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唐氏之言犹在耳畔, 那等场面仿佛历历在目,更何况她乃是亲临者,煎熬与痛苦, 无人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李鹤珣不由得将人揽得紧了些, 横抱起身,“娓娓, 我带你回家。”
雪松凌冽的气息让沈观衣恢复了一瞬,可脑袋仍旧很疼,她埋首在李鹤珣怀中,向来?待人竖起尖刺的女子头一次脆弱的仿佛快要化掉。
乐安被这一幕刺的眼睛生疼,“澜之哥哥。”
李鹤珣没有看她一眼, 甚至脚步未停的抱着沈观衣离开?了屋子。
归言将乐安拦下, 也免不得?生了几分火气。
他何曾见过?少夫人那般可怜的模样。
“郡主, 好?自为之。”她与叛臣赵永华勾结的把柄吗, 还握在公?子手上呢!
寻风院外?乌泱泱的来?了诸多人,探春走在岳安怡身侧,神情焦急,“夫人,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您就算看在小公?子的面子上也要救救少夫人啊……”
话音刚落,岳安怡便?脚步一顿, 面色震惊的望着不远处从寻风院内走出来?的两人。
为首的男子不是李鹤珣还能是谁!
他为何满身血污出现在这儿?可是受了伤?
岳安怡面目苍白的快步上前,“澜之,澜之……”
“归言。”李鹤珣听见声音, 却不曾回头?。
归言明白李鹤珣之意, 上前将岳安怡拦下,替他解释如今的情形。
从刺杀到方才屋内一事, 岳安怡听的心惊胆战,虽对乐安有所不满,但更令她在意的是,李鹤珣不顾伤势也要来?张府护着她,只因她会害怕。
那他的伤呢?他便?是这般对待自己的身子!为了区区一个沈观衣!
岳安怡又气又恨,“他便?如此喜欢,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
归言虽也心疼公?子,但公?子的伤口并不致命,他已简单为其处理过?,远远不到要命的地步。
同?时他也知?晓公?子在夫人心中的分量,夫人面上不显,可内里?却太?过?在意公?子的一切,掌控欲强烈,于公?子于夫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若夫人无事,属下便?先告退了。”
岳安怡不曾回话,因她在想,她先前所做种种,到底是对是错,若如今收手,可还来?得?及。
他们成亲不过?短短几月,他对沈观衣竟有这般重的感情,她不曾预料,所以如今也惶恐不安,“去告诉张老夫人一声,就说家中出了些事,我需得?先走一步,改日再来?看她老人家。”
“夫人,咱们去哪儿?”
“入宫,见贵妃娘娘。”
火星子劈里?啪啦的从炭盆中蹦起又落下,暖如春日的广明院中,唐大夫坐在纱帐外?,将东西一一放回自己的箱中,“公?子放心,少夫人身子无碍,之所以会头?疼欲裂,乃是心魔作祟,与少时受过?刺激有关。”
“你的意思是,治不了?”
唐大夫瞧了李鹤珣一眼,为难道:“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少夫人的病与公?子身上的伤口不同?,仅凭草药,无法医治。”
半晌后,李鹤珣拧眉挥手,让他下去。
正好?归言从外?回来?,与唐大夫在门?前擦肩而过?,他步履匆匆,前来?复命,“公?子,郡主之事,属下已经处理好?了。”
见李鹤珣看向他,连忙继续道:“属下将今日之事告知?了静王,以静王品性,必不会姑息。”
“你便?是这样处理的?”
归言听出公?子语气之中的冷意,垂首不语。
他眼下愈加猜不透公?子心中所想,那人好?歹是郡主,皇家血脉,便?是公?子要为少夫人出气,应当也不会……
突然,归言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李鹤珣,“公?子的意思是……”
“静王虽不是宵小鼠辈,可到底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无论如何罚,总归不会要了她的命。”
归言呼吸一滞,垂眼看着那盏被李鹤珣把玩的茶杯,如冷刃一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从前她之爱慕与我无关痛痒,便?是疯闹,也只是丢她静王府的脸,可如今——”
细长白皙的手指猛地握紧茶杯,“拿纸笔来?。”
归言咽了口唾沫,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公?子想做什么?……
如今赵永华在沽城虎视眈眈,圣上又是个不顶事儿的,皇位坐不坐得?稳都还两说,公?子若行事不慎,只会让仇者快,引来?更多的麻烦。
一刻钟后,李鹤珣停笔,纸上墨迹未干,他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冷嘲,“她既这般痴狂,不若本官成全她一回,如何?”
什、什么?意思?
他不太?明白公?子在说什么?,成全一回,成全谁?
待他看见信封上郡主安启四字时,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片空白,他一定是还未睡醒,才能看见公?子给郡主写信!
“送去静王府。”
夹杂着寒霜的声音不带半点温情,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问好?之意。
还不等他离开?,李鹤珣又扔来?一方印信,“亥时三刻之前,埋伏在城外?三里?的望月亭边,待三方到齐,一网打尽。”
凛凛月色下,男子眉眼如画,过?分清隽的脸上窥不见一丝神情,却令人觉似寒冬腊月,惊颤不止。
归言出府时,仍觉着公?子方才的神情有些骇人,眉眼分明温和如初,可隐藏在表皮之下的疯狂,却莫名叫人害怕。
他竟是连一刻都等不得?,今夜便?要让乐安郡主不得?安宁。
郡主也是,惹谁不好?,非得?惹少夫人。
人还没醒呢,他家公?子就巴巴的要将人处置了。
乐安收到李鹤珣送来?的书信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将其拆开?瞧了一遍又一遍,待看清上面所写的地点之时,总有种镜花水月,眨眼便?醒来?的做梦感。
隐秘的欢欣在心中叫嚣,可欢欣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疑惑与猜忌。
李鹤珣向来?对她不假辞色,今日在张府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如今才不过?几个时辰,竟会约她夜里?相见,赏月饮酒?
不是她看轻自己,而是以她今日所见,这封信来?的十分蹊跷。
她压下雀跃,唤来?下人去李府打探一二。
下人从外?回来?时,她仍旧坐在琴边低头?看着手中书信,“打听的如何?”
“小姐,奴婢听李府的门?房说李大人回府后便?叫了大夫过?去看伤,因刀上有毒,需无名花可解,那无名花乃是西域圣药,先皇曾赐给王爷,如今上京就只一朵,恐怕李大人是为了治好?身上的伤才——”
婢女犹豫的看了一眼乐安,怕她听见这样的原由生怒。
谁料乐安只怔愣片刻,突然笑?了出来?,“原是因着那无名花啊,本郡主还以为……”
她眼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那股被李鹤珣压制多年的情怨总算松快了一些,他竟然也有求到她头?上的一天。
再无担忧的乐安唤来?下人为自己梳妆,到了时辰后,不顾门?房阻拦,上了马车,朝着城外?的望月亭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消息便?传入了宫中。
金碧辉煌的寝殿内,上好?的熏香都盖不住常年熏制的药气,乌色纱帐内传来?阵阵咳嗽,“你说乐安去了哪儿?”
跪在床榻不远处的婢女正是方才帮乐安前去李府打探的人,她虽是孟央送给乐安的,但从始至终都是孟央的人,不过?是去静王府替他看着乐安罢了。
一旦乐安郡主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宫里?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回殿下,郡主去了望月亭,乃是李大人相邀。郡主不听劝阻,执意要去。”
药碗被人从纱帐内猛地掷出,棕黑的药汁洒了满地,迸溅在婢女的衣裙上,留下浅浅污渍。
她连忙磕头?求饶,“殿下息怒,求殿下开?恩啊。”
“要你何用!咳……咳咳……”
纱帐猛地从内掀开?,只着中衣的孟央赤脚下地,闵公?公?瞧见顿时迎了上来?,“殿下,鞋,将鞋穿上。”
孟央阴沉着脸将闵公?公?推开?,“备马车,本殿要出宫。”
“殿——”
“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闵公?公?话音未落,便?被坐在一旁独自下棋的男人打断。
男人布衣白身,无官无爵,瞧着四十上下的模样,左边的耳朵不知?被何人削去,没了耳垂,疤痕可怖,瞧着令人生畏。
孟央眯着眼看向他,“林先生,本殿下只是与你家主子合作,不是替你家主子办事,本殿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话落,他抬脚踹了一下闵公?公?,“听不见吗?备马车!”
“殿下可别忘了,如今你与在下乃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行之事危险万分,应当事事有商量,才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好?啊。”孟央瞳仁微凝,阴骘的眼眸如蛛网般裹的人密不透风,似乎稍有不慎,便?会窒息而死,“本殿下先前已经依你们所言做出了那般大不韪之事,眼下我要你们的人去将乐安救出来?,可能做到?”
男人张了张口,还想劝诫,孟央知?他要说什么?,却懒得?再听,“本殿不蠢,但乐安是个蠢的,一心只扑在那李鹤珣身上,他若喜欢乐安,为何从前不与她亲近,偏偏在今日,乐安动了他夫人之时,约她相见?什么?无名花,本殿一个字都不信!”
许是方才说了太?多话,孟央又咳嗽起来?,面目通红,唇瓣都染上漂亮的血色。
“殿下平日里?只知?享乐,郡主便?是有危险又如何?仅凭殿下的人马,能从李鹤珣手中将人救出来??”
林先生也冷了脸,“在下奉劝殿下,莫要做那等无用之事,眼下让殿下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才是要事。”
“若乐安出事,本殿就是当了皇帝又如何?!”
孟央冷冷的看着他,“林先生,你说的不错,所以本殿如今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将乐安平安带回来?,要么?,本殿与你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人,本殿自己去救!”
第82章
殿中剑拔弩张, 咳嗽声接连响起。
孟央见他阴沉着脸半晌不语,唇畔溢出一丝冷嘲,转身欲走, 却被养心殿前来的公公阻拦, “二殿下,陛下身子有恙, 昏睡不醒,长公主殿下唤您前去侍疾。”
父皇身子为何抱恙他比谁都清楚。
“让开。”
公公错愕的看向闵公公,见他同样一脸为难,犹豫道?:“二殿下,圣上他——”
话音未落, 可?孟央已然越过他朝外走去, “闵公公, 备马车。”
与此同时, 从殿中走出一人,他瞧着孟央消瘦的背影,脸色漆黑。这些年皇嗣虽多,可?能平安长成的没有几个, 除太子外,只有二皇子常年在京,若不是?眼下他们处境艰难, 只有二皇子可?选,谁愿意扶持这么一个眼里只有女子的草包!
“公公不必麻烦,由在下护送殿下便是?。”
养心殿内, 孟清然知晓孟央离宫后, 一掌拍在桌上,气?的头疼欲裂。
父皇眼下生死难料, 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上京必定大乱,他这个时候出什么宫!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魏莲,如何了?”
屋内门窗大开,微风徐来,一名身着布衣的男子跪在龙床边许久,听见公主问?话,这才缓慢收回手,起身走来。
太医院首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想知晓这位被长公主亲自带来给陛下瞧病的大夫到底有几分本?事。
他模样清秀,身上带有几分书生气?,长发?挽成道?髻,以一根木棍固定,身上的灰布衣洗的有几分干燥泛白,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
“殿下,圣上乃是?——”
“等?等?。”
孟清然瞧了一眼站在旁边不停拿余光打量魏莲的太医,“你先出去。”
待人走后,孟清然才捏着眉心道?:“说吧。”
“圣上乃是?中毒,此毒名为红首,乃是?从蛮州一带流传而来,此毒世间少有,万金难求,中毒者会在瞬间进入沉睡,不出一日便会在噩梦中死去,与美人关并称为两大奇毒。”
孟清然指尖一顿,瞳仁轻颤,“可?有解药?”
魏莲神?色淡淡,“殿下觉着,红首与美人关,为何会被称为奇毒?”
奇之一字,便是?因世间医者并未寻到其解药,才会称之为奇,若解药那般好研制出来,这毒也就?平平无奇了。
孟清然半眯着眼,“连你都解不了?”
“魏莲只是?寻常大夫,自是?解不了。”
“自漳州到上京,这一路上你所过之处皆能留下神?医之名,若你都只是?寻常大夫,旁人该如何自处?”
