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望生回城后非常忙,给单位做报告,抽空到邮局往月槐树马六叔家寄了点药。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挺破的,风里来雨里去,出?了大力气,也没有要换的意思。邮局门口有个小女?孩,梳着两小辫,扎了大红的蝴蝶结,他看了人一会儿,一直笑容满面?的。
他给南北留了办公室的电话?,刚开始,那铃声一响,章望生心就砰砰跳,要么就是每天都问问传达室有没有自己的信。大约过了个把月,他决定再去趟北京。
自然是没找着人,章望生到处问,打?听到结果,她?出?国了,那是老早就定下的事,他毫不?知情,看样子她?也没打?算和?他说的。章望生又失魂落魄坐上了火车,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在为爱情颠倒,千里迢远地来找个姑娘,说出?来人都得?笑话?,他觉得?这个结果,好像是早就知道的,这趟来,不过是再确认一遍。
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太难受了,神思恍惚地下了车,到宿舍睡了两天。外头下着雨,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看着总像黄昏,他醒过来时迷糊了一会儿,感觉特别空虚,孤独,好像一个人身处茫茫小岛,淫雨霏霏,谁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谁,天地空旷,就自己一个人。外?头传来其他住户的说话?声,有人敲门:“小章在不在家?你大哥来了!”
章望生便下了床,开灯,开门,大哥章望海打?着伞,肩头都叫雨潲湿了。他进?屋收了伞,说:“我到单位找你,说你请假了,怎么大白天在家睡觉?”
章望生神情有些憔悴,叫大哥进?来换件衣裳。
“生病了?”章望海摸摸他额头,跟看儿子似的,又找出?温度计叫他量量体温。
章望海在省城办厂,搞橡胶轮胎什么的,时常要回国,他一来,就跟章望生住一块儿,兄弟俩说话?,到园子里摘菜、做饭,反正是有说不?完的话?。
章望生说:“不?太得?劲,休息休息就好了。”
章望海就换了雨鞋,到园子里薅青菜,准备下面?条。章望生坐床边,有点木然,他透过窗子见大哥弯腰摘菜,直起腰时没怎么站稳,往后陷了一脚,他就又想起了第一回 见他的心情。
大哥跟他,是七八年冬天重逢的。那会儿,章望海西装革履,拎着一个皮箱走?到公社的月槐树下,打?听章家,社员们没见过这么光鲜的人,都在路边看,章望海人已中?年,乡音未改,一听人说话?的口音,眼泪就掉了,拿出?巧克力糖果发给围观的小孩儿。社员们问他是不?是□□来的,他说不?是,他从新加坡来,社员们就哦哦,新加坡是哪几个字都不?晓得?,大约不?是哪个公社的名字。
后来,他还是被人带到了章家,人一路走?,一路告诉他,章家几乎没人了,只剩个章望生,刚摘帽。章望海问什么是摘帽,社员说,摘他□□的帽子呐。
章望海跟着大伯去上海念书时,老二还没出?生,等到彻底离开大陆那年,章望潮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当大哥的,抱过他,在章家花园里,姆妈给他换新做的小虎头鞋,刺绣特别精美。
那个穿虎头鞋的小弟,跟娘,还有哒哒,都不?在了。章望海不?晓得?三弟,也不?晓得?小住儿,他到了章家,说这不?是我家。社员说,怎么不?是了,这就是章望生的家啊。他记忆里的家,是个大园子。
草泥房子里点着个油灯,油灯下,躺着个形销骨立的章望生,马六叔刚喂他米糊糊走?人。章望海对着黑窟窿一样的堂屋,问是望生吗?
章望生没见过大哥,他的亲人,一个一个慢慢凋零了,他一个人躺床上,一双悒郁的眼,骨枯髓尽了。
兄弟俩相认,都哭得?厉害,章望生压根没见过大哥,可他晓得?,这就是大哥,他还有亲人,大哥一回来,他章望生就不?是个孤魂野鬼了,有人会爱他,疼他,这是血脉,割舍不?掉的。
章望生那时病得?很重,月槐树都传他要走?章望潮的老路,他自己有所听闻,不?觉恐惧,他已经不?惧怕死亡了,要是能见到双亲还有二哥,死了就死了吧,他再也不?孤单了,他要见亲人了。章家再没有活着的人,要从月槐树彻底消失了,没人记得?,成了旁人家嘴里的旁人家的死人,连个清明祭拜的都没有,长满野草,人打?坟旁过,都不?晓得?埋的谁。这也算不?得?什么,无名的凡人,都是这样的结局,白骨的爱恨悲欢就永远埋葬了。
可谁能想到,大哥居然还活着,他早死在月槐树乡民的苦中?。他打?新加坡来,早年跟着大伯下南洋,吃过苦,又发了财。他同大伯无时无刻不?想着古旧的北中?国,北中?国上的月槐树,可时局太混乱了,乱得?像南洋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他们的故乡可没这样多?的雨水,马来是潮湿的,他们后来又成了新加坡人。大伯临死前,说你要是能回家去,给我带一抔土过来,我也就知足啦。章望海说能的能的,咱们肯定都能回家的。大伯提着最后口气,唱歌谣: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
他唱完,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就死了。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他哭得?跟小孩呢,少小离家老大回,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穿虎头鞋的二弟,就挨着哒哒跟娘,他的心,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
章家挤满了人,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他的头发打?了油,梳得?真气派!他的大衣、围巾、锃亮的皮鞋,啧啧,太气派了!社员们特别热情,特别殷勤,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
月槐树的人说,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会死了。确实,他见着了大哥,他在大哥的跟前,跟个失路的孤兽呢,不?住哀鸣,锥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泪水,泪水打?湿章望海的前襟,他也泪流满面?。
章望生一下得?到了新的安慰,大哥年长他许多?,亦兄亦父,他一下重新得?到了哒哒跟二哥,他有了新的活力,非常美好。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屈辱,都离得?远了,他心里的伤痛得?以?医治,他那段时间一点都离不?开大哥,章望海像疼儿子那样疼他,给他看病、做新衣裳、陪他去考试,他说你往后这辈子都不?要为着钱发愁了,大哥挣着钱了,很多?的钱。说着说着,两兄弟都想到坟里葬掉的亲人,再多?的钱,再多?的好日子,与他们是半点瓜葛都没有了,两人又忍不?住一块儿流眼泪。
“这雨下的,屋里也怪潮的,马来一年到两头都潮。”章望海淘洗青菜说。
章望生换好煤球,拿起大哥带来的当地报纸看,他见报纸上有个动物插图,问大哥:“这什么呢?”
章望海说:“这叫马来貘,以?前马来那边都说它靠吃人家的梦活着,其实就是生活在热带雨林里头的一种动物。”
章望生微笑说:“要真有还挺好的,请它来吃一吃噩梦。”
两人说起热带雨林,马来那边的风俗,真是跟月槐树是两个世界,可现在,世界慢慢流动起来了,章望生了解很多?东南亚那边的事情,新加坡发展特别快,经济很发达,不?晓得?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章望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对他生意帮助很大,他建议三弟英文还是要好好学的,也方便查看外?文资料。
章望生说:“新加坡那么多?华人,还说汉语吗?”
章望海拿筷子拨动面?条,脸斜过去,避开热热的蒸汽。
“很多?人不?会说了,不?过七九年开始,□□推行?讲华语运动,再怎么讲,大都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
章望生默然。
“大哥你呢?”
章望海叹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刚到南洋时,大伯时刻提醒我,记住咱们中?国人的身份,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回家一点希望没有,我成了家,跟人家讲马来语,讲英文,慢慢的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你要我现在定居这里,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觉得?还是能做点事的,现在时局好了,很有希望。”
章望生神情忧郁,人在一个地方久了,习俗、语言、文化都变着,慢慢的,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一代人不?愿遗忘,那二代、三代,最终都要忘记的。
章望海很高兴说:“马来有句谚语,叫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不?遭雨,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总有风浪,起起伏伏,挺过来海阔天空,我还能见着你,还能在大陆做点事,真是上天眷顾我。”
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拿出?点辣椒酱,拌青菜鸡蛋面?吃,章望海又说,记得?小时候腌萝卜好吃,放点辣子、芝麻油,真是人间美味。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缺,谁晓得?后来,能那样穷,闹那样的饥荒,又有那样多?的斗争。章望生不?太爱谈政治,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他不?像人家那样激动,只跟大哥说,形势不?由人,大部分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年景好的时候,能当个好人,都要饿死人了,便也难做好人。
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新加坡很现代,很吸引人,章望海以?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整日还在跟农村打?交道,一年下来,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调研。
他们又谈了许多?改革的事情,雨不?停,也没法出?去散步,就在沙发上聊天,章望海困倦了,便先去睡觉。他腰不?是太好,要睡硬板床,章望生特地给他打?了个木床,刷上清漆,只铺层薄褥子。
雨声打?着窗子,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好一会儿,还是把钢笔取过来,开始写信。
“南北:
听说你去了美国,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
你这一走?,并没有跟我说,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晓得?亏欠你太多?,你一定是恨透了我,不?能再原谅,才?不?辞而别。我到北京找你,打?听至此,像是叫人猛得?把皮肉扯了开来,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都也难能判断了。
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想二哥跟嫂子在时,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你爱吃荆芥,不?晓得?美国那边能不?能吃到。你去美国,本来轮不?到我操心,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远涉他乡,就有无数担忧,怕你吃得?不?惯,住得?不?惯,和?人交际时受到歧视,美国太过遥远,要是你有半分不?好,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能立刻赶过去呢?我晓得?你聪明,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同。你这一代留学生,不?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你去开眼看世界,是对的,是年轻人都想要的,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明明晓得?如此多?余。
这边正在下雨,小的时候,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在北京时,抱着你,我恍惚得?厉害,是你吗?那么小的一个人,长成这样了,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思绪很乱,觉得?怎么对你,都不?够好,你还肯叫我三哥,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我真的以?为,咱们成了一体,不?能比那再亲密了,我感激得?不?晓得?怎么才?好,可还是落空,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但跟你这样,不?晓得?该怎么说。
我又何尝不?叫人落空呢!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小妹妹,死在饥荒年月,她?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还天真叫我抱,我连路都要走?不?动了,再没力气抱她?,咫尺之遥,寸步难行?。她?也许叫狼叼了去,甚至更为凄惨,我从不?敢细想。后来,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等他出?去了,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才?晓得?那是袁枚的《祭妹文》,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我的小妹,连四岁都不?曾活到。我叫小妹落了空,我想过,往后绝不?轻易叫人再落空,可事与愿违,我叫你伤心。章家本来人丁兴旺,到我少年时,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没有你,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你给我莫大慰藉,活下去的勇气,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反倒痛苦不?绝,时过境迁,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是我一手造成,一想到这点,我心如刀割,你如今远走?重洋,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你要是遇着不?好的事,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没念过大学,更没出?过国,不?晓得?美国风土人情,只盼你处事谨慎,万不?可太过冒险,切记注意安全,万一有事记得?去大使馆寻求帮助,不?可叫自己受委屈,但也不?要太过要强,千言万语,盼你千万珍重自己,你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我此刻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珍重再珍重。”
章望生把信写完,信纸洇湿好几处,等晾干了,夜早深重,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
第52章
这封信第二天就销毁了,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拿着介绍信,通过学校打听到南北的家庭情况,他找到黎钧鸿夫妻,对方是很诧异的,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章望生没?说太多,也不要非得怎么样,只希望能从黎钧鸿夫妻这里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黎钧鸿夫妻自然答应,会给他打电话?,章望生就留了个地址,还有个电话?号码,他没?怎么逗留,匆匆回来,跟人下乡考察月槐树的乡镇企业。
农民的一部分土地,转化?为商业用地了,公社逐渐解体,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去干点什么,干什么都成,干什么都好,土地在农民手里,爱干嘛干嘛。月槐树还叫月槐树,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这方圆百里地上搞起了各种厂子,土地是不要钱的,一大家子,种地的种地,到厂子做工的做工,手头一下有钱了,高兴地不晓得怎么花才好。
这事弄得挺红火,乡下是不懂什么资本原始积累的,这就是,也不晓得办厂到城里买个机床就叫拉动内需,谁也不晓得这些词儿干嘛的,见着了钱,日?子越过越有盼头,那就是好事。
马老六的闺女,到缝纫机厂上?班了,发了工资,先到集市上?给她哒哒割了好大一块猪肉。集市自七八年?开始又重新开起来了,什么都许卖,你养个鸡养个鸭,爱卖多少卖多少,没?人再割你资本主义尾巴。起先,人都还犹豫观望,偷摸试探,怕叫人又给拉场里批|斗去,后来晓得了,没?这档事了,再也没?了。马老六一见章望生,说话?特?别?客气,他觉得章望生现在是城里人了,省城来的,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坐田间地头,想说什么说什么。月槐树的人,乃至整个北中国的乡村里的人,对城里人有一种自然的敬畏,下乡插队十年?,打破了他们?的敬畏。现如今,这样的敬畏又起来了,章望生说:“六叔,你看我这一来,跟客似的,别?这么着,显得咱爷俩生分。”
马老六有点不大好意思,说:“有时候觉得跟做梦的呢,现在不兴那一套了,说没?有就没?有了,往细里想,你说咱爷俩那两年?受的那个罪,算啥啊?”
章望生笑笑:“六叔,都过去了。”
马老六犹疑着凑近了问:“望生,你跟六叔说句心里话?,当?真不记恨?我跟你说,李大成这一阵神经病一样,老说你要报复他,吓得不轻,说你在城里当?了大干部,要整倒他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章望生说:“我没?那个闲空,我也不是什么大干部。”他还要去看望凤芝,凤芝病了,病得很重,他要把?她带到省城治病。
这些年?,雪莲求他办过一次事,她家里的地叫人给多占了,她那个男人,是个无用的男人,她扯破嗓子跟人吵跟人争也无济于事,她只能来找章望生,因为章望生出息了,她是晓得的。她再见他,非常局促,她已经叫日?子给磨老了,风里来雨里去,脸皮糙了垮了,屁股往下垂去,他不一样,他看着还是很年?轻,很秀挺,人又沉稳,保管叫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心里乱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也不会去提,她甚至羞于启齿,生怕他瞧不起自己。可地叫人占了去,脸皮有地要紧?脸皮连棵白菜也不顶,她来找他,期期艾艾说了一通,都不太连贯,章望生说雪莲姐我晓得了,你别?急,我去给你看看。她不是旁人,是雪莲姐,她叫日?子给缠得又老又疲惫,跟嫂子,跟其他村妇彻彻底底一样了,可她还是他的雪莲姐,章望生想办法给她解决了那件事。
电话?打进办公室时,章望生不在,他一回来,同事跟他说有人找,姓黎。他迫不及待回拨了那个号码,黎钧鸿告诉她,南北来了电话?,一切都好,学习生活都好。黎钧鸿特?意叫的“南北”,那是照顾他的感情。
他放下电话?,惶急的心,也跟着慢慢放下来:她都好,好就好,好就好……
南北确实很好,她没?有物质上?的窘迫,姑妈在那。本来一道来的留学生就不多,大家想家的时候,就爱凑一块儿,她不想家,也不觉得语言饮食一类的不习惯。她适应得非常好,同学们?很羡慕,她跟外国人也能玩儿到一块去,很快处了个白人男朋友,作风很开放,在校园里接吻,毫无顾忌。
这男朋友能帮她快速熟悉新环境,南北觉得美国可真是名不虚传,太好了,她有时跟男友一道出去,有时则是姑妈带着,反正到处走,到处看,一切都那么新奇、繁荣。同学们?跟她一样,美国叫他们?开了眼,都觉得小时候的教育真是骗人呐,资本主义国家这样好啊,大伙笑成一团,说小时候真信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去救呢。
“那你们?到时还回不回去啊?”也不晓得谁冷不丁提出来,大伙静了一下,怎么说呢,出国前,那可是雄心万丈,打着我学成就回来报效祖国的志向出来的。
“我这专业,说真的,咱们?国内没?相?应的科研设备跟资金支撑,我要是回去,肯定也出不了什么成果。你看人美国的实验室,那器械太高级了,以前做梦都做不到这一层!”
“要是麻省理工聘我做终身?教授,我就不回,誓死捍卫星条旗的尊严!”
他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当?不当?真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但大家一致认为,黎与时是铁定不回的。
南北那会正在热恋,心情特?别?好,笑嘻嘻说:“哎呀,我不知道啦,反正到时再说吧!”她就是这时跟着男朋友学的赌马,男方家境很好,对马很有研究,她又那样聪明,不管是学业,还是杂业,都搞得有声有色,一万个农民供养出来的400美元,真是太苦了,她有时想到这点,总会出神:美国的钱总是得来的这样容易,中国真是太穷太惨了。
大概是第二年?,冯长庚也来到美国。他见到南北时,她已经完全?美式化?了,夏天穿泳衣,在水上?主题公园玩乐,她身?材非常好,也不吝啬叫人看。她还很喜欢跳舞,在舞会上?大受欢迎,她没?想到冯长庚也会来,但不算太意外。冯长庚见她跟男人们?贴身?乱扭,觉得很刺眼,他晓得美国是开放的,但这种开放,对于中国留学生来说是陌生的,观感是复杂的,非常有冲击力。
南北跳累了,一脖子亮晶晶的汗,吊带兜着两只雪球,乳肉好像还在颤动不已。她坐下来,打趣一本正经的冯长庚:
“请我喝杯酒呀?”
