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飞越影成双
他的胸膛好似里沸腾着一锅滚油, 煎熬着五脏六腑,血一寸一寸涌上来,眼前只见熊熊烈焰、一座座孤坟、数不清的尸体和流淌着鲜血的土地…
眼前这个人, 凭什么夺走他的一切?
想到自己家破人亡, 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凋零模样,而他却摇身成了威名赫赫的骁骑将军, 坐拥富贵荣华,受万民景仰,不由咬紧了牙关。
苍天无眼,人世何处有公道?
既然如此,是时候为自己讨回公道了。
小五, 你欠我的,到今日也该偿还了吧!
持剑的手抑制不住剧烈的颤抖。
这辈子他都没有杀过人, 连打猎都舍不得杀生,这手只会开方子和制药。
眸光冷冽如冰, 他咬牙将心一横,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剑劈了下去…
上官逸斜靠在崖壁上的头动了一下,左子衿的目光扫过他后颈上一块明显的伤疤,寒光凛凛的剑在距离他脖子几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那是一块枣核大小的旧伤疤。
那一年,他突发奇想要研制一款治疗冻疮的药, 需要府后高树上的浆果做药引, 那果实长得太高, 家里的仆人端着梯子都够不着, 大家都不睬他, 他只能去缠着小五。
小五二话不说就替他爬上了树, 他掀起衣裳的前襟在树下接着不断掉落的浆果,欢呼雀跃。
不想小五脚下的树枝忽然断裂,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五从树上一头栽下来,后颈磕在了地上的尖石上,一时鲜血如注染红衣袍。
为了不让他被父亲责骂,小五没有声张,换了件衣服,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离开了。
因没有及时处理,这伤口长成了一个十分丑陋的伤疤,每次小五束发时,这个疤就会从衣领中露出一半来,与俊秀精致的面孔十分不搭,让他看到格外心虚。
他想着半年后把做好的冻疮药膏送给小五时,他心里的歉疚或许能减轻几分,没想到药膏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
往事不其然地浮上心头,持剑的手颓然垂下。
剑掉在泥地上,他无力地靠在崖壁上,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连杀他的勇气都没有,他痛恨自己的软弱。
上官逸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左子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忽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一条手腕粗的银环蛇盘在地上,在距离上官逸不到两步远的地方,昂着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长剑被他扔到一旁,他不敢弯腰去捡,怕惊动那蛇。
眼看那蛇向前游走,离正在熟睡的上官逸越来越近,他屏住呼吸,将身体贴在崖壁上一动不敢动。
根据他以前上山采草药时积累的经验,通常的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可这种银环蛇生性凶残,即使未受到威胁也会发起攻击,眼看那蛇离上官逸只有咫尺距离,他几乎能从蛇长大的嘴里看到里面尖利的牙齿。
就在那蛇要碰到上官逸身体的一刹那,他从一旁窜出,对准蛇头一脚踢去。
他脚下无力,蛇被软软踢中,却没有伤及要害,立刻调转攻势,迅疾地一口咬在他的小腿上。
腿上一阵刺痛的麻木感传来,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那蛇目露凶光,吐着血红的信子,快速向他逼近,他坐在地上不住向后倒退,后背顶住崖壁,退无可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上官逸忽然睁眼,一跃而起,行云流水般捡起地上的剑,凌厉的剑锋划过空气,蛇应声被砍成了两截。
见左子衿一脸惊恐未定,上官逸一脚将死蛇踢下的山崖,在地上的干草上擦了擦剑上的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把地上的干柴点燃。
他走到左子衿身边,蹲下身子,拉过他的一只脚借着火光查看。左子衿想抽回脚,无奈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翻起自己的裤脚。
只是片刻功夫,左子衿的一只小腿已经肿胀发黑,上面被蛇咬的两个小洞在往外冒着血丝。
“这蛇有毒!”上官逸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过长剑不由分说在他伤口划了一个十字,低下头就要用嘴帮他吸出毒血。
“不要!”左子衿忽然伸手拦住他,上官逸怔然望着他,左子衿喃喃道:“血很脏,你…不喜欢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上官逸显然有些诧异,失笑道:“现在还顾得了那么多?”说罢,俯下身去,一口接着一口吸出他脚上的毒血,吐掉,再吸。
左子衿默默地看着上官逸做着这一切,直到他的唇角溢出黑红色的毒血,终于忍受不了开口:“既然你有洁癖,何必勉强自己做这些。”
久远的印象里,他最是爱洁,衣服上若是蹭了一点泥就要立即换掉。
上官逸将血吐掉,抬手抹了抹唇边,微笑道:“你似乎对我很了解,不过活着和脏一点比较起来,脑筋正常的人通常都会选择活着。”
他继续做着吸着,吐掉和再吸的动作,直到确定他腿上的毒素都完全清除干净了才作罢。
这银环蛇的毒素十分厉害,他嘴里瞬间一片麻木,失去了味觉,左子衿冷冷道:“洞内的石壁上有细微的水流下,你过去喝一点那个水,把嘴里的毒清洗一下。”
上官逸按照他说的走过去一看,石壁上有两道不明显的水痕沿着青苔滑下,缓缓地滴落在地面上。他用手指抹了一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嫌恶道:“这水一股怪味,不知是动物的尿液还是青苔发霉了。”
准备转身退回来时,听到左子衿嘲讽的声音:“活着和脏一点比起来,怎样选择才是一个脑筋正常的人?”
原来他洁癖是否发作,取决于是救别人,还是救自己,左子衿撇撇嘴。
上官逸被他说得无话可说,叹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仰头张开嘴,皱着眉头去接那石壁上滴落的气味销魂的水。
他接了好一会儿,总算忍着恶心漱了漱口,将嘴里的毒素清除干净。
回到火堆旁,见左子衿已经把之前剩下的白茅草弄碎敷在自己脚上的伤口,他把长剑靠在石壁上,从地上捡了自己的衣裳穿上,坐在左子衿对面烤火。
左子衿清理好自己的伤口,抬起漆黑的眼睛,冷声问道:“方才你分明早就醒来了,为何要装睡?”
上官逸挑眉,火光中,他的脸上有淡淡得意:“左先生好像对我的剑有兴趣,唯恐打搅你欣赏它。”
左子衿怒不可遏:“所以,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上官逸反问,神色深邃莫测:“知道你想杀我?”
左子衿一噎,冷着脸不说话,上官逸似乎轻笑了一下:“我不知你竟恨我至此,不过,你就那么自信能杀得了我吗?”
左子衿在心中自嘲地笑了,是了,他几乎忘了面前的人是谁了。
他是全天下剑术最强的人,是让卑兹罕闻风丧胆的战神上官逸,怎么会轻易被他这个废人偷袭成功。
上官逸压根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不高兴揭穿他,就像猫捕捉耗子前要逗弄他玩一样。
左子衿克制着怒火,咬牙道:“所以方才,你也是故意让那蛇咬我的,是吗?”
上官逸摇头,如实道:“那倒不是,我闭着眼睛,根本看不到那蛇。不过如果不是你去踢它,它也不会咬你。”
左子衿气得快背过气去:“所以,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上官逸抄起双臂,似笑非笑:“不过你这前后行为着实矛盾啊,既然要帮我挡蛇,为何方才又要杀我?”
左子衿怒极反笑:“可能,我只是单纯想欣赏你的剑而已。”
上官逸点头赞同,顺着他的话分析道:“我与你素无冤仇,如果是三殿下让你杀我,至少也要等救他出狱后吧。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公主殿下?呵呵,那应该不至于吧,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缘故…”他盯着左子衿,语气轻松,眸光犀利。
左子衿漆黑的眼中波涛翻涌,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脱口而出。
最终,他只是平静地答道:“没有缘故,你也说了,我杀不了你。如果硬要找个理由,那讨厌一个人算不算是个理由呢?”
上官逸笑道:“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悠长,喃喃道:“你说话的语气,倒是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左子衿冷笑:“没想到,上官大人也如此念旧。”
心念一痛,忍却不住问道:“不知是怎样的故人,引得上官大人牵挂。”
上官逸的眼中渐渐失去了光芒,黯然道:“是我儿时的一位伙伴,可惜…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虚空飘过来,有着莫名苦涩味道:“他是我这一辈子亏欠最多的人。”
一阵疾风忽地吹灭了篝火,山洞内骤然陷入黑暗,左子衿低头悄然拭去脸上的泪水。
再把火点燃之后,两个人都神态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说过。
初晨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进崖洞,上官逸准备叫醒左子衿的时候,发现他的情况不是很好。
他呼吸急促,脸色苍白中带着隐隐的青黑之色,两只手软软地垂在身侧,上官逸推他半天,他才疲惫地睁开眼睛,冷淡地望了他一眼,随即沉沉闭上眼去。
上官逸心道不妙,他并不懂医术,只知道要尽快带左子衿离开。否则他虽然可能没命。
他自己都要活不过来了,如今还带着同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左子衿,老天爷可真是不遗余力地考验他啊。
顾不上多想,趁自己还有几分力气,立即背上左子衿离开石洞,顺着陡峭的山路费力地向上爬。
眼前的茫茫大山看不到尽头,除了满目苍翠的树林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左子衿在他肩头陷入了昏迷,他感觉背后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中愈发焦急起来。
不知道爬了多久,身上的力气几乎都快用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努力挣出几分清明,不让自己倒下去。
天色渐暗,他终于看到眼前出现一条平坦的大道上,黄土路上有脚印和车轮印,和亲队伍应该就在不远处了,心下大喜。
他把左子衿放在路旁的大青石上,自己也累得几乎要瘫倒,撑着剑略微休息了片刻,便听到一阵马蹄声。
不远处的道路尽头出现一匹小跑的马,马上的人依稀穿着粉色衣裳,有几分眼熟。
他的心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马越来越近,果然是雪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没有力气喊出声来,
一声响亮的马嘶,雪若也发现了他们,骤然拉住了缰绳。
她飞快地跳下马,奔了过来,不敢置信地抓住他的两个衣袖,泪如泉涌:“上官逸……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上官逸对她疲惫地笑,刚要开口,就听雪若道:“我师父呢?他还好吗?他有没有事?”
连珠炮般的问题过来,他来不及接话,手臂蓦然上一空,她已经看到躺在一边的左子衿,忙不迭奔了过去。
“师父!师父你醒醒……”她带着哭腔呼唤,又喜又悲。
上官逸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有些许落寞。
她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受伤。
他在心里想,哪怕,随口问一句……也好。
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还活得好好的吧……
这一刻,他竟然从某种程度有些羡慕左子衿的弱不禁风了。
忍不住又想,如果躺在那里的是自己,不晓得她会不会这样惊惶失措。
如果他因跳崖救她师父死了,换了她师父能活下来,她是不是会庆幸甚于悲伤呢?
他胡思乱想了片刻,疲惫地转身,还是向雪若走过去。
雪若趴在子衿身旁,见他沉沉昏迷没有反应,忙伸手探他的脉搏。
“昨晚他还能说话行走,今天早上突然…就不太好了。”上官逸在一旁补充说明,他喘了一口气,悄然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雪若目不转睛地望着子衿,脸上不断有泪水滑下,哑着喉咙道:“这石板太冷了,我师父不能躺在这里,附近有座废弃的破庙,让他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两人把子衿放在破庙的干草堆上时,子衿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病得像一段枯枝,脸色惨白,呼吸越来越微弱,嘴唇干燥开裂没有半分血色,漆黑的眼眸如同宣纸上的墨在水中晕开,黑得有些暗淡而破败。
“殿下…”视力逐渐模糊,他颤巍巍地向空中伸出手,雪若立刻双手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师父,我在这里。”
子衿苍白地微笑:“这次,师父恐怕不能再陪你了…”
雪若摇头,泪水飞溅,“不会的,师父你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你不要说话费神,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上官逸,上官逸心领神会地伸手点在子衿的穴位处,子衿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雪若,左先生他…还能撑住吗?”上官逸迟疑问道。
雪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目光坚定,“能!师父一定能挺过去。他现在只是一时急病攻心,我苦于此刻身边无药也不能施针。但只要能护着他的心脉,拖到我们与其它人会合,在车上有救急的药和银针就可以救师父。”
上官逸看了一眼左子衿,不放心道:“那他还能撑多久?”
雪若摇头,忍着悲痛:“依眼下的情形,顷刻之间恐怕就不成了…”
她忽地抬头,似想到了什么,泪眼中绽放希望的光芒,伸手紧紧握住上官逸的手:“只有你,你能救他!”
“我?”上官逸不解,她一贯热乎乎的手此时却寒凉如冰,竟比自己的手还冷上几分,他忍不住想替她暖一暖。
雪若道:“你还记得曾经用真气救我吗?你的武功修为高深,你体内强大的内力和真气可以在短时间内护住师父的心脉,让他撑过眼下的危急时刻。”
上官逸后背一僵,怔怔地望着她,木然地抽回被握住的手,目光变得复杂,半天没有说话。
雪若见他没有答话,犹豫道:“你…怎么了?我刚才说的话……你不情愿?”
上官逸漆黑的眸子亮起寒芒,清冷笑道:“左先生对你如此重要,我又怎会不情愿?”
雪若面露欣慰,并未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我自然知道你自然会帮我。”
她言辞恳切地保证:“只是动用一时的真气,以你的内力,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的。”
上官逸挑眉,唇边浮出凉薄的笑意,望向她的目光有些陌生。
是啊,换做从前,也许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而今,他这具破败的皮囊里如果说还有什么真气的话,那就是用寒冥功饮鸩止渴方式制造出护住心脉不枯竭的最后一缕气息了。
如果连那个也失去了,他不知自己还有命否。
但,若不输入真气,左子衿立时三刻就会没命。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倘若,我会因此而死,你还要救你师父吗?”
雪若猝然一惊,眼中流露惊骇,喃喃道:“当然不会”
“你…你是开玩笑的吧?”她似乎察觉到什么,马上拖起他的手,就要替他把脉,被他一把甩开手。
上官逸似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没错,我与你开玩笑的。”
他所求的,也许只是她的一句话。
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平静地凝望她,一字一句道:“雪若,你要的,我都会替你做到。”
关山飞越影成双
这座山神庙看上去破败荒芜, 但前后殿和左右厢房一应俱全,依稀能看出曾经香火旺盛时的痕迹。
上官逸将左子衿背进了朝东的一间厢房,推开残破的木门, 一阵灰尘扬起, 跟在后面的雪若忍不住捂着口鼻咳嗽起来。
房内有一张落满灰尘的床,她掀开上面铺的草席, 下面居然垫着一床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床褥。
上官逸将左子衿在床沿放下,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青黑,身体软绵绵地向一旁歪倒,被雪若眼疾手快地扶住。
上官逸站在她身后, 声音平静无波:“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
雪若回眸看他, 听话地点点头,又不放心地望了一眼床上的左子衿, 低头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上官逸在床边站立了片刻,便伸手解开了左子衿的穴道,见他悠悠转醒,扶着他在床的中间坐稳。
左子衿身体微微起伏, 抬起低垂的头, 侧头向后睨了一眼, 苍白笑道:“你要作甚?难道想把你的真气输给我?”
上官逸盘腿在他身后坐下, 简短回答:“不错。”
左子衿白如纸的薄唇勾起讥诮的笑, 无力地低下头去, “如此大方,你还有多少真气可以这样挥霍?”
上官逸神色一顿, 旋即答道:“这你就不必费心了。”
左子衿轻哼了一下,呼吸逐渐急促,艰难地断断续续道:“你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你能瞒过雪若…却瞒不过我。病入膏肓还要强打精神…除了你也是没谁了咳咳…你体内寒症怕是早已无法控制,才会骤生白发,现出衰竭之态,此时如若再损耗真气,恐怕要回天乏术了。”
他眸色深沉如海,唇边的笑带着看穿一切的残忍和快意。
上官逸静默了片刻,才道:“不愧是医圣谷的神医,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缓缓伸出双手,抵在左子衿的后背,笑道:“既然你我半斤八两,不如我们赌一把,看谁能撑到最后。”
“我凭什么要跟你赌?每次你这么说,最后都是你赢。”左子衿忽然厉声道,语气中竟然有些许任性的意味。
“什么?”上官逸一愣,不明白他说这个话的意思,自己何时跟他赌过什么?
左子衿扭动了一下身体,摆脱了他放在自己后背的掌心,情绪愈发激动,嘶声道:“我死了便死了,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贵人命重,救我这条贱命做什么?”
他的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双目洌滟如水,竟有回光返照之态,咬牙含恨道:“就算死,我也不要受你的恩惠!”
这算什么?他以为这样,就能偿还给他带来的那无穷无尽的伤害吗?就能将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吗?就妄想他不再恨他吗?
他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要他一生一世都欠自己,要他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见左子衿突然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上官逸心中纳闷,只道他病得糊涂,便不再与他多言,直接出手点了他的穴道让他不能动弹。
左子衿又气又急,悲愤交织,奈何受制后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支配。
上官逸盘腿端坐,深吸了一口气。
屏气凝神运息片刻,待真气逐渐凝聚在掌心之上,缓缓地将双掌抵上左子衿的后背。
精纯却并不浑厚的真气自掌心溢出,通心贯脉,寄神转体地慢慢流进左子衿体内,直达丹田气府深处。
左子衿只觉一股暖意自后背向周身蔓延开去,这暖意小心翼翼地护住他脆弱如裂帛的心脉,然后继续在五脏六腑间流转,绵绵泊泊如云海翻涌,浩瀚波澜。
一时之间,方才的滞重虚浮之感大大减轻,浑身上下舒畅如饮甘醇。
上官逸的真气在他四肢百骸间流淌,他心知上官逸已将体内的真气几乎毫无保留地输送了过来,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自己的身体也将无法承受。
左子衿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吃力道:“停下来…你会死的,殿下还需要你…”
上官逸阖着眼,并不理睬他,继续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随着真气逐渐耗尽,他的气息开始紊乱起来,身上不断溢出寒气,竭力将最后一点带着温度的内力推出体外,寒意铺天盖地袭来,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起来,感觉下一刻连呼吸都要被冻住了。
一口咸腥涌出喉头,上官逸咬着牙关,将血生生咽了下去。
耳边响起莫轻寒的话,“你便吃亏在事事都硬撑着,就算偶尔示弱一下,也没什么丢人的。”
是啊,他忘了如今自己也有人怜惜,要是能学着示弱一下,也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会不会太迟了。
左子衿挣扎着问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吗?”
“无需感谢,我救你只是为了雪若。”
上官逸喘息着开口,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抵在他背上的手掌微微颤抖。
左子衿苦笑:“还好…昨日没能杀掉救命恩人。”
上官逸微勾唇角,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两日朝夕相处,左子衿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一度还想杀了自己。可是不知怎的,他身上竟然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息,就连两个人的说话模式也十分契合,一唱一和都有着无法言述的默契。
这种久违的感觉是什么,又从何而来,他说不清楚。
上官逸缓缓调息,放下了一直撑在左子衿后背的手掌。
左子衿被注入了生气,仿佛凋零的花重回枝头,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眼中也有了神采。
他被解开穴道后,忙回头去看上官逸,冷淡关切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上官逸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转过身背对着他,嗓音疲倦。
扣紧在床栏上的手青筋隐现,他竭力平稳呼吸:“你不是不想领我的情,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左子衿问道。
上官逸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似乎都很费力:“听闻医圣谷的医术可以去腐生肌重生容颜…莫轻寒他的脸多年前被烈火灼伤,我想请你帮忙….修复他的容貌。”
“好,我会尽力。”左子衿点头,郑重承诺,目光停留在他的背影上,心头泛起复杂的情绪:“你…何不为自己求医?”
“生死有命”上官逸似乎笑了一下,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又道:“我的事情不想让雪若知道还请”
“好”左子衿了然,他现在这副情形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胸口沉闷得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
ι兲??听到响动,雪若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
她直奔坐在床中央的左子衿,见他气色终于缓和了过来,脉象也渐渐稳定,才松了一口气。
上官逸扶着墙慢慢走到门边,给他们让出了一些空间,似乎想把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
“师父,你感觉如何?刚才吓死我了!”她半跪在床前,拉着左子衿的手,想起方才师父命悬一线仍后怕不已。
左子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已经好多了,让殿下担心了。”
见他神情自若,脉相平稳,雪若欣慰道:“只要师父能平安康健,我便心安了。”
左子衿转头看向上官逸的背影,正犹豫要开口说什么,听雪若道:“房赟他们刚才都找过来了,现在正在前面等着我们。”
因左子衿脱离危险,她才从这几日巨大的恐惧和悲喜中回过神来,感慨万分:“昨日你们掉落悬崖,可把我吓死了,还好元裴将军说这悬崖下树藤交错,或许还能有生机。我们大家找了你们一夜,我心急跟他们都走散了,不想倒是我第一个找到你们。”
左子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孤独地坐在门边的背影。
“师父,我扶你出去吧。”
雪若小心翼翼地扶着左子衿走出厢房,她的注意力都在左子衿身上,从上官逸身边走过也未察觉,直至走到廊下,才回头唤道:“上官逸,我们走吧。”
上官逸的脸隐在柱子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听他轻声回复道:“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好!”雪若高兴地答应着。
左子衿一直回头看向后面,他想与雪若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等他们走远,上官逸才扶着柱子缓缓站起来,蹒跚走进厢房内,关上了门。
*
夏州和亲队伍遇袭之事震惊了夏州和卑兹汗两国,卑兹汗立刻派了精锐的士兵前来保护和亲队伍。
雪若让大部队中的太监和宫女带着陪嫁箱笼在卑兹汗士兵的护送下先行抵达凉州,剩余的精锐将士跟随他们的马车一起缓缓前行。
众人看到左子衿安然无恙出现在面前,都欣喜万分。
芸儿手上绑着绷带,高兴地蹦跶到子衿面前,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道:“左先生,那么高的悬崖,以你的身子居然能劫后余生,看你气色都比落崖前好了,真是太神奇了!”
见雪若瞪她,忙吐吐舌头,改口说道:“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左子衿闻言,虚弱地笑了笑。
房赟感叹:“左先生,你们昨日坠崖后,可把殿下急疯了,一夜未睡满山找你们。”
左子衿深深地看了雪若一眼,雪若不好意思道:“哪有?我并没有那么慌张,师父你知道我一向临危不乱。”
元裴在一旁道:“殿下,不知我家大人他是否受伤?”
雪若笑道:“哦,上官逸他也没事儿,就在山神庙里呢,等下就出来了。”元裴这才放下心来。
左子衿闻言皱眉,他想提醒雪若去看看上官逸,但想起方才上官逸的嘱托,他一定不想雪若发现什么端倪。
他正内心纠结之时,就见士兵牵过来一辆宽敞的马车。
雪若掀开车帘,问芸儿:“这车里铺的是三层锦垫加羊皮?药箱都放好了?茶水点心都换了新鲜的吗?”
芸儿利落地答道:“殿下放心,统统是按照您的吩咐安排的。”
雪若满意地点头,转头去扶左子衿,“师父,我们先上车吧,上车后我替你施针。”
左子衿点头,扶着她的手钻进车内,雪若也要紧随着上去。
忽听有人叫喊着从远处奔过来,众人都望过去,原来是莫轻寒。
莫轻寒气喘吁吁地奔到他们车前,叉着腰大声道:“齐雪若,上官逸在哪里?他伤得重不重?”
雪若一怔,“他没有什么大碍,”指了指庙内:“在后面的厢房呢,说等下就出来了。”
“你为啥扔他一个人在那里?!”莫轻寒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就往庙内奔去。
“上官大人又不是孩子,还要人陪着啊?”芸儿对着莫轻寒的背影嗔道:“这个莫先生,一点规矩都不懂,竟然直呼殿下名讳。”
雪若看着莫轻寒的背影发呆,芸儿打断她的思绪才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必介意。”
莫轻寒撒开腿一路奔到破庙的后院,疯了一般地踢开每一间破旧的厢房。
一间又一间,除了扬起的灰尘和满屋的蛛网,看不到人影。
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惧如野火蔓延开来。
打开最后一间房门的时候,他快速扫了一眼,正准备关门。
关了一半的门又被他推开了,他怔怔地,心惊肉跳地往内走
脚沉重得好似要黏在地上,不过短短几步,好像走了很久一样。
莫轻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一日不见,上官逸与死人相比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莫轻寒从未见过他这副吓人的模样,整个人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似的,脸上的皮肤上竟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两鬓的白发益发明显,触目惊心。
心碎胆裂地将他从地上抱起,上官逸勉强抬了抬眼皮,但眼神涣散,说不出话来。
“上官逸,你清醒过来!告诉我,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莫轻寒又是悲痛又是震惊,胸中怒火熊熊,扯着嗓子大声叫他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逸才清醒过来,又吐出了一口血,断断续续说:“雪……芙蓉……”
莫轻寒立刻会意,自怀中掏出一颗丹药,抖着手喂他服下,哭道:“亏你还记得这个,要是我不曾随身携带,你这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原来,上次的半棵天山雪芙蓉上官逸并未全部用完,而是取了一部分做成了这颗保命丹药救急。
上官逸终于透过气来,费力地扯了扯唇角:“我知道……你一直……不离身……”
他喘息着问:“雪若…他们…走了没?”
莫轻寒红了眼眶,发狠道:“她带着她的宝贝师父坐着马车早走了,哪里还管你啊,你这个傻子!!”
上官逸疲惫点头,没有回应莫轻寒的愤怒,只是问道:“你还记得…那日教你的寒冥功的心法口诀吗?”
莫轻寒点头,立马警觉道:“你还要用这个邪门功夫?”
上官逸嘴唇比纸还白,吃力道:“我已经使不出来了,需要你来帮我压制一下寒毒…”
莫轻寒心中酸涩,知道他向来一意孤行,劝也无用,遂哑着喉咙道:“好!”
*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平坦的官道上,远山尽头出现连绵的城廓和房屋,芸儿从车窗外伸回脑袋,高兴道:“殿下,凉州城就在前面了。”
雪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芸儿马上会意闭嘴点头。
雪若回头去看,却见左子衿已经醒了,他的气息平稳,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忙关切问道:“师父,可有好一些?”
左子衿点点头,雪若放下心来,把手上的银针递给芸儿,从药瓶里倒了一粒药喂给左子衿吃。
左子衿吃好药,忍不住道:“你…去看看上官逸吧…”
雪若略微吃惊,“他怎么了?”
左子衿眸光微动,竭力语气平静:“他这两日为救我…也颇为劳累。”
雪若心中一松,第一次听到子衿对上官逸表示出善意,让她有些欣慰。
听元裴说上官逸还在破庙,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雪若放不下心来。
难道他受了内伤,给师父输送真气让他元气受损?
可是他的脉像并无异常,除了看上去疲乏了些。
她跳下车,让房赟牵了马过来,独自一个人骑着马向山神庙的方向而去。
走到半路,就看到一辆马车孤零零地掉在后面,她认出那是上官逸坐的马车,心中一喜,忙策马迎过去。
马车停在黄土路中间,莫轻寒掀开车帘,从车窗拱手,恭敬道:“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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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见莫轻寒对她如此尊敬,倒让她有些不习惯,拉住缰绳也客气问道:“那个……莫先生,请问上官逸在里面吗?”
莫轻寒戴着面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说的话冷淡而疏远:“他正在休息,不便打搅。”
雪若怔了怔,随即道:“那我看看他就好,上官逸”她唤着他的名字,就要掀帘子。
上官逸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现身,反而被莫轻寒冷言打断:“大人累了,不想见人,还望殿□□谅。”
不顾雪若一脸懵然,他扬声对车夫道:“走吧。”
雪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伸手拉住车辕,“让我见他一面吧…”
莫轻寒咬牙冷笑:“难道因为你是公主,就人人都要依着你吗?”
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咄咄逼人,雪若不由松开手,怔懵望着他,听到他继续道:“难道因为他在意你,便要处处迁就于你吗?你想要就要,不在意了就弃,难道他连不想见面的权利都没有吗?!”
莫轻寒言罢,对车夫喊了声:“出发!”便放下车帘,不再搭理她。
雪若有些莫名,莫轻寒没来由对她发了这么一通火,而上官逸第一次没有回应她。
她拉着缰绳,茫然地坐在马背上,心里反复思忖着莫轻寒方才的话。
抬眼看时,马车已经一路颠簸着走出了视线…
关山飞越影成双
夏州和亲车队的残余人马在凉州城门外会合, 可汗王重新派遣特使将和亲大队迎入王城驿站。因昭月公主在途中遇刺受到了惊吓,原本两日后举行的世子妃册立大典推迟五天。
和亲大队入驻王城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关于此次和亲的各种小道消息早就插着翅膀飞遍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 给街坊茶肆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凉州城繁华地段中最热闹的一座酒楼里顾客盈门, 跑堂的小厮手里提着茶水殷勤地在各桌之间招呼,堂内高台上端坐着一名说书先生, 正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两国和亲的秘闻:
“话说那昭月小公主,长得是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我卑兹汗王世子亦是人中龙凤、轩昂气宇,命运安排这天定姻缘的两人在夏州的围猎场相遇,英雄遇美人那是一见倾心, 两情相悦。”
台下发出了一阵赞叹唏嘘之声,王宫秘闻向来在民间深受欢迎, 听客们一个个屏气凝神,竖着耳朵仔细听。
“哪曾想, 那天围猎场好巧不巧就发生了刺客行刺的事情,那刺客手持尖刀就向我们英勇的王世子刺了过来,昭月小公主一见心上人遇袭,不顾自己弱柳之姿,毅然挡在了王世子身前…”
酒桌上众人不由齐齐惊叹, 崩紧了心弦, 大气不敢出。
“噗-”靠窗一隅的桌子上, 带着半边脸面具的男子突然一口茶喷在桌上, 引来众人一阵不满的侧目。
他旁边圆脸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悄悄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擦了擦嘴上的茶, 正襟危坐地继续听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 我们的草原雄鹰次丹王子怎么会惧怕小小的刺客,就在刺客的刀即将刺到昭月小公主纤弱的身体上时,次丹王子奋起一跃,空手握住了雪亮的刀刃,同时一记挥掌将那刺客击出几丈远,鲜血自他的手指间缓缓流下。”
座下一阵骚动感叹,有妙龄女子感动地拿出手帕擦拭眼眶,一脸倾慕向往之情。
“不行,不行,我受不了了。”面具男半边脸俱是无语,准备逃走时被旁边坐的几人强行按在位子上。
“莫先生,现在出去目标太大,听他讲完,还…挺好听的。”房赟压低声音,不好意思道。
莫轻寒龇牙,瞪了他一眼。
“谁知,那刺客穷途末路中竟然掏出一个霹雳火球,向次丹王子和昭月公主扔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英武的次丹王子将昭月公主牢牢地护在身下,美人的心从此也被他彻彻底底地捕获了。”
台下之人都松了一口气,且听那说书先生继续道:“正所谓好事多磨,原本情根深种的两人却没有得到夏州王宫的祝福,小公主的兄长粗暴地回绝了次丹王子的求婚,并要将小公主许配给他人。”众人齐齐低眉垂目,扼腕叹息。
“次丹王子得知爱人要他嫁,冲冠一怒为红颜,毅然挥师西进,一路攻城拔寨将夏州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还俘虏了那从中作梗的夏州三王子,终于逼迫夏州王室低头同意将小公主和亲,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啊!”
台下众人热泪盈眶,被次丹王子和昭月公主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
莫轻寒数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压低声音不敢置信道:“这些卑兹汗人都是傻的吗?明明都是上官逸做的事情,怎么都安到那个长毛王世子身上了。”
元裴穿着当地特色的服装,坐在他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见怪不怪:“卑兹汗不让他们的百姓仰慕自己的世子,难道来仰慕敌方将领?民心舆论,不过都是被王族操控利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房赟在一旁点头道:“所以编出他们世子与殿下的故事,他们百姓才能被打动而拥护这段两国联姻,就连这茶馆先生都有了谋生的谈资不是?”
莫轻寒点头,若有所思,“说的倒也是。”
大堂中的酒客开始议论纷纷了,把故事给接了下去,有人说因为夏州公主貌美倾城,所以世子侧妃古丽按捺不住,派人于深山悬崖袭击和亲车队,不想因为那个战神骠骑大将军随行护驾,把袭击的刺客打得落花流水。
还有人说因为夏州那个战神将军屡次打败卑兹汗部队,所以那些行刺他们的人都是之前被打败的卑兹汗义士云云等。
在座的女子又纷纷对夏州那位战无不胜年轻英俊的将军表示了仰慕,引来了四周汉子的冷嘲热讽。
长乐城有不少卑兹汗的商人往来做买卖,莫轻寒他们原本就能听懂一些卑兹汗语,来到凉州这些日子听力突飞猛进,对卑兹汗语已经能听明白个七七八八了,也算是此行艰苦之中的一大收获吧。
几人听堂内的议论越扯越没谱,趁大家乱哄哄之际悄然起身离座,一个接一个走出了酒楼。
元裴走在最前面,莫轻寒三两步跟上他,疑惑地问道:“你说在长乐的王室猎场发生的事情,怎么会加油添醋歪曲地传到凉州城里的?”
