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厨房里面一片热气腾腾的, 不大的空间内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已经放好了几碗小菜。
苏怀洛腰间系着围裙,在灶台旁忙碌, 沁儿哼着小曲儿, 蹦蹦跳跳地在搬椅子。
雪若见状,忙进去帮忙, 回头一看,却见苏辰站在门口,略有些拘谨和无措,望着厨房内发呆。
“咦,你怎么杵在那里?快过来帮忙!”雪若笑着嗔道, 对他挥挥手让他进来。
苏辰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迈步进来。
雪若旋即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筷子, 吩咐道:“去把筷子洗了,擦干净后摆在桌上。”
苏辰听话地点头应承, 出门舀了一盆井水回来,坐在灶台边的小矮凳上准备洗筷子。
苏怀洛在一旁看到,上前想接过他手里的盆,劝阻道:“你莫把手沾湿了,去坐着等上菜就好了。”
苏辰固执摇头, 低头轻声回道:“不用, 我来洗。”
苏怀洛慈爱地望着他, 唇边含着微笑, 便由他去。
雪若在摆碗的间隙瞥了苏辰一眼, 见他抿着唇, 纤长柔软的睫毛低低垂着,十分仔细洗着筷子, 洗好后再用白布擦去水渍。
她见过从容持剑杀敌于谈笑间的苏辰,她见过淡漠孤高避人三尺外的苏辰,她见过至情至性舍生忘死的苏辰
却是第一次见到埋头做家务的苏辰,再看看一旁苏怀洛忙碌的身影,或许是母子间有天生的默契,两人在一起的画面让人有说不出的幸福和谐之感。
夜完全黑下来,厨房内亮起暖暖的烛光,苏怀洛将一大盆盈满热气的馄饨端到八仙桌上,对围坐在桌旁的三人笑道:“菜都上齐了,趁热吃吧。”
桌上虽然只有三四个菜,烧法却是十分精致,荤素搭配,色香俱佳。
而馄饨则个个皮薄馅大,饱满的面皮下隐约可见翠绿的馅,没在金黄色的鸡汤里,十分诱人。
雪若瞪大眼睛,赞叹不已:“伯母,你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烧了这些菜,竟然还包了馄饨,这馄饨看着就很好吃。”她嘴甜起来胜过抹了蜜,以前在紫宸宫的时候就被允轩戏称为“长辈杀手”,王族的长辈们没一个能扛得住她的彩虹屁。
“那你快尝尝。”苏怀洛温柔微笑,拿起雪若面前的碗替她盛着馄饨,道:“很久没有下厨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这几日大家身心疲累,馄饨最易消化,吃了或许会舒服些。”
除了烧好的馄饨,她还贴心地留了一屉未煮的馄饨给那老妇人,用湿布盖着放在案板上,聊表感谢之意。
雪若见她第一个帮自己盛,有些不好意思,但长辈好意不敢推辞,忙站起身谦让道:“伯母我自己来就好。”双手接过盛好馄饨的碗,连声致谢。
苏怀洛含笑望着雪若,眼里心底都是称心满意。
“伯母,特别好吃。”雪若两口吃下一个馄饨,由衷赞道。
“那是自然,我娘烧菜可是一绝呢。”沁儿早忍不住,拿了筷子先夹菜吃填肚子。
苏怀洛嗔怪地看了沁儿一眼,见苏辰默然坐在那里,她恍了一下神,只觉得这一幕应该出现在梦中而不是眼前。
忙低下头去稳了稳情绪,仔细地盛了一碗馄饨放在苏辰面前,热切道:“辰儿趁热吃。”
苏辰的手放在桌上没有动,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馄饨,眸光闪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他没有立刻吃,手指持着青瓷汤勺,轻轻在碗里拨动馄饨,良久才低下头,轻轻呡了一口汤。
鲜美的鸡汤入口,滑下喉头时却是酸涩难当。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吃母亲做的食物,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眼前这一幕一直是他渴望多年的执念,因为屡屡得不到而想成了心结,郁结了愤恨。
然而,当这一切不期然地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压抑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的眼睫有些湿润,许是被碗中的热气熏的,他不敢抬头,怕被人看出慌乱来。
忙舀起一个馄饨,送至唇边,轻轻地咬开薄如蝉翼的外皮,香椿的浓郁的气味裹着猪肉的鲜香充斥在唇舌之间。
居然是香椿馅的馄饨,口味也是熟悉的口味,他面上平静如水,心内激荡汹涌。
思绪倏忽回到多年前,他在温师父府里学武功的时候,师母做得最多的就是这香椿馅的大馄饨。
雪白透翠的馄饨坐在金黄醇厚的鸡汤里,上面点缀着碧绿的葱花,既有鸡汤的鲜美,又有香椿的清新口感,他可以一口气吃上好几碗。
阿让每次都气得大叫,他最是受不了香椿浓烈的味道,抗议道:“为什么每次都是香椿馅的,我不要吃!”
师母每次都是无奈地对他笑笑,盛了一碗白米饭,让他就着鸡汤吃。
阿让气呼呼地,喝一口汤,扒拉着一口白饭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下一次吃馄饨的时候,依旧还是香椿馅的。
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些对不起阿让,不明白为何每次师母烧馄饨都是香椿馅的。
阿让在屡次出离愤怒后,已经接受现实了,默默地给自己盛一碗白饭,泡在馄饨汤里不声不响地吃。
往事飘散不可追,当年做鸡汤馄饨和陪着他一起吃的人,都早已成了地下亡魂,不知游荡在地府的何处。
在他最孤单最彷徨的时候,是温氏一家人给了他全部的温暖,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而他的亲生父母早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好吃吗”苏怀洛忐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眼帘,正对上母亲期待的眼神。
他敷衍地“嗯”了下,眼底有刺骨的凉意,很快就转开目光,简短地回道。
苏怀洛敏感地捕捉到他眼中的疏离,她脸上的笑微微僵住,忙掩饰地看向别处,另拿了一双筷子给雪若夹菜。
雪若来不及吃,连声道谢:“伯母,够了谢谢”
沁儿在一旁看着她们,又看看自己的哥哥,掩着嘴偷偷地笑,在她看来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满足。
苏辰冷冷道:“我们不宜在此地逗留太久,吃完饭就尽快离开吧。”
几人闻听,都不再多言,默默低头吃着饭,方才暖融融的场景也瞬间冷了下来。
他们吃好饭,向老妇人再次致谢后,便辞行登上了马车。
两匹马都已经喂饱干草和水,精神抖擞地载着四人继续在夜色中奔驰,还有四五个时辰的路途就可以抵达北魏和东梁的边境了。
雪若从疾驰的马车中探出头去,蓝紫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空气中充满青草和林木的清新气息,这是她第三次穿越到这个时空,却头一次感觉心情如此地畅快。
自从与上官逸遇见又分离之后,她常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经历了颠沛流离,允轩被俘,父王辞世,母妃被关押,每每遇见百姓们骨肉分离,流离失所,她便忍不住悲从中来,感同身受,惟愿世人与至爱亲人都能长相厮守。
如今看到苏辰母子、兄妹劫后团聚,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圆满,更让人满足的了。
当夜色渐渐淡去,天边露出水墨色微熹之时,马车停在一处宽阔平坦的山谷,让跑了一夜的马歇息一下。
苏辰率先跳下车,从车上取下踏脚放好,等雪若几人下车。
沁儿睁着惺忪的睡眼,第一个从车内钻出来,奔跳着下了车。
雪若一夜未睡,马车停下来准备下车活动一下,她见苏怀洛弯腰下车,正要上前搀扶,见苏辰站在车旁,她忙收回手,后退了一步,把机会留给苏辰。
想起昨夜他们一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晚饭的场景,苏伯母从头到尾都在迁就和讨好苏辰,但苏辰始终不冷不热,若离若即。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这个外人看在眼里也是无奈,十余年抛弃和不闻不问的伤害又岂能在一朝一夕就治愈呢?
就算伤口不再疼了,可是伤疤犹在,痛苦难以湮灭,或许他仍然需要一些时间去原谅母亲,真正地放下心结。
所幸,余生还有很多时间,他还有很多机会来修复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苏怀洛一钻出车厢就见到站在车旁的苏辰,她一怔,心中莫名又忐忑起来,她越想靠近他,却感觉他离得越远,与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他还在怨恨着自己,他应该恨,她无话可说,只能在心中默默流泪。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车辕,因久坐而肿胀的脚颤巍巍地踩上踏板时,一只弯曲的胳膊倏忽跃入眼帘。
她看了一眼苏辰,惶然地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心里不敢耽误他时间,不由加快了下台阶脚步。
“走慢点。”苏辰低着头,闷声提醒。
苏怀洛心中微暖,“嗯”了一声,偷偷瞟了一眼苏辰表情,似乎又不像昨夜那般冰冷,不觉松了一口气,扶着他的手稳稳地踏上青草地。
一条不宽的河流从山谷中蜿蜒而过,苏辰将两匹马牵到河边喝水。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苏辰指着近在眼前的一个山头,道:“翻过这个山,就是北魏与东梁的交界处了。”
苏怀洛母女闻言欢欣,雪若见溪水清澈,便准备去洗个脸清醒一下,沁儿听到后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一起去了。
见苏怀洛一人坐在河边,苏辰犹豫了一下,返身从车内拿出水囊,递了过去,淡淡道:“喝口水吧”
苏怀洛抬头微笑,接过水囊,她的眉眼在晨曦前最后一抹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秀美。
苏辰移开目光,转身要走,听到她在身后缓缓开口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鞋底踩在青草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被拨动的心弦。
他背对着母亲,喉咙干干,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冷笑道:“我过得辛苦与否,你会在意吗?”说完抬腿就要走。
苏怀洛心中刺痛难忍,她站起来,对着苏辰的背影,哑着喉咙道:“我知道,也许我连关心你的资格都不应该有。但晔儿看到你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你还能认我这个母亲,还肯冒着危险来救我,我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一声“晔儿”出口,苏辰后背一僵,瞳孔猛然收缩,止住了脚步。
记不清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印象中曾有一双大手把年幼的他举得高高的,蓝天白云和御花园的树在眼前旋转飞过。
“晔儿飞,晔儿飞得高高的,我的宝贝晔儿”他在那人的呼唤中“咯咯”大笑。
心骤然被扯出一个口子,往事裹挟着那些快乐、忧伤、惆怅和悲愤蜂拥而出,坚硬的外壳被剥去,只剩下一个皱巴巴的即将干涸,却依旧柔软无比的心。
如今她已经家破人亡,除了他和沁儿,在这世上别无所有,无依无靠。
与他一样,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无论他心中有多少恨和不平,终究改变不了母子的血缘亲情。
“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他的喉咙有些哽咽,仰头望着漆黑天幕平复了下,转过身来,目光缓和了许多,“我在东梁一处僻静之地购置了宅院,今后我们便去那里安家,你和沁儿再也不必受苦了。”
听他说“我们”,苏怀洛激动不已,红着眼眶拉住他的手,不放心地再次确认:“你呢?你是跟我们一起的,对吗?”
这次苏辰没有挣脱,由着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垂下眼眸:“嗯”
“太好了,”苏怀洛喜极而泣,眼泪夺眶而出,她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不好意思道:“你看我,高兴得有些控制不住”
雪若带着沁儿在河边洗脸洗手回来,见母子和睦融洽的样子,不禁又惊又喜,欣慰不已。
这时,沁儿忽然指着远处,好奇问道:“你们看,那边亮闪闪的是什么,萤火虫吗?”
几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遥远的河对岸有星星点点的光,煞是好看。
苏辰神色一凛,连忙站起来定睛细看。
正在这时,有密集的东西划过空气的声音,他们怔然抬头,看着天空中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黑点。
沁儿懵懂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是虫吗?”
话音未落,苏辰猛然大喝一声:“是箭,追兵来了,快跑!!”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话音未落, 数不清的利箭如急雨一般迎面而来,马车上、周围的草地上瞬间插上了数支箭。
苏氏母女均吓得高声惊呼,雪若也惊呆了, 抱着水囊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辰率先抽出长剑, 迅疾跃起挡在她们前方,他挥舞着手中的剑, 不断挑开射过来的箭,边转头对着身后疾呼:“上车!阿若带她们快上车!”
雪若瞬间清醒,扔下水囊,拉着沁儿和苏怀洛就往马车跑。
苏辰一人面对着箭雨,倒退着掩护她们上车。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逐渐清晰, 沁儿口中的萤火虫,竟是举着火把疾驰而来的马队!
为首几匹马上的人高举着旌旗, 红色旗帜上绣着醒目的黑色盘龙,马队前面的人举着刀剑, 后面的人齐齐搭起弓箭,一路高声喊叫着冲过来。
是宁北大营!
苏辰心头剧震。
没想到,区区两名女囚的逃跑居然惊动了宁北的守军前来追拿,这件事实在不合常理。
他忽然就明白了,如果不是官府设局故意放走母亲和妹妹, 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便是他们的劫囚计划提前泄露了, 有人向宁阳暗中通报了此事, 所以王城禁卫军才会迅速赶到。
因为追捕他们的禁卫军没有及时传回消息, 抓他们的人来不及再从宁阳派兵, 就直接通知了八十里外的宁北大营前去围剿。
能调动宁北大军的人,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人…
除了宫墙内的那人, 还有谁。
他心中升起可怕又绝望的念头,不禁浑身冰冷微微战栗,一股血直往头顶涌,狠狠咬紧了后槽牙,眼神愈发冷戾凶狠。
手中的剑挥舞得快如闪电,剑光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如蝗阵般飞来的羽箭牢牢隔开。
马蹄声、叫嚣声渐渐逼近,射过来的箭的力度和准度都在加强,好几次都是贴着雪若几人的身体擦过,让她们惊出一身冷汗。
沁儿是第一个爬上马车的踏脚的,却因吓得腿脚发软,还没钻进车厢就被自己绊倒了。
不断有箭从耳旁呼啸飞过,雪若正弯下腰躲避,见沁儿忽然摔倒,急得忙上前去扶她,不料一支羽箭穿过苏辰的剑锋屏障,直直地向沁儿的方向射了过去。
“沁儿当心!”苏怀洛在后面眼尖看到,惊得立即大叫。
雪若来不及回头看,听到苏怀洛的叫声,直觉有箭正射向沁儿,她没有时间思索,倏地站起身挡在沁儿前面,双手猛地将沁儿往车厢里推。
见沁儿被推得连滚带爬地冲进车厢,雪若心中一松,她自己已无时间避开,除了闭上眼睛做不了别的反应。
然而她并没有被箭射到。
只闻身后“砰”的一声,她胸口一跳,心有余悸地回头。
耀眼的剑光划过眼帘,苏辰不知何时已闪身过来,千钧一发之时替她挡开了飞箭。
雪若喘出一口粗气,感激地看了苏辰一眼。
目睹方才惊险一幕,苏怀洛吓得面无人色,只听苏辰回头大声催促:“快上车!”
两匹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一直焦躁地跺着蹄子,马车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起来,雪若冲上去牵牢缰绳稳住马车,“伯母,快上车。”
苏怀洛不敢耽搁,扶着车辕,颤颤巍巍往车上爬,不放心又回头看了眼苏辰。
正在此时,又有数支羽箭从四面八方朝着苏辰直直地射了过来。
大约是那些追兵见屡射不中,恼羞成怒,集中火力冲着苏辰来了。
苏辰奋力抵挡,拦开了大部分袭来的飞箭,但仍有一支箭以十分刁钻的角度躲过剑锋的防御,直扑他胸口而来,眼见得已是避无可避之势。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他被人从后面重重推了一把,身体向前踉跄了两步。
耳畔响起利箭划破空气,刺穿血肉的声音。
他惊骇回头,赫然见苏怀洛左肩靠近胸口的位置上插了一支箭,鲜血渗透衣衫蔓延开来。
“伯母!”雪若惊恐呼叫,一把托住苏怀洛站立不住的身子。
苏辰脑子里“轰”地一声,睁大眼睛,满脸惊惧,不顾危险俯身蹲在苏怀洛身边查看。
“你…你怎么样?”他有些无措,声音颤抖。
“娘!”沁儿从车窗探出头,凄厉地哭喊。
“沁儿,你别出来,快进去,危险!”雪若见状急得大叫。
沁儿把头缩了回去,车厢内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哭声。
苏怀洛歪在雪若怀里,脸白如纸,安慰地对苏辰笑笑:“我没事…你当心后面!”她眼中闪着焦灼的光,用手指向苏辰身后。
苏辰侧身,反手挥剑,重重地挡开了后面射来的一支箭。
“抓活的!!”追兵已经近得看得清面貌了,见他们中有人中箭,开始疾呼要将他们活捉。
苏辰猝然站起,眼中怒火燃烧,握剑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雪若检查了下苏怀洛的伤口,还好离心脏位置差一点,应该不至于致命。
她在苏辰的掩护下,艰难地拉着苏怀洛往马车上挪,但苏怀洛受伤较重无法站立,她试了几次移动不了她,急得满头大汗。
追兵越来越近,苏辰抵挡箭阵难以脱身,眼看他们全将陷入束手被擒的绝境。
“不要管我,来不及了,你们带着沁儿走!”苏怀洛阻止雪若再拖她上车,向苏辰喊道:“快!辰儿,你们快走,能逃一个是一个!”她略一用力,伤口的血便迸出来更多。
“不,伯母,要走一起走,我们不能扔下你。”雪若用手捂住她的伤口,摇头拒绝。
“再不走,大家都要一起死在这里了,辰儿,求求你们了!”苏怀洛含泪道,她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
苏辰回头,只一瞬间的痛苦思忖,决然道:“阿若,你快带沁儿走!”
苏怀洛眸光剧震,拉住苏辰的衣摆眼泪横飞,苦苦哀求:“辰儿,你和他们一齐走,你不可以在这里等死,娘求你了!”
“不,我留下来陪你。”苏辰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不必多说了。”
知道他心意已决时,是没有人可以让他动摇的。
苏怀洛的手骤然松开,神情绝望。
雪若怔然无措,苏辰快速走近,伸手握住她的手,眼中含着一丝笑,带着诀别前的平静:“沁儿,就拜托了…”
他的掌心带着一贯微凉的温度,只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雪若嘴唇动了动,怅然若失地望着他,还想说什么,接触到他恳切的目光时,便咽下了想说的话,只是含泪重重点了点头。
苏怀洛气急攻心,剧烈地咳了起来,苏辰忙蹲下身子,从雪若手中接过母亲靠在自己身上,催促道:“快走!”
雪若抬手抹了抹脸,哽咽道:“伯母,你们保重”
又看了一眼苏辰,转身决然跳上了马车。
马车快速启动,雪若坐在车前挥动马鞭,沁儿挣扎着从摇摇晃晃的车窗伸出头,拼命地喊:“娘娘”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河滩上,令人心碎神伤。
苏怀洛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密集的箭雨终于停了下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浩浩荡荡杀了过来。
母子俩静静地坐在河滩边,仿佛对逼近的危险视而不见。
既然逃无可逃,他们反而镇定下来,坦然面对这最后的、短暂的独处时光。
苏辰将长剑放在身边,抱着受伤的苏怀洛,眸色悲伤暗沉,轻声道:“是不是很痛”
苏怀洛虚弱地喘息,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摇头道:“还好,不疼。”
她抬了抬手,想要触碰一下苏辰的脸,但又不忍手上的血弄脏他,终是放了下去,喃喃道:“你这个傻孩子为何不去逃生?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心中的痛锥心刺骨,掺杂着难以言述的悔恨。
这一生,她已亏欠他良多,到最后,还要他搭上性命来陪她。
她真是罪无可恕。
苏辰咬牙,寒声道:“那便拼个你死我活,我不信他们能占多少便宜。”
苏怀洛心如刀割:“终究是我害了你”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身体克制不住颤抖,苏辰心中不忍,忙道:“你不要说话了。”
“不,晔儿,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她摸索着握住他的手,眼中泛起细碎的光芒,只有与他单独相处时,她才会叫他的真名,“再不说,我怕永远都没有机会说了。”
苏辰本能地想要回避她要说的内容,但手被她紧紧地拽着,怕她过于激动牵到伤口,他只能低声道:“好,你说,我听着。”
苏怀洛的嘴唇惨白如纸,她努力仰起目光,去看苏辰的脸,说得很艰难,“娘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罪”
她眼中渐渐有了些神采,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也许你不信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抛弃你。那一年,你来找我,我是不得以才不与你相认的”
原来,她都记得。
苏辰一时说不出话来,惊骇地望着她。
“你你说什么”苏辰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微微颤抖着。
记忆混沌的脑海中,那个伤透心的小孩在黑夜的雨中一直奔跑,他跑了一路,浑身溅满了泥,却怎么都追不上远处的那束微光。
就在他倦了、累了、麻木了,已经习惯在黑夜独自徘徊,不再想要被那束光照耀之时,那微光倏忽近在咫尺,他只要轻轻地移动脚步,略微抬一抬手,就能触碰到
“我说”苏怀洛温柔、歉疚又贪恋地凝望着他,噙在喉头,压在心底十余年的话正要出口
娘一直是爱着你的,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这些年的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
“大胆逆贼,竟然敢协从朝堂钦犯逃跑,还不快束手就擒!”一声断喝如霹雳当头斩下,截断了她后面的话。
天边已经透出水墨般亮色来,旌旗在清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的黑龙张牙舞爪狰狞可怖,为首的将领一身铁甲,面容冷峻,昂首坐于马上。
方才说话的是那将领身旁的副官,居高临下带着瓮中捉鳖的得意神情,大队人马停在了距离苏辰他们半丈远的地方,
苏辰恍若未闻,只是小心地将苏怀洛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动声色地捡起了地上的剑。
他昂首立于马前,眸光寒冰彻骨,倨傲冷笑道:“要我束手就擒,先问问我手上这柄剑答不答应!”
马上的众人见是个面容陌生、俊朗挺拔的玄衣青年,均严阵以待,唯有那最前面的将领看清楚他的面貌后,眼中隐约有惊诧的神色。
那副将怒道:“无耻逆贼,还敢负隅顽抗,你这是自寻死路!”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音,就见眼前身影攒动,待反应过来,苏辰已一剑斩向他的座骑,那马受惊前蹄腾空,将副将骤然甩落马下。
那副将飞在半空之时,只见黑影跃起,一道血线随剑光飞过,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咽喉处汩汩地向外冒着血,瞬间成了一具死尸。
如此挑衅!其余军士均是大惊失色,饶是身经百战的宁北大军,也被这人千军万马前瞬息取人首级的本事给惊呆了,待反应过来纷纷跳下马,手持利器一拥而上。
不想苏辰一柄长剑快如闪电,东冲西杀如入无人之境,只片刻功夫,河滩上已是一地死尸了。
那为首的将领坐在马上看了片刻,在心中暗自惊叹,他的士兵们将此人围在圈内,前赴后继地一批批冲上去,却接二连三地倒在他的剑下。
心中暗道:快雪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他见手下仗着人多也未能占据上风,便瞅准一个空挡,拎着一柄长刀,拍马冲了上去。
众军士见主帅出马,纷纷闪让,那将领骑马向苏辰撞去,苏辰反应过来,侧身躲过,长刀紧跟着劈了过来。
苏辰持剑抵挡,宝剑与长刀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火花四溅。
其余的士兵趁着苏辰与将领纠缠无暇分身,立即将他围成个密筒一般,齐齐挥动兵器向他进攻。
纵然苏辰剑法独步天下,但一人之力如何抵挡眼前的千军万马,他已然杀得满眼猩红,但体力却在迅速耗竭,无数次挥剑抵抗后,他手脚渐渐有些发软,脑子里“嗡嗡作响”,随着胸口的旧伤在一次挥剑中迸裂开,在一次招架那将领长刀的正面袭击时,他的长剑被震得脱手而出。
冰冷的刀剑齐齐架在他的脖子上,士兵们将他团团围住,高喝着同时用力按下手中的武器,他抵挡不住,猝然跪倒在碎石滩上
苏辰喘息着,以手撑着地,眼中仍是不屈的孤傲,押着他一名军士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杀宁北营的人!”
将领眉心微蹙,默然看着,呡唇不语。
苏辰轻蔑一笑:“成王败寇,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马蹄声响,有人骑马从远处快速奔来,到将领马前停住,跳下马躬身禀告:“启禀将军,去追那逃犯马车的侍卫来报,因马中箭发狂,那马车掉进山谷摔得粉碎,估计车上两人都已尸骨无存了。”
“什么?这不可能”苏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刺在心头,鲜血淋漓,一时浑身冰冷。
这不是真的,雪若和沁儿死了?
怎么可能,她们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震惊和悲愤化为撕魂裂骨的痛,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五官森然而扭曲,咬牙道:“我与你们拼了!”
胸前伤口往外溢着血,他迎着刀锋站起,徒手抵挡闪着寒光的刀剑,那些军士见他不要命了,情急之下便要将他立刻斩杀。
有女人凄厉的惊呼声响起。
“哐当”刺向苏辰的兵器都被一柄长刀挡开,长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刀背直取苏辰的后颈,不轻不重地击打了一下。
那将领冷静地看着方才负隅顽抗的人倒在了地上,“将他绑起来!”他收起长刀,淡淡吩咐,手下的军士忙去照办。
忽有军士上前禀报:“启禀将军,那犯妇说要单独与您说几句话。”
将领心中“咯噔”一下。
踌躇片刻,沉声回道:“好!”说罢跳下马去,整肃衣冠。
军士们层层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阔步向河滩边走去。
碎石滩上的一块大青石上,端坐着一位布衣妇人,她身上血迹斑斑,脸色惨白,神情却端庄平静,气质矜贵从容。
见将领避开众人,一人上前,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略微欠身,郑重施礼道:“陆将军。”
那将领忙弯腰,一脸惭色,拱手恭敬道:“小姐”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个土坡上。
她睁着眼睛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和纵横交错的树枝,大脑陷入一片混沌,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略微活动了下手脚, 浑身上下传来散架似地疼, 扯得头皮都一跳一跳地发麻。
发生什么事了?
她喘了两口气,挣扎着爬起来, 坐在地上缓不过神来。
难道她已经穿越回去了,又回到了夏州?
她心中一喜,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忙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当看到玄色的夜行服和轻便的皂靴时,她泄气了, 希望如气泡瞬间破灭,原来她还在这个空间。
她定了定心神, 渐渐地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想起他们在河滩上遭遇了大批追兵,苏伯母中箭受伤, 情急之中,苏辰让她带着沁儿去逃生。
她赶着马车带着沁儿在山间一路狂奔,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路追兵,一直紧紧跟随在后面。
追兵不断向她们射箭,经过一个峡谷的时候, 她们的一匹马中了箭, 顿时发狂地带着另一匹马往山谷下面里冲。
她见势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 她扔掉缰绳冲进车厢, 一把抱住沁儿。
“抓紧姐姐, 千万不要松手!”抱着沁儿跳车的时候,她在沁儿耳边反复叮嘱。
说完心一横, 在马车歪斜摇晃地摔下山谷之时,紧搂着沁儿决然地跳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蓝紫色的天空,黑魆魆的树木,深褐色的土地交替出现在眼前,她的身体在翻滚,不断撞击在坚硬、锐利或松软的表面
她痛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浑身骨骼都被撞得嘎吱作响,身上某处被划伤痛楚清晰,她忍着痛维持着清醒,将沁儿死死护在怀着,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再下坠。
“沁儿,就拜托你了”苏辰最后的话在脑中萦绕不去,漆黑如墨的眼中满是恳求托付。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豁出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护着沁儿的平安,不能让沁儿受伤。
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不知怎地,思绪蓦然闪回到雪狼谷的那个夜晚。
雪崩前,上官逸抱着自己从雪山上滚下来的那一刻。
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而坚定,看不到丝毫的恐惧,声音轻如细雪拂过耳畔:抱紧我
泼天翻转的白色雪雾中,他将她紧紧嵌在怀里,冰雪寒冷彻骨,他的怀中宽厚温暖,两个人的心都很宁静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那时的眼神,那时的话语和心境。
原来,当心中有要守护的人时,自己的生死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而,也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她扶着一棵树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观察了一下,发现自己正在半山的山腰上,再往下数百步距离就是一个深渊,马车应该顺势掉进了下面的悬崖,而她们两人在山坡上被树木和隆起的土包阻挡才没有掉下去。
她往远处仿若张着巨口的悬崖探了探脑袋,捂着胸口暗自庆幸,再向下滑落一些距离,恐怕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可是,沁儿呢?!
脚腕有些发软,她跌跌撞撞往前走,艰难地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和灌木,心急如焚地找寻沁儿的身影。
终于,在距离她不远的一个草丛里,找到了昏迷的沁儿。
她心头一喜,冲过去把沁儿抱进怀中,一顿检查她的手脚、脉搏有无问题,直到确认她一切安好时才放下心来。
她唤着沁儿的名字,沁儿幽幽转醒,懵懂地看着她,问:“阿若姐姐我们都死了吗?”
雪若抹去她小脸上沾着的泥,微笑道:“没有,我们命大着呢,你看这里青天白日有山有树的,地府是这个模样吗?”
她扶着沁儿起来,让沁儿在原地休息一下,她去打探一下,看是否还有追兵在附近搜寻。
过了一会儿,雪若就回来了,确定四周无人,还捡了两根粗壮的树枝回来。
她把沁儿从地上拉起来,递给她一根树枝,自己手里拿一根,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山坡上走。
她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是否有埋伏,空山幽静,时闻鸟语,除了她们踩着地上落叶发出的“呀吱”声,并无半点人声。
两人一路无语,心头沉重,不知道苏辰和苏怀洛现在怎样了,他们面对的是乌压压的追兵,苏怀洛还受了重伤,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根据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中间走错了几次又折返回来,大约走了个把时辰才摸到了之前分别的河滩。
此时河中已涨潮,河水正哗啦啦地漫上碎石滩。
河滩上没有人,追捕的大军已经撤离了。
两人心底一凉,呆呆地站在原地,难道,难道他们母子已被生擒?
再定睛细看,发现岸边的碎石滩上躺着一个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玄色衣裳上大片深色的血印,身形和五官轮廓
是苏辰!
雪若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被那些人杀死了!
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重重砸下,灵魂都要在瞬间离体,雪若踉跄了一下,面色发白,几欲摔倒,拔腿扔下沁儿疯了一般奔过去。
沁儿见状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她后面。
雪若双膝跪在碎石上,皮肤被石块锋利的边角刺得生疼,但她完全感觉不到,吃力地地将苏辰从地上抱起,放进自己怀里,屏住呼吸,两指颤抖着搭上他颈部的脉搏上。
片刻后,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她对着沁儿咧开嘴,脸上沾满泥土和泪水,笑得像个小孩:“他还活着,吓,吓死我了。”
她仰起头,吸了吸鼻子,觉得眼前天蓝云白,万物美好。
沁儿刚高兴了片刻,环顾四周后,哭丧着脸道:“可是,我娘她不见了。”
雪若一怔,方才一心都在苏辰身上,现在才发现河滩上除了晕倒的苏辰,再无旁人。
苏伯母人呢?难道被他们抓走了。
雪若用一手托住苏辰的下巴,拇指缓缓使力按压他的人中穴,不多久,他便缓缓转醒,看到身旁的雪若和沁儿,眸光微亮,就要撑着坐起来。
“你先别动,胸前的伤口裂开了。”雪若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她将苏辰抱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似的,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充实欢喜。
这感觉填补了心底一块隐秘的缺口,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想将他搂在怀里再不撒手。
直到苏辰咳了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压到他伤口了,怔然松开了手。
她在自己腰间摸索了一番,还好把苏辰的伤药一直贴身带着,没有随着马车掉下悬崖。
沁儿见哥哥受伤,怕他难过,便闭嘴不提母亲的事情,神色哀伤地坐在一旁。
雪若从沁儿的裙摆处撕下一条布,让苏辰脱去上衣,替他重新包扎伤口,庆幸道:“还好,伤口裂得不深。”
“她被他们抓走了。”苏辰怅然开口,自责道:“是我太没用了!”
雪若抓着布条的指尖颤动了一下,竭力镇定道:“他们是宁北军吗?”
苏辰点头,眸光渐冷:“不错,宁北军此次千里追袭,一定是受人指使而来。”
一旁传来沁儿低声的呜咽,她抱着膝坐在石头上,缩着肩膀像一只可怜的小兽,抽噎道:“他们会杀了娘吗?”