冯长庚觉得她整个人太热了,热得叫人一接近,就能给毁灭了似的。他有点怕她了都,因为她特?别?张扬,自信,又不缺钱,听说一个香港还是台湾来的富商正在追求她。
冯长庚囊中羞涩,又不太愿失面子,问她喝什么。
南北要了很贵的,冯长庚虽然窘迫,但既然请了,也就坦然继续下去。
南北毫不客气一饮而尽,丢掉杯子,要请他跳个舞。
冯长庚说:“我不会这东西。”
南北道:“不会才要学嘛,我教你。”她嘴角翘得老高,把?冯长庚领过去,他可真够笨的,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这样僵硬?还总是踩她,南北笑得厉害,对他要求不高,热乎乎的气流直往冯长庚耳朵里滚:“你少踩我两脚就谢天谢地了!”
冯长庚叫舞池里的灯照得发晕,太魔幻了,他再想故土的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他之前在章望生跟前的优越感,到了美国,荡然无存,美国大街上?全?是小汽车,黑人跳霹雳舞,健身?房里男人在练肌肉,他们?还要电视购物,而此时的中国,大部分家庭连电视机是什么玩意儿都没?见过。他本来觉得自己是北京的大学生了,最优秀最拔尖的那部分,到了美国,别?说章望生,连他自己都实在不算什么。
他是来之前的那个清明节见的章望生,他回月槐树给姥姥烧纸,意外碰见的。章望生穿着个夹克衫,一眼瞧过去,非常文气的感觉,三十岁的人看着再年?轻,到底也跟他是不一样的。
冯长庚听说他经常往乡下来,不止是月槐树,去了很多省份:江西、安徽、甘肃……他这人,看来再怎么当?城里人,也一辈子摆脱不了跟农村打交道,冯长庚小时候觉得章家人挺与众不同的,现在再看,觉得也就那回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地主家庭出身?,乡绅阶层,说到底还是乡下人。
章望生见到他,很平和地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回来祭奠的。
冯长庚对他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敌意,他在中文系的课上?,见过他一回,只不过南北跟章望生都不晓得自己也在。
“章三哥好。”冯长庚回应他,两人简单聊几?句,无非就是跟月槐树相?关,直到他说自己也快要出国,去美国,章望生跟他表达了祝贺。
冯长庚说:“章三哥,你没?念大学,是个遗憾吧?”
章望生点点头,冯长庚便说:“我听说李崎还是走了,撇下了媳妇孩子,回上?海了。”
章望生不想讨论人的私事,李崎这个事,在月槐树一度挺出名的,社员们?都骂知青没?良心。
冯长庚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崎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章望生没?说什么。
冯长庚又道:“南北也去了美国,章三哥晓得吗?”
“晓得。”
冯长庚在那大谈特?谈美国有多发达,举目四望,瞧见了远处的工厂,摇头说:“这样的小作坊,根本成不了气候,美国农业也是机械化?的,大规模种植,完全?是现代化?的,所?以他们?的农民也很富裕。”
他似乎变得很健谈了,章望生记得,他小时候总是很沉默的样子,在角落里安静盯着别?人,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等?他说完,章望生问:“你去过美国吗?”
这搞得冯长庚有些尴尬:“没?去过,不过快了,美国确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章望生说:“美国好不好我不清楚,但咱们?有咱们?的国情,一味模仿别?人,把?别?人那套全?搬来肯定是不行的。这些厂子,你不要小看它?们?,它?一来能增加农民收入,二来像这些做草编陶瓷一类的工艺品,是能出口创汇的,好叫国家还外债。”
冯长庚心里多是鄙夷,他想章望生能看见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不会理解美国的好的,章望生是井底之蛙,你能指望跟一个天天泡地里的人谈论美国吗?
“章三哥如果有机会,不想到美国去看一看?”
章望生说:“有机会当?然好,学习学习旁人好的经验。”
冯长庚笑道:“只怕章三哥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章望生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他脸上?没?有任何向往,也不像人家一谈论什么大事,总有点激动,他喜怒不行于色,看起来总是脾气怪好的。
冯长庚见他话?里话?外,都不曾表达过对美国的心向往之,也没?有很羡慕自己的意思,他把?这归结于章望生的平庸和无知。
章望生把?他当?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谈了几?句,无非如此。
灯光再次直闪乱照,冯长庚眯起眼睛,说自己真不能再跳了。南北就松开他,邀请他跟其他留学生一起来公寓吃饭。
冯长庚觉得南北现在热情多了,其实她一直热情,只不过以前对他有点刻薄。
一群人在一块儿做家乡菜,食材是不地道的,将?就而已。还请了两个华人三代,他们?的祖辈早早在美国定居。南北看着旁人弄,她偏不做,她就要喝洋酒吃洋食,搞美国那一套,只有过年?回去才吃顿饺子。冯长庚做捞面,他端上?来,南北一口没?尝,她很不屑地撩头发:
“这玩意儿早吃够了,一闻到那味儿,我都想吐,还有红薯饭,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眼。”
同学说:“与时你也吃过红薯饭呐?”
南北说:“这你们?得问冯长庚同学,我们?算半个老乡。”
冯长庚可不爱当?众提月槐树,他没?想到她这么说,便道:“小时候是吃够了,吃得肚子胀。”
等?大家乱哄哄吃完,各自聊天,冯长庚先是感慨了一通美国,再说国内如何如何,南北听得不耐烦,但也微笑着,她现在不轻易发火,只想高高兴兴过日?子。
冯长庚说:“多少人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晓得外面世界什么样,其实有点可悲。”
华人同学问起之前的运动,问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可怕。
大家也不避讳,反正是在美国,空前自由,之前在北京这个话?题早说烂了。
只有南北不说话?,她不喜欢把?这个当?谈资。
她越听越烦躁,极力压制心里的情绪,她想,你们?晓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晓得,尤其是华人同学微有讽刺,问中国人是不是特?别?愚昧落后,又问饿死人的事情时,她终于开口:
“你们?祖上?在旧金山当?华工时,是不是也过得像狗一样?有没?有人的权利?”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搞得人很尴尬,南北笑道:“美国是很发达,这儿的人天天民主自由,确实也自由,可这样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要不要问问印第安原住民,在被抢夺土地时,是否觉得民主自由?人权是给谁的?”
华人同学很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呢?如果这里不好的话?。”
南北说:“我没?说这里不好,这里好极了,我只是说美国的发家史,血腥掠夺血腥积累,那既然这样,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的国家别?的人民的苦难呢?就因为别?国没?掠夺,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吗?我晓得你们?想表达什么,任何时候,嘲弄受苦的人民群众都是无聊的,浅薄的,更何况,你们?的祖辈明明在这里吃过苦,受过屈辱,我想,民主自由人权这种美好的东西,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气氛变得很不好了,弄得大家坐卧不安,有人打圆场:“咱们?不聊这些了,来,吃饭吃饭。”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南北对人际交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等?人都散了,冯长庚说:“干嘛得罪他们?呢?说不定,以后这都是人脉。”
南北裹着薄毯子,她扭头看外头城市灯火煌煌如巨著,宛似天堂。而中国那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没?有见过电,连油灯都不舍得点。
冯长庚在劝她:“你要是想留在美国,还是注意下人际关系,有些事,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因为同在异乡,远离故土,只依借着中国人这层身?份,就能叫人心理上?靠近些,南北笑了笑,她愿意赏个笑脸,天晓得这在从前有多难得。
冯长庚又道:“我来之前,见着章三哥了,其实章三哥念书不差没?能在大学深造可惜了,我现在一见他,他能谈的,无非还是乡村的那些东西,说什么化?肥工厂,人一旦被局限,就看不到更远的东西了。”
他说的挺认真,倒没?什么挖苦的意思,南北听人陡然提章望生,放空了一会儿,她明白,冯长庚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他聪明,又上?进,日?后也许还会很钻营,能混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普通人,她自己也是,贪恋物质,贪恋享受,他们?都是凡夫俗子,留在土地上?的,把?根扎进去长出茂盛枝叶,枝叶落下再滋养土地的,才是圣徒,他们?既然都不是,冯长庚再说这些,她就能原谅他了,就像原谅自己。
第53章
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说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总想搞点?别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国这地方?跟天堂似的,诱惑太多,处处是机会,但规则很不同。她很爱钱,也喜欢瞎琢磨想点?子挣钱,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他教她赌马,两人挺高兴的。高兴归高兴,男方?说,我教你玩儿这个,你要教学?费的。南北以为人开玩笑,没想到,还真不?是,真要钱,人家挺认真说这事,这跟两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关?系,不存在这样的人情。
她是很?惊讶,但也同意了,她好胜心特别强,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以前在国内,莫说赌马,她连马都没见过,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这男朋友不?一样,他家境优渥,父亲就是赌马行家,有些东西,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南北很?倔,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姑妈嫁了个白?人,彼此之间?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隐约察觉得到。
果然,她学?费没白?交,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样聪明,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子过得清苦,又拼命学?习,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这是来?美国不?久后,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视美国如?神明,什么?都是完美的,社会文明,制度完善,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爱反思,过去的一切,都是那样糟糕,愚蠢。南北渐渐不?同他们往来?了,她专心搞副业挣钱,她不?爱反思,也不?爱抨击什么?赞美什么?,她要快乐过日子。
起先,她带过同胞们来?赌马,自然不?收学?费。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怜的钱,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不?晓得要不?要押一匹,诱惑太大了,赢了的话,少则赚几十块美金,多了几百,太心动了。输了就很?惨,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不?是没这么?过过,还怕勒紧裤腰带吗?!”男同学?下定决心喊道,像是给自己打气。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大家还是拘束,对着赛马名?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茫然又激动。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过来?,真到了马场,犹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说:“要不?然,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还拿不?定主意的话,干脆这次别买,看?我玩儿一次,下次再来?。”
大家觉得来?都来?了,不?买回头要后悔,商量那么?一会儿,决定买,把钱都给了南北。
这心情,不?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头一场,押的很?小,大家在看?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心脏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马跑起来?。美国人真有钱,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赌马很?热闹,他们爱站起来?加油,几个人紧张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见结果了,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就这么?简单赢了二十块!二十块美金!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才八分钱!他们激动不?已,换算着国内的生活,他们一面颤抖,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国与国,人与人,差距竟是这样的大!比天跟地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与时,你真是奇才!”同学?们围着她夸赞。
南北说:“无他,唯手熟耳,这跟卖香油的、割猪肉的,其实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场,南北特别看?好那匹枣红马,她要下大注,问几个人要不?要跟。
“与时,确定能中彩吗?”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但又晓得,这种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终,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马跑起来?,没多会儿,一骑绝尘的样子,搞得看?台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动起来?,用英文给马加油,入乡随俗,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还得是美式口音。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这一场赢了,狠狠大赚一笔,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
这么?一天下来?,人都恍恍惚惚的,还能这样赚钱,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玩乐,高兴就好,并不?恋战。后来?,冯长庚来?美国,听说她赌马的事,也很?心动,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炒股,研究股票,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
冯长庚也没见过这阵势,他特别谨慎,问了南北很?多,把她问烦了,说:“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冒险精神啊?赌马赌马,赌这种事肯定有输有赢。”
冯长庚说:“我又没你这样的资本,输得起。”
他对她真是又喜欢又有点?畏惧,谁能想到呢,他们当年一块儿在月槐树为了点?柴火大动干戈,现在却置身美国的马场,用美金下注。
南北觉得冯长庚跟个娘们似的,一点?不?利索,存心耍一耍他,故意挑了一匹不?好的,叫他输钱。冯长庚见那马越来?越落后,心都凉了,他不?大高兴,问南北怎么?回事。
反正两人后来?发生点?口角,南北本意是后面铁定叫他有赚的,她晓得,大家都穷学?生。可冯长庚已经很?不?高兴了,南北看?他脸色不?好,说:
“你真是输不?起,还想留美国挣大钱?我劝你趁早回国找个铁饭碗捧着。”
冯长庚被刺痛:“我是输不?起,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你带旁人都叫人家赢钱,怎么?偏偏到了我,上来?就输?”
南北说:“我早说了,有输有赢,我带他们来?也是输过的。再说信任,人应该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冯长庚点?点?头:“是的,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我本来?是这样的,因为是你,才很?相信的。”
南北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了,她很?反感,她笑道:“你别丧个脸了,下头还有好几场呢,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
冯长庚盯她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不?像章三?哥,你心里也就他是个男人。”
平白?无故突然搞这些酸话,南北也冷了脸:“你扯他干嘛?”
冯长庚接嘴说:“是啊,扯他干嘛,章三?哥正在地头看?人用化肥呢,他这辈子也不?会来?美国,更不?会跟你一块儿赌马。”
他们不?晓得的是,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实来?了趟美国。他们一行几十个人,一拨去的欧洲,一拨去的美国。来?之前,晓得要选拔出国考察的同志,大家报名?非常踊跃,章望生那会已经是骨干,章望海又一直帮他学?习英文,他报了名?,不?出意外?被选中。
那会儿大家对西方?的认识,无非是通过电视、报纸,要么?,通过异国亲友。都说西方?好,好到什么?程度,没人晓得,都是第一次出国。再说,那么?些年的教育里,资本主义是腐朽的。
他们到美国后,当地华侨组织接待了他们,非常热情,问他们这趟研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还问了国内的情况,问改革的事情。
他们去了几个州的农场,农场主一般都是当地农协的会员,带领他们参观。虽然来?之前,都接受了一定培训,但这里头,数章望生英语最好了,他有新加坡的大哥陪练,旁人可没有。
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处在震惊和激动之中,白?天参观,晚上讨论,美国太先进了,先进到人忍不?住流眼泪,人家种麦子,有种子的标准,有全机械化操作,还有配套的技术服务。国内好不?容易用上了化肥,提高了农作物产量,同一块土地,能养活起更多的人,他们就不?晓得有多欣喜了。再对比美国,这实在令人太吃惊,太难以想象了。
章望生站在美国的农场上,他失语了,美国的农业是这样的,美国立国才多少年?中国几千年的农耕史,一直靠天吃饭,是农民不?够勤劳吗?不?,他们是最能吃苦的人,他们驮着夕阳走进夜晚,又披着星光迎接旭日,可还是那样穷,那样苦,他们依旧要在夏忙时,抢收麦子,像牛像骡那样忙活。也依旧要用老牛拖着石磙,一遍遍轧过麦子,在风里扬场。
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彻夜难眠,整宿整宿和同志们在一块儿总结。他觉得时间?特别迫切,特别短暂,他不?晓得要用多少年,能追上人家的脚步。他要做的事,原来?还这样多,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一百岁都不?够了。
“望生,咱们最后得有个汇报总结,最好用英文写成,这里数你对英文最熟悉,你一定好好写,别叫美国人瞧不?起咱们。”领队的部长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情绪非常激动,每个人都这样,“起个什么?题目呢?题目得大气点?儿!”
章望生说:“咱们实事求是,我本来?就是农民出身,题目写《一个中国农民对……》。”
他话叫人的玩笑给打断了:“望生,你可不?是农民,你家里是地主!”
“难道要写《一个中国地主对美国农业的观察》?”
屋子里充满了笑声,大家激荡的心情不?能平复。
这样的玩笑,已经能随便?开了,伤痛是过去的事,章望生笑笑,他握着华侨送的高级钢笔,拿过一沓纸。
“走走,咱们到隔壁屋去,叫望生好好写材料。”
人散了,他披了件外?套,在台灯下写很?久,几乎一夜没睡,他心里跌宕起伏,有时感觉到痛苦,为身后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到痛苦。他们每一点?点?改变,都是那样的困难,光是当初包产到户的事情,都几经波折,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太长了,他们这代人也许未必能走得完……那就后来?人,总有把事情做好,做完的那一天,章望生心里又觉得欣慰,他晓得,会有那样的后来?人,心里很?肯定。
他忽然又想起那只翠鸟来?,翠鸟在芦苇上轻轻一点?,飙飞出去,落在了中文系的课堂上,羽毛上沾满泪水,还有通红的眼睛。他心里一阵难受,摘掉眼镜,休息了会儿。
这篇报告,写得非常好,负责接洽的农协说可以推荐给权威的农业杂志,要是能发表在美国的杂志上当然很?好。
大概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农协给了答复,说那篇报告被一家很?有名?气的农业杂志采用了,并支付稿费,大家非常兴奋,叫章望生用美金请客吃饭。
他们去了一家华人开的餐馆吃饭,都说味道好像跟国内不?太一样,但吃得很?高兴,老领导说他要尝一尝热狗,老早听说这玩意儿了,一开始还在想狗还分冷热?大家笑得不?行。
吃完饭,晚上了,一行人在灯火通明高楼林立的大街上散步,美国富丽堂皇,他们很?快要回中国去,要走那条很?难走的路,大家感慨,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这么?富强呢?
章望生买了张明信片,犹豫很?久,才写了两句话在上头,他在地图上看?美国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反正是很?远很?远的。
他把明信片拿到眼底,反复看?,慢慢的,那两句话好像特别陌生,字都不?像字了,每个字都叫他疑惑:是这么?写的吗?怎么?看?都不?对。
他这是做什么?呢?他还要回去,一堆事等着他去做,她的父母说她一切都好,她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愿意见面了,他这样贸然,她会觉得很?奇怪的,许久不?联系,又会怎么?想他?
