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睁开眼,四周寂静,只听见胸腔如擂鼓跳动的心跳声,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溺水感。
闭上眼,一会儿是祁凤渊在水里向他游来的画面,一会儿是无界雪山里祁凤渊与他擦肩而过,一会儿又是两人牵着手赏鱼灯,哭的、笑的、情动的、争吵的……种种画面闪现过连瀛脑海。回忆如深海,他快溺死在里头了。
连瀛牙关咬紧,双眼紧闭,大脑疼痛不已,要炸裂开来一般,忽而,他的耳朵动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身旁传来的呼吸声。
声音轻而缓,拉着他离开危险的海域,拽着他慢慢上浮。
“咳!”
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连瀛陡然睁眼,急促呼吸起来,他喉头一滚,鲜血从唇角流了下来。
伸手摸索,身边枕席无人,昏暗里,连瀛压抑着咳嗽声,一点一点,动作缓慢地扭头看向床榻最里头。
一个人影缩在墙边——祁凤渊睡在了最里面。
两人同睡一张床,间隔能再睡下一人。
连瀛头疼,什么也无法思考,他收回目光,收拢衣物,下榻往外边儿走去。
推开门,连瀛终于认清他如今身处仙门,他走远些,才敢放声咳嗽,一口血喷落在祁凤渊种的花上。
斑驳血迹,丝丝黑气从血上升腾而起,连瀛一惊,竟不知自己身上何时沾染了如此重的戾气。
他双眼赤红,胸腔好似灌了水一样沉闷,步履跌撞着,他走近那圈篱笆,蹲下身。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到衣领上,连瀛的前襟绽开星星点点的红梅,他没有理会这些,反而扯着衣袖去擦拭花瓣上的血迹。
祁凤渊喜洁,也最为爱惜亲手种下的花。
不能让他看见,他会心疼的。
不能让他知道是连瀛弄脏的,祁凤渊会生连瀛的气。
不能,不能让祁凤渊不高兴了。
连瀛眨着眼,眼睛干涩酸胀,头脑依旧昏昏沉沉,反复地想,重复地揉着花。
可是,太疼了。
祁凤渊睡觉喜欢压着连瀛睡,连瀛怕惊醒祁凤渊,不敢动弹,整条手臂都麻了也没有叫醒过他。
明明两人同塌而眠,祁凤渊睡觉却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抵着墙,和连瀛间隔甚远。
连瀛靠近他,祁凤渊会不舒服,会睡不安稳,会……害怕?
连瀛捂着心口,头垂着臂弯间,心口传来的刺痛远胜头部。
会害怕?祁凤渊从前和他一起分明笑得开怀,如今,居然会害怕连瀛的靠近?
好疼。
连瀛咬着唇,风一吹来,身上涌出黑雾开始向四周蔓延。
祁凤渊喜洁,可是连瀛现在煞气太重了,祁凤渊一定不会喜欢的。
连瀛试图稳定心神,尝试收拢所有的黑雾煞气,却做不到,煞气席卷之处,青草衰枯。
“咳、咳咳。”
在剧烈的咳嗽声中,连瀛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很轻微的一声,唤醒了连瀛的神智,那些肆虐的黑气停滞,缓缓贴着地面,一丝一缕涌动回归到连瀛身上。
连瀛身体僵硬,不敢抬头,不敢回头,只听祁凤渊在身后道:“连瀛,外头冷,你进去吧。”
连瀛咬着舌尖,怕一开口又咳出浓重的血腥气,他忍着忍着,身子竟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身后传来窸窣的衣物声,祁凤渊好似坐了下来,风中飘来的话语声好轻,好冷,又很低落,稍不注意,就会听不见了。
祁凤渊道:“你要是不想同我共处一室,我可以去别的地方。这里冷,回屋去吧。”
所有忍耐如同泄了气的皮筏子,黑雾欢欢喜喜继续向外头扩张,连瀛咬着唇笑了起来。
黑雾卷过篱笆,连瀛冷眼看着所有的花儿尽数枯死,心道:“好会倒打一耙,是我不想与你共处一室?”
回忆的深海有什么东西浮潜上来,连瀛抓住几句话,牵牵扯扯出一大团纠缠错杂的回忆,黑雾一顿,那些回忆中的声音越发响亮。
“外头冷,你怎么不进去?”
连瀛是怎么说的,好像说的是:“我不想同你共处一室。”
祁凤渊怎么答呢?是说了句“我坐外头,你进去吧”?
“亲一下,不可以吗?”
连瀛是怎么回应的,好像推开了祁凤渊,说:“别靠我这么近。”
“咳……”
风势越来越大,“呼”地一声,吹散了所有的黑雾,缥缈似梦一般。
连瀛捂着头,头又开始阵痛起来,他站起身,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
“连瀛,”祁凤渊叫他,“你怎么了?”
祁凤渊叫他叫得急切,但他没有上前来。
或许是怕再次被推开,或许是已经对连瀛厌恶了,或许……连瀛不知道,可连瀛心里居然很庆幸祁凤渊没有过来。
——那就不会看见连瀛这幅模样了。
连瀛迈步,向山下走去,迫不及待,只希望赶紧离祁凤渊远一些。不用照镜,连瀛深知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不好看。
“连瀛,”可是祁凤渊又叫住他,“你要走了吗?”