魏莲依旧是?那副淡漠神?情,仿佛无论孟清然说什么,都勾不起一点波澜。
“魏大夫,这是?当今圣上,是?天?下之主,便是?本?公主先前待你有所不妥,你也不能任性妄为。”孟清然知晓他说的多半是?事实,可?她?还是?想再探探。
“还请殿下另请高明,魏莲医术不精,或有误诊之处,但若当真?是?红首,便是?殿下杀了魏莲,此毒也是?无解。”
孟清然狠狠阖眼,半晌后才起身靠近魏莲,哑着嗓子道?:“此事先莫要声张,本?宫自有裁决。”
“来人,陛下病重需精心修养,吩咐下去,不得任何人打扰,若有面圣者,让他们来寻本?宫。”
将养心殿的事情安顿好后,孟清然眼皮子仍旧跳个不停,心神?不宁道?:“魏莲,回府。”
她?行了两步却发?觉身后之人并未跟上,回头望去,男子腰背挺直,气?宇轩昂,只是?脸上的神?情太过苍白死寂。
他道?:“在下答应驸马之事已经做到,还望殿下信守承诺,放在下离开公主府。”
孟清然寻了魏莲很久,不因情爱,也无利益,只是?驸马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便是?魏莲。她?寻他,只是?想知道?驸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死于他乡。
可?魏莲似乎答应了他什么,对当年之事闭口不谈。
“你若将本?宫想知道?的尽数告诉本?宫,今日你便能离开公主府,但在此之前,想走?你大可?以试试。”
夜里静悄悄的,广明院中药味经久不散,归言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时,发?现李鹤珣正坐在床榻边握着沈观衣的手不放,与他离开时的姿势一般无二。
这都后半夜了,公子身上的伤……
“公……”
嘘——
食指竖在唇上,李鹤珣略含警告的看向?他,示意他安静。
归言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劝诫,跟着李鹤珣去往了旁边的小书房,这才将今晚发?生之事一一禀明。
“如公子所料,二殿下带了一方?人马赶往望月亭,那些人中大多都是?赵永华身边的,其中一人应当是?赵永华放在二殿下身边的谋士,乐安郡主瞧见去的是?二殿下,与二殿下争执起来,然后……”
李鹤珣看他一眼,“继续。”
“然后属下带人围剿,可?还不曾动手,赵永华的人便与郡主起了内讧,以为郡主与咱们是?一道?的,故意引诱二皇子与他们前去,好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归言也有些无语,甚至觉得好笑,不过好在他稳住了,“然后属下将计就?计,借他们之手,除掉了乐安郡主,二皇子与判臣勾结被众多人瞧见已成事实,乱战之中他掉落山崖,九死一生,其余仅剩的活口皆被禁卫军带回了刑部。”
“不过公子,静王府收到消息时,据说静王悲伤过去,晕了过去,王府本?就?人丁萧条,郡主乃是?静王独女,若来日静王查出是?您所为,到时候……”
“静王虽不擅于权势,可?论其才智,也不输旁人,不用等?来日,他便会知晓今日这一遭,是?我所为。”李鹤珣轻声道?:“乐安郡主勾结判臣是?事实,他若是?铁了心要报仇,那我与赵永华对他而言应当都是?仇人,亦都该不死不休。”
归言问?:“那公子可?有对策?”
“眼下二殿下九死一生,据宫中消息,圣上病重卧榻不起,恐时日无多,上京能争那位置的人不多,眼下只要有人能分去赵永华的视线,不突生变故,以小十五的身份坐上那个位置,不难。”
这句话中所蕴涵的信息令归言不敢深想。
他以为公子做这一遭只是?为了替少夫人出气?,可?没承想,竟还将静王与十五殿下算计了进去,公子他要想做什么,将十五殿下推上那个位置吗?
“还有一件事,公子,庄子那边传来消息,说唐氏与沈观月双双溺死于水中,需要属下前去探查一番吗?”
李鹤珣动了动唇,忽然,旁边的卧房中传来一声嘤咛,先前还运筹帷幄,从容冷静的人顿时变了脸色,从归言身边走过时,带起一阵轻风。
沈观衣醒来时眼前一片迷蒙,觉着身子发?软,还不等?她?撑床起身,便听见一道?声音,“身子可?好些了?”
李鹤珣掀开纱帐从外走来,瞧见她?衣着单薄,眉宇间顿起一片沟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紧张,“方?才开过门窗,带了些冷气?进来,可?会冷?”
从未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娃娃,沈观衣眼下清明了些,回想起张府所发?生之事,顿觉手臂处有些清凉,想必已经是?上过药了。
她?没想到李鹤珣出现在那儿,所以,她?很好奇。
任由李鹤珣替她?掖好被子,这才问?:“你不是?走了吗?为何会来?”
“我让归言救沈观韵的时候,从沈府带走了唐氏与沈观月。”
沈观衣微微怔住,虽很是?错愕,可?眼中却并未有怀疑。
李鹤珣见她?并未生气?,这才缓下心绪,垂眼道?:“你去张府赴宴时,我去了一趟庄子,见了唐氏,问?了一些……关于你从前的事。”
“所以,你才会来。”沈观衣着实有些错愕,因前世她?无所不用其极之时,曾想利用身世换取李鹤珣的怜悯之心,可?那时他对她?从前之事毫无反应,她?以为,他这人对旁人是?没有同情心的。
“那她?们现在何处?”
今日雪中发?病,虽是?意料之外,却阴差阳错勾起了她?对唐氏与沈观月的憎恶。
那颗枯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原以为不会再被灼烧的地方?,竟冒出了火光。
“死了。”
李鹤珣对上她?漆黑的瞳仁,想到她?从前受的那些委屈,便心口生疼,“除了她?们,可?还有人欺负过你?”
沈观衣总觉着今夜的李鹤珣有些不对劲,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明晃晃的在告诉她?,他想护着她?,替她?做主。
她?慢悠悠的将脸凑到李鹤珣跟前,纤细卷翘的长睫如同一把小扇子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不由得垂眸看她?。
沈观衣一如既往的直白:“你在心疼我?”
但李鹤珣,却不同往日那般克制,他伸出手,替她?挽起耳发?,喉口轻动,丝毫不曾掩饰,“是?。”
“欺负你的,我都会帮你还回去。”
骨节分明的手绕过耳畔,轻轻抚摸在她?的脖颈上,沈观衣抬眼一眨不眨的看他,熟悉温暖的触感如幼时母亲的手,又如前世那个杀伐果决,却独独为她?低头的摄政王。
“那乐安呢?”
“半个时辰前,便葬身城外。”
沈观衣本?还想将今日之事报复回去,让乐安尝尝苦头,却不承想李鹤珣动手如此之快,直接要了她?的命,原本?的恼恨被愕然代替,这一瞬间,她?好像忽然知晓了自己如今在他心中的份量。
本?就?残忍无度的摄政王为她?沾满鲜血,与一个端方?雅正的谦谦君子为她?踏入深渊,自是?后者更?令她?心神?动荡。
她?是?俗人,亦不是?什么好人,山巅清雪因她?而坠入凡间,她?怎会没有触动。
片刻之后,沈观衣回过神?来。
那股从心底升起的颤栗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便是?懊恼,她?本?以为如今的李鹤珣只要不对赵玦出手,便会清正一世,来日入阁,万古流芳,所以先前才努力想帮他一回。
谁料死了一个赵玦,还有千千万万个赵玦涌上来。
她?一头扎进李鹤珣怀中,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宁的气?息,嘟囔着,“李鹤珣,你说他们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呢……”
“你如今动了乐安,静王不会放过你的。”
第83章
这一世, 她既不要那滔天?权势,亦不曾主动算计他人,凭何?这些人要如苍蝇般围着他们打转。
沈观衣靠的有些?累了, 于是转了个身, 轻缓的躺在李鹤珣腿上,抬眼便是他清执端正的眉眼, “李鹤珣,要不你像我一样,就当个坏人好不好?”
在李鹤珣略微僵硬的身子中,沈观衣缓缓抬手,玉袖滑落, 指尖抚过他的眉, “让他们畏惧, 害怕, 这样他们便不敢不长眼的凑上来了。”
他抓住雪白的皓腕,将她的衣袖往下扯了扯,替她遮住露在外头的肌肤,“外头凉, 别冻着了。”
“那你觉着我方才所说有没有道?理?”
李鹤珣垂头扫她一眼,见她眼神清明,神采奕奕, 便知晓她已然彻底恢复了。
“不然静王那边你要如?何?应付?瞻前顾后,对?你不利,赵永华那狗贼又虎视眈眈, 你的良善只会成?为他们用?来对?付你的利器。”
在沈观衣眼中, 李鹤珣有原则,知进退, 明白什么?能为什么?不能为,这样的人若遇上些?道?德沦丧之人,定会被掣肘。
“放心,那些?人蹦跶不了太久,至于静王,我自有应对?,你只需像从前那般闲来无事抚琴作画,高?兴了便去听听曲儿就好。”
见他这般自信,沈观衣便知晓他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只是他从前不是觉着贪玩享乐没有规矩,如?今怎的反而不介意了?
她如?何?想的,便如?何?问了。
李鹤珣回道?:“我曾想过,若你行事有章法,将规矩礼仪谨记于心,那样是好,可那样便不是你了。”
“且人之性,皆由身处境地,周遭之人所影响,你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却并未生出阴暗的心思,可见你虽身处泥泞却依然留有善意,若不是沈家三番两次出手,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他说:“你只是比他人更明白想要什么?,只是把他人不屑或不敢宣之于口?的话直白的讲出来罢了。”
“众人露在外面的都是美好的一面,那些?龌龊邪恶的,都藏在了心底不敢宣之于口?,世上没有圣人,却多的是伪人。”
沈观衣瞧着他,“李鹤珣,你只是从唐氏口?中知晓了一些?从前的事,便对?我改观至此,你可真好骗。”
她可没有他口?中所说这般好,只是有一句话他说的没错,众人展露出来的都是美好的一面,而那些?邪恶龌龊的心思则深深藏在心底。
从前的她便是如?此,如?今只是因着不在意,所以才成?为了他眼中的明白人。
“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更何?况……咳咳……”
李鹤珣忽然咳嗽两声,唇色顿时苍白,额间薄汗瞬起,瞧着甚是虚弱。
沈观衣这才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她猛地起身扶住他,“你怎的了,身上为何?……”
话音未落,她便瞧见自李鹤珣背心晕出血渍,显然那处带了伤。
方才瞧着他与寻常无异,她便并未察觉,没承想,他竟能隐忍至此,沈观衣差点便气笑?了。
她捏住他的衣襟,想要脱下衣裳瞧瞧他的伤口?如?何?了,却被他制止,“做什么??”
瞧着他分明强忍疼痛,却依然神色无恙的样子,沈观衣道?:“自是瞧瞧你的伤口?,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有身孕,你又受伤,咱们难道?还能行房不成?……”
李鹤珣抿着唇,对?她的直白之言,仍旧感到一阵羞赫,他松开手,没再?阻止,任由沈观衣小心翼翼的替他剥掉衣裳。
他平日里瞧着虽清瘦,可脱下衣裳后却并不比武将差,最后一件里衣从肩头滑落,正脱至一半,却见归言从门?外闯了进来,“公……”
他微微张嘴,震惊的瞧着这一幕,在察觉公子面色冷硬时,连忙捂着眼,僵硬转身,“我、你……你们继续。”
“等等。”
沈观衣低头看?了一眼他后背正在流血的伤口?,“归言,将药拿来。”
“啊?哦哦。”归言这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一想到方才的误会,只叫他耳根通红,觉得自个儿心思龌龊,公子都伤成?那样了,哪还有心思做那等事。
更何?况,他也是听见咳嗽声,一时着急才闯了进来,竟因瞧见那令人误会的一幕便忘了公子的伤,真是该罚。
“疼吗?”沈观衣咽了口?唾沫,蹙眉瞧着他背心狰狞的伤口?。
不疼。
话到了嘴边,却在瞧见沈观衣眉眼之间稍纵即逝的心疼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话本子上说,男子低头一二也无妨,甚至会让女子因此心软,从而……促进二人之间的关系。
下一瞬,忽觉轻风从肌肤划过,他怔愣的看?向沈观衣,见她撅着嫣红的唇,对?着伤口?正在呼呼,凉意中夹杂着酥麻,从尾骨而起,在片刻布满整个身子。
“从前我受伤时阿娘便是这样做的,是不是好上一些??”
