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现代言情 > 温差 > 46、给程芊的信
    程芊带着自己的猜测,深呼一口气,打开了信封。


    to:阿芊


    我很小就知道,人的信任体系,从不是靠证据构建的。


    童年时的那场噩梦,我好像还没有醒。


    我似乎还能够回忆起,人的皮肤尽数扎进玻璃中的声音。


    那种声音,具体来讲,我应该是听不到的,只有人肉砸到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但那种想象中的震耳声响,梦魇一般,纠缠了我这么多年。


    江承德时常殴打我妈妈,印象中我的母亲总是在哭、在害怕,那时候我太小,只知道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一边哭,一边抱紧自己不敢出去。


    阿芊,你能明白吗?


    我知道你一定要问,为什么我妈不想办法离婚,想办法逃离这场噩梦?


    她当然尝试过,她比身旁义愤填膺看着这一切的每一个人,都更想逃离,可是她做不到。


    我甚至还记得她血肉模糊的脸,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我还发了一场高烧,据说病了半个多月。


    我发现污蔑别人似乎有时并不需要证据,你像什么,有时比你是什么更加重要。


    只要利用好人性的弱点,就可以为所欲为杜撰所有你想要的“事实”。


    甚至我为了验证这一点,在我六年级的时候,我曾经陷害过一个同学。


    那时候我很讨厌他,讨厌他总是欺负我,于是有一天,我将手臂上被江承德打出的淤青展露给班主任看,并且说是体育课的时候这个小男孩打的。


    老师义愤填膺,她知道我和这个小男孩向来不和,所以她对我的构陷丝毫不怀疑,叫来那个小男孩就甩了他一巴掌。


    那小男孩一样百口莫辩,我只记得得逞的时刻,我内心涌动的狂喜。


    或许从这一点,我和江承德真的很像,即便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后来我拿到智能手机接触了互联网,我看到各色的人被片面的、伪造的真相所误导,即便他们出了那么多错,被那么多利用人性的人耍得团团转,却依旧重蹈覆辙地被欺骗、被玩弄。


    可笑,又可悲。


    后来我看到你的那件事,仔细去想也知道,那些真人秀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娱乐圈这破地方,人人都是被操控的傀儡,我倒也不是相信你,毕竟那时候我与你并不相熟,我只是觉得好笑,那些多次被利用的人,竟然依然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这场不明真相的狂欢,他们自以为是高贵的审判者,殊不知,他们也只是卑劣玩偶中的一员。


    人的善恶,从来难以从表象窥探。


    人前我是热爱帮助同学的好学生,温声细语从不与人起争执,每天只知道学习,毫无攻击性。


    但这只是我掩盖恶行的外在皮囊而已。


    有人运动会故意绊了我一脚,让我摔倒错失第一名,我会反向朝她道歉,她就会愧疚,那些充满正义感的人会帮我出头,我那样谦卑的姿态,看起来丝毫不会嫉恨任何人,谁会知道我会偷偷引来社会上的混混堵她朝她索要钱财呢?


    而你是我的反面,阿芊,你看起来总是凶巴巴的,脾气很差的样子,经常臭着脸,于是当那些丑闻出现,大家都深信不疑,你真是不会伪装啊,不过也正是因为你如此真诚,和你在一起时,我才难得有一种安全感,你那么容易被看清,于是你会做什么,也都在我的意料之内。


    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我和你一起看到那只小三花,我不是想抚摸她,我只是想杀它。


    我就是那个,不敢向制造苦难的强者进攻,反而挥刀向更弱者的人。


    我只能卑劣的从主导小动物的生死中,获得一丝扭曲的快慰和兴奋。


    可那天你突然出现了,我开始竖起平日温良的伪装。


    你看,我本来就是一个恶种,所以不要为我的离开惋惜。


    我本身是个蔑视真相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够沉冤昭雪,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对公平和正义的希冀,即便实现的方式有些扭曲,但好在结果不错。


    我送给你的毛衣和围巾你收到了吧,还暖和吗?抱歉啊,没有和你一起去蒙古,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过我在梦中,已经和你一起去过很多次了,我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一起骑马,一起喂小羊吃草,喝新鲜的牛奶吃奶酪。


    我们靠在一起,看橙黄色的夕阳慢慢洒满大地,微风吹拂我们的头发,在脸颊处勾起痒······


    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快入冬了,之前我们一起住的时候,你说我的脚总是很凉,那么早就为我准备了厚厚的棉袜放在抽屉里,我很感动,也很喜欢,粉粉嫩嫩的,上面有爱心的图案,只可惜我没等到冬天穿上,就要先走一步了。


