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醒来时,人已出现在了祁凤渊的床榻上。他艰难起身,背部肌肉牵扯发酸发痛,一只手单撑着,他低头看向躺在他身侧的祁凤渊。
祁凤渊面容洁净,露出的皮肤和原先一样白皙而完整,一身衣裳也被净诀清理干净,看不出曾历劫失败过,唯独他胸膛没有了呼吸的起伏,很安静,不妥之处就在于他太过安静了。
连瀛握着他的手,从腕间仔细探摸,指尖抻开指缝,紧紧地和他十指相扣,手是冰冷的,失去活人的温度,手腕相抵,连瀛也未能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俯下身子,头贴着祁凤渊的胸膛,他听不见本该怦怦跳动的心音。
说不上失望,毕竟这是连瀛预想过的最好的发展,龙神,或者是祁凤渊的师祖,确实救了祁凤渊,他们令祁凤渊离体的魂魄与肉身完美的再度融合,护住了祁凤渊的一点心脉之力,接续全身经脉,以免他肉身衰败。
可是,即便魂魄和肉身融合,得以保存下来,祁凤渊还是完全没有任何生的迹象。
连瀛攀着祁凤渊脖颈,头轻轻抵靠在他的额头上,小声道:“祁凤渊,让我进你的识海。”
神识分出,化作缕缕黑雾钻入祁凤渊眉心,连瀛极为疲惫地阖上了眼——
祁凤渊的识海是一片无止尽的焦土,雷电燎起的将熄未熄的火焰错落分布在各个地方,连瀛站在原地向更远处眺望,天际还留有雷劫的残影,紫色的雷电时不时在云层里如游蛇窜动。
外表修复,可识海仍是破败,难怪祁凤渊生机受阻。
连瀛避开火焰丛,一路前行,四处搜寻祁凤渊的下落,偶尔灼热的火球会从天而降,他还得分心闪避这些毫无规律出现的危险。
“祁凤渊,你在哪儿?”
一声声名字响在开满烈焰的土地上,却迟迟无人回应连瀛。他额际滚落汗珠,能明显感觉到识海里的温度持续升高,热风与烈火将他包围,他受着四周无形而来的烘烤。
识海内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主人而起,这些变化对连瀛不善,却称不上是夺命,说明识海里的祁凤渊对连瀛有所防备,想逼迫连瀛离开识海。
祁凤渊不回应他,是藏起来了,不肯见连瀛。
连瀛停下脚步,不再进行无意义的寻找,他朝着前方大喊:“阿愿,是你师兄虞真让我来找你的。”
“你骗人。”
带着稚气的声音从后头响起,连瀛回头看,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白衣少年,比之上次识海里见的祁凤渊年纪还要轻些,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脸上、额头、手全都是烧灼造成的新伤,尚能看见翻红的肌理,伤口里正流淌着血与脓液。
身处炼狱,可他眼神柔和清明,仪态端方,强撑着不在连瀛面前露怯。
是的,强撑。
连瀛看他一眼,就看出祁凤渊并不想连瀛同情怜悯他,连瀛咽下喉头想说的话,故作轻松道:“好哇,原来你一直藏在我身后。行于人后,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这是小人作派,仙门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不是。”小祁凤渊皱着脸,伤口皱成一团,惹得他发出嘶嘶叫声,额头伤口流出了更多混杂着血的黏液,直往下淌,他连忙低头,用又脏又烂的衣袖去擦拭,还没有碰到伤口,就被连瀛轻轻挡下了。
祁凤渊仰头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柔软的手帕,轻而又轻地擦掉流落脸颊的液体,很轻,可还是很痛,祁凤渊乱眨着眼,说:“好疼。”
连瀛低敛着眉眼,掩住晦暗不明的情绪,低声道:“疼就不要用衣袖擦,会更疼的。”
“你认识我师兄吗?”祁凤渊后仰着脸,手指勾住他的衣袖,不让他继续擦,“可不可以让我师兄来接我,我好疼呀,我想回家。”
连瀛收回手,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问道:“我不可以帮你?一定要你师兄才可以?”
“可是我不认识你,不好劳烦你。”
“你让我找你师兄来接你,这不也是劳烦我?”