但明信片还是寄出去了,毕竟,是从离她最近的地方?寄走的,好像这么?着,两人也近过这么?一遭,光是这点?,就足以告慰心灵了。他没有打扰她的意思,就是简单两句话,挺普通的。
第54章
这里的树,草坪,都修得很?漂亮,照顾得精细。树这东西,要是没?人管,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条能抽多长抽多长,自由自在,也是奇怪了,美国这样自由,植物却被人给弄得很规矩。南北看姑妈修草坪,说中国乡下草都是要抢的,夏天喂羊,喂兔子,冬天烧锅,有许多人家?是铺不起褥子的,就?弄茅草垫床上,草到处叫人给割得光秃秃的。她说一样事,姑妈就?叹一句气?:真苦啊。
南北心里寂寞,站在那一直看姑妈修剪草坪。
天空湛蓝,又寂静又美丽,还?如此富裕。她见过的风景,也有很?美丽的,只是穷苦得吓人,人也就看不见什么美丽不美丽了。
后来,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到一家?银行去实?习,很?忙的。有一天,回学校收到一张明信片,从旧金山寄来的,她一下认出他的字,上面写着他到这里来考察,要回去了。就?这么两句话,也没?什么特殊的。好像就为了告知她这么一件事,南北觉得可笑,他来美国考察,关她什么事啊?他要走,也跟她没?关系。放在从前,他也许要自居兄长,可床都上过了,两人的关系早不纯洁,说兄妹不兄妹,说情人不情人,他寄这么个东西,到底算什么?
早都各过各的了,她实?在不愿意去碰回忆,干嘛自找痛苦?好了,这张明片突然寄到眼?前,第一个字的第一笔,就?把人给拽到过去那个庞然大物门口,不用张望,也晓得里头什么都在。
南北把明信片丢到皮箱夹层,再没?碰过。
大概是八五年开始,她情绪变得低沉,没?有原因的,突然就?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了,做事也越来越随心所欲。她偶尔还?去赌马,完全是瞎买,随心情而定?。那时冯长庚都会点门道了,他谈了个日裔,女方很?有钱,冯长庚做事也有了鲜明的特点,需要讲人情时,他就?是中国人,涉及到钱啊这些东西时,那他就?是美国标准。他依旧跟她一块去赌马,毕竟认识那么些年,几句口角,过去也就?过去了。
“你怎么押这匹啊,一看就?不行。”冯长庚好心劝她,南北睨着他,“你管我买什么?我乐意我高兴。”
冯长庚眼?睁睁看她输钱,一输再输,他搞不懂了,钱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来美国干嘛?说好听是学习深造,其实?就?是图美国生?活好,没?人想回去啃馍馍就?咸菜疙瘩。南北搞得跟李白?呢,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心态,冯长庚被她喊得神经都跟着震荡,她挣了钱,一点不心疼地挥霍掉了,买衣服,买香水,动?不动?请人吃饭,是他们这群同胞里最大方的,大家?都看出,她爱热闹,就?像一个园子,得请来蝈蝈、蚂蚁、知了,虫子到处鸣叫,到处飞,到处跑,才有活泼劲儿。可大家?都越来越忙了,也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爱抱团。一个月给的补贴,远远不够,在国内他们是天之骄子,在美国,遍地的黄金并不是他们的,他们还?是要谋生?,人非常自由,一种没?人管没?人问的自由。不过,日子总是会慢慢适应的,一脚被踹进水池,不努力学,就?会被淹死。
只有南北,她好像倒退了,越来越怕寂寞,有好几次,她心情都坏得很?,莫名总想哭,一睁眼?就?想哭。她给黎钧鸿打电话,说:“爸爸,我想家?了。”
这句话都不晓得怎么出来的,明明不是,她说这话时,想的压根不是黎钧鸿那个几十平米的房子。她觉得哪里都不算家?,她像小?时候那样一烦躁就?揉脸,问黎钧鸿晓不晓得一种虫子,从树上掉下来,会装死,四脚朝天。
黎钧鸿听她不厌其烦说虫子,很?担忧,他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大好,说:“想家?就?回来住一段时间,不要太累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这段时间熬了几回夜,明显觉得不行了。”
南北说:“爸爸,你才要注意身体?,你说过的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父女俩聊了些琐碎的事情,黎钧鸿按章望生?说的那样,没?提过他,最开始,黎钧鸿还?给他转报一下平安,后来她在美国稳定?下来,联系少了。即便如此,可黎钧鸿是很?有礼节的人,年关临近的时候,会给章望生?去个电话,彼此问下好。章望生?也很?有分寸,不打听她的私事,晓得她在美国学业很?好,又找到一份很?好的实?习,大有前途。
黎钧鸿也不会问他私事,诸如有没?有结婚,有孩子没?有。
南北的实?习,本来做的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当时期货市场上有人招募学员,她去报名,被选中,跟十几个人一道学习交易员应该具备的技巧能力。一段时间后,那两个合伙人,给他们每个人几万美元本金,花一个月时间,来搞实?盘买卖。
整个交易室都是人在不断比划来比划去,她也开始满嘴术语。交易部门主管认为南北非常适合当交易员,她充满创造力,对市场有敏感度。这种工作,让她一度十分兴奋,跟家?里打电话时情绪高涨,这叫黎钧鸿又放下心来,以为她情绪已经调节过来。
南北决定?下次回国时,送父母一些贵重的礼物,她不怕花钱。钱这玩意儿,在以前,是个遥远的,跟食物一样遥远的东西。她饿得心发慌,呆呆看着天上的云,云能吃吗?又看看河边芦苇,芦苇能吃吗?甚至,见着人扛着锄头,都会自动?想一想:锄头能吃吗?是真的这么想,不是愚蠢,是饿到不能再饿了,世上一切东西,任何东西,都能被弄进脑子里想着能不能吃。
怎么得到,一下就?这么容易了呢?南北是这群留学生?里最会挣钱的,最有经商脑子的。有一天,她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钱烧了,烧成熊熊大火,她要当众烧,看有多少人会冲进火海里抢,像抢收粮食那样拼命,像抢心肝一样。她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刺激,很?有趣,她想着想着,自个儿就?在那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又变成沉沉的戾气?,一点也不高兴了,像是下一刻就?能从高楼窗户那跳下去。那一定?要穿最美丽的裙子,一跃而下,她最终想到这儿,把自己吓一跳。
这年的清明,章望生?跟大哥一块儿去烧纸,他见小?孩儿拿着玩具吃的从山上下来,在那抢,互不相让,都打起来了。章望生?觉得那些玩具吃的,不太像本地有的,到跟前看看,上面还?印着英文,他问小?子们东西从哪弄的,小?孩儿指了指山脚,那是当初丢八福的地方。
章望生?疑心是她来过了。
章望海见他魂不守舍的,有些疑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没?有没?有。等到了父母跟二?哥的坟头前,发现有两束菊花,显然是城里买的,乡下这个时令,没?人卖菊花。
“谁来过了吗?”章望海问他。
除了她,是没?旁的人了,章望生?这么想,也没?跟大哥说。
这是他误会了,南北并没?回来,她托国内的朋友办的这个事,本人还?在美国。她本来是要八五年年底回来,深秋的时候,国内来了电话,黎钧鸿在一次活动?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时底下还?坐着许多人,他从台子上摔倒,没?抢救过来。
南北赶紧从美国飞回来,只拎了个小?皮箱,衣服什么的都没?来得及装。她在飞机上,不停流眼?泪,赶到家?后抱着陈娉婷哭成一团。黎钧鸿是化工专家?,他去世后,单位发了讣告,还?成立了治丧小?组。南北看着人来人往,特别热闹,黎钧鸿的遗照挂在那,她每次望过去,都觉得不是爸爸,她想起了章望潮,当年也是这种感觉。
其实?在发病前,黎钧鸿是有征兆的,心口发紧,闷得慌,陈娉婷叫他多休息,他也听了,但接连有几个座谈会,导致悲剧发生?。他生?前早就?立好遗嘱,不给子女留任何财产,祖传的一些字画、古董,还?有他的工资,都捐给国家?。这一点,陈娉婷也没?有异议。但这些事情,黎钧鸿曾口头交代过陈娉婷,百年之后,交给南北去办。
本来是不叫大姐跟二?哥晓得的,南北陪着妈妈,等丧事结束,两人在屋里商量,到底还?是叫他们看出了眉目,便开始闹了。
三个子女里,只有南北没?成家?。这事大姐夫、二?嫂子全都掺和进来,一大家?子,一扯到钱,那就?再也没?法?和和气?气?说话,闹得很?难看。南北便把陈娉婷送到姥姥那里,不想叫她伤心。陈娉婷叫她回美国,南北不肯,她说妈妈你一个是争不过这群豺狼的,爸爸也许是太了解他们,所以才叫我处理。
家?里,她又被一群人围攻。
南北气?到发抖,扫视着一屋子的人:“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太过分了!”
大姐说:“你一个美国人,有脸提爸爸?爸爸活着的时候,你尽孝了吗?这会儿跑回来充脸,你这些年只晓得在美国享清福,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不晓得有多快活,你照顾过爸爸一天吗?!”
南北齿冷:“我亏欠我清楚,你们呢?不要以为我在美国,就?是瞎子聋子,你们在国内各人顾各人,也只在过节时来走趟亲戚而已,拿的礼物不值几十块钱,爸爸反倒要给你们的孩子包几百的红包,我告诉你们,爸爸说过,每个人都应该靠劳动?吃饭,你们是缺胳膊还?是少腿?我现在是尊重爸爸生?前的遗愿,他奉献了一辈子,是个非常讲道德讲理想的人……”
“可拉倒吧,你一个美国人配跟我们中国人谈奉献吗?”大姐夫打断南北的话,他抽着烟,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老爷子最偏心你,这些年,不晓得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这会儿跟我们谈道德?黎与时,你就?是个最没?道德的!指不定?你哄着老爷子把东西早分了你,你现在充好人,要捐要献,我告诉你,这里没?人会答应你!”
南北抱肩冷冷看着大姐夫。
黎与祥是南北二?哥,毕业后,在电厂工作,他平时不大说话,但脾气?很?差,总觉得这也对不起他,那也对不起他,这点跟大姐黎与静很?像。他被他女人推搡着,意思叫他说话。
“与时,你也别嚷嚷了,说到底,你一个姑娘家?,早晚是嫁出去的人,这个家?,老爷子走了,那当家?的就?得是你二?哥。”二?嫂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美国跟洋鬼子打交道发了财,咱们是都听说了的,手里这么有钱,现如今还?跟自己的哥姐抢东西,传出去,黎家?名声能好听吗?”
南北脸上如霜:“这里谁是我二?哥?有吗?我只有一个二?哥,叫章望潮。”
这下把人给搞炸了,特别气?愤,她跟章家?那点事情,大概是听说过一些的。黎与祥阴沉沉盯着她,道:“你再说一遍?”
南北一点畏惧也没?有:“你不配做我二?哥。”
黎与祥当即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直趔趄,一下跌倒,脑门磕在茶几上,当时就?鼓起一大块。
她脑子嗡嗡的,鼻血也流出来了,擦过一把,还?在流,一个人扶她也没?有,都冷冷看着。嫂子说:“就?该你二?哥好好教训你,看把你狂得没?边没?际的,你都说了姓章,那就?更轮不到你管姓黎的事!”
南北笑起来,她这些天熬得非常苍白?,衬得血越发红了。
“好,非常好,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我告诉你,还?有你,”南北看看二?哥,又看看大姐,“你俩一直觉得父母亏欠你们,谁都对不起你们,社会也对不起你们,你们别忘了,当初在学校里你们斗过老师,也斗过爸爸妈妈,为了跟他们划清界限,你们做过什么事,心里清楚。只是没?想到,你们自己,后来也得去下乡,现在又叫唤着你们才是运动?里的受害者,放狗屁!从来都只会觉得自己无辜,当然,你俩这种人不会去反思的,对爸爸妈妈有几分真心,你们心里不清楚?不要给我标榜孝顺,你们说的话,跟狗叫没?什么两样!”
“黎与时,你就?是个畜生?!”大姐尖叫起来,屋子里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后来,吵着吵着,两对夫妻也开始互相指责了,你说我贪,我说你贪,最后动?起了手,男人拳打脚踢,女人互相撕扯,南北眼?睛有种极深极深的空洞,她叫嫂子给抓了一道,从眉毛那下来,长长一道,红在脸上。
动?静实?在太大,邻居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把几个人都带到了所里,问情况。在派出所里,这些人又吵,气?得民警拍桌子,说:“晓不晓得这是在什么地方?!”
南北一个人站在角落,她很?疲惫,额头上的包已经又红又紫,脸上也火辣辣的,她有些茫然,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她见了太多的人性,本不出奇的,可这些人,偏偏还?是家?人,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警察问她话,她总是刚开口,就?叫这些人打断,弄得民警同志不得不反复警告。
这样的家?庭纠纷,民警似乎也见怪不怪,老人一死,子女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但这种死了把东西全捐出去的,少见。
派出所也叫她这一家?人,搞得鸡犬不宁,警务室里桌子被拍了许多次。她头疼得很?,民警说要不然你先去医院看看要不要紧。
“警察同志,她凭什么走啊?她不能走!”嫂子直叫。
南北没?走,她坐在椅子上,配合警察同志做笔录。反正弄了很?久,这种事一时半刻也调解不好的,从派出所出来时,起风了,非常冷。
下台阶时,她看见门卫那里有人跟看门的大爷问话,也就?看了一眼?,只是个轮廓,她就?晓得,是三哥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呢?这太诡异了。
南北眯了眯眼?睛,她看章望生?一路走过来,很?明显,章望生?也瞧见她了,他走到跟前,看到她的样子,问这几个人:
“你们谁打她了吗?”
几个人都把眼?睛投过来,打量起他,黎与祥问:“你谁啊?”
章望生?说:“我问你们是不是有谁打她了?”
黎与祥看了他几眼?:“你老几啊?我打的,我是她哥,怎么着吧?”
章望生?说:“你打的?”
黎与祥不耐烦了:“我打的,你他妈到底谁啊?”
他点点头:“我叫章望生?。”说完,一拳头挥过去,就?把黎与祥揍得嘴巴淌血。
第55章
黎与祥块头很大?,牛似的?,等反过神来立马还手,场面乱得?不行,南北嫂子在那跳脚骂,骂章望生?,也骂南北:“你真够不要脸的?,找外?人打你亲哥!”她又冲大姐两口子吼,面对章望生?,他们到底算是一家人,上?来帮忙。
“章望生?!”黎与祥拽着他领子,“你他妈是不是早跟我妹妹串通好了,来抢我们黎家家产!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他妈一个乡巴佬,农村人?,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就在派出所院子里,民警很快出来,把人?拉开,黎与祥的女人气得直哆嗦,戳着南北鼻子骂“贱货”,拉住民警说:
“警察同志,这人?当年是个人?贩子,把他妹妹给拐家里当童养媳,现在又?想来夺家产,苍天呐,警察同志你可得给我们家做主!”
民警先头早已了解了情况,叫这家人?吵得?头疼,说你们家事,最好回?家再?商量,要是再?打架,那就要拘留了。黎与静走上?前,轻蔑地看着章望生?,他头破了,也挺狼狈的?。
“章望生?,当年你跟黎与时就不清不白的?,别以为?我们家里人?没去月槐树打听,她小小年纪,早叫你这下三滥教唆坏了,你今天大?老远跑来,无非是想分杯羮,我告诉你,当年的?账还没算呢,正好,今天旧账新?账一块儿算!”
章望生?叫黎与祥一拳打了心窝,脸色惨白,他也不辩解,南北注视着他,忽然冲到他眼前,怒意焚烧: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她目光如火炬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儿没人?配跟你说话!没有一个人?配!他们连当你话里的?一个字都?不配,连当个标点?符号都?不配!”她眼泪还是流下来了,伸手扯他身上?那件旧了的?军大?衣,越来越大?声,嗓子嘶哑,“他们连你身上?一个扣子都?不如,连你的?旧衣服都?比不上?,章望生?,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受人?家的?羞辱,受人?家最恶毒的?揣测?你前半辈子受的?还少吗?还没受够吗?你现在不是有了份体面的?工作吗?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人?家糟蹋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吭声,这些人?连看你一眼都?不配你晓得?不晓得??!”
她太伤心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叫她这样伤心,她的?心,打一九七五年被掏出来以后,就没长好,到现在也没长好。
章望生?还是沉默,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她的?那些个家人?受不了她这个话,又?开始骂,民警严厉警告了,叫章望生?赶紧带着她走人?。
他一直也没说什么,过来牵她的?手,不管那几个人?在后头怎么辱骂,只管走。章望生?拦了个出租车,叫司机送他们到附近的?医院。都?是些皮外?伤,好处理,医生?又?给章望生?听了听,在医院折腾了半天,天都?要黑了。
章望生?便带她到路边的?小馆子吃饭,上?头写着今日供应,他军大?衣不晓得?刮蹭到哪里去了,露出截棉絮,挺可笑地飘着。南北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也不想再?说话,两人?就很沉闷地喝着丸子汤。
他说:“吃块烧饼吧,肚里没饭回?头冷。”
南北嚼着烧饼,没什么精神,额头又?疼,她穿着件剪裁很好的?大?衣,里头是羊绒毛衣,这会?也弄皱了,章望生?担心她冷,想去摸摸她手,又?谨慎地收了回?来。
他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南北迷惘地呆坐,没什么反应,章望生?低声说:“你要是不愿意回?去,我送你去招待所。”
两人?到底是去了招待所,天很冷,章望生?打来热水,见南北还是呆呆坐床沿上?,便把凳子搬过来,脸盆放上?头,给她挤好牙膏,杯子里也加好热水,递给她。
南北很麻木地刷了牙,都?吐在盆里,章望生?又?把盆拿出去刷半天,手冻得?通红。他往水盆了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说:“擦把脸吧,别擦额头,过几天就消了。”
见她不动,像是入定了,章望生?只得?把毛巾拧干,一点?点?给她擦脸,毛巾上?的?热意贴到脸上?,非常温暖。她非常疲倦地躺下了,章望生?到前头问?人?家要衣服撑子,又?问?有没有熨斗。
前台说:“哪有熨斗啊?”
