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七种羞耻(24)


    比托尼想通的速度更快的,是事件的发展。


    诸多繁忙的事务挤占住他全部的时间,好像每次一睁开眼睛就有工作要完成,而每次闭眼前依然有未完成的任务被延后等待处理。忙碌,并且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忙碌,就像细密的砂纸一样磨平了托尼对时间的感知。


    于是在他的印象当中,哪怕是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托尼也只能想起,突然之间,纽约的天空就开裂了。


    铺天盖地的影子从裂缝中降临到地面,犹如风暴般侵袭而来的蝗虫群落,距离越来越近之后,人们才发现它们真的酷似昆虫,有着坚硬的鳞甲、诡异的节肢结构和光是看一眼就令人眩晕作呕的炫彩反光。它们的飞行姿态不受重力控制一般行迹诡异,根本就难以辨别,在高楼中轻盈无比地穿梭着,被击落后砸得水泥地面破碎开裂,发出金属被撕裂后特有的牙酸的声响。


    复联成员们全员出动。


    战斗相当激烈,却又透着一种驾轻就熟的优雅,仿佛排练了许久的两位舞者在高台上翩然起舞。以至于托尼有心情观察那些被击中后脱落下来的虫形战舰,想着那看上去是一种高明的生物科技——毫无疑问是外星科技。


    奇怪,外星来的麻烦怎么不见超人出来,可能是那家伙被宇宙里的某件事绊住了……


    “专注。”史蒂夫警告道。他投掷出去的盾牌击中了飞速向托尼弹射过来的巨大触手。


    “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这不对劲啊。任何事情总有前因后果,外星入侵怎么能做到丝毫不漏端倪的?”托尼抬起手,一发红光从掌心飙出,在形貌酷似竹节虫的外星生物胸口开了个大洞,圆洞的边缘渗出惨绿色的粘液,“托尔还没搞明白洛基做了什么?老天,他要是能和他弟弟匀一匀性格和头脑就好了。”


    “他说洛基被一个老熟人看守着,他还在为和对方见面做心理建设。”史蒂夫说。


    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旁边清理敌人的巴基开口了:“是我们都认识的老熟人?”


    史蒂夫轻轻打了个哆嗦。巴基一下就懂了。托尼眯着眼睛,视线在这两个人身上划来划去,撇过头轻轻翻了个白眼。


    “这是你们聊天的时候吗?!”娜塔莎抓着一根蠕动的触手,一路攀岩走壁般爬过半空中飞行的异族,踩着它们绕到战舰上方,强行用触手打了个结后放开手自由落体,摆了个帅气的超英落地pose,并不回头去看大爆炸,而是扭头骂道,“动起来,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


    史蒂夫微笑:“女士优先。”


    托尼说:“你性感你先上。”


    巴基默默地跟了过去,同娜塔莎背靠背站到一起。娜塔莎撩了撩落在眼睛里的头发,抿嘴笑了,调侃道:“怎么,你觉得性感的人是你自己吗。”


    “……”


    “还是那么沉默寡言?没问题,我可以应付。”娜塔莎悠然说道,“我准备好了。”


    *


    没人能真正在死亡面前做好准备。


    如果有人说有,那就让他体验死亡之后再回答一次。也不用一定和他体验相同的次数——因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总共死亡过多少次了——斯特兰奇敢说,只要死去活来过那么两三次,那可怖而永无止境的漫长体验就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神智。


    他没有发疯,是因为他实质上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人类了。魔法会改造人体,只是这种改变往往比科技向的义体改造来得更加隐秘,某种程度上说,越强大的法师就越是和原生人类相距越远。


    魔法的终极是成为某种概念。活着的概念,亦或者概念并无生死之分。


    斯特兰奇一次次回溯着时间,近乎条件反射式地进入多维空间,来到多玛姆面前,照例念上一句开场白:“多玛姆,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然后就是死亡。


    在致死的手段方面,多玛姆并不太具备创意。祂是个实用主义者,手段总是干脆利落,总是召唤出一根巨大的尖锥刺穿他的胸口。这不禁令他怀疑亚度尼斯使用那柄长矛是否是今日的预演。


    后来亚度尼斯跟他纠正那是长枪,坦白讲斯特兰奇看不出区别。不知怎么,他在这会儿突然想起亚度尼斯的回复,“长枪比长矛好听,”亚度尼斯解释说,“长矛听起来是野蛮人的武器。”


