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晚, 从来没人会选择步行穿过这座桥。阴雨蒙蒙,密密匝匝的如同针脚,织成一张灰色帘子, 帘子的另一端,与周见唯相隔的一团冰冷的白色。


    那是一座中式古典的独栋小院, 关在水汽凝结的车窗后, 仿佛沉睡在森林中的教堂。


    这里远离城市, 即使是富人区夜晚耀眼的那片光,也萎缩成了远处几点睡意朦胧的黄色光点。


    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周见唯停下车,步行踏上那座桥。


    桥下早已没有了流水, 卵石错落的插在斑驳的河床边, 夜晚像手中的黑伞一般披在他的身上,打火机滚轮爆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烟丝旋即悠然升起。


    通过桥,是一段别致的青石小路。


    他继续向前走,在路的尽头, 将手中的烟头向前一抛,落在积水的凹槽中, 最后一闪,发出嘶的一声。


    大门紧阖, 周见唯踏上门阶,合伞,有节奏的叩了叩门环。


    铜环撞击的清脆响声混进雨滴落下的声音中, 清灵空悠的回荡在院子里。


    过不一会儿,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老妇人,银色发丝柔顺的盘成发髻, 梳在脑后,不甚清楚的眼中倒映出周见唯的身影,皱纹中旋即溢出一道和蔼的笑容,向旁边侧了侧身,说道:“小正来了,快进来。”


    “不好意思伯母,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周见唯微微颔首,歉疚道。


    老妇人笑着帮他掸了掸肩膀挂着的雨珠,说道:“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天天从手机上就能看见你飞这儿飞那儿的,都知道你忙,能想着来看看我们,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我应该再早点过来的。”


    院内修葺颇有种苏式的古典园林风格,白墙黑瓦圈成四方小院,坑洼不平的窄小石砖整齐的向四周发散,一池空荡的池塘造景和落叶木坐落在院子中央,寂静之时,唯有细枝摇曳和凼凼积水被踩破的声音。


    “哎呀这云川的天儿说变就变,都进十二月份了还下雨,真稀奇……南不南北不北的地方老天爷就是这么喜怒无常,晚上降温,明早要是结冰就坏了……”


    周见唯只是默默听着,时不时会应和几句。


    “冷了吧?我去沏些茶,喝点儿热乎的暖和暖和……”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


    周见唯低声道谢,缓慢的跟在妇人身后,他今晚格外沉默,亦或者表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落寞,像被霜打蔫儿的茄子,提不起来精神似的。


    过不一会儿,周见唯忽然问道:“老师……他还没休息吧?”


    “没呢,你今天打电话说要过来,他老早就在书房等着你了……你先去书房找他吧,我过会儿把茶给你们送过去。”老妇人嘱咐道。


    “……谢谢伯母。”


    老妇人摆摆手,佝偻着身子向二门另一边慢吞吞走去。


    周见唯则径直上楼,老旧的木楼发出吱呀吱呀的挤压声响,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晌,迟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又过了一会儿,仿佛才下定决心似的抬起手。


    然而在他还没来得及触碰门板时,门就被拉开了。


    “老师……”


    陈钊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口,他穿着朴素的灰色对襟短褂,身上似乎还带着未干透的墨味。


    他向周见唯递来一个短暂的目光,没什么表情,接着转身背手道:“犹豫不决的,不像你啊……是又出了什么事?脸色黑的和你上次找到方家少爷差不多。”


    “坐那儿吧……”陈钊一指茶桌对面的木椅。


    周见唯点点头,坐过去。


    他今天穿着一件熨帖的黑色长款大衣,装束低调简单,平时外露的锋芒和锐气,此时都藏在了那架罕见佩戴的眼镜中。


    陈钊的书房和他还没退休时的办公室大差不差,一面巨大的红木书架占据了身后的墙壁,格口中整齐码放着各类古典书籍。


    与古书一同摆放在墙上的,还有四周悬挂的花鸟图、山水画。一旁的书桌上搁着一张展开的宣纸,镇尺压着。周见唯无意瞥了眼,锋利整齐的瘦金体,是一幅临摹一半的书法。


    陈钊叹了口气,徐徐道:“和我说说吧,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除非遇到自己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不然你是不会来找我的。”