章望生?说:“我妹妹大?衣皱了,明天穿不太像样子。”
前台说:“真没有这玩意儿。”
他回?到屋里时,南北已经合眼,章望生?小心地把那件大?衣挂起来,挺沉的?,一掂量就晓得?是极好的?料子。他就拿热的?湿毛巾,慢慢熨那些皱的?地方,也不嫌麻烦。毛巾凉了,加点?热水拧好,继续贴着弄,章望生?弄得?非常专注,几乎入神,好像就剩这么一件事值得?他弄。
弄完大?衣,他又?把南北那双皮鞋拿起来,端详片刻,他穿着军大?衣出去了。他在附近买了鞋油,回?来把鞋子放膝头,非常爱护的?,给皮鞋上?鞋油,再?慢慢涂抹开,几乎没有声响。
不晓得?什么时候,南北睁开眼,静静瞧着他。
他三十多岁了,又?是几年不见,在灯光下,好像是跟那年在北京没什么两样,也许吧,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都?不大?能瞧得?清楚,兴许又?老了点?,谁晓得?呢?她不一样,她花朵一样,怒放的?年纪,娇艳欲滴。
见他起了身,南北又?把眼睛闭上?,这次是真的?很快睡着了,太倦了。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两三天,他在隔壁,却每晚都?是等?她睡了,守在床边看那么一会?儿,才肯走。她懒得?动,不想出去,一睡一整天,就吃一顿饭。等?到第三天,她觉得?必须得?洗个澡了,便叫他买些洗漱用品,自己去澡堂子。
“自己行不行?”章望生?担心她晕澡堂子,北方的?澡堂子,人?多,又?挤,云里雾里都?个蒸笼似的?,真怕她晕里头,身边再?没个认识的?人?。
她刚来的?时候,他还给她洗过澡,大?夏天的?,晌午把水晒热了,她脱得?精光,跟个瘦猴一样,肋骨都?一根根的?撑着那薄薄的?一层皮肉。嫂子过来说,他不能给南北洗,她不是一两岁的?小娃娃,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南北说:“我自己行的?。”
他就还是很担心地把她送到了澡堂子,在门口等?。南北洗了个热水澡,终于舒坦些了,她脸蛋红红的?,袋子里放着换下来的?内衣裤,她在澡堂子里,女人?们都?看她脱内衣,内衣款式非常新?潮,性感,是国内见不到的?,女人?们都?穿着松垮快的?棉布内衣,反正是没什么型。
她想打个国际电话,便把袋子先给章望生?带回?招待所。章望生?拎着袋子回?来,准备给她洗了,他一见那内衣脸不自觉红了,心里也有些不太安定,他又?想起那些叫骨头都?化了的?滋味,男欢女爱,他也就尝过那么几天,再?也没碰过。
单位热心的?大?姐给他介绍过,他总是笑笑,一心扑在工作上?。他个人?问?题,好些人?都?挺乐意操心的?,大?哥也提过,章望生?觉得?不可能了,他谁也不找。
太难堪了,也太下作了,她刚失去至亲,守丧呢,他竟然看见她的?一件内衣,就有了情思,有了欲望。章望生?觉得?很羞愧,可这□□的?旗帜,清洗干净,还是要挂在那里,他几乎无法?面对了。
其实一直到今天,南北也没有问?他怎么会?来这里。黎钧鸿许久没跟章望生?联系过了,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黎钧鸿的?讣告,很意外?,他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上?份礼金,当然,最终是打消了念头。可陈娉婷的?电话,打到了单位,叫他来劝一劝南北,早点?回?美国。在她心里,也许还是把他当南北的?一个兄长,或者别的?什么,她的?电话,同样很叫章望生?意外?。他是没有什么立场来的?,非常尴尬,但陈娉婷很焦急,把情况和盘托出,那就是个很信任的?心态了。
他没法?再?推辞,匆匆赶来,她家里没人?,邻居说打到派出所去了。章望生?心里当时就急了,料定她受伤,果不其然,一见她那个样子,他真是心痛,又?无奈又?愤怒,他一想到她叫人?给打了,就几乎能死。最后,他也叫人?给打了,狼狈不狼狈的?,顾不上?了,他只想着她从小娇气,哪儿磕了碰了,总是叫唤着“三哥给我呼呼,给我呼呼!”,他真是心都?要碎了。
章望生?在招待所等?南北回?来,她很久才回?,头发梢冻得?硬邦邦的?,他拿来条新?的?干毛巾,叫她擦头发。美国什么都?有,屋子不会?这样冷,也有吹风机,南北冻得?坐到被窝里,脚冰凉。
她刚知道,冯长庚回?国了,去了她家。他也听说了她爸爸的?事情,跟着回?来,南北晓得?他对自己有些情愫,有多少,那只有冯长庚自己清楚了。他跟女朋友分了手,要追她,南北一直没同意,冯长庚觉得?她需要照顾,因?为?她变得?喜怒无常,情绪不太稳定,大?家都?看出来了。当然,她能挣钱,据说已经挣了十万美金这一天文数字,不晓得?真假,反正留学圈子里关于她的?传闻有许多,羡慕得?不得?了。那些自费来留学的?,有的?原先在国内当大?学教授呢,来了美国,照样从刷盘子刷碗开始,特别没尊严,特别幻灭,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就在美国站稳了脚,真是好命。
她现在情感上?最脆弱,最低谷,南北大?约猜的?出冯长庚是怎么想的?,她一直都?非常了解他。但人?跟人?,好像有那么一点?儿真情,就了不得?了,就很珍贵了。
“吃饭了没有?”章望生?很客气地问?她。
南北摇摇头,章望生?立刻要出去买。
“三哥,等?明天一块儿吧,我明天还要买些东西,这会?儿不想吃东西。”
章望生?心里动了动,这一声三哥,又?隔了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呢?他有些拘谨了,说:“行,早点?休息吧。”
南北道:“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百货大?楼,你陪我买点?男士用品,冯长庚要到了,我给他准备些东西,明天晚上?,我就不住这儿了。”
章望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心沉下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似乎没有,他也不晓得?自己在隐隐约约期盼着什么,早不可能了。来之前,他不是早打算好的?么,她要是还愿意听他说几句话那再?好不过,不愿意见,那就回?来。他能照顾她这几天,就很好了,很难得?了,照顾她是他的?天性,不需要谁说。
他神思恍惚了会?儿,脸色很不好,却发现南北正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冲她点?点?头:“好,明天我陪你去,睡吧。”
章望生?从她屋里出来时,靠在墙上?,好大?一会?儿才走回?自己的?房间。
第56章
百货大楼里的营业员,是叫人羡慕的,这地方对于人们?来说,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了,什么都有,大人领着小孩来,摸摸这,问问那,要是买点什么走,保管喜气洋洋的。
南北小时候看着供销社的营业员,羡慕得不得了,能拉一下那个玻璃柜门,就觉得顶神奇,顶幸福了。她已经见过世面,很大的世?面,所以百货大楼早不算什么了。章望生陪着她,她要买什么,连价钱都不问,出手?阔绰。
两人也没怎么说话,到了晌午,在外头吃完饭回招待所收拾东西。
南北拿了把梳子,把一头卷发统统拢起来,用一枚硕大的发卡定住,她穿着黑色羊绒毛衣,身材玲珑有致,章望生觉得盯着她看不礼貌,说:“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他给她写了张便条,上?头有他的住址,还?有单位的电话号码。
南北把便条放包里,说:“我要跟冯长庚结婚了。”
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他低着头:“结婚是大事,你要是自己想好了,就去结。”
南北说:“你呢?”
章望生说:“还?是老样子。”
屋里又沉寂了会?,南北穿上?大衣,弄得窸窸窣窣响。
“我也快往三十去了,冯长庚一直对我挺好的,又是熟人,我跟他结婚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章望生都说不出话了,喉咙叫人掐住,事到如今,谈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没问当初她为什么不辞而别,那两个人发生关系,又算什么,当然,她也没有提,这倒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要有归宿了,其实他想过,她也许在国外早嫁了人,该成家了,女孩子在外飘着太孤独太寂寞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没人不行。这是好事,他觉得冯长庚不赖,高材生,打小又认得……章望生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还?愿意跟他说,像是不见?外,他觉得心脏又闷又疼,这是好事,怎么叫人这么痛苦呢?她起小就闹着要嫁给他,闹了很多年,他最后娶了别人,他一直记得当年的那把火,她的脸隔着红红的火焰,都扭曲了,飘忽了,恨他恨得不能再恨了,一把火把什么都烧光了。可有些东西,是烧不死的,他心里悲凉地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南北一直很冷峻地看着他,她心道,男人果?真都是更残忍的,他是体会?不到她的心情的。因为他压根就不爱她,他一直都这样,那来这里做什么呢?她想看到他眼睛里的痛苦,是不是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多,没有的事,章望生看起来蛮平静的,又是那副当兄长的口吻,真是令人作呕,她这么想着,说话就不客气了:
“你这几天开销多少?我付钱。”
她从?精致的鳄鱼皮包夹层里,掏出没兑换的两张美金,丢到他跟前:“应该够了,我不爱欠人人情的。在美国,就是男女朋友也要把账算清楚,这样多好,省得以后扯皮。”
章望生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没花几个钱,这儿也不是美国,用不着美国的那套规矩。”
南北冷笑:“没花几个钱?你一个月工资有一百块吗?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她朝他破大衣上?瞥了眼,一脸轻藐。
章望生没有半分局促,他也没辩解:“是我自己愿意来的,钱也是我自愿花的。”
南北好笑道:“谁叫你来了吗?咱们?什么关系?这是我的家事,再吵再打,就是翻了天,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操心,你姓章,我姓黎,八竿子打不着,听?听?你说的,好像你又跟多伟大似的,你多管什么闲事呢?我就是叫我亲哥打死了,也不关你章望生的事。”
她越说越气,跟要吃人似的,章望生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她说得没错,他是外人,他没资格管姓黎的事,他来之?前就清楚的,可还?是来了,他一遇着她的事,就这样鬼迷心窍。
“你必须把钱拿着,我不想欠人家的,尤其是你,我再也不要跟你有瓜葛,我结婚你也不要来,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来上?什么礼金,你一个光棍,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能混上?个媳妇,少来我这讨嫌。”她一脸的恶毒样,目露凶光,胸膛起伏个不住。
章望生被她弄得很难受,他捡起钱,装进了军大衣的兜里。
“你放心,你结婚我不会?来的。”
南北几乎要绝望了,她昂着脸问:“我要跟人家结婚,你没有话要说吗?你怎么不问问我,了解冯长庚吗,爱冯长庚吗?你这人最虚伪了,我就知道,你从?来没真正在乎过我,你要是在乎我,就不会?叫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真不明白你天天扮演高尚有什么意思,来这么一趟,满足你想高尚的心理了吗?”
她还?是觉得太不公平,他要结婚,她灵魂都跟着死了。他现在呢?揣起她给的二百美金,还?有的赚,就这么回去了,真是门好生意啊。
章望生垂着眼:“我是外人,不好过问你这些的,你要是愿意说,我听?着,你要是不肯,我也不能勉强你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就圆满了。”
南北不停点头:“那是自然,我当然过得好,我在美国发财呢,不像你,一辈子跟那二亩土坷垃打交道,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你一定不晓得我要嫁的人有多好,婚礼我不会?请你的,但你应该看看现在冯长庚什么样,一个星期后,你到我家里来,我家地址你晓得吧?”
她趾高气扬望向他:“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章望生觉得她摇摇欲坠,精神极度亢奋着,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她,他太心疼了,可往后也轮不到他心疼了,那为什么要长大呢?不长大,他就跟她永远留在月槐树,他永远十几岁,是个少年人,她永远是个孩童,他背着她,抱着她,相依为命,谁也不能夹在他们?中间,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永永远远这么着。
她小时候总缠着他讲志怪小说,传说中,有种女树,天亮的时候生下婴儿,这婴儿等朝阳东升就会?走路,中午便成人,到了黄昏衰老,太阳一落山死去。翌日?循环往复,真是叫人羡慕,日?日?可得青春。他不晓得怎么想到了这个故事,又想起当年一块看的《战争与?和?平》,那会?儿,刘芳芳手?里是残本,没第四卷 ,没大结局的。多年后,他把书的结局看了,娜塔莎不再爱安德烈,跟一个纨绔子弟私奔,最终嫁给了她自幼熟悉的彼埃尔。
南北像娜塔莎那样长大了,不再是少女,她也要像娜塔莎那样,选择适合她的,爱她的,她也信任的彼埃尔。他在她生命里,是路过的风景,这风景荒凉、贫瘠,滋养不了她。
章望生心里绞成了一团,他说他一定来,手?里拎着那个印着“农学委”的旧包走出了招待所。
这个包,还?是那年去北京,人家发的,他一用好多年。
他都走到楼下了,南北不解气,觉得少说了点什么,立马冲到窗户那把身体探出去:“是不是哪天我死了男人,挺着个大肚子,你又要伟大地来养人家的孩子了?那你真该去美国,那儿单身母亲多的是,美国最能满足你这种喜欢养别人孩子的癖好!”
章望生抬头,她已经咣啷关上?了窗户,险些要把玻璃震坏了。
南北一个人在招待所坐很久,她慢吞吞走出来,街道灰扑扑的,叫人丧气。圆圆的落日?,从?枯了的枝头间沉下去,是种森冷的橘红,也叫冬天飞尘给弄脏了似的。
她见?到了冯长庚,冯长庚特地打扮了,穿着讲究,他到美国后一直挺讲究,衬衫要熨,长裤也要熨,每晚脱下来一定要用下巴夹紧裤脚,顺着裤缝叠挂起来。谁能想到他以前一身补丁,大冬天的挂长鼻涕呢?
两人一块儿吃饭,冯长庚说了些安慰的话,她没精神,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了几句。
冯长庚说:“你是不是打算住一段时间?陪陪伯母?”
南北看着外头落叶打旋儿扑跌在窗户上?,很茫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有点累了。”
冯长庚把手?伸了过去,见?她没反对,轻轻覆盖在南北手?上?:“我陪陪你吧?等回头一块儿回美国。”
他好像笃定她肯定是要回去的。
南北说:“不耽误你工作吗?”
冯长庚说:“没事,我请了假。”
南北道:“时间就是金钱,这下等于耽误你许多金钱。”
冯长庚觉得她话里有话:“南北,咱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是最聪明的,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你这个人,总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可是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有需要别人的时候。”
南北点头:“你说的对,你是不是一直爱着我?”
冯长庚被她的直白搞得一愣,不过也承认了:“是,打小我就觉得你特别,跟别人不一样,可咱们?一直都不太对付,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南北好像根本不关心他说了什么,问道:“你有多爱我?拿什么爱我?”
冯长庚挺从?容的:“爱不是说的,我也不太会?说那种话,我是想,咱俩在美国一起奋斗,日?子肯定不会?比别人差,我会?对你好的。”
南北仿佛笑了下,特别淡:“你现在并没我混得好,不过,莫欺少年穷,也许哪天你发达了也未可知。”
冯长庚说:“我是没你聪明,但我绝对比很多人有头脑。”
南北摇摇头:“你只?是个普通人,我晓得说这话你会?生气,但事实如此。”
冯长庚心里自然不服气的,他强撑风度:“世?界上?本来就是普通人多,我也没说自己不普通。”
南北本来想着,靠那么一点点爱,也许能过得下去,反正冯长庚对她有意思,她在少女时期,就敏锐捕捉到了,他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词不达意。要找一个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你的样子,又很喜欢你的,多不容易,她真的想过跟冯长庚试一试,什么情啊爱啊的,也许真在一块儿过日?子了,很快就给消磨完了,我看你烦,你看我腻,又能怎么着呢,床也上?了,娃娃也生了,找谁过还?都是这么个流程,凑合过吧,百年之?后,你死了,我也死了,人家敲锣打鼓把你们?送走,不消一个钟头,人家就坐酒席上?该吃吃该喝喝,谁一辈子不是这样过?月槐树的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娃娃,不照样过到娃娃长大,再生娃娃?城里,城里又怎么样?男男女女,还?是那点心思,有打闹的,有出轨的。美国更不用说了,分分合合,恋爱不晓得谈多少场,婚可以结,可以离,还?能再结再离,高兴就成。嫂子离了二哥,照样过日?子,她小时候就明白的,干嘛这么死心眼呢?
可冯长庚的发型怎么那么奇怪啊?
南北看着他,越看越奇怪,不顺眼,他说话的那个腔调、姿势,都变得奇怪了,不顺眼了。
尤其他在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劲儿,她一眼看穿。她瞅着他头上?的发蜡,呦,她忍不住笑,哈哈大笑,特别不礼貌:
“你头发叫牛舔了吧?”