他略微出神,眼睫轻闪,“还是……有些?疼。”
沈观衣不由得用?了些?力气,一边呼呼一边问道?:“你这伤到底是如?何?来的?”
“赵永华的人在庄外刺杀,不过无碍,已经?解决了。”
所以他在来张府前便已经?受伤,可却仍旧坚持寻来,将她带走。
沈观衣心上颤了一瞬,但面上瞧着却并无异样,“你可得快些?好起来,小心他们趁你病要你命。”
话虽如?此,李鹤珣却从她漫不经?心得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关切,眼中不由得带了一丝笑?意。
归言拿着药回来时又瞧见了这一幕。
他家公子那双眼,瞧别人时冷的仿佛要冰冻三尺,可如?今,那伤口?还渗着血呢,也能笑?得出来。
这次,他全当什么?都没瞧见,拿着药走过去。
沈观衣顿时停下,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给归言让位。
李鹤珣眼底的笑?意尽数褪去,慢悠悠的看?向归言,将归言看?的有些?莫名。
但想起沈观衣方才那一闪即逝的神色与她话中的关切,都是因他用?了从话本子中看?到的学?问,便又移开眼,算他功过相抵。
“罢了,上药吧。”
翌日清晨,公鸡啼晓之时,李鹤珣便被后心的伤口?疼醒了。
紧皱的眉心在瞧见眼下情形时,又顿时舒展开来,贴在他怀中的女子,或是因近日寒冷,将他抱的很紧,指尖不小心戳在他的伤口?上,也是情有可原。
他将手臂从她的脖颈下缓慢抽出,再?将被褥替她掖好,这才动作轻缓了下了床榻。
归言已然在外间等着了,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递给李鹤珣,知晓沈观衣现?下还睡着,刻意低声道?:“公子,咱们现?在便去静王府吗?”
李鹤珣瞧了一眼天?色,“不急。”
归言见他眼下略有淤青,背心伤口?又渗出血渍,不由担心道?:“公子昨夜不曾睡好?”
提起昨夜,李鹤珣便想起沈观衣闹腾那半宿。
她白日睡得太多,夜里便精神的很,明知眼下无法行房,手脚却仍不安分,可斥责不得,禁锢不得,便只能忍着。
后来她闹腾的累了,说一句明日想吃归言做的醉糕后便沉沉睡了过去,徒留他精神奕奕,邪火焚身。
李鹤珣捏了捏眉心,又是头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扬起了唇。
归言:……
公子莫不是疯了,大早上的就开始笑?。
他方才所问有什么?问题吗?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公子,静王府那边……”
“天?色尚早,去将树下埋的黄酒挖来。”
归言愕然道?:“黄酒?公子这是又要给少夫人做醉糕?现?在?”
李鹤珣蹙眉看?他,“你觉着不妥?”
“没有,属下这就去!”
他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些?,屋内顿时传来一道?嘤咛,“好吵……”
李鹤珣冷冷的看?向他,归言顿时直冒冷汗,捂着嘴转身跑开。
一个时辰后,静王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门?房见到来人后,顿时将人引进府内。
灵堂外挂着丧幡,静王坐在棺前一蹶不振,颓然至极,听见身后脚步顿挫,却并未有任何?反应。
“王爷,李大人来了。”
“不见,让他走。”沙哑的嗓音如?同被利器刮过,干涩至极。
“王爷便不想知道?,郡主被何?人所杀,又是因何?而死?”
李鹤珣冷静淡漠的声音唤回了静王的理智,他终归有了动静,回头看?向他,那双眼布满红丝,不见平日半点温和,“你知道??”
半晌后,静王将李鹤珣带至正堂,命人奉茶,随即目光凛凛的看?向他,“是谁?”
“昨日与郡主在一处的乃是判臣赵永华的人,郡主身上的伤,亦是那人所致。”
“赵永华。”静王眼中杀意尽显,拳头紧攥。
李鹤珣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继续道?:“不过让郡主去往亭中的,却另有其人。”
“你的意思是,害安儿身死之人,不止赵永华!”他眯着眼,冷声问,“那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或是李鹤珣过于从容,静王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在察觉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顿时拍桌而起,“李鹤珣,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安儿是被你害死的?”
他的怒气磅礴似乎并未让李鹤珣有所反应,只听他继续道?:“是也不是。”
“望月亭确有我的手笔,可郡主之死,也有王爷的功劳。”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置于桌面,两指轻按,推至静王跟前。
“王爷不妨先瞧瞧这封信。”
静王怒意未消,可也知晓李鹤珣不是残忍无度,不讲礼法之人,他面色冷沉的将信拆开,一眼便瞧出上面的字迹乃是乐安所写。
一目十行的看?清内容之时,他面色惊变,怒喝道?:“不可能!”
“李鹤珣,你休要用?此等手段来羞辱本王!”
第84章
“信上所言, 郡主与判臣有所交易,眼下上京各地都有被郡主带进来的人,王爷若是不信, 大可带人按照上面所言查探一番。”
静王捏着书信的手轻颤, “她有何原因这般做。”
李鹤珣看向他,“那就看, 郡主想要什么,赵永华又承诺给她什么了。”
赵永华乃是逃犯,如今又对上京虎视眈眈,是为?判臣逆党,他想要的, 谁人不清, 可想要达到目的, 不除掉他们这些阻碍他的人, 难上加难。
静王眼眶通红,血丝密布,若当真?如此,乐安此举与叛国无异, 莫说死,若是这封信被传出去,整个?静王府都会在顷刻覆灭!
李鹤珣今日来此的目的, 静王已经察觉,唇畔溢出一丝冷嘲,“你是来向本王邀功的?”
“赵永华不除, 燕国便不得安宁, 王爷是燕国的王爷,如今爱女?又受他牵连, 这口气,王爷可能?咽下?”
李鹤珣继续道:“如今圣上久病不愈,可实则已在今晨薨逝。”
静王的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圣上怎么会……”
“圣上乃是中红首而死,王爷应当也知圣上这些年求仙问道,问的乃是长生之道,他既怕死,自不会给人下毒的机会,能?越过重重人手,令他中毒之人,定是他从不设防,身边极其亲近之人。”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看向静王,“王爷以?为?,那人是谁?”
昨夜之事,静王自是知晓,二皇子带着人去了望月亭,后被禁卫军抓捕,与二皇子一同?的乃是判臣之人,谁能?下毒,谁又想下毒,一目了然。
“宫中之事,你倒是知道的清楚。”静王面色冷凛。
“王爷大可不必防着我,今日我来,也是因圣上突然驾崩一事,若朝中无主,判臣虎视眈眈,燕国必会大乱,所以?想请王爷……”
李鹤珣拱手道:“剿灭判臣,还燕国一个?安宁。”
只是剿灭判臣,而不是暂代朝政,静王怎会听?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前?者?为?将,后者?为?王,他李鹤珣要的不是治理?天下的王,而是能?为?他为?燕国出生入死的将!
静王无心帝位除他自己之故,还是因曾在先皇跟前?发过誓,一生不觊觎皇位,不因野心,将整个?燕国陷于内乱之中。
可如今听?了李鹤珣这话,平日对皇位无心的人,也忍不住想要争一口气,将他的气焰灭下去!
“你所说之事,本王会考虑,但——”
静王狠厉的看着他,“你害我安儿一事,本王也誓不罢休!”
“待朝局稳定,判臣伏诛之日,任凭王爷出手。”
静王冷笑,他从前?怎就没发觉李鹤珣如此奸诈狡猾,任凭他出手,却没说不会反击。而这样性情多变的人,竟出自世代忠良的李家,李诵年知不知道他到底养育了一个?怎样的儿子!
从静王府出来后,归言迎上,低声道:“长公主那边派人来说,多谢您替她寻到魏莲,圣上的消息便是她与您的最?后一次交易。”
李鹤珣脚步微顿,随后面色如常的上了马车。
燕国熙平四十三年,皇帝驾崩,因并未拥立太子,先皇也不曾留下遗照,按照祖制,由内阁监国,从皇子中擢选新帝。静王兀自请命,率领军队前?往平叛,上京明面上的动?乱暂且压下,可因新皇一事,暗中波谲云诡,朝臣僵持不下。
几月后,赵永华被静王逼的一退再退,最?终在千里?之外的楠城狗急跳墙,大肆虐杀百姓,让全城陪葬。
消息传入上京之时,十五皇子孟宪入寺为?百姓祈福,点?燃千盏长明灯,上京皆知。当夜,赵永华被擒,叛党被一举剿灭,十五皇子知晓此事时,已然在佛前?跪了一天一夜,倒下之际,只道了一句,“天佑我朝。”
此事百姓皆知,人人称颂,原先暗流涌动?的风声愈演愈烈,再加上十五皇子有李家扶持,只要立下大功的静王不反对,孟宪登基不过时日问题。
天气愈加炎热,广明院中,沈观衣嫌弃屋中太热,命人在院子里?放置了软榻,树下乘凉,她懒洋洋的卧在踏上,乌发垂地,薄毯虚掩在腰窝,远远瞧去,雍容华贵宛如牡丹,画上的美人卧榻图,也不过如此。
探春与阿莺站在不远处的松竹下,窃窃私语,“你觉不觉着少夫人容貌比之从前?更盛几分了?”
“少夫人容色本就世间少有,如今长开了,自然瞧着更盛。”探春不以?为?然。
“可是……”
话音未落,便瞧见不远处走来的十几人,从衣着打扮来瞧各不相同?,男女?皆有,但无一例外都是普通百姓。
阿莺立马上前?,低头?小声道:“少夫人,人来了。”
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缓缓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这便是全京城最?好的了?”
从奶娘到启蒙先生,沈观衣闲来无事,皆让人去找来了一些,她想着从此时开始挑选,待孩子出生,定能?万事俱备,不必慌忙。
李家偌大一个?世家,这些自然不缺,但沈观衣自从几月前?在张家与岳安怡撕破脸后便再无往来,她可不想将岳安怡的人放在孩子身边。
只是眼下这些瞧了半晌,却并未有一人能?入眼,她挥挥手,命人将其带下去。
“少夫人,这些都不行吗?”
阿莺低头?瞧了一眼沈观衣愈加明显的孕肚,想起方才那些人中就连奶娘都是识文断字之人,可少夫人仍旧觉着差了些。
自她怀有身子以?来,脾性便越来越难以?捉摸,有时候连她都摸不准少夫人的心情是好是坏。
沈观衣缓缓抬手,在阿莺的搀扶下,起了身,“听?说静王今日回京?”
“是,公子一大早便出府了,想必此时静王已经入城。”
这几月,沈观衣闲来无事便去瞧瞧沈观韵,只是二人之间到底有嫌隙,一来二去,沈观衣便也不再去自讨没趣。
倒是李鹤珣,因有静王在外对付赵永华,他便闲下来了,任由那些朝臣为?新帝一事折腾,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他从不出手干预,大半时间都陪在她身侧。
“他出府时,腰上的沙袋可有卸下?”
阿莺垂首道:“未曾。”
沈观衣脚步一顿,先前?本以?为?李鹤珣是说笑,可自她身子重了后,李鹤珣便派人缝制了沙袋绑在腰上,那模样大有与她同?甘共苦的意味,今日去迎静王都不曾取下。
眼下静王平叛有功,与他之间又有龃龉,万一作乱,他身子那般重,逃都不好逃。
沈观衣蹙眉道:“我的琴呢?”
