人说的,他们都是燕熙宫的宫人,宫女茉香和太监小金子。
“好嘞,”小金子闻言应声,忙快步跟了上去,边赔笑问道:“李公公,不知道您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李公公回头,用三白眼斜着瞟他,“燕熙宫马上要封了,上头重新给你们安排了去处。”
小金子探头看了看前方,小心翼翼地说,“这不像去哪位贵人宫里啊?”
李公公不耐烦打断,“去了就知道了,问那么多干嘛?没将你们与那个谋害丞相的贱婢一同问罪,就皮痒痒了是吧?!”
小金子吐了吐舌头,把头缩了回来。
忽然,衣服被人从身后拽住了下,他回头看到茉香怯生生的目光,悄然放慢了脚步。
茉香压低声音:“前两天宫里扫地的小芹她们也是被他带走的,我偷偷去打听过了,没有听说她们去了哪个宫?”
小金子脸色一白,“那他带我们去哪里?不会将我们赶出宫去吧?”
茉香瞪他,“那到好了”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看那个姓傅的天天霸占着公主殿下的寝宫不走,哪里像要封燕熙宫的样子。”
这几日,傅临风派兵将紫宸宫围成了铁桶,宣布罢朝数日,以保护之名将齐允轩为首的一干王室成员统统软禁了起来。
他将自己关在燕熙宫里,日日饮酒沉醉。
吕蒙来禀报说央嘉措在承光殿赖着不走,闹着要符凌晔的尸体。
傅临风大吼:“让他滚!贼喊捉贼,我还怀疑他们串通救走了符凌晔,再吵把他们都抓起来,我不惜与百济开战!!”
他不过虚张声势,就算有北魏的相助,夏州目前的军力不足以同时应付卑兹汗和百济两个强敌。
央嘉措闹了一通,没多久就带着人回去了。
傅临风数次询问大巫师是否出关,得到的回答都是大巫师还在闭关修炼,他怒气无法发泄,把寝宫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小芹被吕蒙叫去给他送饭,进去时发现他躺在殿下的床上,抱着枕头失神地喃喃自语,说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看到小芹时,他眼中露出凶狠而疯狂的神色,吼道:“滚出去!”
小芹吓得放下餐盒,撒腿就跑。
当天晚些时候,小芹就被李公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小金子变了脸色,声音开始发虚,“他们不会要杀我们吧”
李公公蓦地停住脚步,回头呵斥:“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
小金子和茉香吓得一激灵,小金子呐呐道:“没有说什么,”忙低头与茉香一起跟上。
李公公伸手拦住二人,说:“到了!”
二人抬头,发现自己被笼罩在巨大的建筑物阴影下,一座宝塔形状的楼台矗立高台之上。
“钦天阁?”两人异口同声惊道。
铁门从外面重重关上,茉香和小金子眼前一片漆黑,哆哆嗦嗦往密室的深处走。
李公公说钦天阁里需要打扫,但人手不够,所以临时调拨两人过去。
钦天阁的主事被驱逐后也没听说有人住,再说为何白日不打扫,哪有半夜三更叫人来打扫的道理。
两人满心狐疑,还没来得及提出疑问,就被李公公交接给门口的守卫。
两个守卫押着他们,沿着阁楼后面窄陡的楼梯走下去,打开甬道深处的铁门,将二人推了进去,对他们的喊叫充耳不闻,径直关门离开了。
“该死的,只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推了半天门没反应,小金子咒骂道。
茉香在黑暗中怯生生道:“往里面走走看”
两人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胆战心惊地摸索着墙壁往里面走。
走了一段,忽觉墙上潮湿阴冷,似乎有黏糊糊的液体,茉香闻了闻自己的手指,淡淡的血腥气温。
“血!是血墙上有血”她的脚下如绑着千斤重的铅,无法移动,抖着嗓子叫小金子。
小金子摸到一个坛子一样的东西,他弯下身体摸索,发现靠墙放着好几个这样巨大酒坛子。
“这,这是什么?茉香,你快来看。”他呼喊茉香过来看,他推了推,坛子很重,无法移动。
茉香扶着墙过来,她忽然道:“我带了火折子,刚才吓得都忘了。”
“嗐,那你还不赶紧点上!”小金子一边催促着,一边费力地去掰开一个酒坛子的盖子,那盖子足有洗脸的铜盆这么大。
“哗-”火折子点燃的时候,他正巧打开了一个盖子。
看清楚坛子里的东西后,两人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啊!!”
小金子手里的木盖蓦地掉下去,在滚了几个圈,“啪嗒”扣在地上,小芹吓得扔了火折子,捂着脸惊呼不停。
坛子里漂浮着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惨白的,闭着眼睛。
正是前几天失踪的小芹。
除了脸还维持原样,她的身体已经被压缩成正常人的一半的干尸。
火折子掉在地上,密室里再度陷入一片漆黑,不多时,四周有萤火般的幽光亮起,那些幽光越来越盛,照亮了整个密室。
茉香和小金子看清楚面前摆放的十余个这样的坛子,这些坛子里放的都是小芹这样的干尸。
而靠墙的最边上,是两个没盖盖子的空坛子,无声地长着黑漆漆的大口。
两人吓得七魂飞走三魂,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本能地想往外跑,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诡异而强劲的力量,吸附着往密室深处带。
“想逃?”密室深处的阴影里传来沙哑森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的鬼魅。
“饶饶命!”小金子一边扒这墙,抵抗着控制自己的力量,一边哭喊。
话还没说完,就闻到一阵甜香,他看到身旁的茉香倒下去,也翻了个白眼往地上栽。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一个散发白袍、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黑暗中,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了过来。
大巫师两手平伸,被完全控制住的两人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从地上升起半个身体。
只见大巫师双目微阖,两股气流在他双掌间飞快旋转,满室萤光忽明忽暗恍如鬼火,他的头发在空中飘扬。
半柱香的功夫后,他蓦地收手,掌下的两人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薄得好似两件衣裳。
大巫师长吁一口气,慢慢睁眼,双目精光毕现,神采奕奕。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两具干尸,自言自语道:“已经十八个了,差不多可以出关了。”
弯腰拎起地上的尸体,两手一扬,扔进了剩下的两只空坛子。
他端坐调息片刻,想起闭关多日不知外面情形如何,想来那符凌晔已命归地府,傅临风也已抱得美人归了。
想到这里不免掐指算了算,却蓦然变色,疾步向出口处走去。
黑沉沉的夜空中数点明灭的星辰,望星台仿佛连接着苍穹,他走到巨大圆弧的边缘,长发被风吹得猎猎飘扬。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大巫师回头,见傅临风匆匆从后面的石阶走上来。
“大巫师,你终于出关了!”傅临风很是激动,但神情中更多的是焦躁。
不过数日,他看上去憔悴得好像另一个人,大巫师惊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临风脸色灰白,气急败坏地他闭关期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看来我算得没错,”大巫师嗤笑了一声,“果然还是让他们跑了。”
“他们?”傅临风神色一震,气急道:“你是说,符凌晔真的没死?”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事实,这个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那么重的伤,再三的严密检查,众目睽睽下行刑,居然还是让他跑了。
大巫师舒展袍袖,指向遥远的天边,那里有一颗黯淡得几乎看不清的星星。
“看到了吗?孤狼星始终就是他的命星,虽然微弱得即将熄灭,但他依然一息尚存。”
傅临风咬牙,眼中有狠厉的光闪过,未及开言,大巫师又向空中几个方向点了点,“那些是他四周的守护星,其中那颗最亮的星拥有无穷的力量。”
大巫师面色冷峻如冰,“他们在试图拯救孤狼星。”
傅临风额头青筋迸发,手指缓缓在袖子捏成拳:“那日行刑前,本官亲自检查过,确实是符凌晔没错,不会有假的。况且,当时所有人都目睹了公主殿下将他射杀,验尸官也验过尸了,他怎么可能没死?”
想到被如此愚弄,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难道在场所有人都瞎了吗?难道他们可以在众人眼皮底下偷梁换柱?”
大巫师凝望深不见底的天空,皱眉不语,忽问:“行刑那日可曾下雪?”
傅临风一愣,旋即点头,“下了,在行刑之时忽然降雪,但没过多久就停了。”
大巫师冷笑,目光变得深邃,“问题就出在这个雪上,从天象来看,长乐城那一日并没有下雪。”
傅临风诧异不已,“怎么可能?那日明明下雪了,还下得很大,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不过是是幻术。”大巫师淡漠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仿佛来自遥不可测的远方。
“幻术?”傅临风面色一凛,不觉浑身寒毛林立,讷讷道:“那公主向他射箭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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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凌晔中箭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大巫师笃定地扯了扯嘴角,不徐不疾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该在那个箭上做了手脚。”
“你是说,他们是在他中箭后掉包的?”
“对!”大巫师眼中转过复杂的神情,“这是世上最顶级的幻术,定景移境之法。”
他在心中苦笑,只有高阶的巫族之人才拥有这种惊人的力量,除了那个让他恨之入骨又没有办法的,还会有谁?
“定景移境之法?”
大巫师点头,“施术人用幻术造成时光暂停的假象,虽然所有人都看到符凌晔中箭了。然而,你们所看到、留在你们记忆里的场景都在那一刻暂停了,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也足够置身幻术外的人将符凌晔用易容好的尸体掉包,转移。”
傅临风张着嘴,无法相信竟然有这种神奇又匪夷所思的术法,半天才喃喃道:“为什么公主殿下没有失忆?你不是给她施法了难道你的法术失效了?”
大巫师思了片刻,“你可记得施法之时,可有外人要闯进来吗?”
傅临风面色一肃,“不错,是御前的端木敏说奉君上之命来探望,我没让他进来,他留下了一炉御赐的安神香就走了。”
大巫师眼中微动,上前一步逼问,“你可查看过那炉香?”
傅临风点头,“公主殿下失踪后,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着人去查过香炉里的余灰,证实确实是安神香无疑。”
大巫师摇头,面色严峻,“你快让人把那个香炉拿过来!”
香炉很快就拿了过来,大巫师擎在手上仔仔细细查看,不由大惊失色:“这并非普通香炉,而是用玄仪精钢锻造而成的法器,它可以吸收并化解大部分咒术的力量,难怪我的咒术对殿下不起作用了。”
机关
傅临风震惊, 怒不可遏道:“该死的阉奴,胆敢欺我!我早就怀疑他与燕熙宫串通一气了!”
大巫师急道:“可曾将端木敏抓来审问?”
傅临风挥拳砸向栏杆,沮丧道, “先前我没有找到证据, 他又有君上做保护伞,我没敢动他。那日拷问燕熙宫那个宫婢时, 我便察觉他不对劲,当时未能及时将他拘住,被他逃出宫去。后来再去外宅抓他时,就不见人影了。”
他愤恨不已:“我已经在全城发布通缉令去捉拿这个阉奴了,待抓到后定将他碎尸万段!”
大巫师目光停留在广袤无边的天幕, “看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筹谋救人了。而这世上,能够使出定景移境之法和玄仪法器的, 只有一个人。”
傅临风目光骤然森寒,“大巫师说的是那个在千灯镇逃走之人, 鬼神医?”
大巫师点头,声音空幽,听上去有些不真切:“除了他之外,无人能驱使这样高深的术法,不过定景移境之法反噬非常厉害。”
他神色怔然, 悲喜莫辨:“现在他恐怕不死, 也身受重创了。”
傅临风咬牙切齿, “早知今日, 当年在斥候营, 就应该先杀了他!”
大巫师转头, 无声地看着他,眼神犀利如冰刀, 让人不由打个寒战。
傅临风收起眼中的凶狠,叹了口气,似有所忌惮,忿忿闭口,不再多言。
“趁我闭关之时,你筹划了这么一出大戏。”大巫师对着夜空低语,叹息声渐冷,“看来这一世,你都要与我作对了”
他的目光渐渐凝结在天边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孤星上,不觉勾唇冷笑,轻轻吐出一句话,“但最终的赢家是谁,还未可知呢。”
傅临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汉白玉栏杆,咬牙道:“长乐城内和方圆百里的城镇,都已经被禁卫军控制层层盘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把符凌晔救走?”
*
斜阳下,青山外,一队不起眼的车马正徐徐地行驶在官道之上。
仆从们赶着数辆装货的车走在前面,宽大的油幔马车徐徐在后面跟着。
车帘掀开一角,何大富探出圆滚滚的脑袋,问车夫,“哎老黄,离莱阳郡还有多少路程?”
车轮声嘈杂,车夫未听见,跟在后面的管家立刻拍马上前,恭敬回道:“东家,就在前面二十余里处。”
何大富抬手搭了个凉棚,“大李,前面可还有盘查关卡?”
被叫大李的管家从袖袋里拿出一卷地图,在颠簸的马背上拿稳,仔细看了看,“我们刚才离开的襄城是王城禁卫军最后的关卡,马上就进入宁南军的辖区了。”
何大富大大吐出一口气,看了眼车厢,把脖子缩进车里,“乖乖隆里冬,总算摆脱了那些烦人的禁卫军,我这颗心总算放进腔子里了。”
戴着黄澄澄大金戒子的手拍了拍车窗,“大李啊,吩咐前面走快点,天黑前务必赶到莱阳郡。”
“好嘞,”管家一声吆喝,立马去安排了。
他扯开身边包袱,扒拉出一个驴肉火烧啃着,“这几日心里绷着个弦似的,今天才尝出滋味来,这长乐的火烧皮酥肉鲜,味道绝儿了。”
将包袱扔给管家,又絮叨了一句,“大李,分给大家尝尝,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记得边吃边赶路,别耽误功夫啊!”
管家自马上接过,高兴应道:“谢谢东家。”
一行人欢快地啃着烧饼赶路,眼看就要抵达宁南军的领地,忽然后方出现了一队披甲的军士,将他们拦下,团团围住。
这些军士的铠甲上有王城禁卫军的标识,何大富的心跳快了两拍,抬袖抹了抹油嘴,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什么人?下车接受检查!”为首的将领喝到。
管家有些慌乱,何大富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动,他自己从车内钻了出来,陪笑道:“各位将军,在下是傅丞相密友,有他亲笔的通关文书。”
将领和身旁的副官互看了一眼,语气不善道:“让你下来就下来,费什么话?”
何大富心道不好,遇上硬茬了,提傅临风也不好使。
他忙弯腰下车,随手关上车厢门,从袖中拿出通关文书赔笑递上。
这一路从长乐出来,只要亮出这傅临风亲批的通关文书,比君上的圣旨还管用。
这文书上写着沿途不得阻拦和检查,所以即使是来自紫宸宫的禁卫军,一见傅临风的印章,一律都恭恭敬敬地放行。
然而,这次比圣旨还管用的文书却换来了寒光凛凛的刀剑相向,“把车厢门打开!”
何大富暗中叫苦,无奈禁卫军厉声逼迫,不得以磨磨蹭蹭地打开了车厢门。
那将领扫了一眼装饰豪华的车厢内,蓦地弯曲手指敲了敲车厢壁。
空洞洞的声音传来,那将领皱眉瞟着何大富,“这车这么大,车厢怎么感觉有点小。”
何大富心跳停了一拍,忙拦在他前面,“长官,这车是我花了一百片金叶子定制的,可防北地的风雪”
那将领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瞥了一眼他,却并没有继续检查车厢,却回头大声喝道:“这个马车可疑,来人,押走!!”
“长官长官”何大富百口莫辩,连连讨饶都无济于事 ,立刻上来几个禁卫军,将车队团团围住。
何大富心中暗自叫苦,就差几里路就到宁南军的管辖地界,真是功亏一篑啊!
他正寻思着将家底掏出来与他们再博一把,不料这些军人却没有将他们押往长乐的方向,却朝着宁南军驻守的莱阳郡方向走。
何大富忐忑难安,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平临已经被傅临风的人接管了吗?!
他坐在马车内如坐针毡,满是汗水的手心哆嗦地摁在身下的座位板上,心里念着阿弥陀佛。
“莱阳郡就在前面!”有军士在外面向将领禀告,何大富闻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地搓手。
看来今日在劫难逃,这一行随从都要跟着他遭殃了。
车队在一片寂静无人的树林旁停下,拦他的那个将领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要将何大富赶下了车。
何大富赖在座位上横竖不肯挪窝,那将领不由分说将他拉起,推送到车外时,他的手一直拉住车门不肯离开,扯着嗓子喊叫:“别拉我,你们要干嘛?要抢东西吗,我给你们钱就是了”
那将领在车厢内仔细查看,眼看露馅在即,何大富不顾一切,连扑带爬回车厢去阻拦,“大爷我跟你们拼了!”
他张牙舞爪刚起了个势,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扣住肩膀,“大富哥!”
何大富一诧,回头看到叫他那人时,表情立刻从诧异转到惊喜,不敢置信道:“你是许许”
“许晗。”身后那个打扮成禁卫军小兵模样的人笑容明朗,拍拍他的肩膀,“大富哥,你辛苦了。”
“你你们”何大富愕然张着嘴,手指着他,又指向车厢内将领。
那将领对他毕恭毕敬一揖:“何先生得罪了,末将余彦,特来迎候少主回家!”
何大富抄起袖子,掀起他方才一直稳稳坐着的羊毛垫子,请摁垫子下的机关,车厢底板忽地裂开,露出了下面隐藏的空间,那是一个四周都垫着厚绒毯的宽敞夹层。
盖着貂裘的男子静静地躺在其中,他双目紧闭,面目如生。
“晔哥!”
“少主!”
许晗和余彦二人喜极而泣,扑了上去
*
两日后,雪若和房赟一行人也风尘仆仆地抵达莱阳郡。
马车刚停稳,披着雪白披风的娇小身影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一路奔进大门,奔过前院的荷花池,迫不及待地推开厢房的门。
当看到躺在床上劫后余生的人儿时,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一时热泪滚滚,恍如隔世。
他浑身是伤,她不敢触碰他,只是把手轻轻地覆在那缠满纱布的手上,贪恋地望着昏睡中的他。
“他还活着,放心吧。”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润而平和。
“师父!”趴在床沿的雪若转过头来,悲喜交加,只见左子衿手中托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缓步迈进屋内。
“凌晔他伤得怎样?”雪若胆战心惊地问,却没有勇气亲自去查看他的情况。
左子衿扫视了她周身,见她面色无恙后才不徐不疾道:“没有被你在法场射死已是幸运了。”
见他有心情调侃,雪若心放下了一半,跺脚嗔道:“人家急死了,你还在这里取笑我!”
左子衿凝视她梨花带雨的脸,“他此刻无碍,我已经帮他续好了双手的筋脉,不过得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
雪若红着鼻子不住点头,又喜又惊,“你真的治好他的手了?”
“你不信为师?”左子衿将药碗放在床头,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信!信!当然信!”雪若连声道,她素来知道鬼神医可以替人接骨续脉,子衿得到鬼神医的真传,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她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凌晔。
“他昨日清醒过,替他续筋脉时怕他受罪,给他多用了些麻沸散,估计还得睡个一两天,正好养养伤口。”
她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他身上的蛊毒”
左子衿叹息了一声,笑道:“本想让你急上一急,你哭成这样,怕是这屋子里要发大水。”
雪若期待又紧张,“师父,你快说”
左子衿目光沉静如水,微笑道:“蛊毒已经被我师父,你的师祖控制住了,不必担忧。”
“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她拽住左子衿的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鬼神医他在哪里?”
左子衿掰开她的手,整理了下被扯乱的衣襟,让她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把药碗端给她,“你把药先喝了,我告诉你。”
“嗯?”雪若瞪着他手中的药碗,“这药是给我的?我为何要喝药?”
左子衿在心中叹息,她果然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温声道:“你连日赶路又兼心急火燎,我给你熬了个温补的方子”
话音未落,雪若已拿过碗,仰头将药都倒入喉中。
苦涩微甘的浓药入喉,火辣辣的,她皱了皱眉,尝出了里面几味药,她只是怔了一瞬并没空多想,便拉着子衿,迫不及待让他说怎么控制蛊毒的。
左子衿看上去有些疲累,敷衍道:“日前刑场那个术法让师父元气大伤,他正在闭关调养中。他关照等小五”
他顿了顿,旋即改口道:“等凌晔醒来后,他便会出关来替他解蛊,你不必担忧。”
雪若不住点头,嘴角快弯到耳后根了,眼里泪花滚滚。
左子衿偏过头去,转开了一脸怜惜,知她此番心力交瘁,他只装得无事一般,把房间让给了二人独处。
端着药碗离开时,左子衿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雪若又趴回了凌晔床边,捂着他的手,巴巴地望着他。
左子衿转身,笑意自脸上落幕,转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忧愁。
他向她隐瞒了真相。
凌晔再次毒发,性命垂危,鬼神医法场施术损耗过大,已进入深度休眠状态,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
凌晔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画面像水中的浮萍,时近时远,若隐若现。
仿佛回到了儿时,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禁宫的天井里,看着头顶四方的苍灰色天空。
眼前光影明灭,他看到了还是苏辰的自己,看到那个被他从神龛下拖出来的少女。
她头发上沾着几根稻草,白里透红的脸上满是灰尘,一对好看的眸子明亮又清澈。
转瞬之间,画面切换到金碧辉煌的宫楼前,她换上华丽的宫装送他出征,两人并肩走在宫墙下。
他自马上回头,她周身拢在夕阳余晖中,笑容恍若前世。
眼前走马灯一般的场景,时明时灭,天渐渐地黑了下去。
忽然周遭亮了起来,阴暗潮湿的天牢中,她抱紧了双手已残的他。
她的声音极轻,像微风拂过耳畔。
她说,我会救你出去,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抬眼看向高处隐蔽的角落,低声提醒,“这里有监听”
她点头会意,在他鬓角轻吻了一下。
记忆如书页快速翻过,临刑前那一晚,他低下头,看着胸前的链子,那是雪若当着傅临风的面亲手给他戴上的。
链子上的挂坠里裹着真正的鸡血,混合着炎焰草,凝结成鸡血石的模样。
挂坠很脆,遇到外力撞击即破裂,从外面看就像受伤鲜血渗出一样。
这是她在斥候营里研制出的法子,方便自己在危急时装死保命。
她的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向他举起箭。
他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她,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心脏忽然一阵剧烈地收缩,令人窒息的痛楚紧随着灭顶而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想到,噬魂蛊毒在身体虚弱到极限之时迎来了第三次发作。
鬼神医曾说,这个毒只要发作三次,就必死无疑。
胸口的体温让炎焰草的汁液徐徐散发着热力,在挂坠里轻漾,一切都准备就绪。
然而,毒发之猛烈超过了他的想象,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无数的毒蚁噬咬,冷汗从他额头不断滴落,视线也逐渐模糊。
难以承受的痛苦几乎要夺走思维,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为她徒劳一场而难过。
她的箭法依旧没有让人失望,即使在承受着巨大压力之下。
带着特制箭头的羽箭不偏不倚地射在挂坠上,炎焰草血红的汁液喷薄而出,在胸前的囚服蔓延开。
他分出一分神思,喘息着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骤然静止如画的世界。
开阔的刑场上,所有人都在瞬间被定格,他们一动不动,前一刻的表情僵在脸上,身体维持着不同的姿势,数不清的雪花停顿在空中
唯独他是可以活动的。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毒发正一点点耗尽他的生命。
在他绝望而无措之际,有人解开绑缚他的绳索,他被架着快速离开。
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眼前再度黑下去,失去了知觉。
千里救危
雪若终究没有等到凌晔醒来, 就匆匆离开了莱阳郡。
只因夏州形势岌岌可危,傅临风发动政变,调集驻扎在长乐的军队将紫宸宫团团围住, 齐允轩及一干王室成员均被软禁, 他又以王命召各地藩王进京。
听雪若说了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左子衿表示了强烈反对。
“我不管什么天下大事, 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怎么能再回去?”