冯长庚觉得她太张扬了,她就这样,咧着嘴笑别人,她小时候什么德性,现在还?是这德性,可她这么好看,再怎么笑都叫人不能责怪她。但他有点不舒服了,觉得尴尬:“这有什么好笑的啊?”
是啊,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想笑,笑完了,南北还?能接着刚才的话道:
“我说的普通,是指你这个人既不高尚,也不卑鄙,有人人都有的弱点,没什么稀奇的。世?上?这种人太多了,你别生气,我这也是说自己呢。就好比你觉得你爱我,可你照样跟别人谈,现在我正失意着,你觉得八成是个好机会?,当然,也许还?有一点,你不愿意承认,那就是我现在比你强,人都是爱慕强者的,我在美国能帮你,你也想当交易员,我是知道的,感情有一些,现实利益有一些,杂七杂八加一块儿,叫你觉得要是能跟我结婚好像也挺不错的。你既没伟大到我一穷二白大字不识就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也没只?因为我能赚钱能带你上?道就娶我,但钱对你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世?上?大部?分人能证明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的最好证据。”
冯长庚举起的水杯,怎么都喝不下去了,都说透了,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觉得南北就是想叫他出丑的,这事她干得出来。
“你不普通,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就不普通了。”
南北说:“我是凡人,别给我贴金,我长了二十多年,从?农村到北京,再到美国,真正不凡的,我只?见?过一个。”
冯长庚终于笑出来了:“你不会?是说章三哥吧?”他确实觉得挺可笑的,怎么这么可笑呢?他也想哈哈大笑,但得注意场合,注意形象。
南北看着冯长庚笑,她也笑:“咱们?要是结了婚,假使你死了,我怀着你的孩子,三哥肯定会?替你养媳妇孩子的,反过来,你做得到吗?”
冯长庚不笑了,这怎么笑得出来?他当不了这种圣人,没有给人家养老婆孩子的毛病。
章望生跟邢梦鱼的事,他回月槐树的时候听?社员们?早议论过,他觉得简直荒唐,章望生跟脑子不正常似的,他是正常人,比不了。
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就因为?璍这,比不上?章望生,就成普通人了。
说到最后,南北也没说答应他什么,但也没拒绝,模棱两可的。她说她还?要处理爸爸的一些事,叫他周日?来家里做客。
北方的冬天,向来冷得骇人,岁寒日?暮,飘起了清雪,雪叫风给刮歪了,斜了,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往四下滚去,大街上?只?有路灯,见?不着人影。
章望生是下午到的,那会?儿,南北家里乌泱泱坐了好些人,她的哥嫂、大姐大姐夫、冯长庚,还?有妈妈陈娉婷。
她家里布置挺干净、挺古朴的,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家庭。人都在沙发上?坐着,冯长庚则站钢琴旁。章望生最晚到的,满帽子的雪,他在外头掸了好半天进的屋。
屋里暖融融的,南北就穿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底下是格纹呢子裙。她似乎一点感觉不到寒冷,已经把黎钧鸿的后事办妥,再没回旋的余地,那自然还?要吵的,他们?认定她私吞了家产。
这里章望生跟冯长庚都是外人,没资格开口的。
南北抚了抚妈妈的手?,意思叫她别生气。
“我一分都没拿,你们?肯定不信,但爸爸的事儿我今天就办到这了,你们?闹也没用,爸爸的头七,你们?把我骂了也打了,还?嫌不够对吧?”
她嫂子气得大叫:“妈,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要上?天了,你要是不给大家一个交代,别想回美国!”
南北觉得嫂子长得真难看,她怎么那么难看呢?眉毛淡,鼻头大,一说话两个鼻孔跟猪鼻子似的一张一张的。南北突然笑起来:
“你冲我吼什么呢?”她看着她的亲人们?,“你们?应该巴结我才对啊,巴结我,我手?指头漏一漏,就够你们?吃喝不尽了,你们?真蠢啊,一点脑子都没有。”
黎与?静冷冷说:“谁稀罕你的臭钱?资本主义?的臭钱没人稀罕。”
南北哈哈大笑:“是吗?钱臭吗?”她把茶几上?皮箱打开,抽出一沓美金,深深一嗅,“全是新的,油墨味儿而已,哪里臭?哪里臭?”
谁也不想那皮箱里是美金,进屋便看见?了,不晓得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叫皮箱吸引了,只?有章望生一个,从?坐下之?后,眼睛就只?在南北脸上?,他入神地看着她。
南北说:“你们?一辈子,也挣不了我一年在美国挣的,我现在给你们?机会?,谁巴结我,我就把这一沓钱送给谁。”她说完,屋子就安静了,她嫂子突然又叫起来,“你少狗眼看人低了!”
南北笑道:“一沓不够是不是,我来猜猜,多少钱够,两沓,三沓?一万美金?一万美金嫂子你要不要?你给我道个歉,说姑奶奶我错了,这一万美金就是你的。”
嫂子不说话了,眼神闪烁,看看黎与?祥,又看看黎与?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南北纵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笑得弯腰:“我是不是上?来报价报高了,该五千五千报的?五千美金,八成就能买一个人了,你们?信不信……”她笑得实在不行,要揉肚子,“我要是拿出十万美金,别说叫我姑奶奶,叫我亲妈,叫我祖宗,跪下舔我脚都能了!”她目光在哥嫂身上?停留,“十万美金够买你们?一家吗?”又问大姐大姐夫,“够买你们?一家吗?十万美金够买你们?两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排成排,在这给我赔笑脸够不够?够不够?赔个笑脸,这钱就都是你们?的了,要不要?!我又是你们?的好妹妹了,美国的好妹妹!黎与?静,你还?敢说钱是臭的?臭吗?”
她的笑声太放纵,笑得屋顶都要给顶开了,不停笑,不停笑,真的笑出了眼泪,眼睛里全是泪光,屋里的人都在看她笑,没有一个人说话。
“妈,你看与?时,毕竟是一家人,还?有外人在,叫人看笑话,有什么事也该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商量。”她嫂子跟陈娉婷说,陈娉婷眼里也有了泪光,看向南北。
南北高昂下巴:“你们?的家人是美金。”她突然不笑了,走到冯长庚面前借了打火机,把那沓美金拿起烧了,一屋子人一下惊呼起来。
冯长庚也拽住了她:“这是干什么呢?”
他们?都忙着阻止她,嘴里道有话好好说,南北又笑起来:“说你们?错了呀?”
他们?就连连道歉,想叫她坐下来商量,怎么商量都好,他们?叫她小妹,特别殷切,特别焦急,他们?同?时想到她在美国不晓得挣了多少钱,往后还?要挣,没法估摸的。
那一沓美金,到底在她手?里烧得残缺,他们?心疼坏了,七嘴八舌说到银行不晓得能不能给换。
南北又慢慢坐了下来,盯着冯长庚:“一万美金,就能买到亲情,现在我要看看,多少美金能买爱情,冯长庚,你爱我是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挺尴尬的,冯长庚浑身不自在了,他只?能点点头。
“好,你要是真爱我,”她霍然起来了,走到窗户跟前,“你从?这跳下去,跳下去我就相信你爱我,你不光能娶我,我还?要拿十万美金当嫁妆,全归你。”
冯长庚惊诧地看着她,南北眼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了,那把火从?来不肯熄灭,一直燃烧。
“就算为了十万美金,你也应该跳下去的,冯长庚,三楼摔不死人,你看,地上?还?下雪了,那么厚的雪,托着你,也能托住那十万美金。”
南北说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冯长庚眉心乱跳,她疯了,她是个疯子,可疯子有十万美金,他晓得她说到做到,十万美金,三楼,这实在诱人,若不是她要的是爱情,这些家人们?也要打开窗子去跳了。
冯长庚在那站了许久,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都等着他,他额头慢慢冒出汗来,这是冬天。
外头,夜色正深浓着,飞着雪花。
他跟僵硬了一样,半天没动,南北再一次放纵起笑声:“没心动吗?冯长庚,心动了吧,可又没那么大的勇气,你去吧,跟他们?一块儿去吧!”
她一把推开窗户,雪跟着风,一道凶猛地灌进来,冰冷的气息把人都狠狠噎了一噎,南北把箱子里的美金,全拿出来,解放出来,毫不犹豫从?窗户那抛掷了出去,钱立马顺着风,顺着雪,往四面八方飞舞着去了。
屋里惊叫不断,人都纷纷跑了出去,非常快,南北扭头看冯长庚,她的眼睛充了血,像杜鹃花一样红:
“你也去吧,你想去的,那么多美金,去追吧!”
冯长庚冷汗涔涔,他盯了她片刻:“你是疯了,真是疯了!”他匆匆捞起外套,奔下了楼,他跑到楼下后不忘抬头喊,“我把钱追回来给你!”
南北看着他们?像野狗那样,追逐美金去了,她大笑不止,觉得非常有趣,太有趣了,她从?没看过这样精彩的戏,从?没这样操控过人的灵魂。
她像逗猫逗狗一样,把所有人,整个世?界都统统撵出去了,中国的,美国的,新的,旧的,好的,坏的,全都跟着风雪去了。
她冲冯长庚喊:“送你了,带着它们?回美国吧,继续做你的美国梦去吧!”她甚至跟他道了句“祝你顺利!”
风雪交加,扑簌簌往脸上?来,往身上?来,南北看着茫茫夜幕,无限广阔,无限自由,她黑色的衣裳跟雪交相辉映,头发也被吹得张牙舞爪,她忽然觉得天地宽了,她要到这宽了的天地中去,得到永恒的自由,永恒的幸福。
她的身体不自觉往外倾斜了,在她没意识到自己想要跳下去时,章望生已经意识到了,他飞奔过去,拦腰抱住了南北。
她挣扎了下,章望生紧紧搂住她,陈娉婷连忙过去把窗户关上?了,满眼泪水。
南北好像这会?才看清楚是他,她轻轻摸了他的脸:“三哥,我是疯了吗?我是疯子吗?”她说完,先是放声大笑,紧跟着,就恸哭不已,章望生把她搂在胸口,不停抚摸她的头发,“没事了,三哥在这,三哥在这。”他像抱着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的女人。
第57章
章望生把她脸上泪水擦了,抱到床上,她?真是变沉了许多,大人的重量,南北模糊问他:“三哥,你还?抱得动我吗?”
他扭过头,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发,那是个安抚的意思。
雪下得非常大,屋子里喧嚣躁动的一切变作寂静,章望生跟陈娉婷在客厅里说了很久的话,南北头很疼,她?觉得那声?音挺小的,恍惚置身石头房里,说话的人是二哥跟嫂子。
第?二天,章望生带南北去坐火车,这样冷,人挤来挤去,他一直攥紧她?的手,在人群里摩擦着,真是挤啊,怎么就那么多人呢?头发都起了静电,炸毛一样竖在空气?里,贴在衣服上。她想过再也不要挤火车的,还?是挤了,人都?给挤扁了,四面八方好像涌过来千军万马,小孩子鬼哭狼嚎,从窗户那给递上来了。
没有座位,他们在车厢交接处站着,地上坐满人,连下脚空都?没有。咳嗽的,抽烟的,大声?说话的,环境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有拖家带口?在那铺报纸躺着,被人踩了,也就睁开眼看看,继续睡大觉。章望生把她?护胸口?,南北也不说话,两只眼不停看火车里的人,走几年了,还?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太大变化。
她?想?去厕所,一看过道里乌泱泱的人,立刻打消念头,太费劲了。中国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迁徙的,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习惯了,还?会?继续习惯。
每到一个站台,都?有叫卖特产的,章望生总会?问一句吃不吃,她?难受,什么也吃不下,章望生只能把水杯拧开叫她?喝点热水。
大约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下了车,他们就往章望生的职工大院去了。天气?可真坏,太冷了,嘴露外面都?要结冰,真是受罪,职工大院里人正在那用铁簸箕装炭火,见他领着个人回?来,围巾、帽子、手套搞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个长相,招呼说:“望生回?来了?”
章望生笑?笑?,这人见南北走近了,又问说:“有客啊?”
他点点头,也没解释,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叫南北进去。
屋里冷得跟冰窖呢,真没比外头好多少,南北站定了,四面环视一圈,屋子倒亮堂堂的,很整洁,就是东西很少。章望生叫她?坐,他到廊下弄点炭来,得把火生上。
廊下稀里哗啦乱响,章望生好像又跟院里的人说话,没多大会?儿,他回?来捣鼓炉子。屋里又开始稀里哗啦响,章望生忙得不轻,南北没法坐,坐着更?冷,他这里怎么就这样冷呢?她?脚趾头都?冻掉了。真是奇怪,小时候怎么没觉得?
火终于生上了,章望生说:“慢慢就暖和了。”
南北没说话,还?是站着。
屋里放了桶水,冻得怪硬,章望生拿舀子当当当砸冰,砸破了,往烧水壶里舀水,坐在炉子上。章望生给她?拿了个小马扎,叫她?坐炉子旁边。
“烤烤手,换双鞋吧,鞋估计湿了。”
南北穿上他的棉拖鞋,脚还?是木的,她?有点饿了,问道:“吃什么啊?”
角落里屯着白菜、萝卜,章望生一个冬天大部分时间吃食堂,闲一点自己也做饭,不过对付对付,简单得很。
“我到菜市场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烤火。”
章望生戴上围巾,又出门了,他不太来这块儿,但人也认得他,非常热情招呼说:“章同志,今天肉好得很,瞧瞧,瞧瞧这腿子肉!”
他笑?笑?:“割二斤好的。”
“好嘞!”
章望生拎着肉,见摊贩圆圆的木板上正在切热乎乎的猪头肉,要了一份,还?买了刚出锅的烧饼,揣棉袄里带回?来。
屋里已?经暖融融的了,水壶开了,南北给灌进暖水瓶里,她?耳朵开始发热,也脸热,疑心要长冻疮,那可真丑,她?小时候皮实没生过这玩意儿,现在不至于吧?她?胡思乱想?了会?冻疮,章望生回?来了。
“先吃烧饼垫垫,我这就炒菜。”
他一个人,煮上粥,又是择菜洗菜,又是切肉拍蒜,搞一屋子油烟,呛得南北咳嗽,她?心情非常平静,跟大爆炸过的废墟似的,静悄悄的,她?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突然这么沉了下来,那些激荡的,燃烧神经的情绪,一下没了,使人吃惊。
南北过来抱怨:“你怎么不装个油烟机啊?”
章望生在噼里啪啦的翻炒声?中问:“你是说排烟机吗?有的有的。”他指了指窗口?那带三片叶子的电机说,噪音大得要命,南北说的压根不是这玩意儿,这什么啊。
他烧了半锅大米粥,黏糊糊的,说稀不稀,说稠不稠,人都?爱这么烧饭,觉得吃米饭浪费,稀饭又没意思,就搞出这么种吃法。
章望生把小饭桌打开,还?特地拿出半包白糖,问她?要不要加。
白糖在乡下走亲访友,是贵重东西,篮子里放上两包白糖是很有必要的,章望生见她?没有要吃的意思,便又放回?去了。
猪头肉腻腻的,看着也没什么食欲,南北说:“这炒的什么?”
章望生道:“土豆肉片,你尝尝。喝酒吗?家里有红酒。”
那东西是章望海拿的,他喝不惯,想?着也许她?爱喝,起身拿过来,找搪瓷缸倒了半杯。他跟她?聊了会?大哥,南北挺惊讶的,章望生把搪瓷缸递给她?:“喝吧,有点凉,估计不兴加热的。”
南北突然就笑?出来,她?觉得好笑?,就是来到章望生这里发生的林林总总,惹她?发笑?,她?没有嘲笑?三哥的意思,就是想?笑?。
章望生有些羞涩了:“是不是觉得我这里太寒酸?我一个人住,日子比较随意。”
南北便不笑?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他们一时间也没什么话要说,两人已?经很多年没同一个屋檐下这样过了,有些生疏,这样的气?氛彼此都?察觉得到,章望生跟她?说话也就很客气?。
本来觉得猪头肉腻,没想?到尝了一口?,啧,味道真好,她?很多年没吃过猪头肉了,真是香,吃得满嘴油乎乎,非常过瘾。南北把那一盘子猪头肉干完了,章望生拢共没吃几口?,他在吃饭这种事情上能吃饱就成?,不求其他。
南北说:“你怎么不吃啊?”
章望生笑?道:“你都?吃完了,我怎么吃?”
她?问得太晚了,有点不好意思,嘟囔句什么,章望生也没太听清楚,她?吃撑了,小时候难得吃撑的年关,她?都?要唧唧歪歪,一会?儿叫章望生给揉揉肚子,一会?儿消化了还?要吃。
洗漱挺麻烦的,章望生翻出之?前给大哥准备的一些没用完的东西,有牙刷、毛巾。南北把自己皮箱打开,说自己有,章望生道:“用新的吧,我买的。”
南北回?头看看他,就拿着用了。
章望生把自己睡的那床腾出来,铺上新床单,又把被罩换了,叫她?睡那。
“你睡哪儿啊?”