    还是你来穿吧。


    江承德打碎我,我很早就没了希望,但你出现之后,我曾短暂地窥见天光,我以为你牵着我的手,那样温暖,我就可以抚平我们之间的温差,期待黎明,可我错了。


    我永远无法摆脱江承德,即便有微茫的希望,我也懒得去争取了,我自己把这条路走向了绝望。


    哦对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吃外卖,当时我没太在意,但快要离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不可以长久这样,可我也了解你,你这么懒,不会愿意亲手下厨的,也不想雇佣保姆照顾你。


    所以我帮你看过了所有你经常点过、还有附近外卖店家的后厨。


    有些很干净,我很放心,便写在了后面的纸条上,这些你可以放心吃,有些很脏,很乱,不要吃,我也写了出来,以防你想尝试新的饭店时不知道如何避雷。


    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像当初照顾我一样照顾自己。


    阿芊,对不起,我最近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我本想你恨我,这样你就不会为了我的离开而难过,但我又看到你那样孤独,那样渴求爱,我又在想,或许我告诉了你真相,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就能知道,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这样以后的日子,也会充满动力吧。


    但我又害怕,你会滑向愧疚与歉悔的一方。


    我不能确定,所以我留下最后模棱两可的信息给你,将一切交给天意。


    你发现或者不发现,都无所谓了。


    那天你在火场中喊,让楼下的女人不要再上来,因为她还有家人等着她。


    你觉得没人在等你,所以你想要放弃。


    我试图理解你的所思所想,或许你认为,一个人生命的重量,在于她承载的责任与爱,而没人爱你,没人在乎你,所以你的生命轻如鸿毛,你宁愿自己赴死也不愿让那个女人陷入险境。


    但你错了。


    大错特错。你是我拼尽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如果你能够从我的文字感受到我的爱,请你相信,你生命的重量,同样重如泰山。


    想来也挺可笑的,人自以为是地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正是这一点,造成了我、我妈的悲剧,现在我反过来利用这样的人性,做了一件好事。我悲剧的源头,亦是我利用的砝码。


    哎,我想说的太多了,一时竟写不完。


    我之前在你的书架上翻到一本花语书,我看到关于瑞香花的介绍,只要有它在,其他花朵的香气都会被掩盖。我觉得你对于我便是这样的存在,只要视野中有你,所有人都会黯然失色。


    我为你买来了一盆瑞香,你是我身边独一无二的香气,希望我最后发出的祝愿,能够被天神看见,将祥瑞赐予你身。


    祝你,春祺夏安,秋隧冬宁。


    ——爱你的江涵


    外面缭绕着湿漉漉的水汽,不知是雾,还是细小的雨丝。


    程芊合上了冗长的信,她望向窗外,和信中的天气一样,湿漉漉满进她的心底。


    她对着虚空愣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发酵。


    心疼、懊恼、悔恨,愤怒,还有一丝不舍,像发霉的馒头,逐渐长满黑绿的毛。


    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为她好?如果代价是她的离开,程芊宁愿永远被人误会,永远无法走回曾经的乌托邦。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怪江涵?


    就算不为了她,江涵可能也不会在遭遇了那样的事之后,继续选择生存。


    如果她能早发现江涵的异样就好了,或许······一切都会有转机呢?或许一切还可以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姐姐,一件事无法预知地滑向悲剧,不一定是你的错,可能只是运气不够好罢了,不要苛责自己。”


    程芊脑中没来由地冒出江涵曾在看完电影后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心脏处传来钝痛,或许是气压低的缘故,她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没有如果,只是不幸,不要苛责自己。


    她的手背上晕开一抹水迹,像雨滴进了房间。


    她小心翼翼将信纸放进信封收好,那样珍重的文字,不要被她的泪水濡湿。


    程芊还记得,江涵说那句话时异常严肃的表情,那时程芊没有在意,只觉得她在认真地安慰自己,可现在回想,那双眼睛,仿佛在透过她当时的肉身看向某种飘渺的远方。


    看向未来的程芊。


    也是今日的程芊。


    不要苛责自己。


    一声哀痛绝望的闷雷震破天际。


    雨水仿佛骤然变大,程芊脱力似的从沙发上滑落在地,喉咙里发出困兽的呜咽,她捂住脸,努力压抑着情绪。


    这房间没有其他人,不会有人看到她狼狈的此刻,但她总觉得,江涵在看着她。


    江涵要她坚强,要她不要难过,要她此后幸福,要她努力朝着光明前进。


    她不能堕落,这是江涵拼了命为她换来的未来。


    压抑的哭声在时间的抚慰下,渐渐归于平静。


    窗外的雨也没那么大了,阳光撕破乌云的一角,奋力射出一缕光来。


    “我喜爱秋,生命用尽全力散发余热,极盛亦是极衰。”


    这或许就是江涵生命最后的绚烂,一场大戏,将她送回了光明。


    门口传来敲门声。


    她的瑞香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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