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
林千秋是一个漂亮而有前途的研究员,但她不幸坠入了爱河。
不幸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
高智商的女性,恰恰过不了情关,在渣男的甜言蜜语和“相信他下次会改”的自我催眠中自欺欺人,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
这时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如果再优柔寡断,这样无休止的痛苦会纠缠自己一生,甚至延续到下一代,于是她终于痛下决心,断了跟渣男的关系。
她原本是想打掉腹中的小孩,但在躺上手术室的最后一刻,她反悔了,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自己扶养。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决定,让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如此地愤怒,愤怒到想要杀死她。
那天,她刚刚从医院检查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星期她就会顺利生下那个孩子,她知道那会是个男孩,她已经为了迎接这个男孩做了很多准备,那天又在医院门口的一个礼品店里买了一本《小王子》,和一套文具。
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站在路边一辆车的旁边,瞪大眼睛看着她。
短暂的震惊后,她观察起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林千秋肚子平平,不知道是已经生过了,还是当时按原计划打掉了,林千秋想上前去攀谈。
而另一个林千秋似乎并不想跟她说话,转头就摔门上了车,等她注意到车上那个自己投过来的厌恶眼神时,一切都太晚了。
那像是只有一瞬间,又像是很长时间。
车上的林千秋开车撞向了医院门口的林千秋,但与此同时,在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从医院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一辆轿车正超速向医院门口冲过来,司机是一个心急的丈夫,他的太太马上就要生了。
看到忽然倒向路中间的孕妇时,他在慌张之下,紧急转向撞到了路边的围墙。
在那个阴差阳错的瞬间,两个孕妇都当场死亡——死于自谋杀的林千秋,和死于车祸的孕妇。但她们的孩子都活了下来。
林千秋进入了回收站,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只是短暂地失去了生命体征,在巨大的刺激下,依靠母亲的本能生下了一个男孩。后来她给他取名叫宙,因为他是在未知宇宙中出生的孩子。
而另一个孕妇因为就倒在医院门口,被马上进行了手术,取出了孩子,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这个孩子被后来赶来医院的,孕妇的妈妈带回了家。
林千秋在回收站的第一天就被告知,她最多只能将孩子带到三岁。
她一边绞尽脑汁安排三年后,宙的扶养问题,一边思考着将孩子带回现实世界的可能性。
前者进行得还比较顺利,因为这里虽然充斥着绝望、怨念和悔恨,这里也有人性、关怀和温暖,她选择相信妈妈们的本能。
然而回到现实世界,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宙在这个高仿版的3d世界里,正在一天天健康长大的事实,让她生出了希望。
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可以说是整个回收站唯一“活着”的人,也是回收站对其不设防的人——他可以自由取用进入回收站的东西,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停留在回收站的任何角落。
是不是他离开回收站,也不会受到阻拦?林千秋一直在思考。
只是,他无处可去。
于是林千秋的目标变成了,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给他造一个容身之所。
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如何造?造好了,宙怎么去?
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一个巨大的挑战——失忆问题。
短短的三年内,林千秋的尝试和实验没有停止过。
她找到了短暂标记世界线的办法,她在要回到现实世界的朋友身上,放了宙不小心掉落的乳牙,发现宙竟然真的能够找到那条世界线。
但随着朋友回到现实世界的时间越长,乳牙的效果越不明显。
她接着又试了头发,指甲,甚至血液,发现血液的效果最明显。她在离开回收站之前,带走了这些可能被用到的,属于宙身体一部分的东西。
这个秘密,她连母亲联盟的人都不敢说,她害怕孩子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加害。
她从纯理论上,想通了一条宙的回家之路,但从执行上,几乎每一步都是死路。
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怎么保持记忆?
怎么能在宙成年了,有执行能力的时候,重启这个计划?
她将自己的思路和方法一式两份,一份自己带走,一份藏在了宙的书里,为了能将信带回现实世界,她在写信的笔上,沾了宙的血。
然而,回到现实世界的林千秋,还是忘记了一切。
现实世界复杂的事务淹没了她。
她从一起交通事故现场失踪,又离奇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等一切平静下来,她忽然想起那对在事故中死亡的年轻夫妻,想去看看那个遗腹子。
那个孩子的外婆冷淡地接待了她,事故的原因是年轻夫妇超速驾驶,但老人却对这个离奇失踪在事故现场的人有着莫名的抵触。
林千秋看到那个三岁多的男孩时,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男孩不明所以却伸出胖乎乎的手抹去了她的眼泪。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莫名坚信自己养过一个孩子。
她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模糊的记忆,从她随身背着的那个包的隐藏夹层里,翻出了她从回收站带回来的东西——一颗小孩的乳牙,一撮头发,一些剪下来的指甲,还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看完那张纸后,她确定了,自己真的生下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还活着,但他在一个人类无法主动前往的地方,宇宙的深处。
她知道告诉警察或者任何人的后果,可能都是自己被关进精神病院,没人会相信,所以她选择沉默。
她开始系统性地记录自己脑中的那些记忆闪回,无论多荒诞,她将它们如实记录下来,尤其是当零星的记忆中有小孩时,然后,她再通过交叉比对和分析,推断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按照那张纸上的计划,根据脑中那个模糊的小孩和自己的想像,打造出一个“虚假”存在的孩子。
她换了工作,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告诉别人,她有一个寄养在远方的儿子,每一年给他过生日,写生日贺卡,有时候,她也会去儿子读书工作的地方看他。
在邻居的眼中,她是一个聪明有教养,但孩子不在身边的女人。
二十几年过去了,她认真地做着这些,等着有机会能用到,等着某一天有人来找她。
是的,她意识到,自己计划中的其他部分,她无能为力,但她从没放弃希望。
直到她被诊断出绝症,被宣告只剩三个月的寿命。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绝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宙。
她开始怨恨这个世界不公,怨恨那个杀死自己的林千秋,怨恨那场车祸。
就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那个曾经抹去自己眼泪的小男孩,想起了那个对自己莫名敌意的老太太。
那场车祸中,更不幸的是那个孩子!