“我睡大哥原先睡的床。”
厕所在外头走廊尽头,她?要去,章望生就拿着手电筒陪她?一块儿,真他妈冷,裤子一脱,冻腚,这还?是省会?机关单位的厕所呢,不过好歹不是旱厕了,定时冲水的,这一上冻,又变旱厕了,有打扫卫生的会?趁晌午化冻扯水管冲,要是再冷,那就可能几天才能冲上一回?。
南北哆哆嗦嗦出来:“又脏又冷。”
章望生说:“这里条件肯定不能跟美国比。”
其实也就隔了一天,昨天就显得很远了,两人都?没说什么,南北跟着他,来到这里,陈娉婷也没反对,叫她?跟三哥走。
因为怕煤气?中毒,屋子密封并不算好,窗户缝那全?是凉气?,帘子也微微动。章望生要给她?暖被窝,等热乎了,她?再躺下睡,南北听得有些不自在,她?一露出不自在的那种表情,章望生也跟着不自在,觉得自己越界,他怕她?冷,小时候她?不小心尿了棉裤,他就捧着棉裤,在柴火堆烤。
南北自己睡了,这屋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面衣柜,还?有个书架,再无其他。床头扯着根长长的绳,方便拉灯关灯。
章望生在她?屋里放了夜壶,怕她?起夜,又交代说要是需要去厕所,一定喊他,反正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半夜她?醒了,觉得冷,摸了床头半天想?起来这没有床头灯,就摸到那根绳,一拉,灯泡亮了。她?正在他衣柜里找点什么盖,听见敲门声?,章望生在外头问:
“南北?”
他一直没睡,睡不着,坐被窝里看会?书,又起来看炉子可别灭了,正好瞧见南北屋里灯亮起来。
南北瑟瑟给他开门:“你还?有没有毯子什么的,我还?是冷。”
章望生叫她?赶紧进被窝,他来找,翻了翻衣柜,找出条毛巾被,过来给她?铺在被子上,她?脸很凉,觉得头顶那面墙直放冷气?,浸透了脸,人真是既能享泼天的福,也能吃莫大的苦,跟弹簧似的。
她?手从被窝里伸出,想?拽下被子,要蒙头睡,章望生误会?了,他也不晓得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我不走。”他以为她?是怕他走了,南北扑闪眼看他,好像懵了下,章望生也看着她?,看了那么一会?儿,他低下头,吻她?的嘴唇。她?嘴唇被冻得发冷,含嘴里片刻就热了,章望生心跳很乱,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又不是春天,大冬天里竟然说动情就动情了,他把她?带来,是想?陪伴的,希望她?心情能好些,可这才第?一天,他就想?这样了,想?跟她?接吻,想?爱抚她?,想?再次感受她?腿心的颤动,绞得他灵魂出窍。
南北起先没拒绝,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张口?跟章望生痴缠起来,她?死?死?扣住他肩膀,这下都?忘记冷了,可她?一直没忘记他的身体。
章望生身上的袄子掉了,也顾不得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到变|态邪恶的地步,竟然想?占她?便宜,她?刚失去敬爱的父亲,跟家人闹翻,他就这么趁虚而入,想?要霸占她?了,好像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次,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他本意不是这样的,突然变了味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丑陋龌龊。
可他对她?的爱欲,是无法控制的了,她?不在另说,现在就在眼前。两人有过很深的纠缠,对彼此的身体又陌生又熟悉,章望生掀开棉被,把南北按在了怀里,这太虚伪了,他的关怀还?不到一天,就迫切求欢,跟一个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
南北被他抚弄得脸鲜红滚烫,她?的嘴唇都?要肿了,他非常用力,这一切发生太快,她?觉得自己很没羞耻心,怎么这样了呢?她?失去爸爸,应该特别特别痛苦,茶饭不思,形容憔悴,可她?晚上居然吃了那么多,现在又跟一个男人要交合起来,太不道德了,她?一向不去想?什么道德不道德,可这会?儿,真是不应该,她?觉得对不起慈爱的爸爸。
她?还?在挣扎时,章望生已?经停了下来,他一脸的羞愧,不晓得是意识到什么,他跟她?说对不起,从她?身上爬起来。
两人都?气?喘着,没再说什么,好像都?感觉到了一种荒唐。
“我……”章望生脸很热,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这样不行的,不清不楚,她?是姑娘家,跟男人这样,总是她?吃亏。
“我一直没想?过再找,你要是愿意,”章望生脸都?红透了,“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是愿意跟三哥一块儿过日子,咱们就一块儿过,我是愿意的。”
他说完又后?悔了,觉得很唐突,很混乱,人父亲刚过世,是想?这事的时候吗?
南北也很混乱,他突然说这个,叫人措手不及,她?小时候一直盼着永远跟他一块儿过日子,这希望死?太久,冷不丁活过来,她?是迷惘的,分不清是梦是真,他对她?,跟爹娘拉扯孩子似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感情,真是叫人烦躁啊。
她?没说话,把被子拉扯到头上,章望生等了会?儿,其实也没等什么,就想?看着她?。
早上还?是冷,章望生到外头买了油条豆浆,喊她?吃饭,两人都?没说昨晚的事,光吃饭。
章望生说:“我一会?儿去单位,你要是不怕冷,出来逛逛,很多年没来过了。”
他把钱还?有公交的月票放到桌角,叫她?拿着。南北低声?说了句:“你才几个工资啊,我花钱很厉害的。”
章望生笑?了笑?,他跟她?一起出的门,顶头碰上同事,人家自然要打招呼,顺嘴问一句:“亲戚吗?”
南北看了看他,章望生说:“我家属。”
第58章
大院里的人?,从没见过章望生的家属,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旁人?给?介绍光是笑?,讲一句“以后再说吧”,三十几的大男人?了,难免叫人?浮想联翩,后来晓得他娶过媳妇,孩子死了,又把章望生想成个旧情难忘的痴情男人?。这下好了,一下找着个又年轻又时髦的姑娘,章望生?有两把刷子。
南北听这话?也很?意外,这算什么呢?就这么容易的吗?那这些年受的罪,可就?太荒谬了,她心里并不高兴,也不悲伤,她觉得特别累,跟人?吵架累,坐火车累,反正就是从里到外都全部疲倦着。她这十年,太忙了,忙着求学,忙着谈恋爱,忙着跟人?学赚钱,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做了。
院子里的鸡,出?来溜达了,芦花鸡,特别漂亮,特别神气,欢天喜地出来啄食。南北没去大街上从廊下抓了把玉米粒,站在那喂鸡,跑来两个小孩,问她是谁,说没见过。南北跟她们随便聊了会儿,其中一个,掏出?巧克力,跟伙伴炫耀:“美国货,我大伯寄来的!”
另一个眼巴巴希望人?家能?赏一口,又不好意思说,一会儿要看?包装纸,一会儿使劲问好不好吃。等人家真要给?,却又说不吃,跑回了家。小孩子的骨气,就?是这样的,明明心里想极了,偏偏临到头,再放弃掉。
南北见小孩跑回家,一个妇女走出?来,她赶紧回屋,心道我可不要听人?问东问西。她在美国,人?是很?注意隐私的,她都能?猜出?这妇女见她要问什么,没完没了,热乎得叫人?烦。
章望生?书架上?有很?多书,也很?杂,有小说类的,经济类的,历史类的,还有一些专业著作,书桌上?放着日记本。南北拿来看?,他保留着记录天气的习惯,还写了学习心得,当然,也有些个人?情感的记录,那就?是忧心农村农业问题,他好像很?愁,厚厚一大本,没一个字跟她有关系。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南北把日记本丢开,坐了会儿,又给?扔地上?狠狠踩了两脚,踩完后,她觉得自己挺幼稚,非常小心眼儿,便捡起来还给?放好。
抽屉里有个小瓶子,装着些纽扣,是章望生?平时修补衣裳用的,他什么都会,在大院里,给?人?修个水管,换个灯,有老两口退休在这住着,什么都爱找他。
她看?到一对头绫子,粉色的,满大街小女孩戴的这种,非常流行。
等章望生?回来,南北说:“我翻你东西了。”
他手里拎着包,还拎了一堆吃的,笑?道:“没关系。”
南北问:“你抽屉里头绫子给?你女儿买的吗?”
章望生?把东西搁下:“有一回上?街,觉得挺好看?的,就?买回来了。”
南北说:“哪儿好看?了,土得要命。”
章望生?便道:“你小时候不一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现在自然是看?不上?了。”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跟他一块儿做饭,他在案板上?剁鸡,响得很?,震得耳朵疼,跟南瓜一块儿炖,章望生?和面,在铁锅边上?贴了一圈薄薄的死面饼子。南北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再吃一个,猪一样的胃口,章望生?见她吃那么多,说:
“别吃积食了。”
南北觉得饿,怎么这么饿呢?她真是很?久没这么饿过了,饿那种感觉,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刚回黎家时,喜欢偷藏东西,叫大姐发现特别鄙视她,她藏了麦乳精、糖果、饼干,就?怕没得吃。
她啃着鸡腿:“你干嘛跟人?说那种话?啊。”
章望生?了然,其实他很?后悔晚上?说的那番,觉得不合时宜,越想越窘迫。今早说的,上?班路上?也后悔了,他觉得连着两次,都说得不好。
“没过脑子,就?那么说出?来了。”
南北慢慢吮了下手指:“以后别说了。”
两人?波澜不惊地过了段日子,到年关,南北要回家,章望生?坚持坐火车把她送回去,可她在家就?过了两天,大年初二?又跑回来。她陪陈娉婷过了个除夕,过了个初一,初二?大姐一家子要来走娘家,闹哄哄的,人?跟她成了仇人?,可跟妈妈还得走动,带孩子来讨压岁钱。南北觉得彼此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也没见面的必要。
陈娉婷跟她说,冯长庚来过家里,来还美金,南北还诧异了下,问他有没有说什么。陈娉婷转述了他的话?,意思他冯长庚是爱钱,但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样卑劣,她虽然羞辱他,但他会原谅她。
南北一下就?明白冯长庚这是学章望生?呢,他心里憋着火,不过已经很?难为他了,忍痛还钱,也要怄她一回。她倒没什么责怪的情绪,冯长庚是凡人?,她也是,有什么资格互相嘲笑?呢?可她确实嘲笑?了他,这是她的毛病,八福小时候,她也整天捉弄他取乐,她可真算不上?什么善类,南北这样想。
只?有三哥是镜子,一直在那,专等照别人?什么样儿的。
她这么快回来,章望生?很?吃惊,他正在院子里帮老两口腌鱼,过节走动礼物?多,鱼吃不完,要挂起来。章望生?袄子脱掉了,里头穿了件灰色的毛背心,手工特别好,南北觉得眼熟,可二?哥的衣裳不会这么新,她一问,果然是凤芝给?他打的,他带她看?过几次病,身体好转后,就?给?他打了个毛背心。
他们还彼此关爱着,他跟嫂子还有联系,只?有她,漂泊海外,无根无源,看?着枝繁叶茂,心都蛀空了。他跟嫂子的感情链接,都这样深,她姓黎了,早离开月槐树,嫂子也不会这样关心她了。她讨厌过嫂子,怨过嫂子,现在她年岁长了许多,其实是能?理解嫂子了,可嫂子给?章望生?打了个毛背心,他穿着,她非常嫉妒,也烦躁起来,为三哥能?回到从前,自己却不能?,有些东西远去了,也失去了。她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了,她被排除在外了,明明以前嫂子改嫁,嫂子变外人?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人?家情分还在的,她晓得,嫂子肯定?还拿章望生?当弟弟看?,他也拿嫂子当嫂子。
南北跟他的礼节,就?维持到这,她当时心里怪难受的,也说不清由来,跟章望生?发了火,他只?是问她冷不冷,她气红了脸。
章望生?只?能?先把围裙摘了,套袖摘了,跟老两口说过会儿再弄,他急匆匆到屋里,赶紧拿香皂先洗手,怕一手鱼腥味儿熏到她。
“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回来,要是知道,就?去车站接你了,跟家里闹不愉快了吗?”
南北语气很?冲:“谁能?叫我不愉快?除了你,谁能?叫我不愉快?”
章望生?把毛巾挂盆架上?,走过来:“嫂子这是秋天那会打的了,她要是晓得你来,肯定?也会给?你打一件。”
南北脸紧绷着:“谁稀罕?我稀罕一件毛背心吗?”
章望生?说:“我也是今天才从月槐树来,见了好些人?,我跟嫂子说你现在住我这儿,她叫我拿这个给?你尝尝。”
沙发上?放着大包小包,很?显然是没来得及收拾,章望生?拿出?芝麻糖,长条的,全是芝麻,芝麻可不便宜,芝麻糖很?珍贵的,这是凤芝自己叠的。
章望生?蹲下把芝麻糖给?她:“尝尝,可好吃了,又香又脆,嫂子说家里今年芝麻下得多,她特地给?咱们做的。”
南北抬眼看?他,她开始捶他,打他,她真是太委屈了,委屈得像个小孩子,没有人?爱她,她眼巴巴看?着人?家都相亲相爱的,那原本就?是属于她的,可失落了十年。
章望生?任由她打,他想,只?要能?叫她舒心些,不那么痛苦,她怎么对他都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了,只?要她还愿意要,她怎么又淌眼泪了呢?也不出?声,光是淌眼泪,章望生?伸出?手,给?她轻轻抹掉,嗳,眼泪跟珠子似的,滚了又滚,又把他的心烫得全是泡。他弯着腰,先是去亲吻那些眼泪,又去亲吻她的嘴唇,把她的伤心都给?咽到肚子里去了。
南北把他嘴唇咬出?了血,两人?嘴里都是咸的,腥的,血和着泪,一统吞吃了。
他太清楚她恨他了,她的爱跟恨,是一样的,他对她很?早之前就?有见不得人?的心思,现在他也不用顾忌什么了,再也不用顾忌,那就?叫时间一点点来修补吧,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五年,十年,二?十年,直到他死,他得健健康康活着,好能?爱她。他能?被允许爱她,这可真是苍天对他章望生?厚爱,他怎么这么幸运呢?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在咬他,咬得很?疼了,章望生?还是很?温柔很?缱绻地亲吻她,他好像亲不够,怀抱着他的心肝儿,南北被亲得脸发烫,她慢慢不咬了,手往他脖子里伸,脖颈里真温暖,她又像少女时期那样缠他了。
手底是男人?的骨架,真迷人?,南北有些晕晕乎乎地想,这是她的了吗?反正不要去想了,先拥抱着吧。
她跟小孩似的,喜怒不定?,刚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这会儿又亲亲热热叫三哥,叫得章望生?立马把灵魂卖给?魔鬼都愿意。
南北是想咬死他的,看?他痛不痛,可男人?给?的亲吻太迷醉了,她又想起自己爱他,他现在就?在身边,不是个念想,是个活生?生?的人?,跟她接吻呢,她脸色酡红,心跳加快,很?投入地给?他反馈。
那老两口还等着章望生?腌鱼,见他老不来,打窗户那瞧了一眼,哎呦,真是的,章同?志正搂着家属亲嘴,大白天真不害臊啊,怎么好好的个初二?,亲起嘴来了?大过年的,你说是个什么事儿?
老两口说看?不出?这个章望生?这么不正经,一个大男人?,不好好给?他们腌鱼,非得这会儿,你看?这事儿闹的。亲嘴就?亲嘴,也不晓得拉窗帘。
老头说:“听说他家属是美国回来的。”
老太太说:“美国人?就?是不正经。”
老头说:“美国人?兴结婚再找,再找还能?离。”
老太太说:“咋,你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老头就?嗐了一声:“我这说人?美国的事,干嘛往自个儿身上?扯。”
老太太哼道:“我看?你就?是想跟我离婚了,才说人?美国兴离婚。”
老头说:“你这个人?,一辈子就?爱瞎发挥,上?纲上?线。”
老太太说:“你污蔑谁呢,谁爱瞎发挥?”
