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荒芜,魔气飘荡难消。
若非神识一路指引,容尘是断然不敢相信这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一眼便能看个清楚明白的地方能藏下一个毫无修为的人。
但此刻显然不是惊讶探究之时。随着神识传来的波动越来越急促,气息越来越微弱,容尘心知再晚怕是要出事,愈发着急找寻入口。
可此地偏僻山势陡峭不说,拦路阻挠的东西更是多得烦人。一路斩兽破阵行来,饶是修养极好的容尘也被弄得烦躁非常。
这破地方,哪来那么多上古魔族留下的阵法陷阱,真真误事!
容尘烦不胜烦,随着感应越发微弱,心急之下直接暴力开路,仗着修为一路横冲直撞铲平前方阻碍,方才于一处贴了障目符的石洞前停步。
弯腰捡起地上的血灵玉,将断裂的绳索在手上绕了两圈,容尘将目光放在了眼前的符纸上。
在魔气包围之地用修仙界的符文,该说他学以致用还是蠢得要死?
容尘收起清尘,不欲在此危急关头思考这等毫无意义之事,遂伸手将石头上的符纸撕了下来,以灵绘就新的隐匿法阵将洞口重新隐藏,方才踏步而入。
入目皆黑,不见半分光亮。
容尘聚灵于眼辨认一番,方才在那堆些微起伏的碎石中看出一个人的模样。
走近扒开碎块,一张皮开肉绽几乎分辨不出样貌的脸映入眼帘。
血肉模糊死气沉沉静躺于碎石中,与先前眉目清冽笑如玉兰的徒弟判若两人。陌生得容尘几乎认不出。
望着这样一张脸,容尘眼神瞬间冰冷,恨不得将罪魁祸首抓来碎尸万段。
冷着脸拂开他身上泥土石块,也不顾尖石戳人就地跪坐,扶着肩膀将脑袋放置腿上。望着那饱受摧残神志不清的面庞,即便有神识锁定确认,容尘也无法接受眼前这血肉模糊的活物是他那俊郎灵动的徒儿。
“怎么会……”
他将血灵玉贴至伤口,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中涌出,治愈着血肉之躯。容尘盯着紧闭双眸毫无血色的脸,心中涌现的不是男主被打伤的痛快,而是如山崩海啸般的无措心疼。
“你不是男主吗,不是此界中心,天道宠儿吗?怎么会这么狼狈,怎么……”
他抓住肩膀,欲将昏睡的人摇醒,被理智堪堪制止。
“别怕,为师从前斩杀过不少魔族,用那些内丹设个聚灵阵,应当能帮助你……”
他将内丹从空间拿出聚于一处,却在动手绘阵时猛地顿住。
他不会聚魔阵……
聚灵阵可帮修仙者汇聚天地灵气助他吸收,同理聚魔阵亦能帮助魔修吸收魔气。可偏偏容尘是修仙者,与修魔一道生而不容,不能、也不会他族之法阵。
容尘盯着一动不动的徒弟,攥紧拳头,发狠地握着,最终只能不甘无助地捶向地面。
“对不起笒煊……为师……帮不上你……”
他不识草药,活了两世连修仙界的灵植都认不出,更妄谈去找什么治疗魔修的药草……
他就同个废人,除了一身修为什么也不会。就连徒弟生命垂危,他也束手无策帮不上什么。
唯一能做的,不过守护而已。
容尘目光空洞地盯着顾笒煊身上伤处,木然地跪着充当枕头,除了等待已不知该如何。
直到一声痛苦的闷哼将他从呆滞状态中唤回神,他才从放空的状态中醒来,将目光从已痊愈的伤口移至已经结痂的脸上。
他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是从徒弟伤势恢复的程度来看,大抵很长很长。手被压得僵硬无知觉,动弹不得,容尘动了动眼珠,用唯一能动的眼睛将他伤势大致观察了一番。
血灵玉不愧为金手指,先前还危及性命奄奄一息的伤势,转眼间已治愈得七七八八。感受着逐渐加重的呼吸,容尘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得以放下心来等待徒弟苏醒。
方靠墙闭上眼,忽听一声闷哼入耳。容尘睁眼望去,却只是徒弟意识迷糊间的痛苦轻哼,人还未醒。
容尘却是被这动静弄得有了点儿精神。坐直了身子,睁着眼等他苏醒。等待的间隙,眼睛也不安心,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伤势愈合程度,从腿上愈合剑伤到腹部止血刀口再到皮肉生长的脸……
目光扫到那皲裂带着血丝的唇时,容尘忽的浑身一震。像被什么点燃了记忆,紧张担忧退去后,那纠结看不透的莫名情感跟着涌上心头。
像在逃避掩饰什么,他慌忙移开视线。眼睛不自觉望向腿上之人面庞,见他双眸紧闭毫不知情方才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又有点失落,好似十分遗憾什么……
猛然惊觉自己想法,容尘大惊。觉得是自己多想,却又怕这真是内心深处的真实期待。纠结犹豫中,目光不自觉又落回了那两片苍白脆弱的唇瓣上。
当事人正毫无所察于苏醒边缘挣扎,对意识外的一切毫无感应。紧闭的睫羽微颤,乖顺又脆弱,惹人怜惜。
试……试一下?
