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不显年岁,山下的变化倒是大了些,非要说的话,就是人多了些,热闹了些,往年烟火不见几缕,而今已有炊烟阵阵了。
凡人们总会给自己找日子过,许多个本平平无奇的岁日经过他们的编排,便渐渐成了整个人间与之同庆的习俗。
例如中秋,例如除夕。
于慕云栖而言,唯一要记住的日子便只有十月朝这日,江城不让她给他过生辰,她也不能真的就不给他过了,毕竟是生辰,一岁一礼,每逢这日,她总会给他煮完长寿面,年年都做,倒成了她最拿得出手的了。
自意识到江城长大了以后,她渐渐不再喊他小葫芦了,而是换了个称呼,小城。
今日十月朝,他年满十七,她照例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
往年他都能细嚼慢咽吃上一刻钟,这回倒是三两下就扒拉了个干净,吃完放下碗筷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明了他还记挂着当初她应承他的那件事,她的空间倒也不是不能让他看,只是……
不怎么好看就是了,比不得落神山。
“我的空间不比落神山好看,你当真要看?”她问。
“当真要看。”他答。
见他这般坚持,她妥了协,“罢了,那便带你看看。”说完,她广袖一挥,一道光幕出现,她朝他伸出手,“跟我进来吧。”
他牵上那只常牵的手,跟着她进入光幕之中。
没有刺眼的光芒闪过,无需闭眼深许他就可看见,一座崄峭巍然的山,紧临着一片漫无边际的海域,海水静谧无浪,这本是奇美壮观的景。
可海水是鲜红的,就像是血从里到外将它浸染了个透,大半的山体倒塌入海,裸露在外的半边漫山都是深褐色,不见一点绿叶,焦枯的树成片地七歪八扭,或斜着,或倒着,或卡在那蜿蜒盘错的地面深缝里。
山顶上,楼宇尽数坍圮陷落,地面上到处都是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天际铺满昏黄烟尘,整片空间灰暗阴沉,空间内无风起,散碎的枯叶不曾挪动半分,寂静无声,荒凉至极。
同样是山,此处和落神山相比,如同两个极端。
一处生意盎然,一处却是死地,了无生机。
他们站在一片断壁残垣的中心,一处巨形的圆台之上,此处地面虽也有着歪斜的裂缝,但较之他处,已算完整,台上立着两根粗壮的石柱,上头隐约有着几道暗红色的符文痕迹。
这里曾经遭受过无尽的战火么?
这里是她曾经走过的某个地方么?
又或是她的……
故乡……
江城想到这里,猛然吸了一口气,心头像被重锤猛猛砸了一击,吸进去的那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堵得他一阵窒息。
是啊,若不是故乡,她又怎么会开辟成空间。
慕云栖见他表情凝重,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该带他进来的,今日毕竟是他的生辰,看这残景作甚。
她拍了拍他的背,将他从窒息感中拉出来,牵起他的手,“已看完了便走吧,我带你去山下转转,这次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这里……”他拉住她,喉间仿若卡着一根毛刺又疼又痒,声音也是又沉又哑,他低头闷咳了几声,重新出声:“这里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她顿了一瞬,问:“想听?”
“嗯,想听。”他想了解曾经的她。
“嗯……”她略微沉吟,指尖凝光,点在他的眉心,“我也只记得零零散散的一些,便让你自己看看吧。”
他入了她的记忆里,记忆中的景象与眼前的天差地别。
天地间原本是一片澄亮。
他们脚下的这座山叫天星神山,山上住着羌离一族,便是她的出身,他们身后那片恢宏殿宇,四周有松竹环绕,海风起时,松竹声簌簌。
山下的那片海叫不灭星海,白日里海面蔚蓝壮阔,海浪层层翻涌,掀起的海风就会一遍一遍跃过这座天星神山,将整座山的树都吹低了头,到了夜里,海域中会泛起成片的荧光,层层聚集彻夜不散,此处多有月色,月光洒下来时,海面会变得十分柔和,两厢辉映,流光不灭。
没有月亮的时候,尤其是雨时,星海会变得澎湃汹涌,掀起惊涛骇浪,海风呼啸惊掠,气势颇为惊人,众多楼阁之中,有一座名叫“芳华”的亭子,雨夜里站在亭内,可清楚地看见骤雨包裹世间,海浪拍打礁石,山底下的城市灯火通明。
看到此处,慕云栖收回了手,冲他笑笑说:“便只有这么多了。”
“后来呢?怎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知道他若是不问个明白定不会罢休,也没打算瞒他,“后来,战火四起,此处便也覆灭了。”
“为何会起战火?”
