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幕降临, 黑暗将大地笼罩。


    夜色寂寥,唯有些许风声呼啸着自山的这边吹拂至另一侧。林间树叶沙沙,时有几声鸟儿的鸣啼划破夜间的寂静。


    有人御剑而来, 速度极快,剑身灵力带起的一阵白光自然连接成线,刹那间划破夜幕。


    片刻后,至乾元山山门前停下, 剑上身影缓缓而落,来者衣袖一挥间, 剑身纯黑如墨的长剑随即被收回。


    孔悬厌转身朝向不远处的雪楹花树, 另只手拎着个黑色食盒悠悠走去。他在树下站定步子, 而后仰起头注视着那肆意蔓延生长的树枝。


    其叶茂密,绿意盎然,四处可见生机。可唯独, 不见枝上有花开的迹象。


    风起,乌云被拨开,皎洁圆月自云后现身,浅银色的月光悄然而落,洒向人间。


    孔悬厌眨了下眼,而后收回目光。


    他俯身将食盒放下,在树下寻了个合适位置面向雪楹花树盘膝而坐, 他将食盒盖打开, 里面有三种不同样式的糕点, 一壶酒与两个酒杯。


    他将东西取出, 小心着摆在身前。他低头, 薄唇轻启:“曲涟兮, 我回来看你了。这段时间我带着蓦然和阑珊住在京都, 父亲说他想在他精神还好的时候多看看他们,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你不会怪我离开这么久没回来看你吧?”


    “你放心,我父亲很喜欢蓦然和阑珊,他们两个很乖,身体也已经恢复,现在很好。这会儿他们应该跟着齐老头他们在京都逛夜市集会。对了,今日是京都的迎春节,听说特别热闹,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跟好吃的,你要是在的话,一定会喜欢的。”


    孔悬厌给自己斟了杯酒,又拿过另只酒杯斟满,放在与他而对的树下位置。


    孔悬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香醇厚,沁人心脾。


    “这酒味道不错,也不烈,你要是在这里喝上两口,应该也会喜欢。”


    孔悬厌嘴角扯过一丝笑,可笑容尚未来得及绽开,却又很快被忽然涌上心头的别样情绪给压制下去。他皱了下眉,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毫不犹豫举起便又是一饮而尽。


    他抿了下唇,心中思绪纷杂,他闭眼叹息一声,睁眼后直接撇开酒杯,拿起酒壶便大口喝。


    酒壶很快空了。


    他手微微脱力,酒壶从他手中滑落,掉在身旁的草地上。草地柔软,酒壶滚动几下,便自然停住不动了。


    夜间风骤起,带着初春的几分凉意自山间吹拂而来,又轻轻的扑打在孔悬厌身上。


    可他不觉得冷,一点儿也不冷。


    他支起左腿,左手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颚。他稍抬头望着身前的雪楹花树,模样微微出神。


    他眨了下眼,眼前有一点萤光倏忽出现。


    而后,一点接着一点。散发着点点萤光的萤火虫萦绕着雪楹花树飞舞着,偶尔有几只飞出,从孔悬厌身前越过,又绕回到树身周围。


    夜色悄然,萤火起舞,朦胧且不真实。


    此时并非夏日,这些萤火虫也不该在这时候出现。


    孔悬厌怔了怔,而后像是反应什么似的猛的站起身来,大步走向雪楹花树。他两眼迅速亮起,面露些惊喜往前靠近。


    他伸出右手,手掌轻轻抵在树干上,他小心翼翼出声:“曲涟兮?”


    夜间寂静,无人应答,树亦无声。


    “曲涟兮?”孔悬厌再次唤她。


    雪楹花树仍然没有动静。


    孔悬厌盯着雪楹花树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萤火虫并非是曲涟兮醒来的迹象。他不久之前在心中燃起的些许希望顿时消散,他耷拉下脑袋,眼眸里的亮光随即黯淡而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抵着树干,耳后发丝随之滑落,将他眼眸挡住。大树阴影覆盖下,看不清他脸上此时是何种情绪。


    “没关系……”他声音很轻。


    “没关系。”孔悬厌嘴唇动了动:“你只是睡着了,你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时间长了些。等你休息好了,你就会醒过来的。”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树叶沙沙响,树枝微颤动那么几下,像是要给出什么回应,却又很快停歇。


    风停了,月仍悬挂于夜空之上。


    周围静下来,只有寂静夜色悄然暗涌。


    孔悬厌在树下睡了一夜。


    他不知自己昨夜是何时睡着的,但醒来时,他发觉自己靠着树,想来是这般在此处睡了一夜。


    初晨的光尚且柔和,并不刺眼。他缓了缓神,却又重新将眼睛闭上。


    昨夜被他从食盒中取出的糕点还摆在原来位置,只是此刻那白色碟中却爬满了蚂蚁。


    空酒壶亦在先前位置,壶中已然无酒,却仍有淡淡酒香自壶中弥漫而出。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孔悬厌才再次睁开眼。他眼神颓颓,神色显现出些许疲惫之意。


    他眨了下眼,而后坐直身体。停顿几个数的功夫后,他回头看了眼背后的雪楹花树,树与昨日,似并未不同。


    他伸出手触碰着树干,轻道:“晨安。”


    “曲涟兮。”


    而后他起身,往里走去。


    孔悬厌回房间换了身衣裳,随后返回将雪楹花树前那些已经不能吃的糕点与空酒壶、酒杯悉数清理,又将蚂蚁扫去。


    “曲涟兮,我现在要回京都了,父亲生辰在下月中旬,在那之前我和蓦然、阑珊都会留在京都,另外,有些修炼之法我需要向他请教,可能会耽误些时日,不过也不会太久。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夏天到来之前带着孩子们回到这里。”


    孔悬厌仰头望着雪楹花树,眼神柔和,手指在树干上轻摸了摸:“曲涟兮,最晚初夏时,我们再见。”


    他御剑离去。


    随后有风起,雪楹花树树枝颤动,枝头之间茂密簇拥生长的树叶齐齐作响。


    此后一个月,孔悬厌都在京都,齐徊闵一行人应顾柳依的邀请,也在京都做客。


    有顾柳依公主的身份在,他们其实在京都住更久都没问题,只是齐徊闵觉得在外头悠闲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齐徊闵带着闻澊、秦芳意和叶洵先返回乾元山,宋珏与顾柳依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五日也启程回乾元山。


    孔悬厌尚在京都。


    他的修炼境界在从金丹巅峰之期突破至元婴时陷入了瓶颈。按理,他拥有神心,体内神髓也已快恢复,不该在修炼这件事上陷入瓶颈,而且,这也不过是金丹至元婴,而非元婴突破至地仙境界。


    顾麟乾得知时,也有些意外。只不过联系起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还有乾元山的事,修炼受阻,大抵是因心绪不宁,心中所思太多。


    顾麟乾告诉他:“静下心来,要暂时将你自己与外界隔绝开,不要让外面的事情影响到你。”


    道理,孔悬厌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要真正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


    顾麟乾又道:“悬厌,在这里闭关几日吧,好好想一想你心里在意的事,捋清楚心中纷乱思绪。放心,我会让蓝影照顾好蓦然和阑珊。”


    孔悬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应下。


    让自己彻底安静几日,也许正是他所需要的。要是蓦然和阑珊在他身边,他总归是会分心。


    曲涟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他必须早日突破至更高的境界,起码要至地仙,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等到曲涟兮回来的那天。


    只有到达了地仙境界,他才能像父亲顾麟乾那般活上几百年,他才能保持容颜,他才能……在曲涟兮回来的时候让她看到她记忆中的自己。


    正式闭关前,孔悬厌先回了孔宅一趟去见孔蓦然与曲阑珊。两个侍女正陪着他们在院中晒太阳,他们很乖,不哭不闹,大多时候是躺在摇篮里自己玩自己的,偶尔对上眼事会互相之间拉扯两下。


    见孔悬厌回来,两个侍女很自觉退到一边。


    孔悬厌从摇篮上方探出脑袋,孔蓦然与曲阑珊看见他,圆圆的大眼睛瞬间亮起,而后便咿咿呀呀的抬起小胳膊,朝半空中踹着小脚丫,要他抱。


    孔悬厌一手抱起一个,孔蓦然在左,曲阑珊在右。


    孔悬厌脸色柔和,眼里带着些浅浅笑意。他在他们耳边细语道:“爹爹有事要离开几日,蓝影姨娘会来照顾你们,你们乖乖的,要听蓝影姨娘的话,不要太闹腾,知道吗?”


    曲阑珊伸着小手在孔悬厌脸上拍了拍,圆溜溜的眼珠子动了动:“啊啊啊……”


    孔蓦然趴在孔悬厌肩膀上,小脚踹动两下,从嗓子眼里发出两声“哼哼”,便没其余反应。


    孔悬厌又道:“你们乖乖的等爹爹回来,然后咱们就回乾元山去见阿娘,好吗?”


    闻言,孔蓦然忽然拍了下孔悬厌胳膊:“啊!”


    曲阑珊也是一脸激动模样的晃着小手,然后笑出声来。


    看样子,他们是答应了。


    孔悬厌稍低头,用脸颊碰了碰曲阑珊的头,又往另边偏了偏,在孔蓦然脑袋上蹭了两下。


    “真乖。”


    第82章


    孔悬厌闭关时日比预期要久, 原本是想至多十日左右,可不成想,他这一静心闭关、入定修炼便是将近一月。


    出关时, 他已突破金丹期至元婴的瓶颈,如今是元婴初期的境界。


    境界一突破,先前积累在体内的郁闷与不适感便随之散去,身体舒畅, 心情也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只是有些遗憾的是,顾麟乾的生辰在他闭关时过去了。原本他应该为顾麟乾好好庆祝他生辰来着。


    孔悬厌觉得抱歉。


    顾麟乾却笑道:“你将蓦然和阑珊带回京都见我, 这便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何须再有介怀?”


    而后他又道:“知晓你要回乾元山了, 我也不阻拦,只是中秋时,要带着我的孙子孙女回来看我。”


    孔悬厌笑了下:“好。”


    从顾麟乾那儿临走时, 孔悬厌脚步顿了顿,又回头看他,道了声:“谢谢。”


    顾麟乾笑容温和:“去吧。”


    孔悬厌这才离开,匆匆前往孔宅去寻自家孩子。


    昨夜晚间下过一场大雨,今日天光大亮后却是个晴朗明媚的天,仰头是广阔无垠的湛蓝天空,风里有淡淡的花草香味, 和一夜雨湿后的隐隐泥土气息。


    孔宅前的两棵柳树嫩绿叶儿新发不久, 一眼望去是盎然惬意的绿, 枝头有柳絮悄然生长, 待再有几日, 便是柳絮纷飞的时节了。


    春日光景, 此时更甚。


    孔悬厌不在时, 孔蓦然与曲阑珊由蓝影亲自照看,虽有奶娘与两个侍女与她轮番照顾,但她丝毫不敢懈怠,即便是无事时,也要站在旁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所幸,孔蓦然和曲阑珊很乖,孔悬厌去闭关修炼的这段时日,他们牢记着孔悬厌离开时与他们讲的话,除非实在是忍不住小哭那么一会儿外,其余时候都是乖乖的。


    奶娘说,她在京都当奶娘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像他们两个这般令人省心乖巧的娃娃,明明还很小来着。


    蓝影虽也觉得诧异,但她知晓,他们的父母皆非凡品,他们自然也不会像寻常娃娃那般哭闹。孔悬厌离开前说的话,他们是听懂了的。


    哪怕他们如今还不会言语,但他们确实听得懂话。不管是孔悬厌的,亦或是她们的,皆能听懂。


    片刻后,天边一阵白光闪现。眨眼间便有人影出现在她们身前。


    蓝影手中佩剑差点拔出,而后就瞧见来者是孔悬厌,放于剑柄上的手随即收回,继而拱手行礼:“见过少主人。”


    旁侧侍女起身后退,恭敬着弯腰行礼:“见过少主人。”


    其实她们并非神水窟弟子,只是听蓝影与在孔宅伺候的那些人那般称呼他,她们也就跟着一起。


    反正都是主子,怎么称呼都是一样的。


    孔悬厌微微颔首,继而走向在摇篮中举着风车与拨浪鼓玩耍的孔蓦然与曲阑珊身前。


    他稍稍俯身而下,见着他们的瞬间,眼神瞬时柔和下来。他伸出手分别摸了摸孔蓦然的左脸、曲阑珊的右脸,柔声道:“我回来了。”


    孔蓦然和曲阑珊一见自家爹爹回来了,本就水灵的大眼睛顿时亮起,像是漂亮的水晶珠子那般放着璀璨的光。


    他们手里的玩具被毫不犹豫丢掉,同时抬起小胳膊朝孔悬厌晃着,小脚丫也不停踹着,这模样显然是想要孔悬厌抱他们。


    孔悬厌也确实满足了他们。


    他一手抱起一个,两个娃娃乖乖的趴在他肩膀,感受着他身上令他们觉得心安的气息。


    很快,左侧传来曲阑珊低低的啜泣声。她肩膀微微耸动着,没一会儿便开始大哭起来。


    右边的孔蓦然一听,模样瞬间委屈,漂亮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后,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抵是这段时日憋的太久,这会儿他们两个哭的厉害。


    孔悬厌哄他们也不好使,谁来哄都不管用,两个娃娃就要趴在孔悬厌肩头、拽着他的衣裳放肆大哭。


    孔悬厌也大概猜到他们是因何而哭,也就没有再哄,就让他们哭着,将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忍着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是他做错了。


    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他不该跟他们说要他们乖乖听话、不许哭闹这样的话,他们该哭的时候就该哭,想哭的时候就可以哭的。谁知他们这般听话,他比预期晚回来那么久,他们竟也一直忍着不闹。


    看现在他们这大哭模样,应该是忍了很久很久。


    孔悬厌将他们抱回房间,轻柔抚摸着他们的头,一边细语道:“都是爹爹的错,爹爹回来得太晚了,也不该要你们那么听话的。”


    “不要怪爹爹,好吗?”


    曲阑珊仰起小脑袋,泪眼婆娑望着他。她缓了缓气息,原本的大哭渐渐停歇,变成低声抽泣。


    孔蓦然听曲阑珊不哭了,大口呼了几口气后,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他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裳,泪眼汪汪。


    曲阑珊抬起小手在孔悬厌脸颊上摸了摸,小脑袋往上凑起,粉嘟嘟的小嘴巴在他脸颊上使劲亲了口。


    “啊啊……”她从嗓子眼里发出些声音,像是在安慰孔悬厌。


    孔悬厌愣住,眼神随即错愕。


    孔蓦然有模有样的学着曲阑珊的动作,抬手摸着孔悬厌的脸,在他另侧脸颊上亲了一口。


    “啊啊!”他眨了下坚定的眼眸。


    孔悬厌一怔,缓了好一会儿才从他们行为带给自己的震惊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轻轻笑出声来,眼神愈发柔和,深邃的眸子里不自觉氤氲起一层湿润的水汽。


    孔悬厌低下头,在他们脑袋上轻蹭了蹭。他自己缓了缓神,又道:“我们在这里待的足够久了,明天我们就回乾元山见阿娘去,怎么样?”