“那、那……”祁凤渊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些,不用你找我师兄了,我在这里等着,我想我师兄应该会来接我的。”
“我已经在你面前了,为什么你心里想的还是你师兄?”连瀛移开目光,不忍心看他哭泣,但心里酸涩泛滥,眼底盈满水光,连视线都模糊了,“祁凤渊,你好像从来都不会让我帮你,让我帮忙,让你依赖我,对你来说这么难吗?”
“你别哭了,对不起。”
“祁凤渊,你在向我道哪门子歉?”连瀛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他,恶劣道,“我告诉你,没有师兄了,现在只有我,从今以后你也只有我。”
于是,一大一小蹲着,面对面地哭了起来。
小祁凤渊哭了很久,连瀛奇道:“你究竟在哭什么?”
祁凤渊忍着疼不哭,偏偏听了连瀛的话哭个不停。
连瀛正想轻言细语哄他几句,谁知小祁凤渊抽抽搭搭说:“我师兄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把我卖给你了吗?”
“什么卖不卖的……”连瀛一怔,想起祁凤渊曾说过他娘在冰天雪地里遗弃他的事。
小祁凤渊又问:“师兄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乖,是不是我问他太多问题,惹他心烦了?”
祁凤渊哭得涕泗横流,脖颈绷直,脸上和脖子的伤口都绽了开来,连瀛软了心肠,搂着轻拍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很乖,你也很好,虞真只是太忙了,所以让我来,我叫连瀛,我……”
他想说他们是道侣,只是祁凤渊不记得了,而后一想,祁凤渊和连瀛已经没有关系了,连瀛没有什么立场让小祁凤渊放下戒备与担忧,毕竟连瀛除了让祁凤渊更加难过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够苍白地说道:“对不起。”
祁凤渊哭声并不大,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连瀛抱着他,生怕他哭得背过气去。小祁凤渊对他满怀警惕,双手轻轻搭在连瀛肩上,瞧着亲密,实际是个抗拒的动作。
小祁凤渊不想要连瀛,他只想要虞真。
连瀛抱着他不知如何是好,热风在连瀛两耳呼啸而过,他心中一动,启唇哼道:
新人新,明朝旧,愿君携手恩爱久。
新人喜,月后厌,愿君诸事毋多怨。
新人甘,年复苦,愿君珍摄往同途。
新人奢,命有穷,愿君死生也从容。
“这是什么曲子?”不知何时祁凤渊停止了哭泣,在连瀛怀里鼻音浓重地问道。
“《新人愿》,在我的故乡,新人嫁娶时会哼唱这首曲子,以期新人得到祝福。”
连瀛眼里映着烈焰,口唇微张,半颗妖丹吐出,在半空碎裂成万千碎片,融入风里,投入焰中,飞向天际,钻入土地……
如雾似幻的灵力将这片识海轻柔覆盖,雷电渐渐停止轰鸣,火焰止熄,连热风都变得柔和起来,祁凤渊身上伤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功夫痊愈。
“新人愿,愿新人,此情如新,此情如心。”连瀛抚摸过祁凤渊长发,道,“《新人愿》祝福新人心如蒲苇,爱如磐石,恩爱长久,这是祝福,也是誓言,哪怕生命终止,爱仍永恒。”
连瀛牵着小祁凤渊的手,摩挲着他并不平整的掌心手背,微微笑道:“阿愿,我要走了,你在等虞真,外头也有人在等我,不过,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到那时,”连瀛歪着头停顿许久,忽而俏皮地朝祁凤渊眨眼道,“我带壶酒来。”
祁凤渊懵懵懂懂,擦了擦眼泪,听见连瀛说酒,悄悄凑近连瀛,瓮声瓮气道:“师兄说,我还小,不可以喝酒,不过你要是带来了,我可以陪你喝一点点。”
“我说带酒来,可我没说让你也喝。”连瀛抱了抱他,只觉他小小的,可爱非常,心想若是两人自小相识就好了,也许能顶替虞真在小祁凤渊心里的地位,好让成年的祁凤渊也事事依赖着他。
连瀛道:“你若是很想喝,我的酒可以分你一点,我还可以替你瞒着虞真,不教他发现你偷偷喝酒,怎么样?”
“我也不是很想喝。”
“那我不带了。”
闻言,小祁凤渊眉头轻轻皱起,连瀛克制住笑意道:“嗯,这个,那这样,你帮我个忙,下回我带酒来,我就千央万求请你陪我喝酒,绝不是你想喝,是我求你喝的,好不好?”
“什么忙?”