    多玛姆确实是个彻底的野蛮“人”。


    死亡千篇一律。总是老样子,从未在手段上更新换代,到后来甚至成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但飘过脑海的却又只有那些细碎的、无来由的片段。模糊中他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重复地进行着死亡的流程,一部分审视着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领悟:


    他完全不用做这些事情。


    那既不是因为怯懦,也不是因为恐惧。只是人生中很多事确实是没有必要去做的,而那些没必要做的事情他做了太多。


    现在要回忆起他做医生的经历,那些手术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经历过声名鹊起的狂喜,踌躇满志的得意,功成名就的醺然……他是如此确凿无疑地相信他获得的所有都依靠自身努力得来,却忽略了他的成功里必不可少的幸运。


    难道他青云直上的前三十多年不依赖幸运吗?他得到的幸运太多太多,多到他视之于无物。


    而只要一点点不幸,一场车祸,过往所获便如流水消逝。


    他曾经争强好胜。绝不服输。


    而现在,他可以一输再输,因为他已知晓他在过去得到的胜利并非真正的胜利,只是幸运;而如今他输掉的战斗也并非真正的失败——输了,那就只是输了。


    如果你输掉一次,如果你输掉这一次后还没有死,不妨重头再来。


    古一法师,他想,这就是你尝试教会我的道理吗?


    等你回来了,我得把这问清楚。


    *


    “一直没问你,我接生的小魔鬼去哪儿了?”康斯坦丁问。


    “在221B,”亚度尼斯说,“我以为你了解她们的生命力,那不是什么几天不吃不喝就会死掉的脆弱生物。”


    “至少她被捅穿身体也肯定不会立刻死。”康斯坦丁没好气地说,“说到这,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就是我为了让我看斯特兰奇反反复复被捅死?这他妈有什么好看的?他死得干脆利落还能回溯时间,看着就跟把同一个视频循环播放几百遍一样。还不如跟我去看电影。”


    “电影能有这个精彩?”亚度尼斯发出真诚的疑问。


    “……虽然这个更精彩但我也不想看个几百年。”康斯坦丁投降道,“他到底还得死多少次。我们在这儿待了有几个月了吧。”


    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寸步不离地和亚度尼斯贴在一起,这并不是第一次。但好几个月时间里没有干点什么,这就是第一次了。


    感觉意外得不错。


    像是欣赏夜空中唯一一颗流星下坠。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颗流星上,看着它一点一点滑落,过程漫长仿佛永无止境,心里有一点点躁动,一点点不耐烦,但因为流星美丽,于是可以忍耐。甚至忍耐也显得颇有趣味,像是规律的三餐,恰当的饮水,饱满的睡眠;身体和心灵的所有需求都稳定地被满足,既不过量也不匮乏。


    舒适。康斯坦丁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个最不应该和亚度尼斯联系到一起的词,居然和亚度尼斯联系在一起了。


    ……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心里有鬼才这么想,可他也根本不是那么有良心的人啊。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人类都有求死的欲望,而英雄的求死欲又总是最为强烈。”在漫长的沉默后,亚度尼斯缓缓地说话了。他的声音流淌在漫天的光彩中,仿佛一阵轻盈的风声。


    康斯坦丁不记得亚度尼斯曾经这样说过话,祂总是躁动不安的,就像高峰期的主干道,人流拥簇,一张张面孔上的表情冰冷而僵硬,但仍旧能从那些空白的面孔中看出深埋于内心的情绪。那种未经隐藏却又含而不露的焦虑,总是奔赴在路上,准备着去做某件事,那件事是什么并不重要,只是一定要去做某件事,达成某种成果,获得某种结局。


    多么枯燥和无常,而且毫无理由。但人群永远会表现出这种倾向,而这种倾向又总叫康斯坦丁联想到亚度尼斯。


    混球比想象中更接近人类。当然了。必然会是这种情况。祂不可能真正地“不可名状”和“无法描述”。祂的母亲可能确实如此。上帝保佑拉斐尔的灵魂。但亚度尼斯不是的,亚度尼斯很像人。


    “你也问了斯特兰奇那个问题?”康斯坦丁心不在焉地问。


    “不,”亚度尼斯否认道,“是他主动向我索要的。”


    “你他妈是谜语人?”