    周见唯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垂下眼,话语中多了几分平常没有的飘忽不定:“……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需要解决的事,放着不管也可以,只是……今天……我去见了一个人。”


    陈钊掀起眼皮看过去,周见唯这幅样子像极了几年前他从伦敦回来时,失魂落魄的面影中,潜藏着一种近于坦然却又不同于坦然的东西。


    他早就知道周见唯心思重,只是被包裹在一层幼年的皮囊中,所以尚未被外人察觉。倘若把周见唯所有的思想情感比作大海,那么在海底的万丈深渊便曳动着那种奇妙的影子。


    陈钊看出了不同于他平淡话语的不甘,所以劝过他再回伦敦一趟。


    但周见唯那时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更像是妥协,因而放弃了与任何人推心置腹的长谈,把自己的心意沉重的压在心底。


    陈钊收回目光,心中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缓缓问道:“你生母?”


    “……是,他们根据我在采访中说的那句话推算出了我曾经住的孤儿院位置,去找了现在的院长,顺藤摸瓜就查出了我当年的身份……最后,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那个人……伯母,我来拿吧……”


    周见唯起身从陈钊的妻子手中接过茶壶和杯子,边倾身向瓷碗中倒茶边说:“托那些人的福,时隔二十年我还能知道她的音讯,想着没什么事,就……顺路去看了看。”


    陈钊端起茶碗,缓慢的吹散茶液上的雾气,又问:“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生母,是叫徐婉婉,对吧?”


    “对。”


    “你刚被接到孤儿院的时候,我找旧厂街的人问过你的情况,她以前在里院的理发,所以打听起来不算难……现在呢,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周见唯摇摇头,缓缓道:“不怎么样,肺和胃都出了问题,医院那边准备做手术,估计是因为她烟酒不离手的原因吧。”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现在身上的烟味儿也没好到哪儿去,趁早戒了……”


    “……我戒不了,再说拍戏有的角色也需要抽烟。”


    陈钊不想和他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说争辩,下巴一点,示意他继续。


    “好像也没什么了……对了,她又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在上高三。”


    “见到了吗?”


    周见唯点点头:“见到了,一直跟在旁边照顾,挺孝顺的。”


    陈钊嗤笑一声:“你这可不像顺路去看看,打探的倒挺清楚……还顺路干什么了,一并说了吧。”


    “……我给她办了转院手续,这家医院看着总有些廉价的不靠谱……听护士讲她在医院住了很久,家里似乎只有她和她女儿,估计除了补助也没什么生活来源,就给她们留了钱,应该够之后治疗还有学费花销的,剩下的也没做什么,就这些……”


    “已经做得够好了。”


    陈钊默默听完他长篇累牍的话,如此道,又问:“有进去和她聊聊吗?”


    周见唯答道:“没有,就是在玻璃后面看了几眼,我不能在医院停留太久,万一被人拍下来又得大做文章。”


    “那她看见你了吗?”


    周见唯不确定的说:“应该吧,认没认出来不知道,因为我戴着口罩……但是她收到钱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听下来,似乎没有比你这种做法的更优解了,做得相当不错……那……你现在在暗自郁闷个什么劲儿呢?”


    周见唯向后一仰,叹了口气,没什么精气神的拉着长音:“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初她把我丢下的时候,我还很恨她,宁愿一辈子没有她的消息,连她的死活都不想听见……但是看见她骨瘦嶙峋的坐在病床上,啧……”


    陈钊:“心里觉得不好受?倒也正常,毕竟你和她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你从前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抛弃的吗?谁这样说你你都会冲上去和他打一架。”


    周见唯轻轻的哂笑一声:“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想,我当时不承认,也不过是在维护自己黄豆一般大的自尊心而已。”


    “那你先现在呢?你已经知道自己痛苦的根源了吗?”陈钊问。


    周见唯摇摇头:“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大晚上来找您了……”


    “……我在孤儿院工作了将近四十来年,几乎是半辈子。这么多孩子,以前还能想起来,岁数越大记性就越不好,很多孩子就算站在我面前我都认不出来。但是这些人里,数你踏进我们家门槛最多。”陈钊目光昏黄,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慢吞吞的说道。