如果她无法弥补自己的孩子,至少让她补偿那个孩子。
然而,当她凭记忆去找那家人的时候,邻居告诉她:“老太太两年前就过世了,过了不久,小铭也失踪了。”
说起他们,邻居很伤感。
但林千秋却突然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她等待的人,或许就是这个失踪的孩子。
在同事的眼里,林千秋是一个非常理性而克制的科学家。
然而,在私底下,涉及到她自己的私人事务时,她放纵着自己的“妄想”和“偏执”,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赌上了一切——
她赌失踪的方铭,跟她二十年前一样,去了回收站。
她赌那个诞生在重合的世界线中的孩子,在回收站,会见到她的宙。
她赌对了!
***
三个月后,平安夜,林千秋留下的房子里。
回收站小队紧张地坐成一圈,老马坚决地拒绝了大家手牵手的提议,狠狠瞪了方铭一眼:“最好能成功,为了办这些证明,已经有同事怀疑我有个私生子了。”
汤基德也嫌弃地看着他们围起来的那一堆文件:出生证明,dna证明,乳牙、头发,甚至还有一套没洗过的衣服……他表情微妙且不满地评价:“明明很科学的事情,为什么搞得像招魂邪术?”
田路则傻傻地问:“今天会来么?我们已经这样连续等了七八天了……”
方铭紧张的深呼吸:“我有预感,就是今天。”
引得其他人整齐地翻着白眼:“你每天都这么说!”
方铭嘟着嘴,正要再狡辩,空气中的能量涌动了起来。
“来了。”
作为回收站过期人士,方铭看不到此时出现在房间的人。
但显然其他几个人看到了。
他听到田路“cool”的惊叹,听到老马跟张晓菲打招呼,还听到汤基德直奔主题:“他在吗?”
为了这次行动,张晓菲又一次被主动“自谋杀”,去了回收站,这一次,她要跟宙一起回到这条世界线。
她出发之前,方铭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但张晓菲了然地笑笑说:“等他来了,你当面跟他说吧。”
而现在,他距离这个梦想只有一“墙”之隔。
方铭此时心急如焚地看着他们,因为听不到看不到张晓菲说了什么,他的心一直被悬在半空中,只能紧张地盯着空中那些浮动的影子。
能量开始褪去了,方铭着急地喊了出来:“臭小子!”
他看到田路拉着汤基德,汤基德拉着老马,老马拉着一个影子,而这一个影子拉着另一个影子——那个特别的,自己能从众多毫无规律可言的能量块中认出的影子。
张晓菲的身体开始出现在空中,然而她拉着的那个影子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膜挡住。
方铭的心吊到了嗓子口,他看着地板上的那些属于宙的东西,决定要做点什么。
他脱掉身上厚厚的外套,将那件沾满血的t恤穿在身上,又从地上捡起属于宙的那些东西,摊开在手上,缓缓伸向影子的方向。
那层“膜”对他的手没有反应,就像不存在的一层空气,然而当它碰到宙的乳牙、头发和指甲时,似乎犹豫地试探了几下,慢慢的,那层膜就像被蜡烛融化了一个小小的破洞,并慢慢扩大。
接着,方铭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手上传来的温热,让他忍不住眼眶发热,这是他回到现实世界之后,第一次触碰到宙。
他紧紧握住那只手,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要再放开。
在张晓菲和方铭两股力量的牵引下,宙的影子终于慢慢进入了那层膜。
一只手指,一只手,一个手臂……
宙一点点地出现在了方铭的眼前。
在宙最后一只脚踏出那层膜之前,他停了一下,在方铭提心吊胆的凝视下,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些留念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世界,接着他转过头,发亮的黑眸看向方铭,坚定地踏出了最后一步。
方铭扑了过去,像个无尾熊一样,吊在宙的身上,对方牢牢地接住了他。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我的小王子。”
后记
“所以我第一次无意间杀死自己的时候,还无意间去了另一个方铭的世界,生活了三年?”方铭这时跟宙躺在外婆家的沙发上,尝试捋顺一切。
宙点了点头。
“另一个方铭在回收站遇到你之后,因为某次世界线重合,看到了我这条世界线被我丢下的外婆,他决定留了下来。”说到这一段时,方铭的脸上充满了对外婆的歉疚,和对另一个方铭的感激,宙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
“外婆去世后,他想起了一些回收站的事情,但他调查过一番之后,认为我跟你,还有你妈妈,跟这条世界线有更深的渊源,所以他把我送去了回收站,替他完成任务。”方铭顺着时间线继续。
“而他杀死我之后,也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线。”方铭恍然。“所以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世界线,就是空白的,但我却误以为另一个方铭来了我的世界线死掉了。”
宙“嗯”了一声,又说:“你当时感觉微弱引力的那条世界线,是他的世界线,你呆过三年。”
“所以是一个乌龙事件引起的一连串乌龙?”方铭感叹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那时候,或许冥冥中,回收站是想带我去找妈妈?”