苏辰心中抽痛,不知该如何回答,雪若忽然接口道:“为什么他们会放了你?要知道,他们放的可是救钦犯的同党,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苏辰摇头,亦十分困惑:“不清楚,当时我与他们厮杀了一番,后来不敌被擒。那主帅”
他眉头蹙动了一下,眼中有锐利的光稍纵即逝:“那主帅将我击晕,后面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那主帅的脸让他莫名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雪若利索地把布条打了一个结,替苏辰把衣服拉起,苏辰想自己来,被她固执地挡开手,细白的手指轻轻地将衣扣穿过扣环,轻声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苏辰思忖片刻,语气坚定:“回宁阳,去把她救出来!”
雪若望着他的眼睛,担忧道:“万一他们在宁阳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我们呢?”
苏辰冷笑,淡定回道:“那为何方才不直接捉了我去,或者直接杀了呢?”
其实,他心中也充满疑问,为什么那个将领没有抓他,反而将他放了,其中必然有蹊跷,他想弄清楚当中的缘故。
既然他们放了他,或许,也会对母亲手下留情的。
他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略微好受几分。
雪若和沁儿搀扶着苏辰起来,三人沿着河滩往回走,他们的马和马车都没了,现在只能走去最近的村落买马才能前往宁阳。
他们从清晨一直走到日落,才走到了一个名为清江镇的村庄。
幸好雪若贴身藏的一小包金叶子没有在摔落山谷时从身上掉下去,他们在清江镇购置了马车,衣物和干粮等物资,寻了一个客栈休息一晚再动身。
雪若和沁儿睡在一间屋子,夜半沁儿做噩梦,哭喊着要娘,雪若忙爬起来将她搂进怀中,哄了半天,她才泪眼迷离地睡着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三人就出发登程前往宁阳,因苏怀洛被抓走下落不明,每个人都心情沉重,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苏辰旧伤复发,雪若恐他劳累,让沁儿陪着他坐在马车内,自己坐在外头驾车。
她才赶了小半日车,就被苏辰坚持替换到了车内坐在,他自己赶着马车一路不停歇地往宁阳方向赶,在距离宁阳数十里的几个小城,都出现官兵在城门口盘查来往路人。
他们不敢贸然进城,在城外僻静处潜伏到天黑。
正好有路过的商队带着运着货物的马车经过,他们便悄悄地跟在后面混进了城里。
进城后,他们打听到,最近盘查严密是因为北魏王后寿诞在即,宁阳城内外都由禁卫军加强了防守,所有人都需要通关文书才可进城。
雪若正在客栈的桌子上摊开材料,准备制作皮膜,她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喜上眉梢,兴奋道:“王后寿诞?那是不是会天下大赦,这样说来,苏伯母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沁儿激动地拉住雪若的袖子,“阿若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雪若想了想,在他们夏州国,如果遇到父王和王后生辰,都会举国欢庆,重罪的囚犯减刑,轻罪的犯人赦免,以为王族增添功德,但不知北魏是否也是如此。
她犹豫道:“我不是北魏人,不知道北魏王族是否也有这样的惯例”
“有的,”苏辰淡淡道:“确有王上、王后生辰大赦天下之事。”
“太好了,那母亲她有救了!”沁儿高兴地跳起来拍手,雪若也欣慰微笑,目光扫过苏辰,见他依旧愁眉深锁,似乎并无把她们的想法当回事儿。
第二日苏辰一早就出门去了,午饭前回来时带回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通关文书,雪若的皮膜也制作完成了,三人乔装改扮成带着儿子去宁阳投亲的一对中年夫妻。
沁儿第一次易容,望着铜镜里那个标致的少年郎细细打量,十分新奇。
三人简单用了午饭,收拾停当就启程往宁阳进发。
马车一路颠簸,疾驰在高高低低的泥土路上,两旁的树木,山林和村落快速向后退,雪若坐在车内,莫名觉得心悸得厉害。
天边最后一丝金光隐入地平面,黑夜沉沉笼罩下,不远处的城门有明灭的灯火。
宁阳城到了。
虽已夜幕降临,城门口等待入城的队伍还是很长,有几个士兵前方在逐一检查进城百姓的通关文书,苏辰赶着马车排在队伍后面。
不久,他们的马车跟着人群到了城门跟前,忽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有人咒骂,有人在叹息
雪若在车厢内听到外面的异样,掀起车帘问苏辰:“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辰没有回答。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背影看上去有些僵硬。
雪若弯腰钻出车厢,刚想探问,却见苏辰执缰绳的双手在剧烈颤抖。
她忙将目光转到他脸上,只见他仰着头看向高处,瞠目欲裂,牙关紧咬,铁青的脸上满是震惊和悲痛。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看清楚城楼上挂着的人时,霎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失控呼叫出来,然而一股森森寒意自天灵盖直灌而入,直冻得浑身冰冷。
城楼上悬挂着一具女尸!
这女尸正是苏怀洛。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苏辰呆呆地仰着头, 望着如同一件破衣服般挂着城楼上的母亲,缓缓偏过头去,抬手挡在眉骨处, 眼中有东西要溢出来, 他努力眨眼控制,惊怒至极反而笑了一下, 似乎不相信眼前看到情景。
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他们才刚刚重逢,怎么,怎么会转眼就阴阳两隔了。
他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个苦涩的事实。
他恨了她那么多年,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突然死了?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 就仓促地走了。
他的眼眸渐渐幽暗下去,摸索着去拿藏于车架下的长剑。
手被人猛地按住, 雪若在身后压低声音道:“苏辰,不要冲动,前面有官兵。”
官兵又如何?!
他猛地甩开雪若的手,目光凶狠,像头疯狂暴虐的兽, 黯哑着喉咙低吼:“让开!”
雪若再次扑上来, 拉住他的胳膊, 质问道:“你我可以不要命, 那沁儿的命呢?也不要了吗?!”
“啊娘”车厢内忽然传来沁儿的尖叫, 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雪若狠狠瞪了苏辰一眼,转头钻进车厢。
沁儿的“娘”字刚发出半个音, 就被雪若冲进来捂住了嘴。
她大哭着拼命挣扎,发疯一般地要扑到窗口去看,被雪若紧紧搂在怀里,用手掩着她的眼睛,哽咽道:“前面有官兵,沁儿乖,被他们发现了我们都逃不了。”
她的手指缝里不断溢出泪水,好一会儿,沁儿才止了哭泣,仍然抽噎个不停。
马车缓缓启动,雪若侧耳细听外面动静,苏辰应该平复下来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才行进了几步距离,马车又停了下来。
“下来!下来接受检查!”车厢外传来粗鲁的高喝。
雪若眼皮猛跳,她稳住沁儿,忙掀开车帘出去查看。
刚钻出车厢,她就怔住了,两个佩刀的守卫站在马车旁,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
怎么这么多人?她心道不妙,紧张地看了苏辰一眼,见他木然地坐在车上,好像没有听见守卫的话,暗自捏了一把汗。
尽管心跳如擂,她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招呼着跳下车去。
“进城去做什么?”一个守卫检查着他们的通关文牒,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他们。
苏辰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关节青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竭力克制着情绪。
雪若挡在苏辰前面,用浑浊的嗓音向守卫道:“长官,我们家住在尚谷镇,因为家乡糟了蝗灾,田里颗粒无收,我们活不下去所以到宁阳来投亲。”
守卫皱眉,向身旁的同伴询问:“尚谷那边遭蝗灾了?”
旁边的守卫点头:“好像是的,我姑父家就在那里,蝗虫把庄稼都吃光了。”
雪若微躬着腰,坦然站在一旁,在尚谷镇踩点时,听到百姓议论年初的蝗灾闹得十分厉害,便记在了心上。
那守卫把通关文书递给雪若,走近打量苏辰,斜着眼问道:“让你下车为什么不下?”
苏辰恍若未闻,半天才缓缓转头,眼中的冰冷阴戾让守卫骤然心惊。
那守卫刚要发作,就见雪若挤上前赔笑道:“长官,我家老头子脑子有些问题,呆呆傻傻的回应慢了,您多包涵啊!”
守卫不满地看了苏辰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个傻子。”
他掀起车帘,看到车内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沁儿,转了转眼珠,招手道:“来,过来,让我看看!”
苏辰忽然跳下车,挡在沁儿前面,寒声道:“你要看什么?”
守卫一愣,怒目相视:“你紧张什么,我看你很可疑。”其余的禁卫军见状,纷纷拔刀警戒。
雪若心道不好,忙赔笑上前:“长官,您别跟愚老头子计较,车里是我们俩的儿子,他胆子小,刚才被被这城楼上女尸吓倒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笑着说:“这人犯了什么罪啊,要被挂在这里示众啊?”
守卫瞟了一眼车内的孩子,双眼红红似刚哭过,鼻子里哼哼道:“这是逃跑被正法的钦犯,多亏被陆大将军抓回”他斜眼看雪若:“你打听这些干嘛?”
雪若一愣,立刻讪讪道:“长官,你们把人示众不就是让人打听吗?”
守卫被她反问得哑口无言,挥手讪讪道:“行了,没什么事情就赶紧走!”
苏辰站在一旁忽然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要在王后寿诞之时处决犯人?”他的声音很低,一字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守卫冷笑道:“王后寿诞不是还有三天吗?上头紧急下令,赶在寿诞前处决的。”
见苏辰呆立不动,他瞪着乌鸡眼道:“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傻?”
“傻的,傻的很!”察觉到苏辰在发抖,雪若忙把他拉到身后藏起,打岔道:“长官,我们车上还有田里最后剩下一点玉米,您若不嫌弃,就孝敬给兄弟们吃着玩儿吧。”说着,她从车上费力地拉下一布袋玉米,守卫一见有孝敬,放松了神情,招呼着同伴来抬玉米,一边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城。
自从做了杀手,时时刻刻需要隐藏身份,打探消息,她跟着苏辰学的第一课就是要时常随身带些多余的物品,无论是碎银子,还是其它东西。
遇到需要的时候及时扔出去,世人多贪,往往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既可以转移敌人注意力,还可以帮助他们脱身,获取想要的情报。这袋玉米就是根据他们假扮的身份配置的。
好容易摆脱了官兵的盘缠,马车头也不回地进了城。
刚进宁阳城不久,蓦然北风大作,满地的黄叶被卷到了半空中,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寂寥的长街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孤单地行驶在狂风中。
不久,车停在一座破庙前,雪若搀扶着哭得快虚脱的沁儿从车上下来。
宁阳城到处都是官兵眼线,他们不敢去客栈投宿,只能栖身在这处破庙里。
雪若在神龛前升了一堆火,又找了些稻草铺在地上,让沁儿坐在火堆边暖暖身子。
沁儿一直在低低的抽泣,雪若无言安慰,只能坐在一旁陪着垂泪。
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方才只顾着护着苏辰与官兵周旋,安慰沁儿,现在静下来想起苏伯母就这么走了,不禁悲从中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才发现苏辰没有进庙来,忙起身去查看,发现外面空无一人。
停在荒芜庭院里的马车,两匹马只剩下一匹,另外一匹不知去向,缰绳松松地挂在车辕上。
“苏辰!”她在雨中大叫,心急如焚。
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雨雾和遮天蔽地的黑夜。
*
宁阳府尹的宅院里,正厅上明灯高悬,宾客间觥筹交错,穿着薄纱红裙的舞姬们正在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府尹端坐主位,笑容满面地高举着酒杯,向左侧上座的武将敬酒:“卑职再敬陆将军一杯,此次幸得将军奔波驰援,才能将逃跑的重犯捉拿正法,否则朝堂怪罪起来,下官真是吃罪不起啊!”
他的一番慷慨言辞,陆慕却反应冷淡,敷衍地举杯一饮:“府尹大人过誉,下官不过奉命行事。”
“是是是,”府尹连声附和,略一思忖,又斟酌问道:“不知那犯妇苏怀洛的女儿,和帮助她们逃跑的人”
陆慕面色一沉,打断道:“下官早已说过,其余人等在逃跑途中被我军截杀,马车受惊坠崖,经查都已伏法身亡了。”
府尹做出释然的表情,他眼珠一转,又赔笑道:“将军所言,卑职自是深信不疑。只是,上面交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卑职也是左右为难啊”
陆慕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多谢大人提醒,下官已将几名伏法犯人的尸首带回。”他挑眉轻蔑道:“需要给大人检查一下吗?”
府尹闻听,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尸首已带回就好,卑职只是好意提醒,这也是替将军着想呵呵。”
他给陆慕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弯下腰去,替陆慕将杯中酒添满,府尹笑着举杯:“来,我们喝酒,喝酒,今夜只谈风月,不谈公务哈哈。”
陆慕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下官不慎酒力,先去歇息了,告辞!”说罢,不由分说便起身离席。
那些舞姬见贵客离席,纷纷停下了舞蹈,忐忑立于厅侧不知所措。
“陆将军何不再饮几杯”府尹忙起身殷勤道,见陆慕大步流星往外走,忙吩咐管家:“快领将军去厢房安歇,房内缺什么立刻来告诉我。”
陆慕已经在他的喊声中走出了正厅,消失在庭院的尽头。
府尹脸上笑容立收,侧目瞥了一眼身旁的亲卫,亲卫立刻会意上前。
“派人偷偷去查看一下陆慕带回来的几具尸体,是否有可疑之处。”他低声吩咐。
亲卫立刻领命出去,府尹淡定地在面前倒了一杯酒,让舞姬们继续歌舞。
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之时,那亲卫从门外进来,低着头走到府尹身旁附耳:“属下已派人查过,苏怀洛的女儿坠崖时脸部受创严重,已经看不清楚面貌,从身形来看差不多,其余的一男一女均是生面孔,未发现可疑之处。”
府尹目光深沉,低呡了一口酒,挥手让亲卫退下了。
冷风卷着牛毛般的细雨迎面而来,雨虽不大,风却寒凉刺骨。
平日酒量甚好的陆慕,不知是否因心内郁结,才喝了两杯便略有微醺,冷风吹过,酒意上头,连脚步都有几分虚浮。
府尹府的侍卫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跟在陆慕身后,被他阴沉着脸,摆手吩咐退下。
管家领着他,一路穿过前院和园子,最后停在后院单独辟出的一间的厢房外。
“陆将军,今晚就委屈您歇在此处,如有需要,随时吩咐小的。”管家欠身恭敬道。
陆慕点头,淡然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厢房的窗口亮着暖黄的烛光,料是府尹府的下人们早已掌灯铺床完毕,陆慕扫了眼门口,自己贴身的两个侍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必被府尹的人拉在前厅喝酒。
他没有细思,头晕晕地推开了房门,只见一内外两间的套房,用重锻帘子分隔开卧室和客厅,房内装饰奢华典雅,黑酸枝书架上摆满了古董字画。
陆慕关上了房门,太阳穴涨得厉害,准备直接上床休息。
穿过隔帘向卧床走去的时候,帘子忽然动了一下。
屋内门窗紧闭,帘子无风自动,他顿时警觉起来,还未来得及转头去看,颈部一凉,坚硬的利器已架在了脖子上。
男人低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把佩刀扔了,否则让你脑袋立刻搬家。”
陆慕身形一滞,微侧过头想去看那刺客,脖子上剧痛传来,湿热的液体流进领巾。
那人冷笑:“看来你当我说笑的?”
陆慕没有多说,反手解下了腰间佩刀,扔在地上。
脖子上的剑移动着角度,刺客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但他的声音却听上去十分年轻,甚至有些许耳熟。
那人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你便是宁北大营的安远将军陆慕?”
陆慕点头:“正是陆某。”
刺客唇角溢出一抹笑,目光变得狠厉如鹰隼:“那便没有杀错人。”
他轻飘飘吐出几个字:“你可以死了。”眼中寒光闪过,迅疾扬手挥剑要劈下。
“等一下!”陆慕忽然开口,刺客持剑的手停在空中。
陆慕脖间鲜血淋漓,神色不失坦然:“既然我难逃一死,可否让我死个明白,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刺客挑眉,略一思忖,道:“也罢。”他低头,取下了脸上的易容皮膜。
看到此人的真容后,陆慕神色骤变,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眼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是你?…我已经放你逃生,你,你怎么还敢到府尹府来…”
苏辰微笑,眼中愈发幽暗,一字一顿道:“为了取你狗命,有什么不敢的?”
他敛容,不耐道:“我已答应你的要求了,现在你可以死了。”
陆慕忽地握住他持剑的手,颤声问道:“你可是来替苏怀洛报仇的?”
苏辰咬牙,恨声道:“不错!”
猝不及防,陆慕“扑通”跪倒在他面前,他仰着头看着苏辰,神情绝望而痛苦道:“殿…小少爷,是我对不起小姐,你杀了我吧。”
苏辰一惊,后退了半步。
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你以为编这样的借口就可能免于一死吗?”
陆慕摇头,闭上眼睛叹息道:“小少爷,小姐并不是我杀的,我也不可能杀小姐”
苏辰怒极攻心,一把揪住陆慕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全宁阳都知道,是你陆慕把潜逃的罪妇苏怀洛斩杀正法,还把她的尸首挂在城门示众,并因此获得封赏,现在你想抵赖?”
陆慕被他拎得半跪着悬在空中,吃力地摇头道:“这些都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你听说我,那一日”
那一日,天地苍茫,苏怀洛坦然立于面前。
河边的风吹得她衣袂飘飘,地上扔着一簇带血的箭头,她上衣刺目的血迹犹如盛开的花,脸色苍白憔悴,神情却端庄从容。
她抬手轻轻将鬓边乱发别于耳后,缓缓道:“多年前父帅亲征西齐,路遇一饥饿将死的难民,施以米汤救他性命,并带回帅府做了一名马夫。见这陆姓马夫忠厚勤快,母亲便将陪嫁的大丫鬟嫁他为妻,两人生下一名男孩。”
“那男孩长到十余岁,父帅见他勇武过人,便亲授武功带在麾下历练,数年后那男孩屡立军功升至中郎将。不料父帅遇刺身亡,苏府满门惨遭陷害,而那位中郎将大人当即与苏府划清界限,迎娶王后侄女飞黄腾达,官封车骑大将军。”
她侧目看向陆慕,带着一抹淡薄微凉的笑意:“陆将军,我是否该向您道一声恭喜?”
陆慕已羞惭得满面通红,抬不起头:“小姐我父子永世皆为苏府之奴。”
“不敢,陆将军言重了。”苏怀洛淡然道:“常言道,施恩不图报,我本不应提这些陈年往事。只是,如今我已穷途末路,顾不得那些体面了,只能向你来计较一二。”
她的目光变得急迫而热烈,仿佛炭火将熄未熄前最后一分亮光:“陆慕将军,若你尚有一丝良心,还念及当年父帅对你父子的救命知遇之恩,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定不会令将军为难。”
说罢,忽地在陆慕跟前跪倒。
陆慕心头一震,忙弯腰搀扶:“小姐折煞小人了,快快起来。”
苏怀洛坚拒摇头,含泪道:“请将军听罪妇言”
陆慕胸间百味陈杂,哑着喉咙道:“小姐,请说。”
苏怀洛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地上的苏辰,恳求道:“请将军放他一条生路,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替他隐藏所有劫狱的痕迹。他们要处置的人是我,只要我死了,他们便不会再追究下去了。”
她俯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如将军成全,罪妇定助将军完成使命。”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苏辰猝然松开手, 陆慕控制不稳重心,向后坐倒在地。
眼中蒙上一层血色,执剑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苏辰冷声道:“你, 你说什么胆敢胡说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慕跪在他面前, 低头沉痛道:“小少爷,我说得句句属实,小姐在得到我保你性命的允诺后,当即就挥刀自刎了”
一道霹雳闪过,电光照亮苏辰煞白的脸。
陆慕哆嗦着手, 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钗,恭敬地双手举过头顶:“这是小姐留下的遗物, 小人替苏家的后人悄悄留存下来的”
他虽已贵为驸马兼大将军,但在苏家人面前一直自称“小人”, 只因着苏氏的大恩和灭门时他不得已袖手旁观的歉疚。
苏辰的目光停留在银钗,那是一枚简朴却精致,钗头打造成樱花模样,镶嵌着一小颗红宝石的钗子,也是他见到母亲头上唯一的装饰。
他的手指微微蜷曲, 向前伸出, 又犹豫地停在空中, 似乎在怀疑, 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去拿母亲的遗物, 最终还是微颤着接过了银钗, 紧握在手心。
“她她还留下什么话吗?”他仰起头,闭上眼睛。
陆慕略想了想, 摇头道:“她什么都没说。”
拳头握得更紧,银钗尖利的一头倏忽扎进手心,清晰的疼痛从手中蔓延到心间,仿佛只有这样鲜明刺骨的疼痛感才能减轻一些压在心头透不过气的窒息。
“小人虽在宁北军中效命,但吴氏父子对小人一直提防有加,这次特意派遣小人去捉拿小姐母女,也是为了考验小人,寻机拿了小人的错处。好在我提前将随从都换成了自己人,安排了死囚犯顶替你们小少爷请放心,朝堂上不会再捉拿你们了”
陆慕还跪在地上嘘嘘叨叨地说,苏辰已经转过身去,目光空洞地开门出去了
*
天边传来隐隐的闷雷声,仿佛恶鬼的低吼,半空不时划过刺眼电光,破败庙宇内一片惨白
沁儿一直喊着要娘,她哭得双眼红肿,喉咙沙哑,一会儿歇斯底里说要给母亲报仇,一会儿绝望悲哀说自己也不想活了,想去找娘
雪若心如刀割,不知如何安慰她,这一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只是搂着她,默默地陪她一同流泪。
过了很久,沁儿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雪若把随身带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唯恐她受凉,又把火堆移近了些。
庙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树枝在火中发出的“噼啪”声和殿外淅沥的雨声。
她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等着苏辰回来。
远处的城楼传来悠长的钟声,从丑时等到寅时,破庙仅剩半边的门口都快被她看穿了,都没有等到苏辰回来。
心一分分在焦虑中煎熬,她把头埋进膝盖中,抱着自己的肩膀。
他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她该怎么办?
她不敢去想。
无助和惶恐笼罩着她,其中痛苦绝望的感觉,却是这般熟悉。
上一次这般惊惶失措,是在那个时空,她失去上官逸的时候。
她捂着心口,只要想到苏辰遭遇不测的可能,她便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一时心惊,难道自己对苏辰的感情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或者过于感性了,抬头拭去泪水,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理智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她瞳孔张大,雪亮的电光中,骤然出现全身透湿的苏辰。
他的脸上不断有雨水滑下,失魂落魄地挪动着脚步,手无力地垂着,长剑拖在地上,在身后洇出一道孤零零的水痕
雪若喜极,马上跳起来,冲进雨里向他奔去。
“苏辰,你回来了”她拉着他上下打量有无受伤。
苏辰侧头看了她一眼,略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快进去吧,衣服都湿了,当心着凉。”见他一脸疲惫,她忙上前搀扶他,手还没碰到他,苏辰忽踉跄了一步,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
雪若吓了一跳,忙上前用肩膀撑住他倒下身体
苏辰是在一阵低泣中清醒过来的,昏黄的烛光中,入眼是结着蜘蛛网的腐朽房梁,他的手指动了动,触碰到身下粗粝的干草。
雨似乎小了些,庙内沁儿带着哭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哥哥不知道,母亲这辈子最牵挂,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娘其实去偷偷见过他很多次,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但是当他来找娘的时候,母亲却不敢认他,她说那样会害了他”
“每次哥哥去温师父府里学武功,娘都会早早去府里等候,烧好他喜欢吃的菜,让温师母端给他。知道他爱吃香椿馄饨,娘就一直包,娘说哥哥身子弱,又加了鸡汤给他补身子每次哥哥离开,她都是边流泪边看着他的背影,却从来也不敢露面呜呜”
“一年到头的四季衣服,鞋袜披风,娘都是亲自为他准备的,打点了银钱让人送过去,或者让温师母给他,这么多年年年如此”
“我抱怨娘偏心,娘说哥哥可怜,从小寄人篱下,没有爹娘疼爱,身边都是豺狼虎豹。她经常一个人在深夜哭泣,她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我都知道”
“兵乱那年,哥哥的死讯传来,娘哭得晕厥好几次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她可能早就随哥哥去了”
断断续续话语夹杂着抽噎声,时高时低。
苏辰缓缓转过头,把脸面向斑驳的土墙,不断有湿冷的液体快速流进鬓发中,放在稻草堆上的手指慢慢蜷曲,深抠进垫在身下的枯草。
*
白色的纸灯笼幽幽地飘荡在浓雾中,执着灯笼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匀称。
浓雾渐渐消散,出现了一间烛光温暖的厨房,那是温府的后厨,远远望见灶台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大铁锅里水已煮开。
他变成了八、九岁的模样,拎着灯笼站在门外,心头一阵阵发紧,想见又怕见。
脚步缓缓向门边移动,一点点走过去,终于,那个系着围裙的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
手中的灯笼颤动了一下,烛光漏出来,晃得他眼睛生疼,他喃喃道:“娘”
母亲的背影在偌大的厨房内,显得单薄而孤独。
她仍是年轻时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停忙碌着,唇边含着一抹期待的微笑。
长桌上放着拌好的香椿馅,她的手上沾着面粉,掌心摊着一张薄薄的馄饨皮,舀了一勺馅放进去,利索地用手指捏出一个元宝的形状,神情满足地放进一旁已经摆了半盘馄饨的盘子。
他拎着纸灯笼,怔然地站着门口,眼中升起迷蒙雾气,迟迟不敢迈步进去。
怕走得近了,骤然撞碎了这个梦境,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又怕离得太远,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消失在视线中
终于,几经踌躇,他鼓足勇气,抬脚迈进门槛。
“娘亲”含在唇齿间的这句话,终于说出了口,他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母亲在烛光中抬头,对他微笑,她周身拢在暖黄色淡淡的光晕中,眉目温柔似水。
“晔儿,你来了,快过来,到娘亲这边来。”她亲热地唤他。
他忐忑地走过去,有些手足无措,被母亲拉住小手,一边呵气一边放在掌心暖着。
母亲微笑的样子美得像画中的神仙:“天寒地冻的,晔儿要多穿点才好,快,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她转身去灶上盛了碗烧好的馄饨,热气腾腾地端在他的面前。
他坐在高高的长凳上,低着脑袋,一口一个吃着滑爽鲜美的香椿馄饨,母亲坐在旁边,含笑望着他,不时用帕子替他擦下嘴角。
一口气就把馄饨全吃完了,他抬头满足道:“谢谢娘亲,太好吃了,你陪晔儿出去玩,好吗?”
母亲凝望着他,唇边依然带着笑,眼眶却慢慢地红了,蹙眉道:“晔儿,娘亲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母亲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哽咽道:“因为娘亲走不出这间厨房”
梦戛然而止。
他喘息着睁开眼睛,殿内破败的神龛和供桌在迷蒙的视线中逐渐清晰,火堆里最后的火星都已熄灭,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娘到死,都没有能听到他叫一声“娘”,然而,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
雪若被清晨的雨声吵醒,她看了一眼庙外又下大的雨,发现自己靠在庙内的大柱子上,昨晚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旁的稻草堆上,沁儿搂着自己的一只手睡得很沉,她哭了一整夜,终于安静了下来。
转头看向墙边,那里用稻草临时铺的床上没有人,干草横七竖八零乱不堪。
苏辰又去了哪里?她心中哀叹一声。
将沁儿搂住自己的手轻轻掰开,披了件衣服往殿外找寻。
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了苏辰,他正跪在大雨中,上身挺得笔直,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雪若被他的行为吓到了,她手中没有伞,只能两手撑着身上的外衣替他遮挡风雨。
“苏辰,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她大声地问。
苏辰茫然地望着远处,他没有回答,半天才微仰起头,漆黑的眼中蕴着化不开的浓墨。
他说:“你知道吗,她是自杀的。”
雪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然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自杀的。”苏辰看向苍灰色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用刀抹的脖子,一刀毙命。”
雪若瞪大眼睛,震惊道:“为什么,苏伯母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辰的眸光渐渐失焦,嗓音颤抖,似乎说出完整的句子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她是为了我,她用自己的死,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
说完他竟然笑了。
雨水从他脸上不断滑下,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声嘶力竭:“我恨了她那么多年,到头来,她却为了我而死。”
他仰天大笑,无法自制:“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一切,这太可笑,太荒谬了。”
他一直深恨自己是个私生子,恨母亲无情的抛弃,十多年的不闻不问,这种恨意早就在心里发了芽,扎了根,盘根错节渗透到了血脉之中。
突然有天告诉他,母亲从来都是爱他的,不得已才离开他的,一直都在默默地关心他。
当他知道这些的时候,也是他永远失去母亲的时候。
如果不是中了上天的诅咒,还有比这设计得更荒谬悲惨的命盘吗?
他笑得肝肠寸断,愧恨难当。
雪若扔掉手中的衣服,跪下身来,紧紧抱住他。
她的头抵着他冰冷的额头,哽咽地求着:“苏辰,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有些害怕”
苏辰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忽然,他推开雪若,朝着城楼的方向,一个接着一个磕着响头,磕得额头一片通红,渗出血痕,被雨水冲刷掉。
“娘,孩儿不孝孩儿该死!”他一遍遍哭诉。
雪若使了浑身力气拉住他疯了一般磕头的身体,两个人身上都已透湿。
“苏辰,你振作起来,伯母已经走了,你再难过她也回不来了!她用性命换你逃生,是希望看到你这副颓丧自责的样子吗?”
她两手托住苏辰的脸,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伯母的尸身还挂在城楼上,你忍心她这样屈辱,不能入土为安吗?沁儿怎么办,她没了娘亲照庇,今后跟着你浪迹天涯吗?”
苏辰空洞的目光缓缓地移到她的脸上,渐渐聚焦,缓慢地平静下来。
猝不及防,他伸出双手将她抱进怀里。
心智渐渐清明,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闭上眼睛,疲惫道:“阿若,我心里很乱”
“我明白”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而是张开双臂反抱住他,抱住这个她太想给予温暖的人。
手缓缓向上,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她像哄孩子一般轻声:“别怕,我陪着你”
“嗯”苏辰在耳畔低低回应,将她抱得更紧。
*
苏辰精神剧烈受创,加上淋雨受寒和旧伤复发,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烧。
雪若嘱咐沁儿照看好苏辰,自己一个人去城中抓药,她很快就买了药回来,还带了一些吃食和水回来。
她用带回来的药锅在柴火上熬药,药快熬好的时候,她嘱咐沁儿给苏辰服药后,又匆匆地出门去了。
苏辰醒来,只见沁儿端着药喂他喝,说阿若姐姐有事情出去了,她没说干什么去。
苏辰低垂着眼睫,靠着墙坐在稻草上,在经历了昨日剧烈的情绪激动后,心情逐渐平复后,感觉浑身虚脱无力,胸中空落落。
“沁儿,母亲已经走了从今往后,有兄长庇护你,不会让你受苦的”他伸出手,摸了摸沁儿的头发。
沁儿眼圈又红了起来,含泪看着他,忍耐了一会,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哥哥”
她哭着扑进苏辰怀里,苏辰拍着她后背安抚,抬手拭了拭眼角。
*
当天深夜,雪若才回来。
“阿若姐姐回来了。”沁儿站在庙门口,高兴地叫。
听到动静,苏辰扶着墙站起,往庙外走。
只见雪若吃力地拉着一架板车进来,她浑身泥泞,湿发沾在额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这一天你去哪里了?”见她憔悴不堪的样子,苏辰担忧地看着她。
雪若抬头,布满血丝眼中闪动着微光,喉咙都哑了:“我去接伯母回家了。”
她让开身子,露出身后板车上卷成筒的凉席
席子缓缓打开,苏怀洛躺在里面,面容安详,除了脸色略苍白些外,仿佛就像睡着了一般。
沁儿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大哭。
苏辰的手颤抖着抚过母亲半阖的眼,缓缓移动到脖间结着黑色血痂的醒目伤口。
昨日雪若打听到苏怀洛已经从城门上放下,扔到乱葬岗去了。
想到乱葬岗常有野狗争抢尸身,她忙问清楚位置,急急忙忙地赶过去。
乱葬岗尸骸遍地,很多都已经腐烂变形,还有许多肢体不全的死刑犯人也扔在那里,她强压着恐惧和恶心,徒手翻开一具具尸首
她在偌大的乱葬岗翻找了大半夜,总算找到了苏怀洛的尸首,一个人艰难地将尸首般上板车,把板车的拖绳套在肩上,使了浑身力气拉动板车。
苏辰拉过她藏在身后的双手,翻开她掌心,他皱着眉,望着上面深深浅浅的伤痕和翻开的皮肉。
“嗨没事的,沾了点泥,洗洗就没了。”雪若抽回手,轻描淡写道。
苏怀洛被葬在宁阳城郊,苏辰自己的墓碑旁。
因戴罪身份不得立碑,矮松岗上两座没有名字的墓碑,孤零零地作伴。
墓前摆放着几样小菜,一杯浊酒。
一身重孝的苏辰和沁儿长跪墓前,深深叩首。
寒风凄厉刮过山岗,松涛阵阵,群山呜咽,雪若抚了抚被吹乱的鬓发,空茫四顾。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只待苏辰兄妹安顿好,她就可以回去了。
*
苏怀洛死后,宁阳官府已将此案了结,结案陈词上写着,苏犯母女,及劫囚同党二人,皆已被诛伏法。
仿佛洞悉了雪若想走的心思似的,苏辰这次旧伤好得很慢,绵延不愈。
每到入夜他就开始发热,更兼身体虚弱,连带体内的寒症也发作,时而烧得浑身滚烫,时而又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官府结案公示出来后,雪若他们从破庙搬了出来,找了城中一处安静的客栈住了进去,好让苏辰养病。
自母亲走后,沁儿似乎一夜懂事了许多,她很少再哭闹,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默默地照顾着病中的兄长。
看着她守在苏辰床前的柔弱背影,雪若心中暗自叹息。
她还只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鲜花般需要细心呵护的年华,跟着苏辰颠沛流离未必是长久之策。
苏辰说苏家满门俱灭,沁儿父亲家也是家道凋敝,族内关系复杂,没有可以托付之处。
雪若走在雨后长街的青石板上,她手上拎着的提篮里装着新抓的药,边走边在思索沁儿的问题,不知不觉经过一处宏伟的府邸。
她一路想着心事,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差点撞到了府邸中出来的一名妇人,忙收住脚步,歉然道:“不好意思,走得急了”
抬头看到这妇人面貌时,她不由一愣。
这,不是姑母身边的王嬷嬷吗?