    周见唯淡淡的笑了声。


    “虽然在孤儿院你祸是一件没少闯,也没少气我,而且不过和我相处了半年……但是有的孩子我从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接了过来,直到他成年走入社会,之后从此音讯全无的人也不在少数。”


    “我看着你从倔的要死的小牛犊子,到如今年轻有为家喻户晓,却依旧和二十年前一样叫我老师,遇到解决不了的东西就来找我,比我自己的孩子还惦记我们,我就知道,你是个长情的孩子。”


    “但正因为你长情,所以你痛苦。”陈钊一语点破。


    周见唯不解的看向他。


    “你曾经和我说过,徐婉婉离你而去的前一晚,你们大吵了一架,你认为是你说了重话,她才抛弃你的。”


    周见唯回答道:“是,我说过……没有她我会过得更好。”


    陈钊叹道:“或许在你说这句话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放弃你的打算,你们的争吵无非只是加速了她的离开而已,毕竟……一位真正的母亲是不会因为吵架拌嘴离自己的孩子而去的。”


    “……是这样的吗?”


    陈钊慢悠悠的起身走向书桌,提笔蘸墨继续他未写完的书法:“你今天来找我,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今天的做法寻找一个合理的动机,由此来说服二十年前对她抱有恨意的自己。”


    “可是,这世界有些事情的发生根本没有理由,做了一辈子善事的人暴毙而亡,作恶多端却寿终正寝。”


    “合理吗?不合理。但是你能说出理由吗?”


    “你今天做了一件大义凛然的事,而有人会强词夺理的指责你大义凛然往往是伪善。她并没有对你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但你今天做的已经仁至义尽,至少自己觉得心安,这就足够了。”


    “如果你还听老师的话,徐婉婉的事就这样结束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久之后热度也就下去了。”


    周见唯笑笑:“老师,娱乐圈这套你现在摸得比我还清。”


    陈钊斜眼瞟他:“还不是因为你,不然我一把年纪,天天盯着这个……什么什么热搜……那个瓜干啥,不就是怕你惹出来事儿。”


    “……我才不会惹是生非。”


    “过来给我磨墨。”陈钊语气不佳道。


    周见唯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心,极不情愿的拿起墨条研墨。


    “这些年,你从没有向我问过你的生父,我也没有提起……你应该能猜出大概了吧?”


    周见唯研墨的手腕微顿:“……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在你刚进孤儿院的时候吧,死于疾病。”


    周见唯淡淡的“嗯”了一声。


    “如果之后你又遇见了想不明白的事,还依旧会来问我吗?”


    周见唯不假思索道:“会,因为你是我老师。”


    “那我反过来问问你,你是怎么看待生命中路过的每一个人的?”


    “……这,问题这么空泛我怎么回答?”周见唯不理解道。


    陈钊换了个问法:“那就拿你和方祁夏来说,如果他注定只能陪伴你一段时光,你还愿意和他度过吗?”


    周见唯打圈的手腕忽然停住了,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陈钊:“老师……你在诅咒我吗!?”


    “我只是拿他做个例子。”陈钊无奈道。


    周见唯:“……您还是换个人吧,就算拿他做例子我也受不了。”


    周见唯想了想,继续说道:“假如一个人,我允许他以某种关系进入我的生活,那么说明我希望有他的片段存在与我的人生中……如果我继续允许他做接下来的事情,就意味着,我希望他参演我某个片段的人生。”


    陈钊没说话,未久,点了点笔下的宣纸。


    周见唯瞥了一眼,流水账一样读出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死板固执……您自创的,摹着摹着不想写了?”


    “我在说你死板……但如果你这样想,其实也没错。”


    “你身边路过的每个人,不过都只参演了你一小段的人生,直到他离开,你都无法判断他的出现有没有意义……你的一生很长,前途不可估量,我这般风烛残年的人能告诉你的,无非是我曾经走过的弯路,正确的道路是怎样的,我也无从得知。


    “在正确面前,所有人都是愚笨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尽力保护好自己和对自己重要的人。”


    “……”


    从陈钊宅子离开时,雨已经停了,但依旧冷。


    周见唯回到车上,烟丝刚刚燃烧,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掐灭了,接着闻了闻身上的大衣。


    “烟味儿很重吗?”