元裴侧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莫先生,你说呢?”
莫轻寒呆立在原地,忽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凉州驿站,最东边一间僻静的厢房内。
上官逸一身青衫斜靠在躺椅上,他膝上盖着薄薄的绒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躬身立于一尺开外,正向他汇报着什么。
他神色淡然,面容略显憔悴,不过才两天功夫,整个人就瘦了一圈,更显得五官深刻分明。
“卑兹汗可汗正派人加紧追查那日刺客的来历,这驿馆周围都有卑兹汗的精兵把守,他们明为保护安全,实则监视着驿馆内的一举一动。”侍卫低着头,恭敬地汇报。
上官逸注视着手中的一张寸余长的纸,神色严峻,那纸上上面写着寥寥几行,是用北魏文写的密信。
他看了眼那个侍卫:“这个,是如何传进来的?”
侍卫面色一僵,吞吞吐吐道:“是…绑在我们与长乐和宁阳通信的信鸽身上带过来的,上面写着让您亲启。”
上官逸神情一凛,眸光寒厉,冷笑着反问:“我们的信鸽带过来的?”
他声音不大,凌冽强悍的气势却让侍卫吓得立刻跪地,拱手赔罪:“属下失职!”
上官逸面露不悦,摆手道:“起来吧。”
他思索片刻后吩咐:“原来的信鸽和往来通信渠道全部处理掉,新的联络通道建立前不要再用了,你让城内外人马暂且按兵不动,等我号令。”
侍卫毕恭毕敬道:“属下遵命!”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这信上所言”
上官逸修长的手指夹着那薄薄一片纸,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燃,他注视着字片化为翩翩灰烬,淡然道:“我自会处理,你且下去吧。外面没有守卫,注意不要让人看到。”
侍卫答应着,行了个礼倒退着出了厢房门,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他在院内四下观察了一下,纵身跃上一旁的墙头,瞬间便消失不见。
他刚离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元裴和莫轻寒就回来了,驿馆的院子里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莫轻寒等人进门时,上官逸已经从躺椅上起身,坐在厅中的椅子上喝茶。
“何事如此高兴?”上官逸拈着青瓷茶杯,淡淡道。
莫轻寒走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见他今日精神尚可,便放心道:“上官逸,方才我们在酒楼里听了半天说书,那说书先生编排的王世子和夏州公主的故事把我牙都要笑歪了。”元裴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抿着嘴唇低头微笑。
上官逸放下手中的茶杯,凉凉地看了莫轻寒一眼:“那故事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这一眼看得莫轻寒毛骨悚然。
他干咳了下,勉强嬉皮笑脸道:“怎么可能,齐雪若再怎么眼瞎,也不会看上那毛猴子世子。”
说完觉得哪里不太对,见上官逸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赶紧闭嘴不吭声。
上官逸无语,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元裴忍俊不禁道:“莫先生,你这样在背后腹诽公主殿下,好吗?”
莫轻寒扬起下巴,“去去去,你懂什么,在你们眼里她是公主,在我眼里,她不过就是…”他嘴很硬,边说边扭着脖子往门外看,确定房赟不在才放下心来。
“轻寒,不得无礼。”上官逸出言打断。
莫轻寒讪讪闭嘴,停歇了片刻,又不甘心问道:“凉州城里那些传闻是不是你让人散布的?”
见上官逸不否定,他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赞道:“没想到你心胸如此宽广,佩服佩服!”
上官逸沉吟不语,元裴从旁解释道:“那世子侧妃古丽得知我们在途中遇刺,或许会心生动摇,她也许觉得一举铲除我们是最便捷的方法。所有大人着人把和亲之事在凉州城内广而告之,引得全城百姓关注,她便不敢轻举妄动,再激发她的妒忌之心,这样,她只剩下与我们合作这条路了。”
他感叹道,“只是,没想到那些市井小民把故事传得如此模样了。”心想要是大人听到卑兹汗民间给次丹和公主殿下编得那些狗血又香艳犹如街头话本的故事,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可是大人自从坠崖回来后,就经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出去,只有莫先生进出照顾,他几次想要随身服侍,都被大人支开了。
上官逸抿了一口茶,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出神,似乎他们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集中注意力,对元裴吩咐:“你去回禀卑兹汗特使,说传公主殿下口谕,自遇刺受惊后见不得那么多士兵,让他们把门口侍卫都撤了!”
元裴立即起身领命,停顿了一下,迟疑道:“对了,公主殿下几次前来探望您,您还是不见吗?…”
上官逸的神情一顿,目光变得空茫,“驿馆人多眼杂,不得不避嫌一些,暂时…先不见了吧。”
莫轻寒磨了磨后槽牙,鼻子里哼了一下,抓起茶杯灌了口冷茶。
元裴闻言不再多说,拱手行礼出去了。
上官逸转头吩咐莫轻寒:“替我备马,入夜后我要出去一趟。”
莫轻寒犹豫道:“你的身体,可以骑马吗?”
马上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上官逸要做的事情从来说一不二,便改为了:“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上官逸长身立起,简短地一次性回复了他两个问题:“可以,不用。”
关山飞越影成双
驿馆朝南宽敞的暖房内药香袅袅, 左子衿和衣坐在床上,侧头看着面对一桌子药材,皱眉配药的雪若。
只见她利索地把各种药材称好重量, 混合在一起, 用纸裹成一个小包交给身旁的芸儿。
左子衿含笑道:“殿下抓药、配药的手法倒比我长乐医馆的徒儿还要熟练几分。”
芸儿闻言点头,接口便道:“是啊, 殿下做个医馆药铺的老板娘也很是合适呢。”
左子衿眼中波光漾气,抿着唇不说话。
雪若绑好最后一袋药,扔给芸儿:“我啊,可不想开什么药铺医馆。我就想开一家脂粉铺,卖自个用花草植物研制成胭脂花粉和香料, 天气好呢就开门迎客,下雨天就关门煮茶听雨, 岂不自在惬意。”
子衿脸上笑意犹在,却有了几分落寞的意味。
芸儿拍手赞道:“殿下带我一起去开店吧, 我可以帮你卖胭脂花粉呢,我们一起出宫去,宫外不用看人脸色。”
雪若伸出手指弹了下她脑门,“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不过你现在先去把药煎了, 过两日我们还有大事要办, 办好大事且徐图之。”
芸儿被从未来自由生活的憧憬中拉了回来, 脸上还余留着些兴奋, 她将药包都装进手上的竹篮里, 一边絮絮道:“殿下, 您知道吗,驿站门口的那些卑兹汗的精兵都撤掉了。听说, 是上官大人传您的口谕让他们撤的。”
“哦…是嘛”雪若淡淡应道,“撤了不是很好吗?”
芸儿扁扁嘴,道:“可是,这些日子殿下召见他和找他,他都躲着不见,却替您传口谕…”
雪若一怔,神色有些复杂,敛容缓声道:“上官大人做事,必然有他的道理。驿馆中人多眼杂眼线众多,凡事自当谨慎小心才行。”
芸儿“嗯”了一声,对她做了个鬼脸,拎着一篮子药出去了。
屋内一时变得异常安静,雪若倒了杯热茶递给子衿,在床前坐下默然无语。
子衿目光如水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想好说什么。
夜色笼罩着安静的驿馆,疲惫奔波一路的人们都早已歇下了,偌大的驿馆内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守在门口的夏州侍卫开了驿馆的边门,上官逸一身玄色长衫独自从外面进来。
他看上去满脸倦容,将手中的马鞭扔给恭敬行礼的侍卫,便缓慢地往驿馆内走。
经过一处僻静长廊之时,黑暗中忽然有个轻柔的女声响起:“你回来啦。”
他脚步一顿,不由站直了身子。
月华如水照在院中,熟悉的窈窕身影从廊下阴影中缓缓步出,雪若温声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上官逸很快转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含糊道:“出去办点事情。”
他注视着地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太晚了,早点休息吧。”说罢,便抬腿就要离开。
雪若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她有些发急:“上官逸…这些天你一直在躲着我,我来找你很多次,你都不见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官逸不动声色地拉回了袖子, “殿下,我并没有躲着你,是你多心了。”
雪若心底凉凉的,这样私下的场合,他还称呼自己为“殿下”,显然他在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见无法脱身,上官逸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行动之事我都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忧,多陪陪你师父吧…”
“我不是担心这个…”雪若打断道,抬眸望着他:“有你在,我很放心。我只是…想见见你”
风吹动树影,一缕月光照过来,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官逸的脸。
雪若睁大眼睛,不自觉地抬手,手指微张,想要触碰他的鬓角,惊道:“你…你的头发怎么又变白了?”
上官逸心头怦然一跳,快速侧头躲了躲。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有些不耐烦:“没有,是你的错觉而已。”
他叹了口气,“驿馆中有不少卑兹汗的粗使下人,我不想被他们看到我们私下见面,有话改日再说吧…”简短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疾步离去。
雪若呆呆地站在院中,望着那黑色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很快就融入了苍茫夜色中……
尽管脚步虚浮,上官逸仍然走得很快,仿佛逃离和摆脱什么似的,不给自己分毫犹豫的机会。
眼前的庭院景物渐渐变成了重影,他努力看清楚方向,摸黑推开了房门。
关上门,他重重地靠在门口,喘着粗气。
他很快就站直了身子,一手摸向腰中的佩剑。
直觉告诉他,房内有外人的气息。
“什么人?”
有人自屏风后发出一声低笑,女子略带口音的中州话响起:“上官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她的嗓音犹如沙沙的蜜糖,柔婉中带着一点慵懒。
桌上的蜡烛倏忽亮起,眉目浓艳的丽人收起手中的火折子,她一身利落的窄身胡服,拿着马鞭大咧咧地坐在厅内正中的椅子上,微笑地望着上官逸。
“依缇公主?”上官逸挑眉,松开了握剑的手。
依缇嫣然一笑,“不错,正是本公主,将军是否觉得惊喜呢?”
上官逸客气笑笑,“不知公主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来?”
依缇把玩着手里的马鞭,盈盈立起,走到离他很近的距离,抬起精致的下巴,深褐色的眼睛清透如水,妩媚又清纯,“上次比武是我太任性了,害大人受伤,令人于心难安。所以本公主今日特意前来探望。”
她一瞬不瞬盯着上官逸,弧度优美的唇轻吟出几个字:“和赔罪。”
她心知,一般男人都无法招架这份柔媚,做好了接受眼前人仰慕痴迷的准备。
不料上官逸对这份柔情置若罔闻,还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礼貌而疏离回道:“多谢殿下关心,在下并无大碍。夜深不便,为免影响殿下清誉,还请回吧。”
他有些支撑不住,额头隐隐汗珠,脸色发白,找了张椅子坐下。
依缇有些失落和忿忿,隔着茶几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本公主从来不在乎什么清誉,谁敢在背后嚼舌根,杀了就是,岂不简单?”
上官逸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依缇目不转睛地欣赏了上官逸一会儿,满足且得意,好像打量着自己的宝物,忽然直言不讳:“上官将军,本公主喜欢你,你可愿意留下来做我的驸马?”
见上官逸神色一诧,她坦然道:“我们卑兹汗的女子向来直来直去,那么多草原勇士我都没看上,唯独看上了你,这难道不是你的幸运吗?”
她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打开放在上官逸面前,里面一粒乌黑的药丸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这是用卑兹汗境内的奇草和珍禽提炼出来的百转丹,治疗创伤和滋补最是有效,我特意带来给你疗伤的。”
上官逸有些哭笑不得,他把药盒盖上推了过去,“依缇殿下的垂青令在下受宠若惊。只是,我恐怕无福享有这番荣幸了,时候不早,殿下请回吧。”
没有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依缇有些吃惊:“你不答应?你可知道,多少卑兹汗的王公贵族,想让我正眼瞧一下都难。”
她扬眉,又急又气:“难道是我不够美,你不喜欢吗?”
上官逸摇头,坦言道:“公主美若天仙,谁能有幸能娶到公主殿下,他必定是得到天神眷顾的幸运之人。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在下而已,抱歉。”
依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他拒绝得干干脆脆,要知道来之前,她连大婚时礼服上的花样都想好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掺杂着失落、悲伤、不甘和愤怒的各种情绪齐齐涌了上来。
半天说不出话来后,她从纷乱的神思中找回一点理智,努力维持礼仪,“上官将军为何回绝得如此干脆?据我所知,你在夏州王宫的储君之争中已然失势,现在的世子也不会重用于你,你在夏州已经没有前途。但如果留在卑兹汗,我是父汗最受宠爱的唯一女儿,作为我的驸马,你必将会受到重用,荣华富贵一辈子享受不尽…”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对做卑兹汗驸马没有兴趣,公主请回吧。”上官逸长身立起,要去开门。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依缇恼羞成怒,腾地站起,正待起身去拉住他。
忽然,外间响起敲门声,有女子低声道:“上官逸,你在吗?开开门…”
上官逸猝然止步,两人皆是一惊。
依缇打量他的神色,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恍然道:“我知道为何你会拒绝我了。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那齐雪若,我未来的王嫂,你们二人有私情!”
她故意把私情二字说得很重,有一种残忍的痛快,心头像被割了一刀,汩汩流血。
上官逸神色凛然,压低嗓音,断然道:“依缇公主,休得胡言,请自重!”
依缇怒火中烧:“你不必否认,你几次不顾危险为齐雪若挡刀,若不是对她有情,怎会如此?”
她冷冷一笑:“果然,你不肯做我卑兹汗的驸马,原来是打着做夏州驸马的主意吗?可惜过几日,你那心爱的昭月公主就要嫁给我王兄了,我王兄后宫佳丽众多,估计新鲜几日就把她扔在一旁了。”她将心头的恨意和嫉妒一股脑儿倾吐出来。
雪若还在外面敲门,依缇拧眉,心头一横,忽然一把将上官逸转身拉过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上官逸一惊,不知她又要耍什么花招,本能地就要挣脱。
不料依缇将身子紧贴在他身上,一手勾住他,一手忽然自腰间拔出一把弯刀来:“信不信我立刻出去杀了她?”
上官逸冷声道:“你敢伤她试试看!”
依缇愈发恼怒,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不敢?这是在卑兹汗,你们能把我怎样,就算父王和王兄也不会把我怎样,况且,你知道有多少人要她死吗?”
上官逸不再听她言语,双手一挣,轻松就甩开了她,准备开门将她扔出去。
见他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依缇气急败坏无处发泄,竟使起孩子性子来,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赌气道:“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见她如此放肆,上官逸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愿再与她纠缠,正要出手将她一击打昏。
不料,一股汹涌的寒意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倏忽自后背窜出,向四肢百骸快速发散。
他哆嗦了一下,带着依提向前踉跄了一步,一时失去反抗之力,依缇见他不再挣扎,将他搂得更紧了。
仅仅一瞬间,上官逸只觉浑身骨骼僵硬,几乎不能动弹,只能喘息着回头:“你松手…”
见他语气缓和下来,竟然有些哀求之色,依缇心中欢喜,又生出几分疑惑。
她是见过他的功夫的,以他的武功挣脱她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搂住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竟然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痛苦。
她忙松手,将上官逸拉转过身来,见他脸色灰白发青,眼神都有些涣散,心中不禁一惊,“你…伤得很重?”
上官逸不回答,徒劳地挣扎了两下,还是摆脱不了她的手,强忍着难受道:“依缇公主,请你松手…”
依缇忧虑地望着他,松手从桌上拿起那盒药,因为急切竟然有几分结巴:“你…把这个吃了吧,对你的伤有好处。”
上官逸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身体自己清楚,多谢”
“难怪今日见你气色不佳,你年纪轻轻,竟然白发早生,莫不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依缇见他不听劝阻,也不肯接受她的好意,情急之下把心一横,一手开了那木匣子,取出药放入自己口中,不由分说踮起脚,一手按住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地将唇送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男人,被自己大胆的行为也吓了一跳,上官逸的唇微凉柔软,让她一时心跳如擂,意乱情迷。
上官逸瞳孔骤然收缩,被她大胆的行为吓到了,他身体抽动了一下,却无力抵挡她一意孤行强迫的吻,嘴唇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清晰的刺痛传来。
他下意识地张开口时,她已经用唇舌将那药送了过来,他想拒绝,可是喉头一松,药丸直直地滑了下去…
敲门声忽的停了,风吹动窗棂,慌乱作响。
雪若向后倒退了两步,扶着旁边的一棵树才没有跌倒。
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努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确认眼前不是幻觉。
手颤抖着捂住嘴,她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亮着灯的纸窗上,映着纠缠亲吻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她并没有眼花。
骤然撞见此事,一时间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
上官逸眼中燃起熊熊怒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依缇,扶着桌角大声地咳起来,想把那药吐出来,却是徒劳。
依缇的嘴唇上挂着一抹嫣红的血,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得逞地笑得像只妩媚的狐狸:“方才我咬破了我们俩的嘴唇,在我们卑兹汗,尝过彼此血的人就是夫妻了。”
她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嘴唇,杏眼微挑,得意道:“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上官逸止了咳嗽,用两根手指抹去唇上的血,眼中汹涌的波涛渐渐平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薄的笑,缓缓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只能做殿下的裙下之臣了。”
依缇神情一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的视线转移到被上官逸握住的手上,瞪大眼睛,又惊又喜,好一会儿,琥珀般的眼中才绽放出光彩来。
依缇出门后,上官逸坐在房内发了一阵呆,方才被强迫吃下的百转丸让他身体略微轻松一些,寒疾的症状似乎也被暂时压制住了,可是这个感觉却有些奇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一阵风起,虚掩的门被吹开。
他这才回过神来,思索片刻,撑着桌子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院子里。
疾风吹着地上的黄叶转圈,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停在了树影下的人身上。
她果然没走。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她的身后,明知故问道:“你…来了。”
雪若转头过来,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像以往那样对着他笑:“嗯我等你很久了”
一阵心照不宣的寂静后,雪若哑着喉咙开口:“上官逸,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上官逸沉默抬眸,不置可否时,她已经拖起他的一只手就往外走。
*
两人站在高高的草原上,风呼啸而过,带起衣袂飘飘。
上官逸抽回被雪若拉住的手,淡淡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雪若似沉浸在眼前景色之中,她凝望着漆黑的夜,语气轻松,努力带着笑。
“看流星啊,我听说这里是天空最近的地方,很容易就看到流星。不是说对着流星许愿,就能如愿以偿吗?”
上官逸站在原地不动,“满天乌云怎么可能有流星?”
雪若不以为意,走回来,兀自拉着他在草地上并肩坐下。
上官逸有几分抗拒,拗不过她的坚持,只能坐在她旁边。
雪若露出认真的表情,她仰着头,目光停留在没有一颗星子的天空,一脸向往:“你知道吗,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和你一起在这里坐着,或者两个人并肩走着,我便觉得十分满足。”
上官逸默然听着,乌沉沉的眼眸地望着远处的天际,看不出悲喜。
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望他,目光深沉,“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很乱,我要救允轩,师父病了我也放不下心来……我都没有时间好好地坐下来,陪你说说话。”
上官逸眸色微动,嘴唇动了动,半天才闷声道:“你…想说什么?”
雪若吸了吸鼻子,“如今救允轩已经有了希望,师父也脱离了危险,我却感觉离这个愿望越来越远,好像怎样都实现不了。”
她努力想把今晚看到的那一幕从脑海里清除出去,可总是不经意就想起,挥之不去。
“上官逸,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上元节吗?你给我亲手做了蝴蝶灯,我们在长街上吃糖葫芦,你还记得那个都是荧光蝶的山洞吗…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快乐…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走了这么久,可是,现在我却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握住他的手,“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可以改”
上官逸摇了摇头,目光躲闪,“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身体悸动了一下,皱眉隐忍,“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你不说我走了。”说着就站起来要走。
雪若起身一把拉住他,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我听说这里的流星能实现人们的愿望。你曾经说过,我想要的,你都会替我做到。可是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上官逸怔然望着她,眼中几番明灭,欲言又止。
一颗流星划过中天,带着势不可挡的决绝冲向无际的大地。
原来真的有流星,可惜她背着身子,没有看到。
他抽回双手,猝然转过身去,只留了个清冷的背影给她。
风声呼啸,几乎将他的声音扯碎,“我没有什么要你做的。”
雪若只觉心中一痛,手兀自空空地举着,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她掩饰地低下头,大滴的泪水掉落在地面上。
风有些大,衣裳拍打着她的身体,好似风中摇摇欲坠的黄叶。
她不信他这么快就会变心,他或许有他的缘故,可是
“上官逸,我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眼中升起朦胧雾气,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可不可以,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你这样,我感觉很孤单。”最后一句话几乎带着恳求。
上官逸闭上眼睛,额头上冷汗沁出,吃力道:“你的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唇边一缕血倏忽流下,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抹去,背对着她,喘息道:“雪若,跟你在一起,我很累,你知道吗?现在我已经倦了,没有力气再给你回应了。”
雪若仿佛被闷雷击中,一时愕然,回不过神来。
他停顿了一下:“答应过的事情我会做到,我会帮你救出允轩,你放心。”
雪若从未感到如此恐惧,流泪问道:“你,是要丢下我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上官逸又往前挪了两步,唇边不断有新鲜的血溢出,他低头用袖子捂住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你如果听不明白的话,我就再说一遍。”
他叹息了一声,道:“我累了,你放过我吧。”
雪若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走远,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冰凉的液体从指缝无法遏制地流下来……
无数闪亮的流星悄然滑过黑寂的夜空,好似天神自九天撒下一把银沙……
*
上官逸脚步踉跄地穿过幽暗的庭院,跌跌撞撞走得有些狼狈,上台阶的时候抬脚无力被拌了一下,一跤摔在了房门前爬不起来。
手臂被人搀扶住,他猝然抬头,月色中那人青衫如洗,容色淡淡。
“左先生?”上官逸诧然,喘息着道…
关山飞越影成双
左子衿艰难地把上官逸从地上拉起来, 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吃力地撑着他进了房。
房内伸手不见五指,他摸黑把上官逸放到了床上。
关上门, 点起蜡烛, 见上官逸已经昏了过去。
左子衿连忙探了探他的脉息,快速从怀着拿出了一个布卷, 在桌上急急摊开。一排银针在烛光下闪着幽幽的光亮。
他扯开上官逸的衣服,从桌上中挑选了几根针,走到床边,思索片刻,凝神在上官逸的几个要穴把针一一扎了下去, 又从袖子拿出一个白瓷瓶子,往桌上的茶杯里倒了两粒药丸, 用清水融化开来后,扶着上官逸坐起来, 一点点将药丸化成的水喂给他喝。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官逸幽幽转醒,望着端坐在床前,正用帕子替他擦拭唇边血迹的左子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低头身上插的银针, 才渐渐清醒过来。
左子衿放下了手中的帕子, 喝了一声:“不要乱动!”说着利索地将他身上的银针取了下来。
上官逸不敢妄动, 表情有几分不自然, 待左子衿弄好, 他低头整理衣裳。
左子衿盯着他看了一番, “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药,为何此次病发得如此凶险?”
上官逸苦笑了一下, 轻声道:“是,吃了卑兹罕王宫的什么百转丸。”
左子衿眸光暗闪,沉吟道:“百转丸乃是用卑兹罕王宫秘术和当地古方结合而制成,对寻常人而言是个稀世的大补药。可惜药性至阳至烈且又十分霸道,而你体内之症又是至阴至寒,正所谓水火不相容,这百转丸对你而言,不但起不了滋补的作用,反而会催发并加剧你的寒症发作。”
他摇头叹息:“真真是暴殄天珍啊!”
上官逸释然点头,“原来如此…”又拱手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见他出言客气,左子衿唇角浮现讥诮的笑,“彼此彼此,还你跳崖的人情罢了,我只是不喜欢欠人东西。”
他的眸光凛冽起来:“不过,如果我晚来片刻,明年此时可以赶上给你做周年了。”
上官逸不以为意,轻笑调侃道:“那不是正称了你的心意了?也不用夜半来欣赏我的剑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左子衿边整理袖子,边面不改色道:“都是鬼门关前徘徊过的人,就算你早些进去,也并不能顶了我的名额。”
上官逸收敛笑意,“那的确要拜托你替我多拖上几日了,如今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不方便马上死。”
他说得云淡风轻,左子衿却是心头一抽。
恩怨情仇难以理清,而今两人却都是一副朝不保夕的残破身躯,思及此间,心头竟然生出了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涩然:“你这些日子疏远殿下,便是因为这病吗”
尽管他一直提醒自己要讨厌上官逸,但眼下上官逸病情恶化,与给他输真气救命有着直接关系的事实也无法回避。
上官逸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想了想,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缓缓道:“你医术高明,可以帮我看看,还有多少时日吗?”
左子衿迟疑了片刻,答道:“若以银针吊着,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
上官逸咽下一口冷茶,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倒比我想象得还多一些时日。”
他转头看着左子衿,语气恳切:“其实我一直用寒冥功在压制身上的寒毒,只是近来身体不济已经无法运功了,就算武功,也只能使出三五成。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恢复功力,撑过这几天?”
左子衿点头,“有是有,但是速效的方法往往伤身,犹如饮鸩止渴,有害无益。你现在的身子好比一堆即将燃尽的柴火,慢慢烧可能还能维持数月,如果加上一把旺火,可能顷刻就烧没了。”
上官逸漆黑的双眸闪过一线光,定定道:“能撑半月就行。”
左子衿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半晌才冷笑道:“我只听闻你行事狠辣,没想到你对自己也如此不计后果。你真的,只是为了公主殿下吗?”
上官逸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与其说为了公主殿下,不如说为我自己。”
左子衿眸光变得犀利,调转话锋,“上官大人从小在夏州长大,可是你却没有夏州口音,倒是发音吐字间有一些不明显的北地口音,令人有些好奇。”
上官逸挑眉,从容道:“是吗?或许因为小时候曾随家父驻守北疆,因而有了些口音的变化吧。”
他反问道:“左先生连这个都能听出来,想必也是对北地口音十分熟悉,莫非你是北魏人?”
左子衿心头一跳,忙将目光移到他处,呵呵笑了笑:“我生来四海为家处处家,不过,北魏倒是没有去过。”
他稳了稳心神,转头看上官逸,不动声色地咬牙道:“你坐着别动,我再给你扎一遍针。”
上官逸怔然:“刚才不是扎过了?怎么又要扎?”
左子衿拢了拢袖,理直气壮道:“你方才不是求我帮你恢复武功嘛?废话如此多,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把衣服脱了!”
上官逸闻言肃然,坐直了身体,开始解身上的衣带,听话道:“好,你来吧。”
左子衿亮出一排银针,一步步向他走去,心中嗤笑:“这人倒还是这么好骗。”
*
就在夏州与卑兹罕和亲之礼,既世子迎娶正妃的大典举行前夕,凉州城内的八卦消息渠道又有了最新版本的更新。
驻扎在凉州驿馆的夏州陪嫁随从与卑兹罕的接待随从因为小事发生了龃龉,两边争执不休,进而演变成了双方军士的小规模冲突。
这则消息震动了卑兹罕王宫,原本可汗和世子本着大婚前夕以和为贵的原则,想要大事化小,没想到西羌一族的元老大臣纷纷表示了抗议。
他们在大殿上陈词,说夏州公主还未嫁入卑兹罕,她手下的士兵和随从就如此骄纵,这是完全不把大卑兹罕放在眼里,他们齐齐要求夏州闹事人等不得进入卑兹罕王宫。
西羌族向来是卑兹罕各族中势力最为强大的,发声的老臣又是几朝元老,即使心知他们是为侧妃古丽出气,可汗和世子也不得不予以安抚。
谁承想,不等可汗从中调解,那尚未过门的夏州公主便上书可汗,深责自己御下无方,愿将所带的全部随从人马遣回夏州,她只身嫁入世子府,从此以卑兹罕为家,竭力辅佐世子共修两国之好。为表诚意,昭月公主责令随身军士退到城外五里之处,只留近身服侍之人,待大婚举办完后所有和亲随从即刻启程返回夏州。
一封上疏写得言情并茂,知情达理,正中可汗下怀,他深感昭月公主的深明大义,更赐下了珍宝和首饰以资嘉奖。
上面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件最后以圆满方式得以解决,但另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没那么让人高兴了。
就在世子大婚前两日,凉州城内突然爆发瘟疫,瘟疫来势汹汹,感染瘟疫的人越来越多,短短一两天内就有人陆续死去,整个凉州城沉浸在一片恐慌和悲伤之中,为即将举行的世子大婚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影。
大婚举办的那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辆蒙着白布的板车出现在了重重守卫的凉州城门口,挤在出城的人流中显得有些打眼。
因世子大婚凉州城内各处都加强了戒备,守城门的守卫也增加了一倍,对每个出城的人都进行了细细的盘查。
查到马车的时候,一个守卫从车夫手中拿了出城文牒看了看,又皱着眉头打量着后面的板车,疑惑道:“这后面装的是什么?”
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州人,一听侍卫问话,红着眼眶用不太流利的卑兹罕语道:“官爷,我们老爷是在凉州做买卖的中州茶叶商,没想到感染了瘟疫,昨天晚上死了,因此封了棺材送回家乡安葬。”
一听后面是棺材,还是疫病死的人,两个守卫顿觉晦气,立即用手捂着口鼻,仍是不客气道:“世子有令,所有出城的车辆一律开箱严检,你把棺材盖打开!”
车夫一听急了,大声哭道:“军爷,不可啊!死者为大,断没有开棺惊扰的道理啊。再说,我家老爷是感染瘟疫而死的,您就不怕被感染上?”
那守卫不管他的哭喊,蛮横道:“如果不开棺检查,世子怪罪下来,我们脑袋立刻就要搬家!”他的另一位同伴上前,与他一起就要推那棺木的盖子。
车夫一听哭得更加大声,拉拉扯扯地不让两人开棺,被两个守卫一把推倒在地上,“滚开,再啰嗦把你抓起来!”
城门口排队的百姓一听棺材里躺在是染疫身亡的病人,纷纷捂住口鼻,自觉地退出了一小片空地。
两人爬上马车就要合力揭开棺盖,却发现那棺材竟然四周全用长钉钉死了,正准备找个物件来撬动,忽然一队巡逻兵骑着马从城内疾驰过来,见城门口拥挤阻塞,为首的军官模样的人拉住缰绳骂骂咧咧道:“今天世子迎娶世子妃,你们在这里乱哄哄地想要找死吗?快点,不要堵在城门口了!!”
两个守卫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其他守卫忙开始维持后面老百姓的秩序。马车的车夫见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讨好道:“军爷,您看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俩守卫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不耐烦地挥了挥道:“滚吧!”
那车夫如蒙大赦地谢过,快速地爬上马车,就要扬鞭驱动马车。
“等一下!”一个守卫叫了一声,车夫心中“咯噔”一下,回头只见那个守卫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长刀,对准棺材的木板缝隙一顿乱戳。
车夫后背汗出如浆,僵坐在车座上,直到那个守卫抽出棺材里的刀,喊了一声:“走吧!”
车夫回过神来,神色一凛,旋即大力挥舞马鞭“驾!”。
马车驮着棺材颠簸着一路出了高大的城门,一路都有不显眼的红色血迹从车底滴落在黄土地上…
那车夫发疯一般地赶着马,马车一口气奔了数里地,到了一处荒僻无人烟的林子里才停了下来。
车夫急冲冲地跳下车来,从车底拿出一把藏着的撬刀,纵身窜上马车,快速地撬起钉在棺材上的钉子,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棺材板撬开,迫不及待地查看里面的情况。
棺材内赫然坐起了一个男子,这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他还没坐稳,就忙地从棺内又扶起了另一个穿着粗布长衫的男子,粗布长衫的男子手臂上显然受了伤,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车夫见状,跳下马车,双膝跪倒在地,颤声道:“臣房赟见过三殿下,您受苦了!”