    闻言,孔蓦然与曲阑珊眼眸瞬间亮起,泛红眼眶里的晶莹泪水尚未褪去,便又激动着笑起来。


    他们挥动着胳膊,似是有些迫不及待。


    翌日晨食后,孔悬厌便带着孔蓦然和曲阑珊启程返回乾元山。他在京都待的时日确实有些久了,该回去了。


    临行前,顾麟乾传音给他,让他记得中秋时一定要回来京都看他。


    孔悬厌应下了。


    一日后,三人回到乾元山。


    上次孔悬厌带孔蓦然和曲阑珊离开乾元山时,山上雪尚未融化,如今却已是春意盎然、满眼生机蓬勃模样。


    两个娃娃似是感觉到什么,显得尤为激动,使劲的晃动着胳膊,在孔悬厌怀中挣扎着。


    山门前,雪楹花树屹立未改,迎天生长的树枝繁茂依旧。时有微风起,带动树枝颤颤,叶儿沙沙作响。


    孔悬厌行至树下,抬头望去。


    “曲涟兮,回来得晚了些,抱歉。”


    树枝随着风颤动,似是给他的回答。


    孔蓦然和曲阑珊见着雪楹花树,本就不安分的动作在孔悬厌怀中更显挣扎。他们朝着树扑腾着小胳膊,像是要过去。


    孔悬厌将他们抱得更凑近了些,他们光滑娇嫩的小手随即触碰到微微粗糙的树干。


    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的手指在树干上抓了抓,嘴里咿咿呀呀喊着什么,神情略有几分激动意味。


    孔悬厌道:“这是阿娘。”


    “啊啊啊!”孔蓦然与曲阑珊同时喊起来。


    他们双手撑于粗糙树干上,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而后以左右相同的姿势挣扎着往前靠近,柔软脸蛋贴在树干上,双手亦紧紧摸着树干。


    孔悬厌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后嘴角扯过一抹笑意。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绿叶簇拥覆盖生长的枝头,笑意渐渐敛回,眼眸稍有些许颤动。


    还没开花。


    还是说,今年不会开花了?


    孔悬厌眼帘微垂,心中顿时涌现出几分沉重,却又很快使劲摇了摇头,将那在此时不该生出的郁闷情绪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雪楹花树,这种树在外界不曾有,以往只生长在覃蒼山中。他并不知晓此树的习性,不知它开花落叶的时节……


    也许,它不是在春日开花。


    也许,是盛夏,是深秋,亦或是寒冬……都是有可能的。


    孔悬厌在心中反复提醒告诫自己:不着急、不着急。不要催她,她很累,她需要好好休息,她说过会回来那就是会回来的。


    孔悬厌将孔蓦然和曲阑珊抱好,轻声道:“我先去见齐老头他们,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风又起,枝头叶儿片片齐声颤动。


    此后的每一日,孔悬厌都会带孔蓦然与曲阑珊前来雪楹花树下。有时是单纯的坐一会儿,有时会在树下打坐练功,而他练功时,孔蓦然和曲阑珊便被他放在树下的摇篮中。


    自回到乾元山后,孔蓦然和曲阑珊便很少哭,笑得次数反而更多了些。还有几次,他们趁孔悬厌闭目打坐时,两人“合作”从摇篮中爬出来,哼哧哼哧的爬到了生长于地面上的树根上。


    孔悬厌发现时,曲阑珊横挂在树根上,孔蓦然直立贴着树根,一只手还紧抓着她的小腿。


    而后他们发现孔悬厌盯着他们看时,同时露出个憨憨笑容来。


    孔悬厌:“……”


    夏初时,秦芳意生产,平安诞下一个男娃娃,取名闻声。


    很快,夏天过去了,秋日到来。


    秋渐深,旁侧树木枝头的叶有了泛黄的趋势,草地上的叶尖也开始枯黄,可高高屹立的雪楹花树依旧枝叶繁茂,一眼看去仍是盎然绿意。


    山间叶儿褪去春日时的绿,渐渐枯黄,被骤起的风一吹,便从枝头脱落,随着那风在空中悠悠旋转起舞。


    然后,秋日在冰冷寒风向山间袭来时,也结束了。


    冬天悄然而至。


    孔蓦然和曲阑珊已学会走路,虽有些蹒跚,但他们不用别人帮,哪怕是没走稳摔倒了,也是各自搀扶着起身,然后继续往前走。


    雪落于满山时,寒冬已至。


    孔悬厌立身于雪楹花树下,白雪覆盖其满枝头,却仍未见其有开花迹象。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皆不见花开。


    而后白雪消融,迈入新一年的初春时节再次到来。


    孔蓦然和曲阑珊已经能稳稳小跑,两人时常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愉悦笑声在寂静山中回响。


    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周围之境因一年又一年的变化而枯荣循环。


    曾经蹒跚学步的孔蓦然和曲阑珊成为了可以在山林间飞奔疾走的顽皮疯玩的孩童,而后成长为丰神俊朗的少年与亭亭玉立的少女。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日月如梭,昼夜变换。时节更替,一年又一年,一年还一年……


    十六年,彷如眨眼须臾间,便这般过去了。


    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静得犹如一汪死水。


    山门前迎天而立的雪楹花树,依旧是当年那棵雪楹花树。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只是始终……都不见其花开。


    曲涟兮离开后的第十七个春天,如期来到。


    孔悬厌数年如一日般站于树下,他伸手,右手掌心抵于树干,面色有些许倦意。他深吸口气,试图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制,可效果甚微。


    他往前靠了些,额头轻轻触碰着树干,嗓音略有几分沙哑:“曲涟兮,你再不回来,我要生气了……”


    “我真的要生气了……”


    他沉重无奈的话语很快被风吹散,零零碎碎消逝于风中。


    这一年齐徊闵生辰那日,齐徊闵和乾元山上的人说了件事。


    这些年,他一直待在乾元山,即便偶尔下山也很快会回来,倒是忘记了年轻时四处闯荡的感觉。如今山上也无事,孩子们都已长大,他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虚度光阴的理由。


    他准备外出游历,就像他年轻时那样。


    这事有些突然,却也无人反对。齐徊闵已经做出决定的事,不是他们三言两语便能撼动的。何况,他还有志在游历四方天下的目标,那是好事。


    他走时,顺带把闻声“拐”带走了。他说:“年轻人就得去外面闯闯,你这学了十几年的医术不能浪费,跟老头子我出去看看这天下,救济四方!”


    闻声:“……”


    我谢谢您。


    最后闻声还是跟着齐徊闵走了。


    闻澊和秦芳意在霞鹜城内盘了两个铺子,后方打通连接成一体,前方却是看似完全不同的两个铺面。左边的是闻澊的医馆,右边是秦芳意的香粉铺子。


    他们不擅长修炼,但借助这些年的修为却也有着与他们原本年纪不符合的年轻容貌。闻声跟着齐徊闵去游历了,他们自也不能闲着,趁现在还有那个精神与念头,便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叶洵的族人来乾元山寻过他多次,想请他回去震慑族内那些心怀异心之人。元菡萏虽非好人,可她身份毕竟实打实的摆在那里,即便她人已身死,可身为她儿子的叶洵却拥有继承她在族内地位的资格与权力。


    元家族人第十次来寻叶洵时,叶洵答应跟他们回去看看。


    顾柳依应北离皇帝所书之信,与宋珏一道返回京都。北离皇帝已年迈,顾柳依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在他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年岁里,他想让自家疼爱的女儿陪在身边。


    这些年顾柳依待在乾元山,北离皇帝也没阻拦,如今北离皇帝需要她了,她自是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定然是要回去的。


    不过是三个来月的时间,乾元山便冷清下来。四处不见人,唯见花草与树木。


    偌大的山,只剩下孔悬厌、孔蓦然和曲阑珊三个。


    还有一棵经年屹立未变在乾元山山门前的雪楹花树。


    夏至之日,孔悬厌收到了从京都送来的信。是顾麟乾写给他的。


    他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收起后仍是沉默不语,可眼中却是难掩的沉重。


    这日,孔悬厌又在树下打坐。


    孔蓦然和曲阑珊自山下回来,尚未入山门便远远瞧见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放轻了步子,小心翼翼从孔悬厌后边绕过去。


    正欲松口气,孔悬厌淡淡嗓音自他们身后响起:“又去哪儿了?”


    两人一惊,动作略显僵硬的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的模样里还带着些许谨慎。


    曲阑珊用胳膊肘撞了孔蓦然一下,又朝他挤眉弄眼一阵,示意他来回答。


    孔蓦然眯了下眼,无奈之意迅速从眼底溢出,一副“怎么又是我”的模样看着她。


    曲阑珊努了下嘴,又用胳膊肘用力撞了他一下。


    孔蓦然:“……”


    “爹。”孔蓦然出声:“我和阑珊就是去山下附近玩了玩,没做什么特别的,您放心,我们绝对没有惹事。”


    曲阑珊立刻附和着使劲点头:“绝对没有!”


    孔悬厌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他朝他们走去,他们心下一惊,虽有那么些害怕,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孔悬厌将信取出,递到孔蓦然身前。


    孔蓦然愣了愣,顿时疑惑,却还是恭敬着伸出双手将信件接下。


    孔悬厌道:“看完信,收拾东西去京都吧。祖父在京都等你。”


    孔蓦然和曲阑珊脸上是同样的震惊:“什么?”


    孔蓦然抿唇,手指不自觉捏紧信件边角,指节微微泛起一层白。他皱起眉,心中不由紧张:“爹,您……不跟我们一起吗?”


    “不。”


    他转而看向曲阑珊:“你和他一起去。”


    曲阑珊顿时委屈,她晃了下肩膀,不情愿道:“爹,您这是要赶我走吗?我不去!”


    孔悬厌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没时间照看你,你跟你哥一起去京都,在那边有人自会照看你。”


    曲阑珊略有几分不高兴意味的撇了撇嘴:“我都这么大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自己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孔悬厌毫不留情拆穿她:“这话也就只有你自己信。每次你惹了事哪次不是你哥给你背锅?”


    “……”


    曲阑珊正欲再说些别的,孔蓦然抢先一步开口:“既然如此,那我就带妹妹去京都,爹,您放心闭关,等您出关,我们再回来看您。”


    孔悬厌点头:“嗯。”


    曲阑珊撇了撇嘴,还想再跟孔悬厌辩驳两句,却被孔蓦然无情拽走。


    回到房间,曲阑珊才甩开孔蓦然的手。她将双手环抱在身前,一副气呼呼模样。


    孔蓦然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后,才在她身旁座位坐下。他将孔悬厌方才交给他的信打开,里面内容简短,却尤其要紧。


    孔蓦然看完也不由皱了皱眉,神色倏忽凝重起来。


    曲阑珊捧着茶杯,眨了眨眼:“怎么了?”


    孔蓦然将信递给曲阑珊看。


    曲阑珊看完,眉头也不由自主皱了些。她将信纸放在桌上,有些担心:“上次我们见祖父时他还好好的呢,怎么那么快就……还有,那神水窟是什么?之前就一直听他们说,可却没人告诉我们那神水窟究竟是什么地方。”


    “等我们见到祖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爹他……”


    “我想他不会离开这里的。”孔蓦然将信纸拿回,小心翼翼放回信封中,接着又补充了句:“起码,在阿娘回来之前,他不会离开的。”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如今又要闭关,大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离开这里。


    “唉……”


    曲阑珊叹了口气,双手捧着脸,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无奈和郁闷:“可是阿娘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这都过去将近十七年了,那棵树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别说是开花了,那枝头上连一个小小的花苞都瞧不见。”


    “唉!”曲阑珊再次叹息,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话语也更沉重:“那雪楹花树虽然叫‘花树’,可它真的能开花吗?”


    孔蓦然将信收好,心情多少有些沉重。面对这个话题,他是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敢乱说。


    他轻轻叹了口气后,摇了下头。他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孔蓦然转而提醒她:“这种话可别在爹面前说,他本来就很难过了,你可别再乱讲。”


    “这种话我肯定不会在爹面前乱讲的……我又不傻!”


    曲阑珊努了努嘴,索性趴下,桌下的双腿带着些许烦闷意味乱踹了几下。她道:“哥,你说,要是阿娘一直不回来,爹他是不是要一辈子都待在这乾元山上不离开?”


    自他们十三岁那年起,孔悬厌便不再下山了。之后那几年的中秋、年节时往返京都去见顾麟乾,他们都是跟着顾柳依与宋珏去的。


    每次喊他与他们同去,他都拒绝。


    “也许吧。”孔蓦然站起身来。


    可能不是也许,而是一定。


    孔蓦然将趴在桌上的曲阑珊拽起:“好了,别在这里郁闷、感慨了,快些收拾你自己的东西,我们会在京都待上好长一段时间。”


    曲阑珊叹气,肩膀耸了耸:“知道啦。”


    两人收拾好东西,在第二日与孔悬厌一起吃过午饭后,便向他道别要下山。


    孔悬厌轻颔首:“嗯,注意安全。”


    孔悬厌将他们送到山门处,目送着他们的身影顺着下山的那条长长的石阶路下去,而后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他视线之中。


    他定了定神,从稍许紧张担忧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转身所见,便是雪楹花树。


    孔悬厌站在原地盯着雪楹花树看了好一会儿,才迈着步子往前走近,随后站定在树下。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树干,眼神一如既往柔和,眼中却有些寻常时候不会出现的悲伤情绪悄悄涌动,不收阻碍自眼底流露而出。


    “曲涟兮,这里只剩下你和我了。”


    “希望下次再见,我看见的不是这样的树,而是活蹦乱跳的你。”


    “希望……我们真的还能再见。”


    第83章


    孔蓦然到京都后的第五日, 便从顾麟乾手中接过了神水窟之主的位置,也就此承担起守护北离皇室的重担。


    自即日起,若无大事, 他不得离开北离京都超过三个月,北离皇室一应所需神水窟去办之事,其事不违背人道、不逆天道循环,皆需伸以援手助皇室办成。


    就像当初顾麟乾从他父亲手中接过这一职责时所想那般, 孔蓦然也与那时的他有着相同的思虑。


    神水窟之主这身份听着是好,还和北离皇室有直接联系, 说出去是风风光光的, 万人敬仰。只是, 它也有不好的地方。


    身居其位,当行其事。这高高的位子,就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 将他锁在了这里。


    来之前,孔蓦然便已知晓自己该做之事,心中虽有烦闷,却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两月后,顾麟乾以地仙之躯坐化。他借助各种草药与灵丹所强行维系的这十多年寿岁,终于结束了。


    他没有遗言,坐化时独自在山洞中,


    而他坐化时自天而降下异宝悉数飞于孔蓦然身前, 直接认他为主。那是他应得的东西, 也算是顾麟乾给他的补偿。


    起初, 顾麟乾以为接任自己位子的人一定会是孔悬厌, 不成想, 孔蓦然在他还在世时出生了。而原本应由孔悬厌接掌的位子直接跳过他, 顺延至最新的那条血脉上。


    孔蓦然与曲阑珊是双生子,按理说,曲阑珊也可以。只是以她那爱玩闹的性子,不太适合接管神水窟。


    毕竟事关皇室,不可随便大意。


    孔蓦然长得像孔悬厌,性子也像他,就连修炼天赋也直接继承来。小小年纪,却有着寻常修道者四五十年都未必能有的修为境界。也因此,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顾麟乾坐化后,孔蓦然就得从他手里将事情全部接过来,一时间,倒是忙的不可交。虽有血桐与蓝影帮忙,可事情实在太多太杂,令人头疼。


    曲阑珊有些心疼自家哥哥,毛遂自荐要帮忙。


    孔蓦然揉着她脑袋,笑道:“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些事超过你的脑子可以处理的范围,你还是去玩儿,好吗?”


    “……”曲阑珊嘴角抽了抽:“你是拐着弯儿说我脑子不好使是吧?”


    “我没有这样说。”


    曲阑珊一把拍开孔蓦然的手,双手叉腰道:“我脑子好使得很!你这里不用我帮忙,那我就去别的地方,就我这脑子,到哪里都好使!”