听他提起再也无法见到的妈妈,方铭也有些黯然,于是换了一个话题:“那你能找到我的世界线,也是因为你的血吗?”
那天,宙在这个世界线里,流了好多的血,还做了一次手术,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相当多的痕迹。
宙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瞥了眼正在理清思路的方铭,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而偷偷松了口气。
哪怕如此爱他,他现在还是无法做到像方铭一样,用语言直白地传达自己的爱意,所以他说不出:我想是因为我太爱你,所以你在的这条世界线,在茫茫宇宙中,成了那个特别的存在。
那个时候,宙从回收站醒来,仍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只是让人绝望的安静让他不断意识到,方铭已经走了。
他就那样躺着,不想起来,也不想理睬外面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清楚世界线后来有没有重合过。
就这样睡下去吧,生无可恋的他这样想,反正方铭也不会知道,不会生气了。
就要陷入长久的黑暗之中时,他回想着和方铭的最后一个吻,带着咸味,温热的,还有铁锈味。
铁锈?对了,那是我的血,他当时好像说了什么?
“臭小子,给我活下去,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找回来。”
我好像答应他了,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明明是做不到的事情。
“对我有点信心。”耳边仿佛有人在哭着求他。
你不要哭,宙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我答应你。
a市医院是一个适合养病的地方。
不知道是最近又是医院高发,还是暂时没有自谋杀,地图一直没变过。
宙回到了他们熟悉的病房,开始慢慢恢复体力。
今天的世界线重合,他要试着去寻找他的方铭,其实他很害怕,害怕看到望不到边的漆黑,害怕终于亲眼确定自己遗失了最珍贵的人。
然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病房外流着泪的方铭,那是他的方铭。
一开始,他满足于这样陪着他。
哪怕方铭看不到他,哪怕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但是他方铭的挣扎和痛苦让他意识到,他需要的是一个正常的、能见面、能分享快乐的人。
当在方铭身边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心被拉扯得生疼。
想见他,又怕见他。
但是前者终于还是压倒了后者。
我就偷偷躲起来,远远地看一眼,看一眼就好。宙告诉自己。
可是看到方铭一次次地伤害自己,他忘了自己的打算,冲到了他的身边。
“不要再躲着我。”方铭说。
宙从来拒绝不了方铭的要求。
熟悉的头疼传来的时候,宙心中一惊。
徐先明明已经消失了,难道是那个酒保?
其实自己才是这个回收站最大的bug,如果自己消失,这些记忆者就不能破坏回收站的固有秩序。宙曾经透露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方铭当时斥责了他。
原本打算在方铭离开之后,将自己这个bug也消灭掉,还回收站一个清净,可现在看来,自己还必须活着,那回收站的秩序也必须由他来维持了。
当他找到那个入侵的记忆者的时候,愣住了。
“张晓菲?”
戴眼镜的长发女生笑着说:“好久不见,方铭托我来看看你。”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方铭就在为自己的离开而担忧。
宙用手掌遮住自己发涩的眼睛,平生第一次,他产生了离开回收站的强烈愿望——
我要到他的身边去。
一切都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妈妈没说错,回收站没有阻拦他的离开,甚至还像徐先说的那样,在冥冥中帮助着他。
妈妈,朋友们,还有他的爱人,用心给他创造出了一个容身之所。
离开回收站的最后一刻,他停了片刻,那是他在跟自己的出生之地告别:
别了,回收站!
此时方铭正拿着妈妈的信在念念有词着什么。
宙看着坐在自己咫尺之外的爱人,闻着房间里若有若无的清香,感受到不时袭来的一丝寒意,忽然觉得眼前的幸福有些不真实,他略有些慌张地凑了上去,抱住那个温热的躯体,为了不让这人察觉自己又一次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他指着纸上的符号发问:“这是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深爱的男友,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眼睛骨碌一转,赖皮地靠了上来,以吻封缄:
“我有一辈子时间来教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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