关山飞越影成双
尽管一波三折, 出现了种种不和谐的插曲,两国和亲大礼仍然在万众瞩目中如期举行了。
这日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凉州城内喜庆的礼炮鸣了九响, 彩盖为顶,薄纱为幕的十六乘的鎏金马车将昭月公主送进了张灯结彩的王宫。
数十位乐师坐在殿前广场上一隅吹拉弹唱, 旁边巨大的地毯上一群戴着金色手环脚环的艳丽舞姬翩然起舞。
一身端庄胡服宫装,以红纱蒙面的昭月公主被侍女从马车上搀扶下来,在鼓乐齐鸣中缓缓走上红毯。
红毯的尽头,王世子次丹笑逐颜开,款步上前, 温柔地牵住新娘的纤纤玉手,一起跨过殿前驱魔除邪的神火。
一对新人双双跪在可汗王和大妃面前, 大长老从神火中钳住火星在新娘和新郎头上各绕三圈,宣布两人正式结为夫妻。
大妃高兴之余, 目光扫过全场,侧头以袖掩嘴,一旁站立的嬷嬷立刻弯腰上前听命。
“依缇去哪里了,她兄长的大喜日子,又去哪里疯了?”大妃压低声音问。
嬷嬷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犹豫一下, 凑在大妃耳边轻声道:“公主殿下昨夜出宫, 说她有要事去办”
“什么要事, 到现在都不回来?”大妃压住怒气, 不便发作。
嬷嬷犹豫着道:“殿下殿下说要去会心上人”
“胡闹!”大妃脱口而出, 马上掩饰了神情,依缇是她中年得女, 只怪自己从小将她宠得没边了,做事情如此没有分寸。
转念一下,依缇向来眼高于顶,对朝野上下的青年才俊不屑一顾,如今竟然有了意中人,倒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这么一想便顺了顺气,继续摆出端庄的仪态,雍容含笑望向眼前一对新人。
坐在不远处的王世子侧妃古丽漠然看着殿中执手的两人,秀气纤长的眉微拧着,眼中笑意冷如寒潭。
红烛高照的洞房之中,新娘蒙着盖头,独自坐在雕着吉祥图案的喜床上。
不时有喜乐声和恭贺欢呼声从殿外传来,寝殿内有贴身服侍的宫女进进出出,宫女们私下小声地议论着。
有人说,这个夏州嫁过来的公主好像是个好脾气,整个仪式下来一声不吭,低着头让干嘛就干嘛。
也有人说,你们不觉得她走起路来木木的,整个人像个牵线木偶一样,方才进寝宫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我去扶她,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站起来直直往里面走。
我从盖头里面往内看,那公主虽然长得美,但一双眼睛竟然一丝神采都没有,整个一木头美人。
其余人均掩嘴窃笑,忽然有人低声道,世子来了世子来了!所有人都肃然噤声,跪在地毯两边低头不语。
爽朗笑声传来,次丹手持酒壶,脚步虚浮地走进寝殿,有宫人要上前搀扶,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殿内服侍的宫人都会意地弯着腰默默退了出去。
婀娜的身影端坐在帐帷中,次丹喜不自禁,便一手持着红烛,一手揭开了新人的盖头。
摇曳的红光中,新人柳眉淡扫、朱唇点绛,姿容艳丽无双,只是她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次丹含笑叫了她两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问她要不要喝茶,她就机械地接过茶杯喝一口,问她热不热,她就自己脱了一件外衣。
次丹诧异地望着她,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发现她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心中疑云陡起,遂扳过她的肩膀,从上到下仔细端详着她,越看她越觉得眼熟……
*
深夜的王宫喜乐刚歇,欢庆了一天的王宫上下诸人正准备休息了,忽然夜空中传来尖利的军号声。
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这,这竟然是紧急点兵的号角声!
全副武装的军士整齐地开进了王宫大殿,世子次丹连夜挂帅,亲带五千精兵追赶夏州和亲人马。
凉州王宫内众人陷入了全员懵逼的状态,不明白怎么这刚举行了世子妃册封大典,一整天都是欢天喜地行礼如仪的,怎么到晚上世子一进了洞房就剧情陡然反转了,难道洞房内竟发生了什么惊人大事?
流言长着翅膀一般游走在王宫内外,关于世子洞房夜发生了什么,这一带着八卦气息的绮丽揣测生出了众多版本,但很快就被王宫连夜发出的一份辟谣声明给截断了。
王宫声明中言之凿凿,说夏州公主言行粗鄙,失礼冒犯世子殿下,有辱卑兹汗大国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维护国威,世子次丹连夜发兵捉拿夏州罪人给国民一个交代。
那些热衷王室秘闻的八卦群众们,原本惊讶得塞得进一个大枣的嘴,听了这个解释后,嘴里都可以塞得下一个鸡子了。
须知世上的事儿大都不是表面呈现出来的那样,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声明自然激起了大家伙儿更强烈的好奇心。
果然,不久之后,八卦群英会的精英们不负众望地收集到了的号称如假包换的真实消息。关于世子成婚当日为何放着娇滴滴的新娘不管,而挥戈去追新娘娘家的陪嫁队伍的费解做法也有了靠谱的诠释。
说来这可算得上王室的一桩秘闻,说难听点,就是丑闻。
原来,那日嫁入王宫的根本就不是夏州的昭月公主齐雪若,而是被易了容的卑兹汗公主,王世子的亲妹妹依缇!
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惊得差点没眼珠子弹落出来,纷纷追问这怎么可能?
这出大戏的剧情怎么可能如此刺激?
那通信之人讳莫如深道,夏州的和亲计划原本就是一个计策,他们压根就没打算把昭月公主嫁过来。
而依缇小公主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喜欢上了那个送亲的夏州战神将军,深夜送人上门被人家逮了个正着,灌了迷失心智的药后,扮成昭月公主的模样,堂而皇之地送进了王宫与她哥哥成亲……
好在他们还算厚道,早算好了解药失效的时辰,让王世子及时发现了这偷龙转凤的计策,才没有铸成大错。
众人一时沉闷,反应过来后群情激奋,言道怪不得王世子要怒了,这计策也着实欺人太甚,着实太…太绝了!
爆料人接口道,更绝的是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原本关押在天牢的被俘夏州三王子和被俘将领,在世子大婚的那日神秘地消失了,天牢的守卫居然无知无觉,人就这么没了。
后来查看牢房时发现,有人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关押那夏州王子的牢房,他们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守卫眼皮底下,从那个地道里逃出去了!
众人唏嘘不已,既赞叹夏州计策高明,又忍不住想要骂娘。
这回儿,卑兹罕被夏州那帮人玩得团团转,憋屈,实在是太憋屈了!
*
雪若与允轩重逢是在和亲大典当日,凉州城外三十里地的军帐内。
允轩和傅临风在一众夏州将士的簇拥下进入了军帐,见到了早就等候多时的雪若。
兄妹俩执手喜极而泣,恍如隔世。
雪若见允轩手臂受伤吃了一惊,允轩解释道是出城时遇到搜查,所幸只是皮肉小伤,后来顺利逃出城来,雪若见他虽然消瘦憔悴,但精神矍铄双目有神,这才放下心来。
左子衿替允轩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两兄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军帐掀开,上官逸一身风尘进来,向允轩行礼拜见。
雪若一见他,神色微变,沉默地避开,垂手站立一旁。
左子衿不动声色地扫了二人一眼,低头拢了拢袖子。
上官逸好似没有看到雪若,只是对允轩说,入夜后依缇的迷药就会失效,次丹很快就会察觉出上当了,到时候必定立刻带领大军前来追赶,所以当下他们务必立刻拔营启程。
允轩问道,他们不过数十人,如何能抵挡卑兹汗的精兵?且卑兹罕受此奇耻大辱,必定引重兵再次攻打夏州,不知长乐可做好了应敌准备?
上官逸恭敬回道,说前方已安排人马接应,而且他已经派人去调集镇北营大军前来支援了,加上驻扎在数十里外的骁骑营大军,就算卑兹罕王军再度来袭,也未必没有胜算。
但此次计划并未预先禀报王上,如有罪责他一人承担。
允轩捂着手臂,缓缓点头,起身扶起上官逸,如沐春风道:“上官爱卿辛苦了,若得爱卿领兵,自然退敌胜券在握。”
傅临风穿着牢里的囚服还来不及换,在一旁默不出声看着他们。
一行人说完便匆匆上路,早有数十匹骏马等在前方路旁,他们弃了马车,所有人都改成骑马,快速上马地往夏州方向疾驰而去。
而和亲队伍中的太监宫女等人在两天前就被安排从另一条路返回夏州了。
马不停蹄刚走了半日,阳光便隐入云层,平地忽起朔风,西北风卷起黄沙打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东行的马队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因允轩手臂受伤且身体虚弱,左子衿大病初愈,两人都禁不起快马奔腾的颠簸,所有人都稳住缰绳以差不多的速度,护行在他们周围。
傍晚时分,狂风渐止,天色转亮。
上官逸驻马停在夕阳中,回望着西边天空绚丽的晚霞,神色渐渐严峻……
他们争取的大半日时间即将过去,再有不多时辰,卑兹汗的精锐追兵就会从王城出发直扑而来。
他扬鞭纵马行至队伍前面,带领众人加快了些行进速度。
雪若拉着缰绳,怅然望着前方马上的挺拔身影,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天渐渐黑了下来,马队行进到一座深山的峡谷中,见左子衿和允轩都是一脸疲态,无法支撑的样子,上官逸通知所有人就地休息片刻,傅临风立刻下马,跑到允轩马前扶他下马,房赟也扶着左子衿坐在地上休息。
有军士在地上点起几堆篝火,所有人围着火席地而坐。
上官逸从马上取了干粮和水过来递给允轩,允轩接了淡淡谢过。
上官逸将干粮递给雪若的时候,雪若垂眸伸手接过,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甚至都没有目光交流。
允轩似乎察觉到什么,压低声音问雪若:“你和上官逸,今日好像没有说过一句话。”
雪若咬了一口馕饼,眼睛看着脚下的砂石地,撇嘴道:“今日我和很多人都没有说过话。”
允轩思忖了片刻,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始终对他无法放心,万一他是世子派来的…”
“他不会!”雪若打断,笃定回道,“我信他。”
她在心里替上官逸有些不值,这一路九死一生她都看在眼里,上官逸差点就没命,却也换不来允轩的信任。
允轩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凉凉道:“但愿你没有看错人。”
雪若面色不豫,不声不响站起来走开了。
傅临风在一旁偷偷打量他们许久,见状忙挨过来低声对允轩说:“三殿下,世子如今大权在握,怎么能容忍您平安回去,我看这一路我们要多加提防才是。”
允轩赞同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说,傅临风忙闭口不语。
上官逸从附近的山谷处查看回来,看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折返催促大家启程。
一转身,就看到了身后站的雪若。
他不着痕迹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确定无人时,才开口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雪若望着他,悲伤笑道,“原来,现在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了。”
上官逸眸光微动,他转身看向别处,神色平静道:“殿下误会了,时候不早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要出发了。”说着就要走,被雪若一把拉着衣袖不放。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她脸色发白,眼中波光闪动,鼻尖微红。
山中刮起风,一开口声音发颤,“我一向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但是,我需要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她鼻子皱了皱,忍不住要哭出来,“我想了两天,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突然对我这么冷淡?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遇见他的时候,她笃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洒脱之人,尤其是在儿女私情这一途。
若对方无心,她定然潇洒离去,绝不多看那人一眼。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自己原来这么没有出息,那些坚强和骄傲都只是她的想象。
在他面前,她只是一个被剥掉了硬壳露出柔软内里的小动物,是个哭唧唧的小怂包。
上官逸避开她的视线,目光停留在远处雾霭沉沉的山峰,“你什么都没做错,如果有错,也是我的错…而我,也并不知道如何给你一个交代。”
他转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雪若,我们就放过彼此吧。”说着就要掰开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
“我不放!”雪若咬着嘴唇,抬起下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越是掰她的手,她越是执拗地拽紧着他的衣袖不松手,好像只要不松手,就能挽留住什么一样。
上官逸停下手,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话让她心头一软,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忽然就意识到他要离自己而去了,他再也不会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她,再也不会含笑摸摸她的头,将她鬓角的乱发随手理到耳后,再也不会细心地替她将面里的葱花挑出来,再也不会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冰冷的泪划过脸颊,很快就被风吹干,胸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怎么补也补不起来,一直往外流着血,她无力地松开了手。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她想起自己还忘了问他,你不是说要带我远离朝堂纷争,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与我相守到老,你不是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娶我吗,既然这么快就把这些话抛在脑后,当初你说的时候,又是为了什么?…
他快步离开的时候,没有丝毫留恋,甚至都不愿意回头看一眼。
她心中了然,什么都不必问了,他也什么都不需要回答。
倦了,不爱了,就足以回答所有的问题。
这是她第一次品尝失恋的痛苦,早年与容绪之间的纠葛,她只觉得气愤和难过。
而这一次,她懂得了什么叫痛彻心肺。
她擦干泪水,浑浑噩噩地走回驻扎的地方,却见所有的人都神色哀伤地跪在地上,山谷上方回荡着一片哭声,允轩哭得肝肠寸断,要靠傅临风的搀扶才能勉强坐稳。
她一个人木然站在那里,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允轩抬起头,满面泪痕,沉痛道:“雪若,父王驾崩了!”
关山飞越影成双
噩耗是由京都护卫营往来传递信息的信鸽送过来的。
王上昨日傍晚薨逝的, 世子允礼随即在宫内封锁消息,世子府的亲卫军把紫宸宫围得严严实实的,又联络朝中重臣连夜草拟登基诏书。
天明之时, 王上薨逝和世子登基的两道诏书先后从承光殿颁出, 王世子允礼正式登基为君。
也就是说,今日和亲队伍在救出允轩连夜逃往夏州时, 长乐城内已经改朝换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这一改变让历尽千辛万苦从卑兹汗逃回之人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没有王上的庇护,显然长乐城里不会有人再欢迎他们回去,故国已然无家可归了。
夜色中的山谷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允轩两兄妹相依哭得不能自持,可是留给他们悲伤的时间不多了, 有人找来了一块白布撕成许多细条,一片沉默中人们互相把白布带系在身上, 眼泪未干便上马启程。
故国再难归,终究是故国,卑兹汗虎狼追兵在后,他们只有往前走一条路了。
一行人在黑魆魆的深山中加速骑行,雪若哀伤地骑在马上, 满脑子想着都是父王往日对自己的好, 眼泪在风中干了又湿。
她转头去看一旁的允轩, 只见他拉着缰绳骑得很快, 目光冷硬坚毅, 眉目间更添几分凝重。
雪若心中暗道, 世子登基之后,恐怕允轩的存在已经成为他最大的威胁了。父王在世时他不敢太明目张胆, 而今他登基后第一件事怕就是要拔除这颗眼中钉,想到母妃如今一人在宫中,世子和王后必然不会善待她,为了母妃前方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只能闯一闯了,无论如何也比落在卑兹汗手中好。
上官逸一直策马跟着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每每她借着回头,看他之时,他都身板笔直地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她有些没趣地回过头去,想起世子偏狭暴虐,外强中干,登基伊始他定然不愿与卑兹汗交恶而再度掀起战事,上官逸私自调动镇北军和骁骑军抵御卑兹汗,护送他们兄妹回朝,世子又怎么会轻饶他?
他必然会严加惩处上官逸,若将他们兄妹交由卑兹汗任意处置,这样既除掉了允轩这个心头大患,又平息了两国的战火,他便可以没有负担地做上他的安乐国君。
寒冷的风拍打在脸上仿佛刀子一样,缰绳磨得手掌疼痛异常,世事瞬间反转,就算两路援军联手,打败了卑兹汗的追兵,世子也完全可以给上官逸安一个私自调兵的死罪,所以,这一仗无论胜败,上官逸都难逃问罪的下场。
正在为上官逸担忧之时,一个念头忽地在心中滋生,对上官逸来说,只需将他们兄妹押回交由世子处理,便可以免去全部罪责,可谓大功一件。
对他而言,当前亡羊补牢之法便是立刻撤回镇北军和骁骑营的调兵令,带着他们回夏州交给世子
如果当时他是为了她而承诺救允轩的,那现在,他们的感情还剩下多少
而他也恰好在这当口提出了分手
她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了,心中百味陈杂。
如今形势危如累卵,步步险阻,前途迷惘难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大群惊鸟忽然从后面飞过头顶,上官逸抬头仰望天空,忽地做了个手势,元裴立刻高声呼喊所有人都停下来。
允轩拉住缰绳,与傅临风互看了一眼。
待所有人都停下马来,上官逸用眼神示意元裴,他立刻心领神会跳下马去,趴下身子,用耳朵贴在地上屏息静静倾听。
片刻之后,他起身神色严峻道:“大人,追兵已经近在咫尺了!”
众人闻言俱惊,的确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被卑兹汗精锐部队赶上的只在顷刻之间,而此时距离长乐还有百余里,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群山,让人喘不过气来,哪里有半分援军的影子。
雪若心里发虚,不会,他真的撤兵了吧
上官逸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地图,借着月光仔细看了一会儿,沉着地要求所有人全速前进,“马上要起雾了”他只淡声说了一句。
身后的山谷中隐隐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山那头的天际有红色的火光亮起,应该是卑兹汗追兵手上的火把照亮了夜空。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大地都仿佛在震动,就在众人渐渐感到绝望的时候,事情突如其来地出现了转机。
当他们疾驰穿过狭长的峡谷时,山间果然如上官逸所料升起迷蒙雾气,苍灰色的雾气弥漫在整个峡谷,眼前的视线被浓雾遮盖,众人只能看到自己前方几步之遥的人和马。
上官逸一边纵马一边观察四周地形,神色逐渐笃定,行到一处,他忽然抬手向空中抛了一枚鸣镝。
允轩抬头,惊疑地望着鸣镝呼啸飞上夜空。
傅临风快马加鞭骑到他身旁,两人警惕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正在疑惑间,忽见两旁的山上出现数不清的黑影,犹如神兵天降一般。
雪若长长舒出一口气,上官逸没有撤兵!马上她又为他接下来的处境担忧起来。
这几日,上官逸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常常见他一人独坐发呆,双眉紧锁,鬓边的白发更加醒目。
她说不出的难过和失落,却无法恨他。
他答应替她救兄长和师父,都一一做到了。
而今他只是不想与她继续这段关系了,他有权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她又有什么理由恨他呢。
*
次丹暴怒之下,连夜带领着五千精兵马不停蹄追赶夏州和亲队,誓要在他们逃出国界前将他们截住。
他们沿着夏州马队留下的痕迹,追至一处浓雾弥漫的深山峡谷,忽然之间,前方道路变得晦暗不清。
次丹挥手指示部队停止进军,派几名士兵前去探路,那几名士兵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两旁的山上有大小不一碎石如急雨一般坠落下来,一时间山谷内喊声震天,谷内人抬头望去,但见山顶上人影无数。
“世子,前面有埋伏!”军士高声大喊着往回退。
次丹大惊,心中暗道夏州怎么可能不知不觉在卑兹汗埋伏军队,这一定是他们的诡计,他们一定没有多少人,于是挥刀高喝:“都给我往前冲,不许后退,违令者,斩!”
卑兹汗士兵闻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他们一部分人急忙拿出背上的弓往山上射箭,其余人在射手们的掩护下伏在马背上拼死前进。
山中浓雾弥漫,射手们根本看不清山上袭击者的目标,只能凭空放箭,不断有人被乱石砸中摔下马来,立刻被后面的马踩死,场面惨不忍睹。
但浓雾却好像根本不影响山上人的视野,一阵乱石袭击后,山上开始往下射箭,白色的羽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扑山谷而来,卑兹汗彪悍的军士好像熟透了的果子掉下树,一个接着一个从马上被射下来,一会儿功夫,五千精兵已经损失了一小半人了,谷底铺满了军士和马匹的尸体,鲜血沿着沟壑往地处流淌。
“世子,我们抵挡不住了!”骑在次丹前面的将领转头对着次丹大喊,他刚刚说完就中箭摔下马去。次丹神色一慌,不停地挥刀隔开飞来的羽箭,胸中怒火中烧,凶狠吼道:“给我继续冲!”
卑兹汗士兵往前冲了几次,但越来越多的人死在乱箭之下,尸体堆成的小山堵住了峡谷的前进之路,后面的人被堵在中间,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次丹抬头看山上,却见浓雾掩映中,不断有黑色的人影层层叠叠地出现,好像凭空从山头长出来的一样,数也数不清。
“世子,雾气太重,他们居高临下我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再往前冲,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满面是血的将领在旁边大声喊到:“还是等天明雾气散去再进攻吧。”
次丹盯着前方,额上青筋毕露,眼神仿佛同牢笼中的凶恶困兽,不甘心地压抑着怒火,高喝了一声:“撤!”
就在卑兹罕的精兵被拦截在山谷中时,上官逸带领着夏州的马队仍然不停歇地往前奔驰,允轩在夜色中回望着山上那些援军,微微皱眉。
他们一路奔波了十余里地后终于跑出了深山,在一片荒草丛生的高岗上停了下来。上官逸说追兵已经被拦在峡谷那边,让大家下马歇息一下。
军士们从马上取下毡毯铺在地上,傅临风扶着允轩在毡毯上坐定,经历了大半夜的奔波劳累,允轩早已精疲力尽,坐在毡毯上气息未定,左子衿更是面色灰白,可见一路都在辛苦支撑,雪若忙取出补益气血的药丸给他服下,片刻之后,他的气色才慢慢好转。
允轩佯做不经意问上官逸,那些前来相助的援军是哪支军队的,这么快就赶来了?
上官逸从容答道,说骁骑营有一小支人驻守在夏州和卑兹罕边境附近,被他临时调派过来了。
允轩目光闪烁了一下,点点头,又问道,方才他看清楚了,山上其实并无多少人,统共也就四五百人,如何能阻拦住次丹的数千精兵?
上官逸淡定回道,说方才他们经过的那个地方叫黑雾谷,每到雨后的几日的夜晚,谷中就会升起浓浓迷雾。这黑雾谷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身处在黑雾中的人视线会出现干扰,看出去的景物会出现重重叠叠的影子,因此他们埋伏在山顶上的五百人在次丹他们眼中翻了数倍,而且他们的士兵占据了高处的有利地势,短时间内将追兵逼退到谷外并不是难事,可以为他们脱身争取时间。
众人闻言,均是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
允轩听得十分仔细,目光深不可测,听他说完,微笑道:“上官爱卿精心谋划,算无遗策,本王佩服。”
上官逸拱手行礼,答道:“殿下过奖,此乃微臣职责所在。”
雪若坐在几步之外的暗处望着他的背影,他转过身时,她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待上官逸走开,允轩低声与傅临风道,“那些士兵绝非骁骑营之人,我曾从骁骑营抽调精兵建禁卫军,得知那里的军士多为南方人氏,以中等身材为多,而山顶那些人个个身材魁梧。”
傅临风点头道:“殿下,万一这是上官逸设下的圈套,替世子来诱杀我们的,如何是好?”
允轩沉声道:“我们上次带来的兵马应该都在夏州边境附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你就不要管我了,杀出重围去调兵!”他从怀着掏出一块金牌,塞在傅临风手中。
傅临风压低声音,急道:“殿下,我不能丢下你!”
允轩眼中放出冷冽的光,断然道:“听我的,我们还能有一线活路!”傅临风无奈点头。
天边刚露出一线亮光之时,他们就再度上马启程,疾驰到离两国边界不到三十里之处,众人的心也渐渐笃定,但想到天明雾气散后次丹又会带领追兵猛扑过来,一个个都不敢松懈,加快了骑行的速度。
不久,他们的意见就发生了分歧,上官逸建议放弃平坦的大道,改走一旁曲折的小路,遭到了允轩和傅临风的坚决反对,最后上官逸不得不服从允轩的命令,马队继续沿着官道走。
他们争执之时,雪若也在一旁,她想帮上官逸说话,最终还是抿着唇没开口。
上官逸被迫接受允轩的决定时,她捕捉到他脸上有一瞬间的绝望神色,之后便是如释重负的空茫,仿佛已经做了最后努力后的无奈认命。
莫轻寒上前与他焦急的低语,被他冷着脸打断了。
不知为何,雪若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允轩策马走在队伍前面,上官逸面容冷峻,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他身后的莫轻寒与元裴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正走着,又有军士上前汇报,说卑兹罕王军的剩余人马已经穿越了峡谷,正疾速向他们追赶而来。
刚刚松弛的弦再度拉进,他们心中都明白,就算占据山谷优势,天明之后那五百援军完全没有办法抵御卑兹罕精锐王军的进攻,所有人都继续恢复到策马狂奔模式。
雪若见子衿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在马上已经坐立不稳,全靠身后的元裴扶住才没从马上掉下来。
她心中愈发焦急,子衿再也禁不住颠簸了,她正忧心忡忡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的马接连发出嘶叫声,抬头看去见允轩和上官逸他们都拉住缰绳停下了马,她也急急地拉停了马。
他们的马队站成一排,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场景。
远处开阔的平地上排列着一列列整齐的兵马,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图案。
看来是镇北军和骁骑营的大队兵马来迎接他们了!
奔波了一夜的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个个面露喜色,眼前兵马少说也有一两万人,与身后那次丹的残余部队抗衡完全不在话下。
上官逸沉默地望着前方,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目光一分分暗沉下去。
就在众人暗自庆幸的时候,那队兵马中为首的将领忽然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千军万马竟如蝗虫一般向他们杀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他们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时,数不清的士兵已经挥舞着刀枪逼近,巨大的战旗在眼前飘扬,上面赫然绣着的,是“魏”字!
这,竟然是北魏的军队!
允轩等人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军前时,年轻英武的北魏将领得意地大笑,身上的黄金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倨傲地看着地上被绑成一串的人。
北魏将士恭敬地向他行礼,称呼他为太子殿下。
原来,他就是北魏国的太子符凌止。
允轩心中暗惊,他双手被缚,扬起头惊诧而愤怒地望着符凌止。
为何北魏大军会突然出现在此,正在疑惑间,却听那太子高声道:“五弟,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众人惊诧,不知他唤谁。
士兵排成的整齐队伍中忽然让出一条路来,夏州一干人循着他的声音齐齐向后回头,望着那骑在马上徐徐步出的白衣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雪若呼吸一滞,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呆呆地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上官逸行至符凌止跟前,缓缓停下马,声音波澜不惊:“不错!”
关山飞越影成双
雪若的瞳孔蓦地放大, 怎么都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似乎刚才他讲了一句多么难懂的话一样……
她的双手被麻绳绑得紧紧, 与其他人一并跪在在北魏军前。
北魏的太子叫他五弟, 那么,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北魏的五王子。
难道这么多年他以上官逸的身份潜伏在夏州朝廷内, 为了就是替北魏做内应。
难道他是个奸细。
如果没有人做内应,北魏的王军怎么会在此时出现,正好于途中拦截住他们呢?
而上官逸口中的镇北军和骁骑营的两军援兵,自然不可能再出现了,那不过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北魏王军到来的借口罢了。
一时间, 她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只是死死地盯着着上官逸,可是他根本连头都不转过来, 只给她一个冷漠而陌生的背影。
允轩的眼中虽然也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作为王子的冷漠和傲然,他不动神色地环视身边的人,确定傅临风并不在其中,料他应该已经乘乱逃了出去, 略定了定心。
所有人当中, 只有左子衿的眼中没有对上官逸表现出意外, 他只是冷冷地望着高坐在马上的符凌止, 暗自咬住了牙根。
符凌止狭长的眼半眯着, 目光扫过允轩的脸, 语气不屑:“这位就是亲征卑兹罕而被俘的夏州三王子吗?”
他刻意把“被俘”两个字说得很重,意图羞辱他们。
允轩却不以为意, 扬起头,不卑不亢道:“正是小王。只是,北魏与夏州两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太子殿下为何要纠集重兵与我等为难?”
符凌止仰头大笑,“问得好!此番正是为了两国交好着想,夏州新王登基,本太子特意备下一份大礼道贺。”
他笑意渐止,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而护送你们平安回朝,便是本太子现成的大礼。”
“护送我等回朝?”允轩嗤笑,“太子殿下便是如此五花大绑地护送我们吗?”
符凌止咳了咳,很快掩了尴尬:“三王子放心,本太子不会动你们分毫的,定会将你们完璧归赵地送到长乐城。”
见允轩表情冷淡没有反应,符凌止皱眉道:“送佛送到西,帮忙帮到底,我就顺便帮你们收拾了卑兹罕那些番奴吧。三王子殿下,做我的贺礼,好歹比被他们在俘虏了去好吧。”他玩味地笑着,一边得意打量允轩。
允轩冷笑道:“那倒真是要感谢太子殿下了。”
符凌止忽地转头,饶有兴趣地看向雪若,挑眉调笑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昭月公主吧,听闻你千里劫狱逃婚,把卑兹罕世子玩弄于股掌中,今日一见,却是个可人儿。”
他言语轻佻,雪若抬起下巴,脸色苍白,笑容倔强,扬声道:“太子殿下太谦虚了,这一切不都是在您的掌控之下吗?被玩得团团转的何止卑兹罕呢?”
她看向上官逸,惨白的笑容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上官逸眸光微闪,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目光。
“哈哈哈!”符凌止得意笑道:“公主殿下太谦虚了,本太子只是有个好王弟而已,一切都是他的谋划。”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向上官逸,上官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漠然看着前方。
符凌止挥手下令将允轩他们带下去,
雪若被拖下去的时候,看见上官逸坐在马上,与其他人一样把右手放在左肩上,按北魏的礼节行了一个礼。
过去这些日子的点滴在此时纷至沓来
难道上官逸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接近自己,刚认识没多久他就说喜欢自己,那么多名门贵女他都不屑一顾,他却唯独看上自己了。
为了让她以为他是真的喜欢自己,他甚至不惜一次次受伤相护,不惜陪她千辛万苦地来到卑兹罕,甚至差点陪她在雪山送了命,这一切真的都是苦肉计吗?如果真是这样,恐怕逼真到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难道,他精心替她筹划了这一切,最后才慢慢地打开那编织已久的网,看着她一头扎进去。
她在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心被浸入了寒冷的冰潭,带着冰渣的水漫上来,直冻得五脏六腑瑟瑟发抖……
她不愿意承认,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计谋罢了,而自己入戏太深,错把黄沙当做了金子。
然而,即使她不愿意面对,他的真实身份和眼前的事实,就是无法辩驳的铁证。
*
符凌止果然说到做到,他很快就派兵打退了次丹带领的追兵,在卑兹罕后面的大部队还没有到达之前,就带着兵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卑兹罕国界,向夏州进发。
北魏的国力和军队都强于卑兹罕,见北魏太子亲自出马介入此事,卑兹罕朝野震动。
唯恐北魏与夏州联手进攻,那卑兹罕必定讨不到半分便宜,可汗再三思忖之后,撤兵令从凉州快马加鞭地传递过来。次丹虽然不甘心却也不得不认清现实,只能含恨整饬残余部队撤回了凉州。
卑兹罕撤军也意味着他们在这一次与夏州的和亲纠纷中认下了这个哑巴亏,不管日后他们是否会寻机再报复回来,至少此时他们不会再公然出头与两个国家为敌。
携带着齐允轩兄妹一行人的北魏的兵马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夏州国境,很快,远在长乐的新君齐予礼收到了北魏使臣带来的交涉文函。
符凌止要求夏州割让北疆十二城以交换齐允轩,文函内容冠冕客气,其间意图确实司马昭之心,毫不掩饰。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如果齐允礼愿意割城献礼,北疆则将齐氏兄妹拱手送上。
若齐允礼不答应,北魏便以手中夏州三王子为筹码,以大军拥护齐允轩回京,北魏将扶持齐允轩登基。
总之,一以概之,实力强大的北魏一贯不把夏州放在眼里,更何况当前内忧外患,新君根基未稳的夏州。
夏州的回信隔天就送来了,愿意割让北疆十二城,交换齐氏兄妹。
符凌止在宴请北魏将领时笑道,夏州的新君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是个怂包,“齐允轩这次是才出狼窝,又回虎穴了。”他举着酒杯调笑,“只可惜那尤物一般的昭月小公主,怕是也难以保全了。”
“殿下,那昭月公主回国也是罪奴一名,不如先赏给属下们乐乐。”有北魏武将提议。
符凌止摆摆手,豪爽道:“待十二城割让文书到手,便任由你们处置吧!”
在众将领的欢呼大笑中,他仰头喝下一杯酒,似醉非醉地望向坐在下方的上官逸。
上官逸坐得笔直,默然听着,漆黑的眼眸如古井无波。
*
因侍卫来报,昭月公主拒绝进食水米,甚至试图咬舌自尽。
被劝阻后,她提出要见上官逸一面。
上官逸原本要去北魏王帐议事,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依旧没有改变计划。
大半天后,他才去见雪若。
在雪若的坚持下,他让随从在账外等待。
“殿下,有话请快说,微臣还有要事要处理。”他漠然道。
“要事?如今夏州众人都被北魏控制,只你一人还有"要事处理”雪若讥嘲地望着他,眼底冷冽如冰,“我差点忘了,你原本就是北魏人。”
上官逸不愿再听,转身就往账外走。
“你站住!”雪若喝道,竭力克制的声音有些颤抖,“上官逸,就算现在所有的事实都在眼前我只相信你亲口承认的话”
那时爱她视她如天上明月,而今,连多看一眼都不耐烦。
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算计吗?