“回少夫人,在房中收着呢。”
“取来,送去静王府。”她想着,静王眼下虽不知变成?何种模样,可他能?暗自爱慕娘亲多年,一时半刻这份情意必不会抹灭,无论他是否有异心,这把琴应当都能?护着点?李鹤珣。
她眼下身子重,又近临盆,不好出府,便只能?让阿莺走一趟。
如她所料,静王府中剑拔弩张,离京几月的静王如同?洗去浮华的利刃,即便敛去锋利,却依然能?瞧出其势。
静王府中,李鹤珣被人团团围住,正堂之上,静王抿了一口茶,头?也不抬的道:“你今日能?来城门迎本王回京,倒是令本王颇为?意外。”
几月不见,李鹤珣还如他当初走时一样,泰山崩于前?而不瞬,卒然临之而不惊,明知今昔不同?往日,还敢只身入他静王府。
“想来本王平叛这几月,李大人该是安枕无忧,瞧着胖了不少。”目光从李鹤珣的腰腹一扫而过,静王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
李鹤珣缓声道:“王爷身上也多了几分血气,瞧着倒是比往日更加英武,”
静王握茶起身,“少与本王虚与委蛇,你可还记得上次来本王府中,本王说过什么?”
不等他说话,静王掌心骤然松开,茶杯落地,溅起水渍,紧接着便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许多护卫,虎视眈眈的看着李鹤珣。
“他的命,本王拿了,你的命,本王自然也要。”
尖刃上闪过一道细碎的光,晃人双目,只见下一瞬,静王府外忽然冲进诸多人来,为?首的乃是归言,“公子。”
剑拔弩张,连空中都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静王面色冷凝的看着这一幕,若是他没看错,这些人乃是宫中的禁卫军,何时到了李鹤珣麾下?
与他同?样面色冷沉的还有李鹤珣,他侧头?看向归言,将他看的心虚垂首。
归言自是记得公子的吩咐,让他听?命行事,莫要冲动?,可他瞧见静王出手,哪里?还坐的住!这些时日公子汲汲营营,不是为?了被静王随意拿捏的。
只是对上公子的神色,他知晓是自己冲动?了。
就在这时,门房忽然抓着一个?抱着琴的姑娘走了过来,“王爷,她说她是李家少夫人身边的婢女?,想要见您。”
顿时,静王与李鹤珣的目光瞬间朝她看去。
静王的眼神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裹着棉布的琴上,“你说你是沈观衣的婢女?,那你手上抱着的是……”
第85章
凤楼月。
当年?柳商誉满京城, 靠的?便是这把琴,当阿莺取下棉布后,静王眉梢轻动, 顿时有些猜不透阿莺的来意。
毕竟沈观衣待他?, 不谄不媚,断没有将琴送他的道理。
与他?同样沉思的亦有李鹤珣, 这把琴他?若记得不错,是他?当初从戏班子那?儿得到?的?,沈观衣为了它甘愿冒着性命之忧,也要将其?拿到?。
这是她阿娘的东西,怎会让阿莺抱来。
面?对两道凛凛目光, 阿莺将沈观衣先前在府中?告知她的?话, 原封不动的?讲了出来, “这把凤楼月乃是名琴, 更?是柳夫人唯一的?遗物,王爷品性高洁,为人情真,当初尚未离京时, 瞧王爷甚是喜欢这把琴,如今将琴赠与王爷,可好?”
“赠给本王?”静王被这番话惊的?尚未回过神来。
李鹤珣看向?阿莺, “她可还有别?的?嘱咐?”
以?沈观衣之性情,这把琴对她如此重要,若不是大事, 她必不会将其?送人。
阿莺顺着李鹤珣递来的?话, 道:“少?夫人言,此琴对她而言甚为重要, 以?重要之物换重要之人,这笔买卖,王爷可做得?”
重要之人四字一出,静王免不得转头看向?李鹤珣。
而李鹤珣瞧着面?色如常,若仔细看去,便能发觉偶然一瞬,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静王想要琴,可亦不想放过害他?安儿之人。
他?这一生?,就她一个女儿,半晌后,静王别?过头,负手而立,“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本王……不换。”
李鹤珣也看向?她,“你?将琴带回去,让她放心,我不会有事,这琴对她这般重要,以?后莫要再?轻易送人。”
阿莺不动声色听二人说完话后,想起临出府前,少?夫人叫住她,若有所思的?道:“李鹤珣恐不会让我将琴送人,至于静王,乐安是他?唯一的?子嗣,相较之下,他?或许也会回绝。”
“那?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阿莺面?不改色的?抱着琴,“少?夫人说,这把琴困了柳夫人半生?,也总是令她忆起过去,如今她即将临盆,总是忧思于孩子无益,既王爷不想要,那?便毁了吧。”
说罢,她抬手便要将琴砸在地上,静王大惊失色,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琴身,“住手!”
“这是她娘留下的?东西,她怎能……”
阿莺并未放手,反而冷静的?看着静王道:“少?夫人的?东西,自有少?夫人自己处置。”
她毫不畏惧面?前之人乃是王爷,用尽了力气想要从他?手中?将琴抢过来,那?般执着,不似作假,静王顿时慌了神,“够了!”
“本王答应就是。”
方才还不肯撒手的?人顿时松了手,后退两步,遥遥施礼,“王爷,奴婢方才得罪了。”
抱着琴的?静王,小心翼翼的?从琴弦上抚过,瞧着琴身并无新伤后,才回头看她,“告诉你?家少?夫人,本王虽是应了,但静王府与李家依旧没什么情分可言,日后也不会有。”
“奴婢定会将话带到?。”随即阿莺走向?李鹤珣,“公子,少?夫人让奴婢带您回府。”
李鹤珣看着静王怀中?的?琴,知晓方才阿莺的?那?番话,定是沈观衣教她所说,便是有孕,忧思二字,也不会落到?她身上。
但他?仍旧看静王不喜,冷声道:“那?把琴,她当真不要了?”
“公子,少?夫人并未意气用事,还请公子体谅少?夫人苦心,况且小公子即将出世,眼下多?生?事端,会令少?夫人担忧的?。”
正在李鹤珣沉默之际,静王冷冰冰的?目光看向?他?,“李大人还有事?如今你?夫人都以?此物逼本王退一步了,你?还不走?”
他?话里的?嘲讽并未被李鹤珣放在心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官今日前来便是想告诉王爷,十日之后登基大典,新皇年?幼,王爷作为新皇长辈,朝中?重臣,届时十五皇子的?安危,便交由王爷了。”
话音落下,静王才明白李鹤珣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
是想试探他?有无登位之意,若有,这些禁卫军便是将他?困在王府的?人,若无,那?自是两相安好。
他?从前竟不知,李鹤珣此人竟也有如此野心,扶植表亲上位,谋得那?滔天权势。
他?并未应承,也没拒绝。
那?皇位他?本就从未消想过,只是不想在李鹤珣面?前落了下乘,也不愿让他?得意,是以?他?冷漠的?看着他?,“李大人说完了?若再?不走,本王指不定便改了主意,到?时候,你?夫人的?好意可就白费了。”
“本官自不会让她的?心意落空,还望王爷好好护着这把琴,否则今日之情形,本官也不介意再?来一次。”
静王如今是有兵权在身,可那?些权不过沧海一粟,还威胁不到?国力与他?,自是不必放在眼中?。
清执雅正的?公子微微颔首,转身欲要离去,静王瞧着他?离开的?身影,那?股子不甘心来回翻涌,他?忍不住道:“李大人,本王这双眼睛,时刻都会盯着你?,望你?当真如李家世代那?般为国为百姓,若你?将来被本王抓住把柄,新账旧账,本王定会一起算!”
李鹤珣并未理会他?的?大放厥词,同归言上了马车后,将禁卫军撤去。
归言不可思议道:“这样便解决了?少?夫人的?这把琴,竟能抵过乐安郡主的?命!”
李鹤珣缓声道:“乐安与判臣勾结是事实,静王虽爱女心切,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他?与我作对,也不过是为了出心中?那?口气罢了,不会当真要我的?命。至于那?把琴……或是他?走下的?台阶,也或是他?太过在乎,可以?抵过他?心中?的?积怨,令他?暂且放下。”
归言似懂非懂,“所以?公子才叫属下莫要冲动,是因为公子知晓王爷不会要您的?命。那?少?夫人的?琴,不是白……”
李鹤珣轻描淡写道:“若她后悔了,再?想法子拿回来便是。”
马车行驶在最热闹繁华的?东街,路过酒铺之时,浓郁的?气味从缝隙中?溜了进来,李鹤珣突然道:“等等。”
“公子,怎么了?”
“府中?的?黄酒没了,去买一些,再?买些蜂蜜。”
归言左右瞧了瞧,然后指着自己,“我?”
“不然?”
晚间炎热,沈观衣肚子月份大了,总是腰酸背疼的?睡不安稳。
半夜腿上抽筋,脚趾不小心夹到?一块硬物,顿时疼的?她睁开了眼,眼尾冒着泪光,她借着月色瞧了一眼,顿时火冒三丈,“李鹤珣,你?有病是不是!”
正阖眼浅眠的?男子顿时睁开眼,哑声道:“怎么了?”
“睡觉你?都绑着两个沙袋,我的?脚好疼,疼死了!”
干燥的?手掌顿时将她闹腾的?脚握住,温柔的?摩挲,“方才伤着了?”
她拿指尖戳了戳他?的?掌心,恼道:“你?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摘了,我不喜欢。”
他?瞧了一眼沈观衣愈加显大的?肚子,低声哄道:“知道了,你?别?恼。”
他?认命的?起身,乌发从肩头吹落,衣衫松散,隐隐露出左侧白皙分明的?锁骨。腰间的?沙袋他?早已系习惯了,眼下将东西取下,反而觉着有些不适。
李鹤珣重新躺下后,对上沈观衣仍旧瞪着他?的?眸子,知晓她还有话要说,“还要什么?”
“想吃清蒸鱼。”
李鹤珣沉默片刻,抿唇道:“我让厨房给你?做。”
他?再?次起身,穿上外衫,从一旁拿起烛灯便要出门,却听见沈观衣缓慢的?来了一句,“要溪亭湖里的?鱼。”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如今是子时,溪亭湖在十里之外。”
沈观衣侧头看向?他?,她自然知晓眼下不妥,可她想要,“不可以?吗?”
盈盈月辉下,她藏在昏暗中?的?模样泛着一丝朦胧的?美,仿佛无论她所求之物是什么,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到?她跟前,还怕她不想要。
李鹤珣眼底闪过一道暗光,他?捏紧了手中?的?烛灯,深邃漆黑的?眼眸遥遥看了她一眼,只道了一句,“等着。”
半夜三更?,归言从被窝中?起身,听李鹤珣吩咐完之后,只觉着他?疯了,“公子,如今是子时,您就没劝劝少?夫人,她……”
“她如何?偌大的?李府,连她想吃的?鱼都做不出来?”
归言与李鹤珣无声对视,半晌后归言移开眼,咽了口唾沫,得,反正他?家公子早就昏了头,子时吃鱼算什么,前些日子还要饮酒呢。
要不是公子想尽法子给她找了些旁的?逗趣玩意儿,指不定府中?得鸡飞狗跳成?什么模样。
就在沈观衣昏昏欲睡之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香气四溢,她迷蒙得睁开眼,瞧见李鹤珣坐在桌边,桌案上放着一盘她心心念念的?东西。
沈观衣披着外衣起身,自从有身孕后,她总是有想要吃的?食物,若吃不到?便抓心挠肝的?,吃到?了便异常满足。
李鹤珣蹙眉瞧她,忍不住叮嘱,“慢些。”
替她拍着后背时,余光不小心瞧见小窗旁的?矮桌上空空如也,而从前,那?里放着她的?凤楼月,沈观衣咽了一口鲜甜的?汤汁,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那?把琴,为何不要了?”
沈观衣其?实也颇为不舍,可她这一世本就对那?些事并不执着,当初李鹤珣想要时,她不也起过给他?的?念头嘛,如今用它来安抚静王,也算有所用。
更?何况……
“静王对我娘爱慕多?年?,瞧着倒也真心实意,那?把琴在他?手上,想必他?也会珍惜。我娘生?前没能得到?的?爱护,死后未必不能。”
沈观衣咽下鱼肉,眼下吃了东西,心情甚好,也不吝说两句好话,“当然也是想要护着你?。”
李鹤珣瞧见她嘴角边的?水渍,轻轻抬手拭去,“为何想要护着我?因为我是孩子的?父亲,还是因为我能给你?想要的?,或者是,你?待我的?情意,也与我待你?一样?”