雪若从床沿站起,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膝盖,“师父,如今王兄和母后都被软禁, 我怎能安心漂流在外?”
“如今能挽救夏州的只剩我一人了,”她神色严峻起来, “无论如何,我要拼力一搏!”
她自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 左子衿一眼就看到里面的一卷圣旨,诧异不已:“这是……”
雪若拿出圣旨缓缓展开,“这是王兄号召藩王进京勤王的密召。”
左子衿心中忽然洞亮,他早该想到,雪若此番能刑场救夫, 顺利逃出京城离不开君上的暗中相助, 凌晔行刑那日有几名神秘黑衣人悄然出现在医馆, 他们说受公主殿下之命接他前去会面, 应该也是君上暗自安排。
看来君上早就发现了傅临风的不臣之心, 苦于在深宫被他钳制无法反击, 才以釜底抽薪之计协助雪若出逃。
想清楚了这一切,他仍然愤愤不平, “管他王命不王命,我只知道,你的身体现在已经经不起奔波劳顿了,我…我不同意你去!”
他指着床上的凌晔, 赌气道:“小五要是知道,他也不会答应你去的。”
雪若顺着他的手,看向床上昏迷的凌晔,目光长久停留,“不,他会理解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我们作为王室子女无法回避的责任。”
左子衿第一次自她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光芒,庄严神圣又从容平和,第一次感觉到她已不再是那个牵着自己衣角巧笑的小女孩了。
雪若拢了拢披风,对他深深一揖:“阿晔就拜托师父了,待他醒来,告诉他等我回来。”
见他一脸愁苦,她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师父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啦。”
*
半月之后,夏州的局势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离开莱阳郡的第二日,雪若悄然出现在安西王府,见到两鬓斑白的安西王后,她高举齐允轩的密旨,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表叔”,欠身郑重行礼。
安西王神色震动,连忙弯腰将她扶起,连声感慨:“是小雪若啊,不要多礼,快起来!”
安西王与雪若父王的儿时的陪读,两人一擅武一擅文,感情甚笃。
先王登基后,安西王无意卷入宫廷内斗,为避嫌自请远驻安西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清闲藩王。
他只在每年除夕才会出现在紫宸宫的宫宴,安西王膝下无女,看到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小雪若喜欢得不得了,每次给她的礼物都比其他王子郡主多,还许诺要带她去安西大草原纵马,让雪若心神向往。
没想到,数年后他们是在这种情境下见面的。
安西王看过允轩的密旨后义愤填膺,一记铁拳砸在桌上,“公主殿下放心,本王早就看傅临风那逆贼不顺眼了,就等君上一声令下,俺就带兵南下清君侧!”
雪若听了这番话,心潮激荡,满怀感激地恭敬再施一礼。
安西王虽做事雷厉风行,却也不乏深谋远虑,他并没有高调地立刻公开态度,而是暗自联络了临淄王,昌邑王和雍卢王,三位藩王本就对傅临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行径不满,但不敢公然对抗。
眼下德高望重的安西王召集他们共同举兵,更有昭月公主奉上君上密诏,言辞恳切地请求三位王叔进京救驾,三位藩王纷纷响应,短短数日就集结了十万人马的讨逆大军,一路上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浩浩荡荡地向王城杀去。
傅临风收到四王联合起兵时震惊非常,他当即以君上的名义宣布四王谋反,封吕蒙为主帅,率领十五万平乱大军进行反击。
但傅临风在军中根基不稳的缺点很快就暴露了,而此时,民间关于傅贼窃国的舆论甚嚣尘上,吕蒙麾下多有将领带兵临阵倒戈,投靠了讨逆军。
王军屡败,傅临风向北魏求援,而符凌止派出的兵马却被提前得到消息的宁南军分支拦截在边境之外。
长乐城被攻破这日,安西王带兵冲进了紫宸宫,驻守的禁卫军见大势已去,纷纷缴械投降。
齐允轩被从软禁的承光殿里放出来时,面色蜡黄,瘦成了皮包骨,只有一双眼睛仍旧矍铄有神,见安西王带着一群将领跪倒在地,齐声三呼万岁,不禁激动得热泪滚滚。
“王叔们辛苦了!”他踉跄上前,逐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四位藩王。
讨逆军在紫宸宫内四处追缴叛军,不久安西王来报说已将傅逆乱军尽数拿下,但唯独被傅临风逃走了。
齐允轩面色阴冷下来,挑眉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务必将此贼捉拿归案!”
安西王颔首领命。
齐允轩环顾众人,忽然问道:“不知孤的王妹,昭月公主可与王爷同来?”
安西王一怔,也转头查看,疑惑道:“方才房将军护着公主殿下与大军一起入宫的,怎么此时人不见了?”
他随即让身旁副将去找寻公主,又感叹道:“此番多亏公主殿下千里奔波,亲自来安西传旨,我等才师出有名,齐力剿灭乱军。”
齐允轩欣慰点头,忙命安西王派人速速找到雪若,吩咐完便准备带人去探望刚解除软禁的太后。
忽然有军士急匆匆跑过来,惊慌失措地回禀:“王爷,找到房将军了,他受伤晕倒在燕熙宫附近,没有发现公主殿下的踪影。”
众人陡然一惊。
齐允轩忙问,“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启禀君上,是在钦天阁的观星台上。”
不知为何,说到钦天阁,齐允轩内心蓦地一沉。
*
钦天阁的虚掩的大门被猝然推开,与其它宫殿中一片狼藉不同,钦天阁内陈设如旧,寒风吹动树影摇曳,黄叶在空中旋转飞舞。
只是放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
雪若停下脚步,扶着大门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
远处还有隐约的兵器碰撞和宫人哭喊声传来,应该是讨逆军在逐一清除宫中残余的禁卫军,钦天阁好似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一路搜寻,都没有发现傅临风的踪影,不知为什么,她就鬼使神差地往钦天阁而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方才回燕熙宫时得知芸儿遇害,心头顿时燃起烈火般的愤怒和悲恸。
芸儿的一颦一笑在眼前不断晃着,仿佛看到了她受刑后满身鲜血,愤然触柱而亡的惨烈场景。
雪若捂着心口停下脚步,扶着石栏杆擦去了眼泪,满心的内疚与悔恨。
身后有开门声,她回头见是房赟,便抬脚往前走,不料被房赟一把拦住,“殿下,此处已经无人了,你要去哪里?”
雪若红着眼环顾四周,冷冷道:“我要找那个畜生算账!”
房赟恳切道:“傅临风已经趁乱跑了,安西王带兵满宫都找不到他,估计他已经出宫了,殿下您不要白费功夫了。”
雪若眉峰微动,神色冷凝,“我不信他会轻易地放弃紫宸宫的,”
她看了房赟一眼,“你不觉得这一路讨逆军胜得太轻松了吗?”
房赟愣了愣,随即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讨逆军乃是民心所向,所以才能一路攻到王城。”
雪若没有反驳他,却绕开他兀自快步往外走。
房赟看劝阻不成,忙提剑也跟在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高高的台阶,刚刚登上观星台还未站稳时,忽闻“嗖嗖”几声利物划破空气声音。
“殿下小心!”房赟高喊着将雪若用力一拉,有暗器擦着二人的身体而过。
雪若吓了一跳,方才她一心只顾往前走,听到声音也来不及躲开,现在反应过来,忙和房赟二人分头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器攻击。
“殿下,这里危险,您还是先离开这里,容末将带讨逆军过来查看。”房赟边躲暗器,边大声对她说。
“好,”雪若答应着,暗器一直不停,她与房赟二人跑到一个石头狮子后面躲起来。
这钦天阁曾虽说是观天象之所,可是多年来都是玉阳子在这里挂羊头卖狗肉,何时装上了这些暗器,雪若心中狐疑。
她定睛仔细观察了下发出暗器的方位,心下有了计较。
“殿下,你要干什么?”房赟见雪若忽然从石狮子后跳出来,暴露在暗器的射程范围内,一时吓得六神无主。
“没事,这个我会解。”雪若转头,对他狡黠一笑。
她在白玉石铺的地上灵巧地翻滚挪腾,跳跃着踩到几个方位的地砖上,又回到石狮子旁,伸手到狮子嘴里,掰了掰它的一颗牙齿。
齐发如雨的暗器忽地停了,观星台上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脸又佩服又惊奇的房赟。
“殿下竟然也懂得这些奇门遁甲之术?”
雪若拍拍手上的灰,“略知一二。”
她心内暗惊,这机关的布置竟然与当年斥候营的一模一样,她只是回忆了如何破解机关的秘诀,就轻松解开了它。
两人刚松了口气,忽听“啪啪”两声,后颈各重重挨了一记,不约而同地眼前一黑。
番外
* 番外 *
傅临风站在紫宸宫最高的楼阁, 仰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这清透如纱的月色,与那晚的简直一模一样。
那日, 他带着数名死士趁夜潜入了这一片琼楼玉宇。
他们的目的是行刺夏州王。
数月来风波骤起, 族人不断被驱散残杀,颠沛流离。
西疆的那些土地是殷离族人祖祖辈辈生长的家园, 可是混居其中的中州人却认为他们是入侵者,多年来双方冲突不断。
殷离族人天生勇武,完全没把在他们眼中瘦弱矮小的中州人放在眼里。
既然你们想把我们赶走,那就先让你们滚蛋!
结果也与预料的一样,越来越多的中州人被赶离了西疆, 殷离族人占据了几乎八成以上的土地。
直到一月前,夏州王派出了一支叫骁骑营的王军前来平叛。
领兵的是夏州名将上官逸, 仅短短半月内他就带领王军击败了殷离族各部落的联军,接连夺回被占据的土地, 成百上千的殷离人被赶出夏州国境,无家可归。
在最后一座城池要被攻破前,不知何故夏州军忽然停止了进攻。
就在这个喘息的机会,他的父亲,殷离族长做出一个决定, 派他带领一队武功高强死士连夜扑向长乐城, 在暗探的帮助下进入紫宸宫, 刺杀夏州王。
一旦夏州朝廷震荡, 定没有精力再与他们纠缠, 这样殷离族就可以趁机扭转败局, 夺回失去的土地。
“阿斯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父亲宽厚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 郑重嘱托。
那晚是上元节,心急火燎的异族刺客们并不知道中州的传统,上元节这日君主要带着王室众人等城门,接受百姓的朝贺。
他们在宫内接连扑空,看到唯一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就迫不及待地潜了进去。
他们抓到的是一位十岁出头的小公主。
那个宫里的守卫不多,都被他们杀了,只剩几个吓得哆嗦的小宫女和太监。
手下泄愤地要将其余人一起砍了时,小公主挺直着腰杆站了出来。
她抬起发白的小脸,虽然害怕仍保持着王族的气度,鼓起勇气对着突然闯入的蒙面人道:“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他冷笑道:“你?你不过是个女孩子,就算杀了你,我们也得不到想要的。”
殷离族向来男尊女卑,女子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没有人会为女人失去土地和地位的。
手下气急败坏:“算了,将这个小丫头片子杀了报仇!”说着就要举刀。
宫人们一片凄惨的惊呼中,小公主睁大眼睛,竭力不让眼眶里的泪落下,倔强又冷静地道:“我是夏州王唯一的女儿,昭月公主齐雪若。父王视我为掌上明珠,你们如果挟持我与他讲条件,无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你们的。”
众人闻言神色一凛,想起夏州王室子息单薄,似乎公主就只有这么一位,那么她说得话应该没错。
吩咐将瑟瑟发抖的宫人们都绑在柱子上,他把刀架在小公主的脖子上,挟持着她出了殿门。
“哥哥,你的刀可以往旁边放一点吗?把我脖子割破了很疼”小公主忽然开口,大眼睛在夜色中明亮闪烁。
一声“哥哥”让他愣了愣,看到她细白如瓷的脖子上一道刺眼的血印,鬼使神差地把刀挪开半寸。
见他照办,小公主似乎胆子更大些:“哥哥,你们可以带我去御花园,这样万一需要逃跑,那里有很多树可以掩护你们。”
“闭嘴!你不要耍花招!”他呵斥道。
想了想,吩咐属下往御花园走。
推搡着小公主进了御花园,她全程都格外配合,更加让他觉得疑心。
御花园里并没有埋伏兵马,宫里的禁卫军大都随君后出宫了。
“哥哥,父王他们还有很久才能回宫,我身体不好,可以坐一下吗?”
小公主继续提要求,眸光粼粼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她清秀的小脸上一露出委屈的表情,他就硬不下心肠去凶她。
这时,一个属下提议:“少族长,既然这个小丫头是夏州王的掌上明珠,不如将她掳了去,让她给你做夫人,这样夏州王说不定就”
“闭嘴!”他见属下说出“少族长”三个字时,少女眼中动了动,立刻把刀挨向她脖子。
“你不要想跟我们耍花招,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他怒冲冲地恐吓,心里在思考属下方才的提议。
小公主的脖子上出现第二道清晰的血痕,她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似乎完全没感觉痛。
她抬起眼眸,无辜而清纯,认真道:“哥哥,如果你们答应不伤害我父王,我可以嫁给你。”
她眼睛不经意地看了下天空,慢悠悠地说:“不过你要等我长大一点。”
“你说什么?!”不知为何,他竟然心跳蓦地加快。
小姑娘的胆色令他心惊,他怔怔地望着那仍有些稚气的小脸。
这是一张典型的美人胚子脸,长大定然是倾城之姿。
“我已经说完了,好话不说二遍。”少女淡定道,脸上已经完全看不见方才的惧怕。
她此话一出,几个手下都开始笑嘻嘻地交头接耳,刺杀画风立刻转为香艳风月风了。
他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
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头,小公主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地四处打量,他转头见几个手下已经松懈地在一旁席地而坐。
想起方才进入御花园时惊起的一群飞鸟,他心底蓦然一惊。
“糟了!中计了!”与他的怒吼同时来临的是如雨的飞箭。
这御花园里定然有什么机关,可以通知外面的人有刺客闯入,他的属下不断中箭倒下。
看清楚袭击的人后,他诧异的同时略松了一口气。
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与他们一样黑衣蒙面,难道是小公主的贴身暗卫?
他马上又提起了松掉的这口气,对方武功高强得令人窒息,手上长剑快如闪电,须臾片刻就把他的属下斩杀干净了。
“你快走吧,否则你也活不了。”小公主冷静地说,“禁卫军马上就要来了。”
远处的天空有火光亮起,密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方才你在拖延时间,故意引我们上钩!”他咬牙切齿地用刀抵住她已经鲜血淋漓的脖子,恨不得马上割断她的喉咙。
“哥哥,你不是坏人,方才你还对我手下留情,我想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这样做的。”
她抬高秀丽无比的小脸,虽然个子只到他腰部,却有着居高临下的气势,“为了你方才的善意,我放你一条生路。”
他看着对面黑衣人斩杀掉自己最后一个手下,向自己扑过来,马上挟持着公主,把心一横:“你再过来,我立刻杀了她。”
少女的脖子鲜血直流,对面的黑衣人皱眉,眼中有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
那黑衣人似乎压抑着滔天怒火,寒冷透骨地吐出一句话,“再不放她,定将你碎尸万段!”
此人声音和身姿都十分眼熟,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小公主被他挟持着,却不慌不忙开口,嗓音清脆,落地有声,“你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让你要挟父王的。到时候我父王的人马将会踏平你们的土地,替我报仇雪恨的。”
在禁卫军大部队到来前,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挟持人质的想法,仓惶逃离。
而小公主也兑现了放他一条生路的承诺,不让黑衣人去追他。
飞跃上高高的宫墙,他在黑夜中回头,见那黑衣人将小公主抱住,用手捂着她的脖子替她止血。
他想起来了,这人就是他们的死敌,夏州战神上官逸。
他曾远远见过他杀敌的样子,那身姿、招式和冷峻的目光,隔着弥漫的战地硝烟,都让他感到脊背发凉。
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一直在西疆作战的上官逸何时回的长乐城,又怎会单枪匹马去救公主。
就像他不知道,上官逸替雪若承受了所有的痛觉,当他的刀划破雪若脖子的那一刻,上官逸就已经感知到了她的危险。
他九死一生逃回了西疆,父亲见他铩羽而归,没有过多的责怪他,只是哀叹殷离族气数将尽。
昭月公主被殷离族刺客所伤一事让夏州王震怒,令上官逸立即剿灭所有境内殷离族人。
他回城的第二日,上官逸就神出鬼没地回到营地,率领大军对城池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那一战打得无比惨烈,城外变成了尸山火海的修罗场。
父亲战死,上官逸命人刨了他家的祖坟,士兵们抬着他父亲的尸体和祖父的棺椁攻城,此举让殷离族的士兵军心瞬间瓦解。
死守多日的城很快就被攻破,殷离族人纷纷逃离夏州求生,夏州军长驱直入,满城抓捕殷离族人问罪。
夏州世子带着亲卫部队在城破的第二日赶到,代替骠骑营接管了整座城,那世子荒淫残暴,被抓到的殷离人都被残忍折磨至死。
他和姐姐没有来得及撤离,躲在了城中的隐蔽之处。
因为他们的母亲是中州人,所以两人的面貌与中州人十分相近,因此乔装成普通百姓的他们躲过了全城大搜捕。
他身上受了严重的伤,无法逃出城去,因为没有钱买药买食物,他的伤势日益严重,眼看就撑不下去了。
那是一个寒雨刺骨的夜晚,一直照料他的姐姐离开了,给他留下了一布袋银子、几包药和一些干粮。
“阿斯诺,你伤好了后就逃出城吧。姐姐只有一个要求,帮我找到小仁桑,他父亲阵亡了,现在又没有了母亲,请你抚养他长大”
迷迷糊糊地听着姐姐告别的话。
他烧得厉害,努力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一个远去的孤寂背影。
他想叫,却无法发声,只能任眼泪横流。
服下姐姐留下的药后,他慢慢养好了伤,便用银子买来衣物和通行证,乔装改扮逃离了那个城。
后来,见风头过去,他悄悄地回去找姐姐。
他找遍了城里所有的风月馆,终于得到了姐姐的消息,原来她不堪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已经吞金自尽了。
她死后,被妓院扔到了乱葬岗里,尸骨无存。
她曾是殷离族最骄傲的大公主,是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没想到却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直到死,她都不知道,千万叮嘱弟弟去找寻的儿子,在逃亡途中被夏州军的战马踏死了。
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小外甥,一捧捧黏湿的黑泥扔在了小小的孱弱的身躯上,几个月前,他还绕在膝边,牵着他的袍角,奶声奶气地唤他:“阿舅阿舅,快跟我玩。”
冷雨从半空浇下。他仰天放声痛哭,回应他的只有漆黑苍穹和呼啸而过的风,脸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殷离族几乎灭族,父母、姐姐和侄儿惨死,他隐姓埋名流落异乡,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这笔血债,他迟早要让上官逸以血来偿还。
数年后,已然位极人臣的他大手一挥,取消了西疆六城对于殷离族的禁令,他的族人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回到生息繁衍的土地。
姐姐当年待过的妓院里的人,都被他秘密处死了,并命人关闭了西疆所有的风月场馆。
他以为这样可以为姐姐报仇,抹去姐姐为妓的耻辱,可是午夜梦回之时依旧痛苦不堪。
满脸血泪的姐姐抱着已死的侄儿,声声悲泣催人肝肺。
他已扶助三王子齐允轩,就是当今的君上,把当年那个欺辱殷离人的世子从王位上拉了下来,让他遗臭万年,不得好死。
马上就轮到上官逸了。
当他得知上官逸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北魏不为人知的王子符凌晔时,激动得都要失眠了。
符凌晔,用不了多久,你的死期就要来临了。
他在心中默念。
现在,这一天终于近在眼前。
他一直随身带着一幅小像,上面的少女裙袂翩飞如彩蝶,脸上的笑容如同闪烁着阳光的泉水,明朗澄澈。
她曾经答应说要嫁给他,那时只是她虚与委蛇的托词,但他在心里已经认定要得到她。
尤其当得知符凌晔也倾慕于她之后,这个想法更肆无忌惮地日夜滋长。
让符凌晔在心爱的女人被他占有时死去,让他所爱的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而他除了死,别无选择。
这是他为符凌晔精心准备的结局。
为了这个结果,他不惜蛰伏数年之久。
他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将符凌晔踩在脚底,看着他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去,让欺辱过他们族人的夏州王朝由他翻云覆雨,掌握在股掌间。
引刀雪前耻,不负快意人生!