“你是有苦衷的,对吗?”她的声音带着些哭腔,垂死挣扎地开口,“你并不是存心欺骗我的对吗”
一颗心已经低到尘埃里,但只要他没有算计夏州没有骗她,哪怕把心磨成齑粉她也情愿。
带着沙尘的风卷起军帐的门帘,模糊的光影中,上官逸没有回头,看不到他脸上是何表情。
等了许久,她才等到他的一句回答。
“没有苦衷,一切皆如公主殿下所见到的那样。”
“抱歉”
门帘落下,背影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账外凌冽呼啸的寒风。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一刻,他的话仍然像一把尖刀陡然穿胸而过。
痛得浑身发抖。
*
雪若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北魏的营帐中逃走的。
她用迷药放倒了看守的侍卫,在房赟的帮助下用小刀划开军帐逃了出去。
北魏军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逃入的茫茫深山,上官逸亲自带了两百精兵追寻了一夜,终于在一片山林里抓到了满面污垢,精疲力尽的两人。
上官逸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被北魏士兵按在地上的雪若,士兵在她的手脚上绑上粗麻绳,雪若边挣扎边高声怒骂:“上官逸,你这个王八蛋!无耻小人!”
上官逸抬手,一旁的军士上前,往雪若嘴里塞了一团布,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圆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只小兽般凶狠地着上官逸。
上官逸对她的怒目恍若不觉,冷声道:“不必绑脚,她没有武功,跑不了的。”
士兵闻言遵命,便要拉雪若起来,雪若坐在地上拒不配合,正拉扯间,上官逸忽然跳下马来。
见他走过来,士兵自动侧身让开,他走到雪若跟前停下,弯腰一把将她从地上捞起,扛在肩头。
雪若竭力扭动身体挣扎,被上官逸伸手在颈后轻轻一点,就浑身动弹不得。
她被像物件一样扔在马背上,上官逸轻巧地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用力抽打了一下马鞭,战马向前疾驰奔去。
雪若垂着手脚挂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想吐,单薄的衣裳在禁不住北地凛冽的寒风,她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
渐渐地,似乎感觉马的速度在减缓,她想抬头看看周边环境,却眼前一黑,带反应过来,才发现整个人被兜头套上了一件披风。
披风上有熟悉的气息,带着药香的冷梅芬芳,从前让她十分眷恋的味道,如今只觉令人反胃。
她怒不可遏地挣扎,想甩掉他的披风。
上官逸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劝你老实一点,如果想房赟在马后被拖死的话,就再动动试试看。”
雪若忙低头,从披风的缝隙中看到房赟正被绑住双手,被士兵拖着在马后艰难地跑着,她又气又急,奋力吐掉嘴里塞的布,嘶声道:“有什么事情你冲着我来,不要折磨他!”
隔着披风和呼啸的风声,上官逸的声音冷硬如铁,他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闭嘴!”
雪若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以前她见过他对敌人冷酷无情的样子,那时在她看来,他的杀伐果决和冷厉狠绝都让人怦然心动,她觉得那是作为将领的优秀素质。
而今,她只觉得彻骨的寒,既畏惧又痛恨。
披风下的人开始老实地不再动了,咳嗽也止住了,软软地趴在马背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上官逸移开放在那上面的目光,拉着缰绳,平稳前行。
回到营帐的时候只见无数火把点亮夜空,符凌止已经穿上盔甲坐在主账前等候了。
他斜靠地坐在一把雕花椅子上,玩味地望着远处奔过来的人马。
待人马走近,上官逸下马向他行礼,符凌止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马前横放的人,和在后面被马拖着小跑,浑身是伤的房赟。
符凌止嘴边勾起一丝笑,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王弟免礼,辛苦你了。”
“臣弟职责所在,幸不辱命。”上官逸弯腰,恭敬答道。
雪若和房赟被押解到符凌止面前,房赟不肯下跪,被军士一脚踢在膝盖窝里,控制不住跪倒在碎石地上,锋利的石头划破衣料,膝盖上立刻渗出血来,他咬牙皱眉忍住。
符凌止望着雪若,戏谑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这大半夜的在深山里,就不怕被野兽吃了吗?”
雪若斜眼打量了他一下,轻蔑道:“就算被野兽吃了,也好过跟禽兽不如的人在一起!”
“啧啧啧,公主好气节!”符凌止闻言鼓掌,笑着转头看向上官逸:“不过被从前自己的臣子抓回来的感觉,像个物件一样扔在马上,是不是感觉很有趣呢?”
上官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看着前方。
雪若抬头望着他,用一种奇特的目光,轻笑道:“你这个人是不是变态啊?你若觉得有趣便有趣吧。”
她敛容正色道:“北魏巧取豪夺,胜之不武,殿下把诡计得逞当本事来炫耀,究竟是无耻还是无知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依我看北魏气数将尽,老天都不会庇佑你们的。”
“放肆!”符凌止身边副将喝道,提起马鞭就要上前抽打雪若。
“住手!”符凌止喝住副将,不以为意道:“公主殿下好一张利嘴啊,不过做俘虏就应该像个俘虏的样子。”
他微笑,指着下方跪着的房赟,启唇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道:“把这个人杀了!”
“是!”马上有士兵持刀上前,雪若一听魂飞魄散,忙护在房赟身前:“太子殿下,逃跑全都是我一人主意,他只是听命于我,你要杀杀我,与他无关!”
符凌止道:“你,我还有用处。”他一扬手,“杀!”
目光轻扫过站在身旁的上官逸,见他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像。
士兵手中的刀刃闪着寒光,房赟已经被两个人压在地上,闭上眼睛,视死如归。
长刀扬起,寒光凛冽, “不要!”雪若尖叫了一声,跪地爬行几步,万般无奈,低头颤声道:“方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了太子殿下,我向您赔罪。他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小厮,请殿下宽恕他,我愿承担一切罪责。”
符凌止大笑,“这就对了!公主殿下果真是个聪明人。”他做了个手势,军士立刻松开房赟.
符凌止从椅子上起身,亲自扶雪若起来,隔着轻薄的衣料,纤细的手腕薄如蝉翼,肌肤温度透衫传来,雪若微微抬头,玉白色的脸上挂满泪珠,如梨花一枝春带雨。
之前远看只觉得她模样秀丽,如今凑近细看,少了几分傲气,楚楚可怜中美得令人勾魂摄魄。
符凌止晃了晃神,遂温言道:“公主殿下先委屈几日,就算到了长乐城也不必忧心,我必向王上为殿下求情,让他不为难你就是。”
他心道,此等佳人若是便宜了军帐里那些粗人,也未免太暴殄天珍了。
雪若按捺住心中的反感,只能顺着他的话点头道:“多谢殿下。”
符凌止的手还留恋地放在她身上,她咬唇抬头,寒潭般的眸光望向不远处的上官逸。
只见上官逸一脸冷漠地看向了别处。
雪若秀眉微挑,转向符凌止,细声道:“太子殿下,我的手被绑了一路,现在已经麻了”
符凌止一顿,立刻松开了她的手臂,对着上官逸嗔怪道:“五弟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来来来,公主殿下,本太子来替你解开。”
说着亲自着替雪若解开手上的绳子。
上官逸垂眸,向符凌止欠身回应。
雪若仰着头,目光平视地从上官逸身边走过,仿佛经过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
北魏王帐内,符凌止望着立在下方的上官逸,眸光冷利:“五弟,你到底准备何时将虎符交出来?”
上官逸恭敬道:“臣弟不明白王兄之意,臣弟离开北魏多年,从未听说什么虎符。”
符凌止冷笑,“明人不说暗话,老头子给你留的那支叫潜鹰卫的暗兵,便是用虎符来调遣的。”
上官逸诚恳道:“王兄明鉴,臣弟与与北魏王早已父子恩断,臣弟自小便被他视为眼中钉,未及成年便被驱逐出宫,怎会给臣弟留下暗兵,更未见过什么调兵虎符。”
见符凌止面露怀疑,他继续道:“若真有暗兵,我等也不至于被卑兹汗追得走投无路,多亏王兄前来援救。此番王兄将齐允轩兄妹交由王上,便可将北疆十二城收至麾下,这笔买卖只赚不赔,而臣弟也可回朝复命。”
符凌止目光暗沉下去,他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下巴,半信半疑地望着他,转换话题:“听说齐允礼不过一介莽夫,值得你费这么大力气帮他?”
上官逸从容道:“臣弟在夏州之时身无靠傍,承蒙今上不弃,收为左右,此番受命而去卑兹汗,必当忠君之事。”
符凌止犀利地望着他,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身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凌晔,你毕竟是我北魏儿男,怎可受他国驱使,不如回来助王兄一臂之力。”
上官逸面色一顿,露出惶恐,躬身答道:“王兄抬爱,臣弟愧不敢当,臣弟自幼年便脱离北魏王室,不愿再与北魏有任何关系。”
符凌止眸光闪动,似暗自松了口气,又关切道:“你虽蛰伏在北魏朝中,但毕竟用的是上官逸的假身份,齐允礼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后岂能容你?”
上官逸不以为然,“姓名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只要忠心事主,为主上所用,我叫不叫上官逸又有什么关系。”
符凌止一噎,旋即点头表示认同,叹道:“为兄也是关心你,再说北魏一直视夏州为忠实盟友,五弟在夏州朝内更利于两国交好。”
上官逸顿了顿,面露惭愧之色,“原来王兄一直想与夏州交好,看来是臣弟短视,竟误以为王兄派人在深山袭击夏州车队,是想让两国和亲不成并心生间隙。”
符凌止张嘴欲言又止,心中惊诧,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干笑道:“你怎会认为是本太子派人去干的?”
上官逸迟疑道:“那些袭击车队之人的身手像是黑血教的,这黑血教不是由王兄一手掌控吗?”
符凌止讪笑掩饰道:“五弟,你多年未在北魏,有所不知,那黑血教因为害百姓早已被朝廷根除,怎会再与本太子有关呢。”
上官逸痛悔低头,“是臣弟失察,误解王兄一番好意,原来王兄飞鸽传书与臣弟图谋,确实是用心良苦。”
符凌止脸色红了又白,强撑着笑:“五弟明白为兄一片苦心就好。”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上官逸走出王帐之后, 符凌止身旁的副将吴渡上前道:“殿下,这符凌晔说话滴水不漏,对我等计划心知肚明, 当年徐、温两将叛变被剿后, 他就失去踪影,这么多年他潜藏在夏州, 究竟图谋些什么?殿下对他不得不防啊。”
吴渡是符凌止的表弟,也是他在北魏最倚重的心腹。
符凌止盯着还在摆动的军帐门帘,冷笑道:“我岂会不知,昨日我故意放走那昭月公主,就是想看看凌晔的反应, 不过他倒是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果然穷途末路只能投靠我们。”
他眼中精光一闪, “可是他咬死不肯承认虎符一事,为了虎符我找寻他多年, 要不是接到线报说他藏身在夏州朝堂之上,我们是万万没想到他就是夏州战神上官逸。”
那吴渡不解道:“眼下夏州王昏聩,国力势必急转直下,不消失日必定难以与我北魏抗衡,倒是符凌晔在夏州朝中, 以他的文韬武略, 将会成为我们拿下夏州的最大阻碍。”
符凌止冷笑, “所以我才当着夏州众人公开他的身份, 齐允礼愚蠢且多疑, 若得知他的爱将竟是北魏王室之人, 必定不能容他,到那时也许都不需要我们动手来除了他了。”
说到“除了他”三个字时, 不知为何,心口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奇特的感受让他皱了皱眉。
吴渡佩服,“殿下实在高明!”想了想又问:“既然殿下怀疑符凌晔手中有暗兵虎符,又苦苦找寻无果,何不将他严刑拷问?
符凌止转头,淡然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我这个五弟最是骨头硬,他若不想说,怕是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说罢,眼中流露出愤恨不甘的神情,咬牙道:“只怪父王太偏心,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他。”
吴渡闻言道:“殿下不必忧心,如今王上病入膏肓,朝政都由姨母把持。姨母和重臣都在劝王上让位给殿下,做个太上王颐享天年。等您拿下夏州的十二城建功后,姨母定会成功说服王上的。”
符凌止脸色稍霁,缓缓点头,又听那吴渡道:“殿下,你说为何齐允礼明知符凌晔可将那个齐允轩救回,却不派兵前去支援相助,让他们深陷险境,却是为何?”
符凌止也有些想不明白:“或许是那时夏州先王在健在,他不便调兵?”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凌晔武功超群,又颇有将才,手握虎符,为何不调用暗兵去对付卑兹罕呢?”
吴渡道:“听闻前日在黑雾谷曾有数百兵士出现伏击卑兹罕追兵,那些人或许就是他的暗兵吧。”
符凌止疑道:“仅有数百兵而已?”吴渡点头:“其余兵马或在北魏,不便长途跋涉过来?”
吴渡想了想,又道:“殿下是否觉得符凌晔气色不佳,以他的年纪不应该鬓边有白发,莫非有何隐情”
符凌止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思忖道:“你设法派人去试探下他的武功。”
吴渡行礼,恭敬道:“属下遵命!”
*
入夜后气温极低,地面上升起淡淡的薄雾,北魏的营地里点着数对篝火,上官逸佩剑走过成排营帐,几名军士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忽然,一顶营帐中传来金属器皿撞击的声音,女子带着怒气的熟悉嗓音从帐中传来,他停下脚步,默了默,野地里的风声有些大,他听不清营帐中的人在说什么。
上官逸掀开军帐的门帘进去时,一个茶盅正迎面飞了过来,他侧头躲了过去,茶盅直接从门帘的空隙扔了出去,掉在外面的碎石地上,砸了个粉碎。
桌上的茶具歪七倒八,一食盘的饭菜扣在地上,毡毯上沾着一片油渍,雪若侧身坐在桌子旁,神情冷若冰霜,见上官逸进来,她瞳孔微缩,眼中的寒意愈发深了。
“怎么回事?”上官逸扶着剑站在门口,淡淡问道。
两名北魏侍女忙低头走过来,向上官逸行礼,其中一人唯唯诺诺道:“启禀五王子,公主殿下又在发脾气,嫌茶水太冷,饭菜不合口。”
上官逸点头,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侍女如蒙大赦一般,行礼后低着头快速出去了。
上官逸上前几步,弯下腰,将地上的碗碟和食盘收拾起来,要站起来的时候,见雪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上官大人,不对……我是该称呼你五王子殿下,还是别的什么名字?”她望着他,唇边带着微凉的笑意。
上官逸淡然站起来,平静道:“随你,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他把食盘和碗碟放在桌上,雪若转身一拂袖,再次将它们扫到地上,她挑起下巴,挑衅地望着他。
上官逸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漠然道:“殿下,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什么。”
雪若皱眉,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怒道:“听着,去告诉你家主子,这帐篷里的东西太简陋,本公主金玉之体用不惯这些东西,全给我换了!饭菜我只吃当季的新鲜蔬菜,每顿都要有鱼有肉,现在的饭菜与猪食何异!茶叶我只喝头道采摘的白毫雀舌,不要拿那些茶叶沫子来打发我!还有我的师父身娇体弱,你们给他换最好的帐篷,必须有两个婢女贴身服侍……”
上官逸默然听着,等她说完,便淡淡道:“好!我会让他们照办。”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眼见他就要出去,她心头一跳,克制不住开口。
“上官逸……”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是想见他而已,上一次只来得及问几句,他便匆匆离去,她想了这几日,有满腹的疑问需要解答。
上官逸的后背一僵,停下了脚步。
“你”她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说得有些艰难:“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真心”
屋内的烛火摇曳了一下,上官逸站在那里没有动,萧索的背影仿佛融进了晦暗的烛光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殿下,你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的声音冷而轻,却带着隐约的苦涩。
见他不愿回头,她走到他跟前,直视着他,“我仔细想过了,就算你真的是北魏的五王子,我也不信你会为了齐允礼而做到这种程度。”
“上官逸,我了解你的为人,你跟齐允礼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清高如你,又怎么会肯为他这样的小人去卖命呢?”
上官逸眼神微闪,嘴唇翕动了下,却没有说话。
雪若很快捕捉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于绝望的深海中看到了一线光,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恳切道:“上官逸,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好不好?”擒住他衣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青。
上官逸不着痕迹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走,礼貌而疏离地微笑:“殿下高估自己了,你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到的罢了。如今我的身份你既已知晓,我想也用不着多费口舌来解释了。”
雪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眶发红,泪水慢慢地溢上来,她固执摇头:“你曾经说过,你是千辛万苦才找到我的,只要是我要的东西,你都会替我做到。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现在你却跟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让我如何相信?”
见他沉默无言,她抓起他的一只手,指着他手掌上的刀疤,正是那次围猎场遇刺时留下的,她哽咽道:“难道这刀疤也是假的?你肩上的伤也是假的?难道你为了救我差点丧命也是预先设计好的?我不相信你为了向齐允礼效忠,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上官逸目光有几分惊慌,很快就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冷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只是个赌徒罢了。所幸的是,每一次我最终都赌赢了。”
雪若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怔怔道:“所以,前几日,你对我那么冷淡,是因为戏要落幕了你不想再演了,对吗?”
上官逸眼尾微微有些红,他避开她的目光,只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是的。”
雪若捂着胸口,仓惶转身,缓缓闭上眼睛,入骨的倦意袭来,一时万念皆灰。
“我明白了。”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一时连说话的力气仿佛也被抽走了,“上官大人,如此做戏,真是辛苦你了。你出去吧!”
身后的人似乎也转过身,面对着她的背景,良久,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在军帐外等候的士兵见上官逸出来,忙躬身施礼跟在后面,见他面如寒霜,一个个屏息不敢说话。
上官逸走了几步,突然踉跄了一下,竟似要跌倒,士兵忙上前相扶,他抬手阻止,站稳身子,扶着佩剑迎风往前走。
上官逸,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好不好
耳畔一直回响着她方才的话,眼前不停闪现那殷殷泪眼,差一点点,他刚才就破防了,所幸没有失去理智。
已经回不去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冷风携卷着细沙打在脸上,他很快睁开眼,方才的痛苦已被坚定的神色替换,顶着风快步往前走。
不远处传来喧哗之声,忽然间有人大叫:“抓刺客!抓刺客!”几步外的军帐外有士兵聚集,上官逸抬头一看,是允轩的营帐!
两名蒙面的刺客正在帐内与守卫纠缠,不一会儿,两名守卫就一死一伤,允轩被逼退在营帐的一角,惊惧地抓起一把椅子,他没有武器,准备在刺客冲过来时举起椅子抵挡一阵。
盔甲的银光倏忽闪进营帐,一名刺客只听到剑锋穿破空气的声音,待反应过来时胸口已出现一道冒血的伤口。
上官逸从容持剑,身法快似陨星坠落,剑锋划过之处扬起喷薄的血雾,一名刺客很快就被他刺穿喉咙毙命,另一名中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上官逸一脚踏在他胸口,揭去他脸上蒙面的黑布,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他刚要让士兵带下去审问,那人就咬开了舌下藏着的毒药,顷刻毙命。
符凌止听了吴渡的汇报,皱眉道:“看来凌晔的武功比当年益发精进了,只是可惜了我两名死士。”
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地放在桌上,冷声道:“将两人好生安葬了吧!”吴渡躬身答应着。
上官逸掀起营帐的门帘,脚步沉重地走进去时,莫轻寒正坐着等他。
他见上官逸脸色惨白,气息不稳,忙扶着他坐下,替他斟了一杯茶。
上官逸稳了稳心神,喘息着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莫轻寒摇头:“没有,你怎么样?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寒症又发作了?要不要我再用寒冥功替你压制一下。”
上官逸脸色苍白,摆手拒绝:“不必了,你的功力实在太弱,压制不了多久。我现在还能克制一阵。”
说着就去桌上拿茶杯,不料手抖得十分厉害,举着的杯子里茶水洒了一半,艰难地喝下半杯茶,正对上莫轻寒的目光,上官逸自嘲地笑了笑:“看我这么狼狈,是不是很想取笑我?”
“没有。”莫轻寒心中既酸涩又担忧,过了一会儿,才黯然道:“我知道你在北魏还藏着兵马,却没想到你竟然是北魏的王子,你有这样的出身,为何当初要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上官逸看了他一眼,苍白笑道:“你没听过,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吗?”
莫轻寒眸中有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刚想再开口,又听上官逸问道:“元裴可有传音讯回来。”
莫轻寒摇头,“入冬后天气寒冷,恐怕信鸽都飞不过来,而且这营地守卫森严,我看一时难有消息传过来。”
上官逸神色严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感觉有寒气缓缓地自后背向上蔓延,他勉强扶着桌子让自己坐稳。
忽然有士兵进来汇报,说左子衿要求见他。
莫轻寒不解,“他来作甚?”
上官逸心中莫名一松,艰难道:“把他带过来吧。”
左子衿站在军帐中央,盯着上官逸,唇边逸出一缕笑来:“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莫轻寒挡在上官逸面前,戒备地盯着他:“你找他干嘛?”
左子衿低头看看自己,嗤笑道:“你看我这副身子骨,能把他怎样?”他挑眉,轻飘飘地讥讽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怎么还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
莫轻寒直着脖子道:“我当然知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待他都是一样的。”
左子衿看破不点破地笑笑,从怀着拿出一卷布包,在桌上细细摊开,对莫轻寒道:“面具人,你先回避一下吧,你的主子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莫轻寒忙回头去看上官逸,见他只是垂着头坐着,除了脸色不太好并无异样,又看着左子衿手里的银针,瞪大眼睛道:“你,你想对他做什么?你要为齐雪若报仇是吗?”
“轻寒!”上官逸打断他,“你先出去一下吧,左先生不会害我的。”
莫轻寒语塞,他看了看上官逸,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甘心地出去了。
上官逸自觉地脱掉上衣,左子衿二话不说,开始施针,持着银针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忽然问道:“你,就不怕我报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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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逸撑着椅子的扶手,头上冷汗涔涔,勉强笑了一下,断断续续道:“不知为何我就觉得你不会。”银针猝然刺入穴位,他猛然睁大眼睛,蹙紧双眉。
左子衿手起针落:“这针可以减缓你寒症的发作,但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我需要每日来给你施针才行。”
上官逸点头谢道:“如此便辛苦先生了。”
左子衿沉下脸:“你的寒症发作间隔会越来越短,撑不了多久了”
上官逸觉得浑身轻松很多,不以为意道:“能撑多久是多久吧,我早就受够了,正想着解脱便好。”
左子衿默了片刻,闷声道:“你这样对对公主殿下,就不怕她伤心吗?”
上官逸一怔,幽幽回道:“这件事情过了之后,我恐怕再也没有能力为她做什么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对她比较好”
他自嘲笑笑,“与其,让她今后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他忽觉哪里不对,左子衿竟洞悉了他的想法,而他们无形之中竟有了推心置腹的联系,不由惊问道:“你怎会知道”
左子衿醒了醒他肩上的一根针,不屑道:“我不知道你在筹划些什么鬼。我只是知晓,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也不可能与符凌止穿一条裤子的。”
上官逸心神一凛,回头望他,疑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左子衿修长的眉微微扬起,“我会看相,也是个了解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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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子衿走后, 上官逸独自盘腿坐在床上运息了一会儿。
身上的寒意渐渐散去,内力的运行也变得顺畅了,心道左子衿不愧为医圣谷的弟子, 医术确实了得。
左子衿, 左子衿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于脑海深处快速地搜索了一番, 明明此人从名字到相貌、声音都在记忆中找不到痕迹,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种没来由的熟悉之感?
左子衿跟他说话向来刻薄,但不知为何,他总是不觉得生气和被冒犯。
左子衿微带嘲讽的轻笑表情,凉凉瞥过来的一眼,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他觉得如此亲切,仿佛天生的默契一般。
他细思这种感觉来自哪里。
心头很快泛起酸楚, 一时怅然若失。
不可能,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不过, 或许他们很快就能在泉下聚首,生前一直没有机会说的那些歉疚的话,也不知道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没有机会说给他听。
他还愿不愿意原谅自己。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怕是早已入了轮回重新投胎, 怕是连九泉之下都寻不着了。
阿让, 你的魂魄, 现在哪里?
可否走得慢一些, 等我一等?
他叹了一口气, 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远处山岚寂静,惨淡的月光刚穿过云层就被疾风扯得破碎。
寒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袍翻飞猎猎,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有些站立不住。
要变天了,他心中默默地想。
黯淡的月色中,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一条长长的刀痕横亘在掌中,掌管命运的掌纹被拦腰截断,姻缘线藏于刀疤之下,只有模糊的痕迹。
“你曾经说过,你是千辛万苦才找到我的,只要是我要的东西,你都会替我做到。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现在你却跟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让我如何相信”
一声声质问响彻耳旁,他痛苦地弯曲了手指,将手蜷缩成拳,不去看那伤疤。
既入危局,身不由己。
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这一生,狼狈颠倒,原本就是不值得。
这一双手亦是沾满了鲜血,如果抬头三尺真有神灵,他如今的下场也算是因果循环轮回报应,怨不了谁的。
而这样不堪的他,居然还妄想要跟随她,温暖她。
他忽然有点想笑,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忽然肩头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披风,他心中一动,回头看时,却见莫轻寒站在风中。
“身体都这样了,还站在冷风里”莫轻寒责怪道,上官逸不好意思笑了笑,低头系好了披风的带子。
莫轻寒其实年纪比自己小一截,却总是像个老人家一样照顾和唠叨着他,以前总觉得他烦,现在却是满心温暖。
“好,我们进去吧。”他温言回答。
营帐中点起了炭盆,上官逸从怀着取出一枚墨玉的印章,对莫轻寒道:“这件事情结束后,你把来风阁关了吧。凭这个章可以从夏州、百济和北魏的各处银庄中取出银票,足够你花上一辈子了。”
莫轻寒盯着他,警惕地道:“你什么意思?交代后事吗?”
上官逸不理他,把印章塞他手里:“左先生已经答应替你治脸上的烧伤了,医圣谷的医术定能让你恢复原先的容貌。那时你也不必日日戴着这铁玩意了,虽说倒也别具一格,但把远近的姑娘都吓跑了就不太好了。”
莫轻寒红着眼,炯炯地望着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别想把我甩了!”
上官逸轻哼了一下,嫌弃道:“你知道我原本是怎样的人,这些年在夏州朝堂上端着那个身份,让人既累且腻。我想独自过几天清净又自在的日子,这个要求很过分吗?你又何必跟屁虫一样地烦我?”
他敛容肃然道:“数日内必有大事发生,那时你务必趁乱离开,不必等我!”
莫轻寒惊疑地望着他,还想要分辨,就听他断然道:“你若是还当我是你的主人,好好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从西边刮来的大风越来越猛烈,风起时漫天黄沙,气温骤降,北魏的大军在恶劣的天气中缓慢地向长乐城方向行进。
因为风大难行,大军在一片荒山背风的山坳中扎营,巡逻的军士们一个个在风中裹紧了衣裳。
近身服侍的北魏婢女掀帘进来,说外面狂风夹着雪籽,怕是要下雪了。
雪若心中诧异,夏州境内终年温暖如春,就算是靠近西北之地也重来没有下过雪,此处气候如此反常,难道是天生异象?
她想起玉阳子曾经跟她念叨过,天生异象预示着天下将有改朝换代的大事发生。
想到这里,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
她在帐内默坐了半晌,吩咐婢女去请上官逸过来。
自从那日与上官逸发了一通脾气后,第二日他果然派人将她帐篷内的一应物件和用度都换成了她所要求的,从此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她和允轩的营帐外面都有重重士兵在把守,上官逸时刻都盯着他们的动静。
虽然众人皆知他北魏王子的身份,但夏州新君,她同父异母的兄长齐允礼只要能与北魏交好,大概率并不介意上官逸的真实身份,上官逸怕是早就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并替夏州和北魏穿针引线,才能引得北魏太子率军来襄助。
“五王子殿下到!”门口的士兵高声报道。
门帘掀起,上官逸带着一身风霜快步走进来。
雪若端坐在帐中,望着他的脸从逆光逐渐变得清晰,不禁恍惚起来。
想起那些日子他常常来燕熙宫看她,也是这样步履匆匆地进得殿来,每次看到他,她都高兴得像只蝴蝶般飞上去迎接他,拉着他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他总是默默听着,低头微笑不语,时而宠溺地望着她,在她讲得口渴时递来一盏茶。
“殿下”侍女低声提醒,她回过神来,发现上官逸已经站立了一会儿了。
她收起眼底的落寞,敛容淡淡道:“今日唤大人前来,只是想多谢您的关照,这营帐中的用度物什都已经换了。”
她摆摆手,让侍女退出去。
上官逸恭谦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公主殿下不必客气。”
侍女很有眼色地出去了,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空气仿佛都凝结起来。
“坐吧。”雪若指着身旁隔着桌几的椅子,淡淡道:“现如今,你的身份不同了,不必再对我称臣了。”
上官逸依旧保持距离,站得笔直,态度恭敬,“我依旧是夏州的臣子,与公主殿下自然是君臣关系。”
雪若点点头,“你我立场不同,我也能理解。既然大家都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怨怼的,你若是不介意,可否还是叫我雪若?”
“微臣不敢僭越。”上官逸低头拒绝,他眼中有一刹那的惊诧,许是没料到她态度转变得这么快,当接触到她炙热期待的双眸时,他的心肠就硬不起来。
“好雪若”不过数日,这两字噙在唇间,出口竟难如登天。
雪若呼吸一滞,她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平复泛红的眼眶。
“下雪了,没想到夏州也会下雪。”她岔开话题,吸了吸鼻子,笑得自然,“看来我们兄妹此行凶多吉少,老天爷也感受到了冤屈,才会天生异象。”
“不会,你不会有事”上官逸本能地回答,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马上就不再说下去了。
雪若幽幽地望着他,鬼使神差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的那个有很多夜光蝶的岩洞吗?”
上官逸坐得挺直,抿唇不语,她侧头看向他,凝视着他弧度优美而凉薄的侧颜,:“这个冬天这么冷,不晓得那些蝴蝶会不会被冻死”
她自言自语:“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
还是那日岩洞一般的眉目,却再也没有那时的温存,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他们两人早已面目全非。
事到如今她已心知肚明,往日种种不过是虚幻的假象,虽然他一直做戏哄着自己,但毕竟,也曾经让她感到了幸福。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不死心。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开口,嗓子略微有点哑,他说:“雪若,你就放过我吧……”
他求她放过自己,她有点想笑,好像她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让他想要逃。
一阵狂风忽地吹开帐帘,黄叶夹着砂石被风卷了进来,两人不由同时掩面,上官逸忙起身去掩好门帘。
回头见雪若微笑点头,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搓着手取暖,打破僵局地笑道:“天真是冷啊,不如我们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吧。”
上官逸起身,为难道:“殿下,我还有些要事”
雪若抬起沉静的眼眸,“陪我喝一杯吧,就当最后的告别。”
上官逸心中一痛。
不觉凝望着她,漆黑的眼眸既熟悉又陌生,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坐了下来。
婢女用托盘端上来刚热好的酒,雪若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皓腕,满斟了两杯酒,自己先拿了一杯,笑道:“我先干为敬!”
说罢仰头灌下,烈酒入喉,一时呛得蹙起双眉,依旧笑容满面。
上官逸看了她一眼,也喝下了手中的酒。
雪若把两个酒杯放到面前继续斟酒,上官逸忽然伸手拦在杯子上:“雪若,够了”
雪若脸颊微红,媚眼如丝朝他一笑:“别时容易见时难,怎么说也要畅饮三杯。”
上官逸只能由她。
她推开他的手,低着头开始倒酒,眼尾虚虚扫过正在发呆的上官逸。
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不动声色掩上来,一道白色的粉雾自袖中滑入他的杯中,她盯着酒杯的眼光渐渐冷冽……
关山飞越影成双
她并不准备束手待毙, 她要逃走。
昨日送进军帐中的点心里夹着一张纸条,是傅临风派人送进来的。
傅临风说他已安排好了人马,计划今夜就救允轩和她离开, 让她里应外合, 见机行事。
那人匆匆走后,她在军帐中枯坐了半日, 默默找出了左子衿给她的幻海迷情。
这些日子,上官逸一直派侍卫严密地看守着他们兄妹,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必然第一时间赶到。
他武功高强,有他在, 就算傅临风安排再多的人马来,他们也很难轻易逃离。
北魏的大军还有几日就要抵达长乐城了, 齐允礼又怎会轻易放过他们?
到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等待允轩和她的,也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了。
除了逃走这一条路,他们别无选择,而在要成功地逃离北魏大营,最大的障碍无疑就是上官逸了。
想到上官逸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不禁心寒齿冷, 她将幻海迷情拽在手心, 吩咐婢女去请上官逸过来一趟。
莹白的手指轻轻地端起青瓷酒杯, 雪若将酒送到上官逸跟前:“喝了这一杯, 从此我们便恩怨两清, 路遇不识了。”
上官逸的喉头动了动,迟疑地接过酒杯, 墨染一般的双眸沉沉地望着她。
雪若盯着他手上的杯子,心跳得有些快:“怎么,连我最后这点小要求也不能满足吗?”