“过去太久了,我需得想想。”她说。
大抵是两千年前……
天地初成时,最先孕育出两大种族——神与魔,如同阴阳两面,两族气性相斥,互相仇视,终于在两千年前彻底打破了堪堪维持的表面平衡,硝烟四起,生灵涂炭。
战火持续了快将近千年,天地间混沌不堪,死伤愈来愈多,两族愈打愈发凋零,神族到最后只剩下羌离和洛神两族,而魔族之王九头魔龙仍未被杀掉。
为彻底终结魔头,避免神族消亡,两族长老商议,羌离族和洛神族联姻,用禁术蕴养两族诞下的神胎,作为终结魔头的利剑。
被长老们选来联姻的是两族仅存的骄子——慕君衍和姜云,两人果真不负所望,诞下一女,便是慕云栖。
她自娘胎里就被用禁术蕴养,生来灵力强横,族人们将她当做希望,也将她当做兵器,他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也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上战场。
初次上战场厮杀时,她被那群骇人的魔物吓得拿不稳剑,跌坐在地上,一名族人为了救下她,被一头魔狼撕咬成两半,身体化作烟雾散开,他的血液就那么全部洒满了她的整张脸,烫得惊人。
她巍巍颤颤地想要捡起那名族人掉落在地的玉佩,魔狼利刃劈爪而下,一道凛冽的剑光瞬间而至,正中心间,魔狼痛苦哀嚎,声音凄厉尖锐,刺得她脑仁生疼,随后它那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压住了她的腿,又很快化作烟尘散去。
待她从头疼中缓过来时,慕君衍已将那枚玉佩踩了个稀碎,她尖叫出声,疯了一般地去扒开慕君衍的脚,哭喊道:“你走开!这是蚩厉的娘亲留给他的东西,你走开!”
“他已经死了,留这么个物件还能有什么用?”他睨着慕云栖,将她一把拽起,冷冷说道:“你还记得你手中的剑是为了而存在的?是为了保护像他一样的族人,可你做了什么,你因为害怕扔了剑!所以他才会死,慕云栖,你要记住,他是因你而死!”
他是因你而死……
因你而死……
而死……
这句话像一个诅咒,盘旋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慕君衍将她带回了天星神山,扔进禁室之中,连同她的剑也一道扔了进来,他说:“什么时候拿得稳剑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来。”
禁室之中的光源,只有从天顶投下来的那一缕微光,她蜷缩在黑暗里,那把泛着冷光的剑被她踢到了一旁,起先她也会哭喊与嘶吼,可是声音传不出去,全部闷在了石壁里。
后来她不哭也不喊了,发起了疯,不停地踢打抓挠石壁,常常十指鲜血淋漓,骨肉断裂,可伤口很快就会自行痊愈,她不停地抓挠,指骨不停地断裂,愈合,断裂,愈合……
整片石壁上尽是她抓挠留下的血痕,她终于感到了累,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铁锈般的血腥味钻入鼻尖,她双目干涸,红血丝漫布,再哭不出一滴泪来。
她的剑依旧泛着冷光躺在那缕天光底下,她看见了剑柄上一抹细微的红色,像是一条红丝线,她像是看见什么重要之物,拖着疲累的身体爬过去,她将剑柄搭在手心,这才看清,剑柄上缠着一圈极细的红绳,她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蚩厉给她缠上的。
蚩厉自她出生起便在照顾着她,伴着她的时间比爹娘都要长,在所有人都在关心她有没有练好剑术,修为有没有精进时,只有他关心着她有没有饿着,有没有渴着,有没有睡好。
她看他常随身戴着一枚玉佩,便问他玉佩的来历。
他告诉她,这玉佩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的娘亲很厉害,斩杀过许多魔物,但还是不幸死在了战场上。
他说,战争很苦。
说完低下了头。
战争当真很苦,逼得人骨肉分离,逼得生灵无可安身立命。
慕云栖知道他很伤心,想要安慰他,他摩挲着玉佩,过了一会抬起了头,笑着对她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殿下在,殿下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结束战争。”
他是如此信她。
于是,她向他承诺,她会终结这场战争。
出征前夜,她心中忐忑,看了眼窗外血红的星海说:“蚩厉,你说的星海那样地美,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那我画给殿下看。”
画中的星海便是慕云栖给江城看的那般,她自出生时便是无尽的战乱,从未见过真正的星海。
她看着画中的星海问:“蚩厉,我答应了你会终结战争,可我却在害怕,你会怪我吗?”
“怎么会呢?会怕是人之常情。”他在她手腕上圈了一圈红绳,说:“红绳保平安,殿下定会平平安安。”
慕君衍看见了,一把扯断了那条红绳,红绳勒伤她的手,她看着手腕上的红印,征征地问:“蚩厉,我还会平安吗?”