    好像确实有点儿……


    周见唯突然想起,方祁夏曾经似乎有口无心的说过,不喜欢烟的味道。他叹了口气,五指收拢,把手中的烟盒攥成一团。


    或许正如陈钊所说,人人都是愚笨的产物。他亦然,十年前,他演绎了无数角色,在镜头□□验了各种人生,可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依旧太多,由此产生的困惑与执拗,逐渐像苔藓一般爬满他的心脏。


    真是奇怪,明明他根本从未握住过什么,


    正想着,手边的电话忽然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见唯接起电话,凛冽的风声占满了整个听筒,约莫两三秒钟后,才传来被稀释过的人声。说话的声音十分急促,听起来像是被极速跑动打乱呼吸,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


    “Z先生……您让我们监视的天阳……不见了,好像、好像被人塞进车里带走了。”


    周见唯眉头一蹙,问道:“什么人,看清楚了吗?”


    “好像就只有一个人,没看清脸,反正……个子挺高的,虎背熊腰,看起来不像华国人……还有还有,他的反侦查能力太强了,我们的人很快就跟丢了。”


    “在哪儿跟丢的?”周见唯又问。


    “呃……上河区这片……您知道这片儿人多眼杂,路也跟蜘蛛网似的,那人故意和我们兜了个圈子……就……上了他的当。”


    “……上河区。”周见唯喃喃道,手指有节律的敲打着方向盘。


    上河区位于云川的西南角,再往南二十公里,就是如今的老城,头二十年前叫旧厂街。


    当时的拆迁办那群人本想把旧厂街和钢厂夷平,卖给老板用作厂房用地。


    动工之前,恰逢上头的打虎行动,云川贪腐严重,这一遭下来算是从里到外洗了次牌。旧厂街的产前负责人被某个领导的下台牵连,旧区的改造也就就此搁置。


    后来,文旅局不知道从哪里请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专家,说旧厂街是云川特色的里院建筑,要原封不动的保护起来,准备日后投做特色民居的旅游地。


    到如今,老城已经完成了全员搬迁,旧厂街的修复也在陆续展开。


    周见唯垂下眼,屏幕的光线虚虚的向上照映,他的侧脸一半映衬着冷光,另一半则落在从车窗外渗透进来的黑暗中。


    他认真的注视着手机中密密匝匝的白色线路,最终在某个角落,找到了红色的圆点。


    “不用找了,通知你们的人现在回去,钱少不了你们。”周见唯向电话另一端的人说道。


    “好嘞,以后还用这种工作,您直接打我电话就行。”对方欣然道。


    “嗯。”


    周见唯挂断电话,将钱款汇过去后,就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车子缓缓开出,沿着雨湿的路向前驶去。


    ***


    与此同时,云川旧厂街,废弃钢厂。


    雨水汇成水流,顺着钢承板的檐角急速落下,黑黢黢的巷口闪过一道银光,水柱在泛着黑亮光影的积水路面上绽开,像一丛丛细小的烟花。


    下一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逆着光线,从路的尽头跌跌撞撞的走来,像吃了醉酒。准确的说,是高个子的那人连拖带拽的拎着另一个。


    “你他妈!你谁啊!这是哪儿!我他妈跟你说话呐!!!!”


    像小鸡崽子一样被拎着的人叫齐楚阳,业界比较习惯称呼他为天阳,曾经是国内狗仔界的大佬爆料出无数爆圈八卦,账号【爱说真话的摄影天阳】在全网拥有超过五百万的粉丝。


    可去年冬天,他曝光了某个网络歌手的丑闻,自此迎来了事业的黄昏,也因一系列罪名被抓进去蹲了半年,前几天才从监狱里放出来。


    天阳疯狂的对那人绞拳打脚踢,扯着嗓子咆哮。


    高个子的壮汉轻蔑的看了眼手中像塑料袋一样的细狗,简短道:“Shut up.”


    “杀你大爷!!!你们他妈到底是谁!!??”