她神色冷下来,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率先将自己手中的酒饮尽。
许是被她眼中的失望灼伤,上官逸看了眼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将酒灌下。
雪若的后背一松,心中莫名空空如也。
她望着他,百味难辨。
环海迷情,无色无味可快速溶于水中。
服此药之人看似并无异常,然一旦动用内力,药力即刻间沿血脉遍及全身,气血无法运转,十二个时辰内武功尽失,形同废人。
喝完杯中酒,上官逸起身告辞的时候,雪若叫住了他。
她从一旁的妆盒里拿出了他送她的那块玉佩,凝脂一般的玉佩放在掌心,冰冷微沉。
她垂眸黯然道:“这个你拿回去吧。”
上官逸眸光一滞,脸上一点血色也无,良久,涩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二次把这个玉佩退还给我了”
雪若抬眼望他,无悲无喜:“可见我们终是无缘。”
明明是他无情无义在先,她不明白为何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凄凉,难道是做戏太久,以至于都忘了出戏了?
她在心中冷笑,将玉佩放在桌上,转头看着前方,不再言语。
上官逸黯然拿起玉佩,胡乱塞进怀中,脚步虚浮地出去了。
上官逸走后,雪若心神不定地坐在帐中捱着时间,好容易等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帐外没有任何异动。看守她的卫兵在天黑以后换了一轮岗,侍女们进进出出,一切都是如常的样子。
她听到两个侍女在门外聊天,说太子殿下下令,明日风雪稍停就拔营启程,心中一阵阵发紧,傅临风的人马到底何时来?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傅临风的人马很快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数万夏州精兵铁骑。
半夜时分忽然火光冲天,天边传来滚滚闷雷声,竟是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过黄土由远至近推进过来。
一时间,兵器的撞击声,士兵的喊杀声响彻云霄。
北魏的军士也迅速集结起来,符凌止仓促升帐,命令留下两千人看守营地,其余人跟随吴渡拼死迎敌。
吴渡领兵冲出营地,他有些傻眼,但见漫山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夏州士兵。
夜色中,身穿黑色盔甲的夏州年轻将领一马当先,正是元裴带着大军直直地往营帐冲了过来,而傅临风则带着另一队人马从侧面包抄了过来,两路人马把北魏大营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开始一层层向内进攻。
莫轻寒从营帐外奔进来,兴奋地对上官逸道:“他们终于来了!元裴那小子带着镇北军和骁骑营的将士杀过来,北魏王军眼瞅着就要招架不住了。”
上官逸松了一口气,笃定道:“骁骑营和镇北军对战这两万北魏军应该不在话下,这一仗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
莫轻寒笑道:“你放心,我早就派人将齐雪若保护起来了,你的心头肉我怎敢怠慢?”又道:“你这么着紧她,怎么不自己去护着她?”
上官逸冷冷地看他一眼,扔了一句话,“待北魏军撤退后,我们就伺机离开。”
他说罢起身,莫轻寒追在他身后,问道:“那我们去找鬼神医对吗?”
这几日收到消息,已打听到鬼神医的下落了,莫轻寒喜出望外,想到上官逸有救了,开心得每顿米饭都多吃了几碗
上官逸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好嘞!”莫轻寒愉快地答应着。
昨日例行巡营时,上官逸已暗自告诉了允轩他们的计划,允轩震惊之余半信半疑。
上官逸说两军交战之时,让允轩待在营帐中千万不要出去,他会安排人前来护驾。
夏州的镇北军和骁骑营都是上官逸一手带出来的精兵强将,曾在他的指挥下屡战屡胜,加上与傅临风的征西大军残部会合,夏州的士兵在人数、士气和实力上都完全压过了符凌止的北魏军,因此夏州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北魏士兵被打得成了一盘散沙,眼看死伤大半,伏尸遍野,染红了黄土。
符凌止对这凭空出现的两万兵马完全傻眼,听得外面厮杀声起,不断有人进来报说夏州兵马太多,王军节节失利,抽出宝剑,架在夏州使臣的脖子上,怒骂叫嚣:“这就是齐允礼回赠我的礼物对吗?他竟敢阳奉阴违,派大军围攻我王军!”
使臣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结巴道:“太子殿下饶命,这外面的兵马并非我王派来的,乃是”
“乃是什么?!”符凌止喝道。
“乃是上官逸统领的镇北军和骁骑营”使臣胆战心惊又气愤回答,“带兵的主帅也是上官逸麾下的元裴啊!”
“上官逸?”符凌止心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吴渡急道:“殿下,我们都被符凌晔给骗了,他假意投靠我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他麾下的援军到来啊!”
符凌止咬牙,提剑就往外冲,“符凌晔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吴渡一把拉住他,“微臣已派人探查,他早就离开营帐,不知所踪了,殿下,当务之急我们还是撤军,否则恐怕就逃不出去了。”
营帐外狼烟四起,烽火映红半边天,符凌止仰头哀叹,切齿道:“符凌晔,你给我等着!”
*
元裴很快就带人杀到了营帐前,正杀得眼红间,忽然瞟到了带着莫轻寒持剑走过的上官逸,便迅速两剑结果了眼前的北魏士兵,激动地奔向前去,就要单膝跪下行礼:“大人…属下来迟了”
上官逸忙弯腰拦住,温声道:“元裴,你辛苦了!”
元裴拱手:“全靠大人的精心筹划,属下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言苦。”
上官逸欣慰点头,“走,去三殿下营帐看看!”
几人径直走到允轩营帐前,上官逸刚要抬手掀门帘,门帘自己开了,迎面出来一人,却是傅临风。
他见到上官逸等人,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五王子殿下好!”
上官逸闻言变色,淡然拱手回礼:“不敢,傅大人好!三殿下可好?”
傅临风仰起头,眯着眼笑道:“三殿下有我守护自然很好,怎敢劳五王子殿下费心!”
莫轻寒再后面忍不住道:“你不要一口一个五王子殿下挤兑人了,如果不是上官逸安排镇北军和骁骑营来救驾,你们三殿下现在还在北魏人手里”
“住口。”上官逸打断他,对傅临风道:“既然三殿下安然无恙,我们也放心了,这里交给傅将军,告辞!”
他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吩咐:“元裴,你留在这里护卫。”
元裴迟疑着点头答应,上官逸拍了拍他的肩膀,如释重负地对他笑了笑,就带着莫轻寒快步离开了。
傅临风望着上官逸离开的背影,眼中有着笃定的狠厉。
“你刚才为何不让我说,傅临风那个混蛋定会把功劳全揽自己身上,太不要脸了!”莫轻寒一路骂骂咧咧。
“你说了他就不会这样做了吗?”上官逸边走边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何必逞口头之快,就算都是他的功劳也罢。这些事情,今后都与我无关了。”
见莫轻寒还有些不服气,他又道:“趁他们胶着之际,我们尽快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激烈的战斗进行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北魏的大军终于抵不过夏州精锐的进攻,符凌止和吴渡带着残余的兵马弃营而逃,夏州的将士们开始清理战场。
上官逸换掉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只穿了一身轻简的便服,带着莫轻寒骑马从营帐后面偏僻的小路离开。
他在离去时拉住了缰绳,长久地回望,目光穿过晨曦的薄雾,停留在众多军帐中极其不起眼的一顶。
那是雪若住的营帐。
莫轻寒知他已病入膏肓,此去就算找到鬼神医,也未知是否一定能有救,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便是最后一眼看向心爱人所在的方向了。
想到这里,不觉悲从中来,轻声问道:“要不要……去跟齐雪若告个别……把实情告诉她……”
“不必了。”上官逸很快回答,收回目光,调整了下缰绳,侧头吩咐:“走吧……”
说罢,扬鞭疾驰离去,莫轻寒连忙紧跟其后。
刚走了半柱□□夫,路边草丛中陡然冒出了百来个夏州军士,他们好像早就埋伏在这里等着他们,个个都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刀。
上官逸勒住缰绳,冷冷地扫了一眼这些人,他们应该都是傅临风的征西营里的人。
莫轻寒在一旁吼道:“你们干什么?敢拦上官大人的路?”
为首的将领嗤笑道:“什么上官大人?这人分明就是北魏的间谍,兄弟们,捉拿逆贼上官逸和其同党!”
莫轻寒大喊道:“谁给你们的狗胆?镇北和骁骑两军都在那边呢,你们试试看!”
那将领似乎被他的话一震,略有退缩,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三殿下有令,上官逸实乃北魏奸细,罪无可赦,给我立即拿下!”
众人向后一看,傅临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身后站了好几个征西軍的将领。
元裴闻声带着几个亲卫奔过来,他听到了傅临风的话,怒不可遏道:“傅将军,分明是上官大人安排的镇北军和骁骑营两万大军前来救援,你昨日才带着征西軍的百来残部出现,如何现在全变成了你们的功劳”
傅临风寒声打断:“住嘴!镇北军和骁骑营都是三殿下精心安排,这个人冒名上官逸,潜伏在夏州朝堂,欺上瞒下,搅乱朝局,又企图以三殿下为质向北魏通奸卖国,如此滔天大罪,难道拿他不得?”
上官逸冷笑,他预料到傅临风的无耻,却没有预料到他无耻的程度。
无论如何,是他将傅临风和齐允轩从卑兹罕大牢里救了出来,没想到他们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他寒声道:“不必多费口舌,有本事便来拿我。”说罢,扬手拔出腰间长剑。
莫轻寒马上拔刀相向,元裴立刻持剑挡在他们面前。
傅临风微笑,恶狠狠道:“元将军,你现在与他们划清界限还来得及,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不必考虑,大人待我恩重如山,与大人为敌就是与我元裴为敌!来吧!”元裴断然回答,持剑对抗。
上官逸心中微热,不觉侧头看了他一眼。
傅临风笑意渐冷:“那就不要怪我了!”
他猛一挥手,“上!”
他身后的将士互相看着,又看看上官逸,他们都知道上官逸的剑术天下无双,又慑于他在军中的威严,都有几分迟疑不敢抢先进攻。
傅临风见状气恼不已,大吼了一声:“还等什么?想抗旨吗?”
这些军士无奈硬着头皮冲上去,元裴和莫轻寒毫不犹豫地拔出武器与他们打在一起。
上官逸纵马过来,弯腰俯身,手腕轻翻处,一道银光快速划过,一排军士齐齐倒下。
几柄长刀从他身后刺来,他回身正要抵挡,猝然神色剧变,皱眉捂住胸口。
只觉身体毫无征兆地一僵,浑身的内力忽如入海泥牛一般消散殆尽,一时间竟然半分力气也没有,连剑都无法提起了,砍过来的长刀堪堪就要将他劈碎。
在场的所有人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
上官逸的长剑脱手而出,战马受惊扬起前蹄,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马上栽了下来,直直地摔在地上,在地上翻滚了几下。
“上官逸!”莫轻寒大喊了一声,忙跳下马扑过去护住他,元裴马上挡在两人面前,替他们拦下扑上来的军士。
莫轻寒见上官逸浑身无力,喘息不停,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寒症发了?”
上官逸唇角流下血线,虚弱摇头,断断续续道:“是雪若的酒”
“她给你下药了?”莫轻寒惊痛,恨声道:“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傅临风见上官逸不战而摔马,又惊又喜,命令军士们立刻将他们捉起来,那些军士见只有元裴一人顽抗,一个个牟足了劲往前冲。
忽然,上官逸挣扎地举起一只手,对着傅临风竭力高声道:“住手,我有话说。”
傅临风挥手示意,军士们齐齐止了厮杀,元裴诧异回头,见上官逸费力地坐起来,莫轻寒小心地扶着他。
上官逸望着傅临风,神色平静,“你们要抓的只是我,勾结北魏,陷害三殿下的也是我莫轻寒与此事无关,把他放了元裴救驾有功,功过相抵,让他继续为三殿下效力吧。”
他喘息道:“傅临风,你若答应这两个条件,我便任你处置。”
*
天蒙蒙亮的时候,蓄势待发了几日的鹅毛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漫山遍野都被积雪覆盖。
不消多时,原本鲜血满地的战场被铺上一层细纱织就的白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雪若掀开门帘,在房赟的陪同下走出了营帐。
正如傅临风信中所说,他果然带领兵马来救援了,竟然还打败了北魏的王军。
昨夜战火燃起后不久,她就听到军帐外传来砍杀之声,门口的北魏守卫很快被干净利落地清除掉。
几名精悍的夏州士兵进帐来将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不让任何敌人冲进帐来,直到北魏大军弃甲而逃后,他们将雪若交给前来援助的房赟后才离开。
一队队北魏的俘虏被押着从营地中央穿过,只隔了一夜,门外的士兵就全换成了夏州的兵马,雪若抬头望着漫天飞雪,一时心绪纷繁难平,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群人吸引着,是士兵们围着一个木桩看热闹。
那木桩上捆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天寒地冻,被绑在风雪中的那人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裳,他的头微微下垂,两只手伸直被分别绑在横木的两头,双脚被数圈手腕粗的麻绳固定在竖桩上。
他虽然被绑得严实,确不似其他俘虏那般颓丧,只是淡淡垂着眸,神情憔悴且疲惫,身上却有一种凛然之气,和让人不可随意践踏的从容。
雪若有些好奇,眯着眼睛细看了下,这一看,只觉呼吸一窒,心瞬间要跳出胸膛来。
那人竟然是上官逸。
关山飞越影成双
雪若哑着嗓子道:“他为何…”
房赟静默片刻, 迟疑道:“昨夜北魏大军撤退的时候,上官逸和莫轻寒从小路逃离时遇到了傅将军埋伏的人。上官逸不知为何武功尽失,刚交手没多久, 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
听到“武功尽失”四个字, 雪若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有些发白。
房赟偷偷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咬着唇不吭声,才继续道:“后来,上官逸被傅将军所俘,那莫轻寒逃走了。三殿下下令昭告三军,说上官逸通敌叛国, 等候发落。”
房赟不解道:“殿下,你说上官逸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抓了,简直不可思议。”
“别说了!”雪若打断他, 见她冷着脸,房赟马上闭嘴。
雪若转过身,想逃进军帐,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远远望去,上官逸的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一身单薄的白衣被狂风吹起, 她的视线往下移, 发现他竟然光着脚在雪地里。
心中蓦然抽痛, “为何辱他”她迈步就要冲过去。
却被房赟一把拉住:“殿下, 不可!您忘了…他是什么人了?他可是要把三殿下和您交给齐允礼啊!”
她猝然停下脚步, 呆呆地望着远方那个人影。
他是服用了她下在酒中的幻海迷情,才失了武功被擒获的, 原本他或许有机会逃走的。
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悔,该高兴还是难过。
没想到,这么快两人所处的情景再次调换,昨日她还被他困在营帐中,苦苦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今日,阶下囚就变成了他,想来也着实滑稽。
如果可以选择重来一次,她情愿从来也没有遇见过他。
她告诉自己,他只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她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
重兵把守的营帐内,允轩端坐在正中的座位上,他的身上脸上都沾了些污垢,仍能看出是昨夜激烈战火留下的痕迹,眉宇间平添了几许沧桑,一双眼却格外有神。
傅临风恭敬地立在帐中,苦口婆心道:“殿下,此时此刻,您要做出决断了,千万不可妇人之仁啊!”
允轩沉默片刻,才犹豫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杀了上官逸?”
傅临风点头,断然道:“不错!上官逸必须死。”
允轩双眉紧锁,手指弯曲叩击着案面, “可是确实是他千里调兵,解了我们被北魏和卑兹罕夹击之困,而且,他虽然是北魏人,却与那符凌止似乎并非一条心。”
傅临风冷笑:“殿下以为他救我们是为了什么,往小了说,不过是觊觎公主殿下罢了!”
允轩并没有否认,上官逸与雪若两人之事他完全知悉,雪若曾为了救上官逸几乎与他翻脸,不惜自残来威胁,想到这里不禁忧虑更甚:“若是处死了上官逸,雪若岂会善罢甘休”
傅临风摇头,不以为然,“据微臣所知,他们二人已经恩断义绝,公主殿下恨透了上官逸的欺骗和背叛,昨日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在他的酒里下了药,我们绝无可能这么顺利地就捕获到他。”
允轩有些不可思议:“你是说雪若给上官逸下药,当真?”
傅临风点头,“千真万确。”
允轩思索着靠在椅背上,心情有些复杂,喃喃道:“可若是雪若得知是上官逸安排两军人马前来救援”
“殿下,万不可让公主殿下知晓此事!”傅临风语气坚决,“殿下,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咱们的征西军,在人数和战力上都不及骁骑营和镇北军。如今要夺回长乐城,倚仗的只有上官逸的这两营兵马。”
齐允轩有些失神,“你方才说往大了说,他又是什么企图呢?”
傅临风上前一步,将手撑在桌案上,上身前倾,“虽说上官逸承诺以两军助您登大宝,但是,他们都是上官逸历经数年一手调教出来的。只要上官逸在,他们只会听命于他,而不是殿下您啊。”
允轩眸光一震,眼中划过稍纵即逝的狠厉,沉默片刻道:“你说得不错。”
傅临风趁热打铁道:“上官逸兵权在握,焉知他不会谋反作乱?就算他真的替殿下夺回长乐城,他在朝堂之上的声势和手中的兵权将如日中天,殿下有把握能控制得了他吗?到那个时候,若再要铲除他,恐怕就难如登天。所以,当下便是除掉这个心头大患的最好时机。”
允轩瞳孔收缩了一下,面色渐冷,又道:“可是,镇北和骁骑的将士都只听他调遣,我们如果杀了上官逸,他们会不会造反?”
傅临风笑意中带着重重杀机:“所以,必须给上官逸定下永世不能翻身的罪:通敌卖国,欲图谋逆!”
他胸有成竹道:“殿下放心,上官逸的真实身份就是他永远都无法洗白的罪证。今日两军群情激奋,要为他讨还公道。微臣立即将上官逸的通敌叛国的罪名昭告三军,并将他脱去外衣,赤足绑于雪地中示众,以试探两营将士的反应。如今看来,虽然略有为他鸣不平的声音,但没有人敢公然喊冤。”
允轩神色略松,思忖片刻后,冷声道:“好!今日晚间再下第二道诏书,将上官逸实为北魏五王子的身份公之于众,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眼中的坚冰凝结起来,他斩钉截铁道:“明日三军拔寨启程前,将上官逸在阵前斩首,以震军心!”
傅临风一愣,没有想到允轩竟转变如此之快,又暗惊他下手之狠辣,忙拱手道:“殿下英明,微臣定当照办。”
允轩想了想,又问道:“上官逸那个副将元裴,会不会闹事?”
傅临风得意笑道:“微臣早有考量,将他看管了起来,并派人潜入长乐绑了他父母。他父母在我们手中,谅他不敢怎样的。”
允轩满意点头,吩咐道:“此人有将才且在军中颇有威望,只要他愿意与上官逸撇清关系,能为我所用,倒也不失为一员良将。”
傅临风道:“殿下考虑周全,如今我们正值用人之际,相信那元裴定会审时度势,为殿下所用。”
允轩想起了什么,忙吩咐:“将上官逸处决一事,务必瞒住雪若,切记!”
他叹了一口气,“我太了解我这个妹妹了,她最是重情。我担心她还放不下上官逸,坏了我们的大事。”
傅临风神色一顿,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允轩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会意安抚道:“临风,你此次带兵前来力挽狂澜,功不可没。你且放心,上官逸一死,雪若哭闹两日也就作罢了,日后,我会记得对你的承诺的。”
傅临风如蒙大赦,忙跪地感激涕零:“微臣肝脑涂地,难报殿下大恩!”
两人正言谈间,忽然门外军士报说昭月公主到,这真是说曹操曹操道,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还未说话,就见雪若顶着风雪掀帘而入。
兄妹二人脱险后再次见面,自是十分欢喜。
允轩对雪若说:“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为兄记得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待我们成就大业之后,为兄一定好好补偿与你。”
雪若刚要开口说,允轩又道:“左先生也一切平安,现在正在军帐中休息,我知道你最关心师父,为兄让临风一早就将他救了出来,特意安排了人好生照顾着。“”
雪若十分感谢,欲言又听允轩率先道:“明日一早我们就要拔寨启程了,虽然齐允礼手中的兵马跟我们的精兵相比不足为虑,但攻打长乐毕竟是场硬战,不可掉以轻心。雪若,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就只管好好休息,陪着你师父,等我们打下长乐一同庆功!”
言罢,转头对傅临风道:“临风,公主殿下累了,你护送她回营帐休息吧。”
“微臣遵命!”傅临风高兴地应承。
“等一下,”雪若打断他们的一唱一和,“你准备怎么处置上官逸?”
帐内忽然安静下来,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允轩神色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与傅临风对看了一眼,沉下脸来,提高了声量:“上官逸原本要置我们于死地,这样的人,你说应该如何处置?”
雪若无言反驳,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道:“念在……”
听她要替上官逸求情,允轩怒从心头起,不耐烦打断道:“雪若!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能不能清醒一点,还对上官逸念念不忘吗?”
见允轩发怒,傅临风忙识相地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兄妹二人在帐中。
雪若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讷讷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允轩接下话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雪若,这些日子你也受苦了,好在临风率大军前来解围,你就不要多管其它的事情了,好好休息吧。”
雪若抬眸,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她的脸看上去脆弱苍白,喃喃道:“你当真要杀了他吗?”
就算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只要想到上官逸的名字会与死亡联系起来,她就会产生强烈的割裂之感,抑制不住浑身冰冷,脚下发软。
她不想深究自己这种反应是对还是错,是否合理,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没那么难受。
允轩低头,看着她紧拽住自己衣袖的手在发颤,不由想起那次她将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自己放过上官逸的样子。
不觉又有几分薄怒,寒了声音道:“你就算不记得那人如何欺你辱你了,也不记得他是如何欺世盗名,将我夏州朝野上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这几句话精准地击中了雪若的要害,她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咬着唇,低头不吭声。
缓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目光清明沉静,“但他多次替夏州打扮卑兹汗,立下赫赫战功是真,他拼死将王兄从天牢里救出,也是事实,对吗?”
“允轩,我只求你留他一命。”
允轩压下心头怒火,放缓了语气:“好了,为兄知道你向来宽厚仁义,我现在只是把上官逸绑在外面杀杀他的锐气,让他吃些苦头给你出气而已。”
雪若似松了口气,仍放心不下,小心翼翼确认:“所以你不会杀他的,对吧?”
“不会,”允轩诚恳点头:“你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北魏的王子,他这样的身份我是不会把他怎样的。”
雪若定定地看着前方虚无之处,“他虽有大过,但也有功。不如,功过相抵后小惩大诫,将他驱逐出夏州便罢了,我想,北魏王室也不会置他于不顾的。”
允轩侧目观察着雪若的表情,忽地豪放地笑了起来,微屈手指刮了一下雪若的鼻尖,亲切道:“好!就听我们雪若的!”
雪若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允轩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自心中长叹了一声。
雪若出去后,允轩在心中算计,如果作为北魏的五王子的上官逸被他杀了,会不会引来北魏大军讨伐?
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世人都知道北魏王是靠吴皇后家族势力扶持才登基为王的。
吴氏一族在北魏向来一手遮天,吴皇后只有一个独子就是符凌止,五王子是什么来历尚不清楚,王室之中哪有骨肉亲情,此番又遭上官逸算计吃了大亏,怕是对他更加恨之入骨。
他除掉上官逸,多半正合了符凌止之意,不过需提防北魏借着上官逸的名头来找夏州麻烦。
而今之计,只有尽快地拿下长乐城,待他主政夏州之时,才能全力以赴抵御外敌。
他负手望着营帐外的漫天飞雪,眉目间尽是孤绝冷厉。
傅临风说得对,此刻没有什么比牢牢掌握两营军力更重要。
毋容置疑,上官逸必须死。
*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仍未停歇。
积着厚厚一层雪的营帐外,绑在木桩上大半日的上官逸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沾着细碎的雪花,膝盖无力微屈,双足深埋在雪中,毫无生气地垂着头。
因风雪未停,除了巡营的士兵,其余的人都在营帐中避风。
一个消瘦的身影顶风冒雪走出营帐,有些艰难地走在深及脚背的积雪里,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越走越快。
他在木桩前面停下脚步,赶忙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昏迷不醒的上官逸身上,又弯下腰,两手扒开覆在他脚上的积雪,见到上官逸的双足已经冻成深紫色,顿时勃然大怒。
用不了多久,就算不冻死,这双脚也怕是要废了。
狂风呼啸着掀起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冷得发抖,却哆嗦着解开自己身上穿的棉袍,把棉袍垫在上官逸的脚下,并将他冻伤的脚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左先生…”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回头看去,却见房赟从不远处快速奔了过来。
“先生,大风大雪的您怎么把衣服都脱了,您向来身子弱,这怎么使得。”房赟气喘吁吁道,他看了一眼上官逸,犹豫道:“他是谋逆罪人,您这样…会连累自己的…”
他是左子衿从乱葬岗捡来的孤儿,一直记得左子衿的恩德,这一路上房赟始终默默地照顾着左子衿,见他独自冒着风雪跑出来,不放心就跟了出来。
左子衿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将上官逸从头到脚裹严后,起身就往允轩的营帐方向走。
房赟忙快步跟在后面,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裹在左子衿身上。
允轩与傅临风正坐在帐议事,忽然听外面的军士说左子衿求见,允轩还没答话,左子衿已经闯了进来。
允轩笑道:“左先生,近日身体还好吗?大风大雪的,不在帐中休息,找本王有事吗?”
左子衿面若寒霜,冷冷道:“在下来向殿下讨要一个人情。”
允轩挑眉道:“哦?什么人情?”
“瑞丰二十五年,慧贵妃突患恶疾,药石无医。在下奉旨进宫替贵妃娘娘医治,逾数日,娘娘终得痊愈,殿下当时曾允诺欠在下一个人情,日后必当相报,殿下可还记得此事?”
允轩怔了怔,随即点头:“不错,本王记得。
不知左先生要本王如何偿还?”
左子衿漆黑的眼眸中波涛汹涌,竭力平静道:“就是外面绑着的那个人。”
傅临风闻言惊诧,立刻驳斥道:“上官逸是谋逆恶贼,殿下这样处置,也是他罪有应得!”
左子衿瞟了他一眼,冷笑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将人折辱至此?”
傅临风恼羞成怒:“反正明日一早就要斩首,现在他落在我们手中,自然任由我们处置!”
左子衿猝然一惊,心砰砰乱跳,他马上恢复了镇定,对允轩朗声道:“殿下,在下只是一个大夫,从来都只会救人,不会杀人,更加不管朝局政事。无论明日你们是否要处决他,如果现在不放他下来,恐怕明日你们处决的,只能是一具尸首了。”
允轩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他是号称战神的武将,怎么可能冻两下就死了呢?左先生,你不要言过其实了。”
“殿下不知吗?他已身负重伤,禁不起这样折腾。”左子衿目光寒凉如水,见允轩面露讶色,他平静道:“和亲队伍在赴凉州路上遇袭,上官逸曾经掉落过悬崖身受重创,而且他还被卑兹汗公主砍伤”
他微微抬起下颌,正视允轩,墨色的眼眸深沉如海,一字一句回荡在营帐中:“殿下,抬头三尺有神灵,做人做事当求问心无愧,岂可过河拆桥,以怨报德?”
一番话振聋发聩,允轩愕然望着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关山飞越影成双
左子衿掀开门帘, 房赟弯着腰,背着上官逸钻进了帐内。
上官逸被放在厚厚的地毯上,两人七手八脚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 左子衿吩咐房赟在屋内多点几炉炭火, 再准备一盆热水。房赟答应着出去张罗。
见上官逸双目紧闭,面色发青, 已是奄奄一息。
“他他不会已经死了吧”房赟伸手没有探到他的鼻息,惊慌道。
“休得胡言!”左子衿一把拉开房赟,搭脉的手却控制不住抖了起来,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片刻,他呼出一口气, 如释重负,“还有气, 再晚一点就救不了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将瓶中的药丸温水融化, 房赟忙支起上官逸的上身,左子衿以小勺细细地喂给他喝。
药水服下不久,上官逸眼皮动了动,微微喘气,左子衿面露喜色, 又替他施针护住心脉。
他让房赟取了热水进来, 以湿热帕子敷在上官逸冻僵的脚上, 来回敷了数次, 他的双足才慢慢从青紫麻木恢复了正常 。
帐外响起喧哗声, 原来房赟的手下与傅临风派来的军士吵了起来, 那几个军士说奉傅临风之命,要冲进来看管囚犯, 被拦在了营帐外。
“你出去看看,不要让他们进来打搅。”左子衿转头吩咐,他正在用帕子替上官逸擦拭脚上的水渍时,房赟答应着出去了。
回过头来,却见上官逸已睁开眼,恍惚地看着他。
目光移到了被左子衿握住的左脚上,上官逸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
“别动!”左子衿制止了他,一边往他脚上擦药膏,一边欣慰道:“你这双脚算是保下来了。”
上官逸虚弱开口,声音黯哑,“为何要救我?你就不怕被我连累?”
他已被定叛国之罪,两万昔日同袍无人敢声援,昔日爱人深恨于他,只有左子衿这个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的曾经死对头,甘冒大不韪来救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
左子衿持药膏的手微顿,瞟了他一眼,“大夫救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上官逸苦涩笑笑,“齐允轩不会放过我的何必再费你的功夫相救?”
左子衿低头搅拌手中药膏,没有回头,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就算明日要死,以你的脾性,也是情愿堂堂正正站着受刑,而不是狼狈冻毙在风雪中吧”
上官逸怔住,胸中有莫名的情绪翻涌起来,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欣慰。
他竟然如此了解自己。
只是穷途末路,又有什么资格去选择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吸了口气,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又让你看笑话了…我这样,你是不是有些解气?”
见他还有功夫开玩笑,左子衿红了眼,却笑了:“确实解气得很。”
昏暗的烛光下,上官逸憔悴得吓人,一开口嘴唇就裂出血来,眉眼间俱是倦意,有气无力道:“左先生,为何几次三番救我?之前不是想杀我的吗?”
左子衿静静地凝望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勾了勾嘴角,平淡道:“只是觉得,你如果便宜死掉,日后少了个讨人厌的人,也太无趣了吧。”
他在心里说,你欠我的债还未偿还,怎么可以轻易去死?
这些年,是仇恨支撑着他活了下来,如果连仇恨都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他救上官逸,又何尝不是在救赎自己?
听了他的话,上官逸笑了笑,虚弱得仿佛一段枯枝,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左子衿拿出一粒药丸,递给他:“把这粒药服下,你身上的幻海迷情就能解了,你的武功就能恢复一二了。”
“幻海迷情?”上官逸抬眸,诧异地看着他。
左子衿脸上出现几分少见的惭色,“不好意思,雪若给你下的药是我之前给她的,没想到她真的用上了,是我之过。”
上官逸注视着手里的药丸,用指腹轻碾,“你没有错,雪若也应该这样做,是我骗了她,罪有应得。”
*
房赟掀帘进来时,雪若正焦躁地在帐内来回踱步,一见他进来,忙拉住他问去了哪里?
房赟便如实将跟着左子衿去闯三殿下的营帐,后又把上官逸解救下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师父?”雪若有些吃惊,她没有想到左子衿会为上官逸出头,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原委,便打听上官逸的情形如何。
房赟看着她关切的样子,犹豫道:“他不太好,感觉好像快不行了。”
“什么?”雪若呼吸一窒,喃喃道:“王兄说只是罚他几个时辰而已,马上就会放他下来,怎么会”
房赟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要问左先生才知。”
“殿下,您还这么关心他吗?”
雪若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干干道:“我我怎么会关心一个罪人,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殿下关心与不关心,的确没有什么区别了。”清朗的声音响起,门帘被掀开,左子衿一肩碎雪从门外进来。
“师父?”雪若僵在原地,心莫名沉了下去——
关押着上官逸的营帐外被安排了重兵看守,帐内的桌上放着几碟小菜和一壶酒。
幽暗的烛火中,允轩手持酒杯,微笑道:“上官爱卿,本王特来送你一程。”
上官逸脚上虽戴着镣铐,仍从容端坐在椅子上,他抬眼看了看允轩,轻勾唇角道:“怎么,殿下是良心难安么?”