容尘鼓起勇气,慢慢弯身,轻轻碰上那干裂唇瓣。
扑通——扑通——
心脏扑通声自胸腔内响起,如鼓点般敲在容尘心头。
容尘感受着激动欢喜与内心那丝隐秘的甜蜜,终是明白自己完了。
顾笒煊用幻境编了只网,将他强行拽入,以甜蜜果实诱惑他神智,骗他沉沦。
他虽挣脱了出来,可心却被困在那真心实意编织的情感牢笼里,出不去了。
他好像,真的沉下去了。
*
顾笒煊自黑暗中挣脱出来,还未来及适应周遭环境,先看到的便是一只手。那只手好漂亮,干净纤白不染污浊,从额前扫过,替他撩开黏腻额发。顺着手指收回的方向往上,他看到了令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师……师尊?”
顾笒煊呢喃着,恍若以为这是梦境。
“有幻觉……也是极好,至少死前……没有污了师尊眼……”
“说什么胡话?”容尘轻敲了下他额头,不敢用力,“身上可还有不适?”
真实的触感让地上之人有了那么点生气。他动了动眼珠,极小声唤道:“师尊?”
这声音小到只有微弱气音,想来是发声之人也害怕这是梦境,故而不敢大声,唯恐梦醒。但容尘还是听见了。
“我在。”容尘说,“你试试看能否催动那玉石,你内伤太重,需……”
顾笒煊眼睛微微大睁,好似不敢相信。未等抬手确认,思及什么,闭眼摇头道:“师尊,你不该来的。”
“我是你师尊,我不来谁来?”容尘拖起他肩膀,试图将人从后面抱起放至背上,“莫说傻话,随我回去。”
顾笒煊强撑着推了容尘一把,从他手中滑落,扑通一声摔回碎石堆里。
“师尊不必为我这废人劳神。是死是活皆是我命。”
“你疯了?”容尘恨铁不成钢,再次蹲身去扶,“好好的置什么气。人再如何也不该同自己过不去。”
顾笒煊仍旧倔强着不肯起,执拗着无声反抗。
他像个蛆般扭动不让容尘碰,身上结痂的伤口随着动作压入碎石,割裂开来。容尘瞧着渗出的血丝,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他这般糟蹋自己:“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这般自暴自弃,难道你想做个废物不成?你那般天赋,为什么就……”
“废物”二字,如石子落湖,掀起惊涛骇浪。顾笒煊脑中最后绷着的那根弦,终是随着这句话断裂开来。
那拼命回避的,不想面对的事实,都被心爱之人以伤人不见血的言语赤裸裸揭露于眼前,由不得他自我欺骗自我催眠。
强撑的一切在心中坍塌,顾笒煊已然溃不成军,连带着话语都那般歇斯底里,只剩不顾一切的无力宣泄:
“为什么,这该问你!”
“为什么要在刚遇见就告诉我会分离,为什么要在我燃起希望满眼都是你的时候告诉我会离开!为什么要在我刚入梦就把我叫醒,让我多做一会儿梦不好吗!”
“是你让我惶惶不安患得患失,让我每天提心吊胆害怕不见,是你将我逼至如此!”