    在途径某一个厂房大门时,那人突然转弯径直踏了进去,接着像丢垃圾袋一样把手中的东西丢出去。


    天阳的双手被反扣着绑在身后,这结结实实的一摔,让他胸腔承受了不小了负担,一声闷哼后,剧烈的咳嗽取代了叫骂的声音。


    “你要拷问的人,就是他吗?弱的像根小树杈。”高个子男人嫌弃的拍了拍自己的手。


    对面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尾音微微上扬:“谢谢,辛苦了凯尼,把这家伙捉过来费了很大劲吧……裤子上全是泥点和脚印呢。”


    被称作凯尼的人不屑的“嘁”了一声:“早就应该听我的,把他装进行李箱运过来,比刚钓上来的鱼还活蹦乱跳。”


    另一人的笑声像轻柔的绒絮一样落入耳中,他细心提醒道:“不过这样在我们国家这样是犯法的哦……虽然今天和绑架没什么区别,但要是把他闷死了我们不就惹了大麻烦了?”


    两人一直在用流利的英语交流,趁着这个机会,天阳紧咬着牙用下巴支撑地面,竭力弓起身子,终于看清了自己此时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巨大的废弃工作厂房,周遭空旷无比,阴冷湿寒的空气不断向内涌进来,远处黑压压的,仿佛说不准何时就会有什么恐怖东西从黑暗中冲出来。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兜帽被手指轻轻拉开一角,紧接着,一双翠绿的美丽眼睛直勾勾的对上了他的视线。


    “好久不见~”对方翘着尾音和他打招呼。


    天阳迅速地在大脑中搜索他的长相,他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因为他的脸庞是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程度,是个罕见的混血美人。


    他的头发一半松垮的梳城低马尾,另一半则松软的搭在肩上。身上穿了件浅色的厚外套,由于瘦削,身形纤薄而舒展,像春水或者绸缎一样有种柔软的质地。


    不同于一般的强烈异域感,那双极具魅惑感的眼睛却生在了一张极其清冷浅淡的面庞之上。一小截纯洁的颈线被衣领边蓬松的白绒半虚半实的掩着,在空洞的黑暗中,更显得肤白胜雪,有种弱不胜衣的美感。


    “……我有见过你吗?”天阳迟疑的问。


    “你不认识我,我可记得你。”


    “你有什么毛病吧!?我干什么了!!好不容易从局子里出来了,又被你们这群人绑到这儿,怎么的,□□,想杀人灭口啊!!!”天阳厉声吼道。


    哪位漂亮的人嘴唇翕动,脸色柔和,说出话却阴冷无比:“把自己撇的还真干净……确实,你可能没有见过我,但是却差点儿杀了我了呢。”


    “……你是s……summer??你怎么……对哦,你肯定活着,我在监狱里蹲了这半年还是托你的福。”


    方祁夏冷笑一声,长长的睫毛敷下来,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亏你还能记得我呢。”


    他旋即站起身,坐向一旁的凳子,下巴一点,居高临下的问道:“那边那个人,你应该相当熟悉吧?”


    天阳循着他的目光,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向后看去,待看清柱子上捆绑着的人后,瞳孔猛地一震,喃喃道:“……刘耀!?”


    刘耀的身体被一圈圈粗绳死死的困在承重柱上,四肢和头因为脱力软软的耷拉下来,像失去了骨与骨之间的连接一般,连生死都无法确定。


    “凯尼,去把他叫醒。”


    方祁夏话音落下,凯尼随手拿起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走过去,拧开盖子,把剩下的水一股脑泼在了刘耀的脸上。


    浑浊的血水从脸上流淌下来,天阳这才发现,刘耀满脸青紫斑驳,伤口骇人,显然遭受了一场不小的折磨。


    “咳咳咳……!!”刘耀猛然间惊醒,满眼不可置信的注视着周遭。当他看见不远处跪坐在地的天阳,抽动嘴角轻蔑道:“现在是在干什么,准备杀人灭口之前逼供一番?方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畜生!”