第86章
沈观衣心情好, 想要哄着一个人的时?候,定能将其哄得心满意足。
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在对上李鹤珣幽深认真的双眸时, 那些话忽然被堵在喉口?,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双眼睛看她时的眼神,像极了前世的李鹤珣。
只是那是双过尽千帆, 收敛风华后的沉稳,而?这双眼睛属于一个少年,真诚炙热,让她的心尖一烫。
话到嘴边掉了个头,“我自是喜欢你的。”
李鹤珣抿唇看着沈观衣愈加美艳的容色, 手?指从她的腮边轻轻放下, 没有打扰她继续用膳。
最初相见时?, 她便?是个不将?世俗放在眼里的姑娘, 婚姻情爱如?吃饭喝水一样挂在嘴边,她对他说过喜欢,对宁长?愠也说过喜欢。
于他乃是承诺之言的话,对沈观衣来说, 却只是动动唇,不知有几分真心。
那双望着他的杏眸清澈干净,如?海中东珠, 天上明月,很美,可眼底却似乎封着一堵厚厚的墙, 没人能穿过那堵墙, 被她真正看进眼里,放在心上。
沈观衣见李鹤珣忽然垂下眸子, 仿若在外威风凛凛的雄狮,回家只能委屈巴巴的低头舔舐爪子,忍不住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李鹤珣。”
她故意放软的声?音带着几分娇气,“我喜欢你,你不高兴吗?”
是如?他一样,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的喜欢吗?
他对上沈观衣略带笑?意的眼尾,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道:“高兴。”
“时?辰不早了,用完早些休息。”
沈观衣知他心中藏了事?,而?那些事?应当也与她有关,可他既不说,她便?也不会问,甚至有些害怕他剖心析胆,两世为人,她向来喜欢趋利避害,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
她夹了一筷子鱼喂到李鹤珣嘴边,“那你帮我吃些,早早用完,我们就能早些歇息了。”
过晚不食的教条似乎被他放到了脑后,不想驳了她的好意,他微微张口?,含下沈观衣喂来的食物。
十五皇子登基为帝的那日,万里无云,晴空碧日。因年幼,由内阁辅佐,其李家长?子李鹤珣代大学士一职,入阁辅佐新皇。
旨意下达之际,震惊众人,虽大学士一职不如?大理寺少卿品级高,可内阁不似寻常,新皇年幼,朝中大事?还是由内阁裁决,如?此?,谁能不说他明降暗升,风头正盛。
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不服之人定在多数,可碍于新皇乃是李鹤珣一手?扶植,且李家势大,除了那些言官直臣,其他人便?是心有不满,面上也不会露出半分。
沈观衣从探春那儿听到消息之时?,略有恍惚。
从前她只知晓李鹤珣清风朗月,君子有道,在仕途上该是一帆风顺,最终成为史官笔下的贤臣,为李家世代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前世虽不知为何是那副模样。可这一世,她从初始想要让走他该走的路,不利用他报仇,就想着或许会有这一日。
他如?今不用那些凌厉手?段,依旧是世人眼中李家高不可攀的重?臣。
沈观衣望着瞧不见尽头的天,掌心轻柔的放在隆起的肚子上,眉眼弯起,眸中是她也瞧不见的柔意。
从前李家便?就是上京庞大的世家,自李鹤珣入阁后,想要与其搭上一二的更?是不计期数。
连向来与旁人不怎么来往的沈观衣都收到诸多请帖,不是赏花便?是诗会,她瞧着烦闷,便?都交给探春去处理。
渐渐的,京中传闻颇多,说是李家少夫人不见外人,定是出了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到后面愈加绘声?绘色,说的仿佛瞧见过似的。
茶坊中,几名进京赶考的学子凑在一处,听的津津有味。
“你想啊,那可是如?日中天的李家,且李大人至今不曾纳妾,若换做任何一个贵女?,都巴不得多赴宴,好炫耀一二,可她一个不见,你说她不是不能见人,还能是什么?”
另一人驳斥道:“万一人家少夫人不是这般势利的女?子呢,你当人人都跟你家夫人一样。”
“我怎么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女?子汲汲营营一生,为的不就是个荣华富贵吗?男子的宠爱自然也是她们攀比的一环。”
穿着锦衣华服,瞧着比旁人稍显贵气的男人言辞凿凿,“至于男子,那该是顶天立地,为国为民,做一代贤良忠臣,千古留名,就像咱们李大人一样。”
众学子眼中迸发出一丝光采,似乎瞧见了自己?未来在朝堂上叱诧风云,弹指间?论治天下的场面。
“你们自个儿想想,若你们走到如?此?地步,后宅的女?子能整日在家,不去外面被众人捧着恭维着,你们能信?”
“照你这么说,是有些不对劲,那李少夫人到底出了何事??”
锦衣男人左右瞧了瞧,忽然挥挥手?,示意他们将?头凑近些,他将?手?放在嘴边虚虚遮掩,小声?道:“据说啊,是容色受损,见不得人啊。”
“啊?”学子惊呼。
男人顿时?斥责,“你小点声?,这可是我前两日才听来的消息,保真,你们别出去乱说。”
众人连连点头之际,忽然听见一人道:“你们在这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们抬眼看去,正好瞧见穿着飞鱼服,佩刀站在跟前的男人,几人面色大骇后,只见方?才与他们振振有词的锦衣男人错了一瞬,随即道:“哥,我就是在此?与好友闲谈,并未说什么不该说的。”
“可你们口?中议论的乃是大学士,当今圣上的亲表哥,你们嫌命长?了是不是?”说罢,他对着几人挤眉弄眼,模样滑稽。
他们顺着视线朝着茶坊二楼看去,只见太?傅身边跟着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瞧着打扮并未有什么着眼之处,可那温润如?玉的眉眼与站在太?傅身侧依旧不弱半分的周身气度,瞬间?让锦衣男子想起来一个人。
他连忙拉住几人,小声?道:“那便?是李大人。”
李鹤珣今日见太?傅与朝事?无关,只是因当初沈观衣在张府出事?,太?傅心中有愧,多次想要与他说起,都被他私下婉拒,今日答应见他,不过是因为张夫人从前生产时?命悬一线,最终却被太?傅救了回来,沈观衣生产在即,未雨绸缪才能让他心中稍微平稳一些。
与太?傅别后,归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李鹤珣刚上马车,锦衣男子便?追了出来,却被归言拦住。
“什么人?”
锦衣男子连忙道:“我是秦侍郎家的三子,我、我有事?要与李大人说。”
归言余光瞧见了一眼并未掀开的幕帘,振振有词道:“我家大人还有要事?,你若有事?便?上府中递拜帖。”
“啊?我已经递过了,可是……”
递过拜帖却没见到人,那便?是公子并无兴致见他,归言神情更?加冷硬了几分,“若无紧要事?便?让开,大人还要去——”
话音未落,便?见一婢女?从不远处走来,归言顿时?错愕,“你怎么在这儿?”
探春没有理会他,对着马车遥遥施礼,“姑爷,少夫人说她想去瞧瞧今夜城外的灯会。”
下一瞬,李鹤珣掀开幕帘,蹙眉道:“胡闹,她如?今能是四处乱走的身子?”
探春并未将?他的斥责放在心上,继续道:“所以少夫人说,让您陪着她。”
归言忍不住替他家公子说话,“可是晚上圣上宴请,公子去不了,你要不劝劝少夫人,让她改日——”
“改日少夫人或许便?不想看了。”探春白了他一眼,随后看向李鹤珣,“姑爷,少夫人难得想出门瞧瞧,您若不应,她又该恼了。”
“知道了。”李鹤珣无奈的捏上眉心。
探春心满意足的回府复命去了,归言颇有怨言的看向李鹤珣,“公子,您这般纵着少夫人,她日后更?会无法无天的。”
少夫人那性子,管不得,管厉害了,便?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也做的出来。
可若是纵着,便?只会让她气焰更?胜,恨不得骑在公子头上去。
李鹤珣瞧他一眼,归言顿时?萎靡下去,公子又不是他说什么便?会听的性子,只能在心中埋怨一二。
因少夫人要去灯会,该布防的地儿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否则少夫人出事?,公子定会如?先前对付乐安郡主那般,不管不顾。
归言回头,见秦三竖着耳朵迟迟不走,顿时?没什么好脸色,“还不让开!”
马车走后,秦三连忙回到茶坊,将?方?才所听之言,一一告诉了好友。
“传言都说李家少夫人貌若天仙,李大人这般的儿郎都能为其倾倒,那该是个怎样的女?子啊……”
“不是,秦三,你方?才不是说那少夫人毁了容貌吗?李大人怎会……”
秦三兴致勃勃,“我不也是听说嘛,那少夫人吵着闹着要去城外的灯会,咱们今夜也去瞧瞧,正好看看那些传言到底熟真熟假。”
“行了,爹最近正为你的婚事?焦头烂额呢,你能不能消停点,到时?候稍有不慎得罪了李大人,咱们家都得跟着遭殃。”穿着飞鱼服的男人蹙眉警告道。
“大哥,你放心,我们就是去热闹热闹,能出什么事?。”秦三压根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更?何况,我瞧李大人是个会心疼人的,若那少夫人当真如?传闻所说那般是个美人儿,咱们家也算是知晓李大人的趣好了,说不定能投其所好呢。”
随即又道:“若少夫人如?坊间?传闻那般,毁了容貌,李大人仍旧如?此?待她,这才不太?好办呢……”
秦三转动着眼珠子,随即对着身边几人耳语几番,自信满满的道:“今夜,都知道怎么做了?”
第87章
沈观衣挺着大肚子坐上马车时, 李鹤珣眉宇间的沟壑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小心翼翼的将她护在身侧。
倒也不是?她想去灯会, 而是?近日总觉着心神不宁, 整日在府中瞧着那一方院子,便觉着压抑, 似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身居高位还?是?微末卑微,她似乎都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
从前想着报仇,倒也没这般惆怅,或许旁人说?得对?, 人一旦闲下来, 便会多愁善感。所以她听见灯会二字时, 便想着出去走走。
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不敢见人, 而是?没人值得她与之相见。
那些递来的拜帖中?,大多都是?前世与她打过交道之人,她们什么脾性她还?不了?解,那时候能巴巴的来谄媚, 是?她给她们机会。
年纪尚小的姑娘头一次尝到权势的滋味,也是?头一次被人小心翼翼的捧着,虚荣心盛, 自然待见她们。
可如今,她又是?如花年岁,那些人打着什么目的她一目了?然, 便没了?与她们周旋的兴致。
沈观衣软趴趴的倚在李鹤珣身旁, 把玩着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她一直都觉着他的手很好看, 指甲修剪整齐,指尖微微上翘还?泛着一丝绯色,无名指紧挨尾指的那一侧还?长着一粒很难瞧见的小痣。
这是?一双能执笔挽弓的手,温暖干燥,沈观衣摩挲着那粒细小的痣,直到马车开出城外,她才在李鹤珣的搀扶中?走下马车。
今日灯会很是?热闹,来往百姓众多,街道两旁的摊贩更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街道,比白昼都要明亮璀璨。
李鹤珣从未来过灯会,虽知晓热闹,但瞧着几乎肩并肩拥挤的百姓,忍不住蹙眉道:“人有?些多了?。”
“人多才热闹。”沈观衣不以为然,方才在马车上的昏昏欲睡一扫而空,兴致勃勃的四处张望着。
李鹤珣瞧了?归言一眼,归言顿时明白,转身没入了?人群。
同一时辰,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门前,从酒楼内走出来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藕色襦裙淡雅高贵,可穿在她身上却?多了?几分春风迷人眼的意味,丰臀细腰,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这般卓越的风姿,引得不少公子频频相望。
秦三从马车上下来,跟在他身边的三两好友顿时看直了?眼。
女子乃是?春风阁前些时日新当选的花魁,论?姿容,秦楼楚馆中?无人可比,秦三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人约到此处的,果真没叫他失望。
他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惊艳,笑?称道:“今日,便要麻烦云苏姑娘了?。”
被唤作云苏的女子微微福身,落落大方,眉眼含笑?,虽出身风尘,可一颦一笑?,一静一动都与大家闺秀无异。
秦三满意的点点头,正欲说?话?,突然被好友拉着往旁边走了?两步,对?方小声道:“这样做,当真不会让李大人生气?”