    然后曲阑珊真背着包袱离开了京都。


    她给孔蓦然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天下之大,我哪儿都能去!你别管我,我要自己闯!


    孔蓦然盯着信纸上那两行大字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扶额,带着无奈的心情咂舌一声。


    这傻丫头……


    孔蓦然不放心曲阑珊,还是派了两个神水窟弟子跟着在暗中保护她。他特意叮嘱,若非紧急情况,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在这一年间,乾元山之人四散而去,都有了各自要做的事,想做的事。


    而后时节如流,匆匆奔袭,一去而不复返。


    孔蓦然接管神水窟后,每年都会回乾元山。山门前的雪楹花树依旧,而孔悬厌却是始终闭关未出。每次来,他都会在乾元山住上半个月,祈祷这半月间,父亲会出关,阿娘能化身为人。


    只是,他心中所愿未能如意。


    曲阑珊在外自由闯荡,来的不如孔蓦然那般每年都来,但只要她回来,就一定会来乾元山。只可惜,她的情况与孔蓦然一致,谁也没见着,就好像这偌大的乾元山上,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一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皆是如此。


    孔蓦然几乎都要忘了自家父亲的面容。


    曲阑珊看着那道紧闭多年未启而生长有大片青苔的石门,越看越不舒服。她拔出剑来,对准石门就准备一剑将那破石门破开。


    孔蓦然立即制止她:“别闹,爹在闭关修炼,你这一剑弄出动静来,万一阻碍了他修炼,令他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


    曲阑珊撇了撇嘴,心情郁闷至极,却也不得不承认孔蓦然说的在理。她方才举动,确实鲁莽了。


    可她只是想见自家爹爹而已。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啊,阿娘至今还是棵树,爹爹又闭关不出,再这样下去,是不是等到他们都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了,都未必能再见阿娘和爹爹一面?!


    尤其是阿娘。


    自出生起,她就没见过自家阿娘长什么模样,也不知晓阿娘是怎样的人。


    曲阑珊忽然想哭。


    她也确实是哭了。一点儿也不顾及面子的大哭起来。


    放肆的哭声在寂静山林间尤为明显,似还有隐隐回音传来。


    孔蓦然扶着她的肩,柔声安抚道:“你都多大了,还这样哭?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我不管!”曲阑珊仰天大哭:“我是灵树,灵树本来就是可以活好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以我现在的年纪对比灵树的寿命,我还是个小姑娘!”


    孔蓦然嘴角抽了下:“你要点脸。”


    “我、不、管!!”


    孔蓦然无奈:“好好好……行行行!你还是个小姑娘!”


    孔蓦然轻轻叹了口气,用衣袖替曲阑珊擦去眼泪:“小姑娘,别哭了,你这眼睛要是哭肿了,回去后被你心上人看到了可就不好了。看你这样子,怪丑的。”


    闻言,曲阑珊大哭的动作忽然停住了片刻,而后大哭变成了低声的抽泣。她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看向孔蓦然,真诚发问:“我现在很丑吗?”


    孔蓦然一脸认真回答她:“现在还好,要是再哭,那就要很丑了。别哭了,知道吗?”


    曲阑珊立即点头,抬起手将脸上泪痕迅速抹去:“那我不哭了!我可是要嫁人的,我不能变丑!”


    孔蓦然轻轻笑出声来:“这才乖。”


    等曲阑珊情绪缓和一些后,孔蓦然又道:“好了,来都来了,帮我去将屋子收拾一下吧。我们在这里住几日再回京都,而后便开始着手筹备你嫁人之事。”


    曲阑珊乖乖点头:“嗯!”


    两人转身往山中屋舍所在处走去。


    孔蓦然问她:“你那心上人何时能到京都?可需要我们提前回去迎接?”


    “不用。”曲阑珊甩了甩衣袖:“他要是提前到了京都,他会自己找点事做的。”


    孔蓦然有点诧异:“那他会找点什么事做?”


    “嗯……”曲阑珊认真思考了下,随后回答:“他会找个风水好的位置,睡个长觉。然后等我回去找到他。”


    “……”


    孔蓦然眉头轻挑了下,带着些无奈意味。这回曲阑珊回来后,便直接告诉他,她已寻得心上人,并且要嫁人一事,但却未曾言明她那心上人究竟是何人、是何来历。


    早些年孔蓦然还能让神水窟弟子在暗中跟着保护她,后面被她发现了,强行跟了一段时间后,便跟不上她了。她本体是灵树,修为速度非寻常人类可比,神水窟弟子将她跟丢了后,便回京都请罪了。


    孔蓦然倒是没怪他们,毕竟这对他来说、对曲阑珊而言,皆算得上是好事。


    此前她回来,也并未提起过所遇之人之事。


    这回确有些突然。但孔蓦然想,她在外闯荡了这些年,也已懂事,成亲这种大事,总不该儿戏。她已经做出的决定,他自是支持的。


    加之她回来时正逢他要来乾元山,他也就没多问。


    现在想起来,倒是该仔细问问。起码也得知道自家妹夫叫什么名字,是个怎么样的人才是。


    孔蓦然问她:“你那心上人是怎么样的人?”


    曲阑珊答:“他叫牧丞曳,是个捉妖师。”


    孔蓦然一惊,不由诧异:“捉妖师?!”


    “是啊。”曲阑珊笑得坦然。


    “……”孔蓦然抬手扶额:“他知道你不是人这事吗?”


    “当然啦。”


    “他不介意吗?”


    “嗯……”曲阑珊撇了撇嘴,一闪而过的纠结之色落于孔蓦然眼里。


    孔蓦然朝她挑了下眉。


    很快曲阑珊又道:“好吧,我承认,他刚开始知道我不是人的时候对我的态度是有些……不太寻常,但那时候发生了些别的事,他情绪有些激动,有些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我可以理解。而且之后他情绪稳定后也跟我道歉了。”


    “再说了,我都能把他带回来见你们,对他肯定是有信心的!”


    “是吗?”孔蓦然嗓音淡淡:“那你又为何纠结?”


    “……”曲阑珊抿了抿嘴角,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不自在的扭了下脚踝:“我对他确实有信心,我只是担心你们不喜欢他……”


    曲阑珊看向孔蓦然,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眸子:“哥,我方才和你说的事,要是爹出关了,你可别告诉他。”


    “你和那个捉妖师一起经历的事,我们自是无权干涉,只是,他是捉妖师这事,爹知道了也许会不太高兴。”


    孔蓦然也是有些无奈:“你和阿娘是灵树,说到底也不是人,然后叶洵叔叔是半妖,虽是有许久未见他了,可毕竟他是咱们叔叔,若是将来碰面,你那心上人能坦然接受吗?”


    “当然啦!他可不是那种无理取闹、蛮不讲理的人。他是捉妖师,捉的都是那些作恶的妖怪,可不会在街上随随便便动手。”


    孔蓦然笑了下:“那就好。”


    曲阑珊眨了眨眼,低垂下头时,眉心微微蹙起,眼中有一抹别样情绪闪过。


    而后再抬起头,那种情绪便瞧不见了。


    孔蓦然与曲阑珊花了些时间将他们住的屋子打扫干净。孔蓦然每年都来,该有的东西自然都有,只是灰尘累积的有些厚。


    曲阑珊整理好自己房间后,转身去了孔悬厌的屋子。她推开房门,年久失修般的木门“吱呀”声随即响起。


    她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物件,脑中不由浮现出小时候孔悬厌在这屋子里教他们念书写字的画面。明明已经过去许久,那些记忆却犹如昨日那般历历在目,十分清晰。


    她定在门口,迟迟没有迈进门槛。


    临近黄昏时,曲阑珊趁孔蓦然打坐修炼时又去了孔悬厌闭关的山洞。


    她在山洞石门前徘徊了多次,表情纠结,犹豫担忧神色很是明显表露在脸上。


    她在爬满青苔的石门前站定脚步,深深吸了口气,继而重重吐出。而后像是鼓起勇气般走向石门。


    “爹。”曲阑珊出声:“我知道您在闭关,这样打扰您不太好,但是这件事我还是想亲口告诉您。”


    “这些年我在外游历,遇到了个很合心意的心上人,他是个捉妖师,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决定嫁给他,这次回来也是为了成亲一事。但我觉得,在那之前,您应该先见见他。”


    “如果您能听见的话,就出来吧,行吗?您真的已经在这里闭关很久很久了,再不出来,您可就见不到我出嫁了。”


    曲阑珊勾了勾嘴角,眼神却有些许落寞。她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着那道冰冷的石门。


    “爹,我出嫁时,您要是不在,我会很难过的。”


    “您看啊,成亲这种大事,阿娘不在,要是您也不在的话……”


    曲阑珊忽的吸了吸鼻子,嗓音不由带起几分哽咽意味。她鼻间忽的酸涩,抬起手揉了揉骤然间泛起红的眼睛。


    “您要是听见我说的话了,那就出来吧,好吗?”


    身前无动静,即将被夜幕笼罩的山林间也是寂静。


    曲阑珊抿了抿唇,将手收回手转身,正欲离去。


    “轰隆隆——”身后紧闭多年未曾开启的石门忽的发出响动。


    曲阑珊一惊,猛的再次转身。


    石门缓缓开启,有人从黑暗覆盖的山洞内缓缓走出。迈出山洞石门界线时,他朦胧身影渐渐与黑暗分离。


    他着一袭玄色长袍,身形修长,长发如银丝,随意披散而下。


    曲阑珊看清他的瞬间,本该惊喜的眼神瞬间变得错愕与震惊。她抬起双手捂着嘴,眼眸剧烈颤动着。


    她嗓音亦是微颤:“爹,您的头发……”


    记忆中,孔悬厌长发如墨,自脑后柔顺滑落。她小时候还喜欢抓着他的头发把玩。


    可如今,那一头墨色长发已全然变成如雪银丝。


    孔悬厌行至曲阑珊身前。


    曲阑珊仰头看着他,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原本是有很多话要和他说的,可当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却说不出口了。


    孔悬厌伸手抚摸上她脸颊,嘴角扯起一抹笑,眼神随即柔和。


    “阑珊。”


    “爹……爹!”


    曲阑珊没忍住哭出声来,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孔悬厌。她靠在他怀中大哭出声,一点儿没有要掩饰和控制的意思。


    孔悬厌动作轻柔摸着她的头:“乖。不哭了。”


    曲阑珊肩膀上下耸了耸,抽泣道:“爹,这回您不许再闭关那么久了……不,您还是不要再闭关了!”


    “好。”


    闻言,曲阑珊倒是愣了愣,她抬头,泪眼婆娑看向孔悬厌,她有些不敢相信:“您说的是真的?以后都不闭关了?”


    “嗯。”孔悬厌在她头上拍了拍:“真的。”


    曲阑珊破涕而笑。


    她抱起孔悬厌胳膊,拉着他往前走去,又激动道:“爹,我们快去见见哥,他要是看见您出关了,一定特别高兴!快快快,我们去给他一个惊喜!!”


    “嗯,好。”


    孔蓦然见着孔悬厌时,惊喜激动之意不比曲阑珊少,甚至因为许久不曾见到而有些慌乱与手足无措,一时间也只喊了声“爹”,便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孔悬厌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这些年,辛苦你了。”


    孔蓦然愣了愣,立马摇头:“不不不,不辛苦!这都是我该做的!”


    孔悬厌笑了下,又道:“明日一同启程回京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阑珊那捉妖师心上人是怎样的。”


    孔蓦然瞬时惊喜,连连点头:“好!”


    曲阑珊立马抱起孔悬厌胳膊,带着几分撒娇意味叮嘱道:“爹,不管您是不是真的对他满意,不许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有什么事,私下说,好吗?”


    孔悬厌眉头轻挑了挑:“那就得看他表现如何了。”


    “爹啊……”曲阑珊摇了摇他手臂。


    “再说。”


    “……”


    曲阑珊努了努嘴,却也不敢再多言。


    翌日午后,三人便要启程回京都。


    临行前,孔悬厌照旧去了雪楹花树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枝繁叶茂的树枝,却是一点开花的迹象都没有。


    孔悬厌未言其它,只对身后等待的孔蓦然和曲阑珊道:“走吧。”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曲阑珊忽然转身朝雪楹花树大喊:“阿娘,我要去京都成亲啦,您要是睡饱了,就醒醒吧!我这辈子可只嫁一次,您可不能错过啊!!”


    “您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把爹介绍给京都的漂亮姑娘们认识!!”


    喊完,却仍不见动静。


    她脸上有失落一闪而过,撇了撇嘴,只得乖乖跟着孔悬厌与孔蓦然离去。


    林间有风骤起,猛烈又无预兆,自山的另一侧往山门处席卷而来,林间树叶被吹拂而过,沙沙作响。雪楹花树上,树枝纷纷颤动。


    而后不过片刻,风停歇,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夜幕悄然降临,黑暗将大地笼罩,漆黑夜空中布满闪烁微光的星辰,圆月悬于当空,浅银色光辉静悄悄洒向人间。


    雪楹花树上的绿叶忽然开始凋零。


    顷刻间,犹如大风猛烈席卷,雪樱花树枝头所有树叶悉数飘零落下。迎天正对月光生长的至高枝头上,有一个似雪白皙的花苞悄然显现,在月色下,花苞绽开,雪白花瓣绽放。


    随后不过刹那,蔓延而生的茂密树枝上有同样的雪白花苞生出,一瞬间,齐齐绽放。


    待花开满枝头,花亦凋零。


    成千上万的雪楹花自枝头完整脱落,似是被力聚集,悉数凑拢,自然旋转成圈。


    花朵萦绕间,有个模糊身影轮廓自花后显现。


    随后花散去,自空中纷飞后,缓缓落于地。


    落地之花正中心位置,有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立身于此。


    她稍稍仰头望向夜空中的月,而后眯了下眼,抬手挡住眼睛,顺势低下头来。


    月光柔和,她仍觉得有些刺眼。


    孔悬厌与孔蓦然、曲阑珊回到京都的第三日,牧丞曳火急火燎赶来京都。那日,恰逢京都百花会。


    牧丞曳来京都的路上遇上点事,耽搁了些时间。连气都没喘匀模样更显他赶路匆忙。


    孔蓦然提议,先让牧丞曳休息,晚上他们一家人再一起去逛逛。京都夏日的百花盛会,可是很值得一逛的。


    白日里的赏百花虽已结束,可夜幕降临后却还有一个花灯会。各式各样的花灯,好似新一场百花会。


    戌时,四人结伴出行。


    京都街道,随处可见张灯结彩,街边是各式摊贩,不同摊主高低嗓音叫卖着不同的玩意儿,有的是京都小吃,有些是趣玩游戏。


    街上是外出玩耍的京都百姓,热闹十足,一眼看去皆是成群结伴、有说有笑的人群。


    曲阑珊带着牧丞曳走在前面,欢欢喜喜为他介绍。孔蓦然拎着钱袋走在他们身后,为他们看中的玩意儿买单。


    孔悬厌缓缓走在最后,四下瞧了瞧周边之境,脸上神情淡然得看不出丝毫情绪。


    兴许是在乾元山上闭关太久,这人世间的热闹,他提不起兴趣。


    不知怎的,有辆马车失控,在街上横冲直撞。


    有人大喊了声“小心马车”,街两侧人群纷纷往内挤去,怕被疾驰的马车撞到。


    周遭声音嘈杂,伴随着女人与小孩的尖叫声。


    孔悬厌眼角余光往旁侧瞥去。


    街的对面,有个举着伞的白衣女子正看向这边。他倏忽与她对上视线,本慵懒无趣的眼眸里瞬时浮现出错愕之色。


    他心下一惊,眼睛不由睁大,其间满是不可置信。


    失控的马车横冲疾驰而来,从孔悬厌眼前跑过。


    不过一眨眼间,街对面的女子便消失不见。


    孔悬厌震惊之色未从脸上褪去,便又恍神不解。是……错觉么?


