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时静极了,墙外爬满了蔷薇,这时生香都飘进来,锄云吸了两下鼻子,渐渐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有喜欢的人,但是这个人不是我?”
程鹤沉默半晌,然后闭上了眼。
锄云努力控制住心底的生涩疼痛,紧紧盯着他的脸问道:“那是谁?喜欢那支水仙花的人?”
程鹤自然不愿说出,也说不出,他低头静对着面前伶仃一支白花,四月将尽,这只开于冬日里的洁白如今也要败了,花瓣卷边儿,摸上去柔嫩中生出了许多细小的纹路。
锄云见他看那水仙像看昔日的恋人,眼中盛满了温柔与怀念,心中刺生生的,嘴里的话也不那么和缓迂回:“既然你那么想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程鹤道:“从未想过他会不见。”
锄云问:“去哪了?堕入凡间,还是……死了?”
程鹤骤然抬起眼,看过来的目光竟有些乌沉沉的,透露出坚硬冰冷的意味,锄云一下子噤了声,他几乎没见过程鹤这副神情,好像自己提到了一件他不能接受的事,只是放在嘴边问一问都听不得,锄云抿了抿嘴唇,换了个方向:“那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都没有发现吗?”
程鹤看着他的脸,许久,又转了回去,低低道:“去岁冬天。”
那也不是很久,锄云想着,试图开解他:“你一直都没有发现,可能是因为你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关心那个人?”
这其实是说不通的,无论关系怎样,就算是一个外门弟子,莫名其妙失踪了也不可能大半年都不知道,他隐约觉得程鹤的话里有漏洞,忍住没有直说,而是道:“所以你是最近才发现找不到这个人了,虽然无法在一起,但是也不能立刻就接受我的感情是吗?”
程鹤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见他似是默认,锄云不再纠结,突然笑了一下:“可是你为什么会在夜里来看我。”
程鹤皱起眉头:“……你知道?”又垂下眼,“只有一次。”
“好几次,我都知道。”锄云说。
程鹤不回答。“大师兄,”锄云静静地看着他,“单纯的关心和喜欢我分得出来……”
“那是因为你受伤,”程鹤打断他,“你总是容易受伤。”
“……是吗?”锄云笑了出来,“你想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对我好都只是因为我受了伤?”
他不能接受这个理由,修仙世界里谁不会受点小伤,上次程鹤掺和了人间事回来遭受天罚,也有许多弟子来看,可是始终守在他床前的只有自己,论起亲疏远近,青玉苑中都是同门师兄弟,可除了他们俩,还有谁会在对方受了伤之后日夜守着彼此?
“不对,”锄云想着想着意识到什么,“年前我们下凡去追仲有君,我不也劈了雷劫,回来还在刑台受罚,可你没有来看我。”
他盯着程鹤那张始终冷淡自持的脸:“好像从那次自人间回来,你就开始对我忽冷忽热了。”
“……”程鹤眼睫轻轻一颤。
“你……”锄云看清他眼底神色,心里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猜测,“不会是你在人间看到了那个人,但是他不认得你了,但是感情还在,所以你才要疏远我吧?”
说完他自己都要信了,对照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细节,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便紧紧盯住了程鹤的眼睛。
良久,程鹤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简单便好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再也不会把谁弄混,他静默片刻,只是微微点头:“就当是你说的这样罢。”
“……”
“当什么啊,”锄云终于忍不住,“我瞎猜的你也懒得解释吗!人人都说你最偏心小师弟,小师弟也只和你亲近,从来没有人说过还有一个人是你喜欢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大家都不知道,也从不提起?”
他这话无形中直接刺到了程鹤心里,让他眼眸中情不自禁流露出一抹痛色,锄云两手搭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师兄,如果你是为了回避我的感情而凭空捏造出了这么一个人,那就不值当了,我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人,你要是都说清楚我肯定不会再来缠你了。”
程鹤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移不开眼神:“当真有这个人,没有骗你。”
“那他到底是谁!”锄云抬高了声音,心里始终弥漫的浓雾甚至开始染血,“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你陪我一起住在这里,这跟直接说喜欢我有什么区别!”
“我……”程鹤被逼得无处可藏,身体向后退,抵在墙上,眼神却再也躲不开,“我喜欢你……”他终于忍受不住吐露心声,停了一瞬,“喜欢你是从前的你。”
“……”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
锄云愣了好一会儿,恍惚出声:“……你说什么?”
“锄云,”程鹤叫了一声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锄云感觉脑海里“轰隆”一声,像是九天雷劫再一次劈了下来,熟悉的痛感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残存的那抹灵识的,只是不可置信地问:“你……你知道了,知道我不是原来……”
他没敢把话说下去,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可是程鹤却默然看他一会儿,然后把头点了下去。
锄云不再问了。
这就是真相了,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一开始程鹤会那么爱护他,那已经超出了正常师兄对师弟的情感,又为什么后来会有意识地疏远他,还提到了一个跟他很像的人……
原来都是他自作多情,那些好都不是给他的,是自己占据了原主的身体,又拦截了程鹤对他的爱和深情。
锄云:“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他的?”