“如今我丹田尽毁已然废人一个,再也不会纠缠你了,你满意了吗?!”
容尘不是那种认为人不优秀不突出便是无用之人,只是被他那般糟践自己逼急了眼,一时口不择言。如今听他歇斯底里崩溃失常的吼叫,才明白过来不仅方才那番话极为伤人,就连从前那为他好的避而远之也在无形之中给他心灵带来了抹灭不掉的伤害。
“我以为……一开始就知道结局,知道会离别,就能克制住自己,就不会倾注那么多心力……可没曾想,反倒弄巧成拙,让你多年来一直没有安全感……”
“我从未想过会如此……这非我本意……”
容尘的认错,像一阵春风,抚平了顾笒煊心中的暴躁不安。他终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不堪,不仅崩溃乱言,更是将无处宣泄的怒火牵扯到了最不愿伤害之人身上。
师尊千里迢迢寻他而来,一片关心,他不该对师尊发火的。
顾笒煊闭上眼,打断了容尘未尽之言。
“回青曜吧。”
容尘一愣,未明白他话中之意:“那你呢?”
顾笒煊偏了偏头,攒了那么点力气,费力将自己从容尘腿上挪了下去。躺在地上了无生趣,连声音都带着股抹灭不掉的颓废之意。
“弟子命该如此,不劳师尊挂念。”
什么意思?他不想活了?
“你就甘心如此?甘心等死?!”
顾笒煊沉默着,心中悲凄只有自己知晓。
他比谁都清楚血灵玉的用处。有它在,他,不会死。
可……回不去了。
师尊所喜欢的那个清冷如月的少年,终究是回不来了。
他呼出一口气,连带五脏六腑都痛到颤栗,无法呼吸。可比起□□疼痛,精神崩塌才更令人绝望崩溃。
他睁开眼望向容尘,目光空洞了无生气,连带那恢复如初的俊郎容颜都带着丝灰败死气。
“师尊,从前种种……弟子实在不该。不过师尊不必担心,往后……弟子再也不会了。”
“师尊终于得以安静生活,不被腌臜情绪所扰。弟子真心替师尊高兴。”
容尘盯着他嘴角那抹笑与眼中真心实意的祝愿,微微一顿。垂下目光。
原来在他眼中,这份欺瞒得来的感情……不可能是两厢情愿啊……
顾笒煊把那段记忆当做偷来的美好,谨慎小心保存,生怕损坏分毫,却不知那被骗之人同样对此格外珍视。
容尘知道,若将一切埋于心中,无论男主将来如何,有这承诺,今日过后他再不必为如何拒绝男主而头疼。是闭关修行还是随师游历四方,皆是他自己意愿,再不必顾忌担忧其他。
自由自在,随性如风,是他最为向往的生活。
可……
容尘深深叹气。
到底还是,做不到浑浑噩噩毫无所知地生活啊……
南海那遭,无论情势所迫别无他法,还是不欲纠缠直接坦言,不论是当时还是事后,他都没有后悔过。
他憎恶自己践踏着那份企盼独有的纯粹喜欢,用以验证那莫须有的真相。可倘若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找寻真相。
他总是那般,寻常时候好说话,在决定某件事后却倔得像头驴——比如第一世明知必死也不放弃,比如今世付诸所有也要护住青曜,又比如现在哪怕男主自己亲口认定自己没救,他也不信邪非要自己一探究竟。
顾笒煊看着师尊将手放至丹田探查,如瘫痪之人般一动不动不作反抗任他看。等人撤灵松手,他方才语气平缓将伤痛再次道来:
“没用的,师尊。我已经废了,没救了。”
语气平缓仿若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而容尘却从平淡语句中察觉到了其中掩藏的,绝望得能淹没一切的山崩海啸。
不能留他一个人,否则他真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容尘脑中疯狂运转,竭力想说些什么唤起他活下去的可能:“你说你喜欢我。难道喜欢一个人不该为他竭力变得优秀美好,渴望与他携手与共余生吗?你这般自暴自弃,又何谈欢喜余生?”