    他转身欲往街对面而去,身子另侧突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只冰凉的手,连指间都泛起丝丝寒意。


    孔悬厌怔住,楞楞的、满眼错愕回头。那个举着伞的白衣女子就这般出现在他眼前。他睁大眼的瞬间,漆黑眼眸随着心中的震惊而剧烈颤动着。


    她亦望着他,那双水灵漂亮的眸子里清晰倒映着他的面容。她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是浅浅笑意。


    “四师兄。”她轻轻呼唤着他。


    他忽然握紧了她的手。


    他温暖的掌心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


    她笑吟吟看着他,眼底笑意更深了些。


    周围的喧闹与嘈杂,仿佛在一瞬间消失,街上热闹繁华的场景也在刹那间消退不见。


    此时他眼中所见,唯有眼前人。他耳边所闻,只剩下她那带着些许笑意的轻轻嗓音。


    “我回来了。”


    第84章


    这一声, 恍若隔世。


    孔悬厌直愣愣盯着她看,心中翻涌的情绪犹如决堤的潮水,猛然间倾泻。可他不敢擅动, 他害怕眼前之人不过是他因思念而出现的幻象,他担心自己稍微做出点动作她便会就此消失在他眼前,他害怕他心中燃起的那点希望在眨眼后化为灰烬。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太明显。


    他只是看着她。


    只是看着她……


    倒是曲涟兮先笑了。轻轻的笑声却清晰传递到他耳中, 她嘴唇微启,好像在说着什么。


    孔悬厌没仔细听, 只隐约瞧见她微微张开又合上的粉唇。


    他看着眼前这张他日夜想念的面容, 他仍觉着不敢置信。就在几日前, 他看见的还只是一棵没有反应的树,如今这人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她手上的冰凉提醒着他,他此刻并未做梦。她是真的存在。


    孔悬厌小心翼翼抬起另只手, 手指轻轻触碰到她脸颊时,他愣了愣,随后才将手掌覆盖而上。


    她的脸与手掌一般凉,像是才从冰窖中出来。


    但柔软光滑的触感一如当初。


    孔悬厌在见到她时便紧绷着的呼吸倏忽一滞,他有那么一瞬间没喘过气。然后他笑了。


    泛红的眼眶里有两颗泪自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


    曲涟兮不由怔住,脸上笑意迅速收敛回。犹记得,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见孔悬厌掉眼泪。


    她匆忙将伞放下, 将同样带着凉意的衣袖朝空气甩了甩, 而后抬起, 又小心翼翼的替他将脸上泪痕擦拭而去。


    “你怎么哭了?”曲涟兮仰头望着他:“我回来了, 你不高兴吗?”


    孔悬厌抓住她为自己擦眼泪的那只手, 稍用力一拽, 将她带入自己怀中。她身上的凉意袭来,却渐渐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包裹、抵消。


    曲涟兮眨了眨眼,而后笑道:“好吧,那我就当你方才是喜极而泣。”


    孔悬厌脸颊抵在曲涟兮头上,他闭着眼眸,小心着蹭了两下,极力隐忍了许久的呼吸却更显沉重。


    曲涟兮靠在他怀中,能清楚听见自他胸膛中传来的怦怦有力、却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的好快。


    她双手环上他的腰,享受着他身上的温暖,也想要仔细听听他的心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以一个“人”的形态存在了。


    有些怀念……不,是很是怀念。


    她往他衣裳上轻嗅了嗅。是淡淡檀木的香味。


    不远处街边有举着火把卖艺的小贩,他口中含酒,对准火把吐出。猛然有大火跃起。


    周围惊呼声骤起,笑声伴随着阵阵鼓掌声随之而来。


    曲涟兮下意识闭上眼,扭头看向另一侧。可另一边,却是点起烛火叫卖花灯的摊子,四处皆是明亮的光。


    “砰——”


    夜空中烟花绽放,明晃晃光芒闪现,将此间幽暗夜色驱散。


    曲涟兮紧皱起眉头,不自在的难受感觉瞬间将她从温暖中抽离出来。她往孔悬厌胸口靠了些,一手攥紧孔悬厌的衣裳,另只手挡住眼睛,面色不安。


    孔悬厌回过神,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后将她稍稍推开自己怀抱,而后便看见一脸不安模样的曲涟兮。他诧异不解:“怎么了?”


    曲涟兮低下头,用双手胳膊挡住整张脸:“太亮了。”


    太亮了?


    孔悬厌眉心蹙起。虽有不解,却还是迅速捡起方才被曲涟兮放在旁边的伞,他挡在她身前,伞面遮挡在她身后。


    但曲涟兮还是有些不自在。


    孔悬厌抿了下唇,将伞塞进曲涟兮手中:“拿好。”


    曲涟兮乖乖听话将伞握在手中,本想说的话语尚在喉咙,身体便一轻。孔悬厌将她连人带伞皆抱起。


    她诧异瞬间,孔悬厌飞身而起,轻易跃上屋檐,身形瞬移,又显现于另个屋檐之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句“有人在飞上屋顶了”,顿时吸引了不少人抬头去看。可待他们真正去看时,孔悬厌的身影早已消失于远处夜色里。


    而后那话语便被人当做是戏言,也无人再议论。


    孔蓦然和曲阑珊、牧丞曳走出些距离后猛的发现少了个人。三人同时往后看去,本该走在他们身后的孔悬厌此时已不见身影。


    曲阑珊急忙往周围看了一圈,不解:“嗯?爹呢?”


    孔宅。


    孔悬厌将曲涟兮抱回自己房间,将她放下瞬间,往后甩袖而去,灵力横冲出去,房中点亮的烛火悉数熄灭,连院中也只剩下两盏闪烁着点点微弱烛火的院灯。


    房门与两扇窗同时合上。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好了。”孔悬厌抬手按在曲涟兮肩上,轻道:“这里不亮了。”


    曲涟兮缓了缓,才将挡着脸的胳膊小心翼翼放下。她使劲眨了眨眼,又小幅度摇了下脑袋,这才真的缓和过来。


    她稍稍抬头,便对上孔悬厌那关切亦担忧的眼神。


    她朝他笑了下。


    孔悬厌直问:“你是不是还没恢复?”


    “这个……算是吧。”


    孔悬厌蹙眉:“什么叫做‘算是’?”


    “那就是。”


    “……”


    孔悬厌眼神不由凝重了些,显然并未被曲涟兮这随意的解释敷衍过去。


    但曲涟兮现在不想说,他便没有继续追问。她能回来已经是令他很值得高兴的事了,与她再见的这种欣喜时候,不便多问,破坏此时温馨气氛。


    曲涟兮轻抿了下唇,默默转过身,背向孔悬厌。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她的事。


    若是按体内灵力来看,她并无大碍。这些年在乾元山以雪楹花树本体生长、吸纳灵力存活的日子,所积蓄的灵力已然足够。


    而她直至如今才出现……是因之前流光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的那一魂一魄。她不缺灵力,可却很难彻底从沉睡中醒来。


    她能感觉到雪楹花树周围的变化,也能听见孔悬厌、孔蓦然和曲阑珊,还有更早之前师傅、师兄师姐他们还在乾元山时,在树下与她偶尔闲聊讲的那些话,可她没办法做出回应。她的身体就像是被死死禁锢在那巨大的树身之中,四肢皆被藤蔓缠绕,怎么也挣脱不开。


    如今她虽从如囚笼般的树身中强行挣扎而出,也活生生站在孔悬厌身前,可到底还是有缺陷,并非如以前那般完好。她此时最大、也最明显的缺点便是,不能直面热烈明亮的光。


    刚脱离树身时,她连那浅浅月光都觉得刺眼。这三日下来,倒是好了些,晚上还算正常。可白日里,却是一点儿也离不开伞,就连赶回京都的路上,她都是白日寻个阴暗处歇息,晚上再赶路。


    她被生生抽离而去的一魂一魄不比散去的灵力,那几乎是无法恢复的。


    彻底恢复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流光取走的那一魂一魄拿回,重新放回她体内。可曲涟兮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是从流光手里夺回那一魂一魄,如今的她,怕是连覃蒼山的结界都进不去。毕竟,在她与流光所做的那个交易里,她与覃蒼山自那时起便不再有任何联系。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以后是否会有更严重的情况。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起码,在她以树身而活的那些年里,她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曲涟兮脑袋低垂而下,小小身影被屋内的黑暗笼罩,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借着院中那细微的光亮瞧见些许她消瘦的身影轮廓。


    有人被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孔悬厌下巴抵在她头顶,双手环抱着她腰身,身上所带的檀木清香即刻将她包围。


    曲涟兮不由一怔。


    “不愿细说的话,那就不说。”孔悬厌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你若没有完全恢复,那么接下来,我来帮你。”


    “曲涟兮,你不要再变成树了。”


    曲涟兮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


    她稍稍挣扎了下,转身面向孔悬厌,抬头时脸上已恢复温和笑意。


    孔悬厌低头望着她,眼神亦柔和。


    晦暗不明的屋子里,他们相拥着、在彼此温暖交汇下,四目相对。


    曲涟兮眼中笑意更深,她踮起脚尖,仰头在孔悬厌嘴角吻了下。很轻的一个吻,转眼间便分离。


    曲涟兮道:“我不会再变成树了,我好不容易回来的,我才不要再变回去。”


    孔悬厌轻笑了下,手臂稍用力,搂着她腰身的手便将她直接抱起。他转了个身,将她放于身旁茶桌上。


    曲涟兮稳稳坐下。


    孔悬厌俯下身,未有任何预兆便吻上她的唇。她唇瓣柔软,似有淡淡花香。


    曲涟兮闭上眼眸,顺势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肩,顺应配合着仰头迎接他的吻。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本平稳的气息乱的不成气候。


    她有些紧张,胸膛里那颗心脏迅速跳动着。她忍不住攥紧孔悬厌肩处衣裳。


    孔悬厌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抚在她脖颈,指尖顺着她颈线在她白皙皮肤上来回抚着。


    曲涟兮觉得痒,脑袋稍偏了下,紧贴的唇瓣忽的相离。


    缠绵却带着些许克制的吻在她的动作下提前结束。


    曲涟兮按着她肩膀,脸颊绯红,气息有些不稳:“有点痒……”


    孔悬厌在她唇上轻啄了下,不等曲涟兮紧张的情绪缓和,再次将她抱起。这回走向的是不远处的床铺。


    借着院中自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少许光亮,孔悬厌准确将曲涟兮放于床上。而后拿过旁边的被褥盖在曲涟兮身上,小心着替她掖好了被角。


    曲涟兮微微皱了下眉,眼神略有疑惑。


    孔悬厌起身时,她迅速从被褥中伸出手抓住了他手腕。她问:“不继续了?”


    孔悬厌愣了下,回头时于床边坐下。


    他伸出另只手抚上曲涟兮脸颊:“你才回来,还是多休息。乖,听话。”


    曲涟兮紧抓着他手腕不放,眼神坚定:“可我不累。”


    怕孔悬厌不信,曲涟兮又立刻解释道:“我只是不能见太刺眼的光,不代表我身体不行。”


    孔悬厌轻挑了下眉,眼中有抹无奈笑意浮现,他忍不住轻笑出声,顺势在曲涟兮脸上捏了捏。柔软好捏的脸蛋,手感极佳,一如曾经。


    他问她:“曲涟兮,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孔悬厌失笑:“我觉得你还是……”


    曲涟兮将他手往自己那边扯了些,坚定注视着他的眼眸里明显带着期待之意。


    她在期待些什么,孔悬厌心知肚明。


    孔悬厌扶额,抿唇,眼帘微垂,似是在思索。


    而后经短暂的思索过后,他将手放下,转眸看向曲涟兮,稍用了点力气在她脸上捏了捏:“你要是想改主意,现在还有机会。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保证我能对你温柔。”


    曲涟兮眨了眨眼,目光未改,依旧满是期待之意望着他。


    孔悬厌俯身在她唇上碰了碰,眼神骤变,原本克制着温和的眼眸迅速被一层占有意味所覆盖。


    他咬住她下唇,呼吸重了些:“曲涟兮,你现在没有改主意的机会了。”


    “……”


    第85章


    此一夜, 缠绵悱恻,酣畅淋漓。


    曲涟兮累得晕过去之前,才想起孔悬厌的耐力与体力有多好。时隔多年, 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他,对他的思念与爱意从未因时间流逝而消失,也因此,她对与孔悬厌之间的接触有所期待, 也并不排斥他对自己的作为。


    只是……


    累感十足。


    她甚至没来得及与孔悬厌知会一声,便从疲惫中晕睡了过去。之后如何, 她便不知晓了。


    曲涟兮从倦意中睁开惺忪眼眸时, 屋内视线昏暗, 不见寻常白日里的光亮。她有些渴,嗓子略微干涩。


    曲涟兮从被褥中伸出手,揉了揉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她往左右两边看去, 身侧无人,床上除她之外并无他人,屋内也不见孔悬厌身影。


    她缓了缓神,双手撑着床面悠悠坐起。手腕上多出个本没有的物件。


    “嗯?”


    她抬起手腕放于眼前仔细瞧了瞧。是一串由上品紫檀木雕刻而成的佛珠。珠粒整整二十四颗,其上皆雕刻着些她看不懂的古怪纹样。


    这显然是孔悬厌在她熟睡时为她戴上的。


    她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收回手,再抬头时, 见房间的两扇窗皆被玄色帘布遮挡, 房门前立着一道无任何雕刻的实楠木屏风, 些许光线自门的缝隙照进屋子, 却又被屏风挡住, 未曾照进里边来。


    也因此, 曲涟兮分辨不出此时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转头, 床边矮柜上整齐叠放着一套新衣裳,是她喜欢的鹅黄色。


    曲涟兮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拿过衣裳换上。极为合适,很是贴身,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


    她行至屏风前,深吸口气,像是鼓起勇气般准备绕过这道屏风开门去往屋外。可深吸进去的气才吐出,门外忽的响起脚步声,她诧异的刹那,房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刺眼的白光瞬间照进来。


    曲涟兮立即闭上眼,毫不犹豫背转过身去。


    房门很快被关上。


    孔悬厌端着饭菜过来,曲涟兮慢悠悠转过头去看他。


    四目相对。曲涟兮眨巴眨巴了眼,然后朝他露出个笑来。


    见曲涟兮已经醒了,孔悬厌轻挑了下眉头,而后单手托起木托盘,一手牵起曲涟兮的手将她带去桌边坐下。


    他将饭菜整齐摆于桌上,又给曲涟兮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


    曲涟兮的确是嗓子干涩,便也不客气的端起就是大口喝下。一杯水,一口喝完。


    孔悬厌又给她添满。


    曲涟兮笑着道了声谢。


    孔悬厌“嗯”了一声,淡然又道:“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曲涟兮愣了下,才端起欲再喝的水杯在嘴边停顿住。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昨晚画面,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继续饮水,可脸颊却是不受控的发烫。


    她别开视线,轻声回应了句:“挺好的……”


    孔悬厌从喉间再次发出个“嗯”音,随后又问:“你如今的情况,白日能出去么?”


    曲涟兮摇头:“暂时不能。”


    “那等天黑后再带你去见见阑珊那位心上人。”


    曲涟兮点头:“好。”


    她将杯中水饮尽后,放下水杯:“你应该已经见过那人了,你觉得他如何?”