再见窥灵镜
雪若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魆魆的通道之中。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后背仍有些余痛,她捂着脑袋向四周看看, 不见房赟在身边。
没有看到方才袭击他们的是谁, 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扔在这里,她无法在黑暗中分辨方向, 只能扶着潮湿的墙,缓缓往稍明亮的一端走去。
忽然,眼前一阵黑影扑面而来,她吓得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动物的翅膀重重拍过她的脸颊,肩膀和头顶, 冰冷黏腻。
是蝙蝠!她警觉地将身体贴在墙上,直到确认没有蝙蝠再过来。
不远处有明灭跳跃的红色火焰, 如同鬼火一般,雪若吓得后退两步,抹了抹方才被蝙蝠翅膀拍过的地方,拔出别在后腰上的匕首。
是谁在故弄玄虚?
她稳了稳心神,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深呼吸了一下, 向着鬼火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久, 亮光愈来愈近, 她逐渐也适应了黑暗, 抬手赫然发现手背上血迹斑斑, 是刚才那些蝙蝠翅膀上沾染到的。
眼前豁然开朗,通道的尽头竟然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密室。
她缓缓走近, 一边警惕地左右打量,待她步入密室,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只觉心脏都瞬间要停止跳动了。
密室深处的书桌后面,坐着个手持书卷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未束发,只用一根锦帛松松地系住发尾。
见她进来,男子抬眸微笑,“雪若,你终于来了。”
这笑容如雪后新晴般瞩目,雪若一时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阿晔,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啊,你走近些。”凌晔放下书卷,对她招招手。
雪若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带着迷离的微笑,凌晔伸手迎接,雪若也向他伸出手去。
就在快要碰到凌晔手的一瞬,她手腕翻转,掌中蓦的现出一把金灿灿的匕首,匕首在她手中翻转,直直地向对面的凌晔刺去。
“哐当”尖利刺耳的划刮声响起,匕首接触到坚硬的表面,顿时弹了回来,震得雪若虎口疼。
雪若定睛一看,原来面前的竟然是一面黄铜镜,方才是镜中出现的凌晔的影像,可是她明明听到凌晔刚才说话了。
她想起来了,这个镜中与在那个时空看到的窥灵镜一般无二,难道有人竟将窥灵镜搬到此处。
如果没有猜错,她身处的暗道和密室就在钦天阁观星台之下。
她正在思索怎么离开的时候,窥灵镜里忽然开始变幻,她的目光很快就被那里面的画面吸引,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白。
撑在桌子上的手微微颤抖,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凌晔穿着不同的衣裳,死在不同的场景里。
原来,他在狱中说见过自己在不同时空的各种死去的样子,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想到竟是这般悲惨形容。
雪若捂着心口,仍然觉得痛入骨髓,她稳了稳神,冷声道:“出来吧,大巫师。”
镜中画面戛然而止,密室内传来苍老的讪笑,大巫师鼓着掌,从镜子后面缓缓走出,“殿下,目睹心爱之人的各种死法,是不是很有趣?”
日月不同辉
雪若仰起头, 镇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要让我看这些?”
大巫师微笑,“只是让你明白, 你现在所做的都是徒劳一场, 无论你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那个人的结局。”
雪若绷紧下颌, 压制着内心的火,:“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谁能笑到最后呢。”
大巫师笑容中带着看破一切的沧桑,“星魂血咒的力量无人能扭转,日月不同辉, 若要相爱,非死即伤。”
“为什么?”寒意自心底漫开, 雪若只觉阵阵发冷,忍不住问出一直藏于心底的疑惑, “为什么是我们?”
她不明白,世间那么多人,为什么星魂血咒独独选中她,指引她与凌晔相遇。
世间那么多有情人,为什么只有他们得不到善终。
“因为”大巫师眼中燃起疯狂之色, “只有当最纯净灵魂受到召唤, 才能开启星魂血咒, 你就是那个最纯洁的灵魂, 那个可怜的女杀手就是召唤你的人。”
雪若心下了然, 果然大巫师是利用十三的执念打开星魂血咒, 这与凌晔在狱中与她说的一样。
她深吸了口气,冷冷地问,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纵的,对吗?”
“不错!”大巫师有些得意,高举一只手缓缓握拳,“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爱的那人每一次死去,你们生出的强大怨念都会无限放大血咒的法力哈哈哈。”
雪若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言论,原来人的情感也是可以操控成怨咒,他们的生死竟然都是大巫师摆布棋局的一环。
这发明这星魂血咒的人大约不是受了什么情伤,就是个变态吧。
“催动血咒需要耗费我的大量精元,”苍老沙哑的笑声回荡在密闭空间里,听得人毛骨悚然,大巫师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墙边,“你看,他们都是为了施展血咒,献出自己的生命。”
雪若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才发现墙角处堆叠着一排排盖着盖子的水缸,水缸边缘血迹斑斑,她壮着胆走过去,揭开了缸盖。
尽管已经做了思想准备,但看到一个个闭着眼漂浮在水中的干尸时,她仍旧吓得腿软,几乎无法站立,胃部急遽痉挛,一阵阵反酸。
其中还有在燕熙宫当差的茉香和小金子。
她扶墙喘息片刻,按下心中的悲愤,转头怒视大巫师,“如此丧尽天良残杀无辜,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斑驳的烛影打在大巫师脸上,愈发狰狞。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可笑的话,露出忿忿又不以为然的表情,提高了声音,“老天亏欠我良多,我怕什么天谴?我要做的就是逆天改命!”
“你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雪若咬紧了后槽牙。
她的心默默揪紧,等待她想知道的答案。
“我的目的?”大巫师笑着走近,脖子上挂的骨链摩擦发出“吱呀”响声,浑浊的眼中泛起异样神采,“日后你自会知晓,世人也会知道哈哈哈!”
见他不肯继续说下去,雪若冷笑,试图从他嘴里套话,“世上万物不乏相生相克,我就不信就没有解开这劳什子血咒的办法!”
大巫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想错了,就算世上万物都有解,星魂血咒却是无可逆转的。”
“只要星魂血咒还在,你所爱的那人就会永远困于循环往复的厄运之中,一次次走向毁灭。”
他看着神情紧张的雪若,忽然脱口道:“除非你死!”
雪若眼皮一跳,这话本应让她惊骇,于她却像漆黑的夜里透出的一线曙光,心口莫名松了松,“你是说”
一字一句清晰问道:“只要我死,就能解开星魂血咒?”
“是的,前提是须得被你最心爱的人杀死,就是说,符凌晔只有亲手杀了你,才能够从困住他的循环中出来。”
雪若注视着他,忽笑道:“你诳人的把戏有点拙劣。”
大巫师玩味地看着她,用野兽看着猎物挣扎的目光,耸耸肩似笑非笑,“你可以试试,不过我可不保证。”
雪若提醒自己,焉知这不是大巫师为了让血咒能量继续增强翻出来的新花样,但她还是默默地记住了他的话。
“在上一世,上上世,你可不是这样说的。”雪若低头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心里算了算外面的讨逆军杀进来的时间。
她翻了翻眼皮,思索片刻,“那时你说,只要我斩断情丝,不再与凌晔有任何瓜葛,血咒就无法继续发挥作用。你还说,若是某次我的穿越,能改变十三死亡的结局,那血咒同样也无计可施。”
大巫师闻言变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神情,“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不可能!只要十三召唤出血咒的力量,你们就没有可能改变结局。”
他的声音骤然放大,高声叫嚣着,仿佛被人突然踩到了尾巴一样。
雪若释然微笑,作为星魂血咒的幕后控制者,原来大巫师也并不知道自己每一个时空做了些什么,而窥灵镜能显示的只有被血咒控制之人的过往。
她不理他的恐吓威胁,坚信只要凌晔能安然无恙,只要他们能携手同老,那就一定能摆脱血咒的控制。
已经失败了这么多次了,好容易走到今天,凌晔已经九死一生过。
这一回,或许能得到命运的垂怜。
“讨逆军已经占领了王宫内外,你和傅临风跑不掉的。”雪若悄然伸手去摸后腰上的匕首。
大巫师再次爆发出大笑,“你真的以为傅临风会这样认输吗?太天真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巨响,霎时间,地动山摇,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密室剧烈摇晃,不断有粉尘和碎石从屋顶坠落,墙边的一排瓦缸左右碰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缸中的血水纷纷溢出,在地面上流淌,蔓延。
雪若站立不稳,几欲跌倒,勉强扶着前面桌子才站住脚跟,“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大巫师白袍身影几乎被弥漫的尘雾湮没,影影绰绰中传来沙哑的笑声:“你们以为夺回紫宸宫就万事大吉了吗?殊不知傅临风早在这王宫四处埋下炸药,紫宸宫马上就会夷为平地了!”
他喃喃着,带着些不满,“傅临风那家伙对你可真好,怕炸宫时伤到你,才特意将你劫到此处躲避,费我这些功夫与你浪费口舌。”
话未说完,就见一个烛台迎面飞过来,大巫师忙侧身躲避,怒道:“你疯了?”
“疯了的是你们,去死吧!”雪若寒声,她拔出手中的匕首,向大巫师刺去。
* *
刚刚占领王宫不过几个时辰的讨逆军,在这一场爆炸中损失惨重。
他们很多人被压在了倒塌的宫楼下不幸丧命,其他幸存下来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躲藏在各处暗道里的禁卫军截杀。
而先前分散逃窜出城的几队禁卫军,听到紫宸宫方向传来爆炸声的号令,纷纷调转马头反攻回城,趁紫宸宫一片混乱之际杀了回来,不多久再次夺回了长乐的控制权。
承光殿是少数几座未被爆炸影响的宫殿之一,傅临风着盔甲立于高台,他一脚踩在金殿的龙座上,手握马鞭,俯瞰着殿中众人。
他的盔甲上血迹斑斑,满脸血污,瞪着一双眼,仿佛修罗场上的恶鬼。
齐允轩、四位藩王及朝臣,连同后宫一众嫔妃,都被赶到大殿中央,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一殿。
剧情反转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完成了从胜利者到阶下囚的转变。
“傅临风,孤自认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要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齐允轩形容憔悴,竭力高声道。
谁也没有想到傅临风会这样丧心病狂,居然要炸毁王宫,不惜玉石俱焚来挽回败局。
傅临风笑着,“从未亏待过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搞的那些小动作,你真把我当傻子了啊,齐允轩!”
“啊”被恶狠狠地提高了音量,齐允轩一惊,心知他说的是放走雪若和凌晔之事,便抿唇不语。
傅临风笑意渐冷,如同锋利而冰冷的利刃,一句话刺中阶下众人的内里,“不瞒各位,我与夏州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你你是蛮族殷离人!”齐允轩不敢相信地望着他,顿时恍然大悟,传言殷离灭族时王子阿斯诺带着全族的宝物一起消失了,没想到数年后,摇身一变成了长乐的红顶商人。
他暗自悔恨自己当时为与世子齐允礼分庭抗礼,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傅临风的投靠,只道他谋财谋权,未料他谋的是国家社稷。
“住嘴!”话音未落,长鞭犹如吐信的毒蛇从傅临风手中飞出,“啪”的一声,齐允轩脸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逆贼啊,怎敢如此犯上!”齐允轩身边的人忙将他围住,阶下一片痛骂之声。
“蛮族?!你以为只有你们中州人才配称为人吗?”傅临风执鞭步步走进,满腔怒火似要将大殿焚毁,朝臣惊恐后缩,“我们也有父母兄妹,也有至爱亲人,是你们掀起战火让我们骨肉离散,让昔日郁郁的草原成了尸山火海。”
他转身,张开双臂,笑得疯狂,“今日我要让你们也尝尝国破家亡,亲人的血流在脸上的滋味。”
齐允轩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在最狼狈之时,也从容坦荡,未失王者的气度,“你们与夏州原本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殷离屡次来犯我朝,烧杀掳掠,又怎会有后来的下场呢?”
他迎着傅临风的目光,“殷离已然分崩离析,绝无可能死灰复燃,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
傅临风没有暴怒,相反地古怪地笑了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殷离勇士重新站上夏州的土地,让你们夏州人一生一世臣服于我们,做我们的奴隶。”
“你做梦!”一声娇咤自殿外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大巫师踩着碎步,一步三停地走进来,他的颈部架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被身后的雪若押着往前走。
这显然在傅临风的计划之外,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压着恼怒,犀利的目光紧盯着缓缓走近的两人。
十年追逐成空
殿中人自动分开两列, 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雪若”人群中穿来急切而焦虑的呼喊,是带着哭腔的中年妇人的声音。
听出了是母亲慧太后的声音,雪若脚步微顿, 她没有回头, 押着大巫师一步步走向金銮台。
齐允轩忙扶住慧太后,欠身安慰:“母后, 雪若她有分寸的”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斗得过这帮穷凶极恶之人,你快叫她回来啊!”慧太后哭着哀求他。
齐允轩并没有回应,神色渐冷,只是注视着台上的三人。
如今已成困兽之斗,或许, 唯一能破局的希望也只有雪若了。
他心里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赌傅临风不会伤害雪若。
果然, 见雪若挟持着大巫师走近,傅临风脸色刷的惨白, 似乎低叹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雪若。
“殿下以为这样,我就会在意吗?”他走近,带着冷到骨子里的嗜血微笑,“何必再做垂死挣扎?你们从我眼皮下逃走多少回, 就会被我抓住多少回!”他在她面前张开五指, 又缓缓握紧。
“冷血如你, 当然不会在意他人的死活。”雪若异常冷静, “但是这个人如果死了, 你们殷离人就再也不可能死灰复燃了。”
黝黑的眸子直视着傅临风, “你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就会随着这个人的死去而化为灰烬。”
傅临风像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 露出恼怒又怨毒的表情,“那符凌晔也会为他陪葬,你以为他活的了吗?”
雪若微笑,坦荡坚定,把匕首紧紧抵在大巫师的喉咙处,“我们两人换你们一族人,这个买卖不亏。”
她说出“两人”时,傅临风莫名火起,心里堵得慌。
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台下的人隐约也能听到几句,却无人能懂他们说了什么,连齐允轩也是一脸迷茫。
大巫师被雪若掣肘动弹不得,灰白胡子簌簌发抖,模样十分狼狈。
傅临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鄙视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会被柔弱的女流制服。
他缓和了语气,“雪若,有话好好说,你放了法师,我立刻着人送太后往后宫安歇。”
话音未落,就有将领一路从殿外奔进进来,单膝跪地禀告:“启禀丞相,宁南王率领八万精兵打过来了,他们已经杀至长乐城外十里处。”
满殿哗然,齐允轩精神一震,夏州众人均喜不自禁。
傅临风震惊,高声道:“他们不是在平临被卑兹汗牵制,怎么可能脱身南下勤王?宁南、镇北和骁骑一共不足五万人,何来八万精兵!!”
他咬紧了牙根,想起了符凌晔手中还有数万北魏暗军,是符凌止穷尽办法都没有能够拿到的那些兵马。
那将领犹豫了一瞬,低下头去,“卑兹罕撤军了。”
傅临风无法相信,如今夏州内乱兵变,卑兹罕居然不趁火打劫多占几个城池,竟然撤兵了!
“立刻调集城中禁卫军进行拦截,务必要守住城门!有什么闪失,提头来见!”他气急败坏地叫嚣,“滚!”
将领战兢地领命下去。
他把心一横,决定不能再由着雪若胡来了,他要尽快控制金殿上的局面,却听身后“扑通”一身闷响。
转头看时,发现大巫师不知何时横倒在地上,睁着双眼动弹不得。
他来不及反应,眼前就快速划过一道刺眼白光,再低头时,见寒意泠泠的剑锋对准自己胸口上。
顺着剑尖看过去,雪若的眉眼冷漠凌厉,带着极具压迫的自信,既似曾相识,又让人陌生。
自雪若忽然给大巫师点穴,敲倒在地,又行云流水般拔出袖中软剑,台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慧贵妃紧张得不住发抖,齐允轩搀扶着母亲,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傅临风,你若现在投降,我可向君上求情。”雪若执剑的手笃定稳当,丝毫不见往日的柔弱之态。
“若我拒绝呢?”傅临风上前半步,剑锋抵在他胸前的布料上,他的怒火中掺杂着痛苦,“你准备杀了我是吗?雪若,你就这么恨我?”
雪若一声冷笑,扯了扯嘴角,轻飘飘道,“不然呢,难道让你活?”
“你确定能杀得了我吗?”傅临风似笑非笑,嘴角浮起不以为然,背着身后的手悄悄打了个手势。
雪若点头,对他的怀疑表示接受,“你可以试试。”
“雪若小心后面!”齐允轩忽然在台下高叫,慧贵妃揪着胸口的衣料,紧张得快要晕过去。
雪若眉峰微挑,忽然侧身躲避,有剑风带着银光贴着耳边滑过,她俯身做了个利落的回旋,扬手出剑,快如闪电。
没有人看清楚她什么时候出手的,只见她握着剑,停在最后一个漂亮的动作上。
身周四个偷袭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倒地,每个人的颈上都被整齐地切出了一道口子。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方才发生的一切给震惊住了,公主殿下何时武功武功厉害成这样了。
傅临风呆呆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抵抗。
这动作,这招式都无比眼熟,是凌晔的快雪剑法。
这剑招曾经给他带来的巨大恐惧,那感觉终身难忘。
可是,雪若怎么会忽然间武功大涨,她充其量就会射箭和一些不入流的逃生技巧,他无比确定这一点。
这快雪剑法没有多年的苦练,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地。
忽然心底一凉,他想起来另一个人来,一时愕然。
“你!你不是齐雪若”他定定地看着面如寒霜的雪若,“你是十三!”
在斥候营后山,他见过十三偷偷练凌晔的快雪剑法。
雪若眼中有异样的光闪过,毫不掩饰其中的憎恶和鄙夷,“你承认了,你也认识十三。”
“可惜,我不是十三。”
“我是齐雪若。”
她启唇,神态和语气与当年那个冷酷的女杀手一般无二,“但我要替十三和贾巳,向你讨还公道!”
此后发生的事情,可堪记入夏州的史册,供后人景仰和津津乐道。
昭月公主殿下以一介女流之躯,执蓝玉梨花剑,单挑一殿百余将士。
剑势如白虹贯日,身姿翩若惊鸿,未几,将士死伤过半,竟无一人能近公主身。
在元裴领兵杀进紫宸宫之前,雪若已经生擒住傅临风,只是被大巫师冲开穴道,趁乱逃走了。
“微臣奉命前来救驾来迟,请君上恕罪。”元裴拱手,单膝跪于金殿。
众人不解,王命未及下达,元裴奉了谁的命,只有齐允轩和雪若心下了然。
除了凌晔谁能调遣元裴和骠骑三军。
雪若顿时红了眼眶。
齐允轩坦然一笑,上前弯腰扶起元裴,“爱卿千里护驾,忠心可鉴日月。”
*
齐允轩没有杀傅临风,而是判他流放三千里。
赦免的诏书颁下来,上书因太后病重,大赦天下以为太后祈福。
与赦免诏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罪己诏。
诏书以齐允轩的口吻撰写,开篇为“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弗敢自宽。”
他把先王在讨伐殷离时带来的平民死伤都归罪在自己头上,深刻检讨了因为自己亲信失察,以致傅临风窃国,使王家基业,百年殿宇几毁于一旦。
他以君王之名义起誓,将毕生守护夏州国民,使紫宸宫重建焕然新生。
两份诏书一出,举国歌颂,君主至孝仁善,爱民如子,百姓们感念齐允轩这个君王多么不容易,力挽狂澜,绵延国祚。
一时间,民心团结一致,君王声望空前高涨。
傅临风被流放前,强烈要求见昭月公主一面。
八月十五,深夜,城南重狱天牢。
久违的纤弱身影身披黑裘,踩着一地猩红,静静立于牢房之外。
“是不是很可笑,”傅临风抬眼,他一身染血囚衣,神态自若。
“半月前,符凌晔也是关在这间牢房,没想到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了。”
雪若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不甚真切。
他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寒夜,身量未长的她抬起玉□□致的脸,“哥哥,你不是个坏人。”
一眼万年。
他没料想自己会措手不及地深陷进去。
雪若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我之间,还有何话可说?”
“雪若,你我之间,从何时已经走到这般境地了?”傅临风凉薄的笑笑,她甚至都不愿意打开牢门,与他近距离说话。
“不要叫我的名字,”雪若很快打断,没有过多掩饰厌恶,她抿住唇,不再继续说下去。
傅临风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逝,苦笑道:“为什么,我也千山万水地追随你而来,而你眼中却只有符凌晔,我到底比他差在哪里?”
雪若拢了拢披风,淡声道,“因为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哪怕这世界给他一身伤痕。”
“而你,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残害无辜,令人不齿。”
她眉头轻蹙,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过,也许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变成贾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在那个时空杀了凌晔,或许我们不会走到今天。”
当初若非他的从中作梗,怂恿清堂主在安排任务时各种刁难,想除去凌晔,他们也不会共同经历那么多磨难,感情与日俱增。
傅临风静静地听着,似伤心又似隐忍:“雪殿下,很久以前,你曾经答应过要嫁给我,你还记得吗?”
雪若微怔,“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胡话?”
“那一夜,是中元节,我劫持了你”傅临风抬头,目光迷离而热切。
他很快接触到雪若冰冷的视线,“原来,那个刺客首领,竟是你。”
她很快就给了他回答,垂下眼眸,“那日之言,只是一个小女孩在危难时虚以逶迤的拖延之计,并没有当真的必要。”
傅临风心中苦笑。
不爱便是不爱,不会有承诺变成誓言,更不会有恒久的等候。
只是,没有必要而已。
他默默点头,咽下了喉头的苦涩,想到了最后一问,“你怎会有十三的武功?”