”我确实喜欢师尊,喜欢得要命,喜欢到发疯。”顾笒煊仰头,目光虚虚把容尘望着,好似要将他容貌刻入灵魂,永世不忘。
“师尊你知道吗?你就像一束光,破开黑雾洒在我荒芜的世界里,给予了我希望,让我有了方向。”
“我多想走到你身边,将我所有爱意欢喜与你分享。寥寥几句道不尽我对你长久而热烈的爱。我们该坐在峰顶上,躺在草丛里,看星光萤火,听我细细道来此生心动爱慕。”
在顾笒煊心中,容尘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如一束光照进他贫瘠寒冷的土地,带了无限生机。
容尘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浓烈情感,顺着引诱:“这便对了。你该振作起来,向着心中期冀……”
“不,师尊,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笒煊摇了摇头。许是知晓自己废人一个已无可挽救,索性也不隐瞒,将心中所思所想坦言道来。但许是怕心中龌龊污浊吓到师尊,他的声音很轻。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师尊,我很阴暗的。”
他不敢去看容尘神色,只注视着眼前虚空,慢声道。
“当初道明心迹之时,我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释然。我想把师尊掳走,关起来。不喜欢我没关系,讨厌我也无妨,只对着我,亦喜欢不上别人。”
“可抛开实力不谈,师尊很不开心。”
“就像我将你困在魔宫那次。师尊虽装作中招任我关押,可你并不高兴。”
顾笒煊试着抬了抬手。举至一半忽想到什么,目光刹那黯淡,将手又缩了回去。
“我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渊,我睡在谷底。谷底很黑,我不喜欢,我想抓住头顶那抹光,抓住你,让你只为我闪耀。可是我不能拉你下来,星星总是要在天上的。那泥潭,你不该踏入。”
容尘心道晚了,我已经掉下来,踏进去,出不来了。
他握住对方的手,将手放至脸庞,目光温柔地盯着他,轻声问:“倘若我不曾留下,选择逃跑,你会如何?”
顾笒煊下意识蜷起手指,不敢让沾满血块泥土的掌心触碰到儒雅清风的师尊。
可下意识的,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跟随那人,连带着所问也如实回答不敢欺瞒:
“我可能……会不择手段。”
他望着容尘,盈盈泪光中,是从不敢展露于人的邪恶内心:“师尊,我很卑劣的。我的心很脏,只是藏的太好,你不知道。”
容尘跪坐一旁,认真聆听,感受着对方蓬勃汹涌的爱意。
不同于那人言语中的释怀无畏,从掌心微微发抖的手上,容尘感受到了手主人的害怕不安。那仰着脑袋热切期盼却又忐忑的眼神,更是像极小狗狗想让你摸摸头又怕弄脏你的手的可怜模样。
容尘将手放至对方脑袋,轻轻揉了揉,将其小心温柔地放至自己腿上,以便让他躺得舒服些。
顾笒煊享受着此刻安稳平静,眷恋地蹭了蹭,忽而笑着打趣:“师尊,我终于有点和你一样了。”
先前的他以魔气修行,与正道生而背驰。如今修为尽废沦为凡人,倒是可以饮少许的灵力。同修仙者以灵修炼比起,倒是有那么点相似。
容尘轻敲了下他额头:“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贫嘴。”
顾笒煊笑了下好似并不在意,仍旧为有那么点与师尊相似之处而高兴。容尘却是心下一沉。
血灵玉很给力,外伤除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还需时间,其余伤口已基本愈合。容尘将手放于对方胸膛处,一边将断裂的肋骨复位以免扎入器官,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找到法子将这毁于一旦的丹田修复。
他忽的想到上世。
上世男主两次被毁修为,第一次也许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修炼成丹,这第二次……却是实在奇怪。
容尘的修炼速度已是修仙界无出其二的快,可同男主比起简直慢如龟爬。虽魔道本就比其他道法升阶快,可那般超脱认知的速度,容尘绝不相信那是男主脚踏实地一点一点修炼得来。
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
“砰——”
满天碎石从洞口炸来,烟尘滚滚混着石块飞射而来。
在有人靠近洞口的那一刻,以阵封口的容尘本该早有觉察,却因一心思考那挽救之法而错过,只来及在爆炸波及前运灵挡下飞来沙石。
烟尘滚滚中隐隐现出一道身材魁梧的身影。那人迈着沉稳步伐慢慢走来,尘土散去,那张熟悉的憨厚面容于二人面前展露。
是霍旭。
见是他,顾笒煊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
容尘却是毫不意外。在爆炸传来的同时他便已知所来是谁,若来的是敌人,这会儿顾笒煊见到的已是一具洞穿的尸体。
“主人。”
霍旭恭敬上前,对着地上之人便是一拜,注意到他身体状况直接一愣。下一秒魔气四溢而出横冲直撞攻击着周遭,暴虐噬血的魔族本性刹那展露无疑,好似要将动手之人生吞活剥。
“主人怎么……是谁?!”
