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亦芃沉默。
台风多发地区,蓝色预警算不得什么,但真暴雨倾盆,人家要请假,你也没办法。这两天廖小月里外一把抓的,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其实挺难做。这也是今早明知道廖小月睡过头,他也没用呼叫铃把人喊醒的原因。
因为精神上的焦虑,比身体上的劳累,更容易产生疲倦感。他家活确实不多,但不能忽略他身为一个定时炸弹,给廖小月造成的心理压力。
归根结底,还是车祸来的实在太莫名其妙,相关部门调查花费了太多时间,导致他在请人时不得不陷入被动。当然,他自己也有锅,是他实在不想在医院呆着,不然有护士照顾的他不至于所有事都压在廖小月头上。
看着外面气势汹汹的台风前奏,麦亦芃叹了口气,认命的想,如果向晓兰后天再不来,他得住回医院去了。否则真把廖小月搞炸毛了不好收场。
作为一个条理清晰的研究人员,麦亦芃是不会把自己搞到左支右绌的。
台风通常带来暴雨,理论上离海有一定距离的穗城很少被台风直接袭击。但总有些台风,本身级别不高,却偏偏带着朵巨大的云。前些年有一次刮台风,穗城足足下了十多个小时的暴雨。无法及时排出的雨水造成内涝,泡坏了好几个变电站,弄得穗城城区大片大片的停电。玉衡小苑也在其中。
因此,廖小月认真下单买了两个可折叠的大水桶和洗衣盆,先接满了水,以防停水无法冲厕所。然后把充电宝、应急灯通通充满电。再拿空矿泉水瓶装满水,在冰箱里冻成冰坨,万一停电,这些冰坨能保证冰箱里的食物不变质。
最后,检查家里的存粮。又下单补了两件矿泉水和一个小酒精炉。才算把台风天所需要的应急物品准备齐全。
其实这些东西,常被台风袭扰的穗城人家大部分都有。只是麦亦芃新搬过来才要补充。
麦亦芃看着廖小月忙进忙出的,心里闪过一秒愧疚——工资是不是……开低了点儿?嘶——之前那个蔡家,是干了什么把她气辞职的来着?
当然,一秒钟转瞬即逝,麦亦芃想想自家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资,继续心安理得起来。
至傍晚,风势加大,风也转了方向,应该是台风登陆了。果然没多久,暴雨哗啦啦的打了下来,敲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作响。
半夜时,雨势渐小。却不想,第二天早上8点,再次暴雨倾盆。郊区的基建比数次升级后的城区还是差着些,医院外的长洲路上已是积水成河。小区内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下水道的井盖被水流冲走,浑浊的水汩汩往井外涌。
小区的保安也是个人才。平时拦着不让进的共享单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们拖了进来,一辆辆压在井口堆成了小山,以免有人误踩下水道丧命。
见此情状的廖小月噗嗤笑出了声,共享单车的公司有很多话想说!
然而,这么大的暴雨,看护向晓兰是真来不了。积水造成的交通堵塞,直把有些街道的车堵了好几公里长,半天都动不了。向晓兰来也是在路上耗着,只能在微信上沟通,说明天早上再报道。
麦亦芃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资本家,心里难免生出了比较。他想,如果按廖小月的性格,她大概是会顶着暴雨来上班的。可如此敬业的员工可遇不可求,麦亦芃也没兴趣给自己找不自在。很快把向晓兰丢到脑后头,自顾自的看起了文献。
台风雨来的急,去的也快。中午时分,暴雨戛然而止。又阴了半天,到四五点的时候,天空已是一片水洗后的湛蓝。太阳躲在巨大的棉花糖似的云朵后面,给云朵描出了极漂亮的金边。
夏季的热风也降了温度,变得凉爽舒适。是穗城夏天里难得的清凉好天气。所以穗城人并不厌恶台风,反倒是时时刻刻盼着它来。只要别是灾难性的超级台风,什么时候来,大家都欢迎。
廖小月也关了家里的空调,把主卧外的所有窗户齐齐打开,给家里换换新鲜空气。南北对流的房屋里,顿时变得比开着空调的更舒服。连主卧内的麦亦芃,也爬起来,打开了飘窗上的窗户。只没敢开卫生间的,免得对流风太大,自己被吹感冒。
六点,晚霞漫天,风更小了,徐徐吹过,舒适宜人。
廖小月推开主卧门,笑问:“小区路上积水排干净了,正是最舒服的时候,你要下去走走吗?”