允轩低头叹了一口气,“本王也是身不由己,望你此去泉台,莫要怪罪本王才好。”
上官逸不禁微笑:“看来我高估了你的良知,需知成大事者,是不需要这个东西的。”
允轩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是我对不住你你死后,若我能成就大事,定为你平反昭雪,以大将军之礼厚葬于你。”
明日以上官逸之血来祭旗,也是他收服两军树立王威的绝好机会,所以他今日来见上官逸最后一面,与其说是让自己良心好过些,不如说是一场交易。
上官逸显然洞察了他的用心,凉薄嗤道:“人死如灯灭,一杯黄土掩了就是,虚名于我不值一钱。”
允轩沉默片刻,怔然道:“我会善待你在镇北军和骠骑营的旧部,举贤任能,做个明君。”
上官逸容颜苍白,墨眸沉静,半晌后,简短说了句:“好。”
便仰头将酒喝下。
“师父你你方才说什么?”雪若抖着嗓子问,身子一阵阵发虚:“允轩要将上官逸怎样”
左子衿挑眉,冷冷望着她:“明日一早,三殿下将在阵前处斩上官逸,以他的血来祭旗!”
雪若愕然,只觉得兜头一盆冰水浇下,冻得五脏六腑瑟缩一团,她惊惧地看着他,摇头否定:“不可能,他答应我会放了上官逸的”
这两天,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心软做斗争,试图为自己去同情一个欺骗自己背叛国家的人找一个逻辑自洽的理由,然而,骤然听到上官逸要被处死的消息,所有的理性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她彻底慌了神。
左子衿冷笑:“以上官逸在军中的威望,换作你是三殿下,你会怎么做?”
“必将……除之以绝后患”雪若讷讷,骤然清醒,不由又急又恨,咬牙道:“他竟然骗我!”便要往外冲:“我找他理论去!”
左子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正色道:“我且问你,你真的认为上官逸是北魏太子安插在夏州的奸细吗?你真的认为他会把你和三殿下押回长乐邀功吗?你真的认为,他是这样的人吗?”
一句句质问振聋发聩,有大锤重重砸在心上,雪若怔怔望着他,艰难开口:“师父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
“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他的为人了。”
左子衿冷笑,松开她的胳膊,目光黯淡下去:“其实我并不知内情,我只知道,上官逸他绝不可能与那北魏太子同流合污。而且,听说元裴自昨日大捷后,就被傅临风看押起来了,你不觉得其中有蹊跷吗?分明是元裴率领两军前来营救,他是上官逸的心腹爱将,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上官逸的谋划呢?”
雪若的脑子里好像被扔进了一把碎石子,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又痛又迷糊。
却听左子衿又道:“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殿下,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雪若带着房赟匆匆地离开了营帐,经过这番周折,左子衿才感到疲惫乏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眼前浮现的全是上官逸苍白的脸。
“有你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了。”上官逸幽幽道。
听到这话,他百味难辨,冷着喉咙道:“你什么意思?”
上官逸目光平静地望着他,释然微笑:“我猜,你对雪若不止师生之情吧…也许,这是你讨厌我的部分原因,对吗?”
左子衿脸色微红,恼怒道:“你胡说什么?”
上官逸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想替他拍一拍,被上官逸抬手婉拒,他喘息道:“本想看破不点破的,现在点不点破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嘱咐了一句,“我把她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
左子衿抽回神思,蓦然睁开眼睛。
他在心中嗤笑,欠我那么多债还没跟你清算,还想再使唤我做事?门都没有!要照顾你自己照顾去。
边想边气愤地抹了抹眼角,寒风卷着细雪从军帐的缝隙吹了进来,帐内无人,他蜷下身子,抱住了自己膝盖,把头埋进棉袍的布料里。
这一刻,他感到了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寒冷和无力,只想有人能借一点温暖给他,让他有能力去拉住那个即将坠入深渊的人。
那个人身上,比他还要冷。
*
当日深夜,昭月公主的军帐突然失火,风送火势蔓延,点燃了附近数顶营帐。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雪覆盖的荒野,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救火。
军士救火的相反方向,换上了小兵服装的雪若带着房赟,摸黑走在阴影里。
她已将芸儿易容成自己样子,做出受惊吓的样子吸引众人注意,允轩和傅临风一定会去查看,芸儿会假装晕倒拖住他们。
上官逸的军帐外空无一人,守卫的士兵都不见踪影,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多想,雪若就掀帘进去了。
帐内没有点灯,她骤然进入眼前一片漆黑,脚底被不知何物绊了下,踉跄向前摔倒。房赟在后面看到,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
两人刚要直起身时,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凉意袭来,一人肩膀上被架上一柄长剑。
黑暗中,她看见了对面蒙面黑衣人脸上面具反射的银光,不禁高兴道:“莫先生!”
没想到,莫轻寒也在此刻救上官逸了。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看清楚帐内站着三名黑衣人,除了莫轻寒之外,另外两人看眉眼,身形应该是莫涵和莫德。
帐内的角落里躺着两名夏州士兵,像是被打晕了,
她的目光与停留在坐在不远处的上官逸身上,他坐在椅子上,脚边摊着一条被断成两截的铁链。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有些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两人都没有说话。
莫轻寒也认出了雪若和房赟,他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剑,冷冷道:“公主殿下,你是来抓我们的?”
雪若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也是来救他的。”她看了一眼上官逸,他脸色很不好,看上去体力不支。
莫轻寒收回手中的剑,哼了一声:“你不要假惺惺了,如果不是你给他下药,他会被你那个忘恩负义的哥抓住吗?”
莫涵见师父收剑,也把架在房赟脖子上的剑收了。
雪若哑口无言,涩然道:“我”
“我什么我!”莫轻寒悲愤不已,克制不住骂道:“你也不想想,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这个恩将仇报的蠢货!”
雪若咬着唇,眼中噙着泪,由着他骂,并不分辩。
“闭嘴,轻寒。”黑暗中传来沉静的声音,上官逸扶着椅子站起来,冷声道:“你不可以这样说她。” 轻轻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抗辩的威慑力。
莫轻寒低下头,不再言语,莫涵和莫德忙上前搀扶上官逸。
雪若忙上前道:“我们在后面的树林里准备了马,你们快骑马离开吧。”
莫轻寒还要揶揄几句,房赟忍不住插嘴:“殿下费了很多波折才偷偷过来营救,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赶紧离开是正经。”
莫轻寒听了忙指挥两个弟子在前面开路,他扶着上官逸起身,跟在后面。
“等下,”上官逸突然开口,喘息着问道:“是殿下放的火吗?”
雪若点头,“嗯,我放火引开他们。”
“糟了,”上官逸面色一沉,“以傅临风的多疑,一定会察觉其中蹊跷而赶过来的。”
话音未落,惨叫声猝然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莫德直直地倒了下去,从脖子到前胸赫然出现一道喷血的伤口。
“莫德!”莫轻寒和莫涵齐声大叫,一时悲痛难忍,上官逸忙拉住要冲出去的两人,沉声道:“小心!”
掀开半边的帐帘垂落下来,几人往外窥了一眼,心不禁凉了半截,只见外面火把林立,军帐外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了。
傅临风的大笑声在帐外响起:“莫轻寒,放你生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就凭你们几个,是来陪上官逸一起死的吗?”
他一挥手,身后的军士前赴后继地往帐内冲,莫轻寒和莫涵持长刀拼死抵挡,房赟见状也加入了他们。
雪若忙上前扶住上官逸的胳膊,上官逸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挣开,转头正对上黑暗中她委屈倔强的眼眸,挣脱的力道松下去,她不由分说将他的手臂挽紧。
莫轻寒等三人很快就守不住了,他们刚砍倒前面冲进来的士兵,傅临风就紧跟其后,还来不及反应,莫涵就被他当胸一剑刺死,房赟也被几名军士擒住。
两名徒弟瞬间殒命,莫轻寒气得浑身发抖,杀红眼挥舞着长刀就向傅临风冲过去,“狗杂种,我跟你拼了!”
“轻寒!”上官逸失声惊呼,他看到傅临风狠厉一笑,面对扑过来的莫轻寒侧身挥剑,莫轻寒骤然跪倒在地,双腿中剑鲜血汩汩,马上被冲上来的军士死死压在地上。
傅临风得意地扬起头,望着上官逸似笑非笑:“还不束手就擒?”雪若的脸隐在阴暗处,双手勾着上官逸胳膊簇簇发抖。
有军士举着火把进来,傅临风抬脚重重踩在踩在莫轻寒的身上,莫轻寒惨叫一声,傅临风轻蔑道:“不自量力的家伙!”
剑尖划过他脸上的面具,面具一分为二掉落下来,露出半边密布伤痕的脸,莫轻寒痛苦地低下头,却被傅临风用脚尖抵着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戏谑道:“原来你这张脸长得这么精彩,难怪不敢见人,哈哈哈!”
莫轻寒对着他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怒喝道:“傅临风你个狗杂碎,当初我们瞎了眼才把你从凉州天牢里捞出来,就该让你死在那里!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傅临风恼羞成怒,拔剑就向他砍过去。
“住手!”上官逸大声叫道,脸色煞白。
傅临风的手停在空中,转头看着上官逸,倨傲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住手,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
黑暗中,上官逸感觉自己的手臂紧了紧,他读懂了这个暗示。
下一秒,他就捡起一旁地上的剑,猝不及防地将剑架在了雪若的脖子上,冷声道:“信不信我杀了她!”
傅临风这才发现他旁边的小兵竟是雪若,蓦地一惊:“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怪不得房赟会出现在这里,原来是跟着雪若来的。
雪若抬着头,抵着冰冷的剑锋,神色恐惧,说不出话来。
傅临风气急道:“上官逸,你快放开公主殿下!我可以饶你一具全尸。”
上官逸目光冷冽,断然命令:“牵一匹马过来,立刻放了莫轻寒!”
傅临风硬着头皮道:“我要是不放呢?”他在心中赌上官逸依旧对公主殿下有情,不会把她怎样。
“那就对不住了!”上官逸不动声色地侧头,低沉的声音飘过雪若耳边,他冷着脸把剑送出去了一分。她雪白的脖颈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有鲜血从伤口处流下来,淌落在她的衣领处。
他曾经答应前世的她,会将那个孩子带在身边,护他平安,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
“上官逸!你胆大包天!竟然伤害公主殿下!”傅临风怒不可遏,却实实在在地乱了方寸。
上官逸面无表情:“她是你们夏州的公主,你也知道,我是北魏人。”
他伸出手臂一把扣住雪若的脖子,把刀横在她的脖子上,挑眉道:“我们两条不值钱的命,换你们公主殿下一条命,这个买卖不亏。”
“你,你住手!”傅临风的气焰明显矮了几分。
上官逸持剑押着雪若,目送着莫轻寒驾马远去,直至身影隐入深不见底的密林,才挟持着雪若骑上了一匹战马。
雪若默默坐在马前,脖子上的伤口鲜血淋漓,上官逸扔下一句话:“敢追上来,我立刻杀了她!”
傅临风头上青筋毕露,铁青着脸看着两人疾驰冲进茫茫黑夜。
战马刚奔出营地,上官逸马上伸手捂住雪若的伤口,“你怎样?疼不疼?”
雪若立即摇头,语气轻松:“我没事,一点都不疼。”
她知道上官逸剑法精准,划的时候只是沿着血液脉络划了浅浅的一道,那伤口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深,现在被风一吹都血都凝固了。
战马带着他们一路骑过深山,最后停在了一个山洞前。
雪若转头四下望望,不知道这是何处,刚想开口问问上官逸,回头却见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雪若心神俱震,连忙跳下马去查看。
上官逸躺在一块干燥的大石板上,雪若趴在他身边,两个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洞外的雪光映照进来,她的一颗心也似浸入了重重深雪,慢慢生出彻骨的寒意来。
他全身经脉都已濒临枯竭,四肢百骸竟然毫无真气流转,血液仿佛凝滞了一般,连脉象都微不可查。
她不敢相信指下竟是油尽灯枯的将死脉象,抖着手又探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的恐惧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不久前,在他被依缇砍伤那次,她曾替他把脉过,那时他脉息平稳流畅,真气磅礴充沛,与正常人并无区别。
她并不知道,那只是他用寒冥功遮掩出来的假象。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想不通,呆呆地跌坐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哭可是却哭不出来,只能摸索着将他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没过多久,上官逸咳了两声,缓缓睁开眼睛。
雪若连忙趴上去,“你怎么样上官逸”话还未说完,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她哭得断断续续道:“你的身体怎么变这样了,是我害了你”
上官逸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也有了些神采。
吃力地抬手,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嗓音沙哑而温柔:“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我没事。”
他费力地坐起来,“雪若,我要走了。”
雪若的目光紧跟着他,看着他摇晃着撑着长剑站起来,“傅临风马上就会追过来,我不想死在他手里。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他们应该马上就会来接你的。”
雪若一把拉住他长衫的下摆,“你带我一起走吧,不管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上官逸眼中有波光闪动,但很快就弯腰轻掰开她的手:“我不能带你走抱歉!”
他扔下一句话,提着剑,踉跄着往洞外走。
“上官逸”雪若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去追,洞外忽地悄无声息地闪过一群人影。
上官逸刚走了两步,忽见眼前剑光闪过,他立即侧身拔剑抵抗,利剑相撞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来人正是傅临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踪了过来。
傅临风一见上官逸分外眼红,又看到雪若并未被他挟持住,心中大喜,手中宝剑肆无忌惮地狂砍乱杀。
上官逸抵挡了十余招后明显体力不支,渐渐地落了下风。
“不要打了!停下!”雪若在一旁急得大叫,“傅临风,我命令你停手!”
傅临风看了雪若一眼,进攻的招数越发凌厉,一记凶猛的进攻后,上官逸向后退了几步,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
再抬头看时,傅临风没有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而是摒足的全身的力气,及其狠辣致命的一剑向他刺了过来。
他手脚虚软,身体发僵,完全没有力气抵御,心中哀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是谁大叫了一声“不要”?
他猝然睁眼,震惊地望着扑过来,用身体挡在他前面的娇小身影。
傅临风这一剑用了全部的功力,剑锋势不可挡,就算他看清了雪若冲过来,也来不及收回剑势。
剑尖眼看就要刺到雪若的身体。
电光火石之间,上官逸冲上去,用最后一点力气,一把握住雪若的双肩。
两人快速旋转着换了一个位置。
听到长剑刺穿血肉的声音,雪若骇然抬头,上官逸脸上表情痛苦,两只手仍死死地扣在自己肩膀上。
一柄长剑从他前胸穿过,衣裳被刺穿露出一截剑尖,鲜红的血自上面一滴滴落下……
傅临风见状大喜,恶狠狠地又将剑猛地从他身体里抽出。
“不!”雪若绝望的叫声回荡在洞中。
剑尖带起的一片血雾中,上官逸睁着眼,仰面向后直直倒去。
雪若踉跄地扑过去想接住他,被带得一起摔倒在地上,她被震得头晕眼花,吃力地爬起来。
见上官逸躺在不远处,忙手脚并行爬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他胸前有个血洞,她被喷涌而出的鲜血花了眼,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伸手按住他的伤口想替他止血,可是那血好像永远止不住,不断地从她的指缝往外溢出。
傅临风上前拉她:“殿下,不要管他了,他活不成了!”
雪若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滚出去!”
傅临风还要说什么,雪若目眦尽裂,大吼了一声:“再不滚我杀了你!”
傅临风不敢再言,颓然地退到了洞外。”
上官逸一身衣裳已被鲜血染透,惨白着一张脸,不断有血从嘴角溢出,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抽搐。
雪若抱着他,语无伦次道:“上官逸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见师父。”
上官逸的胸膛不住起伏,眼神也慢慢失去了焦点,他努力地撑出最后一份清明,喘息道:“雪若,你别哭,你听我说……我真名叫符凌烨,早已不是北魏的王子,也并非他们的奸细,瞒着你……是迫不得已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证清白,也不知道,她肯不肯信他的话。
他眼中出现些许神采:“雪若,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你不要……恨我……”
雪若点头,哭道:“我不恨你,你不要再说话了,我带你去见师父,让他救你”
上官逸无力地摇头,声如叹息:“你我终究无缘,左先生,会待你好的,有他陪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雪若拼命摇头,眼泪横飞:“不!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求求你,你再撑一撑,你不会有事的。”
上官逸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眸黑得深沉:“你若还愿意听我一句就忘了这一切吧。”
雪若一怔,说不出话来。
他模糊地笑了笑,眼神开始涣散:“就像我一样,很快就会什么都忘ι兲??了。”
他伸手想再触碰一下她的脸,却抬不起手来,失神的目光看着虚空之处,喃喃道:“独自一人记得……太苦了……我不想你那样。”
雪若握住他试图抬起的手,覆在自己脸上,歇斯底里哭道:“你告诉我,让我怎么忘记?你不要死啊,你如果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了”
他身体一僵,眼中的光渐渐散去,轻轻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便再无答言了。
手从她脸上猝然滑落,无力地掉在身旁的地上。
他静静地躺在她的怀着,紧闭着双眼,好似睡着了一般,她的手上沾满了温热的鲜血,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慢慢往下沉。
沾血的玉佩自他怀中滑出,掉落在地上,她颤抖着手去捡那块玉佩。
时光戛然而止,周遭的一切皆成了背景,只剩灵台中蓦然劈出的一方天地。
“臣上官逸,拜见昭月公主殿下。”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我喜欢你,是比朋友间的喜欢,还要多很多很多的那种喜欢”
“看到夜光蝶时如果许愿,你的心愿就会实现…”
“雪若,你在吃醋吗?”
“拿了我的玉佩,从此便是我的人了。”
“对不起…”
没有想到,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一声巨响在山洞口骤然炸开,洞中滚起浓浓白烟,数条黑色人影在浓烟中窜进洞中。
傅临风等人被烟雾中浓烈的刺激气味熏得睁不开眼,一个个挥舞着手臂驱散烟雾。
雪若披头散发,木然地抱着上官逸坐在地上,有人在扯她的手臂,试图抢走她怀里的人。
她猛然一震,顿时反应过来,惊恐地低下头蜷起身体,用两只手紧紧护着怀中人。来人的力气很大,她抵抗不住,只能死命拽着上官逸的衣裳,似于茫茫大海中抓住最后一块浮木,死也不肯撒手。
后颈挨了重重一击,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怀中被强行拖走。
绝望如潮水没过头顶,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雨晴云散, 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半夜心, 三更梦, 万里别……”
咿咿呀呀的吟唱忽远忽近,好似从遥远的梦中飘来。
雪若睁开眼, 望着丝帐上绣着精致的花,慢慢认出了是在燕熙宫。
她在心中呼出了一口气,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有恐怖的场景。
她和上官逸翻越雪山去救允轩,刚救出允轩,就得知父王去世了。
然后, 上官逸竟然变成的北魏的王子,他把她绑在马背上带回北魏的大营。
她看到他向北魏的太子鞠躬, 把她和允轩关在营帐中。后来夏州的大军打跑了北魏人,上官逸被捉了起来, 他被绑在雪地里挨冻,他们说他是冤枉的,允轩要处死他,她想去救他。在山洞里,她看到傅临风的剑穿过他的身体…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自己的怀里。
噩梦里的事情太可怕, 可怕到她根本不敢去回想……
还好, 这一切都只是梦。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 她转过头, 看到一支白梅从雕花的窗斜伸进来, 映着背后的蓝天白云, 艳阳高照。
那个梦中大雪纷飞,群山缟素, 而夏州常年四季如春,几时见过下雪,可见是个荒唐的梦。
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不想身子一软,又跌回了床上,把正靠在床头打瞌睡的芸儿惊醒了,见她醒来,激动得对着外面一阵大嚷:“碧凝,小福子!殿下醒了。”
雪若心中暗笑,不过睡了一觉,这小丫头片子何至于这么激动?
碧凝和小福子不知道从哪里一瞬间就冒了出来,一个个神情含悲带喜,眼中似噙着泪,奔到她床前“殿下殿下”叫得欢。
碧凝忙上前扶着她,靠在在床栏上。
雪若还有几分恍惚,便问道:“哪里来的唱曲声?”
碧凝恭敬道:“是王上今日在御花园中搭了台子,请戏班子前来唱曲助兴。”芸儿与小福子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低头默不作声。
雪若搀着她的手从床上下来,做了一场梦,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连走路都好似踩在棉花里。
她“哦”了一声,纳罕父王向来板正严肃勤于政务,啥时候喜欢听曲了,还在御花园中搭台唱戏,真是少见。
接过芸儿递过来的热脸帕擦了擦手,顺口问道:“有何喜事,要唱戏助兴?”
她睡得有些久,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实在想不起来近来有什么喜事。
碧凝怔了一怔,迟疑道:“新…新王登基。”
“新王…”雪若在唇间重复这个词,忽地抬眸看向碧凝,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道:“你说什么?什么新王登基,谁是新王?”
碧凝惊恐地望着她,被紧握住的手竟然有些发抖,颤声道:“三殿下…三殿下前日登基为王。”
“允轩?”雪若的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允轩登基了?那父王呢?”
碧凝怜悯而忧伤地望着她,不忍道:“先王…早已驾崩。”
“父王驾崩了…”雪若喃喃道,无边的恐惧漫上来,梦境中的情景一点点浮现眼前,仿佛骤然坠入了无底深渊,死死拉住碧凝的袖子,抖着嗓子问:“那,上上官逸呢?”
碧凝被她吓到了,怔怔地望着她不敢开口,芸儿在一旁忍不住道:“那个罪人通敌叛国,不是被傅将军诛杀了吗?”
雪若的身子晃了晃,脑中“轰隆”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
眼前扬起一片血雾,她想起那把刺穿他胸膛的剑,想起他倒下的样子,他的血沾了她满手满身……
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
淡薄的日光被寒风撕碎,远方重云朵朵,化作细雪飘落大地。
原来,长乐城果真下雪了…
她茫然地睁着眼,只觉天塌地陷,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向前踉跄一步,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不久就开始发起高热来,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梦里总是见到上官逸浑身是血的模样,他说,雪若,我要走了
她被困在这个梦境里出不去,哭得声嘶力竭,却一次都拉不住他。
高热数日不退,水米不进,人很快地消瘦下去,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煎好的汤药流水般地送进了燕熙宫。
不晓得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雪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火辣辣刀割一般疼痛。
碧凝和芸儿见她醒来惊喜不已,两人几日不眠不休,俱是一脸疲惫。
碧凝说御医诊断她急火攻心,咽喉里长了不少燎泡,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好。
小福子端来一碗烧得烂糊的素面,碧凝说御医关照,近几日殿下只能吃这些柔软滑顺的吃食,她坐在床沿,用小勺细细喂雪若吃。
雪若忽然问道:“有没有醋?” 声音哑得自己都听不出。
碧凝诧异,殿下从来不爱食酸,她没有多问,吩咐小福子去取来醋。
雪若拿着醋壶的手微微发抖,往面碗里倒了半壶醋,默默地拿过银勺,低头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竟尝不到半分酸味,只觉满口苦涩。
泪掉进碗中,和着面汤滑进喉咙。
记得他每次吃面都要放醋,她做着同样的事情,也算在某种意义上与他产生了连接。
她问碧凝,有没有看到她的玉佩,以前一直放在梳妆盒里的那块白色玉佩。
碧凝面露犹豫,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那是不祥之物,还是不要看了。
见到雪若坚持的目光,她什么都没有说,悄然取了那玉佩来。
玉佩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只有墨绿的穗子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雪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血痕上,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玉佩上的纹路。
她时时刻刻都捧着着玉佩。
白日坐在床上垂着泪看着,夜晚握在掌心才能睡着。
见她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碧凝和芸儿都暗自抹泪,却也无计可施。
允轩接到消息马上前来探望,一身明晃晃的黄袍把寝宫映亮几分。
他坐在雪若的床旁,高兴道:“雪若,你醒了,这可太好了。你看到了吗,我们又回到长乐城了,我已经登基为王,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兄妹了。”
雪若背对着他,蜷着被子缩在床内,木然地睁着眼,像一尊泥塑的像没有反应,只有泪水不住往下掉,像是永无枯竭之日。
允轩见她不说话,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他坐在床边又絮叨了一会儿,吩咐碧凝他们好生照料公主,才长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雪若把被子蒙着头,低声哽咽啜泣。
碧凝几人不敢问也不敢劝。
没过多久,慧贵妃来了,母女相见仿若隔世。
碧凝和芸儿默默地关上寝殿的门,听到里面传出公主殿下哭声,慧贵妃轻言细语地安抚,一开始公主殿下只是压抑地低声抽噎,到后来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她哭了很久很久,殿外的碧凝几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这日雪若醒来时,和煦的春光自窗棂洒进屋内,寝殿桌上摆放着一个金丝笼子,圆滚滚的灰色小家伙在里面的干草堆里打滚。
碧凝见她方才看了一眼“咕咕”,忙把笼子拎到床前,摆着凳子上,让她仔细观赏,不想她看了两眼就倦了,让她们拿走了。
后面几日她略微恢复了些,偶尔也下床走走,只是神色淡淡,懒得说话。除了去佛堂一趟哭祭了先王,便再也不愿见人也不出门。
碧凝她们见她气色略好了一些,进出服侍的时候开始絮叨一些宫外的事情。
原来允轩和傅临风带着三军杀回长乐城前两日,王上齐允礼不知怎么突然就疯了。
消息是由他的贴身太监端木敏传出来的,据说齐允礼自登基以来,日夜都是留敏公公贴身服侍。
齐允礼在寝宫内狂性大发,手持宝剑将自己的两个妃子和一个王子都砍杀了,还要一把火将宫殿给烧了,被敏公公带着小太监给拦了下来。
眼见王上疯得厉害,而三王子又率领大军兵临长乐城下,朝中重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御史大夫力排众议,在翰林院容大学士的支持下,朝中重臣一致同意大开城门,迎接三王子齐允轩回朝。
因此允轩和傅临风得以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地就夺回了长乐城和朝政。
允轩回宫后,即刻称王登基,改国号为章德。
废王齐允礼被拘押在他原来的世子府,几日后突然暴病而亡。
她们有意无意地讲着燕熙宫外发生的一切,雪若只是淡淡地听着,好像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听了一会儿她说累了,丫头们乖觉闭嘴,雪若便又去睡觉了。
左子衿来燕熙宫的时候,宫墙上的迎春花已经吐出了嫩黄的蕊了,不知不觉春天来了。
他不久前回了一趟医圣谷,调养了许久身体才回长乐,雪若见到左子衿,方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见雪若憔悴得仿佛换了个人,左子衿心中通透又难过,小心翼翼地与她说话。
“师父,你说,他真的死了吗?”雪若幽幽道。
她站着窗前,一身素装,消瘦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左子衿神色一滞,心里压着块大石头:“他身上的寒症已经无法遏制,七筋八脉都濒临枯死,至多也只能活一两个月,何况,还受了致命的剑伤”
雪若失神的目光停留在庭中的玉兰树上,那树上新打着不少白色的花苞,定定道:“可是,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昨晚,我又梦见他了。”
她抹了把脸,定定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真的不在人世了,那他葬在何处?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墓,我都不信。师父,我要去找他!”
左子衿怔然望着她,良久才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简朴的马车停在灰砖青瓦的高大宅院前,黑色的大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上官府”的牌匾歪斜地挂在门檐上,摇摇欲坠。
房赟上前将门上的封条撕去,那日他与雪若一起去救上官逸失败后,他被傅临风关押了起来,允轩登基后见雪若整日郁郁寡欢,便将房赟放了回来,继续做她的侍卫。
雪若在门前徘徊,迟迟不敢跨进去。
这里,是她最怕来的地方。
不过月余时间,偌大的宅院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了。
庭院里黄叶满地,杂草丛生,屋檐下的一排月季花都已经冻死了,前厅的家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看来允轩已经派人来查抄过了。
书房内也是一片狼藉,她呆呆地站在书房的中央。
书桌上的书籍案卷都被烦乱,桌面积着厚厚的灰尘,他向来喜欢干净整洁,一定受不了这样凌乱,她将书一本本叠放整齐。
抬头却见一束光倏忽亮起,恍见上官逸一身白衣,正凝神端坐在桌后写字。
她站在光影之外,不禁痴了。
池塘里残荷零落,八角凉亭里的石桌石凳静静矗立,仿佛千百年也不会移动分毫,她摸着石桌上粗粝的纹路。
想起夏末的时候,他们并肩坐在荷塘前,她说要每年都要来赏花赏月,他说好。
手抚在厢房紧闭的门上时,她心中存着卑微而渺茫的念想,或许门会忽然打开,他两手撑着门,如同往常一样笑着迎接她。
房内的窗边依旧摆放着一张躺椅,他的膝盖上盖着薄毯,正拿着一本书在看,时不时自书上抬头,对她招手,微笑道:雪若,坐过来…
四下无一物,满目皆是他。
她头也不回地逃出了上官府,不敢再去看那书桌,那凉亭,那躺椅那些留有他痕迹的一切。
物是人为,景物犹在,可是他去了哪里?
她抬头仰望天空,白云渺渺,空无回音。
走出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倚在墙角的一树桃花开得妍妍袅袅,浑然不知人世已经面目全非。
她摸了摸脸颊,发现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
*
派去寻找上官逸踪迹的人走遍了五湖四海,没有带回来半分消息,上官逸和他的名字一样,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但这对雪若来说,如果不是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知为何,她始终隐隐觉得,在世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在等着自己。
后来,她找到了莫轻寒。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这一日, 派出埋伏在来风阁的暗线来报,说跟踪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雪若激动不已,忙与左子衿出宫赶了过去, 却发现是莫轻寒。
原来他是趁着夜色来取一些东西的, 雪若和左子衿走进前厅时,莫轻寒被两个暗卫按在椅子上, 两只手被麻绳困住,像个麻花一样扭着身子挣扎,一边骂骂咧咧。
他本以为是允轩派人抓他,直到看到披着披风的雪若出现,才诧异地住了嘴。
雪若令暗卫放开莫轻寒, 她亲自替他解开了手上的绳子,低下头去, “莫先生,得罪了。”
莫轻寒望着她, 面具后的目光有些复杂,掺杂着怨忿、恼怒,或者是热切的一些不明的情绪。
雪若手指搓着丝帕,斟酌着小心开口,“轻寒, 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 我不怪你我只想问你, 你知道上官逸在哪里吗?”
这是她第一次像上官逸那样称呼他轻寒, 他心中忍不住悸动了一下, 随即冷笑:“他不是死了吗?”
雪若心中刺痛, 固执摇头:“不,没有看到他的尸首, 我是不会相信的。
她近乎哀求,“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初是我错了,不应该给他下药,才让他被抓。可是我又如何知道这是你们的安排呢?他什么都不与我说,我被蒙在鼓里,才会……”
莫轻寒眼中的讥讽渐渐被悲痛代替,红着眼眶道:“你可知他为何要假意投靠北魏太子吗?因为前有北魏拦截,后有卑兹汗追兵,夏州援军因大雪晚到。前狼后虎,千钧一线,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曾听他言,如果可以选择,他死也不愿向那符凌止低头,可是为了保全你和你那个没良心的兄长,他不是和那些北魏人一样对他跪地称臣吗?”
左子衿站在雪若的身后,捏住了衣袖的布料,漆黑的眼中波澜起伏。
雪若面无血色,咬唇不语,半天才泪眼婆娑道:“可是……他为何不与我说这些?为何要一个人承担这些……”
莫轻寒看了一眼窗外的黑夜,幽幽道:“因为,他不想与你在一起了。”
雪若心口一凉,怅然道:“是吗…”
莫轻寒转头望着她,双目炯炯有神,逼视着雪若:“你应知他待你之心,可是却要忍痛与你分开,这是为什么吗?”
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自知活不长了。”
“你可知他又为何活不长了?”莫轻寒抹了把脸,恶狠狠的目光地扫过雪若和左子衿:“还不是因为你和你的好师父!”
雪若和子衿俱是一震,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却听莫轻寒继续道:“他身上本就有寒症,倘若一直呆在夏州好生将养着,顺遂活个几十年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偏偏为救你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兄长,去翻越雪山极寒之地。他的身体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在雪山的玄冰洞里,你身上的真气被吸走,就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是他把自己的真气输给了你,救了你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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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你可知晓,为什么从雪山出来,你身上的断肠草毒就解了?你以为雪山有神奇的力量是不是,鬼扯!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血喂给你喝了!他用自己血中的噬魂毒解了你身上的毒,他一而再地救你,才会真气消竭伤及根本,一夜白发的。”
一句句,如雷贯耳,雪若嗓子发涩,向后踉跄两步,左子衿一把扶住她,她喃喃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骗你难道能得什么好处?”莫轻寒反唇相讥,哑着喉咙道:“自从在玄冰洞里救了你后,他身上的寒毒再也克制不住,为了不影响你们的救人计划,只能用寒冥功来强行压下去。这个法子如同饮鸩止渴,虽能暂时压制寒毒,可是也一点点耗干他的元气。偏你这个没用的师父还掉下悬崖,他知道你最在意师父,便不顾生死跳下去救,好容易把你师父救上来,自己也剩不多力气了。”
“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不仅对他不闻不问,还让他用残烛之躯去救你师父。你知道吗?那是要他用自己的命给你师父续命啊!”