    “还行。”


    曲涟兮追问:“‘还行’具体的意思是?”


    孔悬厌往曲涟兮身前碗中夹入两片肉,又将特意为她炖的乌鸡人参汤推至她碗边,眼神示意她一定要将这补汤喝完。


    曲涟兮只匆匆瞥了眼,而后笑吟吟看着他:“你和我先说说嘛,我提前了解一下,免得到时候与他见面时说错话,平白生出些尴尬来。那多不好。”


    孔悬厌道:“那人是个捉妖师,叫牧丞曳。牧原的牧,丞相的丞,摇曳的曳。”


    “从面相上看,他与阑珊倒是相配,高高大大,俊俏倜傥。再看性格,阑珊爱闹,他比较沉稳,算是互补。至于家世……他是孤儿,将他养大的师傅在五年前因病亡故,据阑珊所言,他一向独来独往,并无交心好友。”


    曲涟兮一愣,很快又郑重着点下头。最后这个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在他面前随便提起,免得他听着心里不舒服。


    孔悬厌用筷子敲了敲她面前一动未动的碗,提醒道:“其余的事,在你见到他们之后便会知晓了。现在,你得好好吃饭,这乌鸡人参汤是我亲自炖的,花了一个多时辰,里面还放了好几种大补的草药,对你身体好,必须要喝完。”


    曲涟兮愣了愣神,她低头看着那碗添加了许多草药、看起来就很苦的鸡汤,然后朝孔悬厌露出个无辜笑容来:“四师兄,这个鸡汤看起来有点苦,我一定要全部喝完吗?”


    “你说呢?”孔悬厌朝她挑了下眉,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已经给了曲涟兮肯定的回答。


    曲涟兮深吸口气,心想:不管了,毕竟是四师兄花了一个多时辰为自己炖的补汤,就算是很苦,也必须要喝完!


    她端起那碗汤,憋着一口气仰头就是大口饮下。


    数种草药混合的苦涩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她紧皱着眉,将那口气憋住,直至全部喝完,才重重的缓了口气。


    她捂着嘴,忍住胃里的些许翻涌。


    见她这般反应,孔悬厌眯了下眼:“有那么难喝么?”


    “这个嘛……”曲涟兮缓了缓气息:“因人而异。”


    反正她觉得苦。


    但看孔悬厌这诧异模样,想来他是试过味道,并且他不觉得难喝。


    曲涟兮道:“我想吃糖。”


    孔悬厌淡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我嘴里好苦!”


    “吃饭时,不许吃糖。”


    曲涟兮撇了撇嘴,正准备撒娇闹一下,孔悬厌却好似已经猜到那般,抢在她之前再次出声:“吃完饭再说。”


    “……”曲涟兮扁着嘴,模样委屈。


    孔悬厌无奈,妥协道:“吃完饭就去给你买。”


    曲涟兮立即拿起筷子:“一言为定!”


    “嗯。”


    曲涟兮大口吃着饭菜。她已经很久不曾吃过东西,这种感觉简直是久违了。


    她忍不住眯起眼抖了抖肩膀,一脸满足意味。


    “对了,”她腮帮子鼓鼓的:“四师兄,等会儿你去买糖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沉酥坊捎带些糕点回来?”


    孔悬厌答:“可以。不过可能要换家糕点铺子。”


    曲涟兮看向他,眼神略显疑惑。


    “沉酥坊老板离世后,子女不如他那般尽力,生意一落千丈,没多久便关门了。如今那家铺面已经换成一家香粉铺子。”


    前几日孔悬厌随孔蓦然和曲阑珊来京都时,他也曾问起过糕点铺子的事。只不过他记忆中那几个铺子已经不存在这京都城中,被其余铺子取代。


    唯一一个还留存的百糕阁也已经换了新的名字,换了老板,甚至选了新的铺面。


    京都城依旧热闹繁华,满目盛景。只是对于曾经的旧人而言,这里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不再如往昔。


    曲涟兮愣了愣,默默将嘴中食物咽下。


    沉默的片刻时间里,她将碗里的食物吃完,将筷子小心着放在旁边。而后她喝了口水,将方才生出的那点复杂情绪一并咽下。


    她笑道:“那你买你觉得好吃的糕点就行,我相信你的口味。”


    “嗯。”孔悬厌微颔首:“还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带的么?”


    “嗯……酒?”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酒了。那微微苦涩,有点辣,却令人感到怀念的味道。


    “这个不行。”孔悬厌直接拒绝。


    “就一点点?”


    “不行。”


    曲涟兮闷哼了声:“那就没了!”


    孔悬厌将桌上碗筷收拾回木托盘中,起身:“你先歇会儿,等会儿蓦然和阑珊会来看你。”


    曲涟兮一惊,立即跟着站起身来,整张脸上明显写着紧张和些许不知所措。自她将两个孩子生下后,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在乾元山时,她偶尔能听到他们在树下的玩闹声,感觉到他们身上与她相同的气息。


    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何模样。


    她咬了下唇,伸手抓住孔悬厌的衣服,犹豫了下,仍开口问:“万一我和他们期待中的不一样怎么办?”


    孔悬厌淡然:“那你揍他们。”


    曲涟兮微微蹙眉:“我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


    孔悬厌看向她:“我也是认真的。他们要是对你有所嫌弃,我不介意你动手揍他们,你要是不好意思下手,我可以帮你。不过先提醒你一句,我下手比较重,可能会打残。”


    “……”曲涟兮往他手臂上用力拍了下:“四师兄!!”


    孔悬厌抬起另只手在曲涟兮脑袋上揉了揉,嗓音有些许无奈:“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躺着再睡一觉。”


    “可……”


    “等他们来了,你的顾虑便不存在了。”孔悬厌转而捏住她的脸,稍用力扯了下。


    曲涟兮吃痛,当下拍开他的手。


    孔悬厌失笑:“我去给你买糖和糕点,你歇着吧。”


    “哦……”


    孔悬厌离开后约摸小半个时辰,曲涟兮在屋中待的着实无聊。她想出去,可却碍于屋外此时还明亮晃眼的光而被迫放弃那个念头。


    夏日的白昼很长,阳光更热烈刺眼。她不想受伤,也不想给孔悬厌制造麻烦,虽无聊,却也只得乖乖待在屋子里。


    她横躺在床上,抬起双腿,其与墙面保持平行。她两眼呆呆的望着房梁,时不时眨那么一两下。


    眼眸微微失神,似是已神游。


    “叩叩叩——”房门忽被敲响。


    曲涟兮一愣,迅速回过神来,抬着的双腿随即放下,一个翻身下了床。


    她站直身体,深呼吸两次,又拍了拍身上衣裳,将因方才躺着而起的些许褶皱捋平。


    “阿娘?”曲阑珊小心谨慎的呼唤声自门外传来:“阿娘,您休息好了吗?我们现在可以进去吗?”


    曲涟兮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而后再次深吸口气,才道:“可以。”


    她注视着房门的方向。


    房门先是从外面被推开一条小小的缝,然后房门有瞬间的大开,站在外边的两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屋子,而后“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房门,旁侧架子上的花瓶随之颤了颤。


    曲涟兮:“……”


    那声响动后,进屋的两人也是愣了愣,大抵是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孔蓦然道:“你怎么用那么大劲,门都要塌了!”


    曲阑珊撇了撇嘴:“我都没用多大力气……”


    曲涟兮轻笑了声,道:“无妨。”


    孔蓦然与曲阑珊顿了下,而后同时朝曲涟兮那边看去。


    他们站在屏风边上,曲涟兮立身于床铺前,三人互相瞧着,仔细打量着对方,一时间倒是谁也没先迈开步子。


    曲涟兮望着他们,笑意不自觉浮现于脸,眼中欣慰之意赫然。她不在的这些年,他们都已经这么大了,莫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感动与喜悦之余,她又觉得有些难过。


    她眨了下眼,鼻间泛酸,眼中有水汽迅速氤氲而上,弥漫至整眼。她眼眶红了,在眼泪要掉出之前抬起手将那泪抹去。


    孔蓦然和曲阑珊对视一眼,立即走向她。


    曲阑珊伸手握起她的手,眼神担忧:“阿娘,您怎么了?”


    曲涟兮深呼吸了下,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只不过情绪在此时并不受她的控制,看见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感受着他们身上传来的与她相呼应的气息,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她将曲阑珊的手紧握在手中,想笑,但眼泪却先掉下。


    曲阑珊有些慌乱,连忙抬手帮她去擦眼泪。


    孔蓦然和曲阑珊对视一眼,他转身去桌边倒茶,曲阑珊见状,随即牵着曲涟兮的手走向桌边,而后轻扶着她胳膊让她坐下。


    孔蓦然将茶杯递到她身前:“阿娘,先喝口茶缓一缓。”


    曲涟兮点头,也是立马端起那杯茶。兴许是与多年未见的儿女正式初见面,她手有些抖,却还是递到嘴边,将那杯中茶一饮而尽。


    见曲涟兮饮茶时的透露出的些许豪气,曲阑珊笑道:“这种值得庆祝的场合,要是有酒就好了。”


    闻言,曲涟兮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她:“有吗?”


    曲阑珊却看向孔蓦然,笑吟吟开口:“哥?”


    孔蓦然:“……”


    他扶额,似有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自喉间发出。他起身:“知道了,我去拿。”


    曲阑珊抬起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头:“要两坛。”


    “知道了,两坛。”


    孔蓦然很快出了房间。


    曲阑珊抱着曲涟兮手臂,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偏头靠在曲涟兮肩上。


    曲涟兮愣了下,身体下意识僵住,心弦骤紧。


    曲阑珊双眼闭上,双手紧紧将她胳膊抱在自己怀中,嘴角悠悠上扬:“阿娘,您能够回来真的是太好了。”


    曲涟兮缓了缓神,伸出另只手覆盖上曲阑珊手背,又轻拍了拍。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她生下他们后也没照顾他们,再见便是现在。


    她心里很过意不去,是暗暗揪心的疼痛。


    可她什么都没有,他们也什么都不缺。她不知该如何补偿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去弥补她空缺在他们生命里的这些年。


    “我……”


    房门忽被打开,又迅速被关上。曲涟兮的话忽被打断。


    孔蓦然抱着两坛酒过来,放在她们面前。可他略显有些担忧:“阿娘,您确定您现在可以喝酒么?不会影响到您的身体?”


    曲阑珊睁开眼,松开紧抱着的曲涟兮胳膊。孔蓦然提到了这事,她倒是才想起来,曲涟兮才从树身变回人形,这喝酒会不会对她的身体有影响?


    曲涟兮盯着面前酒坛,眼眸瞬间亮起光来:“只是酒而已,又不是毒-药。没问题!”


    她笑着:“我酒量还行,能喝不少,别担心!”


    有些话在清醒的时候难以启齿,但喝酒之后,情绪一上来,那她心中想要对他们说的话自然而然便会说出口。


    酒壮怂人胆。这句话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适用。


    曲涟兮站起身,将酒坛封口的厚实暗红布条扯开,密封许久的酒重见天日,醇浓酒香四溢,瞬间弥漫至整个屋子。


    她嗅了嗅,有桃花的香味。


    孔蓦然道:“阿娘,这是三年前我亲手酿的桃花酿,前几日爹跟我们回京都,我才从桃花树下挖出来。”


    曲阑珊笑道:“阿娘,哥酿酒的手艺可是一绝,他还自创了几种酒,比爷爷酿的还好喝!”


    她口中的“爷爷”,指的自然是齐徊闵。


    曲涟兮瞬间惊喜:“这手艺不错。”


    师傅酿的酒已算是佳品,若是比那些还好喝,那岂不是佳品中的佳品。


    孔蓦然又道:“不过之前存的那些被爷爷拿走了,新一批的酒今年春分时才酿下,尚未好,不然便拿来给您喝了。”


    曲涟兮愣了愣神:“师傅回来过?”


    孔蓦然点头:“过年时回来过,不过只住了三日,便又走了。”


    曲阑珊补充:“临走前还把哥的酒窖给清空了!这桃花酿要不是一直埋在树下没挖出来,否则也一定被爷爷给拿走了!”


    曲涟兮轻轻笑出声来。这确实是师傅的作风。


    嗜酒如命,无酒不欢。


    她问:“那……他还好吗?人还精神么?”


    曲阑珊抱起酒坛,将其中香醇美酒倒入杯中,一边接话道:“他老人家健朗着呢,早些年突破至地仙境界,四处游历玩耍,逍遥自在的很,大部分的时候都找不到他人,我这要成亲的消息传去给他,也还没得到他回复,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赶回来。”


    曲涟兮笑:“若是他收到了消息,哪怕没回复,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曲阑珊笑着将酒杯递到曲涟兮身前:“阿娘,试试。”


    曲涟兮点头,接过那杯酒。喝之前,她先递到鼻下嗅了嗅那好闻的桃花香味,而后才小抿了口试试味道。


    酒自喉间而下,没有记忆中所喝酒的辣味,反而有丝丝甜意。饮下后,香味在口中蔓延,久久未曾消退。


    她很是惊喜,这酒好喝!


    而后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感慨酒佳之余,又觉余味无穷,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曲涟兮问他们:“你们两个,酒量如何?”


    孔蓦然如实答道:“我酒量还可以,不过平时不怎么喝酒,喝时也至多一个白玉酒壶的量。”


    曲阑珊抬手摸了摸鼻子,略有几分心虚意味道:“那什么……我酒量挺一般的,不能多喝。超过一壶,我就要醉了,醉了就容易……发疯。”


    曲涟兮挑了下眉,嗯……果然是她亲女儿!


    孔蓦然倒是各方面都比较像孔悬厌。但他更爱笑,眉目间更显温和,性格也较显活泼些。


    曲涟兮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指着面前尚未开封的那坛桃花酿道:“既然你们不准备多喝,那这坛酒就归我了,那坛你们俩分着喝。”


    曲涟兮从这边绕出去,步伐坚定的走到另侧,抬手就给那坛桃花酿开了封。


    她抱起酒坛时,孔蓦然和曲阑珊瞳孔有瞬间的震动,而后两人迅速伸出手,一人一边按住了她手腕,异口同声喊道:“等一下!”


    “怎么了?”曲涟兮不解。


    孔蓦然问:“阿娘,您确定您真的能喝这么多?”


    曲阑珊顺着他的话又说:“您这么久才回来,身体可能还没恢复,要不,少喝些?”


    “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能喝不少!”曲涟兮往后退了两步,挣脱开他们的手。她背过身去,抱起酒坛便是毫不犹豫的大口饮下。


    她喝酒这事,就得趁孔悬厌不在的时候。他要是在这儿,肯定不让她喝!


    再者,美酒到嘴边,如此香醇可口,着实是馋,怎能不喝?


    好不容易算是活过来了,总得随着自己心意尽点兴才是。就今日这一回,往后一定控制~


    孔蓦然和曲阑珊站在她身后,互相对视一眼后,神情是同样的担忧。


    曲阑珊抬手搭在嘴上:“哥,你说,等会儿要是爹回来,看见阿娘喝多了,会不会骂我们?”


    孔蓦然无奈:“你觉得呢?”


    “嗯……”


    曲阑珊回头看向桌上另外一坛桃花酿,朝它伸出手:“既然如此……”


    孔蓦然立即抓住她手腕:“你想干什么?”