蚩厉心疼,揉着她的手腕说:“会的,殿下一定会平安,我会一直陪着殿下。”
原来他把红绳系在了她的剑柄上,原来他换了她的平安。
她浑身颤抖起来,肩头抖动得尤为厉害。
不。
她还不能在这倒下。
她答应了蚩厉,她要终结这战争。
慕云栖踉踉跄跄爬起身站定,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已无畏惧,她抬手挥剑而下,将困着她的牢笼一劈为二。
再后来,经历了无数场的恶战,大地断裂,山川倾塌,海水倒灌,她的族人越来越少,从原先的数百到数十再到十,就连慕君衍也没能幸免,他临死之前拼尽生命给了魔龙一记重创,慕云栖这才得以找准机会和它同归于尽。
看着魔龙庞大的身躯渐渐消散时,她笑了。
看啊,蚩厉,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我快要来找你了,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看星海,看真正的不灭星海。
等她再度苏醒过来,看见满目疮痍时,她忽然明了了发生了什么,她没有死,是因为……慕君衍救了她。
羌离一族向死而生,能蕴养神灵引的方可成为骄子,千百年来,独慕君衍一个,神灵引相当于他的第二条命,他却把这条命给了她。
慕云栖痴傻了,他不是一向都不喜欢她吗?
她被绑在高台之上,姜云悬停在她的眼前,抚摸着她的脸庞,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呼唤着她:“云栖。”
“娘亲?”
“云栖,而今只剩下你我了,我也终于能好好同你说说话了。”
“云栖,我的孩子,不要怪爹爹,君衍他是爱你的。”
慕云栖眼尾红了一片,“我不信!”
“他踩碎了蚩厉的玉佩,你可知道,那是蚩厉娘亲留给他的遗物,他还……他还把我关起来……他……他怎么会爱我呢?”
可是事实又由不得她不信,他若是不爱她,怎么会把神灵引给她?
她挣扎着倔强着,“你骗人,你们都是骗子……”
姜云拿出一块完好的玉佩晃在她的眼前,“他踩碎的那块是假的,真的他早就收了起来,给我保管着。”
慕云栖心中筑起的高墙轰然倾塌,再也隐忍不能,啜泣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姜云将玉佩好生收起来,放进她的衣裳里,她抬起她的脸庞,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与她额头相抵,“云栖,这是蕴养神灵引的法子,你学着蕴养一盏,以后爹娘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意思?”慕云栖不解地看着姜云,开始挣扎,锁链上的符文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灭,“你要去哪?”
姜云没有答话,离得远了些,一道灰雾自石柱底下旋转而起,将慕云栖包裹在内。
耳边乍然响起狂风的怒号,眼前是急剧旋转的灰雾,她抬头看不见天,低头也看不清脚下,忽而有一道强烈的白光透过成团成团的灰雾闪了一瞬,她冲着前面焦急大喊:“娘亲,你在做什么?无论你在做什么,都赶快停手!”
没人回答她,又或是除了风声,她什么也没听见。
那道白光被打入她的体内,一瞬间,猛烈痛感袭遍全身,她感到她的脊骨在被碾碎,骨血被抽离,稍一呼吸,她的每寸筋肉与骨骼就被扯着痛上十倍不止,她咬紧牙关抵挡着这阵痛楚,束着她的符文全部亮起,再没灭过。
她的双手和颈间因身体的骤然蜷缩而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很快,她感到了被碾碎的脊骨在重新生长,正融合进她的血肉里,这个过程同样痛苦无比,她挣扎到力竭,耷拉下脑袋,流下两行血泪。
环绕着她的灰雾终于散去,姜云再度出现在她眼前,她为她拭去两行血泪,柔声说:“云栖,这是娘亲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了,娘亲去找爹爹了。”
她听见姜云的声音勉强抬起头,看见姜云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散作一片烟尘,一条方帕在空中悠悠荡荡了几回,躺在地上。
慕云栖“呵”了一声,手上的枷锁消失,她掉下高台,心如死灰。
那手帕差点被风吹走,她急忙抓进手心,看见手帕上的字痛不欲生。
霭霭白云,栖于我心。
是她的名字。
是慕君衍在人前从没表达过的,对姜云的爱意。
她抓着手帕捂在心口上,痛彻心扉。
娘亲,剥骨一定很痛很痛吧。
一定比她要痛上百倍不止,可她不让她看,也不让她听。
爹和娘亲,你们都是骗子,是这世间最大的骗子……
慕云栖从记忆里挑挑拣拣地说了个大概,掠过了许多事,最后说道:“都是天生地养的生命,斗来斗去,斗了个两败俱伤,身死道消。”
“我较为幸运,活了下来。”她说得很是平静,也很轻松,江城却是拧紧了眉,心脏泛起疼。
原来她早已一个人在这人世间独自走了很久很久。
她见小家伙眉头拧得愈来愈紧,快要替她想不开了,抬起手揉了揉他的眉心,站起身来,朝他伸出手,歪头笑了笑,说:“小城儿,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他牵起她的手,心里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只是再陪她多走一段光阴。
他要陪她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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