连瀛松开他,唇畔笑意收敛,伸出手,两指并拢抵着太阳穴,从魂魄里抽出了两段记忆光团,放在了祁凤渊手上,平静道:“下回若见到我,你便把这两团记忆给我看。”
“我要走了,祁凤渊,”连瀛望着他,有一种很想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冲动,他克制道,“祁凤渊,你现在有能力修复这片识海了,不要因为疼就不做,也不要因为没人陪你,觉得孤独便自暴自弃。外头有人等你,像你等着虞真一般,那人心心念念都是你,你要快点好起来,别让人担心。”
连瀛抬手抚摸他的脸庞:“不会再有人抛下你的,祁凤渊。你想哭便哭,想问便问,想喝酒便承认,不想同人分开的时候要说,不要事事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好,对我来说,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你可以再任性一些的,祁凤渊。”
他的身形渐渐化作云雾,散荡在无界限的识海里,无处不在。
祁凤渊站在原地,喊道:“要等多久才能再见到你?”
长风打过,风在回应他。
……
“咳、咳咳……”
连瀛伏在祁凤渊身上剧烈咳嗽,一口血喷薄在祁凤渊颈间、衣襟上,连瀛缓了缓,掐了个净诀为他清理干净,顺势取走他怀中的灵囊,低声道:“事不过三,不会再有第四次吐到你身上了。”
他越过祁凤渊,翻身下床,走至书案旁,打开灵囊,取出那封被妥帖安放的书信,提笔仿照祁凤渊的字迹,在信封上提了三个字——和离书。
又从自己怀里取出记载了“留魂”的书册,二者叠放,摆在了书案中心。这是留给连洲的,连洲会明白他的意思。
连瀛回到床前坐下,低头凝视祁凤渊,看着看着,突然伸手整理他的头发,仔细捋顺了,然后整理衣领,端详一会儿,又去摆弄祁凤渊的手,把两只手塞回被褥里,被子拉高遮住脖子,只露出一张脸来。
最后,连瀛低头亲在祁凤渊唇上,轻轻咬了下唇一下,分开一点儿,唇仍贴着唇,他轻轻道:“祁凤渊。”
千言万语难尽,可连瀛只是珍之重之地喊他一声名字。
他迈出门时遇见了连洲,把连洲嚎啕的哭声抛诸脑后,他混混沉沉地走出院门,巧遇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虞真,他把要交代的事说完,
临走前虞真问:“你不陪他?”
连瀛脚步一顿,苦涩笑道,“不了,他不想看见我的。”
“我走了,再会。”
他戴上帷帽,向山下走去,在山脚时,他转身向着蜿蜒无尽的三千长阶抬手施礼,即是感念相助之情,同时也是道别。
珍重地道一声——再会了。
……
妖丹俱失,连瀛身上灵力全无,他不知能做些什么、能去向何处,也不知该如何回到现世的祁凤渊身边,他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浑浑噩噩地飘荡着。
槐城固然是可以回的,只是槐城已有了个连瀛,若是出现两个连瀛,恐秩序混乱,怕牵连他人,想了想,他便不打算回槐城了。
也许是记忆牵引,他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黄水村——他与祁凤渊初次相遇的地方。
连瀛站在岸边,望着水天一色出神,故地重游,却只有他自己一人,心中难免又思念起祁凤渊来,他凝思一会儿,抬起腿,一脚踩进了黄水中。黄水没过他的脚背,浸入鞋袜,而连瀛好似毫无知觉,仍不断向黄水深处走去。
直至黄水没顶,口鼻被水灌入,窒息感传来,连瀛像是解脱了一样,闭上双眼,沉入水底。
忽然,连瀛又睁开眼,手连忙捂住脖颈,口鼻呛进许多水,他的手脚在大幅度地挣扎,整个人却从水底缓慢上浮。
——有人,抓着他的衣领,带他游出水面。
“咳咳咳,呕……”
连瀛捏着鼻子,吐了好几口水,等气息喘匀,他看向他的“恩人”。
那人表皮青绿湿滑,附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见连瀛望过来,它裂开嘴,做了个笑的模样,有蛆虫从口腔内里稀疏宽大的牙缝间爬出。
连瀛后颈有些痒,他伸手抓了抓,抓下把蛆虫和粘腻恶心的苔藓,他面无表情甩掉,不太真诚地对腹仙人道:“谢谢你。下次救人请不要勒人脖子,没被水淹死也会被你勒死的。”
腹仙人只听懂前三个字,那黑色口腔张得更大,朝着连瀛“啊啊啊”了三声。
白蛟早已离开黄水,此流域怎么还有如此充沛的灵气能够孕育腹仙人呢?