    方祁夏不屑的笑笑:“只允许你们相互勾结把人不当人的随便耍,却不允许我玩儿阴的……拜托,按照轮次,也该我当一回坏人了吧。”


    “……倒是你,吃里扒外的狗崽子,收了鸣乾和方家对你的好处还嫌不够,嘴伸得够长,竟然还背着方家和外面的人勾搭,那些照片都是沈言凡经由你的手交给天阳的吧,分一碗狗食吃……怎么,这样瞪着我,我说的不对吗?”


    这样刻薄的话,很难让人相信是从长着这样一张漂亮脸蛋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让人遍体生寒,仿佛从下水道口折返上的湿冷气体,蔓延全身。


    不知是因为他湿寒的语气,还是愈加寒冷的空气,天阳在一旁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心中忐忑无比。


    如果方祁夏只是想简单的严刑拷问,那还好,只要留一条命,他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他此时身处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若是方祁夏心血来潮一把火把他们烧了,或者灌进水泥中铺路……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刘耀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怒极反笑道:“我吃里扒外!?你以为我会像我父亲一样为你们掏心掏肺,最后还不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我也是,给你们方家打了这么多年的工,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


    “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感到丝毫抱歉……我只能说人各有命,他之所以会死在那个冬天,都是他的命。”方祁夏冷声道。


    “你还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妹妹是吗?云川市第三中学高二八班,听说上个月月考考了全年级前五,还是学生会的委员……很不错啊。”


    “你他妈!!”刘耀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你要是敢对我妹妹做什么,我饶不了你!!!”


    方祁夏揉了揉耳垂,些许不耐的继续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我记得今天带你们过来不是为了费口舌……不过你要是想的话,我奉陪。反正旧厂街荒废这么久,除了我们,不会有别人。”


    说罢,方祁夏用脚尖剃了踢天阳:“你,在想什么呢?以为自己装作不会呼吸就能躲过一劫吗?不过你的嘴比我想的更严,沈言凡交给你照片这件事你倒是只字不提……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得了奖的人就是了不起,商务接了一大堆吧。”


    天阳不答反问:“……你们刚才说,鸣乾,是什么意思?”


    “鸣乾?看来你在监狱里呆的还真老实……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现在是鸣乾总区的第一负责人而已。”


    “……鸣乾,负责人……”天阳不可置信的重复道。


    “……所以,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你不是什么都得到了吗?”


    方祁夏挑眉,那双星点翠绿的眸子仿佛泛着冰冷的浓雾,让人捉摸不清。他向凯尼递过去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大步上前不由分说的拎起天阳的领子,挥拳狠狠砸下。


    拳头的数量像雨点一般铺天盖地砸下,天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呜咽声从嗓子中漏出来。


    方祁夏撑着头在一旁欣赏,冷嘲热讽道:“凯尼已经在收着劲了,这是我舅舅给我安排的保镖,上一份职业是在黑市拳场……好了好了,留口气,别打死了。”


    凯尼停下挥拳的动作,天阳被揍得鼻青脸肿,但还尚有一丝神智:“……你他妈,拷问连问都不问,上来……就直接打。”


    方祁夏无所谓的耸耸肩:“我只是看见你这张脸,再想到你之前做过的事觉得恶心罢了,毕竟差点儿被你搞得身败名裂……醒了,接下来就聊聊正事吧。”


    “沈德杀过人,这件事你们知道吗?”方祁夏语出惊人。


    “什么!?”刘耀和天阳异口同声的吼道。


    方祁夏沉声说:“这两个多月,我在接受鸣乾的同时一直在暗中发展关系,沈德充其量就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编剧……他的事情很好查的。”


    “根据我现在手上有的线索和人证,可以推断,沈德在这二十年间,直接和间接杀害了两个人。”


    方祁夏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人,名叫江奉宁,曾经是国家大剧院的小提琴手,二十年前离奇失踪。他的父母都是没什么文化的老实人,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了,据说后来他们获得了一大笔抚恤金,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第二个人,是江奉宁的伴侣,也是我的母亲,方清絮。”


    天阳瞪圆了眼睛:“所以他们是……你的父母?不对……方清絮不是死于自杀吗?”