雪若倒退两步,差点被身后的桌几班倒,额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我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
心中百味难辨,悲喜交织,是痛苦?是欣慰?是悲伤,还是无穷无尽的歉疚。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辜负过自己,而且为自己默默地铺好了所有的路。
左子衿则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里,眼中波光闪动。
莫轻寒叹了一口气:“他那么在意你的一个人,恨不能捧在心尖尖上护着,如果不是自己命不久矣,怕你难过,又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你都不知道,他还为你做过什么…”
他的声音低下去,却停住话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他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一辈子都在还债。以前还他师父的债,后来还你的债…”
左子衿忽地抬头,炯炯地望着他:“他师父?他师父什么债?”
莫轻寒摇头,“其实我也不知详情,只知道他为了救他师父做了很多不得已的事情,这么多年他偏寻良药救他师父,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左子衿听到自己颤抖着嗓音,艰难问道:“你是说…他师父…死了?”
“嗯,是的。”莫轻寒点头,“就是去凉州前不久的事情,那时他消沉了一阵。”
雪若这才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到处寻他都寻不见,原来是他师父去世了。
左子衿深吸了一口气,脚下止不住发软,勉强扶住一旁的桌子,竭力镇定道:“你可知道…他师父埋在哪里吗?”
*
已近暮春了,夜光蝶岩洞前的流苏花还没有开,岩洞内的那些会发光的蝶儿也都失去了踪迹。
房赟很奇怪,为什么公主殿下老是骑马走这么远的路来这里看花,来了几次都只见绿树成荫。
自从那日跟左先生外出回宫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恹恹颓然的模样,眼中有了些精神。
她一次次地召唤寻踪蛾,甚至不惜割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引来召唤。据说这是最强大的召唤术,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房赟看不下去,安慰道:“大约是今天冬天太冷了,那些蛾子都冻死了。不过春天来了后,又会有新的蛾子生出来的。”
就像她一次次来这岩洞前看花一样,每一次她盯着那些流苏树,快看得包浆了,都没找到一个花苞。
房赟不明白,这些流苏花开了会这么好看吗,以至于一次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雪若在树下仰着头,眼中的希翼神采盖住了眉宇间淡淡的沧桑。
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执念,她就是觉得,流苏花开如云之时,便是他们再度相遇的时候。
苦心孤诣了这么久的他,怎么会甘心抛下她一个人走了呢?
这一定不是故事的结局。
总之,她一直就这样近乎偏执地认为。
*
离凉州城十余里地的僻静郊外,背山面水,风景秀丽。
山坡上静静地矗着一座坟墓,汉白玉的碑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先师温归鸿之墓”。
灰色长衫的身影长久伫立在墓前,仿佛融如了身后深深浅浅的青山绿水中。
良久,他手指微屈,轻轻触碰冰冷的碑石,哽咽道:
“爹爹…是阿让…回来了!”
数年的悲愤压抑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往事一幕幕浮现,他抱着墓碑,嚎啕大哭起来。
烟火绽放在夜空,父亲把年幼的他举着坐上肩头,父子俩望着满天璀璨一起哈哈大笑
茫茫草原,父亲带着他骑马飞驰,长着老茧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阿让乖,爹爹教你如何拉缰绳。
父亲最宝贝的郁莲花的叶子被他拔了个精光,去配制莫名的药丹,本以为会讨来一顿打,没想到父亲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摸摸他脑袋,笑道我儿子没准将来是个神医。
从小到大,父亲都如同坚实的山守护在他身边,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爹爹,你曾说阿让是你中年得子,是你在这世上最疼爱的人,你连打都舍不得打一下。
可是,你却舍得我去死。
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舍下自己的儿子去救别人?
你说过会回来救我的,我一直等着你,哪怕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我也在等你回来。
我等了你十年。
等回来一座冰冷的墓碑。
你为什么要骗我?
爹爹,你知道吗,
娘也死了,我们的家也没了,阿让这辈子都没有爹娘了……
你起来,你不能死,你回答我,你们要给我一个交代!
当年,你和小五将我一人扔在了虎穴狼巢,承受惨绝人寰的折磨。
如今你们俩人,一个死了,一个生死未卜,还是独剩我蝼蚁偷生活到今日。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声声泣血追问,荒野中没有回答,只有山风呜咽,林木萧瑟……
*
森严肃穆的承光殿中,一身明黄祥龙服的允轩正与傅临风举杯对饮,眉间眼角俱是豪气风发。
他仰头饮下一杯酒后,望着在一旁斟酒的端木敏,笑道:“敏儿,此次大事得成,你居功至伟啊!”
端木敏闻言忙恭敬立定,躬身道:“端木敏愿为王上效犬马之劳!”
“好!”允轩哈哈大笑,赏了端木敏一杯酒后说:“孤赐给你的新宅子可还喜欢?”
端木敏回到:“王上隆恩,奴才惶恐不已!”
允轩拉住他的胳膊,让他起身,温声道:“敏儿,你虽是个宦人,但与其他奴才不同,无论给你多少赏赐,孤都是欢喜的。”
他的目光扫过端木敏玉白色的面庞和精致立体的五官,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笑道:“近日你也辛苦了,这两日就不用在御前当差了,去新宅子里休息几日吧。”
端木敏整理了一下紫红色的锦袍,微微抬起头,走下了承光殿前长长的台阶。
台阶两旁分列着等待上朝的朝臣,有人向他谄媚地笑着行礼,有人在他经过时窃窃私语。
“这个敏公公真是厉害,把废王给吃得死死的”
“瞎说什么,谁吃谁啊,你们不知道废王那男女通吃的毛病,没想到这不男不女的也喜欢。”
“你看他长得一副妖孽的模样,据说比废王宫里那十八个妃子还要得宠些,引得废王夜夜笙歌,连早朝都不上了。”
“谁知道废王发疯跟他有没有关系”
“废王一死,他转身又被王上宠信上了,真是妖孽祸国啊!”
“嘘!小声点,今上可不是放纵声色之人。”
不堪入耳的话被风陆陆续续吹进耳内,端木敏抄着袖子淡然走着,一路容色不改,眉宇间隐隐冷厉,在心中默记下了那几人的名字,日后自有你们挫骨扬灰之时。
他在御水河边停留了片刻,看着自己在水面上锦衣华服的照影,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大仇得报,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记忆闪回到多年前充斥着火光、鲜血和哭喊那个夜晚。
蒙面的黑衣人逢人便杀,宅院里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姨夫和姨母都倒在血泊里
刚过束发之年的他带着表妹仓皇逃窜,四处躲避黑衣人的追杀。
当时,他做了一个令他后悔终身的决定。
他把表妹藏在院内的稻草垛,自己去引开那些刺客,没想到自己侥幸逃走了,表妹却被刺客发现并抓走后,下落不明。
他出身低微,本为无根浮萍,是卑兹罕的歌女与中州客人一夜风流后生下的孩子,母亲认为他天生异瞳,是不祥之人,生下他后就扔给自己的妹妹,改嫁他人去了。
不料他悲催的身世也因此出现了转机,姨母远嫁给一名中州的商人,带着他跋山涉水来到长乐城。
做盐商的姨夫是个善心宽厚之人,并未嫌弃他不清不白的出身,反将他当做儿子一样对待,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
儿时的那些岁月是他记忆中最明媚的光,一家四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上饭桌,他和表妹围着桌子打闹嬉戏,姨母忙着上菜,姨夫在一旁含笑看着一双孩子,说等他们俩长大了,要亲上加亲,姨母边笑边捶姨父。
飞来横祸来得突然,姨父的生意挡了世子爷的财路,被世子爷派人灭口了全家。
姨母一家对他恩重如山,他悲愤欲绝,报仇无门。
绝望之下打算在世子出游的路上凭着一腔孤勇行刺,不料动手之前却被人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他被带到一处豪华而隐秘的厅堂,轻裘玉冠的紫衣少年自堂上转身,望着他微笑道:“是你,要行刺世子殿下吗?”那张脸犹带着青涩,笑容中却透着冷冽。
他点点头,“是的,我要报仇!”
紫衣少年挑眉,不屑道:“就凭你?还没出手就被世子身边的护卫砍成肉酱了。”
他煞白着脸,本想反驳说就算死也要跟他们拼命,沉默了片刻道:“你想帮我?”
紫衣少年微笑,眼睛在烛光中格外明亮:“你很聪明,我向来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
他不动声色反问道:“我先问你,在为我做事前,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他“扑通”跪下,重重磕头,求那少年贵人相助救出他的表妹。
少年沉吟了一下,说我试试。
过了几天,消息传来,他表妹被卖进青楼,不堪受辱,撞墙身亡了。
他五雷轰顶,惊得说不出话来,含泪咬牙,泣血道,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为姨母全家复仇。
紫衣少年面露同情,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道:“你已经错过了练武的最好时候了,做不了荆轲了。”
话锋一转,“不过不要紧。”伸出一只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眯着眼睛欣赏了他的脸一番,笑道:“忍字头上一把刀,你可愿意忍耐数年,做插进世子心口的一把利刃呢?”
他怔怔地望着紫衣少年,只觉那墨瞳里寒意森冷如逝雪。
*
小太监见端木敏出去后,忙小心翼翼地将宫门关上。
傅临风持着酒杯笑道:“王上深谋远虑,放了这么多年的长线,终于钓上来一条大鱼。要不是您当年将他那表妹送进青楼,若不是他表妹自尽刺激了他,以端木敏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自愿净身入宫,这么多年忍受屈辱蛰伏在齐允礼身边?”
允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让傅临风不寒而栗,忙低头道:“微臣失言,再不敢提及此事了。”
他想了想,又上前低声进言道:“此次铲除世子端木敏功劳虽大,万一他将受王上指使,给废王下毒一事说出去,岂不是一个天大的把柄,王上您说”
允轩面色沉下来,持着酒杯放在唇边,不以为意道:“他如今能倚仗的也只有我了,为何要说,又说与谁听?你莫不是见他立功,心生不满?”
他虽话中斥责傅临风,但傅方才的话的确在他心中埋下了一根刺,他打定主意且留心观察端木敏,试探他是否对自己依旧忠心耿耿。
傅临风自率三军将他从北魏人手中救出后,声势气焰日渐高涨,从前有上官逸与他两相抗衡和牵制,朝堂上的格局才平稳安定,如今上官逸已死,只剩他一家独大了。
作为君王的他,是怎么都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的,他在心中寻思那个元裴或许可以好好培养一番了。
傅临风闻言心惊,连忙赔罪道:“微臣不敢!请王上恕罪。”
暗道君心难测,王上的心思如今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几个小太监等在宫门边, 见端木敏负手走过来,忙哆嗦地排成一排,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齐声道:“给敏总管请安!”
端木敏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小太监们一个个低着头,鱼贯跟在后面, 却见他微抬了抬手:“不必跟着,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拐出宫门,穿进了御花园,刚走了没两步,身后就响起脚步声。
感觉到衣角被人拉住, 他不耐烦怒道:“说了不要跟着了!”
那人似乎被吓到,立刻松了手。
回头却见两步开外, 穿着淡绾色宫女装的芸儿站在一棵柳树下,脸颊微红, 怯怯地望着她。
他一怔,怒气旋即收敛,诧异道:“你回来了?”
芸儿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做受惊吓状:“端木,你好凶啊!”
他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看着她的一双异瞳含着鲜见的笑意, “你, 唤我什么?”
“端木啊?”她弯着眼角, 笑容清纯如花, 脸上一派天真, “你不是姓端木吗,我觉得这个姓特别好听呀。”
她打量着他的神色, 小心翼翼问道:“你要是不喜欢,嗯我就跟他们一样,叫你敏总管”
“不,你这样叫很好。”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他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
宫里的人不是轻贱他就是畏惧他,他自认绝非善类,从来睚眦必报,凡是欺辱过他与他作对的人,让他们不是送命就是下狱。
那个趁他失势打断他腿的太监,被他让人挑了手筋和脚筋,打得只剩一口气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狗了。
这万恶的人世处处流着肮脏的脓血,到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配拥有名字和公正。他的人生已然污浊不堪,又何惧再添几个恶鬼凶煞的名头,他只想用那些人的血来让自己快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或许世上只有她,在他失势时仗义施以援手,在他得势时不谗不媚,仍以平等的关系来与他相处。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记得自己还是个普通的人,而不是复仇的工具。
他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清了清喉咙,“听说你平安归来,我很高兴”
“真的吗?你在惦记着我是吗?”芸儿脸上乐开了花,忽然又瘪嘴委屈:“其实我这次去,受了伤,被刺客的剑划伤了肩膀。”她用手比划着肩膀的地方。
端木敏不禁伸手,很自然地触碰了一下她说的伤口位置,关切道:“疼吗?”
芸儿马上点头,可怜巴巴,“可疼了,我这个人最怕疼了,小时候娘亲打我,藤条才抽一下,我就哭得三条街外都听得到。这次流了这么多血,可把我吓坏了。”
端木敏低头莞尔,“看你这么精神,现在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笑容点亮了华美的五官。
不知道为何,这个小丫头总能让他卸下所有的面具和心防,回到了当年那个温和少年的模样。
芸儿左右看看,确定无人,从身后掏出一个竹筒似的东西,神秘道:“其实我也一直惦记着你呢,我这趟出公差,还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呢。”
端木敏心中一动,微笑道:“哦?给我看看。”
便伸手去接过那东西,这些年他跟在世子身边,得到的赏赐无数,其中不乏各种奇珍异宝,古玩珍藏,再稀罕的东西都见过。
原来是个万花筒。
他对着阳光往筒内看了看,只见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上升起冉冉红日,成群的羊羔如云朵缀在绿色的地毯上,远方的云层深处出现隐约的城市轮廓,那里有着高高低低,圆形屋顶的房子
“看到你家乡了吗是你记忆中的模样吗?”芸儿期待地看着他。
端木敏一瞬不瞬地望着万花筒里的美景,眼中升起雾气,鼻子发酸
他虽然出生在卑兹罕,但自懂事起就跟着姨母到了长乐城,对故乡只有朦胧的记忆。
姨母全家无端横死后,他一心只想着报仇,有朝一日能回去故乡看看变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他放下万花筒,背过身去,嗓子发涩:“谢谢这个我很喜欢。”
芸儿玩着自己的辫梢,浅笑盈盈:“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不稀罕呢,哈哈”
他微微低头,凝望着眼前人。
泛黄的记忆从遥远的时空飘过来。
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里,架子上的葡萄叶郁郁如盖,表妹正弯着腰,在葡萄架下的井旁洗头,低着头唤他:“端木,快帮我再拿一桶热水来”
他放下手上正在做的弹弓,不满道:“你叫我什么?没大没小,叫表哥!”
“不要,我就叫你端木,端木端木端木!”表妹笑着叫他,碎金子般的阳光洒落在少女曲线美好的身体上,黑发湿漉漉地垂落下来,见他迟疑站立,娇嗔道:“啊呀,你快去帮我拿呀”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他低下头,忽对紫袍锦缎遮掩下的破败,又多了几分厌恶和憎恨。
端木低头,回避着芸儿的目光,小心地将万花筒揣进怀里,“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说罢就匆匆离去。
芸儿有些懵,刚才还好好的,他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燕熙宫中庭的樱花很快就谢了,青石砖地上铺上了一层粉白色的花瓣,几个小宫女正在扫着落花。
打扮清雅朴素的女子在碧凝的带领下,从月洞门走进来。
“素因小姐,我们殿下前几日正念叨您呢,可巧您就来了。”碧凝笑道。
素因披着一袭天青色的披风,不忍踩到地上的落花,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听碧凝言道,她面露忧虑:“你家殿下,她可还好?”
上官逸没有与大军一起回长乐,却因为叛国罪被处死了,她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不已,忙派人去王宫打探消息。
回报说这件发生在夏州边境,数万将士目睹的大事,如今已被王上下了封口令,不许在宫内再提。
又说公主殿下回到长乐后,一直闭门养病。
素因忧心不已,好容易打听到雪若身体略好一些,就急忙忙进宫探望。
碧凝眼神闪烁了一下,忙笑答:“殿下挺好的,正在后院种花呢。”
燕熙宫后院的西墙下,沿墙堆了一排新翻出的泥土,雪若正卷起袖子,蹲在地上把一株月季花埋在土里。
看到素因进来,她高兴地站起来迎接。
“殿下”素因快步上前,将雪若紧紧抱住。
不过月余功夫,雪若身上瘦得只剩骨头了,她被她的骨头硌疼了。
雪若伸着沾满了泥的双手,被素因猝然抱住,有些懵地笑道:“素因,许久不见,你力气大了不少啊 。”
见她还能笑,素因心底暗松一口气,佯做轻松道:“你在种什么花?”
雪若指着地上的花道:“前几日我去上官府,看到有几株月季还没死,就把它们带回来修修剪剪,趁着这几日天气暖和种在这里。”
素因眼眶湿润,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旁敲侧击道:“雪若有些事情,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如果没有结果,还是忘了吧”
雪若点头,笑容淡去,不见悲色:“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
她话锋一转,“说说你吧,你还好吗?你的义兄沈大人呢?”
素因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肌肤白里透红,看上去更添几分妩媚动人,心知沈素祯将她照料的很好,暗叹她等了允轩一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禁欣慰。
素因低头沉默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原来允轩回朝后,她的父亲何御史虽然迎立新君有功,但因当时投靠世子而被允轩记恨,很快被明升暗降调去了一个闲职位。
因允轩只有一个侧妃一个侍妾,他登基后,立后之事也立刻被提上了议程。
数不清的王公贵族要将女儿送进王宫候选,国舅何大人此时已不担任要职,素因在这场立后之选中并无优势。
多亏姨母王太妃从旁替她说话,允轩才勉强松口说会考虑素因的。
雪若听完沉默了片刻,衷心道:“明日我再跟母妃去说说,让她一定帮你把这事儿办成。有母妃替你说话,你的心愿定能达成,不必担忧。”
自从从莫轻寒那里得知允轩恩将仇报杀上官逸灭口后,她没有再踏进过长信宫一步,她无法说服自己再面对允轩,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到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歉疚,允轩接二连三地派人送来各种珠宝赏赐,还赐封她为广德永嘉公主。
雪若淡淡谢恩,转头将赏赐的珠宝随手分给了宫人。
允轩闻听,也装着不知情,由着她去。
素因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忧的不是这个。”
雪若疑道:“那是什么?”
素因愁容满面:“自从三殿下登基以来,我被选为皇后候选后,义兄他他就辞官了,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哦?沈素祯他走了?”
素因缓缓点头,垂眸不语。
雪若有些诧异,沈素祯对待素因的一番深情,必知晓嫁给允轩是素因从小到大的愿望,在素因逃婚落难之时,他挺身而出,默默相护陪伴。
而今她要入宫为后了,他自然成全退出,留在她身边只会徒增煎熬。
这世上有太多人把占有当□□,而乡野出身的这位沈大人,却懂得守护和成全才是最朴素深沉的爱。
雪若唏嘘不已,忍不住替素因惋惜。
黄昏时分,庭前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燕熙宫又迎来了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玉阳子背着一个长布包找上门来了,“小殿下听说你历险归来,老道甚是欣慰,特意前来探望。”
说着卸下了背上的东西,取了布包,却是那柄沧海月明琴。
雪若放下手中的酒杯,斜昵了他一眼,瞪着迷离醉眼,“我的琴怎么跑你那里去了?”
玉阳子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说呢,你离宫这么久,这琴弦都断了,我这不是拿去修好了还你吗?”
说着便将琴摆放在她面前,“你试试看音色如何?”
雪若两颊微红,她皱眉有些不耐烦,推开酒杯,打了一个嗝,将双手放上了琴弦之上。
纤细而白皙的手指拨弄着七根琴弦,一曲“有所思”带着淡淡的忧伤自指尖流泻而出
*
耳旁有嘈杂的说话声,笑声和高亢的喜乐,眼前出现幢幢绰绰的人影。
她茫然地跟着谈笑风声的人群往前走,厅堂内红烛高烧,张灯结彩。
雪若怔然地站着,搞不清楚状况。
眼前好像是个喜堂,她迷茫地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俱是盛装,个个喜气洋洋,看上去都是贺喜的宾客。
她更加懵了,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新郎新娘交拜天地!”有人自堂上高声唱喏。
人群往前涌,都想看一看新人的模样,她站在最前面,也被推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好几步。
这才发现几步之遥的堂前站在一对穿着大红喜服的新人,新娘蒙着盖头,身形窈窕纤细。
新郎个子很高,从后面看身材挺拔如松,梳得整齐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雪若觉得那背影有点眼熟。
“别挤,别挤!”后面的人挤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弱弱地呼吁一下,可是没人搭理她。
“一拜天地!”
新人缓缓地转过身来,雪若好容易站住了脚,抬起头时,正好望见新郎的模样。
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盯着那新郎移不开视线。
心几乎要飞了出来,她一手按在胸前,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面前的场景就会像泡沫一样突然消失。
一字一句,喜极而泣,“上官逸”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她无法控制地上前, 奋力穿过前面拥挤的宾客,木然走到了新人跟前。
新郎也看到她了,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她没有看错, 是他。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触碰新郎的脸, 来确定这一切不是做梦。
“上官逸,你果然没死”她又哭又笑。
上官逸的目光有些难懂,似乎很紧张地观察堂上众人,不住用眼神向她暗示什么。
新娘也转过身来,胸口上下起伏, 显然有些情绪激动。
她有些懵懂,不明白他传递过来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转头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
喜堂上突然安静下来, 连喜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他们是刺客假扮的!快保护丞相!!”
她越来越懵,这时上官逸忽地从腰间闪出一把软剑,直直地向身后高堂位置上的一名老者刺去,那老者还没反应过来就中剑倒地。
眨眼功夫,堂上各处都有人亮出刀剑来, 喜堂上的宾客大惊失色, 惊叫着四处乱跑, 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厅外冲进来, 高喊:“抓刺客, 别让他们跑了!”
新娘把盖头一掀, 弯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与上官逸一起和那些冲进来的士兵缠斗在一起。
雪若呆呆地站在堂上, 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一名士兵的长刀向她砍过来,她才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一转头,发现那个士兵的刀又从侧面刺了过来。
肩头被人轻轻一扣,把她整个身体带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看见绯红的喜服扬起,剑光起落处鲜血飞溅,那名袭击她的士兵直挺挺地歪倒下去,头颈处血流如注。
上官逸的脸近在咫尺,她呆呆地望着他,完全忘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境地。
上官逸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用剑气筑起一道保护罩,很快冲进喜堂的士兵就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门外忽地跳进来几个穿黑衣的武士,一个个手里拿着奇特的兵器。
上官逸回头忽然对她喊了一声:“小心!”
她睁大眼看着他,寻思他要她小心什么,就听到“簇簇簇”几声暗器声响起,肩头一阵酸麻刺痛传来。
上官逸翩然跃起,厅上其余几人也各自躲闪开,众人站稳后见门口两个黑衣武士正举着一个状若竹筒的东西,对着他们。
上官逸倏忽扬手,两枚飞镖自他袖中飞出,发暗器的两人的脖子正中各插着一截短镖,翻着白眼先后倒了下去。
身后也传来闷闷的倒地声,上官逸回头,发现雪若捂着肩膀躺在地上
*
朦胧昏黄的烛光中,雪若迷迷糊糊睁开眼。
眼前仿佛是间客栈的卧房,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等下肩膀怎么又麻又痛。
偏头一看,顿时吓得不轻。
只见自己身上的衣裳半敞,领口大开露出一边雪白的肩膀,一个男人正低着头啃着自己的肩膀。
“啊!”她大叫了一声,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两手慌忙合拢了衣领。
那人抬起头,却是上官逸,他眉目依旧,唇间一抹艳红的血色。
“上官逸”雪若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喃喃道:“是你吗?这是哪里?”
上官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头往一旁放在桌上的铜盆里吐了一口血沫,淡淡道:“你中了龙城圣使的毒针,我方才已经替你把毒吸出来了。”
他手中翻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瓶,药瓶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这是去除余毒的药,也有收敛伤口的功效,等下你自己把药上了。”
雪若听话地从他手中接过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上官逸眸光闪动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半天才说:“雪若,是你回来了吗?”
雪若盯着他的脸,目光扫过他修长的眉、寒光泠泠的眼和凉薄的唇,最后停留在他乌黑如刀裁般的鬓角。
心慢慢地往下沉,失望如潮,一点点漫上来。
上官逸落寞地笑了笑,涩然道:“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雪若脸色发白,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泪意被生生逼了回去,表情亦冷了下来。
他不是上官逸。
他看上去比上官逸更年轻,鬓边也没有一丝白发,上官逸的眼神是坦荡而坚定,而他的眼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冷郁脆弱之感。
他是苏辰。
当她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同样也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几年前的空间,这一次不知道是八年前,还是七年前。
显然苏辰已经知道的她的身份了,那么这次是穿越到上次离开之后的时段吗?
她不清楚,也不关心,只觉得心灰意冷。
老天太会捉弄人了,这个时候竟然又给她安排了一次不合时宜的穿越。
苏辰显然被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给刺激到了,他从桌上捡起一块白帕子,低头仔细地擦着手指上的血迹,貌似随意地问:“你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雪若拢紧了身上的衣服,把被子拉到脖子处,阖上眼疲乏道:“苏辰,谢谢你救了我。我有些累,想一个人静静。”
苏辰垂下眼眸,轻声答应,“好!”
门被人重重推开,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涟漪,你什么意思啊?”
雪若闻声睁开眼,忙在床上坐得端正,望着门口叉着腰站着的女子,辨认了一番,不由道:“你是殷歌?”
她想起在太常府见过的那名盲女,据说她曾为了苏辰自残双目,眼下看到她双目明亮的样子,不免感叹原来这女子生得这般好看。
殷歌站在她床前,不依不饶道:“你装什么蒜啊?我问你,明明是大家安排好的计划,为什么你突然在喜堂上跳出来,对着苏辰胡言乱语,害得我们提前暴露身份,差点被他们抓住,任务差点失败!”
雪若一脸懵,看了看苏辰,又看了看殷歌,“我我不知道你们在执行任务抱歉啊”
苏辰挑眉,欲言又止。
殷歌表示无语,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信口胡说八道的人。
她眼睛瞪得溜圆,实在无法置信,“你!你在说笑吧?昨天晚上我们明明商量好的,我和苏辰假扮新郎新娘,你们潜伏在喜堂上这会儿你说自己不知道在执行任务,你逗我们玩啊?”
雪若有苦难言地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策略性转移话题:“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么隐秘的事情,你开着门说多不好,仔细被客栈的人都听见了”
殷歌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房门,古怪地看着她:“客栈?这明明是我们在百齐的暗桩地点,哪里有外人?”
雪若咳了咳,愁苦地撑住自己的额角,试图挡一挡各个方向投过来的锐利眼锋,却听苏辰道:“涟漪曾经受伤累及脑部,因此会出现短暂的失忆。殷歌,你就不要怪她了。”
他向雪若使了个眼色,雪若会意,马上一手捂着自己的太阳穴,皱眉哼唧道:“啊呦,我的头好痛感觉要炸开来了”
苏辰低头,微勾唇角。
“啊?失忆?”殷歌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病,张大嘴惊叹道:“那你还带她出来执行任务,风险太大了”
“行了,”苏辰站起来,打断她道:“这是我们斥候营内部的事情。殷歌你不要忘了,这次只是因为你的身形跟新娘相近,才请你客串一下,以后我们的任务你就不用费心了。”
殷歌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拖着苏辰的衣袖恳求道:“辰哥哥,你让我也加入斥候营吧,我想跟着你”
“胡闹!”苏辰冷冷回绝:“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不好,要做这样短命没前途的行当。”
“那她怎么可以做?”殷歌伸手指着雪若,“她脑子不好都能做杀手,我为何就不能做?”
苏辰一时语噎 ,还好此时又有两人进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快步走在前面眉目清秀的年轻后生在雪若床前停下脚步,激动道:“涟漪姐姐,你还好吧?”
雪若凝神一看,惊喜得脱口道:“许晗?”
她上下打量他,高兴道:“你长高了!”不知为何,明明是那么久没见了,她望着许晗的眼睛时,就好像昨天刚见过一样。
许晗莫名,转头看向苏辰,苏辰不动声色点点头,许晗立刻笑容灿烂起来,在床前蹲下:“涟漪姐姐,你没事儿就好!”
殷歌在后面冷笑:“她方才脑子突然坏了,失忆了,你们听听稀奇吗?”雪若皱了皱眉,感这个殷歌似乎对自己好像没有多少善意,话里话外都在针对她。
低沉的男声从后面传来:“原来是突然失忆了,难怪,我说怎么斥候营最厉害的女杀手,连武功都好像突然消失了呢。”
雪若侧头,许晗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负手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
她在脑袋里搜索了一下,认出此人同是清堂主门下的弟子,名叫贾巳。以前几次穿越过来时,与此人甚少有交集,这次没想到执行任务他也来了。
许晗抢着替雪若解释,贾巳似笑非笑不置可否,苏辰一脸冷峻不说话。
殷歌撅着嘴靠在墙上,两手抱在胸前,还在为方才苏辰的话生闷气。
从他们的交谈中雪若得知,原来这次的任务是刺杀百齐的丞相,他们得知丞相将参加远房侄女的婚礼,便提前去控制了新人一家,由苏辰和殷歌扮成新郎新娘,其余人扮成贺喜的宾客,在成亲礼上以苏辰暗号行动刺杀丞相。
没想到刚开始拜天地,因为她猝不及防地穿越进十三的身体,见到貌似上官逸的苏辰,失去控制。突然做出令其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生生把精心布好的局给搅和了。新人家人跳出来叫破了他们身份,还好苏辰反应迅速立刻出手刺杀丞相,最后众人经过一番殊死打斗,好在最终都囫囵地逃了出来。
雪若听完他们的交谈,默默出了一身冷汗,又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这穿过来的时机也真太刁钻了,可是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不知为啥,她觉得自己把计划搞砸了,苏辰似乎并不怎么生气,甚至看上去还有点高兴。
她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也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殷歌出门离开的时候狠狠地挖了雪若一眼,如果不是这个涟漪,她和辰哥哥已经拜了堂了,就算是执行任务不是真正的拜堂,她也觉得十分满足。
她非常怀疑涟漪是为了不让他们拜堂,才故意装出失忆的样子的。
晚饭的时候,几人不见雪若下来吃饭,苏辰让其他人先吃,自己上楼去叫。
雪若房间内空无一人,窗口洞开。
苏辰心中一惊,忙冲到窗边看,来不及思索,就毫不迟疑地从窗口跃了出去。
窗下不远处是二楼高高的屋顶,铺着青瓦的飞檐边缘,纤瘦的人儿站在一轮明月下,晚风吹得她身上衣袂飘飘,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下去。
“不要!雪若”身后传来压抑的声音。
雪若转过头,望见了不远处站着的苏辰。
他脸色有些难看,雪若摆摆手,挤出一个笑:“没你别误会,我不是寻短见。”
她吸了一口气,目光平静:“我只是想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去”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清冷的月色中, 她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岚,定定道:“他还在那边等着我,我不能在这里耽搁…”
说罢, 回头对他一笑, 纵身便要跃下数丈高的屋檐。
“等一下…”苏辰急促道,他往前微不可查挪了两步, 竭力冷静下来:“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你何以确定,身死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雪若有些茫然:“我也不确定。”
她眼中光芒亮起,“但是万一可以呢?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尝试一下。”
微微侧头, 月光在身后勾勒出一个秀美的侧影,她下定决心, “你不用拦我,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不由分说就要跳下去。
“你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苏辰突然厉声。
雪若神色一顿, 停下动作,焦急中带着愤怒的声音自后面继续传来,:“你擅自进入了十三的身体,擅自给她改名,现在还要自作主张结束她的性命”
她心头颤动, 回头看他, 想分辨却张口结舌:“我我只是想回去”
苏辰又上前半步, 目光如刀, 寒冷锋利:“她不过是个流落在杀手营的可怜女子, 你进入她的身体时可有征求过她的同意?你若从这里跳下去, 就算你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可是她却变成了一具死尸。我且问你, 她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你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问得她哑口无言,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知为何,心莫名地抽痛起来,这具身体仿佛对他刚才的话有了反应,她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正当她犹豫不决之时,苏辰向她伸出一只手,目光深沉如水,唤道:“雪若,过来”
雪若怔然望着他,漫天的星辰都尽数落入他漆黑的眼眸,眼前伫立风中的身影慢慢地,与记忆中的人儿重叠起来
上官逸披着玄青色的披风站在风雪中,寒霜染白了他的鬓角,他的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温柔而沙哑道:“雪若,不要闹了,听话。”
是那在魂梦深处朝思暮想的面容,是日夜萦绕在耳边的嗓音,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动容地望着他,放在屋檐边缘的脚听话地收了回来
不提防踩到一块松动的瓦片,瓦片掀起,从屋顶滚了下去,她一脚踩空,身体踉跄了一下,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苏辰眼疾手快,上前两步,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已经悬空在外的半个身体拉了回来。
他将她打横抱着,从窗口跃进房间,将她放在椅子上的时候,她的手还紧紧拽着他胸前的衣服,好像生怕他下一刻就要逃走一样。
苏辰咳了咳,轻声提醒道:“手松一下。”
她回神,慢慢松开手。
苏辰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被她抓得凌乱的前襟。
雪若失神地沉默片刻,忽道:“今后,你可以不要叫我雪若吗?”