连瀛细思,不经意抬头一望,水面上有一条小船正向岸边驶来,清风吹送,犹夹带着一股兰香气息。
他心中陡然剧烈跳动,有了个不敢相信的揣测——
此时的黄水村,是什么时候的黄水村呢?
在船靠岸时,连瀛拉着腹仙人躲在了岸边花丛中,远远窥着船那边动向。
从船跳下两位少年,和刚到不久的白衣道士交谈起来。那白衣人轻衣绶带,微微侧着脸朝向连瀛这边,仅是三言两语,那人便笑弯了眉眼,微微下垂的眼尾也被带得上扬起来。
只是,在看到船上最后一人出现时,他疏离地收敛了笑。
这白衣道士自然是祁凤渊,而船上那人显然便是“连瀛”。
躲在花丛里的连瀛看得不是滋味,明明笑得这么开怀,凭什么祁凤渊一看到“连瀛”出现就不笑了呢?
连瀛咬牙,掰断了好几朵小花,惹得腹仙人拍打他的手背。连瀛用小花戳了戳腹仙人的脸,轻轻道:“你去。”
腹仙人摇头,连瀛恶声恶气道:“你不去,我就把这里的花全部掰断,一把火烧了。”
很难得,连瀛居然能从腹仙人这张脸上看出惊慌的神情,他转变语气,温和道:“你游过去,抱着……喏,就是在船上那人的大腿,你跟紧了他,他会给你吃的。”
连瀛灵力全无,也就能骗骗小孩,腹仙人果然点点头,潜入水中,向船游去。
片刻后,“连瀛”吐了祁凤渊满怀,他看见祁凤渊的眼睛微微瞪大,一副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连瀛见状,笑得趴在了花丛中,捧腹强忍笑出声,笑得太过,眼角出了泪,他揩着眼泪一回头,那四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连腹仙人也跟着一起走了。
他从花丛起身,盘腿坐着,仍在回味祁凤渊的表情。
他唇角扬起,微微笑着,只觉这样的祁凤渊很好,不是难过的,不会哭的,没受过痛的。没有和连瀛有太多牵扯的祁凤渊,是这般的好。
连瀛狠狠甩头,抛掉杂念,他猛地转头,盯着小船思考。方才“连瀛”的举动,分明是三百年后魂魄回溯的他,连瀛绝不会认错。
宿命是首尾衔接的回环,他和祁凤渊的初次相遇,原来,是彼此的再次相逢。
祁凤渊说过他不曾后悔,连瀛也给过祁凤渊许多次机会,虽是连瀛先招惹他,但却是祁凤渊主动向连瀛靠近的,这怎么能怪连瀛呢?
连瀛试图说服自己,他从花丛站起,黄水村的祁凤渊有“连瀛”了,可他这个连瀛却没有祁凤渊。
他要回到祁凤渊的身边,于是,连瀛再次向深水流域走去。
……
连瀛在院子里劈柴,外头锣鼓齐鸣,哀乐震天,他像是没听见一样,用颈间搭着的布巾擦了擦汗,低头一斧子破开木柴。
他捡起木柴端详,劈成两半的木柴重量相当,剖开面平整光滑,连木刺都没飞起来,连瀛微微一笑。
恰好院门被推开,背着药草筐的中年男子踏入门槛,见成堆的柴,不由夸赞道:“你劈柴是真的快。”
自连瀛被人救醒,距今已一月有余,他无事可做,便只能替王大夫劈柴、浇浇花草,花草浇死太多,只剩下劈柴能做。他把劈柴当作修行,想重新修炼妖丹,可惜未有成效,不过,好在连瀛如今能够聚气,也不算废人一个。
他起身接过王大夫药筐,疑道:“你不是去摘草药吗?怎么空空如也?”
王大夫坐在摇椅里,拿着蒲扇猛扇风:“别提了,这朱氏守得严,连偷偷翻出去都不行,我就摘个草药而已,这都不让,你瞧瞧这些人,呸,徒有其表的酒囊饭袋,个顶个的没用,这都六月廿七了,这么多天都抓不到人,整天守守守个屁。”
连瀛抱着药筐,怔在原地,道:“今日是六月廿七了吗?”