    亚度尼斯只好详细地解释了斯特兰奇的请求和他给出的回复,顺便也稍微讲了一讲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康斯坦丁边听边摇头,最后举起双手,表示只要世界没有毁灭,他才不关心亚度尼斯都折腾了些什么破事。


    “他到底什么时候完事儿。”康斯坦丁又说,“我知道时间回溯后依然会残留一丝印象在心里,那还是你给我科普的。到底要积累到什么程度,多玛姆才能意识到他被困在了这圈时间循环里?”


    “再有几十次。”亚度尼斯说,“你看腻味了么?”


    于是,康斯坦丁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


    “来点儿别的。”他大胆地说。


    亚度尼斯伸手揽住他的后脑,低下头,给了他一个深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小彩蛋:


    伊芙琳的剧情对《战栗黑洞》和《柳条人》两部电影有所致敬,两部均是带有浓郁克系风味的电影。


    本文包含一些隐藏的Meta元素,主要集中在配角身上。


    是的,对所有的蝴蝶,亚度尼斯都包分配真爱。由此可推,温才是蝴蝶,温蒂不是。


    对于亚度尼斯转化前的“人类”状态,出现了一个奇妙的失误:这个人类只喜欢同性,而这与“繁殖”不相匹配,这为这个人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


    第222章 第七种羞耻(完)


    灰色的雾气伸过来,探进康斯坦丁的脑海。


    *


    深冬,他在晨雾中醒来。


    空气潮湿而冰凉,令他的棉被沉甸甸地吸饱水汽。向外推开的巨大玻璃窗前,轻柔的纱帘随风飘动,城堡外的森林中传来鸟儿的啼鸣。他浑身冰凉,却为此生出莫大的喜悦,推开被子,赤着脚走到窗前,将上半身探出窗外深吸一口。楼下响起狼哨,他低头,双臂支在窗框上朝下看去,纱帘轻抚他赤|裸的肩背与大腿,他微微一笑,引来楼下潮水般起伏的叹息。


    他穿上衣服,去食堂用早餐。


    他常点一碗清粥,里面洒了碎碎的绿蔬,盘子里堆起五个蛋大的肉包,一撮咸菜。偶尔他也会用豆浆配上油条,再加个深棕色的茶叶蛋。那都不是学校食堂惯来提供的饮食,但他带着柔和的微笑开口时,鲜少有人能拒绝他的请求,厨师为他特地钻研了菜谱,没花多久就把味道调整得足够地道。


    用餐后他散着步去图书馆读书。这座学校并不强制规定每一个学生必须听课,实际上,这里唯一的规定就是必须完成实习要求。他总能活着回来,因此在没有外出的时候,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对他退避三舍。


    他并不感到寂寞,是因为他的心灵早已承受过极端的空虚,如今的自由自在叫他怡然自得。他还未培养出完整的性情,尚且不能从无数事物中理解哪种令他快乐,哪种使他厌烦,然而,他已在庞大的图书馆中寻找到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那些书籍。里面的图画,神秘莫测的符号。很多地点,很多知识,他一个都不理解,却对它们如饥似渴,流连忘返。


    这世界多么大!他颤抖着想,而我全都想看到!


    那时他尚且不理解自己拥有一个注定的终点,不,不是所有人类都有的终点,不是死亡。他以为自己会死,所以他渴望在临死前见到更多。摆脱牢笼不久的囚徒,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对于流浪的渴望。


    他出发了一次又一次。他踏足极地,潜游深海。


    每一种事物对他来说都那么新鲜。浩瀚的、长串的极光旁点缀着柔情的星云,一整座城市那么高大的章鱼沉眠于海底。火山口直通地心,地下不知道多少公里的位置有欣欣向荣的异族文明。好几个世代前,曾有天外来客在远古建立过文明,又最终覆灭于内部的争端,他们的后代退化成纯粹的野兽,连飞行的本能也时常遗忘,散布在阴暗潮湿的沟渠之中,不知是否还保有亿万年前遨游星河的甜梦。