这让他功败垂成,沦为阶下囚。
“或许是她感知到了你的存在,让我替她和无端枉死的贾巳讨还公道。”雪若并没有正面回答他。
其实,她倒并未诳他。
这次穿越回来,她忽然发现自己神奇地拥有了十三的一身武功,不但四肢肌肉仿佛有了自主意识,能挥洒剑招轻松御敌,连与之相配的内力都具备了。
她无法得知这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与十三共魂久了,将她高超的剑术也融为一体,带回了自己真实世界里来了。
雪若很快就离开了。
傅临风看着黑氅飘动,渐渐远去,眼前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桃花眼下泪痣明灭,梨涡溶溶。
雪若
十年追逐成空,最后一次,他将这两个字,深情缱绻地付诸唇舌,藏于心底。
再见了,雪若。
三日后,急报传进紫宸宫。
傅临风在流放途中被一披风兜帽之人当街刺杀,流血五步,死状凄惨。
杀人者不知所踪。
死生都寂寞
平临城外五十里, 广袤的草原上矗立着数不清的军帐。
“我们要见王妹大将军!”“快去通传!”
正在帐内看战报的依缇神色轻松,她一身劲甲甚是飒爽,听到外面的喧嚣声, 示意守卫让外面的将领进来。
帐帘掀起, 几个将领阔步走进来,带着铠甲和兵器摩擦的声音, 不大的军帐里掀起一阵风。
“王妹大将军,我们为何要退兵?”带头的大胡子质问,“如今夏州内乱,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机会啊!”
他身后的将领也纷纷附和。
依缇合上战报,冷静抬眸:“数月征战已经耗费了大量粮草, 眼下我们的粮草只能支撑三五日。”
“那就打进平临城抢宁南军的粮,那元裴已经带了大部分精锐进京勤王, 城内只有数千守军,已经是座空城了。”大胡子步步紧逼, 不肯退让。
“啪~”战报狠狠摔在桌上,依缇猝然站起,大胡子立刻噤声,低头退后了两步。
“谁是大将军?”她声寒如冰,提高了音量, “是我, 还是你们?”
见将领们都不敢言, 她缓和了声音, “此事我一人全权负责, 我会向太子殿下禀告!都出去吧。”
几个将领互相看了眼, 向她行礼退出了军帐。
依缇走到窗前,极目远眺, 视线落在远处平临城的方向,难以抑制心潮阵阵起伏。
耳边响起清朗的声音:“两国交战,冤冤相报何时了,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战争并不是我们的目的,以战止战才是正道。只望有一日,四海升平,天下再无百姓受战火之苦。”
数日前,密探来报,凌晔星夜离开平临,单枪匹马往长乐方向去,而紫宸宫已下了抓捕凌晔的密令,誓要置他于死地才罢休。
她接报后立刻跳上快马,顶着寒风一路追踪而去。
马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赤骥宝驹,她日夜兼程,不敢停歇片刻。
第二日的黄昏,她终于追上了凌晔。
她告诉他傅临风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等他入局,她拦在他的马前,阻止他去送死。
令她意外的是,他早就知晓这一切,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你不要去,他们会杀了你的!”她倾过身去,赌气地拉住他的缰绳。
凌晔无奈地笑了笑,凌厉的脸部线条柔和下来,她望着他,只觉周身春暖花开,阳光煦暖。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温和,“依缇,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你可以行个方便吗?”
面前这面容、这身影,是她在沙场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是少女深埋心中不能言的一个痴梦。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哽咽高声,“符凌晔,你记住!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就答应我答应你卑兹罕退兵五十里,三个月内不踏足夏州境内!”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怕他出事。
也许,如果他不在了,她的心就缺了一角,怎么都补不上。
凌晔在光影中回首,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肩头,他挥手爽朗道,“好,我记住了!”
上官逸被处决的噩耗传来,全军上下一片欢呼,将士们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庆祝除掉死敌。
只有她,一人呆坐在军帐中????????,木然怅惘,不敢悲痛欲绝。
没过多久夏州王宫兵变,所有的兵力都涌向长乐,传言平临城已无守将。
然而,当她率兵到达城门前时,看到城楼上出现的熟悉身影。
天地苍茫间,万物皆不见,只有那模糊的,披着貂领披风,站立在一众将士前的那个人。
北地的朔风卷起细沙,打在脸上生疼,她眼眶酸涩,激动地高声道:“鸣金退兵!”
*
紫宸宫遭遇的这场浩劫中,燕熙宫是与承光殿和长信宫一样,没有受到火药爆炸影响的几座殿宇之一。
傅临风在流放途中被人刺杀的消息传来,燕熙宫上下奔走相告,四处洋溢着大仇得报的喜气。
雪若听完房赟的汇报,双眉紧蹙,忽然问道:“还没有找到端木吗?”
房赟摇头,叹息道:“芸儿出事那天,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出宫去了,现在宫里宫外流言四起,说他是傅临风的帮凶,恐怕他已难有容身之处了啊。”
雪若眼中有悲戚之色,沉默半晌,方道:“你继续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房赟领命,碧凝在一旁听着,默然流泪。
“碧凝,”雪若转头唤她,碧凝反应过来,忙答应着上前。
雪若握住她的一只手,“芸儿留下的物品都在哪里?”
碧凝哽咽,低头回道:“都在奴婢这里收着呢。”
雪若拨亮了桌前的油灯,一件件地翻看芸儿留下的物件,大都是她的一些日用品和自己往日赏赐的小东西。
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荷包上,上面袖着一只形态优美的鹤,她打开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张被小心叠好的图纸。
灯火被拉近,原来是一间宅院的构建图。
“速去备车,我要出宫!”她扬起脖子,冲着屋外喊,马上有人在窗口答应着。
*
闹中取静的宅院矗立在城东一隅,门脸不大,却是新刷的桐油漆,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摇动,偶尔有三两个路人经过。
后院厢房门口,站在两名平民装扮的男子,两人都神情紧张,目光警戒地扫过四周。
齐允轩坐在屋内一张梨花椅上,青衫男子在他面前徐徐跪下,恭敬叩拜。
“端木敏拜见君上!”
见他以本名自称,不再称奴才,齐允轩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很快他便满面是笑地起身,“敏儿不必多礼,孤知你报仇心切,故而将傅贼留给你完成心愿。”
端木闻言,不肯起身,“谢君上成全,端木感激涕零。”
“好了,快快平身。”齐允轩将他搀扶起,温声道:“孤已三番五次招你回宫,你是否已经想好了?”
端木颔首:“已想好”
齐允轩精神一震,笑道:“那你是肯跟孤回宫了?”
端木摇头,垂下眼眸,“君上恕罪,经此一事,我已身心俱残,恐再难为驱使。”
齐允轩神色有一瞬间的僵住,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掩嘴咳了咳,淡声问道:“也好,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端木想了想,“我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去,过一些平静的日子。”
鸦翅般的睫毛垂下来,遮住异瞳的光芒,齐允轩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他优越的眉骨和鼻梁,移到如工笔描出的唇,一时恍神。
很快,他释然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多留你了。”
他怕了拍齐允轩的肩,动容道:“你的故乡在卑兹罕,你这千山万水地赶回去,孤还真有些不舍啊。”
端木恭敬颔首,薄唇紧抿。
齐允轩又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临别我也没有什么好相赠的,薄酒一杯为你送行。”
他拍了拍掌,门开了,侍卫低着头端进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一盅。
端木敏瞳孔微震,脸色白了白,很快就神态如常。
他接过齐允轩亲自斟的酒,盯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怔了一瞬,随即释然。
他最后再看了眼这座屋子。
“端木谢陛下恩赐!”
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他的笑容微凉,却并不悲伤,反而带着解脱后的轻松。
齐允轩静静地看着他,悲喜莫辨。
敏儿,不要怪孤,你知道得太多,易地而处,你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
雪若急匆匆地赶到宅院时,端木敏已经冰凉。
她手不觉松开,画着构造图的薄纸滑落,飘飘荡荡,落在了端木微张的手上。
雪若含泪跪下,郑重地拜了三拜。
初秋的郊外碧草青青,不知何时竖起了两座新坟。
素服女子在坟前烧着纸钱,一张张纸钱在火盆中飞舞,飘扬。
她把绣着仙鹤的荷包也扔进火盆,火舌吞吐过仙鹤的身体,和它头上一小朵白云,瞬间化为灰烬。
女子的声音很低,语调平缓,仿佛在说着悄悄话一般。
“芸儿啊,你这么一个爱热闹的性子,恐怕是耐不住这地下的孤寂,我便擅自做主,让端木来陪着你今后你们也好彼此做个伴”
她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用纸做出了个立体的宅子,宅子做得很精细,纤毫毕现,连门口挂的灯笼都可以活动。
“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宫去,这个呢,是按照你那个图纸做的,虽然不能一模一样,但也有个七八成像”
她吸了吸鼻子,用微哑的嗓音继续说,“今后你们可成个家,种一园子菜,再养一些鸡鸭什么”
她絮絮地说着,一直到香烛燃尽,才起身拿起地上的包袱。
“好了,我也要走了,日后我会抽空来看你们的,碧凝、小福子和小宝他们也会经常来的。”
她对着两个坟头各鞠了三个躬,背着包袱转身离开。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雪若停下脚步,转头眺望。
“殿下留步”是房赟,他一路高喊着过来。
一停下缰绳,他就立刻从马上跳下来,跑到她面前颔首,神情悲伤:“殿下,您快回宫吧,太后病危了!”
对质
三日后, 太后薨逝的消息传到了远在边陲的平临镇南王府。
是余彦执行完任务,快马加鞭从长乐赶回来报讯的,比京城的报讯兵还早到了半日。
他急匆匆地爬上建在阁楼上书房, 推门而入。
坐在窗边案桌前的凌晔闻听噩耗, 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 缓缓漫开。
虽然才是初秋,他早已裹上厚厚的貂裘大氅,这个坏消息让他脸色愈发苍白了。
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问道:“夫人可还好?”
余彦颔首,如实回禀:“启禀少主, 公主殿下尚好,只是悲伤过度, 这几天日夜为太后守灵。”
凌晔轻轻叹息了一下,“如此忧伤劳累也真难为她了”他蹙眉忧愁, 没有说下去。
余彦看了眼自己少主的脸色,觉得他更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身子,遂小心翼翼道:“公主殿下如今武功了得,一人单挑上百叛军的场景已经传遍了全国,她的内力应该比属下都强, 少主不必过于担心”
凌晔听了神色略微松弛了些, 点点头, 没有继续说什么。
其实雪若忽然继承了十三的功夫, 让他也很震惊,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余彦又报告了一些京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如傅临风被刺之类,凌晔似乎早有耳闻, 并未有过多反应,只是淡淡道:“可知是谁刺杀了他吗?”
余彦摇头,“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凶嫌是谁,不过民间传言是对傅临风暴行不满的义士。”
“民间传言”凌晔笑了笑,尽是讥嘲:“所谓民间传言便是当政者希望老百姓知道的舆论罢了。”
他在心中暗道,自己还没派人去报复一下,就已经被人抢先除了他,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斩草务尽的狠辣风格,也只有齐允轩了。
世人都当公主殿下秘密习了了不起的功夫,而知道她的武功都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人的,除了鬼神医和大巫师,只有傅临风和他了,现在傅临风死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
余彦说完就要退出,凌晔叫住了他。
“夫人夫人可有什么话留给我?”他犹豫地开口,目光少见的殷切。
余彦一顿,立刻想起来了,一拍脑袋,“呀,瞧我这猪脑子。方才忘说了,属下临行前,公主殿下特意前来送行,她关照少主听左先生的话,好好吃药,她等太后大殓出殡,过了头七就回来。”
凌晔似松了一口气,心情立刻变得很好,眉眼嘴角都变得柔和温润起来,他摆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余彦出去后,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头看向窗外,目光越过不远处的城门,一直看向长乐城方向。
远处无边大漠连接天际,残阳如血泼洒在城门之上,依旧没有人马自远方而来。
又一日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妻子回来。
他能想象当时雪若在烟云涧等他时的心境。
每一天充满希望地看着红日升起,满心失落地捱到日落西山,失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积淀。
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回这样的日升日落,是否等得到妻子回家。
昨日,许晗离开平临,他说眼下时局已定,要接殷歌回家。
那时他们二人护送左子衿回长乐,后来得知傅临风抓了左子衿,诱捕凌晔来长乐,他心急火燎地想去劫狱。
他不顾殷歌的反对,将她安置在长乐城外一户农家。
凌晔脱险后,许晗便心心念念地吵着要将殷歌接回来。
凌晔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而不语,只是将镇南府里最好的马车交给他,又给他准备了丰厚的盘缠。
看着许晗上路,凌晔很是欣慰地琢磨着,是该给他成个家了。
“小五子,在做什么呢”他正在出神,忽然有人在门口唤他。
这一世,他听过各种不同的称呼。
有人叫他上官大人,有人叫他将军,也有人叫他苏辰,或者是逆贼,而世上能唤他一声“小五子”的,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不觉心中莞尔,舒缓了唇角,遂抬头看过去,左子衿捧着药碗从门口走进来。
“你身子刚好些,不好好歇着,怎么爬到这么高的楼上来?”左子衿把碗放在桌上,气不打一处来,“唉,累死我了。”
凌晔忍俊不禁,端起药碗仔细瞧瞧,“又拿我试验什么新药方呢?”
“放心吧,毒不死你的!”左子衿没好气,好整以暇地叉着腰,用目光示意他少废话,赶紧喝。
凌晔闭上眼一口喝下,皱眉抱怨,“怎么跟小时候害我发一身疹子的那个药一样难喝。”
听他提及往事,左子衿不禁笑了起来。
“那时我想帮你补补气血,没想到学艺不精,脸色没给你吃红润,浑身上下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直不起腰。
凌晔嗔道:“你还有脸说,你怕被温师父责骂,偷了师娘的雪花粉给我擦,把我的脸擦得跟鬼似的,还要我在师父面前假装无事发生。”
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渐渐地笑声低落下去,不知何时都敛了笑,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他们都知道,那些如蜜糖如金子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左子衿咳了咳,岔开话题,“这几日你的手感觉如何?”
凌晔伸开两手,活动了一下,“已经有感觉了,可以动了,但是还是不太灵活。”
他看了眼自己方才写的字,有些不好意思,“写出来跟三岁孩童一般。”
左子衿心里难过,却笑着安慰,“会慢慢好起来的,你的手今后还要挥剑、弹琴,还能做回原来那个文武双全的风流公子的。”
知道他是宽慰,凌晔只当信以为真,笑道:“那就全仰仗兄台了。”
左子衿的目光停留在他桌上的书卷,伸手拿过来翻了翻,“你何时开始对巫族的秘术感兴趣了?”
凌晔眼神一滞,很快恢复如常,“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左子衿没有多说,把书还给了他。
凌晔接过书随手扔进抽屉里,反过来说他:“听说你这几日连觉都不睡,日夜在研究解蛊之术。”
自进门,他就注意到左子衿眼中布满血丝。
左子衿心往下沉,面上波澜不惊,信口胡说道:“是,我查出你那体内那个噬魂蛊是个公蛊,准备再给你下个母蛊,让母蛊把公蛊吃了。”
凌晔不解,“那母蛊不是还在我体内。”
左子衿次次笑道:“那只能跟你阴阳结合一下,然后你自体吸收即可。”
话未说完,就见桌上的一本书迎面飞了过来。
他侧头躲过,伸一手稳稳接住书,板下脸来,“跟你说了,手腕不可用力,怎么就不听呢。”
“阿让,你这个毒舌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凌晔喘息着说,他拉了拉衣袖,遮住了身上上已经蔓延至手腕的狰狞黑线。
二人心照不宣地玩笑着,避开了说他的病情,也没有提鬼神医一直没醒,唯一能挽救他蛊毒发作的希望也将破灭。
他们只是像儿时那样斗嘴,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左子衿白了他一眼,暗暗舒了一口气,收拾药碗就要出去。
“阿让,有些话我想同你说。”
左子衿脚步一僵,立刻回答,“我不想听,等你好了再说。”
说完,就要拔腿逃离。
“再不说,我担心以后没有机会说了”声音从后面传来,略有犹豫,却带着沉静的力量。
“那就别说了!”左子衿红着眼眶,吸了口气。
“阿让,你可以帮帮我吗?”
左子衿把心一横,倏忽转身,正视着他:“在你说之前,我也有话跟你说,有些事情我想是时候该你知道了。”
良久之后,左子衿开门出去,只余凌晔一人坐在屋内发呆。
*
长信宫内烛火通明。
因为太后守灵且连日悲伤,齐允轩熬红了眼,劳累心伤至咳疾复发,太医院的首领这几日住在宫里伺疾,不敢怠慢。
齐允轩正咳的厉害之时,有太监通传昭月公主求见。
齐允轩心中一喜,以为雪若是来探望他的,没想到她拎了个包袱,来向他辞行。
“太后丧期刚过头七,你就要离宫吗?”他脸上露出薄怒,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雪若等他咳好,垂眸答道:“是的。”
她伸出手,掌心托着个小巧的玉瓶,“王兄,这是我做的治疗咳疾的药丸,虽然比不上太医院医术精湛,王兄不防一试,或许对你的病有帮助。”
齐允轩喝了口一旁太监递过来热茶,略微好受一些,遂缓声道:“雪若,你有心了。”
他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忙弯腰走过去,恭敬地从雪若手中拿过药瓶。
“如今紫宸宫百废待兴,你是夏州唯一的公主,怎么可以不顾王室职责,一走了之呢?”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责怪。
“那符凌晔到底身份尴尬,孤可以不再追究他,可是他早已前途尽毁,你与他在一起,终究是不合适的。”
雪若全身素白,低头看着自己被风吹动的裙摆,声音渐冷:“臣妹并不贪恋富贵荣华,只愿隐于民间过普通百姓的生活。”
“胡闹!你这么任性胡为,太后若还在世,将多么伤心难过。”齐允轩说道悲伤处,抹了抹眼角。
雪若抬头,脸色苍白,惨然笑了笑:“母后最是怜爱我,她若还活着,也会支持我从心而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她深深地望向齐允轩,一瞬不瞬,“倒是她若是知晓王兄你的所作所为,才会真正的痛惜难过!”
齐允轩变色,指着她怒问:“雪若你大胆,我的什么所作所为,会让母后痛惜难过,你给我说说清楚!”
预料道兄妹间一场冲突在所难免,他抬手屏退左右。
雪若倔强地望着他,眼眶发红,慢慢地溢出泪来。
她仰头四顾,笑着说:“这长信宫真好,真结实,连爆炸都躲过去了,还有承光殿,对了,连我的燕熙宫也算上。”
齐允轩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雪若看着他,“母后在时,我怕她难过,本不想再说这些了。如今母后仙去了,再也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
她抬头正视他,“你早就知道傅临风会炸宫对吗?你任由他采取行动,毁了紫宸宫!”
齐允轩眼皮跳了跳,立刻高声反驳,“我让傅临风那个逆贼炸我自己的王宫,我是疯了吗?”
信神信鬼不信人
“你没疯!”雪若冷冷道:“你想促成一场灾难博得民心, 以此来巩固你的江山,不是吗?”
她摊手佩服,“你现在做到了, 全国百姓对你歌功颂德”
齐允轩慢慢冷静下来, 试图驳倒她:“这个结局难道不好吗?”
雪若摇头,一字一句回道:“你认为很好对吗?那是因为, 你完全不在乎这次爆炸中死去的无辜宫人,对吗?”
她步步紧逼,“如果不是在这次爆炸中受到惊吓,母后又怎会旧疾复发,猝然薨逝。”
齐允轩如雷贯顶, 眼中泛起血色,再次狂怒:“你不要胡说, 母后去世是因为她旧病缠身,与孤没关系, 与孤没关系!”
他重重地拍了拍龙案,痛心疾首,“雪若,别人不理解孤也就罢了,你是孤唯一的亲人, 是孤最在意的人, 你为何也要这样误会孤?”
听他提到唯一的亲人, 雪若仰头吸了吸鼻子, 可是无论怎么克制, 泪水仿佛开了闸一般流下。
“我也曾经以为我们是唯一的亲人, 是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妹。我以为,自己对你来说很重要。”
“可是后来我发现, 并不是这样的”
“你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不是王子,不会成为你争储的对手。”终于能够把这番深藏于心的话说出口,仿佛揭开一个新鲜的伤口,残忍而痛快。
“你胡说!”齐允轩怔了一瞬,似乎被她的直白集中,不自觉退后半边。
“我没有胡说,”雪若并不胆惧,“一旦阻碍到你的王图大业,即使亲兄弟,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除掉。”
齐允轩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可以杀人,“齐雪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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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若声泪俱下,“我希望母后的亡灵已经走远,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否则她要是知道她最宠爱的儿子,当年为了争夺太子之位,害死了自己的亲兄长,她该多么痛心和悲哀!”
齐允轩扶着龙案,阴恻恻地看着她,“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雪若把心一横,“你掌握了紫宸宫所有地下通道的图纸,所以,你清楚地知道傅临风在哪里埋了炸药,提前派人拆除了三大殿和燕熙宫的炸药。”
“而这个地下通道,当年是二王兄督建,只有他手里有。自他去世后图纸就失踪了,后因父王下令封闭所有地下通道,因此也无人在意。”
齐允轩冷笑,“仅凭这个,你就敢把弑兄谋逆的大罪扣在我头上?”
这图纸在他手中不假,只是后来被傅临风盗走,他察觉后索性将计就计,傅临风前脚装炸药,他后脚派人去破坏。
只是,他不清楚雪若又是如何得知这一切。
雪若失望地看着他,“你还不肯承认吗?”
“好,当年你的暗探故意将二王兄的行踪透露给斥候营,二王兄被刺当日,你还借故调走他身边的侍卫!”
一句话如惊雷,让齐允轩心惊肉跳。
她怎么会知道这些,这绝无可能啊!