“是,哦!”王大夫躬起腰看他,摇椅嘎吱嘎吱作响,“你好似说过到六月廿七要提醒你,怎么?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
“好日子,”连瀛垂下头,一滴汗滑过脸颊,额前发也被汗沾湿贴在了脸上,“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日子。”
“嗐,”王大夫躺回摇椅,阖上双眼道,“你听听外头什么声音,奏着哀乐呢,再好的日子听着这些声响,都会变晦气的。”
“你才晦气,我出门一趟,你好好在家呆着,这几天哪儿也别去。”
连瀛向外走去,信手一抛,大药筐高高抛弃,完美落下,牢牢地筐住了王大夫的头,身后传来王大夫闷闷的叫骂声,连瀛笑着越跑越快,转过街口,他来到横水衙门。
在拥挤的人潮中目光搜寻,他只一眼就找到了身着白衣的祁凤渊。连瀛先是一愣,而后舒了口气,在几声笑里眼眶变得通红。
等待是煎熬的,熬过了一个月,他终于等来了祁凤渊。
连瀛退回巷口,借着人群遮蔽,他抬头看向祁凤渊正后方的客栈二楼,二楼窗户半开,有人倚窗正颇有兴味地打量祁凤渊。
那是“连瀛”!
他收回目光,“连瀛”出现,就意味着他要赶紧离开了,等了一个多月才看见祁凤渊一眼,真的很可惜,也很不甘愿。
若杀了“连瀛”,顶替这个“连瀛”陪祁凤渊一起入龙隐村呢?
他靠着墙细思良久,长叹一声,还是不可行!
“大哥哥,别叹气了,要买花吗?看见花,心情会好起来的。”一位小姑娘挎着花篮,轻扯连瀛衣袖,脆脆声道。
连瀛看着她,心生一计,从怀里取出银钱和一朵白花递给了她:“我不买花,但想托你送花给一位哥哥。”
“来,你看,就是那个穿白色衣服,长得很好看的哥哥。”连瀛蹲下身,示意小姑娘看过去,又道,“他若是好奇问起,你就说,嗯……就对他说,我是来要债的,让他只等着我来就行。”
“我晓得了。”
连瀛拍了拍她的脑袋:“好,那你送完花赶紧回家,这几天乱得很,哪儿也不要去,就待在家里,知道吗?”
小姑娘应了声好,蹦蹦跳跳跑远了。
连瀛回到王大夫家,王大夫正呼呼大睡,他推了把王大夫的肩,都没能把人摇醒,无奈下他写了张纸条,压在王大夫的医书上。回到房里,他对着王大夫背影轻声道:“老王,我可走了啊。”
相逢无期。
相逢不知何期。
连瀛走去码头时,心里闪过诸多人的面孔,一时思绪复杂,一时又顿觉豁然开朗,他踏进横水,在几位船夫的惊叫中一头扎进横水里,向最深处沉没。
……
连瀛在水底沉浮很久,他好像走过了许多个有祁凤渊的地方,又好似一直沉潜在最深处的水底,哪儿也没去。他的肉身好像死了,可灵魂却半死半活,像一只水鬼,被囚禁于广袤的水域,不得解脱。
他在船底,在水里,在鱼虾腹中,听到过许多迎来送往、生死别离、悲欢怨怼,他飘飘浮浮,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
渐渐地,他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那是晴朗的一天,光穿透水面,像是一缕又一缕细烟,味道闻起来是香火的气味,不太准确,因为里头又夹杂了淡淡的花香。
说不清什么味道,总之好闻极了。
他嗅着味儿,追逐着那阵轻烟,往上游,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水面像层无形的网,隔绝着他,他被阻拦在水下,无法浮出水面……可是,那束光,那阵轻烟,那股好闻的气味,越来越淡,快要消失不见了。
他剧烈挣扎起来,想要撕裂那看不见的网,想要浮出水面,想要看见天,想要看见光,他想要看见……他想要看见谁呢?
……
一脚踏空,头猛地仰起,又被人牢牢抓住。
那人问:“连瀛,你醒了吗?”
是了,他叫连瀛!
连瀛喘息声好重,那种束缚感依然徘徊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低下头,双手收拢,轻轻环紧祁凤渊脖子。
祁凤渊把他往上托了托,道:“你又掉进四大水域里了,好在人没有不见,只是晕过去而已。真的,下一回要小心些,离水远一点。你没事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头晕吗?想吐吗?”