    “我要是也喝醉了,爹就不会骂我了。”曲阑珊一把甩开孔蓦然的手,抱起酒坛跑到窗边,有模有样的学着曲涟兮的样子大口大口饮下。


    孔蓦然僵硬在原地,嘴角抽了抽,一脸生无可恋。


    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逃离此处,不然等爹回来后看见她们俩喝醉酒发酒疯、而自己清醒的场面,自己绝对要遭殃。


    可他转念一想,他要是离开这里,暂时不能见明光的阿娘跑出去受伤了怎么办?阑珊这丫头喝醉酒发疯闹事又怎么办?万一她们两个喝醉后互相不认识,忽然打起来了怎么办?!


    孔悬厌抬手挡住额头,面色惶恐,带着些难以置信。他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一大堆,齐刷刷涌现。


    脑仁疼。


    曲涟兮激动的嗓音忽然响起:“我喝完了!”


    孔蓦然大为震惊:“什么?这么快!”


    曲阑珊立即举手:“我也喝完了!!”


    “什么!!”


    “唉!”孔蓦然叹气。


    她们俩是属什么的?这喝的也太快了吧!桃花酿尝起来虽是甜的,可到底是酒,不是白水啊!


    来个人救救我吧!!


    爹啊,您什么时候回来!!


    第86章


    孔悬厌提着糕点与糖回到孔宅时, 已是黄昏。白日里热烈明亮的阳光已经褪去,暖黄光晕自天际缓缓照来,只是空气里的燥热并未散去, 四处弥漫着热意。


    尚未到自己院子,便听见从院中传来的笑声。


    笑声不小,满是愉悦与得意。


    孔悬厌推开院门,院中无人, 但房门却微微开着条缝隙。他眯了下眼,大步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才所听的笑声从屋中传来。


    孔悬厌能听得出来, 这笑声分别来自曲涟兮与曲阑珊, 只是, 并非正常情况下的笑。而是……


    有酒味透过微开的缝隙中飘出。


    孔悬厌眉心稍蹙了下,眼中有丝无奈一闪而过,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 稍做了些心理准备要直面两个喝醉酒后发酒疯的家伙。而后他才伸手推开房门,进入房间后反手将房门合上。


    屋中弥漫的酒味更甚,空气里还有些别得东西的香味混合。似乎有些像……


    胭脂。


    绕过屏风,孔悬厌见眼前所见,整个人瞬间僵硬在原地,眼里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此时房中桌上,摆满了各种胭脂香粉, 基本全部打开, 大抵是因喝醉后手不太稳, 些许香粉抖落在桌上, 地上还有一盒被踩坏的胭脂盒, 大红的颜色直接粘在地板上。


    桌上的另一端, 是坐在椅子上, 表情截然不同的两个男子。


    左边的,是不知何时被拽拉过来这里的牧丞曳,平日里他高高束起的马尾已被放下,长发被编了多条小辫,辫子上还扎着些小花。


    他脸上五官,没有一个部位逃过“毒害”,嘴上抹着的口脂是大红色,但并未抹仔细,有两道痕迹顺着嘴角滑下,脸颊处却扑打着粉色的香粉,眼睛周围抹着不知何物,只知那艳红色将整个眼圈包裹,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两拳。


    他端正身姿坐于椅上,双腿分开约半臂距离,双臂环抱在身前,神色淡然的出奇,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出来的表情。


    而右边,是满脸写着生无可恋的孔蓦然。


    他的情况不比牧丞曳好,全脸都涂抹着粉色,粉色口脂、粉色香粉。束冠的发已经被放下,左右对齐的编出两个麻花辫,辫子上还绑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粉色流苏。


    他两眼失神,浑身散发着颓意,仿佛对这人间世没了眷恋。


    而将他们两人“打扮”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显然是手里拿着胭脂还在往他们脸上胡乱抹上去的曲涟兮与曲阑珊母女。


    孔悬厌:“……”


    他眉角挑了挑,太阳穴突突的,莫名觉得眼睛不适。


    孔悬厌觉得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趁他们还未注意到自己进屋,他打算先行离开。此等画面,委实不能多看。


    他才转身,身影转动瞬间,孔蓦然失神的眼眸瞬间恢复。


    孔蓦然睁大眼,大喊出声:“爹!”


    孔悬厌:“……”


    他被迫停下。


    正往孔蓦然脸上抹胭脂的曲涟兮手顿了下,充满醉意的眼睛使劲眨了眨,然后将手指上尚未抹完的胭脂悉数抹在孔蓦然脸上。


    旁边曲阑珊脸上的笑容在听见那声“爹”后立即僵住,手上动作自然停住。她小心翼翼转过身去,正巧与转回来的孔悬厌对上视线。


    “啪嗒——”曲阑珊手里的胭脂盒忽的掉落在地。


    她眨巴眨巴眼睛,心虚赫然:“爹……”


    牧丞曳随即站起身来。


    曲涟兮转过身时,孔蓦然随之站起。


    没了曲涟兮和曲阑珊身形的阻挡,孔蓦然和牧丞曳那两张脸更显清晰出现在他眼前。孔悬厌挑了下眉,眼睛好像更不舒服了。


    他抬手扶额,视线别开往旁侧,不愿再看。


    他深吸口气,也顾不上细究到底是谁把酒带来这里,孔蓦然和牧丞曳两个又为何会被折腾成这样。他摆了摆手:“赶紧出去洗洗。”


    孔蓦然得此机会,自然是毫不犹豫点头,道了句“是”之后,便大步走出房间。


    曲阑珊虽然喝醉,可孔悬厌的压迫感在此,哪怕他并未说重话,她心中也有几分惧意。她想走,可忽的腿软,才迈出一步,便一个踉跄往旁边倒。


    牧丞曳在她腰身要撞于桌上之前,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曲阑珊抬起头,露出个笑来:“不好意思,腿软了。”


    “……”


    牧丞曳稍弯腰,揽过她腰身将她带起,她只觉身体有瞬间的失重,而后便被扛于他肩头。


    曲阑珊踹了踹腿,有些不满的拍打着他肩膀:“你这也太不仗义了,咱们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你好歹背一下我……你这扛着我……”


    她觉得胃里好像有一阵翻涌:“我要吐了……”


    牧丞曳一惊,立即走向孔悬厌,与其颔首示意后,迅速扛着曲阑珊走出房间。


    很快,屋中便只剩下孔悬厌与曲涟兮,还有满桌遍地的狼藉,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重酒味。


    孔悬厌看着曲涟兮,曲涟兮朝他露出个笑容,试图争取宽大“处理”。


    孔悬厌眯了下眼,眼神轻飘飘瞥了眼旁侧乱糟糟的桌子,他带回来的糖与糕点倒是没地方放,便转而走向窗口,将东西放在窗前的长柜上。


    然后他就站在那里,背对曲涟兮,一手撑于长柜柜面、一手扶额的模样像是有些不悦。


    曲涟兮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儿,短暂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扯了扯他衣裳,小心翼翼出声:“四师兄……你生气了吗?”


    方才还有的醉意,这时候倒是没剩多少。


    没得到孔悬厌的回答,她稍用了些力气拽了拽他衣裳,直接道歉:“四师兄,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去喝酒,还在喝醉了之后跟着阑珊一起闹,把你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你别生我的气了,我现在就帮你收拾干净!”


    语毕,曲涟兮便是真的转身,准备先将那凌乱的桌子整理干净。


    可才转身,手腕却被人抓住。


    她楞楞着转头,对上孔悬厌那深邃漆黑的眼眸。他脸色淡然,神情平静,倒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


    曲涟兮眨了眨眼,嘴唇轻抿了下:“四师兄,我……”


    “先坐下歇会儿吧。”


    孔悬厌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另只手轻按着她肩膀让她坐好。曲涟兮望着孔悬厌,眼中有一丝疑惑浮现。


    她的确是喝醉后做错事了,把这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她记得,素日里四师兄最爱干净整洁,他在乾元山的房间都不让人随便进的,可为何,四师兄他现在好像没生气?


    她伸手揪住孔悬厌衣袖,仰头看着他:“四师兄,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孔悬厌伸手将她脸上沾着的些许胭脂香粉抹去,轻道:“你乖乖在这里坐会儿,我让人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和给你更换的衣裳,外面还是黄昏,没彻底天黑,别乱跑出去。”


    曲涟兮乖乖点头:“嗯,我不会跑出去的!”


    孔悬厌嘴角勾了勾,又问:“更换的衣裳要什么颜色的?”


    “嗯……”曲涟兮仔细思考了一番,眼角余光瞥向桌上那盒正对着她的粉色口脂,答:“粉色!”


    “好。”孔悬厌捏了捏她的脸。


    “嗯!”


    孔悬厌转身走向窗边,将长柜上的糖和糕点拿过来,皆拆开后分别摆在曲涟兮两侧。他道:“你左手边这个是糖,右手边是糕点,你可以一边吃一边等。”


    曲涟兮笑着点头:“好!”


    孔悬厌很快离开房间,脸上的温和在关上房门之后敛回去大半。他轻摇了下头,眉心微微蹙着。


    命人准备沐浴热水与更换衣裳后,孔悬厌转身去寻孔蓦然。


    孔蓦然在他自己院中井边,他身上那件满是脂粉气味的外衣早已被脱下后丢到一旁,衣袖挽起至胳膊肘。身前盆中、桶中皆是他自己方才从井中打上来的水。


    他用布巾使劲擦拭着脸上的脂粉,白色布巾被粉色脂粉沾染,盆中水也很快被染上颜色。


    他无奈着叹息一声,重复三遍后才确定自己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也没有被脂粉涂抹过的奇怪感觉。


    他将木桶提至身前,准备将头发再清洗三遍。


    孔悬厌缓步行至他身前,孔蓦然感觉到有身影覆盖而来时,抬起头来。


    “爹?”他立即站起身:“您怎么来了?”


    孔悬厌道:“蓦然,自今日起,不论是何种酒,不许出现在孔宅。”


    孔蓦然诧异:“所有的酒?”


    “是,所有的酒。”孔悬厌话语肯定:“你若是想酿酒,可以去外边买个新院子专门用作酿酒,你想酿多少都无所谓,只要别将它们带进孔宅,也别再让你阿娘喝就行。”


    孔蓦然回想起不久之前他所经历的事,仍觉得可怕。爹的话极其有道理,绝不能再让阿娘喝酒,尤其是不能让她跟着阑珊那个丫头一起喝!她们两个同时喝醉,对他们而言那简直就是灾难!


    他郑重点头:“知道了,今夜我便让人将宅中所有酒清出去。”


    “嗯。”


    入夜时分。


    孔宅客房。


    下人将房中床铺整理好后,将沐浴热水与屏风搬入屋中,更换衣裳整齐放置在床上,而后迅速退出屋子,离开院子前,亦将路上挡路的石子全部清理。


    约摸一盏茶功夫后,孔悬厌牵着曲涟兮的手从外面走来。院中烛火悉数熄灭,只凭着些许月光前行。


    所幸,一路通畅。


    醉酒后的曲涟兮呆愣愣的,虽然不闹了,但身体好像有些罢工,不怎么愿意自己主动做出动作。


    孔悬厌将她带进房间,脱下她身上那身酒意与脂粉味混合的衣裳,抱着她一起进了浴桶。


    曲涟兮靠在孔悬厌身前,身体被热水包裹,自浴桶中升腾起的热意将他们容纳其中。


    曲涟兮闭着眼,呼吸平稳,模样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孔悬厌用浸湿的布巾动作轻柔的替她擦拭着脸,又将她脖子小心着擦了遍,她浸入水中的那部分头发也被他细细捋顺。


    “四师兄……”曲涟兮嗓音轻轻,像是睡梦中的呢喃。


    “嗯,”孔悬厌轻声回应着她:“我在。”


    “四师兄,”她又喊他:“你能不能活得久一些……”


    孔悬厌挑了下眉,问:“久一些是多久?”


    “大概……五百年?”


    “那么久啊。”孔悬厌轻笑了一声。


    曲涟兮眉心轻皱了下,她好似从孔悬厌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味。她不由紧张,从水中伸出手紧抓在他胳膊上,动作稍用力,虽不疼,可孔悬厌能清楚感觉到她往自己胳膊上的按捏感。


    孔悬厌有些诧异,可低头时,却发现她眼睛依旧闭着,似也没有要睁开之意。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楚她这会儿是不是清醒的。


    “曲涟兮?”他试着呼唤她。


    “可以的……”曲涟兮没来由说出这样一句。


    孔悬厌挑了下眉。


    曲涟兮又道:“你可以活这么久的……”


    “我可以……把我的寿岁分给你……”


    “你不要死在我前面……”


    “你不能死在我前面……”


    第87章


    曲涟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 她回到了她十五岁那年的乾元山,那时她才拜入乾元山不久,一切都是记忆中美好温馨的模样。


    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生长的花草树木, 连风里都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仰头是湛蓝天空,时有蒹葭白云与惊鸿飞鸟。远眺可见遥远之处人间之景,美不胜收。低头,是一眼不见底的幽幽山谷, 偶有凉爽的风自谷底吹拂而来。


    耳边似有笑声响起,清脆如铃, 随着风一并而来。


    而后她转身, 望见了从那条长长的石阶路上与叶洵比赛着谁先跑上山来的自己。她先一步迈上最高的阶梯, 叶洵随后踏上。


    不是重生后,而是最初的那个自己。


    石阶路的尽头,是坐在石头上一边擦拭着长刀、一边给他们充当裁判的宋珏。


    不远处的树下, 是被齐徊闵拉着一起喝酒的闻澊,秦芳意端着茶点从里边走出,笑着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而那树上,是双手枕在脑后,闭目而憩的孔悬厌。


    齐徊闵喝多了,转身就是一把将他从树上拽下。他站定后,似有个嫌弃的白眼翻过。


    欢声笑语响彻在山林间。


    令人无比怀念。


    越是看着, 越不舍得移开眼-


    曲涟兮睁开惺忪眼眸从睡梦中醒来时, 入目是满头白发的孔悬厌。她靠在他怀中, 能清楚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 和因此微微起伏的胸口。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 有点疼。她使劲眨了下眼, 又往孔悬厌怀里钻了些。


    孔悬厌自然接应她的靠近,双臂将她往自己怀中抱紧了些。


    曲涟兮没继续睡,小心着抬手捻起孔悬厌的一缕发丝在指间稍稍把玩。她盯着那如雪般的头发看了好一会儿,眼睛轻眨了下,眼中有一丝难过浮现。


    她是真的离开了很久……


    很久很久。


    他等得头发都白了。


    曲涟兮忽然意识到,当初流光取走她一魂一魄并不是对她真正的惩罚。背离覃蒼山真正的惩罚在于失去她心中所珍视的那段时间。


    那段她认为重要的人都在的时间。


    如今已过去几十年,她记忆中的画面已物是人非,不再如往昔。


    曲涟兮往上挪了些,孔悬厌将双臂力气稍放松些,任由着她动。她从被褥中伸出手,手指从孔悬厌后颈发根处轻轻伸入,手指从他发间钻入,指尖轻碰在他头顶。


    她闭上眼,将体内灵力汇聚至手指。


    她手指从他头顶往下顺捋而下,银白发丝顺着她手移动的方向渐渐变回最初的墨色。


    发梢丝丝发头发从她指尖滑落,整头白发随即重归于曾经那般漆黑。


    曲涟兮笑了下,还是黑头发看着顺眼。


    孔悬厌感受到什么,眼皮稍动了两下,继而缓缓睁眼。视线稍下移些,便迎上曲涟兮满是笑意的眼眸。


    他低头,用脸颊在曲涟兮头上轻蹭了蹭,嗓音带着几分尚未睡醒的倦意:“还早,再睡会儿。”


    而后重新闭上眼。


    曲涟兮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她牵过孔悬厌の手,无聊把玩着他修长手指,又玩闹似的捏了捏他手指上的指节,过了会儿又戳了戳他修剪整齐的指甲。


    “四师兄。”她轻轻喊他。


    孔悬厌闭眼出声回应:“嗯?”