老头求饶:“我,我,我爱瞎发挥,行了吧。”
老太太说:“不行,咱们得把这事掰扯清楚。”
两人?还是吵起来了,章望生?只?得出?来,继续给?他们腌鱼。
院子里的人?,不免在一块儿要说两人?的事,都是私下说,觉得两口子有些神秘,也不晓得南北干嘛的,光听说美国回来的,那就?更奇怪了,猜她八成美国混不下去跑回来了,否则,没有出?去再回来的道理。要么就?是,章望生?这以后也得走,到时两口子都拿美国绿卡,过好日子去啦。相比后者,旁人?更喜闻乐见是前者那么个情况。
但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见了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一切照旧。
年后南北见了一次章望海,两人?挺能?聊得来,说起在海外的感受,很?有共鸣,融入很?困难,久了也就?真得他乡变故乡,尤其有了家庭,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章望海说:“我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算半个中国人?吧。”他讲了很?多马来的事情,南北脑子里,全是猴子、雨林、各种颜色艳丽的鸟,好像大哥浑身湿哒哒的。她很?自然地喊章望海大哥,愿意亲近他,她想到可怜的二?哥来,二?哥埋葬在月槐树了,不会再生?,活人?想着死人?,历史的一页就?那样翻过去了。
章望海又说:“我也去过美国,有个朋友在纽约,他留那了,大家都嘴里把中国当故乡,但没人?真愿意丢下一切回来。”
南北心道,我的故乡就?是三哥。
章望海一来,章望生?就?只?能?打地铺了。南北跟着大哥去看?厂子,听他讲生?意经,大哥是很?聪明的南洋商人?,她这时候才能?感觉到他跟三哥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人?精,在商海里浮沉滚打出?来的。
反正大陆现在投资市场很?广阔,但从去年开始,通货膨胀的苗头又起来了,人?开始抢东西。章望生?忙着开会,调研,南北这段时间就?跟着章望海到处跑,她吃饭时跟章望生?聊正事:
“省城里的外资企业真多,三哥,我跟你说,金融这东西本质上?是虚的,美国玩儿得最好,所以能?当老大。你看?咱们,物?价一动先登报了,人?能?不抢吗?钱不值钱了。这要是放在美国,就?相当于炒股时上?头提前告诉你,这个能?涨,那个要跌,不乱套才怪。”
大院里老两口都去抢盐抢酱油去了,排老长的队,又挤死个人?。
章望生?无奈道:“咱们市场经验太少,只?能?学欧美,都晓得照着全搬肯定?不行,但没办法?。”
南北往他碗里夹菜:“人?家这条路早都走熟了,咱们刚跳进来,不晓得哪里深哪里浅,关键是市场机制得慢慢完善起来,反正我看?这会儿挺乱的。”
他们国家大事交流得很?深入,但关于自身,并没有进行过任何长谈,只?是像很?多年前那样,一块儿过日子。
章望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等大哥走后,他忍不住又要亲吻她,抚摸她,但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满三个月,不能?再短了。他没孝敬过黎钧鸿一天,人?家刚死,他就?想跟人?女儿睡觉。
他觉得得找个机会,跟南北好好谈一次,要谈什么,真是太多了,过去的事其实不想拉出?来再讲,没意义,已经发生?了。他觉得她心情似乎好了些,气色也很?好,筹划着做点什么。
可年后工作很?忙,他要下乡,南北非要跟着一道去看?看?。一个冬天,章望生?都没理发,头发长了,两人?到乡镇集市上?吃了点东西,集市挺热闹的,卖什么的都有,吃的,玩儿的,农具,还挂起一些成衣。
剃头匠居然认得他,说:“望生?同?志来啦,早出?正月了,要不要理个发?”
南北觉得这条件真不行,一个盆架,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巾,地上?搁着洗衣粉。章望生?笑?着摸了摸脑袋,说成。
剃头匠照顾章望生?,旁人?把那盆水洗得乌黑,也就?一遍的事,他给?章望生?又搞了一盆水,很?奢侈了。南北看?着三哥头上?全是洗衣粉沫子,心想怪不得他头发硬得跟刺猬一样。
章望生?不嫌弃条件差,人?家给?他刮脸,洗头,剃头,一套伺候得特别细致。他付钱时不叫人?找零了,觉得多用人?家一回热水,剃头匠连连摆手:“那不成,那可要伤天理!”
手艺人?靠本事吃饭,挺好的。
南北在旁边看?着,一直看?着章望生?,他跟人?说话?那样和气,他还是三哥。
有一天,马老六托人?打了个电话?,告诉章望生?,前一阵春雨出?奇得大,他家祖坟那冲垮了土,问他得闲回去不,不得闲,他就?找个三轮车弄些土给?填上?。
章望生?打算回去一趟,南北问他:“在月槐树过夜吗?家里还能?住人?吗?”
章望生?说:“能?,六叔时常去给?打扫,过年那两天我都住那儿。”
南北说:“我收拾点东西。”她已经十一年没回月槐树了,她在那住了十一年,长到十七岁,又离开了十一年
她有些恍惚,装了套很?漂亮的内衣裤,还有洗漱用品,她还带了安全套,她十几年前就?想着跟三哥睡觉就?好了,她下定?决心,要在月槐树跟章望生?睡觉,在家里睡,在庄稼地里睡,她想到这,脸红心跳,觉得特别刺激,小时候就?听人?说谁钻玉蜀黍地里搞破鞋,什么肥白的屁股,鼓鼓的□□,太粗鄙了,太刺激了,她觉得在玉蜀黍地里野合,肯定?非常过瘾,可惜现在时令没到。
她就?想跟三哥野合,她以为自己会有那么点乡愁的,人?啊人?,她在美国确实有点乡愁的,此时此刻,却只?想野合了。
第59章
月槐树变小了,以前很大,公社?什么都有,大街很长,南北一条,东西一条,现在走,一会儿就到头了。
南北说:“三哥,月槐树这么小的啊?”
章望生笑道:“人长大了的缘故。”
是的呢,以为那样大的月槐树,她一抬脚,当年就走出了月槐树的树梢。
月槐树变化其实不算大,新添了一些房子,死了一些人,又降生一些人,和其他公社?一样。没有公社?了,公社?这个称呼,消失在历史那条长长的河里,跟许多东西,许多人一样,一下就?跟着水走了,流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去。
他们的家,也就?简单修缮了一下。菜园子里种着辣椒、大葱、荆芥,样样都在。春气一暖,照旧有蝴蝶、蜻蜓、蜜蜂。这是她的园子,南北一见园子,就?实实在在拥有了什么,她打童年起?,就?照顾这园子,她长到十七岁,离开园子,往外?头去,园子就?寂寞了。
她以为园子会长满野草,变得荒凉,但热闹仍旧,是马六叔帮他们照料着园子,好叫他们回来的时候,见的是园子,而不是野草。
马六叔见着他们了,非常高兴,他许多年没见南北了,他老了,时间从?他脸庞、鬓发、牙齿上溜过,给她的眼睛是一个老了的马六叔。马六叔一见着南北,就?想起?八福小子,两人同岁,他想抹眼泪又觉得不合时宜,因为许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马六叔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叮叮地?响,他把章家堂屋的门打开,春光洒进来,他高兴地?吆喝起?来:“东家,望生回来啦!”那是吆喝给章文良听的,他在哪儿呢?在天上,兴许一直看着人间的事。
屋里一些太陈旧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换成?了新的。南北在堂屋东间、西间,看了又看,章望生跟她一块儿把被褥抱出来晒,马六叔在后头说:“你婶儿都给拆过了,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生说:“婶子有关节炎,别?叫她洗,我来自己就?能洗。”
他们说了会儿话,借辆小三轮,拉着土颠簸上山,一路春光明?媚,树长出新芽芽,天那样高,地?那样远,麦田绿连着绿,叫风吹得起?起?伏伏。
田垄那有人吵架,到跟前去,大概就?是两家因为墒沟地?界争得不行。等麦子一熟,那就?是多割两垄地?的事。这家是寡妇失业,带着一儿一女?,女?孩子还小,男孩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白净孱弱,却站在他母亲妹妹前头。
“你今年一垄,明?年一垄,十年下去,这四亩八分地?就?娘熊只剩八分了!”另家嚷嚷着,也是一大家子,“叫大队来,重?新量!”
以前吃大锅饭,这样的事少,后来地?都分到各人家里,因为地?界你多占了我少占了,亲兄弟也要?打架的。
眼前的妇女?们开始骂人了,特别?难听,什么烂逼乱七八糟的,眼看要?打起?来,还是那样野蛮,那样穷苦,你说收成?再好,除去上交粮站、种子化肥,又能挣几?个钱呢?就?为了那几?个钱,要?争得头破血流,人不人,鬼不鬼,什么父子兄弟,左邻右舍,全是假的,就?那一垄庄稼是真的。
她刚觉得月槐树风景挺好的,春光柔和,万物勃发,真是田园牧歌,都几?乎要?镀上一层金色了。
月槐树的金色又褪去了,月槐树还是那个月槐树,不叫公社?了,换皮不换骨。
怎么就?这么穷呢?人一穷,就?为了蝇头小利你死我活。
可大城市又如何?美国又如何?人跟人,还是要?争,也许游戏规则更?隐蔽,争也高级,人的心还是一样的。
事情?好像是寡妇的错,她不该在墒沟种麦,那是地?界,没听说在国境线上种粮食的,粮食回头该长出国了,是收还是不收?一个寡妇,竟然敢占这种便宜,真是闻所未闻了,那家气得要?命,真打起?来了。
章望生跟马老六两个本来在调解,没调解成?,寡妇还跟他吵,反正最后是打起?来了,寡妇又哭又闹,跟这家妇女?拽头发,连带着把章望生的脸也给挠了,他是拉架的,那个男孩子以为章望生是要?欺负他母亲,小牛似的,冲上来踢他。
这一下,章望生脸上的血道子叫南北看见了,她正有些茫茫然看着,月槐树的事,离她有些远了,她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但莫名其妙的,章望生居然叫人给打了?南北脸一下涨得通红,血往上涌,她脱了鞋就?往人家脸上砸去,边砸边骂:
“你有病啊?挠我三哥干嘛?!你再挠一个试试?”
她凶得很,上去就?要?跟这寡妇打架,章望生拦住了她,他裤子上叫那男孩子踢脏了,也顾不上,跟南北说:“没事没事,你不要?冲动。”
南北还在那骂人,她也会的,一遇着这情?形,她又想起?来月槐树的骂人之道了。
小女?孩吓哭了,她哥哥护着她,又护着母亲,一副跟全世界都是他敌人似的,瞪着他们。
马老六说:“你这真是狗咬吕洞宾,看望生的脸都叫你挠成?啥样了?真跟你计较起?来,看你咋办吧?”
章望生脸上火辣辣的,寡妇瞟他几?眼,嗫嚅着不敢说话,那男孩子冲出来说:“娘是为了给我凑学费,有什么事,你们找我!”
马老六气笑了:“呵,找你?你一个毛头小子作什么数?”
南北觉得真是荒唐,她气得要?命,上前看章望生的脸,他娘的,春风这么野,伤口见风可不行。南北扭头跟马老六说:
“六叔,跟大队说搁地?界埋地?雷,看她还挖不挖,种不种?”
她厉害着呢,跟小时候一个样。
章望生倒没说什么,跟那家道:“这次就?算了吧,她往后不会再占了。”
那家人给他面子,但又不大放心:“望生,那要?是再占,咱们可不愿意。”
章望生点点头:“我跟她做工作。”
他心平气和跟寡妇说了一会儿话,见南北盯着自己,那只鞋还飞一边落着,他便走过去捡了鞋,叫她穿上。
后来,他们到祖坟那填了土,又把跟前的野草薅薅,才回了家。南北硬拽着他去卫生院消毒,说寡妇指甲长,又硬又黑,不过大夫说问?题不大,给拿了点药水,两人又回家来。
他们到家时,门口闪过个人影,章望生认出那个男孩子,喊了他一声:“水根!”水根衣裳到处都短一截,二月末的天,哪里能露脚脖子,他就?露着,也没个袜子,脚踝叫风吹得皲裂着,黑乎乎的。
水根手里拎着个破袋子,不晓得装得什么,他又白又瘦,跟个褪毛鸡似的,一脸格外?要?强的样子。他是来赔礼道歉的,但不说这话,把口袋往他家门口一倒,是些干鸡粪。
他家里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
“娘说,给你家上菜地?用。”水根自尊心都在脸上,极力维持着。
章望生笑笑:“谢谢她,我收下了,我听六叔说你念书挺行的,是这样吗?”
水根直勾勾看着他,南北觉得,他跟恨三哥似的。
“我长大了一定会像你这么出息的,我不会再叫娘跟小妹受人欺负。”
章望生点点头:“有志气,但今天这事,是你家不对,这点你要?明?白。”
水根说:“我晓得,我家最穷,穷了就?叫人看不起?,穷就?做什么都错。”
南北过来就?要?批评他,章望生用眼神阻止了她,他还是很温和:“穷本身没错,你家日子不好过,我能理解你娘,理解归理解,月槐树没谁家是大富大贵的,占别?人的地?对不对,我觉得你心里一定清楚。”
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水根:“你拿去交学费。”
水根像受到极大羞辱:“我不要?你的钱!”
章望生说:“我不是给,是借,等你出息了,记得还我。”
水根受到人家的善意,越发不自在了,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又觉得屈辱,又激动,两只大眼睛几?乎涌出眼泪。他没有哒哒,有一个不体面老叫人啐的娘,还有个胆小的妹妹,家徒四壁,他恨月槐树,恨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有很大的云,很绿的田,春天分外?美丽,可他跟家人只能像畜生一样活着。他的父母把他生下来,却没给希望,连这样的春天都不配看。
章望生揉揉他脑袋:“回家吧,好好念书。”
水根脑子一下就?懵了,他没叫人这样揉过脑袋瓜子,世上有这样的手吗?水根颤抖着接过钱,像是发誓:“我以后一定还你钱!”他攥紧这十块钱,飞一样跑了。
他跑出章家,他的小妹妹正探头探脑等着他,一脸怯怯的。他一见妹妹,把她驮起?来,就?那样走远。兄妹两个都细骨伶仃,看着可怜。
南北说:“水根仇视咱们,他觉得咱们过得好,你看他妈妈,明?明?心虚,还要?跟你吵。”
章望生打了水叫她洗手,翻出胰子:“因为她晓得错了,可想掩盖这个错,就?得跟我吵,人容易这样,犯了错拉不下脸承认,只能一错再错坚持自己是对的。他妈妈其实人不坏,他一家过得不好,你看他妹妹,好几?岁了,豆芽菜一样。”
南北搓起?手:“水根未必记得你的恩情?。”
章望生把手巾递给她:“我不需要?他记得,我只希望他长大了能晓得对错能念好书,别?太偏激。”
南北目光炯炯看着他:“我偏激吗?一个人偏激,为什么就?是不好的了?”
章望生很温柔说:“性?格的事,本来也没什么好跟不好,只是偏激了叫自己痛苦。”
南北怅惘地?低下头:“有人天生就?这样,自己也没办法,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容易原谅旁人,三哥,你那样对水根,有他小妹妹的缘故吗?”
章望生也有些怅惘了,他轻声说:“我想起?嫂子带咱们过日子的那会儿,我这样做,是想叫水根觉得,世上也不全都是冷眼,叫他有些信心,跟家里人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
南北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水根以后肯定会还你钱的。”
章望生道:“我也这么想的。”
两人在马老六家吃的饭,大地?锅炖的肉,特别?烂,大家还喝了点白酒,南北也喝了,白酒后劲大,味道冲,南北觉得特别?有滋味。她挨着马六叔坐的,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月槐树才有的:铡牛草、旱烟袋、柴火味儿,全搁他身上。
章望生平时不沾酒,他一喝就?上脸,跟大姑娘似的,白白的脸子上染了桃花,醉红醉红的。
马老六还在劝他酒,他觉得六叔心情?好,不好推辞,就?多喝了两杯。
南北其实喝不惯,今天也是心情?好,虽然中途气了一回,但这会儿忘了,她满嘴辣辣的,见章望生脸那样红,忍不住笑。
真是好天,有月亮,章望生微醺着回家,他有点醉意,脚步虚浮,他觉得这场景非常熟悉又不太能记得起?,心里有些惆怅。
脸可真热,身上也热,两人到家洗漱了,章望生脸上还是跟火烧的一样,一直红着,南北在铺床单,他靠门框那看,她一回头,见章望生含笑立着,她就?问?:“你笑什么呀?”
章望生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醉了,酒量不行。”
南北说:“看出来了,你都不应酬的吗?”
章望生说:“没什么应酬。”
南北扁扁嘴:“日子不无聊吗?你也不晓得享受享受,自己一个人,也能喝点酒呀。”
章望生说:“工作忙,有时也想不起?来这些事。”
南北问?:“那你能想起?来什么?”
章望生被触动了,道:“也没想什么,就?是正常过日子。”
他说着话,脸上还带笑,情?不自禁总想笑一笑,他平常脾气是挺好的,但也不是很爱笑,这会儿不一样了,反正就?是不自觉地?笑。
南北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笑,心跳隆隆:“三哥,你真醉了。”
章望生抚了抚脸,像是更?不好意思了:“叫你笑话。”
南北问?:“有茶叶吗?要?不喝点茶叶解解酒吧?”她走过来,章望生本意是要?侧过身让路的,可她身上的芬芳,她的味道,一下拂到脸前了,他就?伸手把她卷到怀里,身体的冲动,蓦地?不能抑制了。
南北反手去搂抱这具阳刚的身躯,章望生已经吻她了,他的脸是热的,嘴唇却有些凉,她听见心跳声跟火车一样轰隆隆过去,有些晕眩,她歪了歪脑袋,生怕蹭到他脸上的指甲伤。
章望生以为她是拒绝的意思,非常敏感,他有些难堪地?松开她:“我喝多了。”
他一下想起?那是个什么场景了,也是喝了点酒,他冲动得厉害,那会儿她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想吃了她,真是下作。还是同样的地?点,时间却过去了,章望生觉得尴尬,他没这个打算的,怎么就?这样了。
南北脸也热着:“我要?的,你怎么不吻我了?”
章望生很羞涩,他看着永远有种处男的纯真,非常贞洁,他面对性?也永远紧张。
“我没买过那东西,等回去吧。”
南北噗嗤笑了,她开始挑逗他:“你都不想吗?你是和尚呀?”
章望生竟点点头:“差不多吧。”
南北说:“那你要?为我破戒了,你其实早想过了对吧?”