“怎么会,云苏姑娘平日可是?不轻易见客的,李家虽有?规矩,儿郎不许去烟花之地,但我觉着,世上哪个男子不爱美色,便是?那少夫人再美也就如云苏姑娘这般了?。”
他信誓旦旦的反问道:“若让你选一个还?是?一双,你怎么选?”
那人忽然被噎住,觉着他说?的有?些道理。
“我银子都花了?,不试探一二岂不白费,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无论?成与否,至少知晓了?李大人的喜好,不然就凭你我的学识,如何能在明年科考时名列前茅!”
那人张了?张嘴,不知是?羞还?是?恼,指着秦三心直口快道:“你……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本以为你只是?爱玩乐,对?李大人颇为好奇,没承想你竟打着贿赂的心思!”
“行了?。”秦三拍下他的手,“你清高,你不贿赂,那你走,待明年我及第面圣,你就站在人群中?多替我欢呼一二。”
……
秦三带着云苏瞧见李鹤珣时,他正与沈观衣站在卖糖画的摊子前,沈观衣低头挑选半晌,都觉着不够好看。
李鹤珣落后她一步,替她挡着来往的百姓,瞧着倒像是?个护卫般。
秦三不敢离的太近,与云苏坐在馄饨摊前,打开折扇遮住脸,只露出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两人。
可李鹤珣护的太紧,他隐隐只能看清女子小腹拢起,行走稍显吃力,或是?因着有?身孕之故,身姿略显丰盈,倒是?瞧不出美或不美。
忽然,他看见李鹤珣低头与女子说?着什么,随后带着女子走到老板先前的位置,挽袖执勺,那双写策论?绘丹青的手,竟然在市井之中?作糖画!
沈观衣也没承想到他竟会这个,她只说?了?一句想要一只大老虎,老板便满脸为难,李鹤珣却?说?他可一试。
一刻钟后,沈观衣看着手中?黏糊糊的一团,分不清模样的大圆片,没忍住侧头看了?一眼李鹤珣,“大老虎?”
他抿唇片刻,作势要再画一次。
沈观衣含着糖,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次稍比方才快了?一些,且隐隐能瞧清楚轮廓与模样,虽算不得栩栩如生,倒也有?几分好看。
老板忍不住夸赞道:“这位公子好天赋,这糖画啊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稳,以公子的手艺,若是?支个摊子,客人定?会络绎不绝。”
沈观衣没忍住嗤笑?出声,看向李鹤珣,“夫君,日后我与孩子的日子能不能过的好些,就靠你的手艺了?。”
“你尝尝,是?不是?很好吃?”她将?糖贴在他的唇瓣,眉眼弯弯。
面对?老板的满脸笑?意,李鹤珣只觉有?些无所适从,二十来年尊崇的规矩似乎与眼前的女子来回撕扯,他强忍着些微的不适,张口咬下一点糖碎,“嗯,还?不错。”
吹吹打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方才还?围在各处摊贩前的百姓都朝着前方涌去,舞狮与杂耍游街,热闹的仿佛元宵降至,沈观衣也慢悠悠的朝着那方走去。李鹤珣不过刚将?银子拿出来,一抬头的时间便瞧见沈观衣已然走到前面去了?。
他瞧了?一眼藏匿在百姓中?的护卫,心下稍安。
但他仍然有?些生恼,一个没看住便走远了?,都快当娘的人了?,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
李鹤珣大步流星的朝着沈观衣走去,可此处百姓着实有?些多,他好不容易挤到沈观衣身边,握住她的手腕,轻斥道:“这里人多,别乱走。”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对?,这只手腕很细,与沈观衣相差无几,但她如今有?身孕,原先纤细的身子丰盈了?不少,手腕上也多了?一丝肉感。
李鹤珣并未松手,脸色阴沉的看向惊慌失措的女子。
她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堪堪挂在耳边,神情?又羞又恼,周遭喧闹,听不清她细如蚊蝇的声音,但从她的唇形能分辨出,她在说?:公子,请您放开。
这般作为,让他想起曾经在赏花宴上,他与旁人射礼,遥遥望去,沈观衣眼神不躲不避,张扬又明媚的用?那张嫣红的唇描绘出几个字:你好厉害。
若说?这人没有?半分学她的意思,李鹤珣不信。
“你是?谁的人?她呢?”
下一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个瞧着并不打眼的人,站在李鹤珣跟前,“公子,少夫人无碍,青九那边看着的。”
为了?沈观衣的安危,归言派人的人几乎遍布了?整个灯会,每条街上都有?他们的人藏匿在其中?,必不会让人出事。
云苏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不过片刻便镇定?下来,“奴……我不知公子在说?什么,公子能放开我了?吗?”
李鹤珣缓缓松开手,下一瞬,云苏便被这些人按住,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的将?她带到了?一旁的巷子中?,李鹤珣抬步走过去,瞧着面色与方才无异,温和依旧,可云苏就是?从心底升起一丝害怕。
她是?春风阁的姑娘,向来接待的都是?贵客,李鹤珣之名她不是?没听过,方才她与秦三公子远远看着,只觉着他与盛传中?相差无几,如今才发觉,温和清正不是?没有?脾性。
云苏立马将?她所知晓的全都交代?了?。
这头,沈观衣被人握着手腕走了?一截儿后才发觉身边之人乃是?一个陌生男子。
面庞青涩,模样清隽,一身锦衣华服,端的是?风流之姿。
沈观衣抬头看去时,秦三顿时呼吸一窒,瞳仁微微张大,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手上下意识用?了?几分力气。
沈观衣顿时蹙眉,“松开,你弄疼我了?。”
嗔怒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娇气,秦三回过神来,正要松开,在察觉到掌心那抹绵软柔滑的触感时,又有?些微的不舍。
他原本只是?想将?人带走,然后再装作找错了?人,给云苏那边机会,可如今,他忍不住道:“方才见姑娘一个人,怕姑娘摔倒,便扶了?姑娘一把,莫怪。”
沈观衣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人其实也算不上陌生,前世她喜欢赴宴,京中?大大小小的宴中?都有?她的身影,一来二去,身边喜欢围着她打转的,远远偷瞧她的人便多了?。
这秦侍郎家的三公子,便是?那个喜欢围着她打转的。
只是?那时想要与她说?话?的人太多,她有?些记不清了?,能记得他,也是?因他后来竟敢去到李鹤珣跟前挑衅,结果没过两日,便被家中?逼着与一个女子成了?婚。
“公子哪只眼睛瞧出来我是?姑娘的?”
秦三被她极盛的容色晃的没有?回过神来,“啊?”
“就凭着我身子有?孕,公子也该称我一声夫人才是?。”
沈观衣没有?理会他呆呆傻傻的模样,一个人慢吞吞的朝着前面走去,她知晓这里到处都是?李鹤珣的人,方才就在人群中?瞧见好几个眼熟的,正是?因为知晓自身安危无忧,所以才敢一个人四处走动。
第88章
秦三看着女子慢悠悠的身影, 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极快的?闪过些什么,震惊与惊艳交错, 最终汇聚成不听话的双腿, 朝着女子?走去。
沈观衣感受到身后三步之遥跟着的?人,但?并?未放在心上, 她走走停停,瞧见一处猜花灯的?地儿,便停着不动了,看着老板身后挂着的月桂花灯与灯上的?字谜沉默片刻。
“雁阵斜飞降东南……”沈观衣喃喃着,眉头?深皱, 她不擅长这些舞文弄墨, 一时之间还当真有些猜不出来。
冥思苦想到最后, 眼?瞧着便要?有头?绪了, 身后却隐隐传来男子的声音,“年。”
“是年字。”他捏着折扇,行至沈观衣身边,看向老板, “我说的?可对?”
老板瞧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但?仍旧取下月桂灯递给?秦三,“这位公子?猜对了。”
周遭零散的?响起一些赞叹, 秦三握着月桂灯的?手有些发汗,他心下紧张,面上却瞧着无虞, 脸上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 看向沈观衣,“送给?夫人。”
沈观衣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他一个, 一直打量着他手上的?月桂灯,做工精致,散发着盈盈光辉,倒真像是月亮上面摘下来的?。
若一开始,秦三便将其拿下送她,她还能看在这灯好看的?份上接下,可眼?瞧着就要?猜出来了,却被他横插一脚,沈观衣心中不愉,也?就不会给?他几分好脸色,“你要?多少?银子??”
秦三微怔,随后连连道:“不必,一个小小花灯罢了,就当是我送夫人的?礼物。”
“礼物?”沈观衣听着这熟悉的?说辞,眉梢微挑,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风情,可言语之间却没有丝毫温度,“你可知我的?身份?我若收下便是承了你的?情,一个花灯而已,倒不至于为礼。”
秦三在瞬间也?想到这一层,他原本的?打算便是与李家攀上些关系,想着能否暗箱操作?一番,如今被沈观衣这一提醒才想起今夜的?目的?,那这礼送的?确实有些潦草,但?是,他没想那么多。
“我没有旁的?目的?,只是瞧着这花灯与夫人甚是相配,才想着送与你的?。”
见他哆嗦半晌也?不说这灯多少?银子?,沈观衣失了兴致,懒得与他周旋,凭的?没了好心情。
她转身朝着前面走去,秦三低头?看着被抛弃的?花灯与自?己,一时之间还不曾反应过来,可他没有错过沈观衣方才那一眼?中的?轻蔑,她瞧不上他,且全然不在意。
或是失落与不甘的?心作?祟,他秦三怎么说在上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见了他不得叫一声秦三公子?,整日?想要?攀附他的?女子?更?是多如牛毛,怎的?到了她这儿,便好像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似的?。
他攥着月桂灯大步流星的?走上去,唇瓣紧抿,跟在沈观衣身侧,“夫人似乎很讨厌我?”
“既然知晓,还跟上来做什么?”指尖从摊贩挂着的?铃铛上划过,沈观衣百无聊赖的?左右张望着。
她毫不犹豫的?话俨然又在秦三脆弱的?心上捅了一刀,“今夜灯会人这般多,夫人怀有身孕,就不怕出现意外?我虽不才,但?还是有几分功夫在身的?,可以——”
“你烦不烦?”沈观衣恼怒的?转头?瞧着他,双眸像是在瞬间有了光采,映照着那张脸更?为动人。
原先还有的?几分不满,瞬间消融,秦三顿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是是,是秦某的?错,夫人消消气。”
沈观衣瞧着他玩笑般的?神情,突然更?无兴致了,连带着灯会都有些意兴阑珊。
她不由得想起了李鹤珣,若方才是李鹤珣惹恼了她,定不会是这般吊儿郎当的?模样,在秦三眼?里,她就像是他手中的?月桂花灯,因着好看好玩,所以想要?逗弄一番,便是生气了,也?能随意哄上一二。
沈观衣径直走到一个人面前,在那人错愕的?神情中,沈观衣吩咐道:“带我去找他。”
那人回?过神来,心中惊讶沈观衣怎会知晓他是谁的?人,不过面上还是左右瞧了瞧,便欲要?带她离开。
秦三这时皱眉上前,“你是谁,你们?认识?你要?带她去哪儿?”
见沈观衣没有要?理会的?意思,那人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是李家的?护卫,这是我们?家少?夫人。”
秦三心知他说的?没错,否则沈观衣不会是这副淡然的?模样,可想到平日?里京中的?风言风语,她不爱出门,也?不怎么见人,且他送去李家的?拜帖多次没有动静,若她当真离开,日?后恐无见面之日?。
“夫人不再多逛逛吗?今日?的?灯会上还有许多好玩的?——”
他话音未落,就瞧见原先还懒倦的?人忽然望着一处不动,眼?中带着他方才不曾见过的?轻柔笑意,他顺着沈观衣的?目光看去,人群之中遥遥走来一人,与他今日?在茶坊中瞧见的?一般无二。
李大人?