    “这是一面之词,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方祁夏过于冷静的态度,会让人误以为他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近两个月,他经白之乔的介绍,雇佣了一位有名的私人侦探。通过外祖父的手记,以及当年无数个知情人的私下见面,逐渐将目光锁定在江奉宁这个人身上。


    他的存在是从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师口中得知的。


    当年,江奉宁和方清絮这对情侣,在剧院十分有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后来,江奉宁突然离奇消失,失去了所有联络。


    在众人的猜测下,方清絮选择暂时隐退,返回德国。


    沈德是江奉宁当时的好友,自发承担起照顾方清絮的工作,后面就成了方家上门的便宜女婿。


    “我找到了当年给我母亲进行尸检的医生,发现她生前曾大量服用过致幻药物,其实算得上一种毒.品,不过因为某些原因,这个真相并没有被曝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天阳问。


    方祁夏回答:“钱,没有一张嘴是会在无穷无尽的钱财面前保持紧闭的……所以你还打算站在沈德、沈言凡那一端和我抗衡吗?”


    天阳:“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在媒体之前帮你澄清?”


    方祁夏摇摇头:“没必要,丑闻就是丑闻,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它曾经存在过就会跟随我一生,黑暗一直都在,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不是像我今天的一通威逼利诱,明天这些东西就会在世上消失。”


    “我现在缺少沈德犯罪的关键性证据,那些我没找到的,只会藏在碧海堂……”


    天阳偏头咳出一团血沫,口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逐渐冲溃了他的头脑,让他凭空割裂成两个矛盾的人格。一面是给了他巨大财富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另一方则是方祁夏,危险未知却仿佛拥有可靠度的人。


    资本,金钱,权利……他不过只是一个夹在这些大人物之间的杂草,事到如今,他全然没有了选择的权力。


    “我要你们继续之前的工作,刘耀回去做和沈言凡的联络人,时刻告诉我他的动向。我的新剧会在今晚播出,沈言凡必定坐不住,或许会有一些大动作”


    “天阳你要辛苦一些,我会在具体时间通知你,把这件事放出去,不惜要证据,我只是想借助你的舆论影响力,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放心吧,事成之后,即使我倾家荡产,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凯尼上前解开了天阳的绳索,趁机踢了他一脚:“赶紧走。”


    “……”


    目送着天阳跌跌撞撞的走远,刘耀在凯尼的帮助下松绑,龇牙咧嘴的活动活动肩膀:“呼……绑的可真紧,这半瓶水差一点儿就露馅儿了。”


    方祁夏笑笑,抵了几张纸巾过去:“辛苦了,擦擦脸吧,妆都花了。”


    刘耀一边擦着脸上画的伤口,一边说:“不过,你把这些事情就这样告诉他,没关系吗?万一这家伙又背叛我们呢?”


    方祁夏摇摇头,说道:“不会的,得罪了哪个比较严重他还是分得清的。沈德本就没有和方家抗衡的能力,无论是资本还是人脉,他都抵不过……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万一你输了呢?”刘耀问。


    “我不在乎输赢,我只在乎他能否平安的度过这个冬天。”


    绿色玻璃眼珠的视线落在远方,白汽氤氲,那张脸仿佛被打湿,密睫荧黑,面庞如同沁了水的冷玉,清冷中却有一种浓墨重涂的美感。


    依照书的发展,周见唯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雪夜死亡。


    周见唯已经成功拯救了他,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让周见唯活过这个冬天。


    在他得知周见唯就是Z的那一刻,他便知晓,这个世界是书给予他的唯一一次机会,一次互相拯救,并且可以活着与他相爱的机会。


    “刘耀,凯尼,天很冷,你们先回去吧。”方祁夏回头嘱咐道。


    “你呢?老板让我寸步不离的守着你。”凯尼问。


    方祁夏晃晃手中的手机:“我接个电话就回。”


    说罢,方祁夏走向远处,接起电话。


    声音小而柔,像换了个人一样,仿佛刚才那些咄咄逼人的话语都是众人的错觉而已。


    “喂,哥——怎么这么晚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呀。”


    “今天去拜访了之前的院长,聊着聊着就有些晚了。”周见唯答道。


    方祁夏“哦”了一声,忽然听见听筒中传来簌簌的声音,疑惑道:“我怎么听见风声了,是还在外面待着吗?”


    周见唯沉声说:“嗯……在你身后的库房房顶,过来给我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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