祁凤渊嘱咐起来絮絮叨叨的,声音听来古怪,像是强忍着什么。
连瀛捂住他的嘴,又往上摸,摸了满手濡湿,他心疼道:“我什么事也没有,你别哭。”
“嗯。”
应了声,却是哭得更加汹涌,连瀛头伏在祁凤渊背部,他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动,那些低沉、压抑的哭声落在连瀛耳里,心终于有了落地的实感。
连瀛舒服地蹭了蹭他的肩道:“还能看见你,真好。”
赖在祁凤渊背上好一会儿,直到上山时,连瀛才说要下来自己走。虽是自己走,可连瀛勾着祁凤渊的手,一段路走得黏黏糊糊的,祁凤渊步子都被拖得慢了许多。
“这是什么地方?”
“锦衣城往西三十里的一座山。”
锦衣城往西三十里的一座山,不知何山,但葬着故人。
连瀛沉默下来,和祁凤渊肩并肩往山上走去,祁凤渊关切地问他身体几句,他插科打诨混了过去,但心里生出了劫后余生的侥幸来。
没有祁凤渊的“引魂”,连瀛也许会真的回不来,又或是无法醒来。
那么,林如鉴,或者说,林照水呢?
他回来了吗,他想回来吗?
“找到了。”
祁凤渊打断他,指了指远处的小山包,时日渐久,野草蔓长,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坟包模样。
连瀛和祁凤渊挽起衣袖,开始除草。连瀛把长长的藤蔓扯开,露出了石碑一角,见状,使出劈柴的力气猛拽,枝枝蔓蔓全部拨开,露出石碑的全貌。
祁凤渊正对着石碑,看了一眼,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了,很脏吗?”
连瀛从后头绕过来,探头去看石碑,人也发愣,一时说不出话。
石碑上两行血字:
云水林如鉴之墓
兄林照水书
祁凤渊最先回神,他低了低头,在石碑前拨土,挖出个小小的坑,把已经枯萎了的红花和红线埋进小坑里,覆土盖好。
连瀛见他忧思重,不好言语,他从灵囊里取出壶酒,微微倾倒,酒水泼洒在黄土中,浇湿了那个小土坑。
把杂草除尽,两人并肩站立,对着石碑无言半晌,祁凤渊叹道:“我们下山吧。”
上山时勾着手,下山时也牵着手。
“若是江逐火同林照水一齐在林家长大,那么他会唤什么名字?”连瀛忍不住,问道,“江夫人出了月子才带着江逐火离开,或许,江逐火有他原本的一个名字?会不会是……”
祁凤渊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起,逐火在场的话,照水向旁人说起名姓时,总会提起一句话。”
良久,连瀛轻声道:“我也想起来了。”
……
连瀛遇见林照水和江逐火那天,艳阳高照,林照水站在花树下,斑驳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山风长拂,白色花雨簌簌飘落,像为林照水落了一场错季的雪。
连瀛摁着江逐火,掐着他的脖子,脸上被江逐火一拳打得显出青紫,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林照水匆匆而来,却微笑着站在花树下旁观,见连瀛看他,才温和道:“照水如鉴,扫雪为尘。我名唤林照水,这是我弟弟。”
……
连瀛思绪回笼,想了又想,长吁短叹。
祁凤渊说话不太中听,直言道:“我们也不知能来看几回,何必叹,指不定过个两年也躺土里。”
连瀛搂着他,思索道:“我的血脉不同别的妖,兴许失了妖丹还能够修回来?若是修不回,那便修不回,和你这样也挺好的,你不必替我可惜,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如今也只当偷回来的光景,能相守一日便多一日。
“祁凤渊,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没有了,我也只想和你一起。”祁凤渊不好意思侧过头去,又转过来对他说,“你别靠近水域了,我会害怕。”
连瀛亲在他脸颊上,应道:“好。”
走着走着,祁凤渊又道:“连瀛,你能哼下那首曲子吗?我想听。”
连瀛再次应道:“好。”
新人新,明朝旧,愿君携手恩爱久。
新人喜,月后厌,愿君诸事毋多怨。
新人甘,年复苦,愿君珍摄往同途。
新人奢,命有穷,愿君死生也从容。
悲欢怨怼多,聚散别离过。
新人愿,愿新人,此情如新,此情如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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