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温来寒山寺,是来追查谭逸的下落的。
自打那日他交代韩大人,若是证据确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后,谭逸就失踪了。
谭家人一口咬定谭逸是自己出去后再没回来,没有证据,也不能判定谭家包庇罪犯。
韩大人暗地里派人查了好久,最后见时间过去太久,实在没法交代了,才同太子坦白了。
而晏温听说谭逸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寒山寺附近后,原本说让薛念去查的话锋当即一转,又说要亲自过来一趟。
晏温最近这一段时间也委实忙碌。
为了去寒山寺,熬了两个大夜将其余事务提前处理完成,这才给自己匀出了一天的时间,计划天不亮便出发,傍晚返回,夜里就能回到东宫。
来去只耽搁一天的早朝。
这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晌午,马车直接驶入寒山寺,院子里早就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晏温下了马车,为首的住持上前同他见礼,而后领着他朝客房方向走去。
“殿下路上辛苦,先请到客房歇息片刻,我这便将人请过来。”
晏温眉眼温润,双手合十对住持回了一礼,语气平缓而温和:
“那就劳烦住持了。”
住持微微侧身避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绕过正厅上了长廊。
到了长廊拐弯的时候,晏温视线微微侧了回去,不动声色地朝方才院中那堆人里扫了一眼。
只一瞬,又迅速收了回来。
晏温今日来的时间紧,刚一坐定,住持便将当时见到谭逸的小沙弥请了过来。
那小沙弥说自己是恰好去后山采药,看到的那人。
那人本就有些鬼鬼祟祟,再加之他身上穿的衣裳十分华贵,并不像这附近的山民,他才对那人印象深刻。
晏温细细询问了他一番,又叫人将其他可能的证人证物全都传唤了过来。
太子亲自来审问,效率自然高很多,可饶是如此,所有人证物证彻底盘查完也到了戌时三刻。
待到所有人都出去,李福安才上前,看了看天色,犹豫道,“殿下,此刻天色已晚,您是在此用完斋饭再回,还是在回去的路上先垫垫?”
太子不止一次因为公事耽搁吃饭,但回去的路上要走一段临近悬崖的山路,若是太晚恐怕不安全。
晏温没出声,手底下似乎在写着什么。
李福安便也没再多问,悄悄退后了一步。
等了一会儿,晏温将笔搁下,将方才画的路线图递给李福安,这才同他说道:
“这是整个香山的地形图,用红笔画出来的是谭逸可能的潜藏地,让暗卫派人顺着小路去搜。”
李福安接过宣纸,心底愈发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听太子又道:
“让人端些斋饭来,孤先去外面透透气。”
没说回宫,也没说不回宫。
既然太子说去透透气,李福安便没跟去,在太子出去后,他先去吩咐了斋饭,之后又拿着图纸去找了薛念。
寒山寺这两日因着晏温要来,谢绝了其他香客,此刻院中十分静谧,唯有鸟语虫鸣声从幽深的树林中传来。
冷白色的月光洒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如水一般清亮,不远处的廊下挂着几盏昏黄的宫灯,风一吹,宫灯轻轻晃动,地下昏黄的圆形光晕便也跟着晃了晃。
一阵带着潮气的夜风吹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火气。
他安静地在院中站了片刻,月光倾洒,男人颀长的身影不染纤尘。
晏温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某间灯火通明的殿宇,想了想,抬走朝那个方向走去。
亮灯的大殿是寺庙里供奉佛祖的佛堂,晏温走进院子里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火味道。
殿内虽然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他不由放轻了脚步。
树枝摇曳,影子如水中藻动,钟声从不远处传来,寂落之音,如覆一层薄霜。
他缓缓走上台阶,绕过回廊,还未走到门口时,视线不经意间一扫,透过洞开的窗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晏温脚步一顿,停在了窗外,静静看着她的侧影,呼吸不自觉轻缓了下来。
小姑娘身着一身素白色衣裳,衣料瞧着就是寺庙寻常的粗布,然而穿在她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素净清丽。
她的全身上下并未佩戴一件首饰钗环,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仅用一条淡黄色的发带绑着,松松散落在身后。
她就那般安静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垫子上,正虔诚地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着黄表。
微风吹进殿内,她的长发随风微微飞舞,发梢拂过她小巧的耳垂和粉白的脸颊。
晏温呼吸微滞,眸底骤然变得幽深。
少女的侧颜看起来异常乖巧温顺,白皙无暇的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透出淡淡的红粉,卷翘的眼睫轻轻扇动,双唇如玫瑰花瓣娇艳欲滴,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晏温很少见到沈若怜这般素净婉约的时候。
在他印象中,从小到大,她都偏爱艳丽的颜色,也喜爱一些亮眼的珠宝首饰,性格总是明艳跳脱,还总爱跟他撒娇,动不动就哭。
如今骤然瞧见如此安静素淡的沈若怜,竟让他在一瞬间发现,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姑娘长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从女孩长成了女人,她不再只是他的妹妹,更多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从前那些荒诞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这一次却不再有缥缈虚无的距离感,反而被一种深陷其中的纷乱包裹。
不知是不是晏温的错觉,烟雾缭绕的香火味道中,隐隐蹿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橙味。
是她身上的味道。