    他知道自己是特别的。


    他已有足够的经验去理解自己的特别,却无论如何也不清楚自己有多特别。利用科技的手段,他知道自己来自遥远的异国,在那里生活着许许多多同他一样,头发漆黑,眼如琥珀,皮肤皎洁堪比陶瓷的人。他没有真正去过那里,但他生来都懂得故国的语言和文字。自从他明了祖国的含义,那片土地就令他十分亲切,甚至蜷缩着卧倒,仿佛回到了胞宫——他对此依恋又恐惧,于是迟迟不肯踏足。


    下次再去,他对自己说,以后再去。很久很久之后再去,临死前再去,或者死后再去。这叫落叶归根,他想,这是传统。


    他花了数十年时间漫游世界。和一群人一同上路,独自一人踏上归途。他从未体验过同行之人所感受到的惊慌与恐惧,因为他与那些人从根本上就结构不同。他理解死亡,并为他们的死去产生了些微的悲伤——亦或者不是悲伤,因为那感情极为激烈,尽管极其糟糕和可怕,却又叫他不可自拔。他就像被投入火中一般浑身滚烫,肢体僵硬;他的身体膨胀、发酸,流出液体。他想要大口呼吸,却又不得不为了吞咽唾液屏气。


    接受自己与世界的不同并非难事,毕竟他从未体验过将自己视为世界中心的狂妄和天真。在内心深处,他偶尔会羡慕那些挣扎在生死一线的人,他们的扭曲与战栗在他眼中透着魔性的魅力,他仿佛孩子观察被注入滚水的透明蚁巢一样充满爱意和喜悦地凝神观察他们,通过研究他人去感受那种庞大的、不可违抗的伟大力量。


    有一天他感到有些累了。他不再去很遥远的地方,而是慢慢沿着校园周边打转。那冥冥中似乎有着一个声音,那声音源源不断地、温柔又冷酷地告知着他的命运,请他不要继续逃离。


    可是我并没有逃走啊,他想,我只是……


    他只是渴望着一些东西。渴望一些他或许曾经得到过,未来还会得到更多,可却永远不再像他第一次得到时那样纯洁和狂喜的东西。他所想要的并不会改变,改变的是他自己,而他永远没有机会回到初生时的纯稚了。


    ——并非如此。


    当他落入那群怪人的手中,他对整件事还很迷茫和懵懂。虽然他拥有反抗的力量,可反抗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项。在所有的选择和可能性中,他总是更倾向于迎接新的体验,不管那种体验是好是坏,又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不管他的目的和愿望有多么温和无害,事情总会无可逆转地导向恶劣的结果。


    “请容我重申,我并不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你究竟是什么。我只能说,这是你的天性。”校长解释,他是个苍白、高大而纤瘦的中年人,有一种令人在他面前疲于争辩的威严,“我完全不想知道你是什么。在这座校园里你是自由的。离我的学生们远一点,这是我的忠告。”


    是的。他总在那些年轻健康的身体上感受到奇特的悸动,他也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美丽挑逗他们。


    只是他从未真正地做过什么,并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看着他们,他身体深处总有一种排斥,好像他们并不值得他浪费精力。


    那什么都不会产生的,他的身体对他低语道,他们不值得投入,他们都是错误的对象,而你尚且年轻,不能够令错误的土壤中长出新芽。


    但为什么要有新芽呢?为什么不能单纯地享受快乐?


    他思索着这些问题,却又放纵自己迷失在自己的身体里。身体,它渴望着被理解,渴望着被拥抱,渴望着释放和解脱,那是一种彻底丧失、被剥夺自我的失控感,他仍旧是他,却又是另一个新的他。他喜爱那个新的他。他喜爱那对他说话、向他倾述的影子,那种爱意是多么明亮、畅快和无私,他情愿为这份爱付出一切。


    影子也喜爱着他。影子依赖着他。影子因他而存在。影子并非新芽,而是已经长成的古老大树,它的根系盘踞在历经过于漫长的岁月,被侵蚀掉表面纹路和碑文的陈酒墓碑,几个世纪来始终汲取着尸骸中的营养和力量,茁壮成长。


    一群怪人将他绑缚在森林当中。明月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森林里簌簌作响,微风几乎如同冬日的阳光一样令人感到温暖。他俯下头,看着一张张狂热的面孔,他被小刀切割得支离破碎,却总感觉这些疯子才是更加支离破碎的。废物。残渣。碎屑。那就是这些人的本质,平庸到甚至没法拿来作为一个笑话的材料。