王嬷嬷微笑,道:“不打紧,姑娘仔细别摔跤了就好。”
原来王嬷嬷年轻时这样清秀,她在心中一番盘算,随口道:“长公主原来住在这里。”
王嬷嬷脸色一沉,打量着她,疑惑道:“姑娘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家公主住在这官驿里?”
雪若似怔了怔,旋即云淡风轻地笑道:“那日长公主经过长街时,小女也跟着其他人去热闹了,长公主真是雍容华贵,让人心生敬仰之情。”
她心念电转,这几日困扰心头的沁儿安置问题,忽然之间,就有解了。
苏辰还有师父要照料,如果能给沁儿寻一个可以遮风避雨、护她一世平安的暖巢,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王嬷嬷听她此言,叹息着笑了一下,眼中似有悲戚,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官驿。
雪若仰头,透过府邸高大的粉墙黛瓦往里面张望,一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转身就往客栈方向快步走去。
她向来是个走路带风急性子,以前在紫宸宫中若心中有事儿,或者赶着去哪里,小太监小宫女见她远远快速走来,个个吓得不是藏匿到草丛里,就是假山后,以免被她一头撞上,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请罪。
她嘴里说声:“抱歉哦”,绕个弯就走得没影了,快得忘记叫跪在地上的人起来。
这毛病换了个空间一点没变,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再次将一个迎面走过来的男人撞飞了。
那个男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从后面看年纪大概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低着头看不清脸。
雪若捂着嘴,呆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早上不过吃了两个皮厚馅少的包子,就力大无穷到可以将一个壮年男子撞飞。
“抱抱歉啊”一天内两次为撞人赔礼,她觉得自己实属是个人才。
那男子捂着脑袋,痛苦地哼唧:“啊呀,脑袋磕到地了啊,啊呀,撞到大血脉了啊,啊呀,疼得看不清路了啊”
这么严重么?
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道:“这位大哥,我刚巧懂一些医术,不如我帮你看看吧。”
男子摆手拒绝,揶揄道:“是你撞的我,还不随便乱说,我怎能信你。算了算了,我家就在附近,你扶我回去,我让我老婆看看,我这老腰也快被你撞断了”
雪若感到万分抱歉,自己刚才差点撞到王嬷嬷,现在又撞到无辜路人,实在是少根筋,都是她的错。
她上前扶男子起来,歉然道:“您家在哪里,我这就扶您去。”
男子指了指远处,哼哼道:“就在前面”
他的“就在前面”转了三条街,走了快一柱香。
雪若都快被他转晕了,才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停在小巷中的一个矮屋子前。
男子始终低着脑袋,指着指屋子的门:“就这里,帮我推下门。”
雪若左右看看,说:“好!”
说罢推门进去,屋内陈设简陋,不像有人常住。
她扶着男子进门,道:“快让您太太出来看看吧。”
男子背对着点头,嘴里说好,手却往怀里去摸
雪若眸中一亮,唇角勾起冷笑。
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他摸物的那只手一把按住,另一手从提篮里抓起一把中药连纸袋狠狠扣在他脸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抵在他脖子上了。
“大胆淫贼,想跟我玩花招,你还嫩着点!”雪若得意笑道,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出紫宸宫就被毛贼拐到青楼里懵懂少女了。
那男子用力甩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往外吐草药:“呸!呸!呸!”
他抬起头,把最后一根像狗尾巴草样的草药吐在地上,抱怨道:“你这个小女子,怎地这般粗鲁?”
雪若盯着他的脸,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手上的匕首不觉垂了下来。
她大叫起来,“玉阳子?!怎么是你?”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对面的男子眼睛瞪得蜜枣样大, 说话都结巴了:“谁?你…你叫我什么?”
雪若拽住他的一把胡子,一手叉腰笑道:“你是水仙不开花,跟我在这儿装蒜是吗?你不就是那个坑蒙拐骗的玉阳子吗?你怎么也跑到这个空间来了, 啧啧啧, 连胡子都黑了。”
她很快收敛笑容,有些激动, “玉阳子,你是来找我的吗?是准备带我回去,对吗?”
那男子先是被她说得一激灵,“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职业?”紧接着满脸懵圈:“什么玉阳子,谁是玉阳子?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嫌弃地打开雪若的手, 调整出一个似喜似忧的表情,忽然开始抹眼泪:“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 你看到我还是这么亲近,果然一家人心连心, 怎不令人感动唏嘘啊…”
“谁跟你是一家人?别乱攀亲戚,”雪若没空听他胡诌,皱眉道:“你说你不叫玉阳子?那你是谁?”
男子整理了一下衣襟,颇有仪式感地拉住她两个胳膊,情绪饱满道:“小妹, 你仔细看看, 我是你的义兄, 甄成啊!”
雪若“噗嗤”笑出了声, 捂着肚子乐不可支:“你一个骗子, 居然叫真诚, 可太逗了,哈哈, 笑死。”
甄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惭愧道:“我以前确实骗过不少人,不过那都是遇到你父亲之前的事情,呃…后来为了找你,没办法又重操旧业了一阵…”
雪若打断他:“你等等,谁是你小妹,我父亲是谁,你讲讲清楚。”
她把提篮放在桌上,干脆扯了一张长凳,抄着手坐下来听他说。
这个跟玉阳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看来认识她,确切地说应该是认识斥候营的女杀手十三。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对任何事情一开始都持有怀疑态度。
甄成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原来十来年前,他因为自小父母双亡,做了个江湖混混,时常走街串巷骗人些个钱财维持生计,时间久了,附近的人都认识他了,他混不下去只能换个地方再骗人。
后来到了个叫黎阳镇的地方,一次骗人钱财失手后,他被打得遍体鳞伤。
当时,正好有个教书先生路过,他谎称自己是有钱人家少爷,出门遇到了抢劫的贼人。教书先生心善,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养伤,还好吃好喝供着他。
他见教书先生忠厚老实,干脆就赖在他家不走了,教书先生也不赶他,还收他做了学生,一日三餐不少,日常跟他讲些圣贤道理。
他听得烦了,白天照常溜出去行骗赚钱,不料失手被官府擒住。
游街示众的时候,百姓们站在长街两旁唾骂他,向他吐口水扔石块。
他看到站在路边的教书先生,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洞了。
教书先生说既然是他的学生,就要对他负责到底,花了毕生积蓄将他赎了出来,让他免于刑罚。
教书先生说他如果从小有爹妈师长教导,便不至于如此,此事不能完全怪他。他觉得教书先生真是太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出狱归来,他跪在教书先生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流泪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教书先生拍着他的肩膀,欣慰道,浪子回头,千金难换。
他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做骗人的缺德勾当,在教书先生的书馆里踏实做了个帮佣,日常做些洒扫、替学生安排上课之类的杂活儿,日子过得清贫却心安理得。
谁曾想,半年后一场地动摧毁了整个黎阳镇,地崩山裂,泥流滚滚,镇上百姓几乎都在地动中丧命。
教书先生、师母和他们的大儿子都在地动中丧命,侥幸逃生的他,拼着性命救下了他们三岁的小女儿。
他满身泥泞,抱着啼哭不停的小女孩,站在已是一片废墟的书馆前,欲哭无泪。
他决心以义兄的身份将恩师的遗孤抚养长大。
就在他带着女孩漂泊了半年后到了北魏,热闹的市集上,兴冲冲地买好糖葫芦转身回来的他,再也找不到妹妹了
十多年来,他走遍了各国的城镇村庄、大街小巷,布鞋磨破了上百双,苦苦寻找自己的小妹,可惜都是一无所获。
直到不久前,在宁阳街头无意中见到雪若,那长相与师母简直一般无二,还有眼下的那颗泪痣他激动万分,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小妹,可惜那次她的身影一晃而过就消失了。
他在遇到她的街头蹲守了几天,终于再次见到她的身影,十余年未见,怕贸然相认引起她的抵触,所以才将她骗到自己僻静的住处,准备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书意,你还记得大哥吗?大哥找你找得好苦啊!”他热泪盈眶地拽着雪若的胳膊,动情道。
“书意?”雪若吓得直往后躲。
甄成重重点头,热切道:“你已经忘了自己的本名了是吗,你原名叫俞书意,是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字。”
“俞书意?倒是个雅致的名字。”雪若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走,默了默,感叹道:“原来你与她有这般前缘,没想到你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玉阳子,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甄成不解道:“她是谁?”
雪若看着他的眼睛,迟疑了一下,开口道:“现在我全明白了,只可惜,我不是你要找的小妹。”
见甄成一愣,她又想了想,纠正道:“怎么说呢?就是,我既是你要找的人,又不是”
见甄成一脸如坠云雾的样子,雪若就把她是如何从未来的夏州国穿越过来,莫名其妙地进了十三这个女杀手的身体里,大概地与他讲了一遍,最后道:“这个叫十三的女杀手,才是你的小妹。”
甄成听完后,端详了雪若半天,忽站直身体,认真地给她鞠了个躬,叹道:“哥哥我行走江湖骗人多年,现在才发现自己业务不精。论起骗人编故事的本事,你才是有无师自通的过人天赋啊,请受为兄一拜!”
雪若急白了眼:“我可没有骗你,我为什么会穿越到这里来,还不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此话怎讲啊?”甄成越听越糊涂。
雪若又把那个时空已是玉阳子的他如何将沧海月明琴给她,她在弹琴后又如何三度穿越到这里来的讲了一遍
“沧海月明琴?你是说,你是夏州国的公主?我是夏州钦天监的主事?是我让你穿越过来的”甄成不可思议地总结道。
“没错”雪若咽了咽口水,“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觉得太过离奇。但这就是事实,我没有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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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为何要那样做?”
雪若摊手,高深莫测道:“这我也不知道,这得问未来的你。”
甄成又仔细把她讲的内容捋了捋,得出结论:“可是我只想找我的小妹,我只关心怎样才能找到她。”
雪若想了想,诚恳地回答:“帮助我回去!你的小妹就回来了。”
甄成愁苦地挠挠头:“你可太为难我了”
雪若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样,难的事情先放一放,现在有一件难度没那么大的事情,需要你的协助,你可愿意帮帮你妹妹?”
甄成眼睛发亮:“你倒说说看。”
*
次日,清平长公主在启程返回夏州前,再度去观音山祭拜。
祭拜完毕,她神色哀伤地带着随从从寺庙出来,沿着长长的台阶往下走时,贴身王嬷嬷从下面急匆匆上来,向长公主屈身一礼后,便附耳低语了几句。
长公主听罢又惊又喜,含泪低声道:“什么?能通灵的道长找到了?”
王嬷嬷激动道:“是的,公主,这位道长神通广大,可以替人召唤逝去亲人灵魂。他说,可以让您与小郡主对上话。”
长公主抹着眼泪道:“速速带他来见我。”
很快,一身八卦道士服的甄成被带到了清平长公主跟前。
官驿的一间偏僻的厅房内,面对激动得不能自己的长公主,他淡然自若地盘腿坐下,一番装神弄鬼后捏着嗓子,学着永妍郡主地语气叫了一声“母亲”,长公主喜极而泣,泪如雨下。
“永妍郡主”说自己在阴司一切安好,让母亲不要牵挂。但她终是舍不得与母亲分开,所以将自己的灵魂附体到一个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女孩身上,将在三日内与母亲相遇,从此承欢膝下不再分离。
她说完这一切后,不待长公主回答,就见一缕青烟升起,灵魂离体。
长公主再唤她时,就变成了男人的语气,面前是一脸茫然的道长。
神奇的是,两日后,清平长公主在返回夏州的途中果真“捡到”一个女孩。
那女孩自称父母双亡,一人逃难在外,长公主见她柔弱温顺,细看她的长相,竟与永妍郡主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眉心的红痣,连位置都是一模一样,便深信此女便是永妍郡主附灵之人,不由大喜过望,当即就认做了女儿,视如珍宝一般拉着她的手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沁儿忐忑地坐在豪华宽敞的马车内,暗暗从袖子取出一枚银钗,手指轻轻地拂过钗身,低头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忧伤地透过车帘向外看。
车队迤逦行过长街,街道两旁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她看到苏辰和雪若远远地站着人群中,激动地掀起车帘,望着他们的方向,泪水模糊了视线。
想起今日临别时,哥哥将母亲的银钗放在她的手心,说不忍她年幼跟着自己漂泊吃苦,让她依计权且先去夏州栖身,日后他定去看望她,如果她过得不称心,就带她离开。
她懂事地点头,心中难过万分。
雪若看出了她的彷徨,上前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那位长公主是与苏伯母一样善良仁爱之人,她定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好好待你,不必担忧。”
“还有一件事情,妹妹务必记在心上。”她听到雪若又道:“日后,你若是在夏州见到一位与我长相一样的女子,除非她主动与你相认,万不可暴露你的身份。”
她看着雪若,有些不明白她的话,懵懂地点了点头。
车队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苏辰依旧站在那里,望着沁儿离去的方向。
雪若侧头望他,心中长叹了一声,但愿沁儿从此能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好归属……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了,眼下能帮苏辰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
是时候离开他了。
今晚吃个散伙饭,然后便与他告别,从此各奔东西。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街头的人渐渐散去, 苏辰还怔然站着,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
雪若轻声提醒:“她们已经走远了。”她高扎着马尾,穿着素净的男装, 站在苏辰身边显得格外娇小。
“嗯”苏辰缓缓收回神思, 哑着嗓子道:“走吧。”
见他情绪低落,雪若没有多说话, 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旁。
淡薄的日光被云层阻隔,黄昏时分,宁阳城下了第一场雪。
两人正并肩走在长街上,不一会,路上的行人纷纷抬头, 交头接耳,一个个抬头看向天空。
“你看, 下雪了!”雪若拉了拉苏辰的袖子。
苏辰停下脚步,两人仰头, 只见细绒般的初雪自空中飘扬而下,被风卷得飞向四处。
阳光淡淡地从云中洒下来,雪若伸手去接飘落的雪,面上露出些许微笑,苏辰望着她, 暗自感叹, 好久没有见她这样笑过了, 为了他的事情她日夜奔波, 眼见几日内就瘦了一大圈。
他正思忖是, 雪若往前走了几步, 又停下脚步,犹豫道:“苏辰, 现在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想我”
“你想什么”苏辰的声音很平静。
她转头,目光触及到他的视线,心中忽有根刺在扎,她咬着嘴唇顿了下,笑道:“没什么,突然忘了要说什么了。”
“哦。”苏辰垂眸应了一声,独自向前走了。
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该如何开口跟他说呢?
他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又送走了自己的妹妹,如果这时跟他道别,他大约会格外难过的吧。
她心中有些不忍,叹了口气。
一个声音在心中说,走吧,走吧,你们本就不属于一个时空,迟早要离开,何必瞻前顾后,徒增感伤。
可是看到他孤单的身影,不知为何,她就说不出口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从白日走到夜幕降临,到客栈时,两人的肩上头上都白了一片。
雪若站在屋檐下,边拍着身上的雪花,随口玩笑道:“这一路可真漫长啊,你看我们头发都走白了。”
苏辰默了默, “我却嫌这路程太短,若是真能走到白头,倒也不错。”
雪若心弦微动,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抬头只见苏辰两鬓都沾着霜雪,站在檐下静静地望着她,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这一幕似曾相识,多少回萦绕在梦中。
那古潭般的眸子里有股力量,吸引着她怔然往前,慢慢靠近他,一时心潮涌动,不觉手指微张,缓缓伸向前。
苏辰专注地看着她,忧郁的目光中带着许许期待。
指尖快触碰到他脸颊的时候,忽地回过神来,手在半空一顿,自然而然地拍去了他肩头的雪。
她若无其事地道:“快把身上的雪拍一拍,待会进屋化了,弄湿衣服就不好了。”替他身上随便拍了两下,马上转身进客栈去了。
苏辰眼眸黯了黯,最后一丝微光倏忽消失。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宇间清冷寂寥,身后大雪纷飞。
晚上雪若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苏辰爱吃的菜,不大的客房内,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
见苏辰望着桌上的饭菜发愣,雪若知道他心中感伤,上一次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是四个人,转眼之间,苏伯母已撒手人寰,沁儿远赴他乡,怎不触景伤情,悲从中来。
她咽下了喉头的话,默默替他盛了一碗鱼汤。
苏辰低头喝了一口,忽然掩着嘴咳了起来,一会儿就满面通红。
雪若不好意思道:“是有些辣对么,我见你前几日淋雨受寒,就多放了写生姜、胡椒末,却忘了你不擅吃辣。”
她伸手要去端他面前的鱼汤,“太辣了就别喝了,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不必了,”苏辰固执地护住碗,清了清咳哑的喉咙,“我可以喝,很好喝。”他闷声将鱼汤一饮而尽,把她夹给他的菜也全吃了下去。
雪若有些欣慰,这些日子,苏辰病中很少吃东西,让她十分担忧。
“马上就要入冬,你身上有寒症,冬日会有些难熬,日常注意保暖…”她轻声嘱咐。
“嗯….”苏辰低低应着。
她把随身带的克制寒症的药丸都拿了出来,连同配药的方子一起放在桌上。
苏辰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她抬头,与苏辰目光对上,他眼中有复杂的神情,三分冷漠七分忐忑不安。
“这些药你都带着,药方分两个,里面有一味白术,秋冬季节时需换成桔梗”
“知道了”他收起了药方,没有多说什么。
雪若看向别处,只觉得喉咙干干,勉强道:“许晗是个好孩子,可惜我一直忙,辛苦你多加关照他了”
“好。”
她以为他会有所察觉,会问她什么或者挽留她。
谁知她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他都只是简单地回复一个“好”字。
她悄然打量他,只见他慵懒地坐在哪里,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睫,没有什么精神。
看来母亲去世和妹妹离开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酝酿了半天,她都没有把告别的话说出口。
当天晚上,雪若终究没有走成,她给自己的理由是,雪下得太大了,等明日雪小些了再说。
这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和苏辰在一起的片段。
喜堂上她把他当做上官逸,流着眼泪叫着他的名字
他在寒冰洞里受罚,她带着大包小包,把他裹成了个胖粽子
伽罗刀划破雪白的日光,他为她挡刀,猝然倒下的样子
他与母亲、妹妹重逢,一家三口短暂的其乐融融
苏伯母骤然离世,他愧疚自责,跪在雨中痛哭,她紧紧地抱住他
亲手送走沁儿,他站在长街怅惘的背影
记忆如镜,裂成无数个碎片,纷纷扬扬飘在思绪的角落里,每个碎片里都有苏辰的影子
心中莫名烦躁起来,她口干舌燥睡意全无,悄然下床,摸到桌旁倒了杯冷茶喝。
门边的地上,苏辰仰面睡容安详,窗外的雪光映照进来,他的五官仿佛白玉雕成,无悲无喜。
她赤脚蹲在他身旁,目光隔空描摹过他的眼角眉梢,鼻梁和嘴唇。
看了一会儿,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她蹒跚着站起身,想逃回自己床上去。
手却忽地被一把拽住。
她吓了一大跳,待反应过来时,被一股力拉得立不稳,直直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苏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静静地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雪若,眼尾微微上扬:“一个人睡不着?”
“没有睡不着….”雪若为自己这个姿势感到羞愧,狼狈地想从地上爬起来。
却被他牢牢拽住,苏辰他微仰起上身,附在她耳边:“可是,你这样盯着我看,让人怎么能安心睡觉?”他的嗓音低沉而缠绵,雪若听得后背一紧,只觉得微麻的战栗感从脚底闪着火花向全身蔓延。
两人挨得非常进,胸口贴着胸口,鼻尖几乎相对,呼吸可闻。
雪若的心脏要跳出胸膛,脸霎时就红了。
她一手撑着地,努力想站起来,眼神慌乱,语无伦次道:“谁谁看你了,我只是口渴下来喝水。”
刚坐起一半又被他拽下,再度被迫伏在他的胸口,与他四目相对。
苏辰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如寒芒,她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伸手去推他:“苏辰,你要干什么?你快放开我?”
周身被他身上炽热的阳刚气息笼罩着,只觉得心口越来越热,呼吸益发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有句话,早想跟你说了。”苏辰缓缓地开口,眼神幽暗而迷离,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你明明就喜欢我,为何要违背自己的内心?我的心意你也早就知晓,既然我们两情相悦,又何必遮遮掩掩?”
雪若心神大乱,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惊惧地望着他,喃喃道:“苏辰,你不要胡说,我何曾说过喜欢你?”
她又急又气,更多的是莫名的惶恐,用了全身力气想推开他,却被他拽住双手,轻巧地放平在地上。
苏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凝视着她,与她十指相交,细密贴合,他握着她的一只手,放到唇边轻吻。
“你还要欺骗自己吗?骗自己说,你一直喜欢一个死人?”
“其实,你那个上官逸早就死了,对不对?他死在那场雪天的刺杀中,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罢了。”
“阿若,他虽然死了,但我活生生地在你面前,我会待你好的。”
句句诛心。
雪若震惊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她想反抗却无济于事,他的力气太大,她被重重压着,两手扣在头顶,动弹不得。
她不明白苏辰突然这是怎么了,她用力蹬着两条腿,试图挣扎,流泪大声道:“你胡说,上官逸没有死!”
眼中几乎迸出火星来:“苏辰,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
苏辰微笑地望着她,像野兽看着自己的猎物,那眼神让她陌生又害怕。
“孤男寡女,夜深无人,你说我要干吗?”他漆黑眼中的火愈烧愈烈,挑眉笑容狠厉:“阿若,你大约对我有些误解,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看上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之前我忍耐了你很久,现在,我的耐心已经耗完了。”
说罢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动作强势而粗暴。
雪若睁着眼,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是痛苦、难过,还是悲伤失望。
不是这样的,苏辰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连换药都会害羞得耳根发红的那个人,是同居一室从来都拘谨守礼的那个人,是会不好意思垂眸微笑的那个人,是就算被拒绝还要给对方留足体面的人
她在心中哭泣,咬紧牙关抵住苏辰入侵的唇舌,却被他用手狠狠托住后颈,不肯罢休地撬开她的唇齿,借机深入,一分分地细细碾压。
他的另一只手快速地解着她的衣带。
心中的绝望没顶而来,趁他吻得情动喘息之机,狠狠地对着他的唇咬了下去。
苏辰疼得颤抖了一下,鲜红的血流出来,染红了两人的唇,苏辰蓦然松开了她。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苏辰的脸上,半边脸顿时红了一片。
雪若用力推开他,衣裳凌乱,眼眶通红。
他向后跌坐在地上,轻轻喘息着,两指抹去唇上的血痕,不以为然地笑。
“苏辰,你这个混蛋!以前是我错看你了。”雪若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来不及穿鞋,快速地整理出一个包袱,赤脚推开门。
“你我缘分已尽,后会无期!”
一阵风裹挟着密集的雪涌进屋内,房门半敞着,人已走得无影无踪。
苏辰在黑暗中坐了良久。
手指细细地抚过唇上的伤口,笑容温柔而残忍,那上面依稀还有她的温度。
两只绣花的布鞋歪斜地躺在不远处的地板上,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探身将鞋子拿了过来,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摆放整齐,紧挨着自己的皂靴。
静静地躺下,裹好被子阖上眼睛。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甄成打着哈欠开了屋门,没想到自家门槛上坐着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听得开门声响,纤弱的背影回过身来,雪若转头,鼻子冻得通红的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甄大哥”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甄成忙把她领进屋内, 见她浑身发抖,忍不住心疼道:“咱们不是约好午后才见面,怎么你一早就来了, 在这里坐多久了?怎么也不敲门啊?”
雪若哆嗦着牙关:“昨天后半夜来的, 怕吵着你睡觉,就在门口坐一会儿”
“胡闹!怕吵着我, 就不怕把自己冻死了?”甄成嗔怪道,“赶紧进来!”
雪若刚站起来,腿一软,忙扶住旁边的墙。
“怎的啦?”见她挪步艰难,甄成上前一步, 看到她冻得发紫的一双赤足,大惊, “你鞋呢?”
雪若低头,两只冻成萝卜的脚丫不好意思地往后躲闪, 随口扯了个谎,“走得急,跑掉了”
“两只都跑掉了?”甄成瞪眼。
“嗯”雪若无辜点头。
“敢情这地上有浆糊,把你两只鞋都粘掉了?”甄成不可思议嚷嚷。
“啊呀,牛鼻子你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问那么多干嘛?”雪若不跟他掰扯, 推了他一把。
“对对对, 快来。”甄成一边不满摇头, “叫兄长, 什么牛鼻子牛鼻子的”
一手一脚把她拉到火炉旁边暖着, 让她把脚烘暖,又找来一条干帕子让她把脚包起来, 免得生冻疮。
因他住的这个地方以前是个转让的杂货铺子,甄成跑到后厢一阵翻捣,找出几双大小不一的女式布鞋,让雪若试了一双合脚,又翻出几双棉袜给她穿。
“你这样的小姑娘啊,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下雪天光着脚在外面跑,要落下毛病来的呀,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他一边挑选袜子,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雪若抬头望着他笑,由衷赞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细致人。”
甄成翻了个白眼,扔个她两双棉袜,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坐下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看你这神情,莫不是被人欺负了?你告诉大哥,我替你出头去!”
雪若冻得发白的脸微微恢复了些,双手紧紧捂着碗取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才摇头道:“没有,没事儿就是来早了。”
甄成见她不肯说,也不多问,开始收拾屋内的东西。
“你想好了,陪我一起去夏州?”雪若看了他一眼,轻声道。
甄成点头,语重心长道:“对啊,此去夏州,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书意,我是你大哥,我不陪你谁陪你。”
雪若纠正:“我不是你要找的俞书意,再说一遍。”
“我知道,”甄成不以为意,“你不是说,你也曾经穿越回原来的空间吗?我守在你旁边,等你什么时候穿回去了,我妹妹不就回来了。”
雪若想了想,认真道:“这话倒是没毛病,就是我可不知道你要等多久,虽然我也巴望着快点能回去。”
甄成把打好的包袱背在身上,兴致勃勃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正好去夏州找找你说的那个琴,顺便一路游山玩水,两不耽误。”
见雪若已经穿好鞋袜,便拉着她要出门:“书意,你还没吃早饭吧,大哥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点心铺子,我带你去吃”
雪若被他拽着一路小跑,忍不住抱怨:“再说一遍,我不叫书意,我叫齐雪若!”
“我乐意叫你书意,感觉终于找到我的小妹了,心里贼拉高兴。”
“那行。玉阳子,牛鼻子老道,别拉我,我自己会走路。”
“好好好,雪若,都听你的。中午我们去吃烧鸡怎样,烧鸡配酒,什么都有”
*
宁阳城中久负盛名的望澜轩酒楼,正是晚间生意最为热闹时候,两层的小楼已经坐满了食客,一楼的搭起五尺见方的小舞台上,两名伶人正在怀抱着琵琶弹奏。
一曲既毕,掌声四起,青春年华、模样姣好的伶人们便抱着琵琶,去各座询问是否要单独点曲儿。
几桌客人点了曲子弹奏之后,其中一个伶人对另一人低声说:“你看西侧角落那桌,珠帘后坐着独饮的玄衣公子如何?”
另一人掩嘴笑道:“你也注意到他了,看他一人孤单,不如我们去问问他是否要点曲。”
两人一拍即合,施施然走过去,素手掀起珠帘。
方才隔得远,只见一个挺拔清俊的身影,现下看清楚里面端坐着男子的容貌,两人心弦俱动。
其中一人率先上前,弯了眉眼柔声道:“这位公子,一人独饮无趣,可要听首小曲助兴呢?”
苏辰抬起漆黑的眼眸,眼底的冷意让两人心中一寒,他瞥了两人一眼,简短道:“不必。”
两人笑容略僵,前面一人脸皮厚些,便放下身段恳求道:“公子不知,我等每日在此酒楼若不能赚够例份钱,便要挨老板打骂,求公子垂怜”
说着上前替他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苏辰恍若未闻,仰头喝下一口烈酒。
那伶人见他不拒绝,又忙不迭上前替他把酒斟满,他扬脖连饮三杯,那伶人要再倒酒时,见面前的桌上多了一片金叶子。
那伶人惊喜非常,与同伴对视了一眼,两人就要摆架势弹奏。
苏辰烦躁摆手,道:“不必奏曲,再来一坛酒吧!”
两个伶人大喜谢过,拿了金叶子下去,不一会儿捧了两坛酒过来,一左一右坐在苏辰旁边,笑道:“公子慷慨,既然不想听曲,我们姐妹也不好生受于您,便斟酒陪伴略表存心。”
苏辰也不拒绝,她们倒一杯,便喝一杯,道:“今日这酒淡得很。”
一伶人娇笑道:“公子,这可是陈酿的晚晴雪,寻常客人喝三碗就倒下,您真是海量。”
听到“晚晴雪”三个字,苏辰心弦微动,不自觉地想起那日落日余晖中眉目生动的笑顔,雪若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这可是三年陈酿的晚晴雪哦,费了我不少银子呢。”
他收敛神思,盯着手中的酒杯,皱眉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目光扫过外面觥筹交错、热闹锦簇的场面,原来正大光明地坐在望澜轩里面喝酒,是这种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不用易容、不必遮掩躲避,堂而皇之地坐在宁阳最热闹酒楼,随心所欲地畅饮,心中泛起的却不是喜悦,只有苦涩和悲怆。
他觉得可笑而悲哀,他也曾经玉堂金马,白壁无瑕,那时他的双手不曾沾染鲜血,可是却无法堂而皇之地走在阳光底下。
到后来,他杀人如麻,过得如同行尸走肉的这些年,依旧还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这一世,他都如蝼蚁一般躲在暗处偷生。
如今,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一旁的伶人见他眉宇间似有哀伤嘲讽之色,因不便动问,只得淡淡一句:“公子若心头不痛快,醉了也是好的。”
苏辰微笑持杯,眸色漆黑如墨:“怎会不痛快?此刻再痛快没有了!”
不到半个时辰,就喝完了一坛酒,依旧脸色如常,丝毫不见醉意。
左侧伶人继续斟酒,随口道:“这几日为庆祝王后寿诞,听说王上亲自下旨全国大赦,令每家每户都悬挂彩灯,城中大小街道都挂满隔式花灯,今夜中直门还要大放烟火庆祝呢。”
右边的伶人兴奋接口:“对呢对呢,王上对王后真是恩宠有加,令宁阳全城为王后贺寿,公子不如去街上看热闹遣怀?”
“砰”青玉杯砸在桌上,蓦然碎成两半,苏辰眉峰蹙动,眸光冷得吓人,放在桌上的手指握成拳头,指节处一片青白。
两个伶人吓得立即住嘴,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苏辰却低头笑了,只是脸色白得吓人,长身立起:“我有些醉了,失陪。”
话毕,又摸出一片金叶子扔在桌上,拎着没喝完的一坛酒,自行出了望澜轩。
两个伶人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捡起桌上的金叶子,喜不自胜。
雪已经停了,寒凉的风迎面刮来,直入骨髓的冷。
远处的城楼上,五彩绚烂的烟火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一闪接着一闪,把夜空亮成了白昼。
这一晚,北魏王将携王后登上城楼上,接受百姓对王后生辰的朝贺,宁阳城处处彩灯高挂,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挤到了中直门下欣赏烟火和彩灯。
僻静的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苏辰一个人沿着长街慢慢地走着,脚步辗过碎雪,一步步仿佛踏着心上。
忽地脚下一软,他忙扶住墙,弯下腰时便吐了出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完仰头大笑,踉跄着继续往前走。
路旁的人家窜出一只黄狗,主人手里拿着个红色的福字,在后面追赶着:“狗东西,别跑,快回来!”