晏温卸下拇指上的扳指,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正打算离开,忽见她又拿起了一张纸,才靠近火盆,她忽然小小的叫了一声,身子轻轻一抖,似是被什么吓着了。
接着,一只黑色的小虫顺着墙角快速蹿入了阴影里。
晏温顿住脚步看她,本以为以她从前的性子,定会丢了手中的黄表纸,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直接离开。
却不想她只是安静跪坐了一会儿,似乎是默默平复了一下心绪,便又强忍着害怕继续了。
晏温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变得越发复杂幽深。
半晌,他将视线从沈若怜身上移到了她面前的佛像上。
慈眉善目的佛祖神色悲悯,温和地睥睨着众生。
看了良久,晏温面容平静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下,接着神色如常地转身下了台阶,朝外走去。
他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重新沐浴在月色下,像是从一张无形的网中挣脱了出来。
离开的步伐也同来时一样沉稳。
李福安刚摆好斋饭,提着灯笼正打算去门口寻找晏温,就见远处快步走来一道人影。
李福安快步迎了上去,“殿——”
“回宫。”
那道身影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带起一阵凉意,空气里只留下冷冷两个字。
李福安:“……”
李福安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还没等住持出来相送,晏温已经坐在马车中等着了,他只好安排小顺子留下来,同住持道别,自己则跟着大部队同太子一道先行朝山下去。
李福安其实心里有些琢磨不透,殿下这次明明都来了寒山寺,为何不见他提一句嘉宁公主。
殿下从小宠着公主,此前即便是公主再怎样惹了殿下不快,也从没见殿下生过这么久的气。
他本以为这次来寒山寺,殿下定会将公主带回去的,却不想,到走都没提半句关于带公主回去的话。
-
沈若怜前几日便知道晏温要来寒山寺,是以为了避开他,昨日一整天她都待在房中没出门。
就连斋饭也是小沙弥送过来的。
及至到了晚间听得外面没了动静,她才去正殿里将当日的祷告做完。
回去时候夜已经深了,今日便起得晚了些。
晨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沈若怜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其实她是有些想他的,这么多年,两人几乎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
昨日她在房中,一想到他在离她不远的另一间厢房里,她就觉得心跳莫名加快,总是有种想去见他的冲动。
她想问他,为什么她说要走,他就真将她丢在这里大半个月不闻不问。
但他不来见她,她又不想再腆着脸上赶着往上贴。
——那夜他说的那些话委实有些伤人,那是她第一次面对他时,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沈若怜搓了搓鼻尖,小小哼了一声。
随便吧,他走了就走了,她就在这寺庙里待到出嫁,反正待会儿约了裴词安一起去后山踏青,她又不会觉得无聊。
看了看窗外的日光,沈若怜估摸着裴词安也快来了,她起身穿了鞋,打算出门去打些水来洗漱。
——秋容昨日夜里不知怎么拉了肚子,她让她今日去歇着了。
木质的门扇有些陈旧,开门的时候发出不轻不重的“吱呀”声。
阳光骤然直射进眼底,沈若怜不适地眯了眯眸子,继而便看到了一个鹤骨松姿的背影,负手立于阶下。
四周的风停了,所有景致都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沈若怜呼吸一紧,耳畔只余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这是自两人那夜吵架后,她第一次见他。
那人一身雅白色锦袍,长身玉立,端是这般站着,哪怕只是一个挺拔的背影,也耀眼到让人移不开眼。
听到声音,晏温转了过来,白衣如月华,眉眼胜山河。
他转过来后便背对着日光,沈若怜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温润而沉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若怜站着没动,脑子里懵懵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对面的男人站了半晌,忽然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精致的黑色筒靴沉稳地踩在每一级台阶上,渐渐地,他走进廊下的阴影里,沈若怜看清了他的神色。
颜色寡淡的薄唇绷着,眼帘微低,那双静默的眼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视线落在她脸上,以一种她看不太懂的目光凝视着她。
晏温仍同从前一般,面如冠玉、温文雅致,沈若怜却总觉得他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他进了那阴影里,便放慢了脚步,仿佛好整以暇般,一寸一寸不紧不慢地靠近她。
清冷的竹香萦绕鼻尖,沈若怜手心不由渗出了细汗,她在他再次抬步靠近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脚跟抵在了门槛上。
她应当对那晚的事还在生气才对,他对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还没想原谅他呢,可他此刻的气势太过慑人,沈若怜一瞬间就没了脾气,被他看得心里只剩下慌乱。
就像小时候,她每次做了坏事将要被他训斥时一样,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绝对的压制力。
远处隐隐传来悠扬而浑厚的钟声,一圈圈在空气中晕开。
晏温察觉了她的动作,在原地站定不再向前,与她隔了三步的距离。
他先是深深看了她的眼睛,而后视线一转,沉沉落在了她的左侧耳垂上。
沈若怜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盯着的左耳垂更是火烧火燎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耳垂好像轻轻颤了一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唤了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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