    这令他感到些微的悲伤。因为他不晓得自己是否也是这些庸人里的一员。其他人看他的时候也觉得是在看一个怪人和疯子吗?想到这个就不能不让他真的有点伤心了,好在他还总有些东西能自我安慰的。


    譬如说,他想,至少我很漂亮。


    这是最叫他志满意得的了。人们时常夸奖他,描述他的性情多么温和,他的举止多么优雅,他的心灵多么高贵;盛赞他的学识和技巧,对他所掌握的许多知识艳羡不已,更是对他的见识和历险无比神往。那有什么好夸的?人们看不到最明显的吗?


    夸夸我的美丽啊!他简直要大声疾呼了,夸我的容貌!我的头发黑得像最深沉的鸦羽,在有微光的时候会闪烁一点点金属的绚烂光泽!我的眼睛形状多么完美,宛如在风中飘扬的披风尾,而我的瞳孔晶莹剔透,堪比星星的光辉!我的嘴唇就像涂了甜滋滋的果酱,谁都会想尝尝!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我的小腿……我是多么的美丽!哪怕变换了形貌,我也依然很美丽,因为美的蛛丝马迹会从任何细节里流露出来,美丽总是坚持着自己的立场,美,那岂不是最佳的美德?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对这样明显的优点避之不谈。就好像这是个什么秘密似的,就好像承认美丽的所有话都叫他们羞于启齿。怎么,对着丑陋的东西有感觉么?以为欣赏丑陋是优点么?不知道自己的故作姿态很好笑么?


    天啊,有时候人们是多么无聊和愚蠢。


    至少这群庸人大声地赞美了他的美。他们围绕着他唱起赞歌,他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语言能用来激情洋溢地赞扬美。他们的腔调使他喜悦和勃发,在他身周他们开始舞蹈,原始、狂野、混乱,正确的土壤中播撒了正确的种子,这叫他的情绪飞扬,他的身体深处涌出快乐,从伤口中淌出大量的血水,鲜红,粘稠,咸而甜美。


    影子不快乐。影子轻轻叹息,唱着忧郁的歌。影子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总叫他心生怜意。他轻轻地应和着影子的歌谣,引导着那歌谣走向更加温暖和愉悦的音调。他希望那迷人的乐曲经久不衰地在影子当中流淌。


    亲爱的孩子。他理解地哼唱着,你的诞生令我喜悦。你是我播撒下的种子,是我的延续却又不仅仅止步于我。你是新的,好的,美的,强的。你将生长,体验我所无法体验的更多。


    孩子。这就是繁殖的意义。这就是轮回的美妙。孩子,你的存在也令我存在,你的生也将代表我的生。孩子,你比我更清楚死亡并不真实,我只是路程上的冗余,剥落的皮屑,失去功能的腐物。孩子,不必为我痛苦。


    这世界多么大!他颤抖着想,而我是多么小!


    他在被吞噬。无可违抗的力量降临于此,这无可违抗的力量为他而来——欣赏他的美丽!爱慕他的美丽!渴望他的美丽!


    我看不遍世界,他想,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但那也不要紧,因为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孩子,我满……


    *


    康斯坦丁从既深又暗的水流深处浮出。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剧烈地呛咳起来。无数种情绪和经历在他的脑中旋转,仿佛星璇垂臂四散。可怕的窒息感使他想要撕开自己的喉咙,挖出肺叶,撕开瓣膜,令每一片黏膜都彻底地接触到氧气。阻止他这么做的唯一力量是亚度尼斯的手,那双手稳定地扶着他的脑袋。


    “呼吸。”亚度尼斯说,“呼气,吸气。跟着我的节奏。好,再来。呼气,吸气。”


    他停顿了一会儿,等康斯坦丁调整好了才放下手。


    滑稽的是不远处的斯特兰奇正从半空中俯冲下去,“多玛姆……”话音未落就被凭空出现的石锥杀死,然后时间倒转,俯冲,“多玛姆……”死。俯冲。倒流。“多玛姆……”死。倒流。“多玛姆……”死。倒流。


    亚度尼斯看着那一幕。


    忽然之间康斯坦丁明白了,祂也同斯特兰奇一样对注定的失败束手无策,祂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循环,回顾,重温,观看和体验“他”的人生和遭遇。