妻子跟在后面嗔怪道:“你可别乱说,当今王后肖狗,如今给满城的狗都封了犬大人,赐福字披件,不得虐待捕杀。现在咱们家啊,它最大了。”
她男人哭笑不得,只得对着停在不远处的狗子招手,好言好语道:“财贵,我的祖宗,您请过来。”
追赶狗的喧嚣声渐渐远去,苏辰缓缓转身,一簇明亮炫目的烟火窜上天空,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他微笑着抬头,眯着眼睛望着忽明忽暗,璀璨的天边,脸上分明是在笑,那笑却让人感觉说不出凄伤和悲凉。
王后生辰,满城张灯结彩,烟火齐放,连城中的狗都因为王后的生肖而封官受赏。
而他的母亲,却在人们的唾骂声中死去,尸首被悬挂在城楼示众,被扔在了乱葬岗,被孤零零地葬于冰冷的泥土之下,墓碑上连姓名都无法写上去
他站在漆黑的夜色中,忍不住笑得浑身颤抖,这实在是太可笑,太荒谬了
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溢出,被风吹得冰冷,带着刺痛滑下脸庞。
他胡乱抹了抹脸,加快了脚步,好像走得快点,就能把那些铺天盖地的悲伤抛在身后似的。
胸间裂开了一个缺口,一些埋藏心底多年的旧事和快要忘却的疼痛霎时汹涌翻滚,争先恐后地从那个血肉翻开的伤口中挤了出来
殿侧飞檐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年幼的他被绑在长凳上,哭得嗓子都哑了。
双手被人死死摁住,那人手执宫杖缓缓走近,脸上都是陌生的冰冷和严厉,不复曾经的慈爱和温和。
他歇斯底里地哭,拼命求饶,那人充耳不闻,宫杖重重落下,他的双腿被生生打断……
他躺在寂冷的屋子里,两条腿打上厚厚绷带。
年长他几岁的兄长出现在殿内,目带怜悯,歉疚道:“五弟,都是我不好,害你受这样的重罚,我让人烧了汤药给你疗伤。如果你肯原谅我,就把这汤药喝了。”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心肠本就软,从小就没人庇护,也没人教他防人之心不可无,见一向不可一世的兄长愿意屈尊赔礼,他虽然有些迟疑,但看到兄长恳切的目光,他很快就把药喝了。
那药中下了慢性的毒,他因此一生都受寒症之苦,无法根治。
兄长并未因此受到惩治,这一切,都在那人的默许之下。
他不明白,同样都是那人的骨血,难道就因为出身不同,尊贵卑贱的差别竟如青云与泥淖,隔着天堑。
为什么,连他生命中仅存的那一点点温暖,唯一对他好的那些人,那人都要无情地夺走。
阿让的惨死,温家八十余口灭门,温师父带着他亡命天涯,四处躲藏,被追杀的武林高手打成重伤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黄叶,随风飘摇,孑然落下。
他伸手,黄叶掉落掌心。
他这一生,就如同这飘零的孤叶,无处可依。
他爱的,爱他的,纷纷离他而去,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到头来依旧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很累,走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前方是地狱还是人间,他都已不那么在意。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归路渺渺,再难回头,不必回头!
眼底骤然森冷,他缓缓地将长剑拔出剑鞘,宝剑的寒光划过,照亮了决绝的面容。
*
正在酒楼里陪着甄成啃烧鸡的雪若忽然眼皮跳了跳,心脏也一抽一抽地发紧。
她皱眉,捂住心口。
甄成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啃了一半的鸡腿,他满嘴都是油,关切道:“妹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烧鸡太咸了?”
雪若摇头:“不知道,就觉得莫名有些心慌。”
“哦,”甄成给她面前倒了一杯酒:“可能吃得太猛了,噎住了,喝点酒顺顺就好了。”说罢,继续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
他们原本今日就要出城,不料因王后寿辰城门从午后起就封闭了,不让百姓进出.甄成索性拉着她把宁阳的特色小吃吃了个遍,说晚上人们都去看烟花了,城里做烧鸡一绝的福茂楼都难得不要排队,所以美滋滋地过来饱个口福,准备吃饱喝足明日开城门了就出发。
雪若一整天都神情低落,甄成怎么逗她,她也无精打采,不怎么接茬。
“你说,为什么一个人,会突然间言行举止与之前完全不同,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雪若忽然问道。
甄成举着鸡腿,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这个人,以前了解他吗?”
雪若犹豫了一下,马上肯定点头:“应该算是,很了解的”
甄成凑过身去,煞有介事道:“妹子,根据我多年在行骗行业对人性的精确洞察,要改变一个人难如登天,就像恶人不会无缘无故行善,好人自然也不会突然作恶。一个人如果性情大变,其中必有猫腻,也许那是他为了某种目的而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为了某种目的而故意装出来的样子”雪若低低回味着这句话,忽地心头雪亮,呆住说不出话,只觉得巨大的惶恐和不安袭来。
她匆忙起身:“甄大哥,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情要先走了!”说完包袱也不拿,就往外跑。
“喂!发生什么事情了?”甄成一脸莫名,高声追道:“你的包袱”
雪若一顿,快速跑回来,背上包袱就往外走,背着身子对他挥手:“你在家里等我,我办好事就来找你!”
甄成叹了一口气,扫兴地将鸡腿扔进面前的盘子:“这丫头,一惊一乍的!”
他怎么也没料到,再次见到雪若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长街上刮起了疾风, 满城的花灯在风中不停摇晃,烟花呼啸着冲上黑色天穹,人们捂紧了衣服, 兴致不减地在寒风中欣赏烟花。
雪若艰难地挤出酒店外的人群, 迎着风快速奔跑起来。
她的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各种念头涌上心间, 汇集成一个迫切的欲望。
她要回去找苏辰!
当时气恼和失望于他轻浮浅薄的冒犯行为,一怒之下就夺门而去。
如今平静下来细思,的确觉得昨日他的举止十分反常。
他们相处已久,彼此都很了解,他又岂会不知, 按照她的性子,如果他要用强会怎样。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 选择了激怒她,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离开。
难道, 让她离开自己便是他的目的?
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他要去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先支开她,让她绝无可能参与和陪伴在旁边的可能。
心底升起无法遏制的恐惧,眼前浮现她临出门前,瞥到苏辰目光空洞坐在地上的场景。
他不在意地笑着, 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她却从那眼眸中看到了死一般的决绝。
她分明是看到了, 可是当时自己气急攻心, 没有细思就重重地开门跑走了。
她越想越心慌, 越想越不安。
莫非, 他是要去报仇,去杀那个捉拿苏伯母的陆将军?
她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要杀陆慕, 那日就不会放过他。
那他要做什么?她心里害怕极了。
空中下起了雪籽,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可是她却浑然不觉,奔过宁阳府衙门的时候,见门口一派祥和安宁,几个守卫正悠闲聊着天,一边抬头看远处的烟火。
心中略微一松,捂着胸口呼了口气,也许是她想多了。
可是她为什么感到愈发强烈的惶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苏辰故意要气走她,一定是抱了必死的信念,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她只在宁阳府门前略一停顿,就继续往客栈快速奔去。
一路跑过数条街道,快要跑得岔气了,终于到了客栈,她气喘吁吁站在院子里。
远远望去,一排客房都亮着灯,唯独只有角落的那间一片漆黑,她呼吸一滞,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
推开房门,屋内收拾得干净,还留存着他的气息,换洗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头,包袱放在箱子里
除了长剑和她买给他的那支白玉簪子,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面对她的询问,店小二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个…您相公好像中午就出门了,没见他回来。”
雪若急得瞪眼:“他他有说去哪里吗?”
“未曾说,”店小二摇头,嗫喏道:“他不是您的相公,您不知道么?”
雪若心烦意乱地回了句:“吵架了!”说罢,转身就跑进风雪里,一会儿就没影了。
店小二望着她的背影,啧啧自语道:“看把这小娘子急的,这相公也太任性了,唉”
城郊的坟头积着新雪,一弯冷月映照下,显得凄冷而孤寒,与城中热闹的烟火彩灯场景形成鲜明对比。
坟前放着一个酒坛,和一碗倒好的酒,三支香已经燃得只剩灰烬。
雪若怔然地,缓缓地走过去,她弯下腰,手指抚上坟前的那坛酒,细细查看。
坛口上隐约的湿痕未干,祭拜的人应该离开不久。
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一人在外面喝酒、散步,或者访旧,回客栈晚了一些,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可是她却愈发焦躁起来,这焦躁几乎要将她逼疯,一颗心仿佛悬在火上炙烤。
她漫无目的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酒肆里狂乱地找寻,冒失地扳过一个又一个与他相似的背影,不断地给人鞠躬道歉。
每个人的背影都像他,每个人都不是他。
苏辰,你到底去哪里了?!
她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颓丧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无声地流泪。
她幻想着时光静止下来,黑色皂靴停在面前,玄色的长袍下摆被风扬起,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指抚上肩头,清朗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哭鼻子呢?是在找我吗?”
她抬起模糊的泪眼,红着鼻子,抽噎着望着满街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离开前说的那句话,真的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句话。
你我之间缘分已尽,后会无期。
失魂落魄地推开客栈的门,迎面而来的仍是令人失望的漆黑,她颓然地坐在黑暗中,束手无策。
忽然,心中亮起微芒,她猛然站起来,在屋子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自己的包袱,在桌上、地上摸索了半天,都没有想到要先去把蜡烛点燃。
她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好容易在门边的地上找到被她进门就扔掉的包袱,扯不开系得严实的结,她直接心急地将包袱撕破,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翻到一个小锦盒。
抖抖索索打开盒盖,她望着盒底仅剩的一抹残粉松了一口气,伸出指尖占了一点粉末,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推开了纸窗。
现在是冬天,房赟说越冬的寻踪蛾早已经冻死,根本无法召唤它们。
但眼下,只能孤注一掷了。
手指伸在寒风中许久,几乎都要冻得僵直,仍不见任何动静。
手指指向的方向,幽光闪闪的是天边的星子,何曾有半点寻踪蛾的影子。
果然如此,她心如灰烬。
不死心地又尝试了几次无果之后,她咬开了食指,用自己的鲜血或者引信粉,再次聚气凝神地召唤。
苏辰长剑的剑鞘里,有她以前灌注的引信粉。
那时她很没有安全感,生怕他执行任务时扔下自己,长剑是他一直不离身之物,这样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都别想甩掉自己。
手上的口子咬得很深,顺着细白手指流下粗粗的血线被风吹得凝固了,还是没有半只蛾子飞来。
她跌坐在地上,虚弱地靠在墙上,手指僵硬,连带身体也冰冷起来,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了。
苏辰,求求你,回来吧,不要做傻事!
可笑的是,她曾经几次三番想要甩掉他,如今却在苦苦祈求见到他。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再抱任何希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目光被幽暗的房间内出现的莹莹一点所吸引。
她骤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那只小小的银蛾,它正努力地扑扇着它散发着荧光的翅膀。
她恨不能停下心跳,连呼吸都是最清浅式微的,生怕吓走这只从风雪严冬幸存下来的小生命。
银蛾得了召唤,通灵一般停留在她的指尖,她轻抚那微小的、几乎透明的翅膀,喜极而泣,轻声道:“带我去找他”
银蛾从指尖应声起飞,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随即往窗外飞去。
雪若跟着银蛾若隐若现的荧光,一路出了客栈,走过长街,穿过钟楼和城门,最后停在了一片连绵的,飞檐雕梁的宏伟楼宇前。
月光将殿宇的高大阴影投在了雪地上,站在它面前的女子显得格外渺小和微不足道。
雪若茫然抬头,目光扫过高耸入夜空的高墙和墙上伸出来的飞檐,迟疑着,踟躇不前。
这这不是北魏的王宫吗?
苏辰来王宫干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寻踪蛾在风雪中前行了一路,已然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看雪若还在原地不动,它用微弱的光芒,挣扎地拍着翅膀向宫墙上飞起,用生命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这些寻踪蛾都是雌蛾,从生到死都在寻找着它们的爱人,引信粉释放的信息素让它们产生了幻觉,误以为寻踪的另一头就是它们要找寻的雄蛾,因此会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哪怕耗尽自己最后一分生命。
雪若来不及细想,跟着寻踪蛾一路走,找到一个宫墙外的柳树,从柳树的树杈上,轻盈地跃上了宫墙
一轮半透明的玉钩挂在天幕,淡淡的清辉洒在碧瓦朱甍之上,雪若站着高高的围墙上,感到轻微的晕眩,她望着出现在眼前层楼叠榭的宫殿,莫名产生了熟悉的感觉,不由想起了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紫宸宫。
偌大的宫殿群闪着明灭的灯火,殿外只有少数走动的人影,雪若借着宫楼巨大的阴影隐藏身形,在宫墙上走了一小段,寻了一个适合的地方翻进宫内,在寻踪蛾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压低身体,躲避巡逻的守卫和路过的宫人。
寻踪蛾带着她转进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内是一处植被茂盛的地方,分花拂柳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才发现这是一处僻静但宏伟的宫殿,借着稀疏的月光,依稀能看清殿前悬挂的匾额,和上面写着的“明德殿”三个字。
她向四周警惕地观察了下,没有发现守卫,才快速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寻踪蛾的荧光几乎就要熄灭,它还在奋力往宫殿的殿前方向飞,在殿前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再也飞不动了,荧光忽灭,小蛾子颓然掉落在雪后冰冷的地上。
雪若蹲下身子,怜惜地抚摸已经化成小黑点的蛾子尸体,伤感道:“谢谢”
她站起来,见自己正站在宫殿外一侧,她往前走了几步,寻思接下去往哪里走,却猝然停下脚步。
她望着眼前修罗场一般的场景,心惊不已。
大殿前的石阶上、庭院里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尸体,看衣着都是北魏王宫的侍卫,鲜血染红了台阶中央的汉白玉龙纹。
她立即去摸腰间的匕首,却发现四下鸦雀无声。
月光凄冷映照雪地,她站在偌大的庭院里,发现除了自己以外,竟然一个活人都没有
空旷幽暗的殿内垂着重重珠帘,软鎏金仙鹤灯上的一点微光将灭未灭,素白长衫的老者高举着蜡烛去点那灯。
“嗖”不知是什么东西飞过,他手中的蜡烛倏忽熄灭。
“谁?!出来!”他警惕地转过身,昏暗的灯光下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灰白相间。
内殿的珠帘晃动了一下,修长的身影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北魏王眉峰微蹙,犀利地盯着出现在面前的蒙面黑衣人,还未开口,寒光泠泠的锋利长剑已经指向他的胸口。
王上略微一顿,清晰而冷冽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入宫行刺,胆子不小!”他神情威严而倨傲,凛然王者之风。
随即,他看清了刺客面巾上的眉眼,不禁怔然。
手腕微颤,一滴烛泪滴落手臂,他喃喃道:“你是”
苏辰望着眼前清癯慈蔼的老人,暗暗心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数年不见,他无法将印象中那个高大英武的男人与面前满头白发的沧桑老者联系在一起,持剑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王上扔掉手中的蜡烛,迎着剑锋跌撞上前。
苏辰没料到他冲着剑来,脚步不由向退一步,剑势向后收了收。
“是你吗晔儿”
老王颤声道,瞬间红了眼眶。
他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又似不可置信,狂喜难禁:“你果然没死孤就知道。”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他径直上前要拉苏辰的手, 被苏辰厌恶地躲开,好像躲避毒虫或其它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
换了个角度依旧把剑指着他,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王上好似没听到他的威胁, 只是固执地摇头,肯定道:“不会的, 孤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小五,我的晔儿。”
他仿佛完全没有看到指着自己的剑,只是上下打量着苏辰,良久, 蓦然拉住苏辰的一只袖子不停捶打,失声痛哭道:“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都不给父王报个音讯,害得父王痛不欲生, 你,你这个不孝的孩儿!”
他像个普通的老父亲,骤然看到自己死而复生的孩子,一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制, 方才的王者威严消失殆尽。
苏辰后背僵直, 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从未见过父王这般模样, 心中震撼不已, 被拉着胳膊不停晃动, 呆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上哭了一会儿, 好像想起了什么,抹着眼泪自言道:“你在外面太危险, 想必无法露面传递消息,是父王想得不周到。”
又望着苏辰,转悲为喜,欣慰叹道:“晔儿,你长得这么高了,真好”
“住口!”苏辰抽神回来,怒吼着打断他,眼中寒光似剑:“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了,你说的那人早已死了”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巾就被扯了下来,他的脸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
王上手里拿着面巾,动容地望着他,果然是朝思暮想的面容,哑着嗓子道:“晔儿…”
“你!”苏辰气急败坏地用剑顶住王上的胸膛,一把抢过面巾,狠狠地扔在地上。
“不要叫这两个字,你不配!”心中痛苦悲愤没顶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起来。
眼中沁出猩猩血色,一字一句咬牙道:“你的王后,生辰之日举国朝贺,满城流火庆贺,连畜生都加封受赏,而我的母亲尸骨未寒,她的尸体悬挂在城楼示众,这就是王上尊贵的恩赐和思念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毛骨悚然!”
王上如雷击顶,苍老的面容一片死白,身形晃动几欲跌倒,勉强扶着一旁的灯架。
嘴唇翕动,仿佛梦呓般道:“你以为…你母亲去世,孤就不痛心不难过吗?”
他似乎无法承受巨大的苦楚,佝偻着身子,瑟缩发抖:“孤失去了你,连她也留不住孤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苦笑都仿佛渗着血:“什么都不剩了”
“既然舍不得,你就到地下去忏悔,去陪她吧!”苏辰尖刻回道,将剑架在了王上的脖子上,颤声道:“你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王上缓缓侧目,看了眼肩上的剑,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低声道:“孤无话可说,更无颜面对你们母子,如果杀了孤能让你好受些,你就动手吧”
苏辰脸色铁青,额间青筋毕露,冷声道:“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长剑却不可抑止地颤抖得厉害,迟迟未能举起。
王上平静地看着他,从容道:“你等这天很久了吧,父王成全你。”
说着忽地空手握住剑柄,向着自己的胸口捅去。
苏辰大惊失色,眼疾手快抽回长剑,一把推开王上,怒吼道:“你滚开!”
剑末挑起一串血珠,王上捂着自己的手,鲜红的血从指缝不断溢出。
苏辰震惊地看着父王受伤的手,说不出话来,王上对自己手上的伤并不在意,上前一步,动情道:“晔儿,你还记得你小得时候,父王时常来禁宫探望你,那时我们父子俩在一起,是多么欢乐啊”
苏辰颓然后退,身体被墙抵住,长剑垂地,痛伤不已。
思绪如浪潮涌上心头,那是多少年前了的事情,禁宫的海棠开了一树红色的云霞。
年幼的他坐在海棠树下,一遍遍问嬷嬷:“父王今天会来看我?”
嬷嬷面露难色,犹豫道:“今日是太子生辰,王上应该会很忙”
他的眼眸黯下去,低头失落地玩弄着自己的衣角。
“王上驾到”门口传来太监沙哑苍老的声音,禁宫里只有这一个老太监,嗓音听上去像风中的破锣。
他一蹦三尺高地从矮凳上跳起来,手舞足蹈往宫门外奔:“父王来了,父王来看我了!”
才跑了几步,就撞进穿着明黄朝服的宽大怀抱中,他伸出两只小短手,踮起脚去够父王的脖子。
身体蓦然一轻,他被父王高高举起,又暖暖地抱在怀里,小脸上被亲了一下又一下,父王的胡茬把他刺得不停躲闪,咯咯咯的笑声洒遍了整个禁宫。
“晔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父王从身后的太监手里拿过一个五彩的蝴蝶风筝。
他坐在父王的臂弯里,软软地搂着父王的脖子,兴奋道:“风筝!”
起风了,大手牵着小手,小手拽着丝线,在禁宫不大的院子里奔跑着,欢呼着。
他拍着手,蹦跳着望着那彩鹞飞上蓝天,慢慢变小
天空很蓝,满庭的海棠花在风中向他摇曳微笑。
那时候,父王的疼爱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禁宫寒凉的日子,温暖了没娘的孩子小小的、孤寂的内心。
谁能想到,十余年后,他们父子再次重逢时,早已物是人非,他们彼此面目狰狞,隔着生死爱恨,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靠在墙上,双手痛苦地捂着头,心中的悲伤奔腾如河,百味杂陈,唯独没有久别的喜悦。
他是个私生子,从小被圈养在禁宫内,身份秘而不宣,除了后宫和内廷的人,世人均不知北魏王室还有个五王子。
王后见他厌恶如瘟疫,妃子们也见风使舵不给他好脸色,兄弟姐妹都不待见,王宫的大宴小聚他都很少露面,连宫女太监都时常冷言冷语。
他是北魏王宫的一个隐形人。
虽然有着主子的身份,却是茕茕孑立,无依无靠,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好在他从小就习惯这些,因而对人情冷暖也不怎么在意,日子久了,便学会用麻木来应对欺凌和轻视,用冷漠把自己脆弱的自尊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父王不定期地来禁宫看他,是他在那些长长、孤寂日子里的唯一念想。
可是,他连这唯一念想也留不住。
随着他逐渐长大,父王来禁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最长的一次,他三个月没有见过父王,忍不住走出禁宫,鼓起勇气去明德殿拜见。
那时他已经长成了个清秀少年,穿着月白锦袍走在宫道上,引起一众新进宫的小宫女们的注目。
“这是哪家的贵公子,长得如此俊俏”
“我也没见过,比王子们都好看呢。”
“嘘…”后面有人低声道:“快别议论了,这位啊,就是禁宫里的那位小主子…你们当心挨昭阳宫的板子。”
宫女们立即噤声不言。
昭阳宫是王后的寝宫,她们瞬间知道这位主子的身份了,他就是传说中的后宫禁忌,不能说,不能看,更不能亲近。
他压低着头,快步走过避在路边的宫女们。
他走得太快,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匹马突然窜出来,更没有看到马上坐着的兄长,太子殿下。
那是太子第一次骑马,从小骄横的他不听太监的苦苦劝告,执意要在御花园里骑马,而那匹小马显然也是第一次冲撞到人,把自己吓的前蹄朝天,狂嘶不已。
太子被掀下了马背,跌断了左脚。
他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父王。
在受罚的刑场。
他被绑在长凳上,两个太监死死摁住他,往日慈爱和蔼的父王好似换了一个人,铁青着脸在他嘴里塞上布团,冷声道:“谁允许你无召出禁宫的?闯下如此大祸,你可知罪?”
父王分明在问自己,却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开口。
父王亲自执杖,他的下半身被打得血肉模糊,双腿被打断。
他痛得几欲昏死,嘴里被塞了东西无法说话,趴在长凳上不住呜咽,眼泪横流。
父王,孩儿只是…只是…是想您了,想去看看您…
孩儿不是有心冲撞王兄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从长凳上放下来,拖离了司刑处,两条软绵绵的腿在青砖地上一路划出血痕。
太子摔断左腿,却要打断他的双腿来偿还。
这一顿打,打灭了他心头最后一点微光。
他伤得很重,腿上的伤口感染,反反复复地高烧,一直昏迷不醒。
父王似乎将他遗忘,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禁宫一直有陌生的医官进进出出,他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勉强能下地走路。
伤好之后,大将军温归鸿来到了禁宫,成为了他的师父。
他被特许定期出宫,跟着温师父学习武功、诗文和做人的道理。
温师父待他视如己出,让自己的儿子温让陪着他一起读书习武,温师母也对他关怀备至,记着他喜欢吃的,记着他的冷暖,像母亲一样挂心他。
他再次拥有了家的感觉,虽然,只拥有了短短的几年,但足以洗掉他身上因不公遭遇而沾染的阴郁和戾气。
只是,他再也没有去见过父王,父王也很少召见他。
那时,他们就已经回不去。
如今隔着血海深仇,又如何能回去从前的亲密时光。
王上的一番话在他听来,除了惺惺作态,只觉得心寒入骨。
事到如今,他又何必再演戏呢?
殿内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久别重逢的父子相对无言,黯然神伤。
“孤从未与你说过你的身世,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你了。”苍凉的声音自殿内响起,年迈的王上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
“孤是先王第七子,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妃子,原本与王位无缘。那年宫宴后,被右相兼大将军吴殊看中,执意将他唯一的女儿嫁给孤做了王妃。吴家权倾朝野,很快就扳倒了当时的太子,先王薨逝,我继承了王位。”
王上思绪飘远,目光深幽,笑容清冷中带着一丝凉薄,容貌神态中依稀可见与苏辰三分相似。
“原以为上天眷顾,天上掉下来一个现成王位,可是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他自嘲地笑笑,声音十分平静。
“孤虽登基为王,前朝朝政都被吴家父子把持,后宫被王后所控,孤只是个傀儡帝王,如同一个牵线木偶一般,送上来的奏折都要先经过吴殊的手,批好的折子他也可以随意修改,孤算什么君王?”
“吴家只手遮天,势力盘根错节,孤费劲一切想改变这个局面,但最终有心无力,只能浑浑噩噩活得憋屈而郁闷。直到有一日,遇到了你的母亲。”
说到与苏怀洛的相遇,王上的脸上倏忽被点亮,目光也变得温柔而深情。
苏辰心中怦然,不觉咬紧了后槽牙。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阻止他们的相遇。
老王对儿子怨怼的目光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那日是太后生辰,三品以上的官眷们都到坤和宫恭贺。你母亲第一次进宫,带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地走错了路,跑进了御花园里。”
“那时,孤正在太液池旁的水榭里看书,见到不远处一女子站在桃树下张望。她穿着雪白的衫子,春风拂过,满园桃花都不及她回眸一顾的灼灼风华。”
回忆的绮思被苏辰一声冷笑打断,冷冰冰道:“如果她能够重新选择,恐怕打死也不会再走错路了。”
王上苦笑:“你说的没错,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的,孤”他迟疑着,终是说不出那个不存在的,自己也无法做出的选择。
十余年前的初遇的那一幕清晰如昨日,仿佛触手可及。
“御花园惊鸿一瞥,是孤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得知他是苏帅独女,孤便微服出宫去与她私下相会,那时我们在花前月下携手并肩,孤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爱一个人是如此美好。很快你母亲就有了身孕,我们俩人欣喜万分,孤开始安排她进宫之事。”
他眼中的光黯了下去,声音也低落了几分:“为了怕王后阻挠,孤将此事告之太后,原以为怀了王家骨血定能顺利将你母亲接进宫,不料此事遭到了王后和吴殊的强烈反对。”
“他们不能容许手握兵权的苏帅将女儿送进宫,王后在后宫哭闹要上吊,吴殊伺机在前朝把亲孤的几位大臣革职查办来警告孤。最后太后做主,待你母亲生下孩子,只秘密将孩子送进宫里。”
骤闻当年秘事,苏辰心内痛伤,果然母亲是被迫与他分离的。
眼中迸出火花,他咬紧了牙根:“你你让她如何在世上立足?既然许诺不了她什么,就不该去招惹她,你不仅害了她,还害了我!”
王上垂下眼眸,依稀可见泪光闪烁,颤声道:“晔儿,你说得没错,你们所遭遇的种种,皆是父王的无能所致”
苏辰恨意未消,还想再说什么,抬头却见微弱的烛光下,父王头上根跟银发触目惊心,他脸上也纵横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伤人的话哽在喉头,变成了一句:“后来呢”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王上的目光隔着层云叠嶂的岁月, 望向了站在面前年轻俊朗的儿子。
他从苏辰的脸上隐约看到当年太液池边那个魂牵梦萦的面容,恍惚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后来, 你在一个大雪天降生了, 太后派贴身的宫人连夜将你接进宫。那天,孤看见被裹着襁褓里, 像极了你母亲的你。你知道,孤当时有多么高兴吗?”
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目光刚接触到苏辰,就被狠狠地瞪了一眼,苏辰毫不犹豫地转开视线。
“我一直没有放弃将你母亲接进宫的念头, 我要给她一个名分。没想到苏帅是个血性刚直之人,他不堪忍受你母亲的遭遇, 在你不到半岁的时候,就强令你母亲嫁给了他手下的一名副将, 绝了她进宫的念想。”
王上的声音渐冷,目光也变得森寒起来,直到这一刻,君王的孤傲冷酷才重新回到他身上。
苏辰垂下眼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知道, 那名副将就是沁儿的生父。
王上低叹了一声:“从此, 你母亲再也没有进宫的可能, 当时孤既难过又愧疚, 既有对你母亲的愧疚, 更多的是对你。孤暗自发誓要好好补偿你,呵护你长大。”
移到苏辰身上的眼神变得无比柔软, 他发自肺腑道:“晔儿,无论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孤对你的心从未改变,你从来就是孤最深爱和怜惜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苏辰气急反笑,都快把自己呛咳嗽了,他冷冷地望着自己的父亲,满眼讥嘲和鄙视。
“这大约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把我从小圈禁在禁宫,亲手打断我的双腿,任由吴家和王后折辱我,将我赶出王宫、斩草除根,如果这些都是你所说的深爱和怜惜,那我真是无福消受!!”
王上脸色变得苍白,他的嘴唇无力地张了张,半天才发出破碎的声音:“晔儿,孤知道你恨孤,孤不怪你,是孤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他已经望着苏辰,饱含热泪:“不记得你是否还有印象,在你很小的时候,孤经常去禁宫看望你。那时的你,小小的、软乎乎一团儿,绕在孤的膝头,一声声地叫着父王,把孤的心都要叫化了。”
苏辰眸光微动,抿着薄唇,没有回答。
“晔儿啊,你从小没有娘,只有孤可以依靠,如果可以选择,孤怎么忍心将你一人关在禁宫?可是,后宫俱是王后的眼线和势力,禁宫里人虽然不多,他们看上去老迈,其实都是我挑选的武功高强的心腹之人,他们会护你平安。一旦出了禁宫,王后有千百种方法加害于你。”
“孤曾试图在前朝提拔苏帅和其它将领,打压吴家势力,却遭到了吴家疯狂的报复。那时你逐渐长大,孤怕他们将心思打到你身上,因你身上流着一半苏氏的血。所以,只能装作对你不闻不问,孤只有冷待于你,让他们放下戒心。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保护。”
“那一次,你私出禁宫,冲撞了太子的御马。太子跌断腿后,王后借着吴家的势力要惩治于你。那些行刑的人早就被他们收买,如果由他们来行刑,只怕你当时就死在宫杖之下。所以孤不得以才亲自动手行刑。”他抬眼望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仿佛回到了那痛苦无奈的一刻:“那时,你哭喊的声音一声声快撕碎了孤的心。”
苏辰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没有想到,背后的真相会是这样的。
很快,他又冷下心肠,对自己说,这都是他的狡辩,是他为自己开脱才编撰出来的。
但看向王上的眼神,却不似方才那般寒冷了。
王上抹泪:“为了平息王后的怒火,孤百般无奈才打断了你的腿,但也保下了你一条命。孤去天山请了最好的接骨医师替你疗伤,确保日后不会留下后遗症。说到底还是父王没用,让你遭受这样的痛苦。”
“孤以为此事已然了结,万万没想到太子竟然在王后的授意下,给你下毒”他哑着喉咙,追悔莫及。
“孤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解毒,遗憾的是,他们只能克制你身上的毒,而不能完全根除”
“因为给你下毒之事,孤与王后撕破脸,将太子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三个月禁闭,”苏辰忽然冷笑打断,寒声道:“我的一双腿,一辈子被寒毒所困,而太子只需要付出三个月禁闭的代价。”
“王后将当时熬药的太监灭口,为太子洗脱罪名,孤找不到他们加害你的证据。”王上悲哀地望着他,涩然道:“晔儿父王明白你心有不甘,满腹委屈。可是这世上的公平从来都是握着掌握权力的人手中。而孤,只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甚至都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孩子争取一份公道。”
见他满面羞惭,悔不当初的样子,苏辰心中隐隐发痛,黯然无语。
“王后自知理亏,孤也趁机为你争取了出宫拜师学武功的机会。找来了苏帅最忠心的部下温归鸿,将你托付给他”
“温归鸿没有辜负孤的嘱托,他待你如同己出,将毕生武功悉心传授于你。你武功日日长进,父王打心底高兴”
王上眼中翻涌着喜悦的泪花,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内殿听温归鸿汇报晔儿读书练武的日常之时。
“听闻你痴心剑术,孤派人千里迢迢请来雪域高人指点你的剑法,让你的剑法日臻精进。孤无法亲自教导你,便安排内阁大学士悄悄去温府指点你的学业,指望你读书明理,学富五车。你日渐长大成才,长成了孤所有王子里文治武功最为出色的一位,你没有辜负孤的期望。”他脸上洋溢着一个老父亲的骄傲,为自己孩子的出色。
苏辰怔怔地望着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整个世界几欲被颠覆。
他努力压制着心头的震惊,只觉得胸间被浮浮沉沉的东西堵着,他分辨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
王上又怅然道:“可是,孤终究是错了。”
“孤将你培养得如此优秀,最终却害了你。你越出色,越显得你那几个兄弟的不学无术,王后和吴家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终于到了他们无法忍耐的时候。”
浑浊的双眼黯了一黯,慢慢溢出那些不能回忆的痛楚:“温帅带你狩猎途中,遭乱军进攻致使你丧命,噩耗传来,我”
他一度哽咽,无法说下去,都忘了自称“孤”了,“我痛不欲生”
“却又无可奈何。”他揪住胸前的衣服,捶胸顿足,沉浸在痛恨之中。
苏辰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抬了抬手,产生了拉一拉他的衣袖,让他没必要这么难过的冲动。
但最终,他依旧什么都没做。
虚空破碎的声音飘荡在空空的大殿中,犹如一抹孤魂:“孤好后悔,为何要教你文韬武略,为何要让你如此瞩目,如果你平庸而愚笨,至少还能平安地活下去”
“孤忏悔自己的无能,连自己最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那时孤万念俱灰,只想与你一块去了”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低泣代替,他抹着眼泪道:“我恨自己,恨王后,恨吴家,恨苏帅没有保护好你。”
苏辰后背僵直,只觉得脑子混沌沌的,麻木而悲哀,但听到“苏帅”的名头,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冷笑了一声,尖利道:“所以,你心有不甘,又因为对母亲别嫁的怀恨,在苏帅遇刺之后罗织了罪状将苏府男丁满门抄斩,来平息你心头之怒,是吗?”