然而,他并不知道,她就是当年那桩刺杀案的亲历者。
在斥候营的卷宗里,她曾见过他的暗探传递过来的二王兄行踪情报。
“你胡说,那时你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想诈我,那件事情与我无关!”齐允轩喃喃道,失神地缓缓地坐下,如上岸垂死挣扎的鱼。
“为了争储,你很早就秘密建立了死士组织,他们帮你收集情报,完成你想做的事情。”雪若在陈述这一切的时候,竭力平静,但无法抑制心如刀绞。
“端木敏就是其中一人。”
“你让他牺牲自己,潜伏在齐允礼身边。后来,端木奉命给齐允礼下毒,将他逼疯。你能顺利登基,端木可谓功不可没,可你是如何待他的?”
齐允轩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反驳,放在龙案上的手青筋毕露。
“你明知他与芸儿有情,为了不引起傅临风怀疑,你逼他亲手打死自己心爱的人,”雪若颤抖着声音,胸中一阵阵气血翻涌,
“你让他恨傅临风入骨,却颁诏赦傅临风彰显你至孝仁义。傅临风不死,端木怎肯罢休,你又做了个顺水人情,利用他替你报了心中之恨。”
“可是转身你就将他灭口了!”
“我曾经那么相信你,如今看来真是可笑啊。”雪若吸了口气,语气异常平静。
“我的师父,左子衿,也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吧。”
“允轩,”自兄长登基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叫他,“这世上,究竟有谁是你真正信任的人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她讥嘲地笑笑。
齐允轩端坐着,沉默了很久。
他眼底的复杂神情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君王的威严和冷漠。
站起身来,向雪若走近,他面上并无歉色,沉声道:“雪若,我也想像你一样无忧无虑,不谙世事,可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荆棘路,就再无回头可能了。”
目光渐渐凌厉,他说,“你可知道,为君者,伴风伴雨伴不测,信神信鬼不信人。”
他长叹了一声,“也许我做了很多错事,但我并不曾后悔,除了二王兄的事情。”
那时,二王兄文韬武略,才华出众,即使是庶出也深得父王宠爱,十五岁就被立为储君。
二王兄彷如最璀璨的明星,把一母同胞的他映衬得黯然失色,他只能暗暗收敛藏于内心的野心。
二王兄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日日被噩梦缠身,总觉得二王兄在床边看着他,向他索命。
后来,有人告诉他在宫内最高处建造一座形似庙宇的楼阁,在阁内摆放各种法器,便可以赶走怨灵。
他听进去了,便想办法说法父王,修建了钦天阁。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傅临风。
当时傅临风因常年经商,经常需要买地造楼,他不但愿意承担修建钦天阁之责,还主动提出造楼的费用也由他来,作为对三殿下的见面礼。
这对亟需金钱支持的他如同久旱甘霖。
傅临风以钱开路,出钱出力,很快就登堂入室,成为了他倚重的左膀右臂。
齐允轩沉痛道:“是孤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做出那样的事情。”
雪若本已做好了被他治罪,脱离关系,贬为平民的准备,反正她也要离开紫宸宫了。
却没有想到,他很快就承认了一切。
齐允轩道:“但后悔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是非对错让后人来盖棺定论吧!”
“孤想,做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的君王,才能恕我过去犯下的罪。”
“雪若,孤纵然千般不是,但我还是帮你一起救了符凌晔,是不是”
“假意相救却趁机除掉他并不难,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
“雪若,你总是说我野心勃勃不折手段,可是”
“可是,我也很怕你伤心”他笑着松了一口气,红了眼眶。
“你在千灯镇的那一年,是我这个兄长送给你了遂心愿的时光,你真的以为我没有办法找到你吗?”
他可是从十三岁时就开始建立和培养死士和间谍组织的人。
这一世为达目的,他杀伐果决,活在算计、隐藏和谨小慎微中,一颗心早已冷硬如铁。
如果还有不得不违逆自己心意之处,就是因为雪若。
一番话击中雪若柔软的内心,她低下头,“是的,这一点我很感激你。”
长信宫明灭的烛火中,兄妹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聊到了深夜。
后来,齐允轩没有计较雪若的僭越违逆,同意了她离宫的请求,还承诺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足矣保她此生衣食无忧。
雪若谢过,她拒绝了嫁妆。
她说我和凌晔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请求兄长把给她的嫁妆钱赏给给那些在炸宫中死难宫人的家眷。
齐允轩欣然答应。
雪若还有一个请求,她要为上官逸平反,虽然那只是她夫君在夏州借用的身份,虽然凌晔也不会再用这个身份。
但她还是要替他洗去污名,讨回公道。
齐允轩默然,看着面前恐难再见的亲妹妹,终于还是点了头。
*
因镇南王元裴已经先行返回平临,齐允轩安排房赟带领一小队人马,护送雪若去平临。
燕熙宫碧凝、小福子等一干老人在宫门外相送,一个个不舍流泪,拉着雪若让她有空常回来看看。
雪若红着眼眶一一答应,就要行礼时,碧凝几个吓得要跪下了,“殿下折煞我们了”
雪若忙拉起他们,郑重一拜,歉然哽咽:“多谢你们守护燕熙宫,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每年清明冬至,记得去芸儿和端木的坟上祭扫”
马车出了城便以最快速度一路飞奔,雪若恨不能立刻开出一扇时空门,跨进去就到了平临。
自从法场上把凌晔救下,她甚至都没有等到他醒来就离开了。
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鬼神医醒来后是否真的如师父所说,替他压制了蛊毒。
她心急如焚,谁知刚走了半日,房赟来报前面山路坍塌。
这路是去平临的唯一的路,当地官员正在调集百姓抢修,只能先找个地方过夜,等明日路修好了再走。
雪若捂着小腹,额头上冷汗密布,白着唇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在无人处寻你
房赟见她面色不对, 忙关切问道:“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雪若摆摆手,“无事, 大约受了些风寒。”便吩咐到附近的城镇找一客栈投宿。
她只道这些日子奔波劳累兼悲伤过度, 身体变得虚弱,有些头疼脑热也是难免的, 仗着年轻调养一阵便就无事了。
一颗心都系在千里之外的边陲孤城。
这一次离开平临后,她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凌晔的消息,这让她愈发的恐惧担忧,前因国事母丧拖累无暇分身,现在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份外难熬。
*
这日黄昏, 平临城下了第一场雪。
收到凌晔病重的消息,元裴提前返回了平临。
拉住马缰还未停稳, 他就从马上跃下,将马鞭扔给在门口迎接的副将, 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走。
左子衿和余彦在厢房门外檐下,见元裴顶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急冲冲地走进院子。
“王爷回来了。”余彦上前迎接,左子衿跟着后头。
“大人他怎样?”元裴来不及见礼便迫不及待地问。
两人脸色俱是一黯,低下头去, 没有说话。
元裴心沉了下去, 上前拉住左子衿, 恳求道:“左先生, 你的医术这么高超, 不能救救他吗?”
左子衿眼尾微红, 缓缓摇头,“噬魂蛊是巫族最厉害的蛊毒, 一旦发作三次”
他喉咙酸涩说不下去。
“巫族”元裴怔然,听到这两个字一阵心惊,巫族百年前就已灭族,如何能在立时三刻找到解蛊之人。
他绝望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大人还没见过公主殿下”
他近乎哀求道:“可以可以拖到殿下回来,让他们夫妻再见上一面吗?”
左子衿沉痛道:“我尽力”
*
这一夜,雪若在客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直到月落星沉,天边透出微光,才迷迷糊糊睡去。
这一睡,做了两个梦。
在第一个梦境中,大雪纷飞,她走进了一间空空的屋子。
这屋子里有她熟悉的陈设,却看不到一个人。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一进到屋子就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悲伤,仿佛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再也无法回来了。
轻抚过屋内的物件,她能感受到自己曾与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但强烈的意识告诉她,那人消失了。
她在梦中哭得昏天黑地。
记不得哭了多久,再看时,画面已转换成另一个场景。
在这个梦里,她还在燕熙宫中,一身素裙站在流苏花树下。
允轩来找她,迫她嫁给傅临风。
她选择了逃婚。
大婚那夜,她迷晕了洞房门口的守卫,扬长而去。
她背着沧海月明珠琴爬上高高的崖顶时,正遇上红日初升,万丈金光。
玉阳子早就在山顶候着她了,他身旁,是凌晔崭新的的墓碑。
她在凌晔墓前弹琴,想穿回到他中蛊前,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即使弹到十指流血,都无法回去。
玉阳子说,凌晔死了,或许她再也回不去了。
梦境戛然而止。
她睁开哭肿的眼,无法从悲伤中抽离出来。
*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凌晔精神好了些,眼中也有了神采,问道:“阿让,是下雪了吗?”
左子衿起身,从窗缝里看了看,“是啊,下得很大。”
他坐回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你怎么知道?”
凌晔微笑,“我能感应到。”
他看向窗口:“你打开窗,我想看看外面的雪。”
左子衿看他形容已然熬不过今晚,便不再阻拦,扶着他坐起靠在床上,用棉被裹好。
推开窗,但见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下,院子里的树叶上都裹上了一层白。
凌晔静静地看了一会,不觉叹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吗?也是下这么大的雪”
左子衿笑道:“记得,你那个时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小小年纪特别老成。”
凌晔也笑了:“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干脆不说了。”
他的目光逐渐深远:“我还记得师娘烧的鸡汤,真好吃啊可惜再也吃不到了。”话里透着惋惜。
左子衿忍住泪,“等你好些了,我们回宁阳去,我学着烧鸡汤给你喝。”
凌晔点头,带着笑意缓缓看向他,“我可记住了,你不许抵赖。”
他神色清朗,五官愈发清晰深刻,唇色红润,彷如枝头凋谢前最后一抹残红。
左子衿知他已是回光返照,心中有千把刀在搅动,却笑着伸出小指,“拉勾作证,绝无反悔。”
凌晔无奈地笑:“幼稚。”
话毕,伸出小指,与他勾了勾。
“阿让,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凌晔的声音有些恍惚。
对不起,阿让,很想多陪陪你,但人生的路,大约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好”左子衿动容地望着他,始终含着笑,声音有些黯哑。
*
在客栈耽搁了两日,终于传来前方已经通路的好消息。
雪若闻听大喜,忙命车队立刻收拾出发,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往平临。
沿途拉住一个南行的百姓询问平临情况,都说卑兹罕已经退兵,镇南王带领兵马赶回平临。
这人刚巧在平临做小生意,见战打不起来了,就来南方进货。
“镇南王回来了,咱平临老百姓的心就定了,唉,这连年征战的,老百姓是最苦的了。”
房赟听完与雪茹高兴道:“看来平临太平了,连元裴将军也带兵回来了。”
“元裴已经回平临?”雪若皱眉不解。
京畿兵乱方艾,照理元裴理应在长乐清理叛军余党,难道他又得罪了允轩,被赶回了平临?
不会,她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如今百废待兴,正是允轩需要笼络人才之时,就算对镇南王有所忌惮,他也不会在此时出手。
难道是因为凌晔?心一阵揪紧。
不会的,师父说鬼神医已经找到压制凌晔蛊毒的方法,他现在应该无碍了。
战战兢兢不敢往下想,她手忙脚乱地拉过包袱,在里面一顿翻,找出在寺庙里求的平安符,上面写着凌晔的名字。
她蜷起身子,将平安符牢牢捏在手心里。
似乎这样才能获得一些庇佑和力量,来对抗席卷而来的无助感觉。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地面结冰,马队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一路颠簸寒冷,雪若愈觉腹痛难忍。
前两日在客栈稍事休息,原本已经好些了,不想路上又发作了。
她全无心思顾及自己的身体,便随手吃了几粒左子衿配给她的保济丹,捂着小腹硬撑着。
那一日从噩梦中醒来,她总是心神不宁,整日恍恍惚惚。
走到半路忽遇天降大雪。
冥冥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每次她与凌晔间有事发生,都会下雪。
三日后赶到平临城时,大雪终于停歇了,雪若暗自松了一口气。
马车径直向镇南王府方向而去。
“殿殿下”
马停了,房赟在外面唤她,不知为何声音抖得厉害。
雪若掀开车帘下来,刚在地面站定。
一抬头,赫然望见府门上围着的巨大白布,顿时腿都软了。
她呆立着,只觉一股森森寒意自后背泛起,向上蔓延,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大人大人他”房赟的声音带着哭腔,惶恐无措地望着她。
雪若脸色煞白,固执地摇头,“不会的,不可能的”
来开门的侍卫腰上都系着刺眼的白布,雪若一路脚踩棉花,不知怎么走到正厅的。
与她那个梦中的空房间不同,进府的这一路,入眼处尽是白花和白帷,白晃晃地刺得人眼生疼。
她始终不肯相信和承认。
直到看到正堂上摆着的灵位,和站立在侧一身热孝的元裴。
能让镇南王服孝的,除了与他有知遇提携之恩的上司长辈,不会有别人。
那么是真的
凌晔他已经
她哆哆嗦嗦想走过去细看,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颅内轰隆作响,浑身僵冷如铁,这一刻,仿佛连呼吸都要被夺走。
眼前骤然一暗。
她仰头,直直地倒下。
有人自身后稳稳地托住了她。
“阿若”
“殿下”
“夫人”
在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中,她隐约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只有他会叫她“阿若”。
挣扎出一份神志,雪若睁开眼睛,看到了正搂着她的凌晔,和他身后的左子衿,余彦。
这不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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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梦
是的, 她并没有看错,此刻自己正真真切切地躺在凌晔的怀中。
扶着她的手温暖有力,热力透过指端传递过来。
雪若想笑, 可是一开口变成了哭。
抖着手去摸着他的脸, 从眉毛、眼睛、鼻子,摸到了下巴, 再次确定是真人后,喜极而泣。
“阿晔,你没事太好了。”像个委屈的孩子,她带着哭腔说:“我快被你吓死了。”说着捏着拳头作势要捶他。
小拳头被凌晔拦在手心,怜惜地轻握了一下, 眼中也有了湿意,微笑道:“都是我不好。”
他蹲在地上, 替她抹去一脸的泪水,轻声地哄道:“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呢, 没事,你放心。”
雪若抬眸注视着凌晔,见他脸色也不似之前那样苍白,眉目都仿佛鲜活了,仿如当年斥候营里初见的模样, 一时欢喜无限。
“你身上的蛊毒已经解了?”
“没有”凌晔顿了顿, 立刻补充道:“但已经无碍了。”
“见过公主殿下。”雪若还想继续问, 被余彦和元裴上前见礼打断。
“快快平身。”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些旁观者, 雪若有些不好意思, 忙坐起来。
元裴和余彦见凌晔夫妻二人终得劫后重聚, 都万分欣慰,相视而笑, 心底感慨万千。
一直跟在雪若后面的房赟,看到忽然出现的凌晔和众人,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又悲又喜。
雪若见左子衿站在余彦和元裴身后,抄着手对她微笑,嗔道:“师父你躲在后面,看我笑话看得很是开心,对吗?”
左子衿上前行礼,笑盈盈道:“为师不敢,一般开心,没有很开心。”
看向雪若的温和笑意中有淡淡的担忧,懊悔不该惹她伤心一场。
元裴歉然,“都是卑职不好,方才没有注意到殿下进门,来不及解释,害得殿下误会一场。”
雪若的视线停在元裴的一身热孝上,转头看向灵位,不解地问道:“镇南王,所以那是”
元裴低下头去,面露悲戚,“是属下的乳母,前日猝然离世。”
雪若恍然,肃容叹息,轻声道:“镇南王节哀。”
见凌晔平安无事,她终于放下心来,这些日子的忧思焦虑一扫而空。
然而她并不知道,三日前凌晔已然一脚踏入鬼门关。
那时他毒发垂危,命若游丝,府中众人已经替他准备后事了。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在就堪堪断气之时,鬼神医忽然出现,将他从阎王殿里生拉了回来。
多年来,鬼神医一直在探寻解开噬魂蛊的方法,前不久终于寻得了一种可以压制噬魂蛊的奇草,名为天戈叶。
天戈叶带有的奇特香气,这香气能吸引并麻痹蛊虫,使蛊虫进入休眠状态,因此控制和减弱蛊毒的发展。
在救活凌晔后,鬼神医再次闭关调养,吩咐左子衿好生照料凌晔。
别看左子衿今日一副神清气爽,轻松调侃的模样,前几日他可活得甚是狼狈,说是非人非鬼也不为过。
凌晔命悬一线时,他心碎魂伤,想尽各种办法,发了疯一般地想要救活凌晔。
为此他不眠不休,在凌晔身上扎了数十个针眼。
凌晔醒后,举着两个手臂,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针眼发呆。
“阿让,谢谢你的努力。”
左子衿拉开自己的两个袖子,诚实道:“不必谢,你看,我也扎了自己。”
他一边给凌晔施针,一边也给自己施,确保自己不会倒下。
鬼神医当时对自己这个疯徒弟很是无奈,说自己还好醒得及时,最后一刻救下凌晔,否则以左子衿的疯狂执拗,若救不成恐怕就要随他而去了。
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如今看来恍如梦一场,凌晔和左子衿默契地向雪若隐瞒了这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只要结果是好的,便是万事大吉了,过程有什么重要。
“阿若,地上凉,快起来。”凌晔关切道,说着就要扶她起来。
雪若点头答应。
起身到一半时,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直贯小腹,疼得眼冒金星,竟跌坐下去。
“阿若,”凌晔吓了一跳,忙一手从后托住她的腰,紧张问道:“你怎样了”
雪若面色灰白,捂着小腹,只有摇头的力气,“我有些累一下子站不起来。”
怕凌晔担心,她忍着痛,试着再站起来,忽觉裙下有湿热流出,顿时心内一惊,忙低头去看。
她微蜷的腿下,一条血线自裙下蜿蜒而出,触目惊心。
*
镇南王府后院厢房。
半夜的寒风吹落树上的新雪,簌簌落下。
雪若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朦胧的烛光和晃动的人影。
她半睁着眼看了一瞬,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办法清醒过来,又昏昏沉沉睡去。
她一直在做梦,一会儿回到自己初到斥候营的时候,一会儿又以为身在雪山孤境之时,穷途末路。
“阿若”
梦里不知听了多少遍这个声音,她终于勉力睁开眼,看到了凌晔被灯火笼罩的身影。
见她清醒,凌晔很是激动,忙握着她的手询问,“阿若,你好些了吗?”
雪若虚弱地点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往日光华璀璨的眼中也失去了神采。
“不,是我对不起你。”凌晔低下头去,脸上写满懊悔和自责。
“是我不该,让你这样还为我殚精竭虑,千里奔波。”
“这样”雪若蹙眉,她不太明白,他说的“这样”是哪样。
忽想起白天自己倒地流血那一幕,蓦地心惊。
她把堂上几个大男人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昏迷前的最后意识里,左子衿冲上来替她把脉,凌晔将她抱起往外跑。
“我我这是”她白着嘴唇喃喃,猛然醒悟,挣开凌晔的手去搭自己的脉。
她想确定一件事情,一件让她恐惧得如掉进万丈深渊的事情。
不料手上无力,又抖得厉害,怎么也探不清脉搏,正发急之时被凌晔拉过去,握在手里。
“阿晔,我我大约是有喜了”她带着哭腔说,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凌晔动容微笑。
他眼中光芒闪动,还未回答,就见她哭了起来,哭得一抽一抽,伤心欲绝,“可是可是孩子,孩子小产了”
人生如此荒谬,悲喜间转瞬切换,她追悔莫及。
“那个”凌晔一开口,就被她打断,浓烈的悲伤仿佛一剂兴奋剂,冲走了昏迷刚醒的虚弱。
“我太大意了,离开长乐的时候就开始腹痛,我当受了风寒没在意”
“阿若”
“为什么我都没有想过,给自己把下脉如果那个时候发现,或许孩子就不会呜呜呜”
“阿若,你听我说。”
凌晔把声音略提高了一点,看着雪若哭得鼻子通红,眼睛像个水蜜桃的样子,不觉失笑,一时悲喜难辨。
“你确实有喜了。”
凌晔爱怜地摸着她的脸颊,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脸,清清楚楚地说,“但孩子还在。”
雪若睁大眼睛,睫毛上都沾着泪水,不敢置信:“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他抑制着心头的喜悦,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腹部,满眼温柔,“阿若,你感觉到了吗?他在这里”
凌晔点点头,徐徐道来。
原来,左子衿在雪若孤身前往长乐救凌晔时,就已经发现了她怀孕。
但当时她已心力交瘁,若是营救失败,想到孩子未出世就永远没有父亲,怕是要再增添悲伤,让她难以承受。
因此左子衿独自隐瞒下了这个事实,而在暗中精心配制了保胎的汤药,日日劝她服下。
雪若随身携带保济丹也是子衿为她专门配的,添加了数味药材掩盖住保胎药的气息。
回程平临时,她确实出现了小产的严重症状,因为时断时续地服用,保胎药的药效也到了尽头。
万幸的是随着十三精湛武功一起转移到她体内的强大内力,暂时护住了她和孩子。
“孩子现在无虞。”
凌晔抬手拭去她睫毛上的泪珠,温声道。“不过阿让说,你得在床上躺上七天,才能稳住胎儿。”
雪若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摸着肚子,转悲为喜,“好说好说,别说七天,七十天也没问题。”
听说孩子还在腹中,她一时激动得有些眩晕,有些不适应自己已经做了母亲的古怪感觉。
凌晔笑了,眼尾慢慢泛红,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替她掖了掖被角。
“阿晔,你的手好了?”雪若惊喜,她这才发现凌晔的手似乎恢复正常了。
凌晔低头,转动了下手腕,笑道:“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精细些动作恐怕不行。”
人逢喜事精神爽,雪若病气顿时去了一半,高兴地坐起来,“会慢慢好的,我再替你寻些活络筋骨的药草”
凌晔皱眉,故意板下脸,提醒道:“七天,这就忘了?”
“没忘啊,只说不能下床,没说不能动啊。”雪若振振有词。
“我的公主殿下,”凌晔扶着她的双肩,哄她躺下,“你就乖乖躺着不要动吧,要吃什么,干什么,都我来就行了”
雪若听话地点头,甜蜜微笑。
在被子里抚摸着小腹。
宝宝,为了你,不就七天躺着不动吗,这有什么难的?