程鹤道:“我见到他了。”
“……啊?”锄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年前下凡时,你因雷劫昏睡数日。中间醒过一次。”程鹤道,顿了顿,投过来一双深凝的眼眸,“在那之前,也有些蛛丝马迹。”
锄云有些不明白了:“那他是没死,灵魂还在?”想到这里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他还会醒过来吗?”
程鹤:“不知。”
锄云看他一会儿,又转过脖颈看自己,上上下下都扫视过一遍,心里直发毛,没人告诉他穿越还有穿到个魂没走干净的人身上的情况啊,走到外间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回来看见程鹤更是心情复杂,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程鹤却好像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手点了点桌上的书页,道:“上次只是意外,若会出现第二次便不叫意外了。”
他这意思像在安慰锄云不要多想,也像在安慰自己,只是神情淡漠,也不知有没有接受这个安慰。
锄云心里乱极了,失恋的悲伤还没褪去,又有新的困境迎面而来,他现在不想跟程鹤理论或者求证什么了,只想有个安静的空间好好冷静一下,这个事情太离谱,或许他该上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一切恢复正常了。
就在他把目光缓缓看向那边的床铺时,程鹤在他身后突然开口:“锄云,”却又停住,“没事。我去别的地方睡。”
“……”
锄云回头看他,月夜下程鹤的脸没有他的语气那么冷静,半明半暗里隐藏着非常深的温柔,锄云心里仍然不受控制地一动,道:“没关系,不用走。我不介意。”
“……我介意。”
那一瞬间,锄云清晰地听见“刺啦”一声,似乎有一把利箭刺进了心里那片雾,窗外低垂的花枝拂过窗棂,一片万籁俱寂。
锄云咽了口唾沫,望见他大师兄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了,下意识出声道:“你别这么……”
只说了半句话,便觉喉咙一阵哽咽。
他只好匆忙低下头,掩饰掉眼尾一抹红,转过身体:“当我没说。那我先睡了……”
说完就要抬脚,逃避什么似的,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一阵熟悉的清香融着冷雾袭来,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包裹住了他。
锄云猝不及防,呼吸乱了那么一瞬,紧接着后背就撞上了一片宽阔的胸膛。
他一动不动,心里砰砰直跳,克制不住地想要往后退,马上就能抵进程鹤的怀抱了。
“锄云。”
程鹤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你不是他。”程鹤叹了口气,极轻地。
好像那气息就吹拂在他耳边,锄云心里重重一沉。
“把他还给我,”程鹤呼吸竟然都带上了热气,好像要烫伤他的后颈,“……还给我。”
.
过了几天,瓶中那支水仙彻底败了,泛黄的花瓣掉在窗台上,无人收拾,风一吹,飘出屋子,落在满地残红里,很快便被掩埋无迹。
一到五月,阳光便耀眼起来,白昼渐长,紫藤开花了,纷纷落落满架幽香,玫瑰、芍药、金丝桃次第绽放,柳絮轻绵,鸭子在水塘中嬉戏,暮春时节了,总是晴朗天气,身上的衣衫也渐渐轻薄了。
青酒从花海里出来,明月照旧等在亭子里,碰到了便朝一起朝谷口走去。
“近日倒不见你往草堂跑了,”明月道,“是程鹤师兄嫌弃你烦了吗?”
“谁嫌我?”青酒扬起一张青春明媚的脸,“我都没怎么见过他。上次师父让我和他一起下山除妖,他看到我的离魂术,好像非常羡慕。”
明月笑道:“他是觉得你有天赋罢了,程鹤师兄修为高你几重,怎么会羡慕你。”
“怎么不会,你不是教过我什么术业有专攻,”青酒说着煞有介事地凑近过去,贴在明月耳边八卦道,“我跟你说,大师兄,我感觉程鹤师兄和锄云哥哥好像吵架了。”
明月一怔,稍稍侧开一些距离,道:“当真?你怎么发现的?”
青酒道:“我看见程鹤师兄把床铺都搬出草堂了,锄云哥哥还说我以后再离群花谷出走,尽可以住到他那里去。”
感觉到明月看过来的不容忽视的目光,青酒讨好地朝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开玩笑的呀,我又不是刚来群花谷了。但是看锄云哥哥对他师兄搬出去没有一点意见,这就说明肯定有问题。”
明月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青酒自己胡乱猜了一会儿,走到那株红果树旁,突然扭过脸来:“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已经亲热过了?”
“……”明月抬眼瞥向他,眼里盛着许多惊讶。
青酒被他的眼神看得滞了一下,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本来一起住得好好的,现在有一个非要搬出去,肯定是某些方面出问题了,他们应该不可能是感情有问题,再说一起住了那么长时间,又互相爱慕,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青酒不知哪一句点醒了明月,他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对他道:“我想起有一件事,得去找程鹤师兄说一说,你先自己去找成双他们一起去修炼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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