王上痛心抬头,半晌,泣血道:“晔儿,难道父王在你心中,竟是如此卑鄙之人?”
苏辰默然无语,不愿回答。
难道不是吗?
王上叹息了一声,目光空茫而无奈:“构陷苏府之事,虽非孤所为,但当时孤心中确实怨怪你外公将你母亲别嫁,也怪他没有保护好你,害孤失去了你。当时孤整日在宫中饮酒,没有第一时间去保苏家,以至于后来到了那样凄惨的地步再后来”
他笑了笑,无限凉薄:“孤已经没有能力再救你母亲了。”
苏辰摇头,怒道:“你就算大权旁落,好歹也是一国之君,难道保下一个普通女囚的能力都没有吗?”
王上苦笑:“有,陆慕便是孤安排去救你母亲的,当时苏帅被扣上通敌谋反罪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是孤说服他改投吴家保存实力,以图来日。”
“他文武双全,颇得吴殊赏识,但终究因为是苏帅旧部一直被提防着。这次孤让他去救你母亲,谁知吴殊派了亲信一路监视他,他本可以救下你母亲,可惜你母亲性子刚毅,为了救你,也不愿意连累陆慕,情愿自刎而死”
讲道此处,他眼中已流不出泪,脸上俱是木然的悲伤。
听到陆慕竟然是父王安排的人,苏辰一脸惊诧,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他才发现父王一身素白,浑身上下无一件饰物,分明是守丧的装扮。
他将后背缓缓地靠在墙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哀伤。
为什么,那些他一直以来的执念,十余年解不开的心结,到头来,都是错的。
他以为是是母亲狠心抛弃自己,她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不肯相认。
却原来,母亲万般无奈下才送走他,一直都在默默关心他。
他以为父王狠心绝情,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不料父王为了保护他隐忍了十余年,殚精竭虑提他筹划安排,一心护他周全。
为什么,明明有一双疼爱自己的父母,他却无法感受到温暖和爱意,无法拥有父慈母爱的人生。
如今,骤然知晓真相的他,就连恨和委屈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胸中的悲愤如雾霾挥散不去。
他明明就拥有了那么多,可是却什么都得不到。
那他的遭遇,他所承受这一切,又应该向谁去讨偿呢?
是怪自己生来时运不济,还是怪这万恶冷酷的世道?
今夜知晓的内容太多太过震撼,他一时无法消化,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
“你以为这样花言巧语一番,就能抹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吗?凭你的几句话,我就应该相信和原谅你吗?”他冰冷而激愤。
“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王上摇头,继续说道:“孤虽挂名为北魏国君,自苏府倾覆后我便已不理朝政了。太子监国,前朝完全由王后和吴家把持,你听到种种关于王后寿辰的封赏,不过是他们借着孤的名头放出去的。就连今日君后携手登中直门城楼,也是找了个身形与我相似的赝品去顶替的。”
王上摊开双手,笑容透着自嘲,坦然看向自己的儿子,“你现在看到了,孤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废人了。”
“但是,孤并非一无所有,凌晔,我的孩子”他动情地握着苏辰的手,似哭又似笑:“你还活在这世上,你我父子还能活着再见一面,老天便不算亏待了我。快跟父王说说,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你身上的毒好些了吗?”
他下意识地想甩掉父亲的手,王上却执意握着不松手,不顾手上还有伤口,温热的血从王上掌心流下,蜿蜒在他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他怔怔地停住了反抗。
父亲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指腹有薄薄的茧,一如儿时牵着他小手的感觉。
他怔然望着父王,他张了张嘴,却开不了口。
数年间的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九死一生伤痕累累的不堪往事飞湍而来。
太多悲苦涌在喉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头逃避那炽热的目光,一滴泪掉落在手背上,又被悄然拭去。
他该如何回答,是说那个让父王引以为傲的小王子做了一名见不得光的细作杀手,还是说穷极天下顶尖名师教出来的一身本领全被他用在肮脏的拿钱买命交易上?
他说不出口。
他吸了吸鼻子,低头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拉起父王那只被剑划伤的手。
王上眉心微蹙,还在滴着血的手颤动了下,反应过来他要干嘛,会心微笑,由着他摆弄。
苏辰手势麻利地替父王包扎好伤口,黯哑着嗓子,低低道:“温师父受了重伤,我找了个谋生的活儿,替师父治病养伤”
王上听闻,赞许道:“知恩图报,我儿做得对。”
他翻转手掌,看着苏辰替自己包扎得严实的伤口,似乎很高兴,又怜惜道:“这些年,想必你也吃了不少苦。”
苏辰垂下眼皮,“我一切都好不曾吃苦。”
不知不觉他已卸下心防,放下了愁怨,收起了利爪,磨平了一身的戾气,变回了当年那个依偎在父王脚边毛茸茸的小奶狗。
王上欣慰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温声道:“晔儿,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东西,父王想给你。”
他从怀里拿出个物件,递给苏辰。
苏辰一看,原来是一块白玉制成的玉佩。
那玉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玉,滢润通透,一面刻以蟠龙,置在掌上好似拢着月光的一汪清泉,配上墨绿的穗子,华贵雅致非凡俗之物。
“这是当年我送给你母亲的定情信物,她改嫁之时,将这块玉佩送还给我。”他把玉佩放在苏辰手中,微笑道:“如果有一日,你遇到了心仪的女子,便将这玉佩送给她。父王祝福你们,一世幸福偕老!”
寝殿空旷,不知哪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气中似有灰尘堕落下来。
苏辰低头,看着手中犹带体温的玉佩,蜷起手指,将那一方温润握在掌心,沉声道:“多谢父王!”
见他终于开口叫自己了,王上眼中含泪,欣慰地拍拍他肩膀:“好,好!”
沉默了一瞬,王上忽抬头望向殿顶的雕梁,出其不意地开口:“是不是该让你的朋友也下来聊聊,上面怪冷的。”
苏辰不解,抬头向上看。
这才发现殿顶的琉璃瓦竟然缺了一块,有冷风挟着细雪不断倒灌进殿内。
“是谁?!”他喝道,手中的飞镖就要出手。
琉璃瓦的缺口处忽然掉下来一个人。
虽然身上绑着降落的绳子,但大概长度没算好,绳子比屋顶到地面距离长,眼看就要直直摔在地上。
苏辰定睛一看,忙上前几步托了一把,那人被他拦腰挡了下才没直接砸到地面,但还是屁股着地,龇牙咧嘴地坐在殿内的金砖上。
“阿若?!”苏辰惊道:“你怎么来了?”
雪若快速扫了他们一眼,她的脸看上去特别白,好像殿外地上的霜雪一般颜色。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她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雪若开口时,苏辰听到她的嗓音竟然在发抖,“我跟着你来的。”
“你”苏辰惊诧, 她竟然会跟踪自己, 一路找到这深宫里来,而今她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惴惴地看着她, 她不会怪自己瞒着她吧,会不会介意他这北魏王室私生子的身份
他本抱着有去无回必死之心而来,若非遇到父王,父子终于解开心结,她将跟他一起陷入险境, 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带着责怪和担忧望着她。
不知怎的,今夜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想开口再问什么,想起此地并非说话之处, 便抿唇不语。
雪若察觉到王上正盯着自己看,低头吸了口气,恭敬上前见礼:“见过王上,王上万安。”
殿顶上蓦然掉下来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再望见自己儿子看这姑娘的眼神, 王上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暗道方才的玉佩给的确是时候。
他看破不点破地微笑, 抬手道:“免礼, 这位姑娘是?”
苏辰把雪若拉到自己的身后, 垂眸, “那个她是我的搭档”
王上笑而不语,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两人紧挨着的身体距离, 语带深意试探:“看来她与你关系匪浅哦。”
苏辰眼中闪乱,耳尖微红,表情尴尬起来,又怕雪若误会,忙辩解道:“父王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回头却见雪若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以一种陌生而炽烈的目光,让他一时有些费解。
王上慈爱地笑了笑,善解人意道:“你一人在外浪迹天涯,多个朋友互相照应自然是好的。”
他转头对雪若温和道:“姑娘,多谢你替孤照顾晔儿。”
“没有没有,”雪若连忙摆手,惭愧不已,“苏辰不,殿下他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声音低下去,小声嘀咕,“顺便还照顾我”
王上被她局促的模样逗乐了,再看自己儿子微红的脸,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欣慰。
忽然,殿外有钟声从遥远之处传来。
王上闻听敛容,神色骤变,紧张道:“他们都回宫了,巡夜的禁卫军马上就会过来。”
他怅然望着苏辰,长叹了一声,旋即决断道:“你们速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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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苏辰望着自己满头银发的父亲,喉头酸涩。
王上忽然想到什么,又笑道:“孤真是人老不中用了,看到你一高兴,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交代了。”
苏辰不解,却见他转身,从书架后的夹层里取出一把黄铜钥匙。
苏辰和雪若跟着他后面,看着他熟练地挪开寝殿不起眼的角落里挂着的一副字画,露出了嵌在墙内的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王上用钥匙打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的墨玉图章和一个半掌大的铜貔貅。
“晔儿,父王在位数年,虽愧无实权,几番挣扎仍无法摆脱吴氏的掌控,但私下里也为你囤下了半壁江山的财富和可护你周全的兵马。”
“原本想等你长大些,就给你封块地,远离王城做一个安乐藩王。谁曾想”王上抹了抹眼角,“孤以为自己的一番苦心都付诸东流了,好在你还活着回来了,有了这些,可保你一世生活无虞。”
他拿出墨玉图章,放在苏辰手中,“多年前,孤就在各国的银庄里存下金银珍宝,只要拿着这枚印章,就可以取到用之不尽的银钱。”
铜貔貅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苏辰的手指轻抚着貔貅的身体。
“十余年来,孤在北魏的数个城邦都秘密培养了军队和死士,当年曾想借助他们对抗吴家的宁北军,可惜自从苏家没落后,吴氏的宁北军日益壮大,他们人数有限,不足以与二十万宁北军抗衡。”
“尽管如此,但他们个个都训练有素,武功不俗,现在孤将他们交给你,在需要之时足以护你安全。他们潜伏在各地多年,一旦得到指令便会立刻集结,听候你的差遣调派。这个铜貔貅便是调兵符,但除了调兵符之外还有一道调兵密令,藏在着貔貅之内。要调动这些秘密军队和死士,调兵符和密令缺一不可。”
“孤将苏帅麾下残余的将士也归入了这些秘军之中,他们将是你最忠诚,最锋利的利刃。只是,吴殊父子和太子一直在追查这些秘军的下落,非到不得以之时,不要轻易调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
万万没想到,一直深恨的父王竟然为他筹划得如此周全,苏辰羞愧难当,热泪盈眶地单膝跪地,郑而重之地双手接过。
王上将他扶起,双手轻轻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微仰起头,望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儿子,欣然道:“孩子,父王别无所求,只望你一世平安。”
苏辰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殿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声音,有人大叫:“有刺客,抓刺客!”紧接响起着此起彼伏的喊叫声。
“刺客就在明德殿里!”
“保护王上,把明德殿围起来!”
苏辰捡起地上的长剑,将身体贴在墙边,从窗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正从前门涌进殿前的广场,他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父王,我们先行告退了!您多保重。”他深深一拜,没有时间犹豫,拉起雪若就往从屋顶垂下来的绳子奔过去。
王上开口叫住了他们:“等一下!”
苏辰停住脚步,不解地回头望着父王。
王上镇定道:“想必禁卫军已经把明德殿围成了铜墙铁壁,你们出去跟他们硬拼只会吃亏。吴殊父子和王后本就怀疑你还在人世,一旦让他们发现你的踪迹,必然不择手段要加害于你。”
他对两人招手:“速随我来!”
窗外的火光愈来愈盛,有人在外面说话,看来门外的禁卫军很快就要攻进殿来了。
王上领着二人快速步入内殿,从靠墙摆放的紫檀木书架高处找到一卷古籍竹简。
借着烛光,他打开竹简仔细分辨,最终抽出一根活动的简页。苏辰定睛细看,竟是一根做出竹简模样的铁签。
铁签被插入书架中一个隐蔽的插槽,随即,殿内响起“隆隆之声”,似巨物移动发出的声响。
苏辰二人惊诧环顾,去找寻声音来自的方向。
这才发现,他们对面的一堵面墙正缓缓向一旁移动,片刻之后,露出了墙后的巨大的铁门。
苏辰心中暗惊,父王竟然在明德殿的寝宫里设置了这样的机关。
铁门上雕刻着一幅八卦图,王上定了定神,随即口中默念“坤二、中宫、离门、未申”。
他的手指按动八卦图上几个方位的图形,八卦图忽然向一扇小门一般弹开了。
原来这个铁门竟然有数寸之厚,八卦图后面露出一小方空间,空间正中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凹槽,苏辰心道这应是铁门的钥匙孔,寻思父王用什么打开铁门。
却听王上回头道:“把你的铜貔貅给孤。”
苏辰一愣,没有多想,就从怀里掏出铜貔貅递了过去。
王上将铜貔貅放入铁门中的凹槽,立即就有齿轮转动的声音清晰响起,一阵灰尘扬起过后,铁门缓缓地打开,仿佛骤然开启了一个暗黑的世界。
苏辰和雪若瞪大了眼睛,震惊于眼前出现的场景。
借着内殿的烛光,他们看清了铁门后出现的巨大而深邃的密室,门口便是数百阶向下的台阶,不似寻常密室的狭长窄小,这些台阶宽得足可以容纳四五个人同时,远远地通向密室深处无尽的漆黑。
外殿传来了一阵急过一阵的撞门声音,看来禁卫军已经开始攻进来了。
王上从凹槽中取出铜貔貅,交还苏辰,肃然嘱咐:“快把这貔貅收好,你们马上从这里撤离,这个密道一直通往宁阳城郊偏僻的深山,非常安全。”
他转身,又从一旁的抽屉里翻出两枚精致的火折子递给苏辰,“密道内无火烛,带上这个。”
苏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铜貔貅,迟疑道:“父王把这个给我了,日后如何打开密道之门?”
王上笑着拍拍他的肩头:“傻孩子,父王已风烛残年,去日无多,我还要打开这密道作甚,如今把这些都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苏辰心头蓦然酸楚,喉头攒动,眼眶发红:“父王”
王上抹了抹眼角,深深地望了苏辰一眼,又含笑看向他身旁的雪若,目光温暖平静:“父王就不送你们了,今后照顾好自己。”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说出最后的嘱咐:“记住,千万别回来”
外殿的撞门声越来越响,已经听得殿门即将破裂的“嘎吱”声想起,禁卫军不消片刻就要冲进来。
苏辰将铜麒麟塞进怀里,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俯身时大滴泪水滴落在金砖上。
“父王珍重”
王上哑着喉咙,笑道:“好!”
苏辰站起来,拉着雪若就转身走下了密道的台阶,走了没几步,他又转身回望。
这一别,或是永别。
他本为复仇而来,如今却彷徨流连不忍离去。
多少岁月在眼前湍湍流过。
原来,儿时那个宽厚坚实的怀抱,那双温暖中带着粗糙的大手,那个笑着把自己举向蓝天的父王
一直都在。
烛光晦暗中,清峋苍劲的身影还站在高处,白衫垂地,如同一段孤寒的月光。
父亲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苏辰含泪点头,拉着雪若飞快地走进了密道深处的黑暗中。
身后传来铁门关闭发出的沉闷而低缓的声音。
那扇门,从此再也不会打开。
站在门口的老父亲,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喉头涩痛,他在黑暗中握着雪若的手,闷头往前走着,甚至都忘了点火折子,一直走到眼前漆黑难行,才想起从怀着摸出火折子点起。
火光熹微中,两人怔怔地望着面前宏伟如地宫的暗室,四周的墙壁都是用坚实的花岗岩砌就,有些地方甚至还雕刻着花纹。
通道两旁还筑有堆着各种兵器和谷物粮食的房间,最令他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其中一间房间里堆满了各式的火药和制造火药的材料。
所有堆存器物的房间都落着厚厚一层灰,兵器上也出现了锈痕,应该多年前就摆放在此了。
当初修建这个地下密道应是花了数年的功夫,父王如何在吴家父子和王后的眼皮下完成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他不得而知。
看来父王多年来在殚精竭虑地筹划要对付吴家父子,只可惜如今大势已去,自己不仅未能给他半分助力,还让他悲伤忧心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愈发低落,愧疚自己的无能和不孝。
他一直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反应过从下台阶开始,他一直紧紧地握着雪若的手。
他忙松开手,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方才走得急忘了…”
“嗯,没事”雪若低声回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今日似乎特别安静,也不说话,方才一直被他牵着手,似乎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
难道,是方才从殿顶上摔下来,摔倒了脑袋?
“你没事吧?”觉得她有些反常,他举高了火折子,凑近了端详她。
这一看,才发现她的眼尾微红,脸绷得紧紧的,见火光逼近,她躲闪着回避着他的目光,含糊道:“没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嗯…”苏辰口中答应,心中不免担忧,难道她真的不高兴了,怪他隐瞒真相,不信任她默默叹了口气,出去后再跟她解释清楚吧。
密道里十分安静,前方和后方都是无尽的黑暗,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火折子已经灭了一个,另一个也快耗尽,在他觉得密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之时,前方的黑暗中透出了一线微光,有凉风迎面而来。
出口终于到了!他暗自激动起来。
拨开遮挡严实的茂密植被,树枝上的雪簌簌地洒落下来,落了他俩一头一肩。
外面地上结着薄薄一层冰,苏辰自己先爬出出口,脚底打滑了好几次,才艰难地把雪若拉出来。
两人拍去身上的碎雪,互相扶持着在结冰的地面站定。
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处在空无一人的深山之中。
浓重的夜色已缓缓褪去,天边露出了水墨般的淡粉色泽,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带着新雪和草木的气息。
两人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竟然迷路了,等发觉过来已经走到山顶了。
此时天逐渐亮起来,雾霭弥漫,群山若隐若现,远处一轮红日带着万丈金芒缓缓从天际升起。
天地之间骤然被点亮,漫天粉的、紫的、赤金的朝霞,浓墨重彩地从天边一层层铺开。
日出的金光照亮了两人的脸,眼前瑰丽恢弘的景色让人不由驻足眺望。
苏辰逆着光,站在山顶一处空旷之处,山风吹得身上黑袍翻飞,他周身披上一层淡淡金光,挺拔的身姿在晨曦中似真似幻。
他站了一会儿,忽自顾感叹道:“若能长眠在这样的地方,日日看着松涛云海、日升日落,倒也不失美事一桩。”
“你喜欢这里?”雪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啊,这里是我的故乡,叶落归根,终究要回到出生的地方来的。”苏辰的目光放远,声音缥缈在旷野中。
“苏…苏辰”背后的声音有些虚,带着几分激动,几分纠结和忐忑。
“嗯?”苏辰低声应了下,负手转身,坦然地望着她。
却见雪若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中翻滚着浓烈而迫切的情绪,欲言又止,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不由一愣。
“可以可以看一下你那块玉佩吗?”
平常的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苏辰微诧, 疑惑地伸手入怀,取出了那枚玉佩。
雪若定定地看着手上的玉佩,手指抚过泛着莹光的玉身, 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熟悉的蟠龙图案, 墨绿色流苏,玉身上的每一道细纹她都谙熟于心, 丝穗上曾经有着深深浅浅的血痕
上官逸走后,她曾经坐在燕熙宫的床上,不吃不喝,每日呆呆地望着这玉佩。
那时,她手中的玉佩除了一面有蟠龙雕刻, 另一面还刻着奇怪的图案
原来,八年前这玉佩的另一面什么也没有。
忽地心念电转,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什么,玉佩上那个她曾经左看右看也琢磨不透的图案, 竟然是这个。
那日营中午后偷闲,为了哄病中的苏辰开心,心血来潮给他画了一副“咕咕”的画像,就是她在燕熙宫养的那只栗鼠。
当时,她笑称这个就是今后他们组合的队纹, 只要队纹在, 他们这个天下无敌的双人组合就一直都在。
“灿若星辰, ”她得意地抚掌, 大声宣布:“我们就叫这个名字了!”
这么文艺的名字配了个无厘头的队纹, 确实很像她做出来的事情。
想到队名中蕴含两人名字, 苏辰不禁心下莞尔,拿过她的画端详, 忍不住取笑她画得丑,“这个老鼠肚皮这么大,别人当我们是一对胖子组合。”
她佯怒要抢回来,不满:“你懂什么,咕咕的肚皮就是这样圆圆的,这叫可爱好不好。”
苏辰将画举得很高,不让她够到,在她的不满声中小心地把画折叠好,揣进怀中。
时过境迁,当时她随手的涂鸦竟然被刻在了这块珍贵的玉佩上
原来他一直记得她信口说的话,记得他们的组合名叫“灿若星辰”,记得那个搞笑的队纹,因为她说只要队纹在,他们的二人组合就不会散……
这一刻的震撼并不亚于方才明德殿屋顶听到父子对话的那一刻。
如果说那时耳边呼啸的风声让她听得不太真切,对苏辰蓦然揭开的真实身份还半信半疑,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那此时看到上官逸曾经不离身的玉佩之时,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土崩瓦解了。
见她怔然流泪,苏辰有些慌神,说话也局促起来,“阿若我不是故意瞒你不我是有苦衷的”
雪若含笑抬头,眼底有泪,也有光,“你你就是”
她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捂住了因为过于激动而破碎支离的声音。
你就是上官逸!
晨曦的万丈金光中,眼前的苏辰黑发飘扬,眉目清晰如画。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中尽是难言的欢喜与酸楚。
那一个时空曾发生过的无数片段在眼前闪回、交替,隔着湍急的时光,她看到了在那一世初遇时的他。
那时她脸上的易容面皮掉了,被他刚从湖里捞上来。
她被他一把抱住,他抱得那么用力,她几乎要透不过气了,只听到黯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起:“是你!”
胸中波涛翻滚,洪水掀起千丈巨浪,骤然拍上岸边,雪沫纷飞。
那些一直横亘在心中的谜团,郁结在心中的疑问,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答。
是你吗,苏辰?
是你千山万水地来到夏州,把自己变成了上官逸,是你苦苦等了八年,等着与我再次重逢吗?
心脏很热,也很痛。
眼前的云海、林壑、连绵不绝的茂林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眼前晨光熹微中,被金光笼罩着的男子。
她此生唯一的爱人。
上官逸,苏辰,也是符凌晔。
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原来都是他一人。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微屈手指,指尖细细地颤抖,眼泪让视线变得模糊,伸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
“你”苏辰后背僵了一下,眼中有些莫名和疑惑,似乎被她的举动吓住,但他并没有躲闪,只是怔然地看着她。
她一边笑一边流泪,像个傻子一般。
山水迢迢,碧落黄泉,她在两个世界苦苦寻找他的踪迹。
一次次希望破灭,化成灰烬,无穷尽的悲伤、绝望和孤寂。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给她的惩罚。
没想到,他一直都在身边。
她实在太傻了,一直执着于那些可笑的、虚无缥缈的所谓事实,而看不到苏辰与上官逸骨子里的相似。
无论是默默守护,危难之时奋不顾身地挡在前面,还是害羞时会耳尖发红,会垂下纤长柔软的的睫毛,低头浅笑的神情,抑或是深情而专注的目光,两人完全没有区别。
他们性情、喜好、清冷的模样,甚至连发怒和欢喜时不易察觉的微末表情都一样。
这些,统统都被她视而不见。
她只纠结在那些所谓的“证据”上,纠结在他杀手的身份上和与北魏王室看上去丝毫不相干的联系上。
殊不知,为了来见她,他可以让自己脱胎换骨。
为了她,他什么都能改变。
如今仔细想来,苏辰原是八年前的上官逸,因此他更加年少气盛、锋芒毕露,如一柄光华流转的耀世名剑。
而上官逸,几经沧桑、内心疲惫和孤独,早已蜕变得成熟内敛、从容不迫、将喜怒深藏在心底。
或许她的潜意识早就认出了他,因为两人身上几乎相似的气息和磁场,但她一直抗拒着想要靠近他的本能。
每接近苏辰一分,她对上官逸的愧疚和羞耻感就增加一分。
如果她遵循本心再走近一点,也许就会发现,两人完全相似的容颜之下,藏着的是一模一样的灵魂。
想起上官逸重伤时说过的那句话,“忘了这一切吧因为,独自一人记得,太苦了我不想你那样。”
“那样”是怎样,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在经历过失去爱人的痛彻心肺之后。
他是怎样熬过那些时光,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完全认不出自己的她,再一天天等她长大。
这些,都不能说,不可说,也无人可说。
被她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因她而受伤,为了救她护她,甚至不惜将他最不愿意提及的真实身份,大白于世人面前,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就算最后,重伤垂死躺在她怀里,他还在极力澄清自己,想把一颗清白的心剖给她看。
“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你不要恨我”
命也不要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他都没有说,却无法忍受在她的失望中死去。
那是他唯一为自己做的事情。
两世相遇,可笑自己像个傻子一般,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给予的一切。
眼泪无法遏制地倾泻而下,悲喜交加,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哽咽。
“你怎么这么傻”她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大声地哭了起来。
苏辰怔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僵在那里不敢动,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阿若,你怎么了?”
雪若吸了吸鼻子,抬手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你平安无事,高兴得情难自禁。”
“哦”他懵懂地应了声,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今天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瓜?
想起她去而复返,夜闯王宫来寻她,心底又慢慢地溢出欢喜来。
刚准备开口问她怎么找到自己的,就被雪若牵住手,愉快地说,“好了,我们走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自己的手,苏辰心脏漏跳一拍,有些不敢相信,低头怔怔地望着两人十指交扣的手。
脚步僵硬地被拉着走了好几步,才犹豫地问道:“阿若我们,去哪里?”
雪若从前面侧过半边脸来,湿润的睫毛簇簇颤动,脸上犹有雨后梨花的痕迹,轻快回答:“下山啊,回客栈收拾包袱,回家!”
“回什么家?”他的心“突突”直跳,手心冒汗,感觉哪里都不太对劲。
阿若今日各种反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现在还说要跟他一起回家。
“先下山再说,之后嘛我什么都听你的。”她停下脚步,转身冲着他微笑,声音轻婉柔和,梨涡中盛着蜜。
什么都听他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惊到了,何时他能享受起这样的待遇来,他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才不管他的一脸疑惑,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一边蜷起手指,用十指将他的手严丝密合地扣紧,还得寸进尺地将他半个上臂夹在腋下,好像怕他会消失一样。
被一个矮自己一截的人以这种姿势拽着走,苏辰不得不半弯着腰,走得着实辛苦,他几次想委婉地提醒她,自己可以独立行走。
可一看到她回头时明媚又满足的微笑,他就放弃了挣扎,忍着腰酸背痛,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雪若心里满满当当的,她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回到了春暖花开的人间。
“阿若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踌躇半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没有。”雪若回答得很干脆。
“哦。”苏辰低低应了一声。
* *
晚上在客栈吃晚饭的时候,苏辰终于忍不住,搁下手中的筷子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还傻笑?”
雪若一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睛,舔了舔嘴唇,认真且厚颜无耻地回答:“因为你秀色可餐。”
苏辰的嘴角抽了抽,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亲昵的话,一时让他有点消化不了。
他很快低下头去,躲避对面炽热的目光,掩着嘴咳了咳,耳尖微微发红,不太自然道:“你对别人说话都是这样直白吗?”
雪若摇头,诚恳道:“没有,我从不这样跟别人说,我只对你这样。”
她目光如水地望着他,眼中星光闪烁:“而且,你不是别人。”
苏辰心弦微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只对他这样?
他不是外人?
如果不是她脑子摔坏了, 那就是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喉间噙着这两句话细细回味,一时间, 连呼吸都变烫了。
片刻之后, 他抬起头来,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你不是走了, 怎么又找到王宫来的?”
雪若一愣,旋即轻笑:“苏苏,你忘了,我是你的御赐跟屁虫,你想甩掉我, 哪次得逞了?”
她笑起来梨涡溶溶,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在他眼里说不出的可爱。
想起被她挽着手臂迈进店堂,店小二迎面过来, 见两人后大大松了一口气,抱怨道:“这位相公啊,你一早出门怎么不跟小娘子说一声呢,她找你都快疯了”
小二不停嘘叨着,说雪若当时着急得要哭, 进进出出满世界地找他, 把他给吓到了, 按说一个大活人也走不丢啊
听了店小二的话, 苏辰心中温暖妥帖, 侧头看身边的人, 本以为她会不好意思打断小二,没想到她丝毫不觉得害羞, 扬起下巴得意道,“看我多在意你啊,夫君。”
公然当着外人的面唤他夫君,这是头一遭,他的脸“刷”地就红了,努力回想一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导致她还没有出戏。
雪若大大方方地扔了一块碎银子给小二,爽快道:“多谢小哥费心了。”
说罢,便在店小二的道谢鞠躬中,搂着他的胳膊上楼了。
想到方才的这一幕,他不觉在心底笑了起来,瞥了一眼正无聊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米粒的雪若,“你又在我身上哪里放了药?”
雪若抬头,眼睛极亮,调皮道:“你猜猜看?”
苏辰扫了一眼自己周身,淡淡道:“剑鞘里。”
“猜对了!苏苏真聪明!”她夸奖着,弯曲着细白的手指,突然袭击地在他鼻头刮了一下。
苏辰捂着鼻尖,愣住了。
她,她确然有点不正常。
以前他想要说一两句暖心话,被她察觉了些苗头,就立刻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更别说那一次借着醉意向她表白,被她干净利落地断然拒绝,在他心里,她一向都是保守、克制和内敛的。
他并不怪她,反而更加敬重她,毕竟,没有人应该为了专情而被指责,他只恨自己没有早那人一步先遇到她。
而她现在这番对待自己,让他既高兴,又莫名惶恐。
他担心这是她中了什么毒,或者磕了脑袋之后做出的异常行径,因为她从来也不会这样,他以为她讨厌听那些黏黏糊糊的话。
他决定再试探一下,看看她还有其它不正常之处吗?
他清了清喉咙,故作冷淡:“这么冷的天竟然还有蛾子为你卖命,倒也是稀奇。”
雪若叹了口气,撇了撇嘴:“原本是没有的,可能是我的一片真心感动了天地,后来终于出来了一只,可惜最后也牺牲了。”
她开着玩笑,思维清晰,看不出有哪里异常,可是他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如果今夜我被那些禁卫军抓住,大约是没有活路的,你岂不是陪着白送了性命?”