容尘抬手又设了个大型法阵,将此地保护起来的同时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探查,将一切危险扼杀于摇篮。
“大抵是那西域主。”容尘盯着顾笒煊衣上魔气纠缠不消的血块猜测道。
他见过西域主,也与他动过手。虽了解不深,但这含着无数天材地宝、充斥着浓郁魔气却又身负诅咒的婴尸血,他只能想到那人寸步不离的幼婴尸骨。
顾笒煊瞧着容尘神色,怕他担忧,强装无所谓般谈笑:
“师尊不必担心,徒儿没受欺负。”
“他没占便宜。我把他那儿子杀了,一剑捅穿心脏,比起我来,他可要……”
徒弟唇色惨白却还勉强撑起笑颜,反过来宽慰他。容尘看着直摇头。
都这般修为尽毁还不算受欺负?
他将手搁在徒弟唇上,止住了他掩饰话语,将目光放至霍旭身上。
“你有办法的吧?让他恢复的办法。”他问。
那为男主量身定制的快到离谱的修炼之法定然存在,可徒弟这般沮丧颓败显然不像知道的模样,那便只能说明那东西还未出现。而这男主备受打击精神崩溃时突然降临的小弟,十有八九便是来送金手指的。
果不出所料,认清形势的霍旭在容尘话落便扑通跪地,对着容尘一脸哀戚近乎恳求道:“还请仙师帮忙,护我主安全。”
男主左膀右臂对他下跪请求,这倒是生平头一遭。但比起这,容尘更为在意的他话外之意:“什么意思?”
霍旭望了眼主子,见他此刻望着容尘怔怔出神好似在看临死前的最后一眼,便知他已不抱苟活的希望。最终狠了狠心,将希望寄托于眼前这位与魔族互不相容的正派人士、主子的师长,以求他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护主子安全。
霍旭:“其实丹田捣毁修为尽废,并非不能恢复。”
顾笒煊灰暗的眼睛刹那亮起,不顾动作过大牵扯伤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当真?!”
容尘亦是满眼希望看着他。
霍旭点头:“天冥拥护者一脉有一种秘法,可换骨移修为。此法与以命换命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助主人修复丹田。”
顾笒煊丹田被倒毁,根骨亦被重击所废,虽有血灵玉保其性命,却也此生无缘修道。若把毁坏的骨髓丹田一并换掉,许还有继续修炼的可能。
容尘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霍旭的意图。
“你要以骨换之?”
霍旭坚定点头:“对!”
容尘此时此刻终是明白,为何上世男主被师尊废了修为从头再来后,霍旭便从魔界销声匿迹了。
原来是他将修为转移给了男主……
在容尘思考的空档,霍旭已经抓紧时间寻了块开阔之地,开始动手绘制阵法。
此秘法有偷天换日之奇效,所用之物自然非比寻常。霍旭寻主多年,这些东西早已备好,所等待的不过一句主上需要。
容尘漠然看着霍旭满头大汗地忙碌,在阵法成型同时出声问:“此阵只要是魔族便可催动吗?”
霍旭以为他想去外头抓个魔族来代替,摇头道:“还需献身者心甘情愿,不能有半分抗拒。”
容尘握紧袖中瓷瓶再次确认:“仅仅只是魔族、甘愿两点,便行吗?”