第二天,她老实地躺了一天。
第三天开始,这个多动少女妈就开始闲不住了。
鬼神医陈情
左子衿送药去房里的时候, 却见屋内空空,雪若不知跑哪里去了。
他搁下药碗,便匆匆在府内外找寻。
却见房赟哼着小调, 晃着胳膊从后院走过来。
“先生来了?”他看到左子衿分外亲热, 忙迎了上来。
“可曾瞧见公主殿下?” 左子衿一把拉住他胳膊。
房赟一怔,指着后面:“在府后的山坡上玩儿呢。“
“玩?“左子衿无名火上头, ”她如今需要静养,怎可如此贪玩胡来?现在连凌晔也管不了她了吗?“
这几日凌晔日日陪伴在雪若左右,居然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没啊,是大人带公主殿下去的啊。”房赟十分坦然。
“凌晔带去的?连他也纵着殿下胡闹?”左子衿不可思议,拂袖就往府后走。
房赟不放心, 也在后跟随,“先生, 您别着急,走慢点…”
平临地处大漠边陲, 一边是黄沙连天,一边是绿草萋萋,镇南王府正处在两种地貌的交接之处,府后的矮山上可尽览这独特的景观。
两人一前一后赶到后山的时候,见雪若和凌晔正站在一棵枫树下。
枫叶红得如火如荼, 仿佛半天撒下的一把流火, 远处, 湛蓝的天幕下是连绵不绝的沙海。
雪若披着凌晔的雪貂披风, 靠在他身上, 凌晔搂在她的肩膀, 两人边赏景边低声说话,不时相视微笑。
并肩而立的一对身影与远近景致一同入画, 让人只觉岁月静好,美不胜收。
左子衿看得入神,忘了生气一事。
“殿下在屋内憋闷得发脾气,大人说后山的枫叶红了,两人就高高兴兴地出来赏花了。“
房赟在一旁念叨。
“我一开始也拦着,说您说殿下不能下床,可是大人说殿下如果心情不好,郁结于内,也不利于养胎,他说会当心的。“
左子衿的目光停留在凌晔的背影上,山风吹过,长衫扬起,现出凌厉清瘦的骨形。
回想前几日的劫后余生,他轻叹了一口气,不忍打搅二人,转身过来:“让他们再看一会儿吧,我去把药再热一下。”
“好嘞。”房赟高兴应着。
忽然有人在后面唤他们,两人回头,见是元裴在不远处。
凌晔和雪若也听到声音了,凌晔扶着雪若缓缓走过来。
“师父…”雪若看到左子衿有些心虚地往后缩,被凌晔搂着护在怀里,笑道:“阿让,你们何时来的?”
左子衿没好气道:“你们赏了多久红叶,我们就来了多久。”
凌晔笑而不言。
四人齐望向元裴,元裴对凌晔拱手:
“大人,殿下,鬼老先生出关了。”
几人闻言,均面露喜色。
*
镇南王府一隅的幽静别院,是鬼神医临时闭关疗伤的场所。
再次见到鬼神医,他须发全白,愈发清瘦嶙峋,双目也有些浑浊了。
“师父…“左子衿施大礼,深深一拜,激动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鬼神医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小子从来贫嘴没正形,何时这么恭敬起来?“
左子衿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讪讪地笑。
“多谢前辈舍身相救,我夫妻二人感恩不尽。“ 凌晔带着雪若也躬身,郑重见礼。
“哦呦,我这刚一起床,你们一个个就对着我拜,当我菩萨呢?“鬼神医摆手,不满道。
他指着雪若,“丫头,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雪若一手牵着凌晔的衣角,笑道:“师祖…”
“这就对了!”鬼神医看着她,啧啧赞道,“现在嫁了人,像个小媳妇模样了。”
雪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鬼神医拍着手,满意得很,“如今我徒儿和徒孙满堂,人生圆满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雪若的小腹,虽然已有三月身孕,她的身形完全没有变化,甚至较前更消瘦了些。
“丫头,如今你可算心愿得遂了,不过你也真是能耐,不仅把夫君给捞了出来,还给他添了个娃,哈哈哈。”
雪若被他说得粉脸飞红,但她向来害羞只是一闪而过。
“是啊,我就是很能耐啊。“她脸皮厚得坦然,转头看向凌晔,见他也在对自己笑,眼中满是温柔和赞许,心中甜蜜。
“不过,如果没有师祖的法术,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她敛了笑容,目光真诚地看着鬼神医。
“咦?你怎么还杵在这里,赶紧帮我的好徒孙熬药去。”鬼神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吩咐左子衿,左子衿连忙答应着出去。
“快让她坐下吧,她现在身子弱,不可久站。“鬼神医指着一旁的椅子。
凌晔忙搀扶着雪若坐下,又从一旁的软榻上找了两个靠垫,给她一个垫在腰后,一个搭手,让她坐得舒服些。
雪若也拉着凌晔在一旁坐下,分给他一个靠垫。
见二人恩爱,鬼神医呵呵一笑,心领神会。
屋内只剩三人,见雪若露出迫切的神情,鬼神医率先开口。
“丫头,你是想问他身上的噬魂蛊是吗?”
“不错,师祖,不仅是噬魂蛊,还有大巫师说的星魂血咒究竟如何解?您是如何洞悉这一切的?为什么会帮我们?”雪若一口气问出了一串问题。
鬼神医默了默,神色凝重起来,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从哪里开始回答你的问题呢?让我想一想…”
“若是我说,我与你们的相遇并非偶然,你们可会相信?“
二人闻言神色一肃,凌晔颔首,“前辈为救我们殚精竭虑,我也曾想过您与我们之间或有些渊源,但想不出是何渊源,还望前辈指教。”
鬼神医的目光变得悠远空茫,仿佛穿越了重重岁月,回到了多年前那场纷乱。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我和纳坦都是巫族之人….”
“纳坦?”凌晔想了想,问道:“他就是大巫师?”
鬼神医点头,“纳坦与我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的父亲是巫族术法最强一族的族长。“
凌晔和雪若俱是一惊。
雪若脱口道:“大巫师与师祖竟是兄弟!可师祖您从来都是医者仁心治病救人,而大巫师残暴不良,助纣为虐。”
鬼神医坦然一笑,“纳坦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侍妾,或许是因为母亲身份关系,他小时候受到些不公待遇,性格有些偏激执拗。父亲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但我对当族长没有兴趣,只醉心医术,父亲见我不成器,便培养纳坦作为接班人。”
凌晔与雪若恍然,凌晔点头,“可是巫族不是在二十多年就灭族了?“
鬼神医目露悲戚,“是的,因为巫族之人天生具有驱动术法的能力,因而被视为妖孽,遭到各国的围追堵截,我们的族人不得已只能研习地道之术,常年居于地下。”
雪若想起紫宸宫地下的神秘通道,大抵也是当年剿灭巫族后,学得的修建之法隐秘造成,因而一直秘而不宣,也难怪傅临风和大巫师能轻松就找到地道。
鬼神医的声音继续响起,“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各国放松了对巫族的围剿,我们才慢慢走到地上,隐藏于深山丛林。”
“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与中州人进行交易,一开始,我们的族人只是用术法进行占卜和问卦,换取些粮食,后来渐渐地发展成用术法去帮人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目的,来获取更多的钱财。“
“纳坦接管巫族后,他的野心开始暴露。因巫族人少式微,他便与殷离族走到了一起,他帮助殷离族占领中州的土地,逐步向中州扩张,而殷离人承诺将巫族奉为神明,在一统中州后将北方牧区划归巫族。”
“在巫族的帮助下,殷离人快速向中州进行扩张,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了震慑中州各国,频频绑架各国权贵的家人,他们的恶行很快就遭到了反噬。“
“而我,一直隐姓埋名,以医者的身份过着普通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多救一些人,天神便能赦免一些纳坦和族人的罪。”
“中州各国联手开始剿灭殷离和巫族,他们视巫族人为妖邪,下令抓到就诛杀,一时间巫族血流成河,包括了许多不曾参与他们罪恶的普通百姓。”
“那个时候,正在北魏王室行医的我不慎暴露了身份,差一点就被斩杀悬首,是当时北魏王室的世子保下了我。”
鬼神医缓缓道来,语气波澜不惊。
雪若有些不敢相信,她睁大眼睛专注地听着。
鬼神医在她眼中一直是个医术出神入化的老顽童,嬉笑怒骂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不曾想他竟有如此坎坷艰辛的过往。
“因他心爱之人临盆时难产,命悬一线,他要我去相救。当时那女子未产而崩漏难止,眼看就要一尸两命,我不得已动用了术法保下了母子二人,自身也因术法反噬受伤严重。”
凌晔眉心蹙动,震诧地看向鬼神医,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数年后,巫族被中州各国剿灭,几无幸存,我在北魏世子的保护下,再次逃过一劫。此时,他已经成了北魏的王,但他并不快乐,我问他如何报答救命之恩,他将一事托付于我。”
“他说,当年我救下的那个孩子,从小养在禁宫,无人可依,朝不保夕。”
“北魏王说,我知你只是医者,不能保护他,但若他今后遇险受伤,请你救他性命,护他周全。”
“我答应了。”
鬼神医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他的声音温和平静,略带些许沧桑,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一番话却听得凌晔头皮发麻,悲喜难辨,他的后背绷得笔直。手指不由蜷紧。
雪若将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温暖感觉传来,凌晔抬眸,接触到她善解人意的目光,让他有些许放松。
“前辈,那后来呢….”凌晔闷声开口,既迟疑,又迫切。
“北魏王与我说了没多久,就出事了,那孩子与他师父二人外出围猎遇到了流寇袭击,我听到消息连夜赶了过去,在一片废墟中救回个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孩子。”
凌晔眸光一黯,面露悲戚,多年前那个伤口被揭开,真切的疼痛感再度血淋淋地袭来。
“虽然他穿着王族的衣服,但却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帮畜生用尽各种方法折磨这个孩子,可是不知是这个孩子命大,还是他求生欲旺盛,硬是活了下来。”
“快断气的时候,他一直在□□,似乎在叫父亲回来,叫小五什么,我心肠软了下,最终用了三年时间救活了他,将他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鬼神医正说着,转头一看,雪若正在抹眼泪,凌晔也眼眶发红。
二人知道他只是说得云淡风轻,左子衿当时伤得那么重,鬼神医花了三年时间才把他救回来,除了医术外,定是耗费了不少法术,心中感激之情更难以言述。
鬼神医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试图让屋内得氛围轻松一些。
“你们也知道,他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儿,我给他起名叫左子衿。“
“这之后三年,我一直在找寻北魏王托付的那个孩子的下落,却无意中感知到了星魂血咒的力量,而且得知纳坦并没有死,是他擅自开启了星魂血咒来复仇。”他神色渐冷,“而我要找寻的孩子,竟然成为了他施咒的对象。”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
“这到底….到底是怎样一种咒术,为什么竟然可以扭转时空,以人的生死为引施展法术?”雪若怔怔地问。
鬼神医面色一凛,“星魂血咒乃是情咒,是巫族最高阶的咒术,迄今为止只开启过两次。我们巫族曾经有一任术法登峰造极的女族长,当年被情人背叛险些被屠戮全族,因而由爱生恨造出了这个血咒。”
“星魂血咒的第一次开启就是她所为,她以自己的魂魄为献祭,只为让自己的情人世世代代死于非命,陷入魔咒循环不得超生。”
雪若闻言悚然,下意识地握紧凌晔微凉的手。
“没想到纳坦蛰伏了十多年,竟然研究出利用星魂血咒的力量复活亡灵的方法,第二次开启了这个咒术。”
“复活亡灵?!”雪若震惊得合不拢嘴,她原以为大巫师只是做法帮助殷离人获取胜利,没想到竟然能有复活亡灵这样邪门并匪夷所思的事情。
“是的,但那并非可以真正的起死回生,只是将亡灵的力量吸取附在活人身上,使活人的力量数倍于常人。”
凌晔恍然,叹息道:“难怪傅临风会与大巫师在一起谋划,傅临风需要巫族的咒术使殷离复族,巫族需要依赖殷离生存,而他们共同的目标就是向中州各国复仇。”
“不错,纳坦找到了扶阴琴和窥灵镜这两大失踪已久的法器,通过杀手十三之手,选定了你作为咒术的引信,用扶阴琴召唤你一次次穿越,以窥灵镜开启星魂血咒的无数时空,每一个时空咒术引信的身死和怨念都会成为推动血咒的能量,激活殷离亡灵力量。“
雪若内心剧震。
原来,那琴的名字叫扶阴琴。
哪里来的沧海月明琴这样诗意疏朗的名字。
累世纠葛,无数心碎魂灭的过往尽付这短短数言,雪若与凌晔二人闻听只觉历尽沧桑后的惘然,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雪若才胆战心惊地开口,嗓音沉重,“这一世…傅临风已死,凌晔也侥幸从法场和噬魂蛊毒中逃生,那….是不是只要我们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星魂血咒再也无法发挥效力了?“
她紧张地望着鬼神医,迫切地等待一个答案。
凌晔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鬼神医面露难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事实上,星魂血咒第一次开启后,谁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但我听到过一个传闻,说如果被施咒之人如果能三次从咒术下起死逃生,血咒就能自动解除。”
“三次起死逃生…”雪若默念这几个字,忽然心头一亮,看向凌晔喜道:“阿晔,你已经经历过三次死局逃生了,这是不是说血咒已解了?”
边境雪夜被傅临风当胸一刀,长乐城法场逃生,前几日又侥幸躲过了噬魂蛊的第三次发作,这难道不是已经三次了吗?
鬼神医并未回答雪若,只问凌晔:“服下天戈叶的这几日,你感觉如何?”
凌晔如实回答:“晚辈只觉浑身轻松,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鬼神医半疑半喜,“噬魂蛊也是纳坦弄出来为了增强血咒效力的东西,噬魂蛊能被克制住,或许与血咒法术减弱相关,也许,就如血咒第一次被催动那样,它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两人闻言大喜,凌晔激动道:“前辈,如果血咒真的解除,那我与雪若余生便可从此相守了,是吗?”
鬼神医点头,“如果血咒不再发挥效力,你们便与寻常夫妻无异,噬魂蛊在天戈叶的压制下也会逐渐消亡…”
他脸色凝重下来,“只是,纳坦目前还在逃亡中,我担心他不会死心,会想尽办法兴风作浪。”
鬼神医决然道:“我们巫族并非世人的祸患,若他再为害人间,我必不会束手旁观。”
他停顿了一瞬,略微忧虑地看向凌晔和雪若,“你们二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走到今日,也是不易,日后且藏于民间,在纳坦找不到的地方,低调地过着日子吧。”
凌晔问道:“可是我身上还有噬魂蛊,难道纳坦不会通过这个来锁定我们吗?”
鬼神医摇头,“天戈叶能够阻断噬魂蛊与外界的联系,他无法再追踪到你们了。”
雪若松了一口气,不由喉头酸涩,一时百味杂陈,喜极而泣。
“阿若,我们去烟云涧,看海上云起云落,好吗?”凌晔搂住她的肩膀,满怀爱意地在她耳边轻声道。
“好”她热切地回应。
殷歌回来了
数日后, 一叶不起眼的小舟劈开了波光粼粼的江面,顺流而下。
船舱不大,内部却以锦段装饰得十分舒适, 桌椅靠垫布置精巧。
凌晔端坐在厚厚的羊毛垫子上, 雪若侧躺在他腿上,乌发蜿蜒在雪白的垫子上。
见雪若蹙眉思考, 凌晔将她身上的毯子拉了拉,淡笑道:“不省着些力气,你又在琢磨些什么?”
雪若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一手持笔, 另一手举着一本小册子,一页页翻着。
“在看我的心愿清单啊, 寻思咱们去烟云涧之前得去做点啥?”
“心愿清单?”凌晔眼中亮了亮,伸出手, “给我瞧瞧。”
“不给!”雪若躲开,摇头笑道:“我还没写完,等写好了给你看。”
“好,”凌晔微笑,手探入毯下, 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过了一会儿, 似不经意道:“对了, 岱山看梅花后面加一条, 去千灯镇旧宅把枫叶酒挖出来, 带走。”
“哦,好的。”雪若正咬着笔杆思索着, 闻言点头,“我把这条加上去。”
还未下笔,她反应过来,斜睨着凌晔,“哼,你偷看我写的东西!”
凌晔忍俊不禁,调侃道:“这还用偷看吗,昨日你写的时候,不是一边都念出来了吗?”
雪若气恼,笑着掐了把他的胳膊。
将他置于自己肚子上的手扔了出来,自个摸着肚子道:“宝宝,你父亲太坏了,偷看娘亲还取笑娘亲,我们不理他了好不好。”
凌晔笑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在她耳边低语,“爹爹错了,爹爹只想替娘亲完成心愿,然后一起等你出世。”
“唔”
话未说完,就被雪若勾住脖子,她仰起上半身,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唇。
凌晔心中低笑,忙一手托住她后背,让她省些力气,轻柔地回吻过去。
片刻后,雪若松开他,喘息着道:“我们一直在一起,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凌晔心头一热,刚要回应,忽感觉她正在悄悄地扯自己的腰带,忙按住她的爪子。
“雪若,不要胡闹当心伤到孩子”他红着脸,低声道。
腰间的小手挣扎着摆脱他,没有停下动作。
“我们小心一点就好,不会有事的,就像昨晚那样”
凌晔的脸更红了,雪若撒着娇,小声地哀求,嗓音又软又甜,让他难以抗拒。
不知是怀孕导致的身体变化,还是久别后太久的积压,这些日子雪若尤其热情,让凌晔既欢喜,又提心吊胆。
两人缠绵了片刻,忽然船夫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相公,夫人,马上就要到奉远了。”
他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对方。
片刻后,雪若抬起晶亮的双眸,对凌晔眨眨眼,巧笑如狐。
两人相视而笑。
“许晗他们应该已经在奉远等我们了吧?”雪若靠在他怀里,绕着他的一缕头发玩。
凌晔想了想,“他接上殷歌,从长乐过来的话,如果不走官道,差不多也应该到了。”
多日前,他们悄然离开了平临。
为了避人耳目,选择了人少的水道。
左子衿没有与他们同行,细细嘱咐了雪若养胎的注意事项,又再三确定凌晔身体已无大碍,才和鬼神医回医圣谷继续修行医道。
他说要做他们孩子的干爹,等孩子出生满月后,他就前来看干儿子。
凌晔笑着说好,雪若却悄悄把子衿拉到一边,撸起袖子,伸出细白的手腕。
“师父,替我把把脉,看看是男是女,我自己把了半天,也没把出来。”
左子衿白了她一眼,“要五个月以后才能靠把脉测出男女来,这是常识。”
“可是人家有些好奇嘛”雪若撅着嘴,嘟囔着,“你不是神医吗”
左子衿含笑摇头,不由抬手去摸她脑袋,就像她小时候缠着自己发嗲时那样。
手刚伸出就顿了顿,很自然地收回,挠了挠自己的头。
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依我看,多半是个小子。”
雪若眉眼耷拉下来,“可我喜欢女孩子,软软糯糯很好玩”
她很快又高兴起来,“不过阿晔喜欢男孩,可以教他练剑。”
左子衿凝望着她,三分感慨七分欣慰 ,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垂怜,愿凌晔和雪若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房赟接替元裴领兵镇守在平临。
元裴则接到齐允轩的王令后,重新整顿三军,回自己的封地驻扎去了。
眼下时局已定,正是归隐的好时候,雪若和凌晔离开平临时就遣人给许晗送信,嘱他接了殷歌就去奉远城和他们会和。
然后,四人再一起经昌平和千灯镇,乘船去烟云涧。
许晗是雪若捡来的,殷歌是凌晔捡的,他们在这世上都没有家。
从前,他们就思量带着捡来的这两个孩子,四人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如今终于可以如愿了。
小船平缓地徐徐前进。
雪若有些累了,就扔了本子,趴在凌晔腿上,在“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中,阖上眼打瞌睡。
凌晔把手垫在雪若的脸下,低头注视着她的睡颜,目光如水,只觉说不出的安宁与满足。
这一生孤苦孑立,他早就习惯了没有亲人照拂和家的庇护,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能拥有自己的小家和妻儿。
心头涌起爱怜和感激,如涟漪层层漾开,不觉唇角含笑,伸出手指,细细地抚触她的鬓角、眉眼和鼻梁。
满目江山空念远。
而他,只想怜取眼前人,握住近在咫尺的幸福。
沿途经过风景秀丽之处,他们就让船夫停船靠岸,携手下船,翩然赏景而去。
在停停走走两日后,这一天,雪若忽吵着想吃冰糖葫芦。
凌晔宠溺一笑,拉着她弃了船,上岸改乘马车。
马车驶往最近的城镇。
雪若开开心心地从车窗探出头去,接过凌晔递过来的糖葫芦,大大地咬了一口,笑成了一朵花。
“吃慢些,全是你的……”凌晔用帕子替她拭去嘴角挂着的红色糖汁,无奈地笑。
“从前我可吃不了一点酸,如今觉得酸甜味分外可口呢。”雪若吃得不亦乐乎。
凌晔看着她,扬眉咳了咳,不免有些得意,“大概是肚里的宝宝随父亲的口味。”
他心中掂量,酸儿辣女,莫非他们要迎来个胖小子。
想到这里,看向雪若的目光里仿佛都能沁出蜜来,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山珍海味都捧到她面前,由着她尽情享用。
因雪若怀着身孕,凌晔只吩咐车夫把车赶得平稳一些,少一点颠簸,并不着急赶路。
不久,他们就遭遇到了一小股殷离兵。
这些高大彪悍的殷离士兵,全副武装骑着快马,正在挨家挨户打劫。
遭难的百姓被赶在门外,唉声叹气,无可奈何。
这些百姓似乎已经习惯了殷离兵的定期劫掠,不再气愤填膺,一个个脸色都是麻木的悲哀。
雪若看不过去,要出去干涉,被凌晔拉住,他们的马车停在街角的阴影里,没有引起殷离人的注意,
她这才想起凌晔武功已废,自己怀着孩子,实在不便出头。
只能无奈作罢,随着百姓一起逃离,远远地避开殷离兵。
此后,他们又遇到了几拨殷离的散兵,同样都躲避了过去,但沿途的百姓却是避无可避。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厢内,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就算星魂血咒不再发挥效力,大巫师创造出的殷离军团已如蝗虫般涌出,一点一滴侵蚀着中州的土地,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百姓们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而他们,虽然身不由己,却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马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重。
很快,凌晔察觉到雪若的低落,轻捏她的手,温声宽慰:“放心吧,有元裴和四王联手,你王兄迟早会把这些殷离人赶出中州的。”
雪若点头,又不无忧虑地叹了口气。
*
奉远城郊,青砖黛瓦的四合院门口,心急等候的许晗终于迎来了熟悉的马车。
车帘掀起,凌晔扶着雪若从车内出来。
许晗激动得快要窒息,忙奔了过去,“晔哥,雪若姐”
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在马车前摔个跟头。
凌晔见状,忙腾出一只手,一把捞住他。
雪若被许晗狼狈的模样逗笑,打趣道:“这么早就拜年啦,我们可没压岁钱给你。”
许晗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抬头时却见大家都红了眼眶。
“晔哥,你你的手恢复了。”许晗看着他的手惊喜万分,声音不由哽咽。
凌晔活动了下手腕,腕中那个疤痕仍触目惊心,他微笑道:“可以动了,至少不算个残废了。”
但是再也拿不了剑了。
许晗听明白了,眼中黯了一瞬,立刻被欢喜取代,庆幸地连声道太好了。
那时在长乐,他听闻傅临风对凌晔用了重刑,生生废了他一身举世无双的剑法,许晗恨得咬牙切齿,情急之下冒险劫狱,没想到正中傅临风的圈套被擒。
平临一别,他们都经历了几番生死,再次团聚时都有恍然如梦之感。
许晗的目光停留在雪若依旧平坦的小腹,挠着头皮呵呵地憨笑,“我我要做舅舅了,是吗?”