医生叮嘱过要多走动才好得快,因此,尽管麦亦芃并不想体验天旋地转,还是点头答应了。在廖小月的帮助下,换了身轻薄的长袖运动服,扶着轮椅出了门。
麦亦芃的轮椅是电动的,在普通人家,使用起来其实不太方便。因为电动轮椅又大又沉,普通家庭的小房子里,转身都麻烦。但它也有个好处——它原本的重量让它特别稳。尚能自己走动的病人,扶着轮椅,就成了天然的助行器。
小区里好多老人都推着轮椅在花园里散步,累了就坐上轮椅,自己开回去。
夏天日头长,六点多的时候,天色还大亮。西斜的阳光洒下,并不灼热,只会给人带来好心情。
麦亦芃慢慢走在人行道上,清新的空气让他觉得呼吸轻快了许多。廖小月慢悠悠的跟在他身边,趁着他心情好,试探着道:“医生说肺部想要复张的好,要多练练吹气球,或者吹笛子口琴什么的。我明天去买几个气球,咱们练起来?”
麦亦芃笑:“明天向姐就来了,她会准备的。等她来了,你中午找时间睡几个小时。晚上还得靠你呢。”
“知道。”廖小月笑着应了,照顾病人和照顾孩子一样,得养成他睡你睡、他吃你吃的好习惯,不然铁打的人都熬不住。说来前天晚上她一觉到天明的好事,真是好久没遇到过了呢。蔡业崧可没有哪夜能不喊几次人的。哪怕是辞职后的那几天,因心里存着事,睡得也不算好。
所以廖小月对给了她一整晚好睡眠并纵容她睡了个懒觉的麦亦芃,印象好到了极点。这雇主,真绝了!没有意外的话,她想在麦家干到自己考上大学为止。如果实在考不上,能在这样的人家干到退休,也是个不错的退路了。
又走了几步,走到了一颗紫薇花下,麦亦芃停下来抬头看花。一般园区内观赏的小叶紫薇个子都挺小,但眼前这棵竟高达五六米,是该地的原生树种,修建小区时,特意保留了下来。
粉红色的紫薇在枝头肆意招展,没有半分被台风袭击过的痕迹,只有叶片上偶尔反射的水光,能看出刚经历了风雨。
“真漂亮!”麦亦芃赞叹,“比后期人工引种的矮个子们,多了一分怒放的生命力。”一树紫薇张扬,气势磅礴。
“以前穗城大学的家属院里,也有一颗这么大的紫薇。”麦亦芃的语调里,带上了些许怀念,“学校里几乎不给它修剪,任由它随心所欲的长。其实说起来,它的花朵密度远不如那些经常打理的矮树。但我觉得,它长成这个样子,才是它应该有的真正模样。”
廖小月可没有麦亦芃那细腻柔和的文艺肠子,她身上别说艺术细胞,连艺术细菌都没有一个。听到麦亦芃充满情感的点评,她只觉得吃多了撑的。不过基于职业精神,一直微笑着点头附和。
医生说了,血气胸的术后患者,多说话利于伤口恢复。只不过大开胸抢救过来的病人,伤口的神经能痛好久,倒霉的痛几年的都有。所以他们很多人,在初期被疼痛折磨的精神气全无,并不太愿意说话。
到现在,麦亦芃的话依然不多。廖小月见他愿意说,索性装作好奇宝宝,问他:“这个紫薇,是不是《还珠格格》里面那个紫薇的名字?”
“那可不好说。”麦亦芃笑答,“紫薇有很多品种。我们穗城最常见的有小叶紫薇,就是粉红色小花这种。还有一个大花紫薇,花期不如小叶紫薇长,正经是紫色的,但叶子挺大。开花的时候,不如小叶紫薇好看。但紫花本身挺漂亮的。哪次我看见了,指给你看。”
然而,廖小月已经用手机搜出来了。哦,这货啊,她见过来着,小区有种的,只不过不在今天他们走的方向。
麦亦芃脸上露出了些许赞赏,他欣赏每一个好学的人。要知道,遇到不懂的知识点,能条件反射掏出手机搜索的,其实并不多的。怪不得廖小月在做保姆上如此优秀。
主观能动性,落在任何岗位上,都是足以脱颖而出的大优点。
紫薇树下的麦亦芃看着廖小月认真阅读着百科上的内容,发出了许多人都有过的感叹,这姑娘,有点可惜了。
微风拂过,廖小月收起手机,继续陪着麦亦芃散步。麦亦芃学识渊博,且记忆力超群。哪怕是小时候看过的植物图谱,至今依然清晰的印在脑子里。小区内常见的景观树,他每一颗都认得,甚至能把俗名和学名,乃至拉丁名都一一说出来。把廖小月惊了个目瞪口呆。
两个人一边沿着道路慢慢走,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低笑着交谈,谁也没留意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救护车,更不知道有双眼睛惊愕的盯住了廖小月,直到救护车拐出了小区,再也看不到人行道上的那个长辫子女孩。
2023年7月17日凌晨2点,廖小月照顾了五年的蔡业崧抢救无效,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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