霍旭不明白他此话何意,点头肯定。
在阵法催动的前一刻,容尘拿出瓶子,将里面内丹倒出吞服。
霍旭感觉有一股力量袭来,无形中阻碍他施法,致使他无法完成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步。
顾笒煊眼中光芒黯淡,挣扎着抓住容尘,仰头望他,嘴唇微颤:“师……尊……”
掌心的手微微发抖,容尘使了几次劲试图抽离,皆以失败告终。
容尘:“我总是来迟一步。”
“在你饱受苦难后才出现,算什么师父?”
顾笒煊疯狂摇头,任凭对方如何用力掰扯也不松手。动作牵动内伤,那混入皮肉的死婴血顺着血肉爬入骨髓,慢慢侵入,连带骨头都疼得颤栗。顾笒煊咬牙忍着入骨疼痛不吭声,只执拗着抓着容尘不放,卑微恳求他放过。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师尊。明明曾离你那么近,转眼间咫尺天涯。”
他痛哭着哀嚎着,乞求师尊高抬贵手不要摧毁阵法。
“师尊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过去……”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师尊我求你、求你不要毁了它,我不能……”
感受到抓着他的手传递而来的害怕不安,容尘疼惜地摸了摸徒弟发顶。若是以往,他是做不出这般自然而然摸头的举动。但如今,他已不再生涩僵硬。
冲那人微微一笑,容尘将手中空瓶随手一抛,划剑割破衣衫,起身往阵眼处走。
“修魔一道,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有人守护左右带他前行。你做的很好,所以你不能死。”
容尘迈步走入阵眼,将手搭在霍旭肩头,稍稍用力,将被控制动弹不得的他推出阵内。
内丹运转,开始将丹田中的灵气染上污浊,蚕食着神智,拉他入魔。
容尘难受得闷哼一声,狼狈跪地,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释然。
对于感情,因为无人教导从未体会,容尘总有些后知后觉。一如穿书经历了一世,师尊同门皆死光,他才知晓自己已在呵护关心下将这些一同生活的书中人物当作亲人,将宗门当作家;又比如此刻抛开其他理智分析,他才终于看清自己心意。
好在,一切还不算迟。
魔气涌动中,他望向霍旭,眸光寄托着满满的信任:
“顾笒煊,便拜托你了。”
一直接受着他的喜欢而不自知,那么多次生死关头错过,这一次,终于能为他做些什么了。
重来一遭,终不像上世那般毫无作为。
他放松笑着,任凭自己被魔气吞噬,由正道入魔道。费力保持理智承受着入魔痛苦的同时,他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向那心动之源。
离界两遭,他得到了两个底牌。
一个可以死而复生的躯体,以及一个所向披靡的……男人。
他有复生的机会,也有爱他的人。这世界……待他不薄。
他满足一笑,正欲低头补上残缺的最后一笔,却被那人眼中的心死无望所怔住。
他忽的有了一种猜测。比起根骨修为,那人更不能接受的……也许是自己的离开。
可不行啊。今世的男主因为自己一句不得动宗门便毅然决然拒绝攻打修仙界,从而与三域主为敌,以至于落此下场。自己与他道法不同,站在他身边只会给人留话柄挑起两族纷争,能帮他的只有霍旭。
加之他的修为比霍旭高那么多,由他来当阵眼,也最为合适。反正……也不会真死。
可那样,痛失所爱万念俱灰的顾笒煊该怎么办?
上世男主两次被毁修为,那般沉重打击下仍能强撑着下定决心从头再来,定然有什么支撑着他。
第一次是不甘,第二次是恨。
如今的心如死灰顾笒煊怕是一样都没有,那必须给他新的希望,让他能借此活下去。
思及此,容尘张了张口。隔着满洞汹涌浓烈得几乎要汇成实质的魔气,轻声与他立下约定:
“你不该如此的,顾笒煊。从前的你自由且热烈,赤诚又勇敢。”
“你的路还很长,该去把从前的自己找回来。”
“等你兑现了从前与我的承诺,我便来寻你。”
顾笒煊好似猜到他要做什么,痛苦崩溃得已然听不得其他,只能拼命摇头:
“不可以的师尊,不可以……”
容尘将食指移至唇前,轻轻“嘘”了声。见他一如少时那般听话安静不敢再动,赞赏一笑,手指移动,将最后一笔补完。
顾笒煊瞳孔骤地放大,恨不得扑过去制止,却被灵力桎梏着不能动弹分毫。
“师尊——不——!”