雪若含笑点头,转头与凌晔目光相接,凌晔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后院的厨房升起袅袅炊烟,桌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五菜一汤。
听到许晗唤她的声音,正系着围裙忙碌的殷歌回过头,看到门外站着的凌晔与雪若。
“殷歌,你终于回来了。”雪若激动上前,双手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殷歌肩膀颤动了下,定定地看着她,又转头看向凌晔,看到凌晔关切的目光,她的眼眶慢慢地泛红,喃喃道:“不不辛苦”
她刚想继续说什么,就被许晗接口道:“他们一路奔波也累了,快开饭吧,边吃边说。”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雪若怀着身孕不易情绪激动。
殷歌会意,抬手抹了抹眼角,点点头,侧身让凌晔和雪若入座。
“你去摆放一下碗筷。”她轻声吩咐许晗,许晗答应着去照办。
灶台上煨着的鱼头豆腐汤已经有些凉了,殷歌弯腰看了下火,见火已不旺,皱了皱眉。
“不打紧,我来添点柴,很快能热好。”许晗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
他马上坐到灶前,边往炉灶里添柴,边扇着火,“你看,火这不就起来了。”
“嗯。”殷歌露出微笑,拿起锅铲轻轻搅动鱼汤。
见两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雪若转头,对凌晔眨着眼睛笑,凌晔笑而不语,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不知为何,雪若觉得这次见到殷歌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细想之下,她比离开平临时少了几分任性傲气,多了些温柔平和。
她与许晗分明对彼此有情,也许是爱情的滋养,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被笼罩着一层柔光。
求仁得仁,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雪若与凌晔十指交扣,抬头看向窗外,那里一轮圆月正缓缓升上中天。
夜色清透,她浅浅地吸了口气,只觉得空气中都带着鲜花的甜蜜芬芳。
饭后,许晗抢着收拾碗筷,殷歌出去,不久从外面拿了一个锦缎包袱进来。
她坐在雪若面前,将包袱打开,把里面的小衣服小鞋子拿出来。
“这些都是我亲手缝制的,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怎么会嫌弃?”雪若又惊又喜,爱不释手地一件件欣赏,“只是可不可以不要叫我殿下了”
多日不见,这称呼怎么又回去了,显得有些生分。
“好”殷歌点头,脸颊飞起红晕,“雪若妹妹”
\"哈哈,这就对了。\"
见二人说着女孩家的体己话,凌晔微笑起身,去院外喂马。
许晗正好收拾停当,也扔了抹布,跟着他的脚步出门去。
月下,凌晔将一物放在许晗手中,许晗不解,低头细看。
原来是一枚雕刻着荷花的玉佩,玉是和田玉,雕刻精细,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晔哥,这么贵重之物,还是你自己保管吧,我怕摔了。”许晗想还给他,凌晔避开手。
“殷歌的原名里有个荷花的荷字,她向来喜玉,这是你雪若姐给你准备的。”凌晔淡声道。
“给我准备的?”许晗懵了懵,脱口问道。
凌晔无奈地笑,弯曲手指弹了下他的脑门,嗔道:“傻子,给你准备的定亲礼。”
“明日我们就启程,等到了烟云涧,你与殷歌商量一下,若她没有意见,明年开春就替你们俩把婚事办了。”
凌晔缓缓地说,内心生出一种老父亲给儿子张罗婚事之错觉,看向许晗的目光也平添了几分慈爱。
“办婚事”许晗听着他的话,不觉向往,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一颗心仿若荡在春水之中,晃晃悠悠,迷迷瞪瞪。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笛声,由远至近,渐渐清晰。
空灵的笛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竟生出几分诡异之感。
“谁大半夜地在吹笛子啊?”许晗向四周看看。
凌晔挑眉,目光投向高墙之上,无边无际的漆黑苍穹。
那笛声忽而急转直下,纤音入云,裂帛破空,凄厉空绝,仿佛从地狱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一瞬间,森冷的寒意倾泻而出,在月色笼罩的小院中奔涌流淌。
凌晔脸色骤变。
这久违的笛声,他永世难忘。
多年前,东梁周府灭门那一夜,他听过这笛声。
这是巫族操控药人的笛声。
“不好!”他低呼了一声,拔腿就往后院跑去。见他突然面如死灰,许晗知道有事发生,没有细思就跟在他后面。
“晔哥,什么情况……”
凌晔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步伐。
他有一种熟悉的不祥预感。
厨房内,殷歌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件小衣服。
笛声传来,她的笑容在唇边凝结,眼中的光渐渐聚集出寒冰侧骨的锋芒。
雪若站在一旁,正饶有兴致地捧着一双小小的虎头鞋端详,赞不绝口:“这小鞋子很好玩呢,你怎么做出来的,真厉害!”
包袱底下的小衣服掀起,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匕首。
雪若放下虎头鞋,去看殷歌手中的小衣服。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她恍了恍神,看清楚了殷歌不知何时手上多了把匕首,竟向她直直地刺了过来。
因两人一站一坐,殷歌的匕首直冲她腹部而来。
雪若大惊失色,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小腹。
两个手臂上齐刷刷地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雪若吃痛惊呼,“殷歌,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冒金星,浑身战栗。
殷歌目光狠厉,并不回答,见没刺中要害,陡然调转刀锋,向雪若胸前刺去。
雪若想躲避,忽然小腹一阵抽搐剧痛,加上手臂上的伤口,让她的动作变得迟缓。
门被人一脚踢开。
凌晔瞳孔猝然收拢。
“嘶……”与利器切开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凄声。
“不要!”
凌晔惊惶地伸出手,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殷歌手中的刀插进的雪若的胸口,眼前刹时一片空白。
心碎魂裂。
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雪若两手握着刀柄,刀尖没入胸中,鲜血从她指缝中流淌而出。
她的表情既震惊,又痛苦。
大结局(三)
“殷歌, 你在干什么!”凌晔大吼,瞠目欲裂。
许晗在他身后,见状脚都软了, 被这骇人的场景吓傻, 只觉得每个毛孔都往外透着寒意。
殷歌见二人赶到,眉头一拧, 蓦地拔出插入雪若胸口的匕首。
雪若软软地向后倒去,她胸前快速绽出一朵血色的花。
“阿若”凌晔几步抢到了雪若身旁,托住她倒下的身体。
雪若双目紧闭,已经昏厥过去,她脸上一丝血丝也无, 胸前的创口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
凌晔心神大乱,抖着手捂住她的伤口, 试图替她止血。
然而无济于事。
笛声一阵高过一阵,殷歌的脸上浮现诡异疯狂的笑, 她手持着匕首,向凌晔砍过来。
“殷歌,你疯了吗?”许晗冲过去,挡在凌晔前面,他手边没有武器, 只能操起一把竹椅抵挡。
“哗啦啦”的碎裂声, 竹椅被锋利的匕首砍得四分五裂。
许晗扔了竹椅, 从地上操起一把火钳, 与殷歌纠缠起来。
“殷歌, 你快醒醒!”他一边抵挡着殷歌的攻势, 一边苦苦地唤醒她。
凌晔深吸了一口气,咬破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盘腿端坐, 将残存的一丝内力蕴于指尖,快速点了雪若身上两处止血的穴位。
很快,雪若胸口的血流减缓了,但她仍然没有意识。
凌晔抱着她,心疼得无法自抑,只觉得那把刀仿佛也插在了他的胸口,血肉模糊,痛彻心肺。
他稳了稳心神,将雪若扶着坐起,用满是鲜血的手贴紧她的后背,将自己仅剩的内力,徐徐地输入她的体内。
许晗扔与殷歌缠斗着,让人惊讶的是,原本是武功废柴的殷歌竟然功力大增,许晗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另一旁,凌晔猝然吐出一口血,手掌从雪若的后背弹开。
鬼神医曾千万叮嘱他,天戈叶虽然能暂时压制噬魂蛊,但是切不可动用内力,一旦动用内力就会唤醒体内的蛊虫,激发出蛊毒发作。
果然,熟悉的恶寒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浑身肌肤骨骼似被千百只蚂蚁啃噬。
邪恶的黑线如干枯树枝蔓延到袖子外的手腕肌肤上,正是毒发的征兆。
这时,他感觉到衣服被轻轻拉扯了一下,不觉心头剧震,压抑着痛楚低头去看。
只见雪若睫毛颤动了下,缓缓睁开眼。
“阿若,你怎么样”凌晔哑着喉咙急切地问。
他从未感到如此绝望。
雪若虚弱地动了动嘴唇,轻声道:“我我有点冷”
凌晔将她抱紧些,哽咽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雪若缓缓点点,苍白的笑了,“嗯好多了。”
她皱了皱眉,神色痛苦,一手紧紧抓着凌晔的袖子,小口地吸着气,不住颤抖。
“可是阿晔我身上很疼”
凌晔心如刀绞,只能低声哄道:“我抱着你,你就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
雪若听话地点头,意识逐渐混乱,她在努力挣扎出一份清明,“我知道,那一年燕熙宫里救我的穿黑衣的哥哥就是你。”
“阿晔那个时候我就在等着嫁给你”她唇边露出一丝笑,苍白如雪。
“我已经如愿了”
“所以,不要为我难过。”
凌晔眼泪无声滚落,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哽声道:“我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将手掌摸索着放在她的后背,再次积蓄内力,试图传入她体内,护住她即将熄灭的心脉。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手被雪若握住,漆黑眼睫中的光一分分淡去。
她的身上,手上都是血,唯独一张脸是干净的,洁白如玉。
“不要”她不让他再做飞蛾扑火的尝试。
“对不起阿晔我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泪水不断从眼中滑落,浸湿了鬓角。
凌晔摇头,已是泪流满面,却还摸着她得头发,轻吻她的鬓角,哑声道,“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
忽然,他听到一声惨呼。
转头看去,只见殷歌一刀捅在许晗腹部,许晗痛呼倒地,他身上已经中了好几刀。
“许晗!”凌晔悲痛欲绝,却无能为力。
殷歌红着眼向墙边的凌晔和雪若走去,许晗扑过去,抱住她的腿,用最后一丝力气凄声道:“殷歌,你醒醒你你不能杀他们……要杀,你就杀我吧……”
他知道,与当年的凌晔一样,殷歌已经被下了毒成了药人,药人一旦被驱使就会失去所有神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成为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除非有巫族高人立刻替她解毒,否则她便会杀光眼前的所有人,然后爆体而亡。
而鬼神医此刻远在天边,根本无法前来救援。
殷歌好似完全听不到他的话,笛声驱使下她只有一个念头。
杀掉地上那人。
许晗死命地抱着她的腿不撒手,她恼怒地皱眉,拖着许晗仍一步一步向凌晔走去,在地上留下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血线。
她终于不耐烦了,抬脚踹翻了许晗,许晗在地上翻滚一圈,脸朝下趴着不动弹。
殷歌站在凌晔面前,神色冰冷麻木,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凌晔抬起头,眸光痛惜:“歌儿……”
殷歌神情一震,呆了呆。
有什么东西自灵魂深处溢出来,与眼前这个人密密地纠缠在一起,让她痛苦和疯狂。
她捂住自己的太阳穴。
笛声让她很快回神,眼中恢复了嗜血的疯狂。
“去死吧!”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凌晔轻叹一声,只是将雪若抱紧了些,抬手捂住了雪若的眼睛,轻声道:“阿若,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他闭上了眼睛。
刀没有落下。
殷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有血滴落在凌晔脸上,他抬起头,看见了殷歌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目光下移,看到她的胸口赫然露出一柄刀尖,身后站着已成血人的许晗。
他手里握着一把切肉的尖刀。
“殷歌!”凌晔痛心疾首。
殷歌倒下,跌入许晗的怀中,许晗也被她带着不支倒地。
两个人并排躺在地上。
许晗身体微微抽搐,脸上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只是痛苦又歉疚地摸着殷歌的脸, “对不起殷歌对不起”
笛声骤然停歇。
殷歌眼中蒙上的一层灰色散去,目光逐渐清明,她静静地看着许晗。
见殷歌神志恢复,许晗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手在怀里摸索,拿出那个荷花玉佩,哆嗦着放进殷歌手中。
好可惜。
他还没来得及给她,还没跟她求婚,问她婚期定在明年春天可好。
殷歌似乎明白了,她对着许晗温柔地笑,如夜色中纯白的花。
“谢谢你阿晗”
说完这句话,她就咽了气,死前拽着许晗的一截衣摆,和那枚荷花玉佩。
许晗受伤过重,他搂着殷歌,很快也没有了呼吸。
凌晔仰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雪若大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伤口的血又开始涌了出来,凌晔再也没有内力可以遏制,血越流越多,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涣散。
“阿晔,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她喃喃地哭泣,卸下了方才强装的坚强。
凌晔心脏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裂开,两世的过往点滴在眼前飞驰而过,无数场景碎裂成雪花,纷纷洋洋落下。
这一世,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雪若死了,他却独活于世。
星魂血咒从来都没有被解开过。
他的声音暗哑,仿佛要被夜风扯得破碎。
“我不会让你走在我前面的”
最后一缕神思散去,雪若听到他决绝的声音。
*
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踏着落叶,步步逼近。
大巫师手持竹笛,出现在门口。
他环顾房内,对眼前看到的场景十分满意。
三死一重伤,其中一个还是一尸两命,高于他的预期。
“怎么样?这一次换一种玩法,觉得过瘾吗?”大巫师嚣张地大笑,睥睨着凌晔。
“你追寻了她两世,现在她带着你们的孩子一起死了,星魂血咒将积累更强烈的怨念。”
他伸开双臂,眼中尽是疯狂之色,“迟早有一天,我巫族将统治这个天下!”
凌晔抬眸,眼中无悲无喜,“哦,你就这么笃定吗?”
他将雪若小心地放平在地上,伸手拂去了她脸上一丝血痕,最后看了一眼她的面容。
他本以为,他们已经度过了这一劫,已经摆脱了星魂血咒的诅咒。
但是,他错了。
从一开始,从他们认识、接触和相处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无法逃离地狱。
或许,原本就不应该开始的,他们永远也逃不开命运的诅咒。
既然这样,就让他亲手来结束这一切吧。
他缓缓立起。
独自走向深渊。
大巫师被他的气势震住,不由后退一步,警戒道:“你想干什么?你不要想寻死,噬魂蛊操纵在我手里,我不会让你死的。”
凌晔唇边勾起一丝笑,苍白而冰冷,慢慢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出现一簇蓝色的荧火。
“噬魂蛊?是这个吗?”他轻蔑地问。
大巫师脸色剧变,心神大乱,却强装镇定道:“笑话,这是什么东西?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他万万没想到凌晔竟然能将噬魂蛊轻易取出。
他冷静下来,威胁道:“这个蛊已经与你的性命相连,你把它取出来,你自己也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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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凌晔看了眼手中的萤火,他身上散发出的冷静肃杀之气让大巫师胆怯,更让他心惊的是凌晔后面说的话。
“我早已熟读你们巫族的秘籍,你们巫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火。当年,你种在我身上的噬魂蛊,其实就是你的命火!”
大巫师心漏跳一拍,立刻断然否定,“胡说,我怎么可能把命火种在你身上!”
噬魂蛊之所以拥有强大的力量且不易被除去,得源于他多年精修的术法,除非他亲自收回,凌晔到死都没办法解开的。
他以噬魂蛊操纵着凌晔,让他饱受爱而不得的煎熬,一旦凌晔身死,蛊虫就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没想到,凌晔居然能把噬魂蛊取了出来。
凌晔向他逼近,大巫师被压迫得步步后退。
他压低眉眼,五官清晰如刻,“我把蛊虫取出来,自然没存着活下去的念想,但我即使死,也要拉你一起黄泉作伴。”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蓝色火光映照下,大巫师看清楚了他的脸,骤然心惊。
凌晔双目猩红,脸上却全无血色,嘴唇都是青白将死之色,他脚步虚浮,额上青筋毕露,显然正在用断气前最后一口气在与他周旋。
大巫师忙转头去看地上躺的雪若,发现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她竟然没死。
他恍然大悟,无法置信地喃喃道:“疯了你这个疯子,你居然能用血咒回转换命之术。”
凌晔微笑,“不错,中了星魂血咒的两人,除了能痛觉转移,还能换命移魂。”
“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的”大巫师目光空洞绝望,凌晔居然将命换给了雪若,在死前一刻要与他同归于尽。
下一秒,他袖中倏忽飞出一柄飞镖,直取雪若咽喉处。
“太迟了”凌晔身形移动,挡在雪若前面,他皱了皱眉,飞镖从他身体穿过,发出闷闷的声音。
他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眼中的光渐渐聚焦成冰寒侧骨的刃。
“到此结束吧。”
“再见了,大巫师。”
他的手掌猝然握紧,掐灭了手中的火光。
大巫师脸上的惊惧骤然定格,绝望的惨叫仍回荡在空中
*
雪若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屋子里。
左子衿坐在她的床边,他眼中满是血丝,神色疲乏,仿佛苍老了十岁。
看到雪若醒来,他手里的药都洒了,忙侧头过去,拭了拭眼角。
大结局(二)
“师父”雪若神情迷离, 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药碗,“这是什么药?”
她嘴里一片无法分辨的苦涩。
左子衿清了清喉咙,缓声道:“给你调理身体的药, 你你离宫出走感染了风寒”
雪若皱眉, 似乎听不懂他的话,“离宫出走?”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直达五脏六腑。
她吸了口气,蜷起身体,手捂着胸口,却触碰到胸前厚厚的纱布。
左子衿立刻紧张道:“你怎么样,还好吗?”
雪若怅然失神, 片刻后,忽惊喜若狂, “我,我还活着!”
“师父, 我想起来了,”她掐了把自己的脸,激动不已,“我被殷歌捅了一刀,我我没有死。”
左子衿一震, 脸上浮起浓重的失望, 他缓缓摇头, 无法置信。
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生效”
五个手指暗暗勾起, 他凝神片刻, 将手缓缓置于雪若发顶之上。
雪若偏头躲过, 不解,“师父, 你在做什么?”
左子衿眼眶微红,挣开她的手,强颜微笑ι兲??,“你累了,再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这是巫族术法,”雪若坐起,神情冷了下去,“为什么,你要抹去我的记忆?”
她猝然抬眸,抓住左子衿的一截衣袖:“凌晔呢,他人在哪里?”
她记得自己昏迷前,躺在凌晔怀里。
左子衿掩面逃避,被她一把拉过,哑着喉咙,怆声道:“师父,你说话,凌晔他是不是在外面,你你快去告诉他,我没事了。”
“你快去叫他进来我求求你了,师父”她哭着恳求。
左子衿仰起头,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下。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狠下心肠。
“雪若,凌晔死了。”
抓住衣袖的手骤然松开,落下。
“他走得很快,很平静,没有受太多罪。”
“他想让你忘记与他相关的一切,重新开始生活。”
“这是他的遗愿。”
颤抖的手指向桌上的碗,“喝下那碗药,就让孩子陪他一起去吧”
雪若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在窥灵镜里的那些时空,他一次次地死去,而她却在他死后安然回宫,顺理成章地嫁人,直至终老。
原来,她被抹去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
千灯镇的黑漆木门上贴了封条,雪若怔怔看了一会,迷糊中,已飞身越过墙头,落入小院中。
院中花草早已荒芜,屋门吱呀一声叹息,推门而入。
房内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书桌上笔墨纸砚井井有条。
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划过,桌面已积了薄薄一层灰。
打开空无一物的衣柜,他们的衣服曾经整齐地混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脚下的青砖地,是他曾立过的地方,桌上的书卷,是他曾细细翻阅过的,雪若在房中慢慢踱步,想起自己曾梦到的那个场景。
在无人的空房间,景物依旧,斯人已去。
凌晔吩咐烧掉了与他有关所有东西,连他自己,都被烧成了一把灰,撒入了悬崖下的深涧。
没有墓碑,没有遗物。
连一句话,都不曾给她留下。
他固执地把自己一个人禁锢在碧落黄泉之中。
这千灯镇的旧宅,或许是唯一留有他生活过痕迹的地方。
她摊开掌心,注视着手中泛着柔光的黑玉药瓶,左子衿的话在耳边响起。
“天命难违,往事莫追。雪若,你还年轻,服下这个药,重新开始你的人生吧”
*
三年后,夏州边陲小镇。
这日是个好天,日头早早的挂上了林梢,长街上商贩小铺都把货品摆了出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个穿着花棉袄,圆滚滚的小身影走在青石砖地上。
他刚学会走路不久,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停在了街最东边的糖人小铺前。
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停在了一个糖画的小猴上,巴巴地看着。
“呦,小诺诺,你来了。”糖人铺子老板娘看到他笑开了花,“你娘呢?”