回应他,回应他,要回应他……
连瀛指甲掐进掌心,时间过得缓慢,这停顿的瞬息如刀子一样悬在两人心上头来回拉扯,连瀛意识混沌麻木,竭力张开口应道:“嗯。”
“回槐城吗?”
“……嗯。”
“你才来没多久,就要走了吗?”祁凤渊念叨了什么,连瀛没有听清,唯独最后听得分明,祁凤渊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槐城吗?”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天空忽而飘起雨丝,连瀛擦掉下颌挂着的血和水珠,心情骤然平静下来,他望着前方,木然道,“下次吧,下一次,一定带你去。”
“祁凤渊,”连瀛离开前对他说最后一句话,“下雨了,回屋吧。”
没有细听祁凤渊说了什么,连瀛一步一步踏在了自己下山的道上。
在中途,连瀛遇见了虞真和连洲。
连瀛不记得两人刚碰面时寒暄了什么,等回过神,手里拿着虞真给的书册。
他低头看去,颤着声向虞真道谢。
虞真劝他:“杀欲不止,心性难持,连瀛,槐城的事……”
“多谢,我知你为我好,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了这条道便只能继续走下去了,”连瀛眼神一暗,又道,“他也说过许多次,我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并非是劝慰虞真的话。
连瀛是真的心中有数。
本是连瀛的天劫,祁凤渊却为他挡下了。
而今连瀛身负龙神刺青,气运不满,这意味着天劫将会变成祁凤渊的,可若是祁凤渊的天劫,那和先前又有什么两样?
连瀛不敢赌,不敢拿祁凤渊的性命去赌他能够安然度过这次天劫。
成,祁凤渊会变成封印大阵的祭品;不成,祁凤渊会死。
最稳妥的办法,那就是连瀛来渡天劫。
自身气运不满,那便只能吸收其他妖魔的修为。槐城,最不缺这种阴损法子。
何况,连瀛和祁凤渊如今关系,祁凤渊应该……不会为连瀛挡天雷了。
那,很好。
祁凤渊不会死了。
连瀛脚步凌乱,心中盘了一遍,当得出“祁凤渊不会死了”这一结果,心头石顿时放下。
崩得太紧的弦骤然松断,连瀛眼前一黑,昏倒在山脚。
……
“别拔了,花会枯萎的。”
连瀛睁眼,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枯便枯啊。”
他扫掉衣服上的花瓣和叶片,把那盆光秃秃的花放在小桌上,不消片刻,那盆花的根茎迅速黑化,呈现出枯萎的状态。
祁凤渊捧在手心,灵力也没能救活它。
逼仄狭小的车厢,衬得祁凤渊说话声音也颇为沉闷:“你要是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了,何必拿花来出气。”
“一盆花而已,你因为它责怪我?”
“不是,”祁凤渊侧身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又放下道,“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
说出口连瀛自己也讶异,他的语调竟然这么冷淡。
祁凤渊抬手摆弄花,见实在活不过来,又道:“连瀛,我不想去了。”
“祁凤渊,是你要跟我来的。”
“连瀛,你天劫将至,”祁凤渊张了张嘴,垂头丧气道,“别和我赌气了。”
“天劫”两个字当头棒喝,连瀛身体一抖,缓缓靠在了厢壁上,衣物紧贴着肌肤,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连瀛心头狂跳,直至这时,他才拿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先前自己的意识飘在外头,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全然不受他自己控制。
这是怎么了?
连瀛发愣,又被祁凤渊叫回神,马车停了下来,祁凤渊正掀开帘子回头看他。
他起身,随着祁凤渊下去,大道宽敞辽阔,眼前高挂着黑漆红底的牌匾,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槐城。
干净整洁,没有红褐色干涸的血迹,没有层叠的蛛网。
不似槐城,然而确实是槐城。
连瀛的心仍然剧烈跳动,同祁凤渊一同迈进这寻常普通得不太寻常的槐城。
人熙熙攘攘来往,店铺生意热闹不绝,闹市深处传来吆喝叫卖声、欢笑声,隔着帷帽,连瀛听见祁凤渊在一旁道:“槐城一点儿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吓人,这和人间、和道域没有什么区别。”
怎可能?
连瀛怀疑自己在做梦,还没有清醒过来。
祁凤渊让连瀛带路,连瀛也不知带什么路,这和连瀛印象中的槐城有天壤之别,他熟悉的槐城该是胳膊大腿乱飞,鲜血溅满整条街道,人人露出本相,青面獠牙,额间长角。
总之没有这么人模人样,这实在是太像道域和人间了。
两人傻傻站着,不一会儿长街尽头出现一个黑衣人影,青玉琉璃在他腰间碰撞出琳琳琅琅声,清清脆脆,嘈杂的闹市声都没能掩盖住。
那人奔至连瀛面前,还对连瀛挤眉弄眼。
连瀛霎时明白过来,是这人把槐城弄成这个样子的。
就是万水这个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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