“师尊……求求,求求你,不要!不要!!!”
“啊——!!!!”
阵法运转着,无尽力量涌入身体,撕扯丹田生剥骨髓。
剔骨之痛如何不必多说,可比之疼痛更令人心慌的,却是百年修为正在流失的慌乱不安。配合着摧残心智放大恐惧的入魔之气,简直能让人心态崩塌。
但他受过易魂仙参异体心魔两世锻炼,心性坚韧非常,自不会受这点引诱而有波动。
直至置换之力消退,身体再也感应不到一丝一毫的修为,强撑忍耐许久的容尘方才卸下紧绷的身躯,眼前一黑向下倒去。
记忆里站立如松的身影在眼前倒下,其影响比信仰崩塌希望破灭更令顾笒煊崩溃失控。
灵力支撑之源断了供给,束缚跟着消失。顾笒煊疯了一般冲过去,接住那破碎虚弱的身躯,小心翼翼揽入怀中,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疲惫之人倒在徒弟怀里,略显僵硬的手微微抬起,未来及触到发顶便无力落下。那总是温柔含笑的面容此刻惨白如纸,伴随着逐渐微弱的呼吸,生机不复。
顾笒煊却是好似看不到,握着容尘的手放至发顶,将脑袋埋进他怀中,压抑着哭声渴望唤他苏醒。
“师尊……师尊你醒醒,我错了师尊,我不该仗着师徒情分逼你的,我错了……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换骨,我可以永远都当一滩烂泥,我可以永远不出现……求你醒过来,师尊我求你醒来看看我好不好……我不要你这样……”
他抱着一副冷却的尸骨,喃喃自语着,已然癫狂失智。
霍旭看不下去他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强撑着来至身边欲将他扶起:“此地不宜久留,属下带主人回南域。”
顾笒煊一把推开他,抱着尸骨目视虚空,恍若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无意识呢喃着:“我的师尊……我的光……他不要我了……他永远丢下我……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了……”
霍旭:“仙师已经走了,回不来了,主人你又何苦自欺欺人?!”
人活着,心已死。霍旭不希望自己的主人自此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狠声道出残忍事实渴望唤他清醒,却不料这话触了对方逆鳞。
顾笒煊瞬间闪至霍旭身后,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掐住他脖子,将他狠狠按到墙上,手指渐渐收紧。
可与狠辣手段不同的,却是顾笒煊神志不清的恍惚状态。
他已经疯了,接受不了残忍现实,便进行自我欺骗催眠:“怎么可能呢,师尊那般疼爱我,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你在骗我,你在挑拨我们师徒关系,你该死——”
得益于那阵法,容尘化神的修为虽没有被他全部接受吸收,但却将他从丹田根骨皆毁的废人修复提升至了接近化神的元婴巅峰强者。不仅比被毁前的金丹高了一大截,更是能轻松碾压元婴期的霍旭。
实力悬殊之下,霍旭感受到了一阵窒息,拼命扑腾双腿也无济于事,只能感受着生机被对方一点一点掐灭。意识涣散之际,他在心里同仙师道了声抱歉,说自己愧对仙师临终所托,辜负仙师期望,同时也在自责自己为何那般口不择言,担忧自己这一去,主人身边没个信任之人帮衬该怎么办……
眼前逐渐发黑,已是不能看清面前人样貌。
在即将到来的死亡前,诸多愧疚担忧终是化为泡影飘散,捉摸不到把握不及。只能遗憾闭眼。
罢了,来世机灵些,好好跟着主子,莫要再给他添堵了……
霍旭这般想着,本已求生无望,却未想死亡并未来临。
顾笒煊忽的松了力道,箍着他脖颈眼睛发红神情癫狂。
顾笒煊:“我突然想起来,既能换,便有法子还。”
“你既能设这阵,那还回去的办法也是知道的吧?”