雪若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大不了就陪你一起死嘛,咱俩黄泉路上结个伴,或许还能给你说个笑话啥的,这样你也不会太孤单嘛。”
她嘴上说得轻松,实际上直到现在,她仍然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就是她一直在找寻的上官逸。
想到这里眼睛就有些发酸,目光渐深,用轻松的语气郑重道出:“只要你不弃我,我便不离开你。”
上苍果然待她不薄,在那个时空她不慎将他弄丢了,却又在这里找回了过去的他,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来一次。
苏辰并不解其中深意,他越发迷惑起来,在心中默默思忖“不离开你”的含义,反复掂量,确定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含义。
阿若一向重情义,定是她发觉自己故意撇开她,担心他的安全才会急急跑回来,找了他一路。
他心头感动,所以她握着自己的手走了一路也是因为仗义吗?
好半天,他才薄红着脸,吞吞吐吐道:“你,你怎么现在对我这么好?”
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开口:“难道是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份”
是为了报答曾经的救命之恩?或者可怜他身世离奇,虽然出身北魏王室,却只能过着掩人耳目,东躲西藏,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日子?
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起来,他并不需要她这样。
雪若“扑哧”笑了出来,转了转眼睛想了想,转头确定门窗都关好了。
“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是个王子吧。”她掰着手指头算着,“你想啊,你从你父王那里拿了那么多好东西,又是取之不尽的银钱,又是精锐的暗卫和军队,我觉着啊,若是今后跟了你,那得是土豪山大王一般的好日子,那可太滋润了”
“你不是堂堂夏州公主,怎么羡慕起土豪山大王了?”苏辰皱眉,想看她胡扯道何时。
雪若摆摆手,眨着眼睛道:“我想换个口味不行吗?”
苏辰无奈摇头,打断她的胡言乱语,筷子敲敲她的碗边:“闹够了,快吃饭,菜都凉了。”
“好的,苏苏,都听你的。”她冲着他甜甜地笑,透着一丝憨傻,马上捡起筷子,低头一顿扒拉米粒。
这是从王宫出来,他第五次听到她说“都听你的”,已经不再起鸡皮疙瘩了,反而甘之如饴地、赞赏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对不起”雪若正听话地埋头吃饭,冷不丁听到苏辰轻声说道。
她怔然不解,苏辰低垂下乌黑柔软的睫毛,在烛光下耳尖隐隐又有了红意,脸上有些不自在:“那晚我不是”
雪若恍然明白了,脑子浮现出那晚两人的亲热场景,脸立即红了,心里却莫名很热,像用小火煨了一锅糖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透着甜意。
她放下筷子,拧着眉毛佯怒:“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还没找你算账呢。就算你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你说,我能原谅你吗?”
苏辰抬起无辜的眼眸,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诚然道:“不能原谅”
“说得对,”雪若点头,得寸进尺道:“这下我的亏吃大了,不行,你得补偿我。”
苏辰困窘又为难道:“要如何补偿你?”
雪若转了转眼珠,嫣然一笑:“先记在帐上吧,总之你欠我个人情,什么时候我想要这个补偿,我再来讨要。”
苏辰爽快道:“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夜,苏辰睡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踏实觉。
虽然身心俱疲,可和雪若从明德宫回来后,这些年空落落心中却蓦然充实而安宁,仿佛在大海中漂泊多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港湾一般。
或许是知道了自己不再是那个在雨夜独自奔跑的小孩,不再是天地间孤魂野鬼般的存在,他身后也曾有父母疼爱的注视,而在意的人又回到了身边。
他平躺在地铺上,漆黑浓密的睫毛低阖着,唇角微微上翘,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用一贯板正中带着些许拘谨的睡姿,安安稳稳地一觉到天亮。
他的地铺就打在床前,紧挨着床脚,因为雪若说门边漏风太冷,容易着凉,不让他睡在那里。
他睡得太沉,尽管地铺与床隔得那么近,他也并没有察觉床上那人一晚上都在辗转反侧。
实在睡不着了,就撑着下巴,在窗外投进的月色和雪光中,默默地看了他一夜。
早晨两人起床的时候,雪若眼底发青,磨蹭了半天才打着哈欠爬起来。
窗外传来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苏辰闻听神色一凛,忙站起来去开窗。
窗沿上站在一只肥硕的灰鸽子,苏辰抱起鸽子,从它的脚上取下小巧的蜡封密函,点上火折子融了蜡油,展开密函细看。
见他的神色变得严峻,雪若关切道:“可是营中来的消息?”
苏辰点头,将密函在火折子上烧掉:“营主回来了,清堂主令我们速速回营。”
算来这是雪若第三次来到这个过去的时空,前后也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但她从来也没见过斥候营那个神秘的营主。
只听李申他们聊天时偶尔说道,说营主一年中难得来一两次营中,平时都是靠着特使将密令传来,他亲临营地的时候也是身穿带着帽兜的宽大披风,大半张脸隐在帽檐下看不真切。
雪若那时心道,这营主不愿公开自己的容貌,应该有三种可能:
要么,他的脸被毁容了,长得丑怕吓到人。
或者,他喜欢故弄玄虚,给属下一种神秘感,让斥候营的一众人等既尊敬又畏惧。
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是第三种,他还有其它的公开身份,而且这个身份非同寻常且众人皆知。斥候营营主只是他在暗中经营的身份,他并不想让人认出自己来。
他在现实中真实身份是什么,一手组建斥候营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雪若忍不住好奇。
“那你准备回去吗?”见苏辰已经开始收拾包袱了,雪若轻声地问,之前他曾经说过,救了母亲和妹妹就准备退隐山林,不再做杀手了。
苏辰微顿,也想到了她所想的,:“我反复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去。趁营主这次回来向他请辞,再去接了师父和许晗一道。”
“请辞?”雪若眼眸发亮,高兴道:“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离开斥候营,不再做杀手了对吗?”
苏辰将长剑放在包袱旁,轻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我是为了救师父才不得以进入斥候营的,我曾与营主约定只为斥候营服务五年,五年后若还有命,他便不能阻拦我离开。如今虽然还差两年时间,但我去意已决,不愿再为他们卖命了。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离开。”
雪若明白了,难怪清堂主对苏辰一直有所忌惮,原来他是营主亲自招进营中的,地位自然与旁人不同。
“太好了!”她激动地拉着苏辰的衣袖,“你能离开那个地方,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苏辰对着她柔和一笑,眉目舒展开来,显得尤其清俊温润:“阿若,你放心,我会将你先送回夏州,再回去营地处理这一切。”
“送我回夏州?”雪若微诧。
苏辰点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而豁达:“你不是一直想回你的母国吗?从宁阳到东梁,要途径夏州地界,我先送你回去,不会耽误去复命的时间。”
原来,他已经做好了跟自己分别的准备。
雪若望着他,抿唇不语。
*
在离开宁阳前,苏辰陪雪若去了一趟甄成的住处,不巧他正好外出不在家。
约莫已经等她等得失去信心了,为了生计不得不重操旧业赚点钱去了。
雪若从隔壁邻居接了纸笔,在门缝里给他留了一封书信。
她在信里说有事需要先离开,日后有机会再回来探望他。
“没想到你到宁阳没几日,就已经结交了新的朋友。”苏辰信马由缰走在她身侧,有些意外道。
雪若点头,便把自己怎么遇到甄成,又怎样得知他是十三的义兄,这些年都在寻找自己的小妹。
苏辰恍然,边听边点头。
“如今他小妹的身体被给我占了,我也觉得十分抱歉。”雪若拉着马缰回望,她今日穿回了女装,换了一身朱红色的劲装,马尾高束,英姿飒爽。
“要是有一天我走了,十三她回来了,你记得帮我告诉她,她的义兄在宁阳城里等着她。”
她的话让苏辰无端难过起来,他不想有那一天的到来。
仔细计较下,不免有些不解,按照计划他们现在便往夏州去,等到了夏州两人各奔东西,哪里还有以后。
想到别离渐近,不禁黯然,他没有较真她话中的矛盾,只是木然地应了一声:“嗯。”
这日无风也无雪,泛白的日头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两匹骏马奔跑在远离主街的僻静小道,马蹄踏过,地上扬起雪雾,向着出城的方向疾速而去。
越往南走,天气越来越暖和,地上的积雪也逐渐消失了,待到两日后抵达北魏和夏州的边境时,蓝得通透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草木浓翠欲滴,各色野花在微风中摇曳,完全不见冬日景象。
这已经是第二次他们一起来夏州了,上一次进入夏州后就直奔长乐王城,这次雪若骑马在前引路,苏辰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走的并不是上次那条路。
与北国的萧瑟冬景不同,夏州四季如春,到处一片生机盎然。
骏马沿着山涧走在幽静的深谷里,九曲十八弯后,来到了一处风景如画的所在。
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山坳,深深浅浅的山体轮廓环绕四周,密林中央有一个不大的湖泊,明镜般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苍松绿树,还有湖边一侧,盛开如云如烟霞的白色流苏花。
空气中满是馥郁的花香,苏辰拉住马缰,环顾道:“这是什么地方?”
雪若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翻身下马,将马系在湖边的一棵流苏花树下。
苏辰也从马上下来,栓好马跟着她一路走到湖边,雪若探出身子,往不远处满是芦苇的湖畔望去,语气兴奋:“它还在那里!”
她手指的方向有一叶木舟,半掩在湖边的芦苇从中。
苏辰有些不解:“我们要乘舟去哪里?”
雪若卷起唇角,眸光热切,笑得神秘:“去了便知。”
木舟不大,正好容下两人一前一后坐着,苏辰划着桨,雪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前面的舱里看风景。
小船划开湖上的镜面,细长的波痕层层铺开,碎了一池山树云天。
湖面越来越窄,终于看得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岩洞的洞口,雪若坐直了身子,声音里抑制不住激动:“我们到了”
岩洞深处,苏辰望着头顶莹光闪烁的璀璨星空,不禁呆住了。
两人恍如站在浩渺的银河之下,数不清的夜光蝶齐齐扇动着翅膀,如梦似幻。
“还记得这里吗?”雪若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轻笑了下,纠正道:“我太傻了,你是第一次来,怎会记得?”
八年后,她被上官逸带着第一次来到这里,而当她穿越到八年前,又带着当年的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何为因,何为果?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循环更替。
“你以前来过这里?”苏辰不解地问。
“是啊”雪若声如叹息,“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不一般的意义。”
苏辰在心里寻思她话中含义,以及她为何要带他来此处。
雪若仰起头,双眸倒映着漫天星芒,停顿了一下,道:“苏辰,我有一个请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苏辰微怔,立刻回道:“好,你说。”
“我”她望着他,犹豫了一瞬,鼓足勇气道:“我不想回去了可以留在你身边,与你一直在一起吗?”
苏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有听错吧?
心脏蓦地收缩,瞳孔微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雪若眸光粼粼,睫毛上沾染着湿意,两颊微红,低声道:“你要是不嫌弃,我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与你天涯相伴,不离不弃。”
关于留下来这个决定,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
她望着面前的苏辰,想到他日后变成上官逸将经历的那些事情,想到他满身的伤痕,就抑制不住心痛和难过。
不如把现在当做一切故事的开端,跳过那些不必要的过程。
他不必变成上官逸,去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在哪一个时空渡过余生,又有什么重要的。
苏辰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可是你不是说,只喜欢原来的那个糖人,新买的糖人就算一模一样,也不是你想要的。”
雪若握住他手,轻轻翻转他的左手手掌,借着微弱的莹光看着他完好的掌心。
上官逸手上的这个位置,有一条深可入骨的伤疤,那是在围猎场为她挡刀留下的。
她想阻止那一切的发生,想要逆转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蝴蝶扑扇翅膀的气流声中,她缓缓抬起眼眸,含泪微笑:“也许是我错了,那新买的糖人,其实,就是原来的那个。”
留不住八年后的他,那她穿越到八年前,扒住此时此刻完整无缺的他不放手,岂不简单?
她伸出手,指尖停顿了一下,缓缓抚上了他的脸,热切而酸涩道:“苏辰,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一切,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也喜欢你。”
“我也是,真真切切地喜欢你。”怕他不信,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过去是你,现在是你,将来也是你。
是我太笨了,没有发现
对不起
苏辰茫然而诧异地望着她,似乎还是不能相信方才听到的话,她的突然转变和表白来得太快,他有些措手不及,有些激动,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不会真的因为那些银票和兵马吧”他想了想,低声嗫喏,不是他不相信她,是他不相信自己,只是去了一趟王宫便能让她瞬间转变心意,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雪若被他气笑了,叉腰霸气回答:“你都是我的了,那些银票和兵马当然全部都是我的啰!”
这话没毛病,他点点头,想想又迟疑地开口:“那上官逸”
见她不吭声,他刚要再说什么,就见她忽地踮起脚尖,反拗着细白的脖子,仰起头来,在他的唇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苏辰睁大眼睛,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手指不自觉地移到唇上,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缓缓移动视线,接触到她澄澈如天池之水的目光,山洞里安静下来,他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不绝于耳。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我在这里”她低低应着, 仰头望着他,带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她眼中有意味深长的含义,他还来不及思索, 脖子就被轻轻地勾住, 柔软如花瓣的唇再次贴上他微凉的薄唇上。
略微生涩地磨蹭了两下后,开始羞涩又热情地吻着他。
“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对我做了啥吗?”雪若喘息着松开他, 低声道,“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苏辰低头,目光如水地望着她,将她搂得更紧些,简短地说了一个“好”, 就覆唇上去,深深浅浅地纠缠起来。
同样的场景, 同样在这个华光流动的岩洞内,她被上官逸蓦然揽住腰, 承受着他炽热的吻。
那是她的初吻,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世幻影交替,她脑子里如烟花划过夜空,明灭闪耀。
隔着触碰不到的时光,她与前世的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在漫天莹光中拥吻着自己的爱人。
恍然间, 一只夜光蝶扑闪着翅膀, 自上官逸肩头翩然飞下, 穿过时光的帘幕, 停落在雪若的发际。
一滴泪从她脸上无声滑落。
她在心底默默与那个时空的上官逸告别, 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告别,与时空那头夏州王宫里的一切告别。
原谅她的自私, 她要留在这里,与眼前这个他生生世世,白首偕老
苏辰心底有火星怦然窜起,瞬间闪着火花点燃了全身血液。
只觉得口干舌燥,连骨头缝里都渗出热意,雄性本能的强势掠夺性立即占领了头脑,不由分说地伸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手搂在她腰间,将她牢牢抵在岩壁上,深深地回吻了下去,夺回了主动权。
他们激烈地亲吻着,呼吸急促而滚烫,年轻的身体纠缠着向彼此索取。
都是渴望了对方很久的人,两人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与对方唇齿交融,浅吻深吮。
意乱情迷之时,他听到她喉咙里有破碎的,近似呢喃的声音划过耳际。
他恍了恍神,却听不真切。
她说,傻瓜他就是你啊
吻到她脸颊的时候,唇间触碰到冰凉的咸湿,他胸间的火烧得脑子昏昏沉沉,没有深究她为何要流泪,只是怜惜地吻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细密如雨的吻从唇上移到额头,耳垂、鼻尖,下巴和锁骨,感受到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颤抖,听到她喘息着,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别离开我”她哭着求他,一边激烈地回应他的亲吻。
世上万物都不复存在,她只想与他纠缠浮沉,永无止境。
当他们喘息着分开的时候,两人的嘴唇都是红湿发肿的。
苏辰凝望着怀里的人,“好,我不会离开你。”
苏辰握着她的一只手,声音中仍有无法抑制的激动喜悦。
雪若抬起湿润的眼眸,梨涡泛起微澜,苏辰忍不住亲了她鼻尖一下。
呼吸拂过,她怕痒地缩着肩膀,用手撑住他的胸膛,轻声道:“还记得你说欠我一个补偿吗?”
苏辰含笑,下巴轻轻地蹭着她的发顶,嗓音低沉缠绵如呢喃:“当然,要我怎么补偿你?”
雪若仰头微笑,眼下一颗泪痣明灭隐现,“那就帮我一个忙吧。”
苏辰回神,“什么忙?”
话刚出口,就见她忽然双膝跪地,面对着漫天繁星般的夜光蝶,露出虔诚的表情,回头看他正在发呆,莞尔一笑,“帮忙拜个天地吧。”
苏辰的心几乎要跳到心口,“你你不是与我开玩笑吧?”
眼前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有些不真实,苏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怯声道:“你说你要嫁给我?”
雪若点头,“我是认真的,”她握住他一只手,诚挚道:“你只说愿不愿意娶我?”
苏辰抿唇,似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仅短短一瞬,便肯定道:“愿意。”
雪若笑着白了他一眼,“那不就得了,”她伸手拽他,“且跪在我身旁。”
苏辰整理了下衣裳,两手掀起长衫的下摆,郑重地跪了下来。
他转头望向身旁的雪若,见她双手合十,望着流光溢彩的虚空,一字一句热切道:“苍天在上,夜光蝶为证,我齐雪若愿嫁苏辰为妻,举案齐眉,白首不离,永结同心”
择日不如撞日,自从知道苏辰就是上官逸之后,她一刻也不想耽搁,迫不及待地想要做这件事情,这件她曾经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嫁给他。
“轮到你了!”见他自顾看着自己发呆,雪若提醒道。
苏辰一怔,低头默了默,才犹豫道:“阿若,就这样草率的私定终身,会不会太委屈你我想给你一个隆重的婚礼。”
听了他的话,雪若眼中湿意愈深,一时动容无语。
她也曾期盼过自己成亲时龙车风辇,十里红妆,举国同喜的场景,自从上官逸生死未卜之后,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纵然红尘万般繁华,她所求的,不过只有一个他。
她微笑摇头,握住他微凉的手,“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我们俩人在一起,就够了。”
两人相视而笑,苏辰也双手合十,对着空中默念誓言
雪若侧头看着他,正心情激动地听着他说的话,忽然皱眉,脸色微变。
是谁?是谁在她耳边轻声呼唤?
她吓得一激灵,摇了摇脑袋,努力想听清楚,却什么都听不清,脑子里“嗡嗡”地不停作响,头痛欲裂。
她忍耐了下,可是头痛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人拿着锥子撬开头顶骨缝血肉,要将脑仁挖出来。
苏辰刚开口,胳膊就被重重一搭,他打住,转头不解。
却见雪若一手拉着自己,另一手捂着头,满脸痛苦表情。
“阿若,你怎么了?”苏辰惊道,忙扶住她的肩膀。
她的身体晃了晃,猛然推开苏辰,双手捂着太阳穴,脸上表情痛苦不堪。
她痛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只是白着脸闭眼摇头,脑子里含糊的声音渐渐变大。
“雪若小殿下快醒醒”
是玉阳子!
她听到了玉阳子在那个时空唤她的声音,心中暗自叫苦。
这个时候?不会吧?!
她抑制住了想骂脏话的冲动,喘息着睁开眼睛。
忍着头痛,摸索着握住苏辰的手,绝望道:“苏苏,我怕是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再回来的我等我”
来不及说太多,她只匆匆在话尾说了一句“等我”。
眼前开始忽明忽暗,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踮起脚,快速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留在这一时空最后的记忆,是苏辰震惊又悲伤的脸,
是他伸在空中,想要挽留她的无助的双手,
和他身后依旧美得窒息的蝶海星空
“阿若”
凄凉悲怆的呼唤声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时空隧道,转瞬湮灭无踪。
眼前渐渐黑了下去,方才无法忍受的头痛倏忽消失,耳边似有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之声,又似山崩地裂,滔天洪水自天边滚滚而来。
她感觉自己被狂风巨浪顶着,席卷着,身不由己地起伏翻腾,似一叶孤舟缓缓沉入大海深处。
意识终是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幸福来得如此仓促,又走得这么突然。
* *
燕熙宫雕梁画壁的偏殿内。
玉阳子半弯着腰,两手撑在琴凳上,仔细端详、观察着趴着一动不动,丝毫反应也没有的雪若。
咋回事儿呀?
他心中纳闷,这都叫了好几遍,照道理也应该把她叫回来了。
难道是在穿越时出了什么岔子?她的魂灵没有回到自己的躯体里,跑到别的什么孤魂野鬼的身体里了。
想象力丰富的他一下子慌了,不由铆足了劲,对着雪若的耳边连声大喊:“齐雪若,你给我回来!!回来啊!”
雪若两手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猛地坐直了上身,吓得玉阳子骤然原地一跳。
却见她铁青着脸,冷冰冰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你喊魂啊!”
玉阳子的脸僵在一个惊呆的表情上,旋即笑开了一朵花,热络道:“小殿下,你回来了,这次还愉快否”
话还没说完,他就本能地往旁边一躲,一个花瓶贴着他脑门堪堪擦过,“哗啦”一声,在身后的青金砖上砸得粉碎。
他捂着胸口,惊魂未定道:“殿下学艺归来,武功突飞猛进连扔花瓶的姿势都这么帅气”
雪若脸上泪痕纵横,盛怒未消,指着他骂道:“玉阳子,你这个臭牛鼻子老道,谁允许你叫醒我的!!你知不知道”
她手指着他,停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还差一点点,他们就在夜光蝶洞里结为夫妻了。
玉阳子挨着墙慢慢挪过来,哭丧着脸无辜道:“你又没说不能叫醒你”他一直盯着她的手,生怕她再抄起个啥飞过来,时刻准备闪身躲过。
他向门外努了努嘴:“你还真是错怪我了,要不是有人来找你,我也不会急急地将你叫醒。”
雪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门外站得整齐一排,噤若寒蝉不敢发声的碧凝和小福子。
她抬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敛容在椅子上坐定,怔怔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碧凝和小福子见她脸色难看,互相对望了一眼,碧凝上前吞吐吐吐道:“殿下,是傅大人来探望您,他他已经在正殿坐了半个时辰了。”
傅大人?傅临风?
见她有些神思恍惚,碧凝又重复了一遍。
雪若颓然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
唇边犹有余温,眼前已经变换了天地,不见了夜光蝶洞,入目都是重重宫闱。
是的,她又回来了,这个时空有允轩,有碧凝等一众宫人,还有傅临风。
唯独,没有那个曾经叫苏辰的上官逸。
缓了许久,雪若才回神,眼底寒冰彻骨,缓缓道:“我没有吩咐过你们吗?这个人以后不许踏入燕熙宫。”
小福子站在在碧凝身后,为难道:“傅大人已经升任左相兼骠骑大将军,现在是王上跟前的红人,如果把他拦在门外,怕王上知道要怪罪”
雪若拍案而起,怒喝打断:“我管他是什么左相右相,你且去回他,燕熙宫永远不欢迎他!”
碧凝和小福子表情僵硬,只能躬身领命,刚要倒退着离开,又听雪若站着哪里,幽幽地问了句:“你方才说,他被封为骠骑大将军?”
小福子躬身,恭敬答道:“正是,王上说傅大人此次卑兹罕一行护驾有功,力挽狂澜,御赐为骠骑大将军。”
心蓦地刺痛不已,雪若皱眉,捂着胸口,“夏州的骠骑大将军,从来都只有上官逸一人,这世上,也只有他才当得这个名号。”
小福子和碧凝低头不敢接话,良久,雪若才缓缓道:“你们下去吧。”
两人连忙行礼,快步地退了出去。
* *
正殿上,傅临风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碧凝带着小福子从殿外匆匆进来,在他面前从容行礼。
傅临风放下茶碗,亲切笑道:“你家殿下醒来了?”
碧凝一怔,不由问道:“左相大人何以知晓我家殿下睡着了?”
傅临风一怔,脸色微变,忙笑道:“方才远远走在御花园里,听到有丝桐之音从燕熙宫内传来,待走过来时,门口小黄门说公主殿下在午休,想必是弹琴累了,歇息了片刻。”
听他这般说,碧凝不疑有他,便欠身不卑不亢道:“回左相大人,我家殿下午休起来后心疾犯了,恐怕是不能见客了。”
傅临风盯着她看,低低笑了声,不以为意道:“那还请你家殿下好生保重凤体,下官就不叨搅了。”说罢起身,阔步往外走。
他走出了宫门,停住脚步侧过身来,回望淡薄的日光下碧瓦红墙的燕熙宫,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 *
“这么说,你这次在那边呆了一月有余?”玉阳子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问道。
雪若打不起精神,微微点头:“不错,而且这次的时空与上一次没有重叠之处,是在上一次穿越的时间节点之后。”
她想了想,问道:“我方才睡了多久?”
玉阳子道:“不足一个时辰。”
他掰着手指头算道:“你方才说自己在那边待了一月有余,如此看来,在那边停留时间的长短倒是与这个时空昏睡的时间有所关联。换句话说,我们可以通过昏睡的时间,来推算出在那个时空停留的时长。”
他正说得起劲,忽然觉得殿内静悄悄的,气氛有点不对。
转头却见雪若正凉凉瞥着他:“说吧,你几次三番故意引我穿越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呃”玉阳子不解地看着她,“小殿下此言,老道不明白。”
她冷笑道:“甄成?我看该叫真骗子才对!”
听到她叫破自己的原名,玉阳子神色一凛,脸上却放出光来,激动不已道:“你你见到了那时的我了?”一时难以自持抓着她两个手臂晃动。
雪若不动声色低头,缓缓看向自己被握住的胳膊,玉阳子猛然反应过来,吓得触电般收回手来。
“老道一时忘情,僭越僭越,殿下莫怪殿下莫怪”说着作势就要往地上一跪,果然雪若马上就伸手拦他了。
心里打个响指,还没弯下去的膝盖立刻就配合地挺直了。
细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琴弦,她叹息道:“现在想来,在那个时空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眼前。那日我在福茂楼里突然跑走,也没来得及跟你道别,后来”
转头望向玉阳子,迟疑道:“你后来见到你妹妹了吗?”
眼前的玉阳子比那个时空的他沧桑了不少,想必也吃了不少苦。
玉阳子眼睛痛红,悲从中来,抹泪道:“看到了你留的书信后,就一直等你来找我。我等啊等,始终等不到半点音讯。大半年后,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孩找上门,他带我去了东梁,在那里”
他抽噎着说不下去:“我看到了书意的墓”
雪若心头一跳,定定问:“你说的那个年轻男孩长什么样子”她无法遏制地想要知道关于苏辰的点点滴滴。
玉阳子想了想,“中等个子,长得挺干净的一个男孩,浓眉大眼的。”
不是苏辰,雪若心里暗自失望。
她垂下眼眸,半晌才道:“是了,当时我忘了这件事情了。我曾经在太常府查阅看过斥候营的案卷,就在我们相遇的半年后,我便会死去。”
玉阳子讶然道:“这么说,你早知道自己会在半年后死?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雪若点头,缓缓道:“我确实知道这个事实,那卷宗上只是含糊说受营内刑罚而死,具体原因就不清楚了。其实,换句话说,我并不知道,当时死的是我,还是你的妹妹。”
玉阳子垂泪道:“我在书意的坟前痛哭了一场,领我过去的那个男孩子说受人之托将她的一些遗物交给我。我追问她的死因,他也是语焉不详。”
“我找了书意十多年,她却这么白白地死了,我不甘心!于是,我便在东梁住了下来,想要调查她的死因,我发誓要为她报仇。”
雪若同情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阳子陷入了悲伤的回忆,脸上尽是愤懑哀痛之情:“不想数月后,还没等我查明真相,斥候营就发生了内乱,据传他们的新任营主一举斩杀四位堂主,将营中异己尽数铲除。后来北魏和百齐联手派兵剿灭斥候营,一把大火把他们的连阳大本营烧了个干净,从此斥候营在江湖上消失殆尽,连同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录都一并销毁了,没有人知道哪些营中的杀手是谁,长什么样子。”
雪若眉峰微动,压着心跳,不徐不疾问道:“你可见过那个新任营主。”
玉阳子摇头:“不曾见过,只是有次在书意的坟前,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喝酒,等我走近,他就消失不见了。听那个带我去东梁的男孩说,他就是当时的营主。”
那时的营主便是苏辰,想象着他说的那个画面,苏辰在她墓前喝酒的样子,她只觉得心如刀绞。
看来玉阳子没有见过苏辰,他也并不知道上官逸就是苏辰,领他去奔丧的应该是许晗。
玉阳子接着说道:“我赶到覆灭的斥候营,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什么都不剩下了。想到妹妹的死因从此深埋地底,我便悲愤难耐。后来,我在废墟里捡到这个琴”
雪若诧异不已:“这沧海月明琴是你在斥候营的废墟里捡到的?”
“不错,”玉阳子眼中有了些神采,“我想起你曾经跟我说的话,你说在数年后遇到了我,用我给的一柄古琴回到了那个时空。我不敢确定捡到的那个琴是否就是你说的那个,但总归是黑暗中的一线希望。”
“那个时候,我产生一个念头,如果能找到真正的你,再让你用这柄琴穿越回去,说不定就能改变事情的结局,说不定可以阻止我妹妹的死。”他越说声音越激动。
“你那时一直跟我说,我会在夏州担任钦天监的主事,改名叫玉阳子。于是我就按照你说的那样,跑去了夏州,找了个废道馆扮成了个道士。正寻思怎样潜进王宫去,万万没想到,我还没有开始行动,一个雨夜里道馆外忽然来了群官兵,把我前呼后拥迎进宫去。我就这么毫不费力、匪夷所思地就成了钦天监主事。”
雪若挑眉,盯着他道:“所以,你故意接近我,假装无意地引导我穿越,就是想要阻止你妹妹被杀这件事的发生?”
“是的。”玉阳子回答得坦然,长舒了一口气,压抑着心头巨大的激动,“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跟你如实相告了。”
他不无歉疚道:“这里面确实有我的私心,但后来,事情的发展的确是按照你当时所描述的推进的。”
“我想,也许这一切,大约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他肃然地说。
雪若冷笑,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道:“那你何不自己弹琴穿过去,在你妹妹被杀前带走她不就行了?”
玉阳子摇头:“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我手皮都弹秃噜了,都没办法回到过去。”
他停顿了一下,叹息道:“说实话,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为何只有你能穿越。但在你找到那个时空的我之前,我不敢把真相与你和盘托出。因为,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无人会相信这样离奇的事情的。”
为何只有你能穿越?雪若思索着他的话,默然不语。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一切都恍如一场梦,梦醒了无痕。
她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丢失他的那个世界。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啊!这般捉弄她,到底为了什么?
细细想来,她虽责怪玉阳子居心不良骗她穿越,可是,如果她不曾去那个时空,又怎会遇到苏辰?
如果不曾遇到苏辰,与他一起经历生死劫难,苏辰又怎会化身为上官逸,千辛万苦到夏州来找寻她?
这一切仿佛一个封闭的圆环,从哪里开始,又到何处结束,何为因,谁是果?
她无法分辨,也说不清楚。
男主番外
他的生命里缺少阳光, 他喜欢爱笑的她,因为她的笑是光。
* *
那一年,紫宸宫内御花园芙蕖连天, 荷叶田田。
小太监指着湖对岸, 众人簇拥着的一个粉红色小点,对他说:“上官大人, 您瞧,那位就是昭月小公主了。”
月白色的锦袍被湖上的风扬起,他伸手搭在眉骨处,凝望着远处模糊的那一点绯红,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
虽然, 此时的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但是不要紧,为了与她重逢, 他可以等很久很久
第一年,听说她会在每年的中秋宫宴中现身, 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加宫宴。
金銮殿前的比武大会上,一贯神隐不见人的定北王独子忽然现身,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轻而易举击败其余选子,被王上当殿钦点武状元, 授正五品都奉参领。
从此, 上官逸的名字传遍了长乐城的大街小巷, 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他当时一袭白衣接连剑挑十二名对手的英姿。
众人都为夏州多了一名武功盖世的青年英杰而高兴, 只有他愉快不起来。
坐在宫宴大殿上, 流水席上了一道又一道, 目光一遍遍扫过王室席位上的莺莺燕燕,唯独没有看到想见的身影。
他失落地捏着手中的酒杯, 连王上两次点名都没有注意,被罚了好几杯酒。
后来听说,昭月公主当日贪吃月饼不慎腹泻,因而并未出席宫宴。
第二年春天,因数月干旱,王上将率领所有的王室宗亲去太庙祈雨。
消息传出,他不禁喜出望外,此时已升任四品都司的他正巧被安排率兵保护王室一行人。
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见她了。
祈雨活动盛大而庄严,王室众亲浩浩荡荡地从紫宸宫迤逦而出,他骑在马上,一身银色盔甲,带着卫兵跟随在侧。
然而里面还是没有她。
后来他才知道,昭月公主幼时被高僧算出“红颜露水命”,为了怕这滴娇贵的露水蒸发,她被王上下令十六岁前都不得离开紫宸宫。
老天总是逗着他玩,他有些欲哭无泪,不过并没有泄气,继续想办法。
办法还没想出来,夏州与卑兹罕边境爆发冲突,战事一触即发,他受命领兵出征,这一去就去了两年。
两年后,因战功卓著,屡建奇功,他被王上钦封为一品骠骑大将军,尊荣盛极甚至盖过了父亲定北王,一时风头两无。
但他只想早日结束战事好回长乐覆命,看一看四年都没能见上一面的她。
四年了,他脑海里始终浮现那个时空里她的一颦一笑。
和她去世前,带血的手抚上他的脸,用最后的力气说,来找我……
她在那个时空离开了多久,他就找寻了她多久,既然当时允诺了她,无论如何他都会做到。
接到班师回朝王令的那天,他连夜拔营,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不料,刚到长乐,就接到密报,有刺客潜入紫宸宫想刺杀王上,被禁卫军拦截后一路逃窜至燕熙宫,竟然挟持了昭月公主与禁卫军对峙。
汇报的下属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兵器出鞘的声音,一抬头他已不知去向了。
因无召入宫是重罪,他换上夜行服蒙上脸,跃进了高高的宫墙。
燕熙宫飞檐的琉璃瓦上,他站在月光的阴影处,一眼就发现了躲在假山后的几名黑衣刺客,和被其中一人揪住瑟瑟发抖,却扬着头努力站得挺直的纤弱身影。
是她!