    “快到了。”亚度尼斯说。


    “他的人生很美。”康斯坦丁和亚度尼斯同时开口。


    *


    “等等。这感觉就像是发生过。”多玛姆咆哮道。


    “我可以输。”斯特兰奇轻松地说。


    *


    “我们赢了。一如既往。”托尼说。


    “这有点虎头蛇尾。”史蒂夫说,“不过胜利总是好事,希望下一场战斗来得迟一些。”


    娜塔莎同其他每一位复联成员一样站在高处,却没有参与话题当中。她遥望着残破的城市,看不出情绪。


    巴基走过来,加入这个独属于她的小空间。“这次我们是正义的那方。”他说,但看上去对自己的话很不确定。


    娜塔莎心想你根本不知道我都知道些什么。她的手下意识放到小腹上。


    *


    “我会教你的。”她说,下定了决心,“我会倾囊相授。没有感情,全是技巧。但我不能保证这能奏效。”


    *


    “我知道。”亚度尼斯说,“我也这么认为。”


    “……他最后有话没有说完。”康斯坦丁说,“他……但你知道的,对吧?”


    “我知道。”亚度尼斯说,“我也知道那是假的,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渴求的。他臣服于诞生起就被赋予的意义之中,或许临死前他确实得到了某种结果,但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可怜的人。他甚至从不清楚他真正想要什么。


    康斯坦丁思路空白地发了一会儿呆。


    “你讲过这个。”他说,“又让我体验了一遍。你到底是想干什么?来吧,亲爱的,痛快点告诉我。我这会儿心里乱得很。”


    *


    “听好。有几项简单的但实用的小技巧。我是针对你的行为制定的计划,尽量做得不留痕迹。”娜塔莎说,“首先,给他找点朋友。最好那些人也是你的朋友。这样他们可以聊起你。别叫他感觉自己完全属于你——这就来到了第二点。你得允许他保留一点秘密,一些真正你不知道的事情。”


    亚度尼斯想了想:“我认识一对可爱的英国人。而且是伦敦人。他会喜欢他们的。”


    “秘密。”娜塔莎提醒道。


    “……”


    “这是有必要的。”娜塔莎说,苦口婆心,“最亲密的情侣之间都会留有一定空隙。你必须这么做。至少从现在开始尝试。”


    “好吧。”亚度尼斯很不快地说,“秘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和他分享你的过去——决定了你的过去。就像我在红房子里的经历,我永远不会和人分享那些细节。和他分享你的红房子。”


    这次亚度尼斯有了反应:“已经做过了。”


    “他能明白那有多重要么?”


    亚度尼斯能听懂娜塔莎的意思。“我没有用严肃的方式。”他说,“好吧,我会弄些大场面,来点仪式感。没问题,我擅长这个。我会付你报酬的。”


    *


    娜塔莎只摸了一下小腹就放下了手。


    “真是大场面。”她说,“这真的有必要吗?”


    巴基说:“小娜。”


    “嗯。”娜塔莎漫不经心地应道,她突然反应过来,“你叫我小娜。”


    *


    亚度尼斯说:“旅行开心吗。”


    “嗯。”康斯坦丁保持着表情的空白。他突然彻底地清醒了。他开始琢磨这整件事情里头的意义,他主动说,“我知道你丢掉的手账本在哪儿。”


    亚度尼斯点了点头。他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高兴或不高兴的样子。他解释道:“如果我找不到一个东西,那背后一定有一个重要的理由。”


    “我不打算告诉你。”


    “你可以留着。”亚度尼斯丝滑地接话。


    康斯坦丁挑了一下眉。他点燃一根烟,含糊地说:“那边也完事儿了,走吧美人儿,回去了,还有个洛基要放,还有个古一要复活。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呢。”


    亚度尼斯点点头。


    他们步行离开,步行返回。月光照耀大地,亚度尼斯冷不丁告诉康斯坦丁:“我想明白了。”


    “哦?”


    “他没有说假话,也不是自我安慰。他说的是真的,只是他那时候没有说尽。但那是正确的。他确实不能说尽。”


    康斯坦丁有了一种预感。他停下脚步。


    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近乎波澜不惊地,亚度尼斯说:


    “我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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