”主人……咳……”霍旭得以呼吸下意识大口喘气,无奈顾笒煊箍的紧出气多进气少,以至于他脸憋得通红,费了好半天劲才喘匀一口气得以开口,“这阵法只出不入,他把自己完好的骨髓丹田换给了你,在这些离体的那一刻,他便活不了。主人你……”
后面节哀二字还未出口,顾笒煊便以动作使他消声。
他掐着霍旭脖子,发狠地掐着,好似要将灾难扼杀,将一切挽救于发生前。
但这一次,他未得手。
有风雪自外而来,破开无灵力支撑脆弱不堪的障目法阵,将行凶之人击倒于地。
顾笒煊才得这一身不属于自己的修为,还未百分百融合,玦尘大乘期轻飘飘的一击便足以令他倒地站不起。
可顾笒煊却完然不在意自己情况如何。
濒临疯魔的人早已失了智,什么都顾不得。见着风雪入洞,生怕睡着的人冻着,跪爬着来至容尘身边,将人小心扶起抱入怀中,细心替他挑去面上发丝,神情万般温柔好似生怕吓着他。
“能还回去的,能换便一定能还回去的。师尊你别怕,我这就把阵法修好,把修为还给你。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他抱着生机断绝的死人,口中喃喃着只有二人听得见的话语。
玦尘看也不看跪地咳嗽之人,慢步行向那神志不清之人。停于一旁,垂目扫了眼他怀中之人,复又将目光移至他身上,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
玦尘:“你便是顾笒煊?”
顾笒煊抱着容尘未作回应。
玦尘朝他伸手:“把他给我吧。”
顾笒煊并不搭理,连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玦尘头疼,忍住脑海中蠢蠢欲动的除魔念头,尽量心平气和同自己的徒孙要尸骨:“我是你怀中那人的师尊。”
顾笒煊这才抬起眼看向他。
顾笒煊:“你要,杀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好似并不在意自己死活。
玦尘摇头,望向他怀中遗体:“我来,带他回家。”
顾笒煊本还毫不在意的表情瞬间一变,慌忙将容尘搂得更紧,一脸警惕防备瞪着他。
“师尊是我的……谁也不能让他离开我,就是师祖也不行。”
玦尘两百来岁的人不欲同个小孩子计较,只是依照所托掏出一样东西给他看。
顾笒煊瞳孔瞬间放大。
那是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笛。顾笒煊至死也忘不了那是谁的本命法宝。
是师尊的忘忧。
“不……不可能的,师尊不会……一定是你拿了师尊东西来骗我,我不信……同样的把戏骗不了我两次。”
忘忧不同于清尘,容尘绝不会离身。顾笒煊比谁都清楚它所代表的真实性,却仍旧自欺欺人着。
可玦尘不是容尘,没容尘那般对魔族毫无芥蒂。见到魔族能忍着不动手不过碍于徒弟临终所托,现瞧这人这般顽固不松手,当即没了耐心。
“受人之托,得罪了。”他道完场面话,运起灵力控住二人,强行从顾笒煊手中抱走徒弟。
“师尊……不可以,不可以抢走我的师尊……”
顾笒煊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强行冲破灵力控制,爬着抱住玦尘腿,痛到发颤也不松。
“把师尊……还给我……”
玦尘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冲破自己设下的灵力桎梏,见他因强行冲破皮肉炸开浑身冒血也不松手的倔强模样,大为触动。
“这般倔性……倒是与他极像。难怪他会收你为徒。”
玦尘自喃着,低下头对他道:“你既得他信任交付全部修为,便该好好珍惜。这般糟践他给你的东西,如何对得起他?”
顾笒煊脑子充血意识模糊,压根听不见他说什么,只凭着意念抱着不松手。
“不可以把师尊从我身边抢走,谁也不行……”
玦尘瞧着他那魔怔的样子,已然叹服。
“罢了,还你就是。”
徒弟只说要他把腿骨取出,尸骨焚化,也未交代一定要埋。隔着皮肉,玦尘运灵将怀中尸骨的腿骨取下,把其余部分烧成骨灰,装入坛中还予他。
他背对着二人取骨,霍旭看不到,顾笒煊是压根没有意识。直至化作风雪飘出山洞,二人都不知他拿走了一部分尸骨。
人一走远,束缚消失。霍旭顾不上浑身疼痛,赶忙去扶倒地不醒的主子。
顾笒煊已经神志不清,循着药香抱住坛子,不知自己拿着什么,只感觉心脏一阵绞痛,疼到难以呼吸。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消失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