心脏蓦然漏跳一拍,他努力站稳身形,一时眼眶发热,喉头酸涩。
激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旋即就被泼天的怒火代替,他们竟然敢伤她!
眸光倏忽狠厉冰冷,他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飞身下去。
解决那几个狗胆比武功强的刺客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难度在于要快到她看不清,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他确实做到了。
前一刻那些刺客还将她团团围在中间,后一刻,只见一阵人影闪过,那些刺客还不及出声就莫名齐齐倒地。
抓住她的那个刺客大惊失色,松开她去应敌,脖子上被扣紧的窒息感忽然消失,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利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响起,她听到惨叫,不由吓得一哆嗦,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却努力克制着不哭出声。
身后的人感觉到手中的湿意,缓缓蹲下了身,拿出一块纯白的帕子替她擦泪,温声道:“别怕,没事了想哭就哭吧”
帕子上有好闻的冷香,像极了雨后森林的味道,她忍不住吸着鼻子去闻。
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漆黑清润的眼眸,那里面蕴藏着最温柔的笑意,和一些比黑夜还要深沉的东西。
她怔怔道:“我哭过了,不想哭了。”
蒙面人似乎轻笑了下,自言自语叹道:“果然是你。”
他将帕子塞进袖子里,摸摸她的发顶:“我要先走了,禁卫军马上就会过来保护你的。”
其他人见了她都是三叩九拜,毕恭毕敬,这个蒙面人竟如此自然地摸她脑袋,她有几分新奇和莫名的亲近感。
他起身的时候,被她拽住衣袖,怯生生问道:“侠士别走,你救了我,我让父王赏你金银。”
他忍俊不禁,十四岁的她小脸粉嘟嘟的,看上去可爱至极,他克制住想要捏下她脸的冲动,逗她道:“侠士都不要金银的。”
向外张望了下,禁卫军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动,开始举着火把冲过来,“我真的要走了,殿殿下,你多保重。”
抽身离开前,听到稚嫩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还能见到你吗?”
他顿了顿,月华流照中,他缓缓侧过头去,目光似水:“能”
冷月清辉中,她望着那弧度完美的侧脸和高大身影,犹带泪痕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他纵身飞上了高高的宫檐,看着脚下密集的火把群移动过来,将假山层层护卫起来。
火把圈的中央,依稀有个小小的身影,一直仰头看着他的方向……
男主番外(下)
没过多久, 夏州朝堂上下都在讨论一桩奇闻。
骠骑大将军上官逸自请兼任京都护卫营都尉,得到了王上的恩准,并赐御前行走和世子常侍。
混官场的人都知道, 有军功的世家子弟回京后都不领实差, 只需坐等封爵嘉赏,然后心安理得地吃一辈子老本, 除非被钦点出征,大都像神一样被高高供起。
几曾见如上官逸这么傻的,坐拥盖世军功不享现成的清闲,以正一品的身份去兼任从三品的都尉,累死累活还不落好。
立刻有人说他看中的定是御前行走和世子常侍, 如此便可以常伴世子出入紫宸宫,时刻襄助世子一臂之力。所以上官逸此举, 看似吃亏,其实是高瞻远瞩为将来谋划。
其余人等闻言, 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只说对了一半,他所求的,不过是可自由出入紫宸宫的一道令牌而已。
紫宸宫上百座殿宇,上千间房屋,轨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要在其中偶遇, 实非易事。
担任御前行走三个月,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接近燕熙宫。
值守时听长信宫的宫人闲话, 说昭月公主平日很少出自己的宫殿, 除了偶尔去不远的霁云宫找三王子玩, 平日都在宫内写字、作画、绣花和学习女德。
晚风将殿内细碎的闲话传到耳边, 他佩着剑站在宫门外,不由微蹙眉头。
他见过她的字迹, 娟秀而不失遒劲,应是经过名师指点并勤加练习而成,但作画、绣花和女德?
这是他认识的那个爱吃爱笑、看看话本子,拿着八股文就能睡着,奇思妙想一大堆的阿若吗?
想起她画给他的大作,不禁低头莞尔。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若她难得出燕熙宫,他要怎样才能见到她呢?总不能再自请去护卫燕熙宫吧。
他在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想到机会转瞬即来。
第二日,他就再次见着她了。
那一日是三年一度的科举殿试,他奉命带领禁卫军守卫在金殿外。
承光殿前的广场上,彩旗招展、人头攒动,中举的进士们在分列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待王上的封赏。
因是难得的盛事,宫内放松了管束,殿前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各宫太监和宫女,众人争相目睹三甲举子的风采。
他披着玄色武将轻甲,佩剑站在廊柱下一排禁卫军之前。
远远的,高阶下的广场上走过来的几个小宫女,他一眼就望见走在正中间的熟悉身影,不由神色一凛。
她说笑着走在人群中,身上穿着普通的宫女服装,梳着乖巧的双髻,上面各插了一枚小小的粉色珠花,在身旁宫女的衬托下更显得眉目生动,清丽脱俗。
他眸光微动,诧异地看过去,目光ι兲??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只见她提起裙摆,轻盈地走上台阶,一步步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他怔了怔,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走到台阶的一半,她蓦然抬头,眸光与他相交,会心地笑了一下。
他呆在那里,一时心跳如擂,握在剑柄上的手心有了湿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两脚僵硬得无法向前移动。
难道她已经认出来那天晚上是他了?
难道她还有前世的记忆?
她已经想起来他们过往的一切,知道他按照约定来找寻她?
他不可抑止地激动起来,忍不住眼眶发热,喉头又酸又涩。
幸福竟然突然来到,他有些手足无措,如果不是殿前挤满了鸦雀般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冲过去抱住她。
望着她的目光愈发炽热而深沉,他含笑凝望着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然后
她径直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表情凝滞在脸上,良久,他才木然地转头,在人群中找到她兴奋不已的身影,她已经带着几个宫女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惦着脚,去看金殿上披红戴绿的三甲进士。
他心中自嘲地苦笑,不着痕迹地转身背对金殿,脸上恢复了一贯清冷淡漠的表情。
原来方才都是他的自作多情,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湛蓝天空上漂浮的一朵孤独的云。
不要紧,还有机会。
没过多久,打探消息的亲卫元裴来报,昭月公主近来时常打扮成宫女在御花园出没。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蹙眉沉吟。
元裴说他买通了经常出入燕熙宫的小太监,听说昭月公主最是贪玩,但被王上和慧贵妃拘管得很严,所以只能关起门来各种折腾,经常可以听到燕熙宫内众人的哈哈大笑,乒铃乓啷的各种响声,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整些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可以想象她都在忙哪些正经事情,譬如抓鸟、种花、烧菜和研制奇怪的药方
御花园也是王宫禁卫军的管辖范围,看来这一世,老天爷安排他们在那里正式相遇。
他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似乎要下雨,吩咐元裴备马,他要进宫。
在御花园竹林旁的鹅卵石道上等了半柱香后,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园子里空荡荡地看不到人影。
这样的天气,估摸今日她不会出现了。
他刚准备离去,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娇小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脚步一顿,心头激荡不已。
她只身一人走在细雨中,身后并没有随从,依旧是那日的宫女装扮,一路走得飞快,边走还边向身后警惕地张望。
借着树荫的掩护,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中寻思要怎样出现在她面前,才不会吓到她。
见面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好?
阿若,好久不见我来找你了
坦白说,他依然期盼她对那个时空的事情还留有记忆。
无论是对那时发生的事情,还是对他,就算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印象,也好。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大概率什么都记不得。
他应该接受自己对她来说只是陌生人的这个事实,否则他以上官逸的身份在朝中数年,她不会丝毫没有反应。
那个时候,她曾经说过,就算他们不得以必须分开,也不要悲伤难过,因为这或许预示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他心中燃起希望的灯,眼前的花草景物都变得鲜活而敞亮。
忘了便忘了吧,就让一切重头来过,抹去那些曾经的遗憾部分。
记得那一世以苏辰的身份初识她时,他一度对她冷漠无情,刚见面时还刺伤了她,她无助时他也曾冷言冷语、无动于衷。
她离世后的这些年,每每想到这些,总是追悔莫及。
如今重来一次,他必当倾己所有,疼爱她、怜惜她,不让她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
黑底绣云纹的官靴蓦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再往前走,扶着一棵老树僵直地站着,怔怔望着几步开外,假山后的情景。
雪若站在假山的一旁,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青年男子,两人亲热地说着话。
那男子中等身材,穿着宝蓝色的朝服,微扬着头负手而立,微笑地望着雪若,眉眼间尽是志得意满之态。
到后来,男子凑到雪若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她立刻低下头去,抿着唇害羞地笑。
男子哈哈大笑着,伸手将她往怀里搂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仿佛被时光冻结住了一般。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得浑身上下瑟瑟发抖,与前面卿卿我我、春意盎然的场景相隔了两个世界。
雨忽然下大了,假山后的两人抬头看天,雪若笑着伸出双手在两人头顶挡雨,被男子搂着肩一齐钻进了假山内。
直到身上的衣裳被淋得透湿,他才回过神来。
微垂着头,缓缓地转过身,有些艰难地向园外走去
那男子他认得,是新科状元容绪。
那日她扮成宫女去长信宫,想必就是为了去看容绪的。
如今扮成宫女,也是为了和容绪约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是哪里出错了吗?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冰冷的雨水不停滑下脸庞,眼前的层楼叠榭逐渐模糊起来。
纯白的流苏花瓣飘零在水面,水波荡漾,飘来了那些隔世的记忆和嵌入骨血中的誓言。
“今生今世,我的心只属于上官逸一人”
“苏辰,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愿意与你长相厮守。”
流光璀璨中,她仰着头,踮起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在他的唇上
画面倏忽切换成她与容绪并肩而立,容绪搂着她的肩,她靠在容绪的怀里含羞低头
前世的影像与方才的一幕不断在眼前交替,起伏明灭。
眼前一片白茫茫雨雾,心抽痛得有些过分,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走在雨里。
他用了四年的时光,才好不容易走到她的面前。
没想到,终究是来迟了。
她竟然已经有了心上人。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他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忍不住发笑。
一股邪恶的寒毒从背脊骤然窜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散遍四肢百骸
那一夜,久未发作的寒毒终于在心碎神伤之时如期而至。
他向朝廷告了长假,在府中闭门养病。
许晗跑来照料他,亲自煎药,看着他喝下。
药方还是当年雪若留下的,这些年许晗已经把方子倒背如流了。
见他一副颓然恹恹的模样,许晗犹豫了几次,终于开口问道:“你见到她了?她还认得你吗?”
他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清减了几分,脸色苍白更显得眼睫漆黑如墨。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无声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许晗叹息了一声,不再多问。
月余之后,他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回到了权势如日中天的世子身边,成了世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和最锋利的刀。
对于要对付的人,他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很多人都在背后骂他攀附世子,冷酷无情,他丝毫不在意。
他知道,除了找雪若这个主要目的外,他来夏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与她正式见面之前,她已心有所属,他除了咽下这个苦涩的事实外,什么都做不了。
缘分不可强求,只要她觉得幸福,那便是他的圆满。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借着养病躲避着不再进宫,心灰意冷之际只能把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
一日,接到线报说长乐城有别国细作异动。
他微服乔装坐在酒楼的雅间里,淡定自若地独饮,一边透过珠帘观察楼下的动静。
忽然,有谈话声从旁边一墙之隔的包房传来,夹杂着陪酒女谄媚的笑声。
“容兄此次被御赐翰林院侍读学士,可谓前途无量啊,来,敬兄台一杯!”
男子冷笑的声音响起,“不过是个五品的学士,”那人打了个酒嗝,“我堂堂头名状元郎,难道不该封个大学士什么?”
“我朝文武状元,向来都是从五品封官的,定北王家的那位武状元,当时不也是封的五品都奉参领,如今靠着军功不过三年已然正一品了。”
“上官逸?王上还不是看他爹的面子上我看他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谁信他能带兵打仗?”容绪带着三分醉意发牢骚。
元裴听不下去,骤然拔出宝剑,要去隔壁讨说法,被他面无表情地伸手阻拦。
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听闻容兄最近走了桃花运,那位美貌的内贵人可还称心啊?”
一阵杯盏交错声音响过,容绪的声音中透着得意:“长得确实美的,可惜身份低微了些,只是个宫娥。况且年纪尙小,不懂情趣,整日就知讨教些诗词文章,你看,这不还把诗写在帕子上非要给我”
有女子柔媚的笑声响起:“那还不是状元郎风采过人,把人家小宫娥都迷晕了头。”
容绪满意地大笑,声音促狭猥琐起来:“不过换个新鲜罢了,这种只能看不能玩的小宫娥,怎么比得上美人半分风情呢?”后面的话没在暧昧而放肆的一阵大笑中。
握着白瓷杯的修匀的手缓缓放在桌上,指节处一片青白,手指松开,瓷杯蓦然裂成了碎片。
他抬起幽黑冰冷的眼眸,看了一眼握紧佩剑站在一旁的元裴。
元裴立刻会意躬身领命。
夜深无人的长街上,酒足饭饱的容绪打着嗝,脚步虚浮地往前走。
忽然,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套在他脑袋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像老鹰拎小鸡一般带走了。
容绪被拖到小巷子里被人蒙着头一阵暴揍,当日殿上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新科状元瞬间怂得跪地求饶,高喊“好汉饶命,我是翰林院学士,不管你们要什么,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那些打他的人充耳不闻,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打累了的亲卫们松开倒在地上的容绪,躬身让出一条路。
他一身青衫,负着手,从黑暗中缓缓踱出。
皱着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像摊烂泥的容绪,后一秒,抬脚重重地踩上他的胸口。
容绪杀猪般地乱叫起来,求饶得更厉害了,恨不得叫爹叫爷爷了。
他实在没眼看,想不明白那些锦绣文章怎会有眼无珠进了这样一具腌臜皮囊,真替雪若觉得不值。
不由冷笑了一下,用鞋尖挑开容绪的衣襟,弯下腰去,手指从中勾出一方丝帕。
借着月色端详,只见帕子上用熟悉的梅花小篆写着诗文,帕角用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雪花。
心脏被蓦然生出的刺扎得生疼,浑身的血向头顶灌流。
他面无表情地将丝帕揣进怀中,把脚从容绪胸口移下,嫌恶地在一旁的草地上蹭了蹭。
转身,做了个手势便扬长而去。
元裴在他身后指挥着亲卫将容绪剥得只剩下一条亵裤,并将他所有的衣物都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河。
*
没过多久,容绪与丞相女儿订婚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
元裴不解问道:“大人,为何你要替那样的小人向世子举荐,让世子拉拢他,替他与丞相家结亲。”
他没有抬头,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音尤未消散,丞相就因为贪腐渎职被三王子一党弹劾,王上查实之后,一怒之下将其革职流放。
容绪的高枝攀了个空,在翰林院成了被众人冷落的对象。
燕熙宫的宫门在那之后关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元裴来报说昭月公主殿下旧病发作,已经闭门养病许久了。
他正在坐在流苏花树下看书,闻言默然无语,抬头望向头顶打着无数花苞的枝枝叶叶,低叹了一声。
七情七苦谁人能免,爱而不得,痴心错付,都是人生无奈。
她此刻大约正躲起来默默地舔拭着自己的伤口,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心疼和怜惜她。
但他明白,不去打搅、让她自己修复和痊愈,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疗伤。
没过多久,他再次奉命带兵出征,这一次是东边的百齐。
再度得胜回朝时,又是一年之后了。
时光匆匆如逝水,隔着重重宫闱,和并不遥远的距离,六年了,至今他们没有正式见上一面。
近若咫尺,远似天涯。
回长乐不久,他亲自登门拜访了前朝翰林院泰斗韩老夫子。
韩老夫子早从官场上退了下来,承蒙王上厚爱做了昭月公主的授业恩师,每周去燕熙宫两次教学。
韩老夫子完全没想到当朝新贵,炙手可热的骠骑大将军会来拜访,而且这位手握重权的青年才俊极尽恭谦,一口一个“老大人”,声称仰慕自己才学,恳求拜自己为师。
韩老夫子被恭维得头脑晕乎乎的,明明这上官逸是文武全才,无论诗词还是书画都是人中翘楚,年轻人竟然还如此好学不倦,难能可贵,当下大喜地收下了这个徒弟。
回到上官府后,元裴给他出主意。
大人,要想进燕熙宫见公主,属下有两个好点子:
一、直接找人把韩老夫子绑了,代他去授课。
二、给韩老夫子下点泻药,让他老人家清清肠胃,这样您就可以挺身而出了。
说完,兴奋地问他咋样。
他斜瞥了元裴一眼,弯曲拇指和中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肃然谴责道:“如此狠心,老夫子一把年纪,你下得去手?!万一泻出点什么闪失,你良心何安?!”
两天后,元裴推开门,忿忿不平道:“大人,您说我狠心?现在谁把老夫子弄得浑身瘙痒发疹子的?”
他给自己加了点茶,端着杯子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转了转眼珠,无辜叹息:“那必定是燕熙宫里种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惹的祸。”
“老夫子对那些植物过敏,不接触就没事儿。”他点头,说得肯定而沉痛:“御医说了,他近期不适合再去燕熙宫了。”
“哼!”元裴不服气,低声嘀咕:“御医还不是被您收买了,老夫子还跟王上举荐您替他去教公主,还一个劲夸您文采斐然,简直是被卖了还帮数钱”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斜斜地看了元裴一眼,“怎么你今天很空么?不如去把马厩打扫一下。”
元裴马上调转口风,赔笑勉强道:“小的忙的很,马厩昨儿他们刚打扫过”
他起身,不再搭理还在腹诽的元裴,在屋子里一顿翻找:“对了,我昨日让你找出来的那本收录奇花异草的书呢?”
元裴从书架的角落里抽出一卷书,递给他:“在这儿呢,都替您收好了。”
他用手拍着书上的薄灰,露出了如获至宝的微笑。
*
“上官大人到——”小黄门高声通报中,层层宫门依次打开。
燕熙宫内雕栏玉砌的楼阁逐渐呈现在眼前,花草树木均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看上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迟疑了一瞬,掀起锦袍的下摆,抬步迈进了高高的门槛,
六年了,他终于穿过这重重宫闱,走进了她的世界。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一年多了。
不知道如今的她是什么模样,不知不觉,她已年满十六岁。与那一世初见之时年龄相当,是否还是一样的容颜,一样的笑靥?
路过园中池塘时,他瞥了眼水中自己的倒影,恍然了片刻。
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沧桑不已。
而她正如旭日初升,青春而美好,相比她而言,自己会不会太老了?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怕自己不够好,年华已逝,配不上她了。
又或者是近乡情怯,连带脚步也踟蹰起来。
他兀自心猿意马,心神激荡并忐忑着,不想跨进殿内,迎接他的却是一道密密实实的珠帘,和珠帘前遮挡视线而站着的一排宫娥。
帘内依稀可以看到一名华服女子坐在高处座位上,举止娴雅稳重。
发现看不清她的面貌后,他略微一怔,不由低头苦笑,抬首时已是肃然端整的神情,对着帘内行礼如仪。
帘内人开口说“免礼”,他眉峰微蹙,这嗓音与语气与他的印象中,想去甚远。
难道一年多不见,她的变化如此之大?
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他波澜不惊地坐下,准备上课。
不料殿侧站着的一个小宫婢蓦然跳出来,从书桌夹层公然拿着一叠话本子挑衅他,说是要代公主殿下求教。
他有些讶然地望着这个脸庞陌生的小女子,她明显压着嗓子说话,语气倒是与阿若如出一辙。
再望向帘内的人,他忽然明白了。
也许阿若根本就没有出现,帘后那个女子是她找来冒充的,还特意叫了个小丫鬟来故意刁难他,给他一个下马威。
这,确实很像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忍住了心中的失落,不动声色地驳斥了叫芸儿的小丫鬟的话语,看那丫头气得瞪眼直咬嘴唇,他低头微笑,端起茶杯轻呡了一口。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他还是像模像样地开始教习。
那个芸儿气鼓鼓的下殿去,不消片刻,又笑盈盈地上来奉茶赔礼。
前倨后恭,无事献殷勤,必有古怪。
他低头,浅嗅了下手中的茶汤,顿时了然,暗笑这姑娘果然是阿若教出来的,行事作风深得她真传。
他虽不懂药理,这杜见草却是北地植物,小时候贪玩还给禁宫的老太监的饭菜里下过,因而被父王责罚。
他面上云淡风轻,假意要喝那茶,那芸儿见状眼睛骤然发亮,咽着口水巴巴地看着他。
他心中好笑,正寻思怎样把她支开,她就被外头的宫娥叫出去了。
他将茶杯原封不动放在桌上,唇角勾起一抹微笑,翻开自己带来的那本书,找到介绍杜见草那页,折了一个角。
那日直到他告辞离开都没有见到雪若,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地走出宫门。
不料刚出燕熙宫,就遇到了不远处等候的静乐郡主,她殷勤地迎上来,说自己特意在这里等候他
静乐郡主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笑容妩媚,嗓音柔婉地与他说着话,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在想,阿若到底跑哪里去了?
心情本就不好,他没有耐性与静乐郡主纠缠,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打发了她,脱身离开。
只去燕熙宫教习了一次,还未见到阿若的面,宫内就传话说公主殿下凤体欠安,近日暂免授课。
他胸中有些发凉,隐隐地感觉她在躲着自己,难道她这般厌恶自己,就连见一面都让她避之不及吗?
没想到,隔世重生后的她,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满园盛开如云霞的流苏花,在他看来却有些刺目。
为何人间熙攘,而孤独失意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
数日后的一次街头执行公务,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日在燕熙宫中伶牙俐齿的小宫女芸儿。
她竟然独自溜出宫来?
还在酒楼吃了一桌饭菜,并堂而皇之地用公主赏赐的簪子抵饭资。
他本想教训她几句,不料竟被她毫不客气地抢白了,他也不计较,替她付了饭资,想遣人送她回宫,却被她一口拒绝。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那晚在天香阁执行任务时,二楼的栏杆内蓦然飞下来一只绣花鞋,脂粉香浓的喧嚣声中,他悄然起身,扬手稳稳接住那鞋。
这鞋子与白日芸儿脚上穿的一模一样,他抬头望楼上看去,在珠翠环绕中看到了那个眼熟的纤纤身影。
冲进房内解救的时候,买下她初夜的嫖客还没来得及脱衣服,他松了一口气,上前一个手刀将那脑满肠肥的老男人打晕。
芸儿扑上来抱住他呜呜大哭时,他被吓得不敢动弹,她整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
不知怎的,他凭空生出了熟悉的感觉。
心底有根弦莫名触动,忽地有了让自己都心惊的设想,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要燃烧起来。
还没来得及深思,手下们就冲了进来。
他只能将八爪鱼一般勾着自己的芸儿从身上扒拉下来,提及要送她回宫时,这次她没有拒绝。
没有想到在回宫途中,他们遇到了刺客的追杀。
属下们纷纷中箭,他带着她一路纵马狂奔,躲避着身后流箭的袭击。
不久,身下的战马中箭,轰然倒下,两人双双落入湖中。
幽黑昏暗的湖中,他看到她溺水不支,缓缓下沉,危急之际他游过去,搂住她渡了几口气过去。
见她缓了过来,他将她拉出水面,拖上了岸边。
那夜月色横空,湖堤草木芬芳,他搂着怀中人,蓦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从水中上来后换了一副容颜的她,惊喜交织,难以言述。
原来,芸儿竟是雪若易容而成的!
原来她面对面跟他捣乱了这么多次,他竟然都没有察觉。
他哑然失笑,自己怎会这么粗心,居然忘了她会易容这门一技之长?
这些年来,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正式见面时的场景。
那一天,会是阳光绚烂、碧空万里的晴日,还是细雨迷蒙的雨天?
那时,头顶随风摇曳是樱花还是柳枝,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还是鲜花的气息
他没有想到,隔着漫长的岁月和无尽的等待之后,在这个明月映照杨柳堤岸,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这一刻,他不再是杀手营的苏辰,她也不再是孤女涟漪。
如她所愿,他变成了夏州将军上官逸,千山万水地来追随于她,臣服于她。
他浑身湿透,颤巍巍地将惊恐万状的她紧搂进怀里,满足和喜悦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这一刻,他仿佛不曾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孤寂与绝望。
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光,温暖如初升红日,璀璨如星光漫天,为了追随这束光,他甘愿飞蛾扑火,燃命为灯
夜风拂来,刹那间,满世界的花都盛开了。
寻访前世之人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长乐城自下了历史罕见的一场大雪后, 路两旁的许多树木都被冻死了,长街上行人寥寥,说不出的萧索来。
高阔气派的府邸前, 一辆华盖宝顶的朱漆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昭月公主殿下驾到”门口的侍卫高声通报, 曲径通幽的庭院内,管事的接报层层通传。
雪若走进内厢房的时候, 她的表姐永妍郡主正在喂自己半岁大的儿子喝糖水,听到声响忙放下手中的碗和勺,整理了下方才抱孩子被拉歪的衣襟,笑着起来行礼迎接:“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瞧我了?”
门内外的丫鬟齐齐侧身施礼,雪若抬手示意免礼, 上前拉住永妍的手,眸光粼粼地望着她。
半晌, 才微笑道:“许久不见表姐,甚是想念, 不知表姐进来可好?”
永妍拉着她的手坐下,招呼丫鬟们看茶上点心,指着一旁奶妈抱着的咿咿呀呀小奶娃,无奈道:“成天都围着这个小祖宗转,忙也忙死了”她话中虽然带着抱怨, 脸上的笑意却蕴着甜蜜。
雪若看着笑盈盈的永妍和一旁雪□□嫩的娃儿, 不觉眼眶发酸, 忙笑着起身逗孩子掩饰。
她从奶妈手中小心翼翼接过孩子, 手势生疏地抱在怀中, 忍不住在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又亲又啃, 把孩子逗得“咯咯咯”直笑。
两年前,永妍郡主嫁给了礼部尚书家中的二公子, 据说这桩婚事是清平长公主千挑万选后才定下来的,新郎才貌双全,虽然只是翰林院侍读,但为人正直温良口碑颇佳。
郡主成婚后长公主不舍女儿远离,特意请旨在公主府旁替永妍郡主新建府邸,方便她随时回娘家。婚后小夫妻两人如胶似漆,琴瑟和谐,不久就诞下麟儿,长公主喜不自胜,没事儿就过府来探望女儿和小外孙。
“洛儿最近又沉了不少,殿下快放下他吧,免得累着了自己。”永妍在身后笑道。
奶妈闻言上前从雪若手中接过孩子,还招呼着房内其他丫鬟一起出去了,让她们姐妹俩单独说会儿话。
软乎乎的肉团子被抱走后,雪若闻着身上留下的一股奶香,感觉心都柔软了几分,恋恋不舍地望着奶妈哄着孩子出门去。
洛儿,孩子的名字叫洛儿,苏怀洛的“洛”。
她含笑欣慰地望着永妍,意味深长道:“看到你如今过得如此舒心,我真高兴。”
永妍闻言一怔,似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都是母亲尽心竭力的操持安排,才有我今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感激自己的母亲,或许在旁人眼里是一种夸耀的行为。
屋内的下人都退出去了,永妍给雪若斟了一杯茶后,随手收拾着桌上儿子的玩具。
雪若的目光停留在她头上的发髻上,那上面斜插着一枚精致的银钗,钗头上坠着的小小的红宝石,仿佛晃动的一点血泪。
她幽幽开口,怆然道:“那是苏伯母留下的钗子吧”
永妍后背一滞,隔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她的脸色有些发白,震惊地看着雪若,嘴唇微微颤动:“你你”
雪若向她张开双臂,笑着流泪:“沁儿,是我,我是阿若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来看你了。”
永妍的眼睛睁得很大,泪水一点点溢上眼眶,忽然“哇”地哭了出来,如同多年前那个逃难的夜晚,一头扑进她的怀中,哽咽道:“阿若姐姐”
雪若搂着她,用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哑着嗓子打趣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你看,你都做了人家娘了,年纪也比我大了好几岁,可不没羞吗?”
沁儿坐直了身体,脸上哭得乱七八糟的,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失去母亲楚楚可怜的小女孩。
“阿若姐姐,你知道我在夏州第一次见到你有多激动吗,虽然你变成了个孩子,但是我知道,那就是你。我一直在等着你恢复记忆,来找寻我”
雪若红着眼眶,握着她的两个肩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道:“你你见过你哥哥吗?”
沁儿点头,“见过两次。”
雪若眼中一亮,急切道:“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
沁儿摇头,雪若心头的光黯下去,颓然坐在椅子上。
沁儿脸上的神情落寞而凄伤,“他到夏州后托人给我带口信,为了怕暴露我的身份,我们只是趁着宫宴之时在紫宸宫短暂地见过两面。我得知他已化名为上官逸,在朝堂上做了将军,说不出地高兴和激动。他见我一切安好很是欣慰,嘱咐我无事不要与他见面。”
她含泪望向雪若,“后来,听说他做了你的诗文教习,听着他与你的一些传闻,我以为他总算可以得偿所愿了,还十分欣慰,没想到”
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后来,他陪着你去卑兹罕和亲,你们临走的那一日,我赶到城门,亲眼看着和亲的队伍离开,却不能上前相送,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能说我当时心里难过极了,却无人可说。”
她低头垂泪,“后来,三殿下和你回来了,三殿下登基成了王上可是我哥却没有回来,他们说他通敌叛国,已被处决了。”
“处决”二字出口,她的声音颤抖而虚弱,似不能把这残酷冰冷的两个字与自己的哥哥联系在一起。
“我偷偷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所有的探子回来都说,他因为叛国被处死了”她骤然抬头,泪水横流,激动地拉着雪若:“阿若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哥哥他…他真的死了吗?”
雪若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两人流泪眼对流泪眼,雪若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情绪,握着沁儿的手温暖而有力,坚定道:“他没有死,沁儿,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他,为他沉冤昭雪的!”
沁儿眼中流露出希望,泪眼模糊中,用力点头。
雪若离开郡主府的时候,沁儿一路依依不舍送到了门口。
雪若抬手整理了下沁儿被风吹乱的刘海,一时恍惚。
想起那时沁儿依偎在怀里哭得双眼红肿的样子不过发生在几天前,回到这个时空已是数年过去了,一颗心只觉得几经浮沉,恍若隔世般的沧桑。
如今的沁儿完全褪去了那时青涩稚嫩的样子,蜕变成了温婉娴丽的少妇。
苏辰应该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甥,如果他见到洛儿,该是多么欢喜和欣慰啊。
她悄然拭了下眼角,微笑着与沁儿道别。
马车行驶在长街的青石板路上,雪若倚窗坐着,风吹起棉布车帘,她将目光投向车外,长街上熙攘的人流,热闹集市,与几日前的宁阳街头一般景象。
“下雪了,下雪了!”街上有人惊喜地叫,更多人驻足停留,新奇地看向天空。
牛毛一般的细雪从天而降,她从车中伸出手,晶莹冰凉的雪粒停留在掌心,很快融化,消失
那一日,苏辰和她送别沁儿后,并肩走在长街上,天上纷纷扬扬飘起细雪,不一会儿,两人的头上肩上都变白了。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想起那个画面,一时恍如隔世。
苏辰,你到底在哪里?你所在的地方也在下着同一场雪吗?