章望生笑眼里还是很羞涩:“别?说这个了。”
南北偏要?说:“你都不敢看我,那就?是了,你也早想跟我睡觉,你咬过我脚趾头,就?在这儿,其实你是想别?的。”
章望生都要?抬不起?头了。
他心跳太快,太想要?她了,可他什么也没准备,还没结婚,把她弄怀孕了就?太无耻了。再说,两人没好好谈过,什么都没说清楚,又滚一块儿睡觉,对他来说,简直是阴影。
手里多了样东西,南北塞给他的,章望生没说话,他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看着她,忽然就?把她拦腰抱起?来,放到床上,很用力地?亲吻她。
章望生身体很有重?量,他正处壮年,看着那样爱脸红,可他的身体是结实的,肌肉紧绷,光是男人的一副骨骼,就?很重?很重?了。南北觉得自己软成?了一滩泥,要?变成?泥人,人家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她跟着人家的手变幻形状,可他其实很温柔,不是那种粗鲁的男人。
南北张着嘴,像是空气不够,章望生便去看她,她脸蛋潮潮的,红红的,眼神有些涣散了。
两人目光对上,他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她是女?人,女?人才有这样的表情?,她被男人取悦着,令人心动。
两人亲吻着,章望生满脸通红,分不清是爱欲,还是醉意了。这样的情?形,像隔了几?百年那样久,他一面羞耻,一面又本能地?去放纵自己,追逐快感。
很快两人都变成?了热乎乎的红薯一样,滚烫,刚从?锅里捞出来,全是水。没一会儿,南北跨坐到他身上,他的眼镜被摘掉了,她变得迷蒙,像美丽的身体罩了层薄纱,这样反而更?安全,他心跳着,又忍不住去摸她,眼睛含笑。
南北咬他嘴唇:
“你弄死我吧。”
章望生像是憋了一声咳嗽:“胡闹。”她便跟要?糖的小孩子一样,真的胡闹起?来,章望生一手撑起?身体,揽住她,他有一瞬间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耻感就?猛地?一钻心,可身体实在太快乐了,叫人没功夫多想。
屋里安静下来,南北欣赏着章望生,他躺在那,浑身布满她的气息跟痕迹,可脸上变得寻常,他看起?来非常纯净,又像没碰过女?人的样子,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
南北趴在他身上,章望生便伸出手臂抱住她,他非常满足,有些慵懒了。
南北亲他:“我老早就?偷看过你洗澡,早就?知道你这里长什么样子。”
章望生顿时腼腆:“什么时候啊?”
“你十七八岁的时候,就?长毛了,我什么都看见了。”
章望生脸红耳热:“你看你,小姑娘都不害臊。”
南北说:“我害什么臊呀,我一直盼着快长大,好能跟你睡觉。”
章望生说:“小孩子哪有这种心思的?”
南北撅着个嘴:“我就?有,我跟旁人不一样。”
她亲热地?搂住他脖子:“你是不是我男人呀?”
他红着脸,笑了笑。
南北晃他:“说啊,是不是我男人?”
章望生真是拿她没办法,她这会儿又跟从?前一样了,爱胡说八道,像个小女?孩,她跟他恋爱了,甜蜜得不得了,重?新变得幼稚,可笑。
南北说:“你弄得我好舒服呀,舒服死了,真是后悔没勾引你早这么弄我。”
章望生嘴里说不出这样直白的话,他问?道:“还要?不要??”
南北亲他嘴唇:“要?,我要?你天天弄我,弄到八十岁。”
章望生脸跟充血似的:“我没这个本事。”
南北笑道:“那你吃药呀。”
章望生说:“又开始胡扯。”
南北催促他:“那你弄我好了,弄得我说不出话,我就?不胡扯了。”
太热了,简直像三伏天,她去开窗户,章望生从?身后贴过来,月亮还在,照着地?上的人,南北半个身子伸出去,她挨不着力,伸手去拽石榴树枝。石榴树是马老六种的,他觉得章家子嗣稀少,石榴树多子多孙。种下去,是个好寓意。
石榴树不停摇曳着,月亮那样大,水一样,淌了满地?的银辉。银辉里真汪着水,粼粼一片,春天的夜里滚过一声声杜鹃,墙头蹲着野猫,也在叫,猫的叫声,似乎也跟着妩媚了。
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银辉里汪着的水依旧粼粼着,月亮都要?害羞了,躲进云层里。章望生咬在她后颈子上,一会儿觉得自己很禽兽,一会儿全然忘了。
南北最后躺他怀里,痴笑看章望生:“我想换个地?方。”
章望生给她擦弄,没明?白:“什么?”
南北说:“换个更?敞亮的地?方,三哥,你要?不要??”
章望生羞涩笑了:“你怎么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
南北缠着他:“以前月槐树的社?员,就?爱钻玉蜀黍地?,我什么都晓得。”
章望生说:“我都不晓得,你怎么什么都晓得?”
南北贴他耳朵嘀咕,章望生更?不好意思了:“再说吧。”
南北真爱他这模样,她就?喜欢看他害羞,他三十多大男人,动不动闹个大红脸,多有意思啊。
她不停撒娇,章望生不得不答应她,他心里也跳跳的,觉得自己早晚得跟她一起?疯了。
第60章
石榴树叶子鲜嫩,掉了一地?。
南北醒来后,枕头边没有章望生,她?睡得有点?迷糊了,不晓得在哪里,睁眼的那会儿?,心?里迷惘空虚得要命,她?连忙爬起来,叫“三哥”。
其实她清楚他肯定不会走,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怕,一睁眼看不见他,她?慌得很。
“三哥!”
她?站在这个院子里,真寂寞啊,太多年没回来,她以前在这儿最怕的就是一个人?,那种感觉又上来了。好像人叫时间摁着头,给带回来,回来是回来了,可没人?等她?,南北又一声连一声叫着“三哥”。
章望生拎着买的早饭进来:“醒了?”
南北立马迎上去:“集上有人?打包子吗?”
章望生买的包子、胡辣汤,他吃过了,跟人?说了会话,见着南北想?昨晚的事,脸上还有点?羞涩的感觉:
“洗漱了没?过来吃饭。”
南北在院子里吃饭,章望生劈柴,把短短的木头劈成?两?半,扔一块儿?,他干得熟练,一劈一个准儿?。
他一年得回个几趟月槐树,每次来,都得检查有什么要修的,要补的。月槐树刚通上电,但经常停,供电不太稳定,部分人?家也没扯电线,还是一摸黑就睡觉,省钱。电线架的不好,几股线子缠一块儿?从树枝上头过去,容易连电,线径细得很,电费却不便宜,反正问题很多。
吃早饭的时候,正好碰上农电所的同志来调研,他跟人?聊了起来。
南北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章望生便跟她?说了。
他关心?乡下每一桩事,说起来,是非常认真的,南北拿勺子舀汤喝,见章望生一板一眼说话,就笑眯眯看他。
章望生皱眉了:“一度电要一块钱,这不是胡来么?”
一块钱,一块钱对于月槐树的人?来说,非常非常昂贵了,一块钱能做好些事,用电做什么呢?以前没有电,几千年都过下来了。
南北说:“是不是管理有问题啊?咱们这的电是省直供吗?”
章望生说:“不是,省直供只到县一级,咱们这是一层层买的。”
南北说:“那怪不得,再有人?偷电漏电什么的,应该给省电力局反映,用电规范起来,什么东西一规范,就慢慢好了。你看那线子,都是裸线,也不安全。”
真是落伍,又穷又破,月槐树的事还是一团乱麻,想?往前挪一点?,没个十年八年,感觉都看不到什么希望似的。章望生天天千头万绪,他有些无奈:“晓得不安全,没钱弄,规范谈何容易啊。”
南北默然,都是穷闹的,她?安慰道:“慢慢来嘛,三哥,又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咱们以前还没电呢,现在最起码有电了。”
章望生笑了笑,怕她?无聊,说:“晚上场里放电影,一块儿?去看。”
南北说:“还有人?看露天电影吗?”
章望生点?点?头:“现在还有,等都买了电视机应该就慢慢没了。”
两?人?聊天气?氛挺好的,他把干柴劈完,码整齐,已经出了点?汗,南北给他拧把手巾擦脸,她?小时候,经常给他擦汗的,这么近距离一看,日头照着,皮肤上的纹路都特别清晰:
三哥老?了。
不是老?人?的老?,是过了最青春的年纪,自然而然,无法?抗拒的下坡路,尽管章望生看起来依旧年富力强,但三十多岁,怎么也不会跟二十来岁一样的。
他二十来岁的样子,想?起来就叫人?难受。
南北把眼泪憋回去:“三哥。”
章望生“哎”了一声,她?笑笑:“太阳真好,今天真暖和,等你头发再长?长?了,我?给你理发吧。”
章望生摸摸脑袋,也在笑:“你会吗?”
南北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买套工具就成?了。”她?好像有点?忸怩,跟他提起件事,“我?给爸爸买了块手表,他没能戴就走了,我?想?着放那也浪费,你要是不忌讳,就送给你,美?国买的,质量特别好,就是可能款式更适合爸爸。我?倒是想?过,要么再给你买,这块给六叔,可六叔跟那块表又不太搭,我?没瞧不起六叔的意?思。”
章望生笑道:“那就给六叔吧,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美?国表,你再给我?买。”
南北说:“你舍得啊?那表很贵的。”
章望生这个人?没什么物欲,他一块旧手表戴好些年了,大哥给了他新的,他觉得用不到,又叫大哥拿走。
“你要是舍不得,那我?就戴。”
南北说:“你也太小看我?了,钱我?还能挣,这块表要是能叫六叔高兴,我?乐得送他。你都舍得,我?没什么舍得不舍得。”
春天的太阳真是太好了,一不留神的功夫,就把今天的月槐树啊,麦苗啊,都又照绿了一遍,章望生心?里很静了,他觉得,应该跟她?好好说说话,谈谈心?。
“咱们说会儿?话吧。”
章望生一开口,南北心?里是有预感的,院子里冒出根蒲公?英,开着黄花,就在脚跟前,搔着她?的裤腿。
“你要说什么,我?晓得。”
章望生说:“也许你晓得,有些话搁我?心?里很久了,我?没跟人?说过,也无人?可说。你现在是大人?了,又留过学,肯定通晓的东西比我?多,我?说这些,不是叫你体谅,或者别的什么,单纯就是想?跟你说说,你小时候,什么都跟我?说,我?总觉得你小孩子,所以有些话不好跟你说,今天不一样了。”
南北低头:“三哥,我?听着呢。”
章望生抚了抚她?的脸蛋:“咱们别弄得这么苦大仇深,跟要开□□会的呢。”
南北真是好些年没听这样的字眼了,她?鼻子一酸。
章望生说:“这么些年,你一直怨我?,我?是清楚的。你一定觉得我?放弃了你,我?那时境遇很坏,灰心?得很,不晓得明天在哪里,也许一辈子就那样了,你不一样,你那时才十几岁,花一样的年纪,就算你念不成?书,我?也想?的是,给你找个好人?家,清清白白的,不像我?,除了要认罪背负罪名,一无所有。你一直说要嫁给我?,我?没当真,因为你年纪太小了,我?总以为,你长?大了未必那么想?,就算还那么想?,我?也不能因为私欲耽误你,我?比你大好些,早你一步能思考些更深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叫你跟着我?过没盼头的日子,你出嫁前,我?会想?尽办法?疼你,爱你,给你我?能给的。等你出嫁了,我?就是你娘家人?,有人?欺负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南北眼泪直打转:“可你娶了邢梦鱼,你既然灰心?,觉得自己境遇不好,为什么就能娶邢梦鱼呢?你不怕拖累人?家吗?”
章望生惘然道:“因为她?已经到人?生谷底了,不能再往下了,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比她?现状好。我?这些年,也想?过,要是邢梦鱼的事发生在这会儿?,也许还有别的路能走,人?活着,总要受当时环境的局限。我?娶她?,也不像你想?的那样高尚,你要是晓得另一层原因,就会发现,我?这人?也许不值得你那么喜欢,我?也有卑劣龌龊的一面。”
南北摇头:“你就是最好的。”
章望生像是有些难堪了:“我?那时对你,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我?一直把你当最亲的小妹看,什么时候变的我?也记不清了。你还没成?年,我?不一样,我?已经是个男人?了,我?不能放任自己犯错,明明晓得你心?性还没完全长?大成?熟,还要跟你发生点?什么,那样的话,我?还是人?吗?”
南北呆了一会儿?,她?忍住眼泪:“那会儿?都是七五年了,明天已经不远了,你要是坚持等我?,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你这个人?,就是不够有信心?,你不信我?,你总把我?当小孩儿?。”
章望生看着头顶的枝杈,无力说道:“事情不是这么评判的,你现在这样想?,用的是后来的眼光,晓得还有一年,就要恢复高考,时局就变了。可活在当时的人?,是不晓得的,没人?全知?全能,只能活在当下做决定,做出的决定,是对是错,那就无人?能掌控了。我?即便娶了邢梦鱼,想?的也是会好好对你,她?的事,我?当时没法?说,晓得你难过,但想?着时间慢慢久了,也许你会淡忘,你慢慢长?大,也许发现我?其实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好的,你会喜欢上别人?,可我?没想?到你父母会突然找来,一下就把你带走了,我?也没有挽留的立场。”
南北哽咽道:“你跟邢梦鱼都没夫妻之实,后来也没去找我?。”
章望生声音怅惘不已:“我?怎么找你呢?我?没有资格,你有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去处,我?连高考都没能参加,身体一直不好,我?去找你,叫人?看在眼里,只会想?我?是有所图,你跟着父母,有归宿了,也许早忘记了我?,我?找你,只会徒增你的困扰。分开时,闹成?那个样子,我?已经叫你很痛苦了,再去找你,把你生活打乱,我?做不出来。你有父母做主,我?就不用像从前那样,总担心?你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一个人?孤孤单单要是没个指望,该怎么办?晓得你是有好将来,我?就是死,也都安心?了。”
他那段日子把死那个事,琢磨透了,也等着死的降临。
就是这样的了,是耶非耶?他们都叫历史的那一页给碾压过,开惨烈的玩笑,等翻过去了,回头看,更觉荒唐可悲。
南北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章望生拿手绢给她?擦个不停,她?那神情,显得很稚气?,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日子真快,怎么就二十好几了呢?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叫你伤心?流眼泪的,你说咱们本不该有这么深的仇。”
南北抓了他的手,放膝头上看,他的手很大很大的,全是茧子。
“我?晓得了,三哥,别说啦。”
章望生道:“你也许以为我?忘记了这些事,没有,我?一直不能忘记。”
他已经三十多的人?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事,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统统都存在过了。
南北摸着他手上的茧子:“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我?收到了,你还在美?国的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
事情过去那么久,章望生也不好说什么了,她?什么都晓得。
南北问:“你身体不好,邢梦鱼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章望生笑笑:“都过去了,现在挺好的。”
南北想?问问他有没有记恨过自个儿?,觉得多余,三哥是不会恨人?的。
是啊,不该有这么深的仇,怎么就在心?里打了十年的结呢?没有他,她?也许早死在了路边,田间地?头,叫野狗拖了去。几乎这一生的爱跟温暖,都是章家人?给她?的。做人?的道理,也是章家人?教的。
南北说:“咱们一块儿?看看嫂子吧?”
章望生点?头:“行,我?骑车带你去。”
南北含泪的眼笑了笑:“我?没钱了。”
章望生晓得她?在美?国过得不大痛快,精神不太稳定,这是陈娉婷和他说的,她?本来到那很习惯,不成?想?,越来越不习惯,跟别的留学生完全反着了。她?又较真,不能忍受别人?歧视,拿中国开玩笑。其他同胞都笑一笑过去,她?不行,总觉得是奇耻大辱。她?拼了命证明中国的留学生也是很聪明,很能成?事的,处处要强,风风火火,外人?看她?真是花团锦簇,又能干又晓得享受,她?自个儿?却时不常要大哭一场,弄得她?姑姑也很担心?,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章望生摸摸她?头发:“钱没了再挣,你是要挣大钱的人?。”
南北说:“我?要给月槐树修一条柏油路,又长?又宽,下雨再不用一脚泥。我?还要往山上修一条,咱们给二哥烧纸也不用怕雨天了。”
她?小时候就总是有许多豪言壮语,觉得自己厉害,此时此刻,又是那样的神情了,非常轻快,非常明亮,像很有劲的庄稼,三五天不见,就是个新模样。
章望生内心?平静地?看着她?,他晓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去看凤芝时,南北坚持骑车带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是他带着她?,她?只要牵着三哥的手,就是安全的了。她?要带他一回,叫他坐后面,不要再出力气?。
章望生不大放心?:“路不好走,你骑不惯的。”
南北说:“叫我?带你吧,三哥,我?有力气?得很,你就坐后头,看看我?能不能带稳你。”
她?真的能,两?条腿修长?有力,脸蛋红扑扑的,两?个人?的身影在平原的夹道上缓缓移动,从绿绸子里淌过去似的。
麦子长?得真是喜人?,像是一九□□年的春天,她?好像一抬眼,又从人?群的腿裆里看到了三哥,他十二三岁,是个小少年哩!
“三哥!”她?大声叫他。
章望生就“哎”一声应了。
南北嘴角上翘,深呼吸了一口,又叫道:“三哥!”
章望生脸微红着,还是干脆地?应了又一声。
她?真的又成?了小孩子,雀跃地?,欣喜地?,一声声叫“三哥”,好像怎么都叫不够。她?叫着叫着,先是哭了,紧跟着又笑了。
大约是清明的时令,南北说要回趟美?国,不曾多言什么,章望生也没问归期,他心?里有答案。那会儿?,槐花仍旧机灵灵跟人?儿?似的,晓得了春信,一夜之间,便露了青头。
一切活的生灵,都也仍旧在这片坚实的大地?上生着,长?着,春天里蓬勃着。
而那些离开月槐树的人?,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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