    “等阑珊大婚之后,我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


    孔悬厌悠悠睁开眼,曲涟兮笑吟吟往他眼前凑了凑,让自己出现在他眼里。


    孔悬厌顺势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道:“好。”


    曲涟兮瞬时惊喜:“真的?”


    “嗯。”孔悬厌点头:“但前提是,要先解决掉你不能直视明光这个毛病。之后,你想去哪里玩,我都陪你去。”


    “好!”曲涟兮笑着抬手搂住他脖子,毫不犹豫便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下。


    孔悬厌愣了下,回神之间,曲涟兮掀开被子下了床。


    孔悬厌问她:“做什么去?”


    “昨天阑珊也跟我一起喝了不少酒,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现在已经天亮了。”


    “没事,初晨的光不算刺眼,我裹着你的外衣出去,把脑袋遮上,低下头走路就行。”


    孔悬厌挑了下眉:“那你自己注意些。”


    “知道了!”


    曲涟兮迅速换好衣裳,拿过孔悬厌的外衣盖在头上便出了房间。


    初晨阳光尚温和,她将头上衣裳往下压了压,又低下头,没让自己的脸有一丝一毫暴露在外的可能。


    孔悬厌调整好躺姿,准备再睡会儿。翻身时,头发从旁侧滑落,他下意识抬手将滑落的头发往后拨,却在看见自己头发颜色的时候愣住。


    他不由诧异,将脑后头发往前捋了捋,又使劲眨了眨眼,确定自己并非眼花。他这头发怎么……变黑了?


    然后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貌似刚才他睡觉时,曲涟兮在玩他的头发来着……


    “啧。”孔悬厌轻咂舌一声,嗓音有瞬间的无奈,可最后却还是勾起嘴角,有丝笑意从嘴角跑了出来。


    曲涟兮头盖着孔悬厌外衣,脚步匆匆行至曲阑珊房间。


    开门的,是牧丞曳。


    曲涟兮第一眼看见的并非是牧丞曳面容,而是他胸膛处。她眨了眨眼,而后才抬头去看他。她仰头注视着他,心中不由感慨:他长得真高,应该不比四师兄要矮吧?


    牧丞曳没想到她会来这里,眼中有明显的诧异神色。


    他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眼珠子不自在左右来回转动几次后才定睛对上曲涟兮视线。


    “嗯……”牧丞曳稍稍犹豫了下:“岳母大人?”


    曲涟兮一愣,似是被惊到,但很快露出笑来:“虽然这称呼听起来怪怪的,但,我接受了。”


    她又道:“阑珊在吗?”


    牧丞曳立即点头:“在。但还没完全清醒。我正准备去厨房给她弄些醒酒汤来。岳母大人可需要一碗?”


    曲涟兮笑:“既然你提了,那就来一碗吧。麻烦你了,女婿。”


    牧丞曳也是一顿,再次点头:“不麻烦。”


    牧丞曳先走出房间,等曲涟兮进去后,他拱手行礼,而后替她关上了房门,再转身离去。


    屋内床铺上,曲阑珊还睡着。她趴躺着,头上首饰被悉数取下,双手放在柔软的枕头下,被褥随意搭在身上,还有条腿露在外头,昨天喝酒后闹腾那一出时脸上沾上的脂粉已经被洗去,身上所穿衣裳也已换上干净的。


    她脸朝右侧,头发有些凌乱耷拉在脸上,兴许是因为宿醉的缘故,眉头微微皱着,似是尚未从难受中缓过来。


    曲涟兮在床边坐下,低头看向曲阑珊的眼里满是温柔。


    她伸手将耷拉在曲阑珊脸上的头发小心翼翼捋好,手指轻轻从她脸颊上滑过。软软的,很光滑。


    曲阑珊感受到有人触碰,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懒懒拖长的“嗯”音,稍挣扎下后睁开了眼。


    她眼神稍许迷离模糊,缓了会儿才看清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曲涟兮。她怔了下,瞬时惊喜,猛的爬起身来。


    “阿娘?”她揉了揉眼睛:“您怎么过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应是才天亮没多久,我过来时天光并不算刺眼。”


    “您是怎么过来的?”


    “我拿你爹的衣服盖在头上,低着头一路小跑过来的。”曲涟兮笑答:“你昨日喝了那么多酒,可有觉得身体不适?头疼么?”


    曲阑珊翻了个身坐起,往床沿挪了挪身子,伸出手便抱住曲涟兮手臂,脑袋偏偏,随即靠在了她肩上。


    “还好,头不是很疼,就是有些倦。”


    “要是倦,那就再睡会儿。”曲涟兮拍了拍她的手:“现在时辰还早。”


    “不是都天亮了么?”


    “就算天亮了,你也可以继续睡。反正也无他事,好好歇着吧。”


    “那……”曲阑珊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着抬头去看曲涟兮,又露出个乖巧笑容:“那您会在这里陪我吗?”


    “你想……”


    “想!”


    曲涟兮愣了下,笑出声来:“好,那我在这里陪你。你睡吧,你醒之前,我都不会离开这里。”


    “真的?”


    “嗯,真的。”


    曲阑珊顿时惊喜,然后松开曲涟兮,毫不犹豫往后倒下,挪动身体调整好了自己的睡姿,又用腿将脚边的被褥踹上来,稍许抻平后,将它盖在身上。


    然后她闭上了眼。


    曲涟兮神色柔和,替她将被褥边角掖了掖。


    过了会儿,曲阑珊忽然出声:“阿娘,要不您和我一起躺着睡会儿吧?反正现在时辰还早,爹也不会说什么的。”


    曲涟兮想了想,觉着她说得有理,便在她身侧躺下了。


    曲阑珊嘴角上扬,往里挪了挪,给曲涟兮腾出更多的位置。她翻身面朝曲涟兮那边,伸手又抱住曲涟兮手臂,顺势往她怀里钻了钻。


    曲涟兮笑了下:“你怎么那么喜欢抱我胳膊?”


    “因为这样很舒服……”曲阑珊闭着眼眸,轻嗅了嗅:“阿娘,你身上有爹的味道。”


    “那这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好闻。”曲阑珊在她肩上蹭了蹭:“我记得小时候爹经常带着我和哥一起睡觉,他身上总是有淡淡的紫檀木的香味,他也很喜欢用紫檀木雕刻小物件。”


    “小的时候,爹还会带着我和哥一起练御剑,练剑诀……平时他都温温和和的,可是一到修炼的时候他就特别严肃,要是没学会,还得挨罚……之后还得继续修炼,直到练好了才可以……”


    曲阑珊轻轻笑着,话语渐渐柔和,也越来越轻:“还有还有,爹的口味可清淡了,特别挑食,好多东西都不吃……”


    “阿娘,您可不要学他……”


    “您那么瘦,要多吃些,那样才健康……”


    她话语似是呢喃,意识已在半梦半醒间。


    曲涟兮笑容温柔,轻轻拍着她肩膀:“睡吧睡吧……”


    “哼哼哼~”


    “哼~哼~哼~”


    曲阑珊渐渐进入梦乡。好像有人轻拍着她肩膀,耳边有温柔的嗓音为她哼唱着歌谣。


    她下意识抓住身旁人的衣裳,紧紧攥在掌心。


    “阿娘……”


    “我好想您……”


    第88章


    三日后的初晨。


    曲涟兮尚在睡梦中时, 便隐约听见院中传来些许吵闹声,声音熟悉。她皱了皱眉,挣扎几下后睁开了眼。


    她意识还未从睡意里悉数缓过来, 可却能听清自院中响起的声音。


    “我的酒呢?我的酒呢!”有人大喊:“孔悬厌,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知道我要回来,还让我孙子把所有的酒都撤出去!你把那些酒还给我!”


    而后孔悬厌淡然嗓音响起:“没有。孔宅禁酒。”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干, 一出关就整事儿!信不信我揍你!”


    “我不介意陪你比划比划。”


    “……你!”


    曲涟兮揉了揉眼睛,翻身起床。


    她走向房门, 拉开条缝隙, 小心着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她眯了下眼, 随即惊喜。


    “师傅?”她惺忪眼眸顿时清醒,眼中浮现出笑意。她手上下意识用力,房门便被打开。


    外头的光瞬时投照而来, 她眼睛感觉到明显的白光,有短暂的刺痛感后,她不得不闭上眼,往屋内后退而去。


    孔悬厌听见屋子那边传来的动静,转头便看见站在门内用手挡着眼睛的曲涟兮。他愣了下,连忙大步跑向她。


    “你怎么就这样把门打开了?”他挡在曲涟兮身前,立即将房门关上, 转身看她时眼里满是担忧:“眼睛疼吗?”


    曲涟兮按了按眼角, 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孔悬厌蹙眉, 眼神是不信。要是没事, 她就不会有刚才那样的反应。


    “叩叩叩——”房门被敲响。


    齐徊闵略显不满的嗓音传来:“孔悬厌, 你个臭小子, 就这样把我丢在院子里不管了?快把门打开, 我给曲丫头带了个好东西。”


    孔悬厌道:“去屏风后坐着。”


    “嗯。”


    确定曲涟兮已经在屏风后的桌前坐好后,孔悬厌才转身去打开房门。


    齐徊闵模样嗔怒,毫不犹豫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推开他走进房间。绕过屏风的瞬间,他脸上表情骤变,笑容顿时慈祥,笑着走向曲涟兮。


    孔悬厌摇了下头,合上房门后随后跟过去。


    曲涟兮要起身行礼,才站起,双手尚未放在行礼高度便被齐徊闵一把按下,而后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


    曲涟兮笑了笑:“师傅,您还是这么精神。”


    只是白头发比以前更多了。满头花白。


    齐徊闵摸着花白胡子笑吟吟道:“曲丫头你也还和以前一样啊,一点儿也没变,长得还跟十几岁小姑娘似的,孔悬厌那个臭小子跟你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老牛吃嫩草,哈哈哈哈!”


    孔悬厌:“……”


    曲涟兮失笑:“师傅,不要开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齐徊闵拍了拍曲涟兮肩膀:“他老了,你还年轻呢。”


    孔悬厌:“咳!”


    “咳什么?你就是老了,多大年纪了都。”


    孔悬厌闷哼一声:“没你老。”


    “嘁!你这臭小子……”


    “好了好了,”曲涟兮连忙打圆场:“这个话题我们跳过好吗?年纪什么的,就不要纠结了。”


    他们是修道者,自己是灵树,能活很久很久,怎么也不能按照正常人类的寿命来算。


    曲涟兮给齐徊闵和孔悬厌分别倒了杯茶:“师傅,这次您回京都,可要多住一段时间,可不能像之前那般待个两三日便要走。”


    齐徊闵端起茶杯小抿了口:“这次嘛,肯定会待久一些。阑珊那丫头大婚可是要紧事,而且你也回来了,我怎么也得在这里多待些时日。要是时间足够的话,我觉得,蓦然那小子也该娶个媳妇儿了。他妹妹都嫁人了,他还孑然一身,有个陪着他的人更好一些。”


    曲涟兮笑:“蓦然的终身大事,他自己心中有数,他自己决定就好,不必强求。”


    “行吧。”


    齐徊闵将杯中茶饮尽,而后放下茶杯。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金线绣着祥云纹样的锦囊,将里边的东西倒出于掌心。


    那是一颗浅金色的珠子。光泽稍黯淡,看起来有些寻常。


    齐徊闵道:“这玩意儿叫避光珠,你将此物佩戴在身上,它可以将照耀在你身上的多余光亮吸收,只留下你身体可接受的部分。即便是冥灵,佩戴此物也可将正常人一般在太阳下行走。”


    曲涟兮一愣,而后惊喜:“真的?”


    “那当然是真的!”齐徊闵将避光珠放在曲涟兮手中:“老头子我找来的东西,那绝对是宝贝!”


    曲涟兮笑出声来:“谢谢师傅!”


    齐徊闵笑着:“去外头试试?”


    曲涟兮低头看了眼掌心的避光珠,而后点头:“嗯!”


    曲涟兮站起身,握着避光珠走向房门。她深吸口气,鼓起少许勇气后,伸出另只手将房门打开。


    屋外明亮的光随即投照而来。


    她眯了下眼,小心着先将一只脚迈出房门,没感觉到不适后才彻底走出房间,行至宽敞院中。明亮却温暖的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自重新变回人后,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有种极其久违的感觉。


    笑容瞬间蔓延至她面容,眼底笑意深深。她笑出声来,笑声中尽是欣喜愉悦。


    齐徊闵与孔悬厌走出房间。


    孔悬厌望着在院子里笑得欢喜的曲涟兮,眼神渐柔和。他道:“多谢。”


    曲涟兮回来、却不能见明光的事,孔悬厌传音告知了齐徊闵,寻求他的帮助。齐徊闵在外游历多年,见多识广,虽无法以本身能力彻底消除掉曲涟兮身上这种情况,但借助外物抵消倒还是做得到。


    恰巧,他手里正好有一颗他意外得来的避光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事情就是这么刚刚好。


    齐徊闵眯了眯眼:“我不需要言语上的感谢,给我几坛蓦然酿的酒就行。”


    “……”


    “真的一坛也没留下吗?”齐徊闵睁大眼瞪向孔悬厌,然后举起右手的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坛也没有了?”


    孔悬厌拍开他的手:“没有。”


    齐徊闵嘴角抽了下,然后沉重叹息一声:“算了,我去酒铺买。”


    他朝孔悬厌伸出手:“给钱。”


    孔悬厌:“……”


    齐徊闵离开前,笑着跟曲涟兮知会说出去一趟,然后才离开。


    曲涟兮回到孔悬厌身边:“师傅这是要去哪里?”


    “去有酒喝的地方。”孔悬厌轻摇了下头,而后定睛看曲涟兮,问:“你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曲涟兮摇头:“没有。这避光珠真是神奇,我刚才站在房门口都觉得阳光刺眼,可现在握着它站在阳光底下却一点儿不适也没有。”


    “那就好。”


    “我要去找个东西把它串起来戴在脖子上,总是握在手里也不太方便。”


    “好。”


    孔悬厌给曲涟兮寻了条以多条极细的雪白丝线交相缠绕而成的长绳,将避光珠交叉稳稳绑于中间部分,拿起时仿佛是一条带浅金珠子吊坠的项链。


    他替她戴好。


    曲涟兮摸了摸珠子,而后将其小心翼翼放于衣裳之下。而后她笑着挽起孔悬厌胳膊:“四师兄,我现在可以自由在阳光下行走了,我们去街上逛逛吧~”


    “好啊。”孔悬厌应下:“想去哪里?”


    “嗯……我们先上街吧,一边走一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其实她也没想好要去的目的地。她只是一直在屋中待着,觉着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也想看看这几十年过后的京都城如今是何模样。


    “也好。”孔悬厌神情柔和:“需要叫上阑珊和蓦然他们一起么?”