小粉团子还不会说话,他转头,指向不远处炊烟袅袅的馄饨铺。
“哦哦,你娘忙着呢,”老板娘会意,弯下腰捏捏他的小脸,“今天你要哪个?随便选”
小诺诺踮起脚,看了一圈摊子上插的糖人,还是坚定地指向那只小猴。
“你喜欢这个,好,大婶给你拿。”老板娘取下糖人,递给他。
小诺诺眼都直了,欢天喜地地接过糖人,拱起肉嘟嘟的小手,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啊呀,你这蒜苗高的小娃儿总这么多礼干嘛?”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忙把他拉直。
小诺诺把一直握在手掌心里的铜板放在摊子上。
“哎诺诺,不用给钱,你小孩子家家吃个糖人,给什么钱。”老板娘要塞回去,小奶娃已经走了。
“你娘给我开方子抓药,都没收我钱呢!”老板娘在背后叫到,小身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又摇摇晃晃走回来,大眼睛放着光,指着摊子最中间插着的那个糖凤凰。
老板娘立刻会意,“你要带给你娘,对吧?”
粉雕玉琢的小脸用力点了点。
老板娘将糖凤凰包起来,小心翼翼地交给他,啧啧赞道:“这娃儿真聪明,这凤凰选得真好,配你娘。”
小诺诺接过纸包,欢天喜地地走了。
他是这长街上的熟客,沿途商铺的伙计和摊主,见到他都忍不住要逗逗他,一会儿功夫,他兜里塞满了糖果和小玩意。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馄饨铺子,绕过几桌食客,径直走向后厨。
雪若腰间系着围裙,正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裙摆被拉了拉,她转头,看见了自己正在舔糖猴的小奶娃。
弯下腰来,摸摸他的小脑袋,“买到糖人啦?”
小诺诺笑着点点头,一边展示兜里的“战利品”。
雪若看了看,无奈摇头,把糖果都掏出来,全部没收。
小诺诺一看急眼了,呜呜地叫,瘪着嘴就要哭,
雪若挑了一颗不怎么甜的糖果还给他,“你已经吃过糖人了,今天就只能再吃一颗了,剩下的我替你保管,糖糖吃多了,晚上又要兴奋得不睡了。”
小诺诺委屈巴巴,拿着仅剩的一颗糖,长翘的黑睫毛颤动,把眼泪生生瘪了回去。
雪若想起了什么,作势板起脸,“对了,还有件事情,娘要问你。”
她拉着小糯米团子到后厢房,指着自己的棉鞋问:“是谁往里面灌水玩的?”
小诺诺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
“娘就这么一双棉鞋,”雪若叹了口气,蹲下身子,耐心地跟他说,“你往里面浇了水,让娘出门可怎么穿呢?”
小诺诺听明白了,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娘给你准备了两个小碗,下次你要玩水,就用它们玩,好不好?”雪若拿出小碗给他看。
她笑着摸摸孩子的头,“好了,没事儿了,不是什么大不了哒。”
小诺诺神情放松下来,从背后拿出纸包,递了过去。
雪若打开纸包,两眼放光,“给我也带了糖人?这是管大娘送你的?”
小诺诺点点头。
雪若伸出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子,“算你小子有良心哈!”
母子两并排坐长凳上,一起吃着糖人,四只脚高兴地晃啊晃。
送走了最后一位食客,已近黄昏,雪若收拾停当,搬着木板正准备关铺子门。
“诺诺娘,你快去看一看,西边铁匠铺刘大爷家的媳妇难产了。”管大娘急冲冲地跑过来。
“刘大爷的媳妇”雪若一愣,“她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到预产日期。”
“嗨,昨儿早上地上打了霜,那小娘不小心滑了一跤,动了胎气,昨晚就要生了。”
“谁知道生了快一天一夜都生不出,他媳妇都喘不上气来了,刘大爷腿脚不好,他儿子又被拉去打仗了,这不托我赶紧来找你帮忙。”
“你说咱们夏州这南方地界,居然这几日这么冷,难道要下雪?那可稀奇得紧了”妇人不住地絮叨着。
“好,我马上就过去看看。”雪若扔下手中门板,解了围裙。
她换上湿漉漉的棉鞋,从一旁柜子里拿了药箱就往外奔。
“大娘,帮我关下铺子,诺诺在后院玩,先放你家照看一下。”她已走远,在远处亮起的灯火前转身,大声道。
管大娘挥手,“好嘞,你放心去吧。”
接生回来时,已经月上三更。
刘铁匠后继有人,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娃嘹亮哭声快把房顶掀翻。
雪若背着药箱,精疲力竭地走在长街上,灯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沿街百姓早已入睡,她缓缓走在石板路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嚣,她抬头,见不远处的两层小楼挂着暧昧的红灯笼,隐约有笑声和打情骂俏声传出。
她知道那是镇上唯一的风月场所,云雨阁。
真准备绕道而行,忽见几个大汉推搡着一个女子从里面出来。
那女子鬓发散乱,遮住大半边脸,衣裳也被拉扯得不整,几个男人对她拳打脚踢。
“你个臭女表子,贱货,也不看看大爷们是谁,睡你还敢要钱?”
女子以手护头,仍不甘示弱道:“你们凭什么不给钱,不要脸!”
一记重重的巴掌飞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后退两步,坐倒在地上。
一个大汉上去抬脚,对着她得胸口就要踹下去。
忽然一块小石头飞过来,他膝盖弯处一麻,腿一软,不觉跪倒在地。
几人转头,看到了站着灯火中,背着药箱的雪若。
“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确实不要脸!”雪若吹了吹手上的灰,轻笑。
她认得这几人是这条街的地头蛇。
“臭娘们,活得不耐烦了!”几人叫嚣着扑过去。
雪若扔了药箱,慢悠悠地伸出脚,脚尖勾起地上一根枯枝。
几个地头蛇还未看清,就见她身法快如闪电,压根看不清她人影在哪里,已经被树枝抽得鬼哭狼嚎。
恶霸们哭爹喊娘地抱头鼠窜,逃走了。
雪若扔了树枝,从地上扶起那女子,回去拎了自己的药箱,转身就走。
“等等。”女子在背后缓缓开口,“齐雪若,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雪若背影一顿,转头,端详眼前的浓妆女子半晌,才诧然道:“妙熹”
沈妙熹看上去十分狼狈,却皱眉微笑,“就是不肯叫一声姐姐。”
她鼻子发红,“倒也不怪你,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会包馄饨会看病,混得比我好多了”
“姐姐”雪若眼眶湿润,一时情难自禁,上前两步,抱住她,“怎么是你”
云雨阁的包厢内,妙熹熟稔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她脸上除了巴掌印,还有好几道抓痕。
她似乎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雪若默默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在街东开了个馄饨铺,孩子已经两岁多了,是符凌晔的孩子?”妙熹问道。
雪若点头。
妙熹没有追问凌晔的下落,她似乎早就猜到了什么,只是怅然笑了笑,“对了,你师父呢,他回医圣谷了吗?”
雪若摇头,“他去世了,在我孩子出生不久后”
屋内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妙熹惋惜道,“左先生身子骨一向就比较弱,没想到还是英年早逝。”
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她拿出一张小像,上面是个三四岁的男孩。
妙熹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用手指抚摸着小像上的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寄在乡下,你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雪若笑着接过,欣赏片刻,赞道:“长得像你,长大定是个美男子。”
妙熹笑容在脸上定住,淡淡道:“他天生不足,身子很弱,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
雪若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她,“孩子他爹呢”
“你说容绪那个死鬼吗?”妙熹哼了哼,“逃难途中被殷离人杀了,他倒是轻松了。”
她语气随意,却抬手抹了抹泪。
雪若心下难过,思量片刻,从药箱拿出方才刘铁匠给的诊金,塞在她手里。
妙熹不肯要,塞还给她, “留点自尊给我吧”
雪若坚持,“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有空我来看你。”
妙熹只得收下,“你不要再来这里了,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雪若笑了笑,“那我来看孩子,总可以吧。”
妙熹摇头,“孩子的妈见不得人。”
*
雪若在当铺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迈了进去。
当铺老板看到她递过去的玉佩,神色一凛,立刻把她请进了内室。
“夫人,这玉佩可不是寻常之物,你真的要当吗?”
雪若点头,“当了吧。”
当铺老板拿着玉佩爱不释手,啧啧称奇,说好久没收过这样成色的宝物了。
“只是,这背面被人雕出的这个奇怪图案,可能会让它的价格打些折扣。”他把青璃白玉佩的反面展示给她。
雪若心里有把刀在搅,她不敢去看那凌晔亲手雕刻的图案。
只有她懂,那是什么。
这是她唯一留存的凌晔遗物,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您给估个价就好”她转过头去。
“您这玉佩要死当,还是活当,死当价格略高。”
一瞬间的沉默后。
“死当。”
*
云雨阁。
妙熹斜着眼,看着雪若推过来厚厚一叠银票,“干嘛?”
“替你赎身。”雪若说得简单直白,“我估摸着还有些剩下,你买一处小宅,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她本坐拥金山,可是殷离人为祸天下,她把凌晔留下的玉印章留给了元裴,用那些钱充实吃紧的军饷,早日将殷离人赶出中原。
若是凌晔泉下有知,也会同意她这么做的。
妙熹虽然在笑,但却让人看着有些难过,“我现在难道不在好好过日子吗?”
“我没什么本事,但也不偷不抢,靠自己身体赚钱养孩子,给孩子瞧病。”
“雪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了,我并不想改变,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是夜,雪若拎了两坛酒,与妙熹在云雨阁最高的包间对饮。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两人抱头痛哭。
“齐雪若,你说我们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昭月公主,静乐郡主好遥远的称号哈哈哈”
雪若脸颊绯红,点头同意,“是啊,我们混得太惨了。”
妙熹捏着酒杯,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看着她:“你知道,我曾经有多讨厌你吗?”
雪若笑着点头,“当然知道,我也没多喜欢你。”
妙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雪若的脸,醉眼迷离,“不过,我现在已经释怀了,你贵为公主,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两个寡妇哈哈。”
雪若苦笑,低头看着杯中的酒,“你说得没错。”
妙熹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知道,你兄长掌权后,如果不是你护着,我和容绪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雪若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
她仰起头,低叹一声,眼中泪光闪动,幽幽道:“有时候,我真的好想他”
湿热的液体涌上眼眶,她强忍着,仍在微笑。
妙熹轻轻抱住她的肩,“不要想他了,我们都不要再想这些扔下我们的男人了。”
“想他们干嘛,我们都单身,自由快活得很。”妙熹劝道。
雪若转身,抱住了她,把下巴压在她的肩窝,泪流了下来,低低抽泣。
“你说,他就这么恨我吗?”
“一把火全烧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妙熹的神情渐冷,目光悠远,“带着孩子逃难的路上,我用身体换通关文书,这一路守城门的兵我都睡过了。”
她转头看向雪若,“日子不都这样过来了吗?我们只是一介弱女子,你说,我们做错什么了?”
“是啊,我们做错什么了?”雪若抬手,灌下一口冷酒。
*
天刚蒙蒙亮,当铺的伙计打着哈欠来开门。
他一眼撇见门外冻得直跺脚的雪若,诧异:“夫人,你要当东西?”
雪若迎上了,抖了抖手里的银票,“不是,我要赎当。”
“夫人,你当的那块玉佩已经被人买走了。”
雪若心往下沉,急眼道:“怎么可能我昨日上午才刚刚当的,老板你是不是搞错了,你再找找。”
“不会有错,昨日下午有位相公过来买走的,就是那块青璃白玉佩。”老板肯定道。
“相公,什么样的相公?”雪若拉住他的衣袖。
老板想了想,“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穿着短衫,长相比较干净。”
雪若急切道,“您能找到他吗,那个玉佩对我很重要,我愿意加钱赎回。”
老板摇头,正色道:“我们不能询问顾客的姓名身份,这是行规。”
“再说,你昨日不是说,这是死当吗?”
雪若内心苦涩,无言以对。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小诺诺已经三岁了。
他会说一些简单的话,每天叫八百遍“娘亲”,雪若被他烦得恨不得给他嘴上贴个封条。
上元节这日是他的生辰,雪若一早答应他,带他去长街看花灯。
前一日自起床,小诺诺就在不停重复念叨:“娘亲,花灯,糖人”
雪若替他提了提兜着尿布的裤子,“知道啦,娘亲明日早点收摊,带诺诺去看花灯,吃糖人,好不好?”
“嗯,好!”小诺诺两手捂着母亲的脸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笑开了花。
不料上元节这日清晨,馄饨铺还未开张,妙熹就跌跌撞撞跑来。
看到雪若,她腿一软,就哭倒在地,说她的孩子忽然病重,眼见得要不行了。
雪若二话不说,立刻拎着药箱与她去乡下。
她关上店铺门,嘱咐诺诺在家里守着,不要出来。
小粉团子懂事地点点头,他瘪了瘪嘴,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忙活了一天,雪若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妙熹的孩子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看到妙熹抱着孩子大哭,她松了一口气。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来时,长街上只剩稀疏的灯光。
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街道两旁招牌“劈啪”作响,刺骨寒意直透衣衫。
她缩了缩袖子,抬头看了眼苍灰色的天。
真的会下雪吗?
忽然想起诺诺还一个人在家,他不会点灯,估计怕得很。
她急忙加快了脚步。
推开铺子门,目光在黑暗中搜寻。
蹲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一下子蹦起来,扑了过来,“娘亲哇”
诺诺脸上泪痕交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雪若心头一酸,忙抱起儿子,替他抹去脸上泪水,亲了又亲。
因寒潮突至,长街上观灯的人寥寥,大部分的商铺都已经收摊。
雪若牵着诺诺走过一家家紧闭的店门,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失望,蹲下身子宽慰:“明日,娘亲让管大娘给诺诺做一个大大的糖人,好不好?”
孩子清澈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举手指着,“娘亲,哪里。”
雪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远的地方,街角处有一个卖花灯的,孤零零地亮着灯。
铺子上还剩不少花灯,小诺诺挑中了放在里面的一盏四翅蝴蝶灯。
铺主把花灯拿过来,雪若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
这四翅蝴蝶灯如此眼熟。
她的心莫名跳得飞快。
想起那一年上元节,凌晔亲手做的灯,一模一样。
“啊呀,夫人,不好意思,”
铺主端详了下蝴蝶灯,“这个灯已经被人定了,要不您看看其它灯?”
雪若一愣,“那您家里还有这个花灯吗?”
铺主摇头,“这花灯是请人专门订做的,只此一个。”
“哦”雪若惋惜道,看着铺主收走蝴蝶灯,又挂回原位。
她回神。
蹲下身去,哄诺诺买了另一盏兔子灯。
小粉团子拎着新买的花灯,话更密了。
“花灯,好看,娘亲,好看,诺诺喜欢”
循环一百遍。
*
第二日一早,馄饨铺还未开张,就有人来敲门,原来是昨日那个花灯铺主。
他送了一盏蝴蝶灯过来。
“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自上门,”雪若怔然拎着蝴蝶灯,“不过不是有人预定了吗?”
“昨日那盏已经卖了,这盏是新的。”
雪若端详花灯,果然与昨日那盏有细微不同,笑道:“您不是说只有一盏灯,原来又找出来了。”
“不是。”
铺主笑道:“做这个花灯的先生听说孩子喜欢他的灯,非常高兴,又连夜赶做了一盏,托小人送过来。”
雪若心下纳罕,来不及细思,忙取了钱给铺主。
谁知铺主无论如何不肯收,说做花灯的先生也未收钱,只是托他送过来,说罢就匆匆离开了。
雪若想了想,回厨房烧了一碗黄油鸡汤荠菜馄饨,用竹食盒密密封好。
她将鸡汤馄饨送到花灯铺子,“大哥,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相赠,可否将这碗馄饨送给那位做花灯的先生。”
没过多久,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出现在花灯铺。
他从铺主手里接过食盒,笑着道:“您这里有醋吗,帮我往馄饨里放一些好吗?”
“有的,有的,”铺主忙走进铺子后面自己的家里去取。
男子拎着食盒,从旁边的小巷子离开。
刚走了几步,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
顿时变了脸色。
大结局(三)
雪若站在一步开外, 满脸不可思议的诧异惊喜。
“李申”
*
城郊二里地,竹林环绕的小小院落。
雪若站在竹屋门前,不敢迈步。
她的心扑扑直跳, 有些窒息的晕眩, 怕自己略微一动,眼前的梦境就会猝然幻灭。
“吱吱呀呀”声音响起, 是轮子滚过竹板地,缓缓走近。
她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李申推着竹轮椅出来,她看清楚轮椅上那个白衣身影,差点站立不住。
目光扫过熟悉的消瘦身形,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微抿的薄唇,高高的鼻梁, 修长的眉
他眼上蒙着一条白色丝带。
这一瞬间,眼泪奔涌而出。
她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主人, ”李申看了雪若一眼,迟疑着开口。
“这位妇人的相公去京城做买卖,多年不归。她不识字,想请您替她写封信给她相公。”
轮椅上的男子微微侧头倾听,听罢, 温和道:“好。”
短短一个好字, 与梦里听过千百遍的声线重叠。
泪眼模糊中, 她兀自伸出手去。
茫然地想去触碰他的脸, 却停在他眼上丝带的咫尺距离, 摆了摆。
没有丝毫反应。
李申动容地看着她。
“夫人请说。”
凌晔磨好墨, 侧耳静静等待。
雪若收回手,深吸口气, 坐在竹桌对面。
虽然早已服下改变嗓音的药丸,她仍因为激动难抑而紧张。
凝视着对面的人,她哽声道:“一别经年,夫君安好?”
持笔的手略一顿。
随即提笔挥毫。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笔端,没想到他目不能视,竟然能如常人般书写。
“自君昔日离家,虽不能日日相守却常于梦中相见”
她局促地蜷起手指,手背上布满劳作的细纹。
“院中的紫藤花开得热闹,那一年,夫君亲手种的柿子树,果实都已经成熟,收了一大箩筐”
时光闪回。
千灯镇小院里流苏花亭亭如盖,她站着树下,仰头怔然。
她挖出了他们亲手埋的女儿红,对着明月独饮,一杯接着一杯。
“京城的戏班子来镇上演出,你曾说要一起看,却匆匆离家。”
“为妻替你看了,看的是龙凤呈祥,甚好。”
她含泪微笑,缓缓说来。
书房的抽屉里,她找到了笑广林的票,是他还没来得及给她的惊喜。
开演之日,她跑去看了。
在满堂观众的大笑声中,一个人泪流满面。
她絮絮地说,他静静地听着,微微蹙眉,笔端沙沙。
“汝儿已满三岁,好动伶俐,每日承欢膝下,为妻身体康健,望君勿念。”
生诺诺的时候难产,生了三天三夜,子衿三日未曾合眼。
孩子顺利生下来时,搂着臂弯里的襁褓,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倒是师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头发都急白了。
往事已矣。
“日日思君,终难得一见,惟见明月皎皎,如见君面”
屋内陷入长久沉默,只听风吹过竹林,哗哗作响。
“夫人,”凌晔持笔,轻声提醒,“还有吗?”
雪若从他身上收起目光,回过神来。
“没有了。”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渍。
她起身,从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盘糕点。
“先生不收银钱,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聊表心意……”微颤的手将盘子推过去。
李申上前,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凌晔手中。
修长的手指摸索着捏住糕点,他咬了一小口,神色微滞。
很快,便自如地细细咀嚼。
李申去后面取茶水。
凌晔脸上露出微笑:“很好吃,多谢了。”
一不小心,手上的糕滑落下去,掉在衣摆上。
他摸索着去找……
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有些费力。
雪若蹲下身子,捡起桂花糕,轻轻触碰他的手背。
凌晔慢慢地接过,“抱歉,让您见笑了。”
雪若咽下喉中酸涩,竭力使声音平静:“先生……可会觉得辛苦……”
“并不觉辛苦。”
凌晔摇头,淡淡道:“曾有人为我舍命,在下虽残躯凋敝,却不敢自弃。每过一日,便好似替他们多活了一日……”
雪若含泪点头。
鬼神医和左子衿合力救下了凌晔。
他们赶到时,大巫师已然殒命,凌晔气息全无。
鬼神医以自己的命火护住了凌晔的一线生机,自己撒手西去。
失去鬼神医命火的庇护,左子衿身体每况愈下,强撑到雪若生下孩子,母子平安才离世。
凌晔虽被救回,却因为血咒换命的反噬,再也无法视物和站立。
雪若走出竹门,轻声问李申:“你的伤还好吗”
李申抬手摸了摸胸口,“已经无碍的,当日房将军刺的是胸下半寸穴位,只是假死,并不致命。”
雪若放下心来,又回头看了眼竹屋,“那就拜托你照顾他了”
刚走了两步,听到李申在后面怆然问道:“殿下,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雪若仰头,看着天空用力眨眼。
半晌才回头,微笑,“他还活着,我便无憾了。”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魂血咒并未解除。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会触动血咒,带来更多的灾难和两人的生离死别。
因此,他们默契地选择了远离彼此生活,成为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两个相爱的人即使无法生活在一起,远远相望,知道彼此安好,就这样默默陪伴,走过一生。
也许,是另一种圆满。
雪若走后,凌晔坐在廊下,听着风吹竹叶的声音。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一点,两点,三点
他微仰着头,伸手向天空。
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他的指尖,转瞬化为水珠,滚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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