*
绵延数十里的竹林深处,茅草屋内弥漫着药香和茶香,屋子正中的泥炉上,茶壶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飘雪的小院子里,年轻的后生捧着一箩筐草药奔进茅屋,嘴里不住嘀咕:“这是什么鬼天气,居然下雪了!”他来不及抚去身上的雪,放下手中的药材就又跑进院子里去收晒着的其它药材。
须发皆白的老者盘腿坐在地垫上,气定神闲地捧着一本药经在看,不时瞥一眼炉上烧的茶,头也不抬地感叹,“下雪不是很好嘛,多少初遇和重逢都是在雪日。”
后生在屋檐下摆着草药,忍不住抱怨,“师父还有这般闲情雅致,这接连阴雨又下起雪来了,我们的草药都要发霉了。”
老者端起一杯茶,淡淡地呡了一口,意味深长道:“这你就不懂了,下雪后面就是要天晴了,有得你晒的时候。”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药池子里的人怎样了,这两日有何反应吗?”
后生摇头,叹了一口气,“还是没醒,半死不活地吊着呗。”
老者“哎呦”了一声,施施然从坐垫上站起,步至廊下,弯腰拨弄着箩筐里的药材,撸着胡须自言自语,“看来还要换种药才行”
*
“夏州今年已经第二次下雪了,真是太奇怪了!”
“天生异象,这是有人沉冤不得昭雪啊”
“你说的是不是因为上官将军”
“嘘别说了,当心惹事”
“哦哦”
街旁的百姓议论纷纷,雪若坐在车内恍若未闻,攀着车窗沿的手指一片青白。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殿下”房赟在车外道。
“何事?”雪若掀开车帘,见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等着的一个灰色长衫的消瘦身影,不由激动:“师父”
子衿好整以暇地靠在树上,语带抱怨:“我这在等殿下等得脚都酸了”
雪若挤出一丝笑,“师父怎么知道我来了郡主府上,还一路跟过来。”从那个时空回来,看到左子衿或许是她仅存不多的欢喜之一。
子衿抚了抚长衫的下摆,有些无奈,“你的马车从医馆门口过门而不入,我想叫都叫不住。”
方才自己在走神,竟忘了师父的药馆在沿途,雪若忙掀开门帘请子衿上车,惭愧道,“是我不好,师父你找我有事?”
子衿弯着腰,拎着衣摆钻进车厢,在雪若对面坐定,“许久不见你,正想入宫探望,见你难得出宫,就干脆搭个顺风车。”
他侧头仔细端详着雪若,欣慰道:“看你气色不错,心情也颇佳,想必是在郡主府上相谈甚欢。”
他探究地看着她,笑着问:“你几时与永妍郡主感情这么好了?我记得以前你们难得见一面,就算在宫里碰到也不过点头招呼而已。”
是啊,以前永妍得了她在那个时空的嘱咐,不敢过去亲近她,如今她已经知道前情,一切都不同了。
雪若脸上的笑意沉淀下去,叹了一口气,幽然道:“也许我们前世有缘,今生才做了姐妹。”
子衿默然地望着她,并没有太听懂她话中的含义,却见雪若缓缓抬起柔软如苇草的眼睫,意味深长道:“师父,你相信命中注定的缘分吗?”
子衿眸光微动,不禁怔然,过了一会儿云淡风轻叹道:“相信,缘分都是注定好的。无缘,也是。”
雪若垂眸,缓缓道:“师父,你是我最亲的人,有些事情我不想瞒着你。”
子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什么事情?”
雪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平淡的语气说,“是我曾经经历的一些事情,你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些就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吱吱呀呀”声中,她清了清喉咙,平静地说起了自己如何穿越到八年前的东梁,如何在那里遇到杀手苏辰,与他一起经历生死的种种
子衿的神情从诧异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睁大着眼,无法置信地看着雪若。
雪若说完了,见子衿的表情,笑着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师父,吓到你了吗?”
子衿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没有,我胆子没那么小。”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雪若,“你说你曾经在斥候营做过杀手?没有武功不会露馅?”
雪若点头又摇头,目光悠长深远,“多亏苏辰一直替我遮掩,他教了我一些轻功和技能,在他的照应下,我竟然就这样混过来了。”
子衿缓缓移开不断闪动的眸光,竭力平静道:“苏辰就是后来的上官逸。”
雪若喉头一涩,怅然答道:“不错。”
也许是车厢颠簸得人头晕,子衿的声音在她听来竟然有几分颤抖,她想这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子衿问:“你说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师父而与东梁斥候营签了卖身契,为他们卖命做杀手?”
“是的,那时温师父被追杀他们的人打成重伤,他背着师父四处求医,当时只有斥候营的鬼神医能救温师父,所以他就签了契约入了斥候营。”
她淡淡地说着在另一个时空曾亲眼目睹的事情,平静又艰难,“他成了斥候营里最厉害的杀手,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没有他完不成的任务,但他们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次伤,多少次在鬼门关外徘徊”
子衿眉头微蹙,目光有些散乱,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他知道,他知道小五曾是怎样的一人,让那么孤傲高洁的一个人去任人差遣,做见不得光的细作杀手,比杀了他还要残酷。
子衿颤声道:“可是,他师父最终还是去世了……”
雪若叹息,“那应该是他离开斥候营以后的事情了,我在那里见过鬼神医,与他讨论过温师父的病情…”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温师父受伤太重,筋脉俱损,即使医术高明如鬼神医,也最多只能拖延他两三年的寿数…”
子衿胸中酸涩不已,脸上看不出没有什么表情,好半天才接话问道:“那么你见过他的师父?”
“是的,有一回苏辰重伤,碰巧温师父病情加重,鬼神医外出云游去了,我赶鸭子上架去救治他了。”
她语气中带着丝丝得意,看着左子衿扬起嘴角:“师父,还要多谢你教我那些医术”
子衿眸光沉沉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殿下,多谢你倾力相救我的父亲。
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他教会了雪若医术,而雪若又用医术去另一个时空挽救了他的父亲。
因果循环,周而复始,宿命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隔着时空将他与那个世界的父亲系在了一块。
“说起这个,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汇报呢,我帮你拜了个师父。”
雪若表情变得轻松起来:“那时鬼神医要收我为徒,我说已有你这个师父了,然后鬼神医就出了个主意,说先收你为徒,我做他徒孙。”
子衿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操作,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呢?”
雪若摆手大咧咧道:“不用不用,师父跟我客气啥,不过那个鬼神医的医术真的很厉害。”
子衿整理了下膝头的衣裳下摆,饶有兴趣笑道:“是吗,我也希望能拜会一下我这位师父大人。”
不知不觉马车就驶到了宫门口,房赟见小福子远远地站在那里探头张望,面上十分焦急,忙抽了一鞭子加快了速度奔过去。
马车刚停好,小福子就在车外躬身道:“殿下,您可回来了,王上急着召见您呢?”
你若无心我便休
雪若让左子衿先下车, 才扶着车辕走下来,淡淡道:“何事?”
小福子早就在宫门内准备好换乘的轿撵,快步在前面引路, 一边回头小声道:“听说是因为素因小姐的事情”
雪若诧异道:“素因怎么了?”
说起来, 这些日子让人抒怀的事情还有一桩,就是允轩答应迎娶素因做王后了。
这是素因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 终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着实为素因感到高兴。
虽然她知道允轩要娶素因的动机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听说父王临终时,瞒着世子悄悄将传国玉玺交给了舅舅何御史。
允轩荣登大宝后,在朝堂内大举清洗世子的残余势力, 当时何御史也是变节投向世子的人,在准备问罪他之时, 不想何御史向他波澜不惊地说出了人人都以为遗失的传国玉玺的下落。
朝堂内外都知道,只有拥有传国玉玺的君王才能名正言顺地坐稳江山, 允轩闻听震惊之余大喜过望,立即向舅舅索要玉玺。
何御史跪地痛述衷肠,说自己当年投靠世子实在是不得以,对世子不过是虚与委蛇,未将玉玺交给世子就是因为王上临终托孤, 说三殿下才是钦定的王位继承人。
一番话说得允轩热泪盈眶, 激动不已。忙弯腰把何御史从地上扶起来, 不料何御史顺势提出了希望将素因嫁给允轩做王后的恳求, 言道玉玺回归正统, 王后大婚, 两桩大事一起办,喜上加喜, 实乃国之大幸。
允轩听出了他话中半是恳求,半是要挟的意味,沉吟片刻,当即就答应了。
何御史大喜,忙跪下磕头谢恩。
听到消息的雪若虽然吃惊,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喜事,
经过这么多事情后,方才觉得要与心上人相守是多么不易的一桩事情,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是弥足珍贵之事。
她正准备寻个机会去御史府祝贺素因,想不出为何小福子说素因会怎样,难道她不应该开开心心准备做新娘吗?
“素因小姐拒绝了王上的求婚!”小福子左右看看,用手掩着嘴压低嗓子说。
“什么?”雪若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愿意嫁给允轩?”
小福子点头,“正是,王上被驳了颜面发了大怒,现在素因小姐正被何御史关在家里,听说御史大人都要向她跪下来哀求了,她也不肯松口。”
雪若面色凝重地停下脚步,转身对左子衿道:“师父,您先去燕熙宫坐一坐,我去御史府一趟就会来。”
说着,不等左子衿回答,转身就急匆匆地往宫外走,小福子急得叫道:“殿下,王上还在长信宫等您呢!”
雪若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让他等着。”
*
长信宫中烛火幽暗,气氛有些森冷凝滞。
允轩寒着脸歪坐在王座上,一手支颐,面色铁青。
傅临风负手站在下侧,不时侧目悄悄打量允轩的神情,宫内服侍的宫女、太监都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门口太监的高声通报中,雪若独自一人迈进了殿内。
傅临风眼中一亮,面上有跃跃之色。允轩皱眉,本想怪她为何这许久才来,看她缓缓走上殿来,凌厉的目光不觉缓和下来,心底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
雪若欠身,恭敬地施礼,“拜见王上,王上万福金安。”
允轩从王座上起身,弯腰要去扶她起来,温声道:“雪若来了,不必多礼。”
“多谢王上。”雪若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起身挺直了要,退后了一步,淡淡道:“王上召唤,不知有何吩咐?”
不知何时起,他们兄妹已经生疏到连见面都只剩客套和尴尬了。
允轩心中有些难过,讪讪笑道:“难道孤就不能因为思念自己的王妹而唤你前来吗?”
他转身,落寞地走向王座。
雪若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并不答话。
允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方才你已经去过御史府了吧,可曾劝何素因回心转意?她这样做对她自己,和她全家都没有好处的。”
雪若眸光清冷,迎着他的目光道:“王上可知素因姐姐为何要拒婚?”
允轩幽深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傅临风做了个手势,众宫女、太监均低头退下,只余他们三人站在空荡荡的殿内。
傅临风赔笑上前:“公主殿下,您与素因小姐最是交好,想必她定会听您的劝告。嫁给王上是普天下女子都不能企及的尊荣,素因小姐却辜负了王上的一片好意。因眷顾血亲关系,王上才宽宏大量未降罪,还望殿下劝她及时回头。”
雪若自进殿来也未曾正眼瞧过他,此刻仍当他空气一般,她径直走到允轩面前,问道:“王上既然诚心求娶素因姐姐,为何要将她义兄抓起来,关押在天牢之内?”
傅临风碰了个钉子,讪讪地退到一边。
“她说与你听的?”允轩面色一滞,随即冷笑道:“果然,她心里还惦记着她的义兄。”
目光与他的声音一样寒凉如冰:“那沈素祯曾与她一同出逃,孤男寡女同居一处数月。她何素因是要成为夏州王后的人,此事若传扬开去,孤的脸往哪里放?王室颜面何存?你说,孤岂能容他?!”
雪若又气又急:“当时王上被卑兹罕扣押,世子为笼络舅舅,要强娶素因姐姐做侧妃。她对于世子的求娶誓死不从,几次寻短见抗争,后来好容易逃出府去。”
“她一介弱女子流落在外,多亏沈素祯大人恩义收留照应于她,她才能活着来见你。我去和亲前,她恳求我一定要将你救出,说无论如何都会等着你的。”雪若越说越动情,眼眶微红。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激动:“你知道,她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她和义兄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你怎么可以怀疑她?”
允轩冷哼了一声,并不为所动:“他们之间是否清白并不重要,两人同居是铁证如山的事实,重要的是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果留着沈素祯,总有一日此事会传扬开去,到那个时候,孤和整个王室,岂不都成为普天之下的笑话了!”
雪若脸色发白,用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你要杀沈素祯?他是素因姐姐的恩人,你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吗?”
“不错,”允轩咬牙道:“沈素祯必须死,孤绝不会留下给世人遗笑的把柄。”
“允轩,你真是太可怕了!”雪若用古怪地眼神看着他,毫不掩饰失望,喃喃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仗义扶危的恩义,在你的脸面,王室的名声前都一文不值吗?”
允轩怒火中烧,他没有想到雪若会这样顶撞自己,一气之下抄起旁边桌几上的白玉盏,狠狠地砸在地上,叱责道:“放肆!齐雪若,你不要仗着孤宠爱你就为所欲为,什么都敢说!!”
雪若扬起头,不甘示弱:“王上若看不顺眼,便将我一并治罪了吧!”
“你!”允轩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傅临风抢先一步拦在雪若前面,求情道:“王上,公主殿下孩子心性,说话有口无心,您莫要与她生气了。”
雪若瞥了一眼傅临风,冷笑:“何时我与王兄说话,需要旁人来插嘴?”
傅临风一噎,旋即厚着脸皮回道:“微臣也是替殿下和王上担忧不是?”
允轩闻言面色稍霁,傅临风忙对雪若好言相劝:“公主殿下其实不必纠结沈素祯之事,他在天牢里已经表示,愿以死成全素因小姐的清名,王上仁慈赏他全尸,已下旨三日后赐鸩酒于他,只要他一死,再也没有人记得王后以前的那段事情了。”
“那段事情?那段事情就如此让你容不下吗?”雪若闻言震惊,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悲哀而怜悯地望着允轩,怆然道:“允轩,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素因的感受吗?你心里只有自己和王家体面,对吗?”
允轩,你以为我在帮素因,其实我也在帮你啊。
若沈素祯一死,你便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素因的心了,因为他将在素因心中永生。
但是,允轩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知道的。
他的眼里只有江山社稷,原本就不是真心实意要娶素因,更不会在意她的喜怒哀乐。
他只知道,但凡影响到他的大业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扫除殆尽的。
这便是君王之路,也是允轩一直以来苦心孤诣想要踏上的一条路。
她忽然有些理解他,更多的是可怜他。
果然,允轩的答复让她心寒齿冷,“你说的没错,没有什么比王家的体面更重要的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用一种陌生的目光,“你以为人人就像你那样离经叛道,置大局而不顾吗?”
雪若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有什么东西渐渐变冷,化成灰烬,被风吹走。
她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喉咙沙哑道:“好,我去劝她。”
允轩和傅临风表情俱是一松。
雪若转身离去,殿外吹进一阵风,她身上素衫飘飘,显得身形格外单薄。
她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半边脸隐在烛光的阴影里,“王上,臣妹有个疑问如鲠在喉,今日想请王兄明示。”
“你说。”允轩答道,眉目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威严之色。
雪若停顿了片刻,竭力平静道:“当初我们被北魏太子俘虏之时上官逸曾向你坦承他并非真心投靠北魏,已安排援兵前来相救我们,而你却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诬陷他叛国通敌并加以诛杀。食言而肥,过河拆桥,你的良心何安?”
“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大局,”她咬牙冷笑,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以生在帝王家为耻!”
“齐雪若,你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允轩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此灵魂拷问,不觉惊怒交加,额上青筋条条毕露,眼中几欲喷出火星来。
最终,他并没有爆发出来,只是决然回道:“为了天下社稷,孤王不得以而为之!”
雪若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她果然没有猜错,允轩是故意诬陷和诛杀上官逸的。
方才只是她凭着对上官逸的了解推断出的假设,以此试探允轩的。
*
见雪若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允轩在王座上坐直了身子,抬手拍了一记掌。
灰色长衫的身影从后殿的珠帘内施施然走出,行至王座下方,拱手施礼。
允轩一手撑着额角,烦闷道:“她怎么知道我们与上官逸之间的事情?”
他眼中闪过犀利的光,冷声道:“左先生,难道是你告诉她的?”
左子衿拢着衣袖,不卑不亢地回道:“王上明鉴,并非小人所言。”
傅临风冷笑了一声,斜昵着他:“左子衿,从卑兹罕回来一路,你就越来越帮着上官逸说话了,甚少将公主殿下的情况向王上汇报,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将你安插在殿下身旁。”
左子衿闻言一凛,缓缓地转头看向殿中,在他视线的方向,允轩正把玩着左手食指的扳指,抬眸好整以暇与他对视。
他后背一寒,想起了数年前那个同样坐在高位的锦袍少年,也是同样气定神闲的姿态,同样眸底暗藏杀气。
那时他刚出医圣谷不久,在夏州的一个小镇坐诊仅半年,就凭着堪比华佗的医技远近闻名。
后来一晚,他被几个神秘的黑衣人打晕劫走。
悠悠转醒时,在一间密室里他看到了那位锦袍少年,当时的夏州三王子,齐允轩。
齐允轩说他需要一名医术高明的帮手,进入紫宸宫做他的内应,给他两条路选择,少年挥了挥手,手下抬手了一箱金银珠宝。
左子衿看了一眼箱中的黄白,淡淡问道:“另一种选择是什么?”
冰冷的匕首“哐当”掉落在他面前的青砖地上,少年王子微笑,“本王会给先生挑一块背风的墓地。”
左子衿同样报以微笑,拱手恭敬道:“在下愿为殿下效劳,金银与我无用,请殿下收回。”
“哦?”齐允轩玩味地看着他,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表情,“无欲无求之人,本王可不敢用。”
“在下并非无欲无求”左子衿垂下眼皮,看着发霉的潮湿地面,“听闻紫宸宫中藏书阁中收藏有天下最全的药经典籍,在下向往已久,请殿下允许在下可以前去查阅。”
齐允轩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有何难,准了!”他大喜上前,将左子衿扶起,“本王这就想法安排你进宫。”
这话说了没几日,进宫的机会就从天上掉了下来。
有人向齐允轩下毒,不料被他的亲妹妹昭月小公主误食,一时药石无医,情况危机。
他在齐允轩的安排下进了宫,施展医术顺理成章地打败一众民间医者,暂时治好了小公主的病,被留在宫中替小公主调养身体。
齐允轩依诺让他进了藏书阁浏览药籍,然而他答应进宫,潜伏在世子身边的真正目的是去太常府了解往来各国的情报。
那时夏州的太常府还设在紫宸宫内,里面管辖着遍布各国的情报网络,他想知道当年北魏温氏谋反一事到底是谁所为,更想知道灭门之灾后失去踪迹的父亲和小五,到底去了哪里,他们还在不在人世。
然而,世上事往往偏离原本原本设定的轨迹,他并没有如齐允轩预计的那样搭上世子,却被病愈的昭月小公主缠上,吵着要他做她的师父,天天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头,献宝一样把自己一园子奇珍异草给他随意观赏和随意采摘。
而他也因为摆脱不了小公主,被世子严加提防,压根不可能再安插进世子府,齐允轩对此结果也无可奈何,看着自己妹妹那么依赖左子衿,也就听之任之了。
朝堂上世子和三王子的势力此起彼伏,齐允轩的亲信傅临风一度掌管了太常府,他见时机已到,便怂恿小公主去太常府的荷花池里划船。
他事先在船底凿了个洞,船按计划沉在了池中,小公主落湖把太常府搅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去救人之时,他潜入了秘事阁翻查情报。
他事先做过周密的调查,太常府的池塘很浅,下面密布莲藕,此时盛夏水温宜人,公主掉下去权当洗个泥浴,不会有危险的。
翻遍了秘事阁里所有关于北魏那场叛乱的情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北魏王后吴氏,是吴氏一族收买的佣兵突袭了北魏的军营,并留下了栽赃他父亲通敌的罪证。
仅存的记录都没有提及在那场兵乱和事后镇压过程中失踪的温氏父子的下落,所有人都以为被乱兵杀死的是小五,逃走的是父亲和他。
阖上泛黄的情报,他悄然出了秘事阁,心灰意冷,浑浑噩噩。
远处的喧嚣声犹在,公主大约已经被救了起来,他心想,既然什么都查不到,他也该离开这里了,本就不欲做他人的棋子。
在公主对自己依恋越深,他也生出若有似无的感情之前,摆脱这份纠缠。
听说公主是被路过的一名青年将领救下的,这将领不是别人,便是当今镇北王的独子,世子的左膀右臂,朝堂内的当红炸子鸡-上官逸。
他疲倦地经过湖边,想最后看一眼公主,就趁乱立刻这里。
出宫去,回到医圣谷做他的赤脚医生去。
这时,他看清楚了众人簇拥中的,人人恭敬唤“上官将军”那人的长相。
瞳孔剧震,隔着数年的风沙黄土和生死离别,他看到了那张跟小五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他惊得倒退几步,可是那人完全没有认出他,在众人簇拥下从他身边走过。
是了,他忘了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很快,他就接到了来自霁云宫的新任务,这一次,齐允轩让他潜伏在昭月公主身边,监视着她和上官逸的一举一动
*
“左先生,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傅临风打断了他的思绪。
左子衿回神,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上官逸已经被你杀死了,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了,再呆在殿下身边也是无用。”
成人之美
傅临风摇头不以为然, 笑容森冷:“错了,上官逸是被人救走了,他现下生死不明, 一天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他就还有活着的可能。”
左子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他浑身经脉俱断, 又被你当胸刺中要害,要救他性命恐怕只有大罗神仙了,那些人不过是抢走他的尸体罢了。”
允轩道:“左先生,这些年上官逸在朝堂和军中势力根深,威望极高, 如今我们不过硬给他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并没有拿到让他永世不能翻身的铁证。万一他未死而卷土重来, 后患无穷啊。”
他拿起手边一串沉香木佛珠,轻轻拨动, “孤料雪若也一定不会死心的,她会继续寻找上官逸的下落,你继续帮孤盯紧她,有任何消息立即汇报。”
左子衿迟疑一瞬,拱手沉声道:“小人遵命。”
*
御史府后院厢房内。
雪若忧愁地开口:“素因姐姐, 你真的想清楚了?嫁给允轩不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吗?”
素因未施脂粉, 一身素白衫裙坐在梳妆镜前, 神色略显憔悴, 眸光沉静坚定:“雪若, 我已想得明白, 你不必劝我了。”
雪若同情地望着她,纠结片刻道:“可是, 沈素祯他愿意成全你”
素因笑容苍白,抬眸看向雪若,神情骇人地平静:“那我就更加不能嫁给王上了。我已经欠他良多,不能再欠他更多了。”
她看向手中的婚书,眼中有了湿意,咬牙道:“想到这婚书是用恩兄的鲜血染成,这份尊荣便不要也罢!”
见她心意坚定,雪若忽然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允轩坚持要杀了沈素祯,怎么办?”
素因木然而悲伤,静默片刻,方道:“那我便陪他一起死。”
雪若一惊,吓得握住素因的手,犹豫着道:“素因姐姐,你难道已对他动了情?”
素因微怔,目光复杂,摇头叹息:“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跟他在一起时,我觉得很安心。”
雪若怅然,“你心中不是只有允轩一人吗?”
素因轻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似乎比上一个更容易回答,掩藏不住眼中的哀伤落寞,她清楚地说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而已,我以为他对我也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眷顾,然而,是我想错了。”
她自嘲地笑笑,“既然如此,我情愿不要了。你去回禀王上,不用再来劝我。我知他也并非真心想娶我,若他肯放了恩兄,娶与不娶,我都愿配合他。若他执意要杀沈大哥,无非我俩一起去死罢了。”
她笑容惨白,唇间轻吐出一句话:“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大事。”
她眼中的决绝令雪若心惊,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温婉贤淑,对允轩一往情深的表姐素因。
她曾经爱惨了允轩,从孩童到少女时代,就一路追着允轩跑。
允轩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向往,是她的全部信仰和理想。
只要他一出现,她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之情,因他的欢喜而欢喜,因他忧伤而忧伤。
允轩被困敌营时,她为他苦苦守候,不惜求死逃婚,身为大家闺秀却流落街头,为他甘愿抛弃名声、家族和一切。
多少年的苦苦追逐和梦寐以求,没想到,她说不要就不要了,放手得决绝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素因看上去柔弱端方,其实,她才是活得最通透,最恣意洒脱的那个人。
从始至终,她都只遵从自己的内心,无论是这些年对允轩的痴心追随,还是失望心伤时的抽身离去。
她曾经两度逃婚,一次为了挚爱情深,一次因为意冷心灰。
雪若觉得既悲哀又欣慰,她为允轩感到悲哀,悲哀他亲手将世上最爱他的女人推开。
又为素因感到欣慰,她是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她要的不过是一份平等的爱与尊重。
沈素祯对她恩重如山,允轩却因为偏狭猜忌而要置他于死地,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你若无心我便休。
一边是情深似海不求回报,一边是冷淡无情处心积虑,真情假意,一目了然。
沈素祯的悉心呵护,克制隐忍的爱意,她都看在眼里,放进心里,珍而重之。
他甚至愿意以死保全她的名节,至情至性更衬出允轩的冷酷凉薄。
她从来喜欢的都只是允轩这个人,而不是通向君后宝座的红毯路。
到现在,连人都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场幻想和泡影。
梦醒了,就松开手吧。
她要的幸福不是玉堂金马,宝座凤冠。
她要的只是两人携手并肩时的会心一笑,或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朴素温柔……
雪若目光炽热,敬佩又不无羡慕地望着她,“好!那你们便一起死吧。”
*
两日后,消息传来。
御史府千金,王上的表妹何素因在府内心疾发作骤然离世。
次日,关押在天牢中的前六品执事沈素祯也被赐了毒酒,一命归西。
*
坊间传言纷纷,有人说御史千金传说中已被选进宫为后,不想命薄福浅,听到这个好消息过于激动而引发了心疾,也是令人唏嘘啊。
官眷们的小圈子里悄悄流传着另一个版本,王上被太后逼着娶自己的表妹,但他记恨舅舅曾经投靠世子,更不愿意娶表妹壮大何家势力,何素因的骤然暴毙说不定与王上脱不了关系。
那些官家小姐们谈到这里,不觉暗自心惊,有的面色发白,有的用帕子捂住了嘴,纷纷在心中感叹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在权利斗争中丢掉了性命。
马上又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听说那个沈素祯在何素因死后,一心求死,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鸩酒,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立刻有人附和道,正是正是,那个沈大人倾慕何素因很多年了,我就见过他拿着一束不知哪里采的野花在宫道上等何素因,被她看也不看就扔了。你想啊,何家是王亲国戚,她怎么会看得上沈素祯这样的土包子。
众人掩嘴而笑,方才的紧张气氛在八卦交谈中得到有效舒缓。
有人唏嘘,沈素祯虽然出身贫寒,但此人颇有才学又专情,哪像长乐城中那些轻浮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三妻四妾的,若得沈这样的男子为伴,日子虽清苦些却得个真心实意。只可惜,两人着实无缘。
其余几人闻言,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下来。
隔日,何御史在朝堂上向王上当众敬献了先王留下的传国玉玺,一时震惊朝野。
*
长乐城郊的荒林中,青帷马车缓缓地停下了下来,赶车的房赟拉住了缰绳。
沈素祯背着包袱率先从车厢内出来,他跳下车后,弯腰摆好脚踏,忙搀扶着何素因下车,两人都穿着粗布麻衣、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
素因刚立定,才看到不远处停着一部相同的马车,车旁站在一个静静等候着的,拢在天青色披风中的熟悉身影。
她眼眶一热,把手中的小布包扔给沈素祯就快步奔了过去,跑到面前一把抱住雪若。
雪若微笑着回抱她,欣慰道:“你们都平安出来了就好。”
那日她去御史府时交给素因一包迷药,让素因当日深夜将门口的守卫迷晕。
她带着房赟躲在暗处接应,见素因得手后便成功将她带离了御史府,暂时藏身在左子衿的医馆里。
回宫后,她将这一切向允轩和盘托出,允轩震惊之余,仔细权衡之后,接受了她的提议。
雪若说,你既然要的只是传国玉玺,对素因姐姐无意,不如成全他们吧。
想到素因竟然为了沈素祯而舍弃自己与后位,让允轩心中说不出的恼火,又无法理解素因怎会忽然变心。
但看在玉玺的份上,他便不计较这些了。
他隔日即将何御史招进宫,假意不知素因已经逃走,神态自若地与舅舅商量迎娶之事。
何御史面如死灰地跪下请求宽恕,说自己有罪没有看住素因,让她逃出府去了,现在正派人满城寻找。
允轩拍案大怒,立即让廷尉绑了何御史,怒斥他先投靠世子,见利忘义,如今要女儿嫁进宫却把人弄丢了,欺君罔上,两罪并罚绝不轻饶。
何御史汗出如浆,吓得浑身抖得筛糠一般,不停地磕头求饶,终于松口说愿意奉上传国玉玺以示忠心。
一切都按照雪若设计的在进行。
允轩这才缓缓熄了雷霆之怒,走下王座亲自扶起舅舅,痛惜道:“可惜孤痛失了一位贤德的王后啊。”
雪若目光扫到素因身后拎着两个包袱,和忙不迭跟上来沈素祯,弯着眼角笑道:“沈大人,素因姐姐从此就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生待她,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哦。”
素因听到后,含羞低头,两颊微红。
沈素祯诚惶诚恐,拱手欠身,认真道:“殿下再造大恩,沈某没齿难忘。素因是我此生至爱,必当倾尽全力爱她护她一生一世。”
说罢,目光温柔深沉地看向素因。
素因也回望着他,与他眼神交融,笑容中漾着甜美的波光。
见到这一幕,雪若深感欣慰,她向站在沈身后的房赟使了个眼色,房赟立刻从怀着取出早准备好的一叠银票交给沈素祯。
沈素祯揣着银票有些不知所措,无助地看向素因。
素因一看,立马拿过银票还给雪若,过意不去道:“殿下,我们不能再受你恩惠了。我们都已经想好了,今后他可以卖字画,我可以做些针绣活儿赚钱,养活我们自己是没有问题的。”
雪若将银票塞进她手中,声音温婉轻柔如春水流过:“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算你们二人能自食其力,也难免有捉襟见肘之时,这些银钱可以让你们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无须为五斗米折腰。”
素因眼眶发红,哽咽谢过,临别时拉着沈素祯要再行大礼,被雪若拉住坚持不许。
“素因姐姐,一定要幸福啊。”她含泪笑着祝福。
看着两人携手离去的背影,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眨着眼看向如洗的碧空,一时心情舒畅无比。
*
回宫时他们避开了热闹的主街,改走偏僻的小路,不想清冷的街道旁突然蹿出一个人来,这人冲到了马车前方,吓得房赟猛然拉住缰绳。
雪若在轿内被急刹车震得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听得房赟叱骂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不要命了?你找死啊!”
那人却对着车厢屈身一礼,不紧不慢道:“容某见过昭月公主殿下。”
雪若心内一惊,忙掀起车帘查看,见马车前方跪着的一个身穿布衫的男子,果然是被贬为庶人的容绪。
她扫了容绪一眼,秀眉微蹙,淡然道:“许久不见,容大人找本宫有何贵干?”
允轩登基后对原世子派系人等进行了大清洗,容绪当日为世子撰写登基诏书,本是罪魁祸首。但因他娶了静乐郡主,夏州向来刑不上王族,因此只能将他撤职,查封了郡主府,与贬为庶人的静乐一起赶了出去。
这两夫妻被贬为庶人后就消失在人海中了,不想今日容绪却突然出现了。
容绪听到她的声音,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容某深知罪孽深重,不敢叨唠公主殿下,但念及上官大人的冤情”
听他蓦然提到上官逸,雪若神色肃然,冷声道:“这与容大人有何相干。”
容绪面上露出惭愧的表情,恭敬回道:“容某那时与上官大人虽都效命与前罪王,但上官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如今却落得叛国被诛的下场,容某着实为他不平。”
心中伤口被骤然揭开,雪若有一瞬间的失神,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
容绪说的话显然都是顺着她的心意而来,他与上官逸从无交情可言,且上官逸向来觉得他人品恶臭,从未瞧得起他过,如今这一番猫哭耗子所为何来?
她回过神来,掏出一方丝帕,细白的手指轻抚帕子上的刺绣图案,似笑非笑道:“容大人今日特意在此等候本宫,就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的话吗?”
容绪一愣,旋即痛心疾首道:“容某知晓殿下与上官大人情深”
“与你何干?!”雪若面若寒霜地打断他,不愿再与他多耽搁,吩咐房赟:“走吧,我们回宫。”
“在下这里有上官大人的手迹,特留存敬献给公主殿下!”容绪手上突然出现一叠纸笺,他将这叠纸高举过头顶,大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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