他怎会在这儿,不应该在云苏身边吗?
余光瞥见沈观衣如同春日?露水后缓慢绽开的?桃花般令人移不开眼?,顿时便明白过来,李鹤珣身侧为何没有云苏所在。
下午与好友闲聊的?那些无端猜测,似乎也?在这一瞬化为空话,就凭着李少?夫人的?姿容,她若是愿意,便是圣人也?在劫难逃。与旁的?无关,只因是她,才会让人心甘情愿。
李鹤珣行至沈观衣身旁,瞧着她周身无虞后,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但?仍有些不太好看,“为何不等我?”
沈观衣想着那时她被人群挡住,瞧不见舞狮,便想着走近一些,“是你太慢了,我差点就丢了。”
恶人先告状这词沈观衣早就融会贯通,李鹤珣只是瞧了她一眼?,警告道:“莫要?再乱跑。”
她乖巧的?将手放进男人的?掌中,“我让你牵着。”
“便是牵着,你也?能挣脱,你想走,谁能拦得住?”
话虽没错,但?沈观衣从李鹤珣的?话中还是听出了一丝幽怨的?意味,她顿时道:“你的?意思是我任性不听话,让你为难了嘛?”
望着她盛气凌人的?眸子?,李鹤珣这些时日?早已习惯低头?,“没有,别恼。”
沈观衣轻哼一声,狠狠在他掌心挠了一把,指尖在瞬间被人紧紧攥住。
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秦三耳中,他瞧着眼?前这一对般配至极的?壁人,总觉着心底泛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在他跟前不屑一顾的?女子?到了李鹤珣面前却忽然像是变了个人般,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只为他一个人。
无论?是嗔怒还是娇蛮,她在李鹤珣身前肆意绽放着属于她的?一切,令人挪不开眼?。
而李鹤珣,若不是亲眼?瞧见,谁能想到一向克己复礼,连站在太傅身边都不输分毫气度的?人,会有那般轻柔低微的?一面,好似眼?前的?女子?无论?做什么,他都会纵着。
“秦三公子?怎的?还在这处?”
秦三回?过神来,看向将沈观衣扶上马车的?人,压下心中那些紊乱的?思绪,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上前作?揖,“李大人,在下……”
“秦三!”
不等他将话说完,便被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在秦三回?头?时,李鹤珣抬眸瞧了一眼?远处跑来的?那人,钻入马车,带着沈观衣离开了。
“哥,你怎么也?来了?”秦三莫名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男子?。
“我下午怎么与你说的?,让你莫去招惹李大人,现在好了,家里被闹得鸡飞狗跳,都是因为你!”
秦三愣住,“家里怎么了?”
“那云苏姑娘忽然被人送进了府中,说是你在外包了人家姑娘一夜,如今时辰未到,便送回?府中歇着。”
秦三顿时明白过来什么,脸色大变,“爹娘误会了,大哥,你别将今天这事儿跟爹娘说,他那人好面子?,若是知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打死我的?。”
二人匆匆离去时,马车也?正行驶在回?城的?路上。
才走了一会儿路,沈观衣便有些乏了,她懒懒的?靠在李鹤珣身上,正昏昏欲睡之时,肚子?忽然跳动了一下,将她惊醒。
她顿时有些恼的?低头?,“再调皮,就收拾你。”
李鹤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的?柔和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待他平安降临,再慢慢收拾。”
日?子?愈见大了,临盆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情。
李鹤珣没有将灯会一事放在心上,秦三那人,他更?没有放在眼?中,或许是近来听过太多女子?临盆时的?危险,所以连带着他也?总是紧张,心神不宁。
就在马车听在李府门前时,沈观衣面色忽然一变,捂着肚子?,额头?的?汗珠瞬间凝结,她抓着李鹤珣的?手臂,瞳仁轻颤,略显害怕,“李鹤珣……”
李鹤珣顿时明白了过来,不慌不忙的?安抚道:“别害怕,我在。”
夜色渐深,李鹤珣先前所学似乎在此刻全数用上了,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大夫与稳婆,如同主心骨一般安定着广明院所有下人的?心。
因他之故,不多时,沈观衣便被送进了屋内,灯火通明,李鹤珣站在屋外负手而立,指尖早已掐出血色。
探春担忧的?站在一旁嘀嘀咕咕,“怎么办怎么办,少?夫人不会出事吧……”
片刻后,李诵年与岳安怡也?在下人的?服侍下疾步走了过来,二人身上皆只披着一件外衫,瞧着应当是已然睡下,因突生变故,又连忙从榻上起身赶来。
李诵年蹙眉道:“如何了?”
李鹤珣并?未说话,幽深的?眸子?直直的?盯着那道紧闭的?大门,归言看了他一眼?,替他回?道:“老爷,刚进去。”
李诵年如何能瞧不出李鹤珣的?异样,他抬手拍上他的?肩,“莫担心,沈氏瞧着身子?不弱,不会有事。”
话音落下,一直站在两人身后的?岳安怡,抿唇抓住了岳姑姑的?手,“你说,她会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吗?”
岳姑姑叹息一声,替岳安怡拢了拢外衫,“夫人放心,小公子?小小姐定会平安出生的?。”
第89章
不?多?时, 下人匆匆前来,附在李诵年耳边轻声低语,他顿时蹙眉, “还不?快请进?来。”
只是不知圣上为何突然来此, 李诵年余光看向李鹤珣,想起圣上对他的依赖与看重?, 沈氏刚要临盆,圣上便来了,若说其中没有李鹤珣的原因,他不?信。
李诵年安抚道:“放心,会?平安的, 圣上来了, 你跟我出去瞧瞧。”
“圣上那边父亲去就是。”
李鹤珣没有要从这离开一瞬的意思, 就在李诵年蹙眉, 欲要呵斥他不?像样之际,孟宪带着一众太医,从远处走来。
他按捺住心中雀跃,略显稳重?的走到李鹤珣身边, 一双葡萄似的眼睛不?住的看向他,可李鹤珣没有半分要理会?的意思。
“陛下,您这是……”
孟宪指着身后的五名太医, 挺直了小?小?的胸膛,余光仍旧止不?住的看向李鹤珣,“表嫂临盆, 朕带着太医过来, 以备不?时之需。”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伴随着女子?呜咽的哭声?让在场之人都瞬间安静下来。
里面隐隐传来婆子?们的催促与鼓励,李鹤珣按捺住想要进?屋的心,转头看向孟宪,发觉他小?脸煞白,方才刻意端起的皇帝架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朝着李鹤珣凑近,用袖袍遮挡住的指尖捏住李鹤珣的衣袖,小?声?问:“表哥,生孩子?这般吓人吗?”
“如过一遭鬼门关。”
“啊?那表嫂也太可怜了。”
是很可怜。
李鹤珣忽然有些后悔让她孕育这个孩子?,吃这般多?苦,还要过生死劫,才能顺利将孩子?生下。
他对血脉一事本就看的不?重?,有则更好,没有亦可。
或许是里面的声?声?高昂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尽数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后悔,若是当初他狠心一些,不?顾沈观衣的意愿给她喝避子?汤药,或是将孩子?落掉,今日也不?会?出现这遭。
他何时听?过沈观衣那般哭天抢地,如同牢狱中苦受折磨,想要求得?一线生机之人,他没见过女子?生孩子?,却见过那些人受刑。
“澜之,你干什么?……”
“表哥!”
李鹤珣忽然推开门走了进?去,不?过一瞬又将门紧紧关上,他站在屏风后没有再往前一步,“不?用理会?我,你们继续。”
听?那些大人所说,这些婆子?们胆小?,若有男子?站在身侧,她们定会?分心,所以李鹤珣不?过去,他只是想在这儿陪陪她。
浓烈的血腥气不?停的钻入鼻中,他先前便问过太傅,张夫人性命垂危之际,是太傅用自己?纳妾来威胁张夫人,给她活下去的力气。
用她在意之事,给她几分力量与盼头。
“娓娓,你先前不?是想去许多?地方看看吗,待今日过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好不?好?”
“探春与阿莺还在外头等着呢。”
“你爱吃的东西,我都让厨房备着……”
他小?声?絮叨了许久,也不?管沈观衣有没有听?见,几乎将她平日里的喜好一一说了个遍,直到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屋内,李鹤珣瞬间怔住,想也未想的从屏风后走出,朝着床榻而?去。
婆子?顿时急了,“公子?,这里脏,等奴婢们收拾了,您再过来。”
床上血迹斑斑,李鹤珣如同瞧不?见似的坐在床边,握住沈观衣的手,瞧见她容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发几乎紧紧贴在脸上,李鹤珣便有些心疼的喘不?过气来。
“公子?,少夫人累的睡过去了,您别在这儿杵着,先去看看小?小?姐,等少夫人休憩一会?儿,醒来您再与她说话。”
李鹤珣坐在沈观衣身边没动,婆子?让人将孩子?抱过来给李鹤珣看了一眼,小?鼻子?小?眼睛的,皱皱巴巴也瞧不?出像谁,但他的眼底还是泛起一丝柔意,“将孩子?抱去给奶娘吧。”
木门打开,守在外面的众人顿时一拥而?上,就连孟宪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去瞧襁褓中的婴孩儿,李诵年眉眼舒展,看向婆子?,婆子?笑道:“恭喜老爷,是小?小?姐。”
李诵年此时,哪里还瞧得?出一点平日里肃穆严谨的模样,他大笑着,“这是澜之的嫡长?女,亦是我头一个孙女,好啊,好啊……”
“让朕瞧瞧朕的侄女,姨父,让朕看看。”
孟宪好奇的盯着襁褓中还未睁眼的婴孩儿,小?小?软软的,他想伸出手戳一戳,却被李诵年制止,“圣上,孩子?还小?,莫欺负她。”
“朕哪有欺负她,分明是觉得?她可爱,看着像糯米羔子?似的,想摸摸看是不?是软软的嘛。”孟宪嘟着嘴,一脸不?悦。
李诵年压根没有理会?他,余光瞧见岳安怡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对这孩子?并不?热络,也算不?上欣喜时,颇为错愕,“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前些日子?不?是还嚷嚷着孩子?要出生了,紧张的整夜睡不?好,眼下孩子?都出来了,你不?过来看看?”
岳安怡被岳姑姑扶着来到孩子?跟前,她眼底复杂的神色让李诵年不?由得?蹙眉。
忽然,孩子?咿呀叫了一声?,嫩红的嘴巴咧开,对着岳安怡笑得?十分灿烂,虽模样还未长?开,可就以沈观衣与李鹤珣的容色,这孩子?日后也是个容貌极盛的。
李诵年顿时温柔了眉眼,“你看,这孩子?对你笑呢。”
“来,也给祖父笑一个。”
岳安怡被那笑容晃了眼,握着岳姑姑的手腕逐渐用力。
李鹤珣忽然从屋内走出来,带着满身血气,“圣上,烦请让太医进?去瞧瞧,她半晌未醒,或是身子?过于虚弱。”
孟宪看了一眼身后的太医们,众人顿时明白,纷纷朝着屋内走去,岳安怡忽然出声?道:“慢着。”
“平日里都是唐大夫为她瞧身子?,她身体一直不?好,不?然还是让唐大夫来看看?”
岳安怡神情担忧,不?等众人回应,便看向岳姑姑,“去将唐大夫找来。”
“让太医瞧瞧也无妨,毕竟是圣上的一片心意。”李诵年瞧着她,一双沉静的眸子?似乎能洞悉一切。
岳安怡身子?一顿,抿着唇看向李诵年,随后又将目光移到李鹤珣身上,仿佛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淡然,“也好。”
李鹤珣虽全心挂在沈观衣身上,但也将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
太医去到塌前替沈观衣诊治,不?知发生了何事,每一个为其把脉的太医都面色大变,随后看向同僚,让其再诊治一番,一来二?去后连孟宪都看出了不?妥。
“到底如何了,你们倒是说啊!”