    曲涟兮笑吟吟望着他:“不,这次不用。”


    她顺势牵起他的手:“这次就我们俩去。”


    孔悬厌笑:“好。”


    孔悬厌带曲涟兮上街。


    几十年过去了,这座城依旧繁华,热闹模样一如当年曲涟兮初入京都城时所见到的那般。只是热闹归热闹,改变却也非常之大。


    曲涟兮记忆中的画面几乎难以寻到一丝的相同点。


    曲涟兮挽着孔悬厌的胳膊,心中有所感慨,脸上却仍保持着笑意。对于这座城而言,有改变在所难免,而且,这也是它越来越好的标志。


    这很好。


    两人在城中溜达了一天,直至暮色时分才慢悠悠回到孔宅。


    才进内院,曲阑珊便哭丧着一张脸扑进了曲涟兮怀中,她撒娇道:“阿娘,您跟爹出门逛街怎么都不喊我啊?哥一直在让我干活儿,我都要累死了,呜呜……”


    孔悬厌一眼看出她是假哭,也就从嗓子眼里呜咽那么几声。


    他伸出手按在曲阑珊脸上,稍稍用力将她往后推去,中止了她要继续往曲涟兮怀里钻、且要撒娇的行为。


    “呜……”曲阑珊撇了撇嘴,被推开后模样更显委屈。


    曲涟兮笑着伸手在她脸上轻抚了下:“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应该是和蓦然与丞曳准备婚礼的事。”


    曲阑珊努了下嘴:“嗯……”


    “虽然你和丞曳的婚礼,除去我们几个,也只邀请了几个朋友参加,可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按规矩办的,不能随便。”


    “我有好好在准备,可是哥他有强迫症,什么都要整整齐齐的,一点儿也不能差,我光是对准礼堂门前挂着的那两个灯笼就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了。”


    说着,曲阑珊伸出手又要去抱曲涟兮的胳膊。孔悬厌眯了下眼,抢先一步按着她肩膀让她转了个身。


    他道:“既然知道你哥要求严格,那就抓紧时间,可别到了大婚那天,礼堂门口的灯笼还没对准整齐。”


    “可是爹……”


    “快去。”


    “哦……”


    曲阑珊抖了抖肩,闷闷哼唧两声,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回去。


    目送她身影离开后,曲涟兮摇了下头,侧身在孔悬厌手臂上拍打了两下:“你对你女儿怎么那么凶?”


    孔悬厌淡然道:“小时候挺可爱,长大了就爱闹了,有时候都想揍她。”


    “……”


    翌日,曲涟兮醒了个大早,睁眼后发觉身边无人,她稍思索了会儿,洗漱后前往礼堂。


    孔悬厌正在礼堂布置剩下的物件。孔蓦然的强迫症习惯是跟在他身边时在潜意识中学了他的,对于孔蓦然的要求,他再清楚不过,曲阑珊和牧丞曳觉得有些难的事,他能轻易完成。


    曲涟兮将双手背在身后,迈着轻快的步子笑吟吟走进礼堂:“四师兄,早啊~”


    孔悬厌转身看她,眉头轻挑:“起得挺早。”


    “你更早。”曲涟兮走到他身边:“我来帮你。”


    “不必,只剩下一点便结束了,你坐旁边歇着吧。”


    “你确定不用我帮?”


    “嗯。”


    曲涟兮耸了下肩:“好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她也就闲得个自在。她就在旁边坐下,视线四下打量着这处用来给曲阑珊与牧丞曳举办婚礼的礼堂。


    地方很新,里边所有物件也几乎都是新的,连房梁上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也没落下。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孔悬厌将最后一部分物件摆正在它们该在的位置,确认无误后点了点头,以示满意。


    转身时,发觉坐于不远处的曲涟兮正一手撑着下巴、一面笑吟吟的望着他。


    他轻眯了下眼,行至她身前:“看什么?”


    曲涟兮仰头依旧注视着他:“看看你。”


    孔悬厌挑眉:“好看?”


    曲涟兮笑眼盈盈:“好、看~”


    孔悬厌笑了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叩叩叩——”礼堂门被人敲响。


    孔悬厌与曲涟兮同时转头看去。


    礼堂门外站着一排侍女,她们手中端着东西,站姿恭敬,低头而下,不敢随意张望。


    为首的侍女朝礼堂内的孔悬厌与曲涟兮行礼,而后道:“两位主子,大人吩咐,喜服送来后,先放置于礼堂内,等他检查。”


    她口中的“大人”指的是孔蓦然。


    孔悬厌点头:“拿进来吧。”


    “是。”


    为首的侍女一挥手,她身后的侍女才小心谨慎着迈进礼堂,按照侍女的指示,将手中东西轻放置于礼堂左侧的长桌上。


    而后便迅速离开礼堂。


    孔悬厌望向长桌上整齐摆放的那些东西,其上皆用红布遮盖,想来是遮挡灰尘。那红布之下,是新郎与新娘的喜服,以及相配的首饰。


    光是看那摆满了一张桌的数量,打扮起来想必很费时间。


    孔悬厌倏忽想到什么,眉心微蹙,而后转头看向曲涟兮。


    曲涟兮眨了下眼:“嗯?”


    孔悬厌看着她的眼睛,眼眸轻轻颤了颤。他抿唇,眉头比先前皱的更紧了些。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大拇指从她眼角下轻轻划过。


    曲涟兮抬起手,温暖的掌心覆盖上他手背,嗓音不自觉浮现出担忧:“四师兄,你怎么了?”


    “曲涟兮,”他薄唇轻启:“我们没有拜堂成亲。”


    “我欠你一场正式的婚礼。”


    他低下头,额头轻碰在曲涟兮额间,他闭眸,嗓音带着几分自责:“我不该忘记这件事的,对不起。”


    曲涟兮抓着他的手,嗓音轻柔:“没关系,我不介意的。我现在能够跟你在一起就很知足了,别的事,随意一些都没所谓的。”


    “可是我在意。”


    “这样啊……”曲涟兮笑了笑,她动了动脑袋,额头轻蹭着他额间:“那你找个时间还我一场婚礼,怎么样?”


    “下月十五,在乾元山上?”


    “可以。”


    “你需要些什么?”


    “你。”


    “还有呢?”


    “嗯……大概……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花?”


    孔悬厌愣了下,轻笑出声。


    “好。”


    第89章


    曲阑珊和牧丞曳的大婚如期而至。


    大家都起了个大早, 忙前忙后准备着。


    孔悬厌和齐徊闵在礼堂进行最后的检查,即便这场婚礼前来参加的人并不多,但也绝不能出错。


    孔蓦然前去接待参加婚礼的曲阑珊的朋友。


    曲涟兮早早的便去曲阑珊房中替她梳妆打扮。房门紧闭, 不许男子进入。


    所有的事都有人负责,牧丞曳无需担心,一时间,他倒是闲下来。他衣裳早已换好, 百无聊赖的坐在院中等曲阑珊梳妆。


    孔悬厌自礼堂那边过来,才迈进院门便看见双臂环抱在身前、仰头看向天的牧丞曳。他模样微微出神, 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悬厌朝他走去:“在想什么?”


    牧丞曳回过神来, 摇了下头。


    他真的没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此时无事可做,所以看看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此来打发些许时间。


    孔悬厌站在他身侧, 双手负于身后,又道:“虽然今日是你与阑珊的大喜之日,但我仍然要警告你一句,如果你以后做了任何一件对不起阑珊的事,我不会放过你。”


    闻言,牧丞曳倒是难得的笑了下,他侧目望向孔悬厌:“我知道。”


    孔悬厌挑眉。


    牧丞曳补充:“如果我有做对不起她的事, 不仅你不会放过我, 她爷爷、她阿娘, 还有她哥哥都不会放过我。”


    孔悬厌道:“你有这个自知之明, 很好。”


    “我不会的。”牧丞曳说。


    孔悬厌嘴角勾起一抹笑, 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时辰差不多了, 你去礼堂吧, 你是新郎,该去那边等。齐老头和蓦然都在那里。”


    牧丞曳点头:“好。”


    目送牧丞曳离开后,孔悬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唇角轻扯了下。没记错的话,她们两个已经在里边有一个多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出来?吉时可不等人。


    犹豫了下,他过去敲门。


    尚未开口,屋内便传来曲阑珊的清脆嗓音:“别催别催,马上就要好了!”


    曲涟兮的笑声随后轻轻响起。


    孔悬厌摇了下头,依旧在门口等候。


    而后又过了两盏茶功夫,房门才被人从内慢悠悠打开。


    孔悬厌转头看去。


    曲涟兮扶着身着一袭红衣、盖着红盖头的曲阑珊悠悠迈出门槛,小心着站定在孔悬厌身前。


    孔悬厌挑眉:“梳妆这么久,居然盖住了。”


    “梳妆这般久,是为了给新郎看的。”曲涟兮笑道:“可不是给你看的。”


    孔悬厌轻挑了下眉。啧。


    曲阑珊的笑声从红盖头底下传来。


    孔悬厌道:“吉时将至,快去礼堂那边吧。若是错过了时辰,齐老头和蓦然又要在那里囔囔了。”


    “嗯,好。”


    曲涟兮扶着曲阑珊走在前,孔悬厌悠悠跟在后。他安静凝望着她们的身影,眼中清晰倒映着她们的身形与动作,眼神愈显柔和。


    礼堂。


    牧丞曳等候在礼堂前,远远便瞧见朝这走来的曲阑珊。他心中不由紧张,心弦有刹那的紧绷,深呼吸后才得以舒缓。


    成亲是他们两个早就已经决定好的事,他也知道曲阑珊不会反悔,可他心中仍然有些紧张。他紧抿着唇,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捏紧衣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眨了眨眼,迫使自己强行定神,而后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不然等曲阑珊过来,他都要忘记如何呼吸了。


    孔蓦然走到他身后,淡淡出声:“不必太紧张,她不会跑的。”


    牧丞曳愣了下,然后挤出个笑来:“嗯。”


    很快,曲涟兮扶着曲阑珊走来。


    曲涟兮朝他露出笑容,而后向他伸出手。牧丞曳愣了愣,小心着将自己的手递到曲涟兮手中。


    曲涟兮握着他的手,而后将他的手与曲阑珊的手放在一起。


    她笑道:“交给你了。”


    牧丞曳坚定着点头:“嗯!”


    他将曲阑珊的手紧握在手中,手上仍有些因紧张而带起的微微颤意。红盖头之下的曲阑珊察觉到他的紧张,红唇勾起,眼中笑意盈盈。


    她大拇指用力按了按他手背,以作安抚。


    牧丞曳牵着她的手进了礼堂。


    “哐——”有人敲锣。


    “吉时到——”


    鞭炮声随后接连响起,原本安静的礼堂瞬间活跃起来,有人鼓掌,有人在欢呼。


    牧丞曳与曲阑珊并排而立,行拜堂之礼。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


    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


    礼成。


    明明是大喜大欢的日子,曲涟兮却忽然有些想哭,但在这场合,不适合掉眼泪。在眼中泪水快溢出时,她迅速抬手擦去,而后假装若无其事般保持笑容。


    孔悬厌站在她身侧,轻声道:“其实就算你哭,也没人会说你。”


    曲涟兮笑:“我才不哭。我好着呢。”


    孔悬厌瞥了她一眼。


    她抬眸对上他视线,而后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孔悬厌失笑,抬手捏了下她的脸。


    仪式结束后,曲涟兮送曲阑珊回房间,牧丞曳则被留在礼堂喝酒。按照京都举办婚礼的规矩,新郎不喝到宾客尽兴,是不会被放回去见新娘的。


    若非曲阑珊婚礼,孔宅内不会出现酒。这种难得的机会,齐徊闵自然不会放弃,他抱着酒坛就加入其中。


    所幸,牧丞曳酒量不错,来来回回喝了十几轮,曲阑珊那些朋友都被喝倒了,就连齐徊闵也有些酒劲上头,晕晕乎乎的走不稳路,最后被孔蓦然背回房间歇着去了。


    牧丞曳也有些晕,使劲眨着眼睛、用力甩着脑袋才勉强让自己保持些许清醒的意识,而非跟身边这些人一样直接倒桌就睡。


    孔悬厌将牧丞曳扶起,带他回曲阑珊那儿。


    进屋后,牧丞曳便交给曲阑珊了。


    孔悬厌领着曲涟兮回了他们自己院中。屋内是孔悬厌早些时候准备的酒与饭菜,曲涟兮早起后便一直在忙,仪式之时更是陪同在侧,方才又陪曲阑珊在屋中等牧丞曳回来,自起床到现在,倒是都没来得及吃上些东西。


    曲涟兮张开双臂,舒展舒展懒腰:“啊~终于可以休息会儿了~”


    而后她定睛一看,眼神顿时惊喜,而后试探性的看向随后进来的孔悬厌,笑问:“我没看错吧?桌上的那是……酒?”


    “的确是酒。”


    “我可以喝?”


    “今天,可以。”


    曲涟兮眼睛更亮了些,小小欢呼一声后连忙跑过去。


    孔悬厌提醒她:“你酒量可不好,少喝些,别喝醉了。”


    曲涟兮笑吟吟望着他:“就算喝醉了,这不是还有你在嘛。你会照看我的,对吧~”


    孔悬厌挑眉:“那是自然。”


    他笑:“一、定、好、好、照、看、你。”


    “……”


    曲涟兮忽的一哆嗦。她笑了下,默默打消了她准备畅饮一番的念头,只给自己小斟了一杯。


    嗯,喝酒伤身,还是不多喝比较好。


    她也给孔悬厌斟酒一杯,笑着递给他:“今天这种好日子,你就不要戒酒了,和我一起喝一杯?”


    孔悬厌接过:“好。”


    两人碰了碰杯,杯壁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曲涟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只有一点点,喝完后有些意犹未尽。她眨了眨眼,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已空空如也的酒杯。


    她转而看向孔悬厌。


    孔悬厌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正往她碗中夹菜。


    曲涟兮撇了撇嘴,索性趴在桌上,眼睛依旧注视着孔悬厌。她伸出手,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戳了戳:“师兄……”


    “嗯?”


    “我能不能再喝一杯?”


    孔悬厌挑眉:“再喝一杯?”


    曲涟兮笑了笑,又戳了戳他手指:“就一杯,不会多喝。”


    “你喝完下一杯,会不会又说要再喝一杯?然后一杯又一杯?”孔悬厌低头望着她:“你还记得你以前是怎么喝醉的吗?”


    “我以前都是抱坛喝,当然容易醉,我现在一小杯一小杯喝,不会醉的。”曲涟兮拿起酒杯:“你看,这杯子这么小,就算多喝几杯,应该也不会醉的。”


    “是吗?”


    “是啊!”


    孔悬厌忽的笑了声。


    他将酒壶递到曲涟兮身前:“既然那么想喝的话,那这一壶酒都归你了。”


    曲涟兮一愣,瞬时惊喜:“真的?”


    “嗯,真的。”


    曲涟兮满眼欣喜拿过酒壶:“那……我不客气啦!”


    “嗯。”


    曲涟兮是真的喝,生怕孔悬厌下一刻就改主意。


    孔悬厌也未有阻止言语,只静静看着她将那一整个酒壶的酒悉数喝完。


    他眼中笑意深深,轻摇着头,而后有一声轻笑声响起。


    曲涟兮放下酒壶,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四师兄,你在笑什么?”


    孔悬厌不答反问:“好喝吗?”


    “还不错。”


    孔悬厌看着她,眼中笑意更明显了些。


    曲涟兮眯了眯眼,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四师兄,你笑得不太正常,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坏主意没有,好主意倒是有一个。”


    “是什么?”


    “你想不想试试?”


    “嗯?”


    翌日。


    临近午时,曲涟兮才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她眼眸惺忪,眼眶有些红,约摸是哭过。


    她从被褥中伸出手,白皙肩膀露出,其上几个牙印尤其明显。她正欲抬手揉眼睛,尚未触碰到眼睛,便从那细微动作里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


    头有些晕,身子酸软无力,腰也疼。


    她皱了下眉,放弃要揉眼,索性埋头在柔软枕间。她沉闷叹息一声:“孔、悬、厌……”


    “我的腰……!”


    作者有话说:


    “喜今日嘉礼初成……共盟鸳鸯之誓。”这六句来自百度“民国婚书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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