苏辰一顿,不解道:“为什么?”
雪若道:“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你这样叫我。”
她低头想了想,“不然你就叫我阿若吧。”
见她偏过头去,脸上哀伤木然,他心底微凉,大约上官逸一直叫她雪若,她不想被外人也如此叫,遂点头答应:“好!”
两人从二楼房间下来时,殷歌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许晗忙高兴地起身,让人再重新上一遍菜。
殷歌见苏辰和雪若明显保持距离,并无半点亲密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笑盈盈地往旁边挪了一挪,亲热道:“辰哥哥,坐这边来。”
雪若看了一眼桌上,找了个斜边最远的位子坐了下来。
在殷歌的拉扯下,苏辰有些不情愿地在她身旁坐下。
许晗从厨房端出几碗热气腾腾的菜,把菜碗一一放在桌上,手被烫得直捂耳垂,不解道:“涟漪姐姐,苏辰哥,你们俩怎么坐那么远?”
他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就这么生份起来。
殷歌柳眉倒竖,狠狠挖了他一眼,“你话怎么那么多?桌子又不大,手一伸就能夹到菜了。”说着,夹了一筷子肉放在苏辰面前的盘子里,笑道:“辰哥哥快吃,待会儿凉了。”。
许晗不满,“你都吃完了,挤在苏辰哥旁边干嘛?”殷歌对他报以一个鬼脸。
许晗挨着雪若坐下,把一盘葱油鸡丝挪到苏辰面前,换了一盘清炒莲藕在她面前:“涟漪姐姐,你不爱吃葱,吃这个。”
雪若对他感激地笑笑,继续低头默默地扒着饭粒。
苏辰的目光淡淡扫过,这一次她回来,看上去心事重重,眉宇间仿佛锁着解不开的忧愁。
是在那个时空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雪若没有胃口,放下碗抬头,却发现对面坐着的贾巳正盯着自己,那眼神似笑非笑,看得她心中发毛。
除了殷歌之外,其余几人第二天便快马加鞭地返回斥候营。
雪若原本以为在喜堂上那么一闹,只是让这次任务没有全部完成,因为殷歌念叨说这次刺杀对象有两人,除了丞相之外,还有他身边的一个内阁学士。
那内阁学士本来也会来参加婚礼的,因为有事耽搁晚来了,苏辰他们本来准备等他到了一起动手,不料形势所迫不得不提前行动,所以那名内阁学士逃过一劫。
虽然没有杀掉内阁学士,但好歹也算完成了一大半任务,没有完成任务的处罚会相对轻一点,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当他们回到斥候营交差,齐刷刷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时,才知道他们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被苏辰刺杀的丞相并没有死,后来又被救了回来,而那个逃过一劫的内阁大臣迅速收集了他们的蛛丝马迹,百济正满世界地通缉他们。
因此他们跋山涉水辛苦筹划,最终却白忙活了一场。
斥候营对待没有完成任务的杀手向来毫不手软,苏辰、许晗、雪若和贾巳被绑在校场的柱子上,等待受罚。
雪若双手被粗麻绳牢牢固定住,抬头看到几个熟悉而焦虑的面孔,正是她的好友李申、钟午和倪丑他们几人。
带着倒钩的长鞭抽下来,第一个受刑的苏辰手臂上立刻绽开了一片血花,雪若心里一抽,张了张嘴,却被苏辰的眼神制止了。
等鞭子要抽到许晗身上时,雪若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她高声说这次任务失败完全是因为她一个人的失误导致的,是她的失误喜堂上将大家的身份暴露了,行动不得不仓促开始,才会导致最后的失败,因此理应由她一人来承担所有的刑罚。
风、清二位堂主肃容坐在高堂上,风堂主闻言震怒,冷声道依照营规,擅自行动破坏任务,罚鞭刑五十后,扔到寒冰洞三日。
在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特制的刑鞭打在身上时会将血肉勾住生生拉扯下来,一鞭下去身上血肉翻飞,就算铁打的汉子,鞭刑五十之后估计也没命了,再扔到后山极寒的寒冰洞里,那还不如直接一刀劈死来得痛快。
雪若沮丧地垂下头去,她太对不起十三了,昨日苏辰说的话她听进去,她即使占了十三的身子,也没有权利随意决定这具身体的死活,可这五十鞭下去,就算不死,十三这肉身怕也破碎不堪了。
没想到这杀手营对自己人竟如此狠毒,一次失误就要赶尽杀绝,但眼下的情境她也是束手无策。
其他几人被从柱子上松了下来,只有雪若一个人还被绑在上面,毒辣辣的日头刺得她睁不开眼。
五大三粗的壮汉拿着长鞭向她走过来,她瑟瑟发抖地闭上了眼睛,现在就算说出真相,其他人也只当她精神出了问题,没有人会相信的,她只求快一点结束就好
也许,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心里又升起希翼,她闭着眼睛,坦然地等待鞭刑的降落。
“住手!”一声断喝让鞭子挥到一半的壮汉把手停在半空。
雪若猝然睁眼,转头望去,却见苏辰掀起衣摆,在二位堂主面前双膝跪下。
雪若大为震撼,他要干什么?
苏辰说他是这项任务的领头人,其他的人只是从旁协助,他作为领头人,理应承担任务失败的主要罪责。
他愿意将功补过,独自一人再前往百齐刺杀丞相和内阁大臣。
啊这?
雪若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她马上转头去看二位堂主的反应。
风堂主和清堂主低声商量了几句,风堂主原本觉得苏辰一人前去风险太大,容易暴露斥候营行踪,不太赞同。但清堂主在一旁不知道劝说了什么,风堂主最终同意了苏辰的请求。
他说,好,给你三日期限,三日内涟漪就绑在着校场之上。如果三日之内你回来了,她的五十鞭刑可免除,如果你没有在三日之内回来,即刻行刑。
苏辰允诺,手臂上的伤口都没有包扎,头也不回地骑马离开了斥候营。
雪若心情有点复杂,看来这次又回不去了,还把苏辰给连累了。
她真心觉得苏辰不必这样,果然他对十三还是有些情谊的,不忍看她受刑而死。
说到底,都是她的锅。
她恹恹地低下头去。
她被绑在柱子承受风吹日晒,两位堂主下令三日内不能给她吃喝。
第一日半夜的时候,李申和许晗几个偷偷给她来送吃的,后来被侍卫发现,一人挨了一顿板子被看管起来了。
两日颗粒未进后,雪若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脸上嘴唇干裂,头昏眼花,双脚止不住发软。好在第二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她抬起头,张开嘴接些雨水喝,才略微缓过起来。
苏辰一个人独闯龙潭虎穴,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任务,她心中十分渺茫,觉得生命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流逝,天亮之后等待她的就是五十鞭刑。
她气息奄奄地望着渐渐发白的天际,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希翼,眼中也出现了神采。
她要回去,上官逸还在那边等着她,等她去找到他。
然而,她终究又未能如愿。
第三天快结束的时候,苏辰骑马长驱直入校场内,对雪若行刑的壮汉手上的鞭子被飞镖击落,苏辰浑身是血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将装着两颗人头的布袋扔在了二位堂主的面前
雪若的五十鞭刑被免除了,但仍需关寒冰洞受罚三天。
不料,就连这三天挨冻,也被苏辰包揽到自己身上了。
许晗和李申他们冲上去,一人一边扶住从柱子上放下来奄奄一息的雪若。
雪若半睁着眼,远远地见苏辰被几个地候押着往后面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七分歉疚三分感动。
她在柱子上绑了三天,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了,如果再扔到寒冰洞里三天,大约也去掉半条命了。
看来,他对十三还是颇有感情的,舍不得她死,舍不得她受伤,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寻思等他从寒冰洞出来,得炖个黄油老母鸡汤替他补补身子,替十三好好感谢一下。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青山绿水掩映着一间茅草小屋, 雪若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鬼神医。
这位号称医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秘人物,在雪若看来,不过是位面目慈祥, 白发苍苍的老者。
她好奇地打量着竹架子上摆着的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看看这个,闻闻那个, 尤其对那一整面墙的古籍医书爱不释手,以至于鬼神医站在她身后的时候都没发现。
“你对这些药感兴趣?”鬼神医探出头来。
雪若被他下了一跳,转过身来,好奇地打量鬼神医,“原来你就是鬼神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鬼神医从她手中拿过一瓶药丸。
雪若不好意思地点头, 如数家珍一般报出上面摆着的几种药名和药理,赞叹这里好些药材她只在古书中见过。
“想不到你这小丫头居然对医术感兴趣, 以前看你来都是不声不响的。”鬼神医叹道:“你倒是福气好,自己惹了事情, 有人挺身背锅,你浑身上下完好无损,那人昨日来倒是一番凋零的模样。”
雪若吃惊,忙关切道:“你是说苏辰?他的伤怎样?”
鬼神医道:“身上的外伤倒是不打紧,只是….那个寒冰洞恐怕他吃不消。”
雪若捏紧了衣裳的布料, “你是说….他身上的寒症?”她想起那次苏辰掉落寒潭后寒症发作, 差点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鬼神医诧异, “你竟然知晓?他隐藏得严实, 这营里怕是没有几人知道的。”
他会心一笑, 轻抚着下巴上的白胡须:“听说你们两人是一对冤家, 没想到啊….你犯错他顶包,他的事情也不瞒你,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夫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雪若尴尬地笑笑,心中却不期然地升起疑问,苏辰有寒疾,上官逸身上也有寒疾,怎会如此凑巧。
遂恭敬问道:“神医,我也曾查过医书,这寒疾其实为一种病像,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之疾,也有后天得的,我虽粗浅通晓几分医术,但鲜少坐堂问诊,是否这是一种常见疾病呢?请神医指点。”
鬼神医思索了片刻,答道:“确实有不少人得此病,但苏辰的寒疾与寻常人不同,他应是年幼时便中了慢性的毒。那下毒者手段歹毒,下的是极其微量的毒,令人无法察觉,毒素在中毒之人身上逐渐累积,数年之后蔓延五脏六腑,损耗筋脉气血,发现时想要清除十分困难,只能抑制。这寒疾便是毒发后带来的,只能天长地久地伴随这中毒之人了。”
雪若只听得毛骨悚然,诧异道:“可知是谁这么狠毒,对他下毒?”
鬼神医摇头,“他从不肯说,他的营中备案说他是个孤儿,从小是师父带大的,为了给师父治病才卖身投靠斥候营的。”
雪若问道:“他师父是什么病?”
鬼神医瞪了她一眼,道:“今日我与你说了过多了,”
雪若一见急了,忙牵袖哀求,“求神医告诉我。”
鬼神医被她纠缠不过,叹息道:“也罢,我一人在此寂寞多年了,难得有个小丫头也对医术感兴趣,便与你多说两句吧。”
他的目光渐渐凝重,“他师父是中了腐骨穿心掌,据说这是来自西域的邪门武功,导致他真气逆行,走火入魔。这些年我用药稳住了他的病情,但现在也仅仅是不死不活,维持性命罢了。”
雪若心中一动,腐骨穿心掌,好熟悉的名字,她记得有一次左子衿提到各种奇门武功导致的内外伤治疗之法时,他曾经提到过这个腐骨穿心掌,需要用什么治疗来着,她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
忽地一拍脑袋,问道:“神医,是不是有一个卧蚕花可以治疗腐骨穿心掌的内伤?”
“不错,但是卧蚕花只能起缓解作用,要治好他的伤还需要一味药引,我翻遍药典也没找到。”鬼神医点头道,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忽地凉飕飕问道:“听说你改了个名字?”
“你不是十三吧?”他狐疑地盯着她的脸看,“莫不是易容了吧?你上一次来的时候可是连绿豆汤可以清热解毒都不知道的。”
雪若眼皮一跳,马上硬气地把脖子伸过去,捏着自己脸道:“这张脸如假包换,不信你检查。”
见她说得坦然,鬼神医只是瞟了她一眼,并不查看。
雪若忙趁热打铁:“对了神医,我想求你两桩事情,我担心苏辰的寒症在那寒冰洞会发作,你日常替他看病,可有什么药丸可以替他压制一二?还有一件事”
她不晓得自己要求是否算过分,厚着脸皮继续道:“嗯神医我可以有空到你这里来看看这些医书吗?”
鬼神医斜眼看着她,“我凭什么要答应你?此番你性情有变,令人生疑问,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十三,又或者是什么潜伏进来的奸细。”
雪若有些发急:“我不是十三又是谁,我只是改了个名而已”
鬼神医嘿嘿一笑,转身在竹架子上摸索一番,回来时摊开的掌心放着一粒乌黑莹润的药丸:“这颗药叫露真丸,你若要证明自己就是十三,就把它吃下去。”
雪若一怔,瞪着他手中的药,却不伸手去拿。
鬼神医得意地笑,“怎么不敢吃了?看来被老夫猜中了,你是个冒牌货。”
雪若挑眉,把心一横:“有什么不敢,吃就吃。”她一把抓起药丸,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咽下去,吃得太快被呛得咳嗽,抱怨道:“这什么破药丸子,一股子臭脚丫子味。”
她从桌上倒了杯冷茶灌下,才缓过来,静坐片刻,忽肃容不语。
鬼神医顺势问道:“你到底是谁?”
雪若迷离地望着他,喃喃道:“其实我并非什么十三。我乃是”
鬼神医神情一震,竖起耳朵听她要说啥,“你是谁?”
却听她幽怨地叹了一口气:“宫楼清冷,空闺独守,因此落下凡尘寻找有缘之人”
鬼神医皱眉,“什么?什么下凡尘,你究竟是谁?”
雪若转过头来,煞有介事:“小女姓嫦,单名一个娥”
见鬼神医被戏弄得吹胡子瞪眼,她忍俊不禁,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鬼神医白胡子假装气呼呼,:“小丫头片子,居然敢戏耍老夫。”旋即也哈哈大笑,“方才进门时见你愁眉不展,郁结于内,如今总算是开怀了。”
雪若心头一暖,原来他是在逗自己乐,便伸手讨要治疗寒症的药,鬼神医给了她一瓶用红布塞子封住的瓷瓶,雪若想要去揭开那塞子看看是什么药,却被鬼神医阻止了,说里面的药会挥发,用之前不要开启。
出门前,雪若问鬼神医,你方才给我吃得真的是露真丸吗?
鬼神医笑得高深莫测。
雪若将药瓶揣在怀里,一路摸回自己的屋子,收拾了些东西卷了个包袱,便急匆匆地往寒冰洞赶。
她方才向李申打听过了,那个寒冰洞是斥候营惩罚犯错弟子的地方,它的入口其实就在后山寒潭旁那个水雾袅绕的瀑布后面。
她不会轻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嗖地就飞进瀑布里面,只能扶着岩壁慢慢走过去,这样势必有进去的时候会被那瀑布浇透,好在她早有准备,身上披了件蓑衣,又在屋内找了一块油纸把怀里的东西包着严严实实,一切准备就绪,才闭上眼睛冲进瀑布里。
就算穿着蓑衣,飞溅的水花还是把她的头发和衣服打湿了不少,一进入洞内,寒气扑面而来,眼前好似进入一个白色的冰雪世界,洞内的一切都被严冰凝结住,没想到苍暝山深处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终年封冻的山洞。
她抱紧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地往前走,没走多久就看到盘腿坐在洞内一块大冰块上的苏辰,他双目紧闭,嘴唇发白,身体不住颤抖,眉毛上头发上都沾着冰霜。
“苏辰。”她叫着他的名字,激动地奔过去。
苏辰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她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是来看你的呀。”她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大包袱里面变戏法一眼地拿出一个坐垫,一床薄被和两件披风。
“喂,站起来一下。”她推了推苏辰,苏辰起身挪了个位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厚坐垫放在他刚才坐的位置上,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在上面,给他系上两件披风,再裹上一床薄被,完了还没忘记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披风的帽子兜在他头上。
行云流水一般做完这一切,她看着被裹成一座小山一样的苏辰,满意地拍了拍手,问道:“现在没那么冷了吧?”
苏辰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没带个火炉进来?”
雪若一拍脑袋,追悔莫及:“啊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她眼珠咕噜一转,狡黠笑道:“我带了这个”
苏辰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她塞进来一个暖暖的碳手炉,他犹豫道:“可是我在受罚”
雪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又掏出一个纸袋子,两只手指从里面捻出一块蜜汁果脯,塞进他嘴里,自言自语道:“别看这个果脯个头这么小,特别扛饿,吃一块可以顶好几个时辰呢。”
见苏辰似有不安,她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放心吧,那些看守的地候们都被我收买了,他们会每天放我进来看你的,你是为了我顶过才受罚的,我岂能让你一个人遭罪不管你呢。”
苏辰低头微笑,想了想,又问道:“你是怎么收买他们的?”
雪若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用你箱子里的金叶子,我上次看你放在那里的。”
她摊手:“我又没钱。”
苏辰一噎,无话可说。
“对了,还有这个,”她坐在他身旁,摸索出鬼神医给她的药瓶,“这是鬼神医给的压制你体内寒症的药,你快喝了吧。”
说着她就要去拔那要红布塞子,不料那塞子塞得甚紧,她拔了两下都没拔出来,一急之下便用牙齿咬住那红布,把那塞子给拽了出来。
微甜的感觉在口腔中弥漫,她干干地咽了咽口水,忽然脑袋晕乎起来,两个太阳穴隐隐发涨,她捂着脑袋,看着眼前的景物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苏辰变成了好几个交叠的人影。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拍了拍脑袋努力使自己清醒下来,过了一会儿,朦胧的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她看清楚了面前唤她的人,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容色俊逸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只是两鬓微微有些灰白。
心里压抑许久的难受如决堤之水瞬间涌了出来,她哭得泪流满面。
“是你回来了吗?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我不该给你下药,不该看到你被绑在雪地里受刑还无动于衷,我以为我以为允轩就只是惩罚你一下,我不知道他想要杀你,我也不知道你病得那么严重,你是不是很恨我?你一定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你先松一下手。”那人有些艰难地道。
“我不松!”她摇头,眼泪横飞,一边絮絮叨叨道:“上官逸,你知道吗?其实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只是,那个时候我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就捉弄你,想显得自己很聪明很特别,这样你或许会注意到我,结果我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呜呜呜,我太惨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感叹和哭泣,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很久。
被她抱着的那个人不再挣扎,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她清醒过来。
脑子渐渐清明后,她猝然松开手,茫然地瞪着苏辰。
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抹全身泪水,她被自己吓倒:“苏辰那个刚才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清了”
苏辰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垫子,把刚才情急掉落的披风和棉被一件件裹上,面无表情道:“你莫不是吃了鬼神医的露真丸?”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一时语塞, 马上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露真丸?大约在柱子上绑太久了,一时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避开苏辰的目光, 揉了揉太阳穴, 慢慢想起了自己方才不受控制的表现,顿时尴尬得脚趾抠地, 暗暗在心底画个圈圈诅咒为老不尊的鬼神医。
看来他在那个药瓶的红布塞子上动了手脚,那个所谓的露真丸要药引才能催动,药引就被他下在那个红布上了。
苏辰盯着手中的暖炉,炭火的热力徐徐传递到掌心。
“你就那么喜欢上官逸吗?”许是山洞回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茫。
“呃”雪若脸色微变, 她显然不太愿意提及这个,停顿了一会, 叹了口气:“是的。”
苏辰脸上的神色黯淡下去,低头拨弄着手炉套上的一缕流苏, “看你那么伤心的样子,他是死了吗?”
他忍不住想,若是有天她也能为自己这样哭一场,那就算死,也值得。
“他没有死!”雪若立刻否认, 甚至有些气恼, 似乎很忌讳别人把上官逸和死这个词相提并论, 恶狠狠地反驳:“他只是受伤了, 躲起来了, 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他看出她的坚定中有着薄冰般的脆弱, 可以想象那人一定凶多吉少,她固执地不肯接受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既是说给别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找到那人是支持她坚强活着的理由。
他不知道她在那个世界具体经历了什么,但终于明白这一次她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要回去了。
再见到她,跟前两次有明显不一样,她成熟了许多,不像原来那样爱笑爱闹满嘴跑马车了。虽然偶尔也流露出调皮灵动的本性,但更多的时候神情都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呆滞,常常一个人枯坐半天不说话。
他有些心疼,但马上就自嘲起来,她的喜怒哀乐从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又与他这个外人有何相干呢?
见苏辰沉默不言,雪若自觉方才语气有些重,或许让他不快了。
她咳了咳,把瓷瓶上的红布扯掉扔了,只留下里面的软木塞子,把瓶子递给苏辰:“好了,你快把药喝了吧。”瓶中似乎装着什么药水,晃几晃几的。
苏辰将鼻子凑近瓶口,不觉低笑,仰头将瓶内的药水一饮而下。
雪若心中起疑,从他手中拿过空瓶子闻了闻,诧异道:“这…好像是酒?”
苏辰的两颊微微显出绯红的色泽,更显得眼睫漆黑,眉目如画,他点头:“不错,酒能暖身御寒。”
雪若恍然。
一直以来,她总想着用药物去压制和治疗病症,却忽视了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又互为辅佐的基本道理,其实身边最常见和普通的食材和原料,如果善加利用,同样可以达到治病保健的作用。
既然苏辰身上的寒症无法根除,那么要做的就是在他虚寒的身体里加一把火,用热性来抵消寒性,酒就是最好的暖身之物,而这酒应是添加了数味热性的药材泡制而成的,对压制的寒症来说更有助益。
她在心中暗暗佩服鬼神医的医术。
“鬼神医,你出来!”雪若叉腰站在茅草屋里高声叫着。
内屋的门帘掀起来,鬼神医从里面信步走出来,笑眯眯道:“哦呦,这不是那个有两个名字,没有半分内力的冒牌女杀手吗?”
一句话把雪若的气焰顿时打下了矮了半截,她有些局促,硬撑着道:“你…你胡说什么?谁没内力了?”
鬼神医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好整以暇道:“之前我探了探你的内力,你虽然有内力但是如同一盘散沙,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凝聚内力,跟不会武功的常人没有区别。”
他瞥了她一眼:“我可有说错?”
雪若挠了挠头,“我要说有天早晨起来,我发现自己忘了全部武功,你信吗?”
鬼神医做出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信,干嘛不信?虽然你的行事、谈吐和性情与之前的十三大相径庭,但你这身体脉象和脸应该没换过,所以你的症状不仅仅是脑子坏了,而且好像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对不对?”
雪若吓得差点跳起来,表面镇定,内里早已慌得一匹,这鬼神医还真是个神人,他仅凭洞察和推断就能揭穿她魂穿的本质,有点不可思议。
她在心里思索该如何应对,此人揭穿她的目的何在,为何不直接向堂主去告发她?
鬼神医在椅子上坐下,边整理衣摆边懒洋洋道:“话说你刚才气势汹汹地叫我,是来寻仇的吗?”
雪若这才想起要找他算账的事情,勉强鼓起气势,:“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那个酒瓶子上下毒暗算我?!”
鬼神医眼中一亮,“被你发现了?小丫头倒也不笨。”
他凑近身子,一脸八卦:“所以,你向苏辰告白了?啊呀呀,老夫没能亲眼目睹,惜哉痛哉啊!”做出一番捶胸顿足的模样。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雪若看着眼前这个老顽童,心中又气又好笑:“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没你想的那种龌龊心思。”
“没什么?”鬼神医满脸失落,表情堪比满心期待打开一个西瓜,发现里面全是白瓤,他马上笃定道:“你没什么,他也许未必呵呵….”
这鬼神医是媒婆转世吗,乱扯红线简直闲得慌!
雪若白了他一眼,不跟他掰扯这些无聊话题了,也不见外地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下,大咧咧道:“你暗算我,我宽宏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再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鬼神医愁苦道:“你怎么这么多要求啊,我好怕怕呀。”
“莫怕莫怕,对你来说小菜一碟。”雪若搁下茶杯,表情诚恳,“你能收我做个徒弟吗?我想跟你学医术。”
鬼神医摇头, “我从不收徒,” 白胡子吹起,他瞥了她一眼:“再说收你为徒有什么好处?”
看出来这老顽童其实心肠很软,雪若心中暗喜,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端着笑放下身段,“这里的饭菜这么难吃,我可以烧好吃的菜给师父您老人家吃,我的烧菜水平可是呃御厨水平呢。”说得快,差点把紫宸宫三个字说出来,还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用含糊不清的发音混了过去。
“呦呦呦,都师父您老人家了。”鬼神医笑道,他高深莫测地想了想,“你的条件倒是有点吸引力,不过我平生有一个愿望一直没能达成,深以为憾。你若愿意帮我达成,我倒是可以考虑。”他笑嘻嘻道。
雪若眼睛放光,来了精神:“什么愿望,如果我能做到,定然尽力一试。”
鬼神医语速飞快,“我一直想做成功一次媒,我看苏辰那小子不错,你让我把你们两个凑合成一对,给我过把做媒的瘾就行!”
这老头儿果真媒婆转世,雪若无语。
“滚!这事没得商量。”她拒绝得斩钉截铁。
“老夫看人很准的,你再考虑考虑哈哈哈哈”
雪若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赖在鬼神医那里不走,最终逼得他答应收她为徒,还在他的茅草屋里看了一下午的医书,再赶去与许晗、李申几个吃了顿晚饭,这一天过得还算充实。
她寻思着明天烧几个菜去孝敬自己的新师父,烧好后分一点给苏辰送过去,再给他换个手炉,还有两天他就可以从寒冰洞里出来了…
既然一时半会走不了,只能先在这里尽量不痛苦地待下去了。
她想起前两次回去的时候,都能回到穿越前的那一刻,也就是说无论她在这个空间待多久,原来的世界仿佛停下来了,直到她回去的那一刻重新启动,如此想来倒也心定一点。
但前两次是怎样回去的?
她努力思索着,第一次是在上官府的门口,第二次在被刺客袭击的时候,就毫无征兆地回去了,两次的事件好像并无关联,那回到原来世界的关键所在究竟是什么呢?
依稀记得两次都是被丫鬟叫醒就穿越回去了,难道开启回去之门的关键是她在那个世界被唤醒?
她暗道糟糕,这一次她身边只有拿着琴来试弦的玉阳子,这个散漫的牛鼻子老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及时叫醒她,还是看到她昏睡过去就脚底抹油回钦天阁喝酒去了?
那她岂不是要被困在这个空间了?
她越想越心急,狠不能隔空传音给玉阳子,赶紧把在那个世界的自己叫醒,好让她马上就回去。
不觉已到了自己的小院,手刚触碰到屋门,门忽地开了。
她心中纳罕,记得离开的时候明明把门关的紧紧的。
屋内一片漆黑,这夜没有月光,她的双眼很快浸入黑暗中,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桌子的方向,想找火折子去点蜡烛。
忽然门“吱呀”一声自动关上了,她心内一紧,屋内无风,门怎么可能由内向外关上,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屋里有人。
“什么人?”她刚喊出声,后颈处就一阵酸麻,浑身软得像一滩水歪到下去。
尚未反应过来,倒下的身子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晕头转向地被打横抱了起来。
竟是个强壮男人,他身上的气息十分陌生,她顿时乱了方寸,张嘴欲呼救却发现没有声音,原来自己的穴位也被封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放在床上,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腰带。
“呜…呜…”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她无法反抗,惊怒交加,努力在黑暗中想看清楚那人的脸。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一线白光从纸窗的缝隙中照进屋子内,照在那人的脸上,借着晦暗的光线,她终于辨认出了那人的脸。
竟然是清堂主乔冥。
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浑身汗毛林立,后背阵阵恶寒。
怎么会是清堂主,他为何深夜潜入自己的卧房欲行非礼?
清堂主解开她的腰带后,伸出略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用指腹一点点,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叹息道:“十三,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总是在我面前晃,我真的克制不住。你知道吗,我天天都想再要你。”
雪若恶心得快吐出来了,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表达拒绝和厌恶。
清堂主伸手扯开了她的外衫,托着她的后颈坐起来,快速地将她的外衣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亵衣。
见她眼睛瞪得滚圆,眼泪不住地从两旁流下来,便伸手替她抹了抹泪水,冷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他爱怜地将她一缕垂在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见她敞开的衣襟下露出一段雪白优美的锁骨,忍不住俯下身亲吻,热烘烘的呼气喷在她脸上,不住感叹,“多美的身体啊,可惜你总是穿得像个男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每次我都想把这外面的累赘给你剥去…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低声说着情话,雪若听来一阵阵犯呕,平日在堂下看这清堂主还算和蔼正经,现在真是油腻猥琐令人恶心得紧,她在心中大声呼喊,等一下!打住!住手!我不是十三…
可惜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将她头上的发绳解了,把她一头泼墨般的长发在枕间铺散开来,低声道:“你看你这样多妩媚,多有女人味,”
他半个身体都趴上面,手指不厌其烦地刮过她光洁的脸庞,“你哭什么哭,当年你那么小都愿意陪老堂主睡,难道我连那个老家伙都不如吗?你知道吗,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那个时候的样子,你在身下颤抖和哭泣的模样,微红如熟透蜜桃的脸蛋,真是惹人怜惜啊我一直惦记着你伺候人的功夫呢”
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摩挲,“还有你这让人欲死欲仙的手”
要不是不能动,雪若真想把手给砍了。
“可惜,你武功练成后,就再也不让我碰了。没想到你摔伤失忆后竟然功力大减。这,是不是预示着,我们又要重修旧好了…”清堂主兴致勃勃地说,一边亲吻着她的耳垂。
雪若觉得今晚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遭受了一场浩劫般被严重地污染了,她忽然明白了苏辰说的“十三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含义了,没想到一个孤女在全是如狼似虎男人的杀手营里要想生存,她只能以身体为代价来依附强者,才能活下去。
现在不是她为十三悲天悯人的时候,虽然这身子是十三的,但如今身子里的意识是她的,她得想办法自救才行。
可是她全身上下连个小手指都动不了,唯一能转动的只有眼睛。
乔冥正要动手进一步轻薄她,忽低头对上了她的眼前,她不知何时止了哭,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波光潋滟地望着他,甚是撩人。
他心中一动,“我也不想玩一块不会动的木头,我喜欢你以前在床上娇怯又风情的样子,你乖乖听话,我便解开你的穴道,若是你答应了,便转动一下眼睛。”
雪若连忙动了动眼睛,乔冥满意微笑,伸手一点,她浑身的禁制顿时松开,喘了一口气,抬眸定定地看着乔冥。
乔冥见她解了穴以后不吵不闹,放下心来道:“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说着就要去扯她白色的亵衣,不料被她轻轻地握住手。
雪若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那些卑兹罕胡女陪客时的眼神,暗暗吸了一口气,对乔冥微笑了一下。
可能长久以来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忽然见她媚眼如丝一笑,仿若暗夜中盛开的花朵,带着极度清纯的诱惑,乔冥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要被勾走,心中有火腾地窜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就要乱摸。
手腕被她蓦地握住,见她阻拦,他刚要变色,却见她素手一挑,轻松地解开他的腰带,“堂主,急什么,让奴家来服侍堂主一场”
乔冥大喜过望,她竟然如此知情达意,便顺从地停下动作,任由她替自己脱衣服。
雪若含笑望着他,手缓缓攀上他的两个衣领,笑容渐深,她在心中默念:
三、二、一
三个数还没有念完,乔誉撑着床的手一软,重重地摔在她身上。
她呼出一口气。
嫌恶地将这可恶的男人从身上挪开,抬腿一脚将昏睡的他踹下了床,怒气未消地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
第二天去寒冰洞送饭的是李申,他带来了一饭盒丰盛的饭菜,对苏辰说是涟漪嘱托他来的。
苏辰有些诧异,问涟漪她人呢?
李申皱眉道,今天清堂主突然命令她去执行一项紧急的任务,好像是去北魏的广元巡按府盗取军机图,她一早带上许晗就动身了。
苏辰惊道:“就她和许晗两人去吗?”
李申点头,“是的,清堂主不让其他人协助她”
苏辰失神地坐了下去,脸上出现隐隐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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