其中年纪颇大的太医噗通跪地,颤着声?音道:“回圣上,少夫人不?、不?是体弱。”
李鹤珣猛地看向他,“不?是体弱?”
“是、是中毒。”
屋内鸦雀无声?,寂静的连呼吸都险些听?不?见,孟宪最先回过神来,连忙道:“什么?毒?可有解法?”
太医抬眸瞧了一眼屋内的众人,那毒在十多?年前便被圣上下旨为禁药,使用者与抗旨无异,他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说。
“朕让你说!”孟宪急得?跳脚。
太医只好咬牙道:“不?知圣上可知晓世间两大奇毒,红首与美?人关。”
“红首乃剧毒之首,中毒者不?过一日便会?在噩梦中逝去,而?美?人关,则是十几年前,瑜妃娘娘所用之物。”
瑜妃二?字,顿时让众人想起了些什么?,可孟宪年纪小?,当年之事也只听?过一二?,并不?完全,“这毒如何?”
“这毒之所以能与红首并列,便是因其毒性刁钻,虽不?会?痛苦,但却能在日积月累中,蚕食性命。当年瑜妃娘娘将其毒带入宫闱,为获盛宠私自服下,容貌比之先前更盛,不?似凡人,可毒毕竟是毒,就像花开到极艳之后,便会?凋零。”
“你的意思是,表嫂便是中了这美?人关?”孟宪不?可思议道。
“如何解。”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鹤珣瞧着面色无虞,可眼底涌动着却被极力压制的情绪似乎只需轻轻一拉,便如开闸泄洪般,奔涌而?出。
太医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将额心磕在手背上,轻叹一声?,“无解。”
那根紧绷的弦在瞬间断裂,李鹤珣垂眸,压抑的嗓音缓缓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若有法子?,当年的瑜妃娘娘便不?会?离世了。”
太医话音刚落,在对上李鹤珣通红的双目后,忍不?住颤了身子?,犹豫道:“或、或许下毒之人有可解之法,也说不?定…… ”
“那美?人关既是禁药,竟还有人胆敢用在表嫂身上!”
孟宪冷眼看向太医,“你还知道些什么?,全数讲来,朕就不?信抓不?到人!”
“是,据臣所知,这毒需至少服用一月,之后会?感觉身子?疲乏,看少夫人这模样,中毒时日应当不?短了。”
孟宪看向李鹤珣,“一月之久,必是身边人的手笔,表哥,不?若将表嫂身边伺候的人都抓起来拷问。”
李诵年从始至终都用余光注意着岳安怡的神色,二?十多?年夫妻,他比谁都了解她,只是没承想,当年阿意出事后,会?令她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不?必了。”
李诵年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这乃是臣的家务事,还请陛下回避一二?。”
“可是——”孟宪着急的声?音还未落下,便被李诵年打断,“陛下,禁药一事臣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孟宪见他满脸固执,不?由得?看向李鹤珣,“表哥,当真不?需要朕帮忙吗?”
先前丝丝缕缕的点似乎在方才父亲出来说话时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他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李鹤珣目光冷凛的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李诵年冷静的双眸前,“父亲,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对吗?”
第90章
李诵年目光沉沉, “澜之。”
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让李鹤珣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嘴角上扬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眸红的?出?奇, 喉口像是堵着棉花, 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诵年见状,再?次对孟宪道:“圣上……”
孟宪左右瞧了瞧, 最终将太医留下后,带着人离开了。
沈观衣体内有毒,太医再?次把脉后说她的?身?子如今虚弱是因?美人关之故,美人关不会对孩子有弊,但生孩子却会让本就中毒之人身?子更加虚弱, 不过这毒只会让人如老去一般慢慢凋零, 不会顷刻间?要人命, 是以沈观衣睡上几个时辰便会醒来。
只是美人关不解,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鹤珣不愿打扰沈观衣休憩,与李诵年去到了书房,岳安怡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心下不忍, 但还是道?:“一个女子而已,值得你如此……”
话音未落,李鹤珣染上红晕的?眼眶便突然撞进她的?眸中, “那是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孩子的?娘。”
岳安怡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下意识后退一步, 同样红了眼,她深吸一口气, 别?开眼梗着脖子,冷声道?:“她的?毒,是我下的?。”
听见她亲口承认,李鹤珣如坠地?狱,那缠绕在他心上的?痛苦更紧了几分,眼下的?他哪有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样子,如同沙漠中行走的?囚徒,在濒死?前?,还妄图有人能施舍一滴水,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哑声问:“为什么?”
“我能为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还能害你不成!”岳安怡声音愈见高昂,振振有词。
就连李诵年都沉下了脸,看着她,“那是美人关,无解之毒,她做了什么你要这般恨她?”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才是美人关,但凡她做了什么,你们以为她能活到现在?”这一刻,岳安怡脸上的?神情带着一抹浓重的?恨意。
她攥着绢帕的?手微微轻颤,“阿意是被谁害死?的?,你们都忘了吗?那日?你们在书房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是太子安排的?棋子,澜之,她万一有害你之心,你难道?还要让我忍受一次丧子之痛吗?!”
李鹤珣突然笑了,眼角泛着盈盈泪光,“所?以,便要我承受丧妻之痛,是吗?”
岳安怡看他如此,心中也不好受,“你们成婚不过一年,可我养育了你二十?年,你不会明白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后有多难过。”
李鹤珣垂下眼睫,低笑出?声,笑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到地?上,到了这一刻,他那些长篇大?论好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不知该如何说,而是无言,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从?未对她生过疑心,从?未。
岳安怡拭去脸上的?泪珠,声音温和了下来,“澜之,她行无规矩,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任性娇纵,脾性有缺,便是进门后都没有半分改变,或许还打着害你的?心思,你让我如何容得下她!”
她继续道?:“美人观虽无解,但不会让人感受到痛苦,昙花一现,她连死?后都会容颜不腐,这已经是我能给她的?最大?容忍。”
见李鹤珣不语,砸在地?上的?眼泪让她心中泛疼,“世上女子那般多,你到底为何要喜欢一个不爱你的?女子?”
岳安怡是真的?心疼,“你待她还不够好吗?向来克己复礼,有规矩原则的?孩子,为了她屡次放下自己的?教条,可她呢,她喜欢你吗?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待你到底有几分情意。”
“够了!”李诵年冷斥道?:“这些,也不是你下毒害人的?理由,你不喜欢她,慢慢教导就是,为何要这般偏激!”
“偏激?你整日?有朝事公?务,有天下等着你去商议,可我呢?我只有这个家,这方院子,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与孩子。阿意当初就是因?为我的?疏忽,非让他跟着太子去游历才害死?了他,我不想重蹈覆辙,有错吗?我只想让我唯一的?孩子好好的?,如一般人家的?儿郎一样过活,有错吗?”
岳安怡哭的?双眼通红,腮边眼泪滚滚,哽咽道?:“情爱算什么?他的?人生还很长,不该深陷在一个女子身?上,更不该陷在一个那样的?女子身?上,我是他的?母亲,明知前?面是深渊万丈,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吗!”
“是,我是对不起?沈氏,可我没有对不起?李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李诵年眼底溢满了失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那个敢在先皇面前?举剑放话的?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岳安怡看着他,忽然笑着转过头,眼泪飞溅出?一条细线,“从?前??早在阿意死?后,便也跟着死?了。”
“所?以你将澜之当作?什么?”李诵年忽然生了华发,一瞬苍老,“从?前?的?你跟着阿意死?了,你便将澜之当作?唯一的?感情依托,将所?有的?愧疚与弥补都放在他身?上,你是不是从?未发现,后来的?你,将澜之培养成了另一个阿意。”
他握着岳安怡的?手腕,在她朦胧的?视线中,让她看向李鹤珣,“你好好瞧瞧他,少时的?他是如今这个样子吗?”
“他自幼便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谈,性子内向到近乎冷酷,可现在的?他呢,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在世人眼中端方温和,他到底是澜之,还是你眼中的?,另一个阿意……”
岳安怡像是被触碰到了心底最深处的?弦,她猛地?推开李诵年,浑身?颤抖不停,像是站在寒夜里浑身?赤.裸的?人,“你胡说!”
“你从?没问过他想不想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你是阿意的?娘,可你也是他的?娘。”
李诵年眼中忽然有些酸涩,“从?小你便喜欢阿意多一些,因?他性子天真活泼,愿意与你亲近,而澜之呢,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默默的?看着你们,后来阿意死?后,你将从?前?给予阿意的?所?有东西,原封不动的?给了他。”
“你可曾问过他一句,可曾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李诵年知晓李鹤珣对沈观衣的?情意,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能在此刻知晓这件事对李鹤珣而言,有多难以承受。
岳安怡忽然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看向李鹤珣的?眸中,是早已干涸的?泪,“那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是我……”嗓子沙哑的?厉害,李鹤珣双眸中的?神采似乎已经被挖空,他看向岳安怡,“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好吗?”
李诵年瞳仁轻颤,猛地?看向他,“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将我当做阿意,我努力学着阿意的?性子,不想让你难过、失望,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所?以你对我没有一点信任,会认为我会因?为她而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不是的?……”
岳安怡突然慌张的?想要去抓住他,可李鹤珣只是低头冷冷的?瞧着她,眼底再?也没有从?前?的?那抹温情,“下毒一事,我会交给圣上裁决。”
李诵年沉默不语,他心底所?承受的?,与李鹤珣也不相上下,一边是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一边是他的?儿子与儿媳。
李鹤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路过岳安怡身?边时,她忽然攥住他的?衣角,“澜之,你不要娘了吗……”
“在你失去阿意之时,或许失去的?,不仅仅是阿意。”
李鹤珣推开书房的?门,初升的?阳光过于刺眼,透过木门展开的?距离照耀进来,像是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曝在天光之下。
岳安怡无声的?啜泣仍在继续,她喃喃着,“我只想要你们好,也是错吗……”
“阿意不好吗,就算成为他,不好吗……”
李鹤珣走出?书房,还未离开院子,从?旁边疾步走来的?岳姑姑便跪在了他跟前?,低泣恳求道?:“公?子,求您别?这样对夫人,她或许法子不对,可她为您的?心是好的?啊。”
“夫人生了病,大?夫说是心疾,这些年她的?病越发严重,求您看在她全心为您的?份上,原谅她一回吧。”
岳姑姑不住的?磕头,一下又一下将额心砸在地?上,李鹤珣越过她离开了院子,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离的?远了,还能听见岳姑姑的?叫喊,“夫人,夫人你怎么样了,您别?吓奴婢啊……”
广明院外,太医们不曾离去,归言看见从?不远处身?形萧条之人时,连忙趋步迎了过去,“公?子,您没事吧?”
眼前?的?人,从?前?那双深邃黝黑的?瞳仁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死?寂萦绕,他忽然看向归言,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悲伤似乎从?心底溢了出?来。
归言从?未见过公?子这番模样。
那个向来遇事从?容,就算前?方千难万险也能化解之人,头一回脆弱的?仿佛将自己困在了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去。
他问:“归言,我该怎么办……”
归言眼眶发酸,李鹤珣像是随时支撑不住要倒下一般,他扶着他,求道?:“公?子,您去房中休憩一下吧,少夫人这边我帮您看着,等她醒来,我立马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
李鹤珣挣开他的?手,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朝着屋内走去,不顾太医们诧异的?目光,行至沈观衣榻前?,双眼描绘着她极盛的?容色,忽然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小心又虔诚的?捧起?她的?手放在唇畔,无声的?喃喃着。
对不起?……
李鹤珣头上的?发冠早已在他方才进屋时便散落,青衣素雅,乌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有些从?脖颈间?绕过,有些在眉眼间?轻抚。
青丝伴于他,束缚于他,伤于他,他是该怪自己这满头青丝太过锋利,还是该怪自己没有趁早将她斩断……
忽然,床榻上传来一声嘤咛,李鹤珣猛地?抬头看去,方才从?眼角落到腮边的?泪还未掉落,他慌乱又无措的?看着沈观衣,却见她并未有醒来的?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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