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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朝夕(三)


    “再这样下去,我这位和尚怕是要在此破戒了。”


    等过完春节, 宸王府一行人又得忙碌起来,好在除了郭宣照样前往北境,其他人不用外出奔劳, 不必分离


    ——虽然, 留在阡州的日子已经不足一年, 前途凶险, 祸福难料;虽然朝局暗流愈发汹涌,万事焦头烂额。


    但是, 阿城始终觉得,只要苏洛屿还在, 九妹还在,郭宣还在, 那怕天各一方, 也是好的, 更何况现在还有时间陪着他们, 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时光了。


    这一年, 似乎是冥冥中自有感应,九妹总是格外黏阿城, 走哪里都要跟着, 连苏洛屿这个亲哥都比不上。


    阿城自是愿意的, 对九妹也几乎是溺爱,要什么给什么, 从踏春的纸鸢风车,蜻蜓知了,到仲夏的后院新荷, 秋千鞠球, 无一不用心, 无一不满足,连苏洛屿有时都得喝上一壶醋,偷偷将人按在角落,给自己找点补偿。


    这日,后院荷花花期将歇,两人趁九妹午间小憩,同乘一叶扁舟荡到湖中心,四面清香怡人,满目景色清丽,远有山围,近有荷拥。


    船影绰绰,人影约约,耳畔流水潺潺,虫鸣悠扬隐隐,宛然是一个自洽悠闲的午后。


    “等三年孝期到,你就该前往帝都袭爵了。”


    两人将浆放下,一起靠在船篷,相拥赏景。阿城冷不丁说出这话,苏洛屿轻叹一气,捏捏阿城脸颊,无奈道:“不是前几天才说好,除了在书房,其他时候不要再忧虑这些。”


    阿城仰头看向苏洛屿,直言:“可是仲默晚间也辗转反侧,我都听到了。”


    面对阿城质问的眼神,苏洛屿一如既往地选择不做人,俯身笑道:“那只能说明阿城没好好睡觉,要是再这样,我可就真的要亲自哄阿城睡觉了。”


    “好啊。”谁知阿城一口应下,跟现场表明决心似的,直起身子亲了一口苏洛屿“那就今天开始吧,我等着仲默哄我睡。”


    阿城说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对苏洛屿灿然一笑,荷花日头的光影落在白皙胜雪的肌肤上,更添眼前美人韵味。


    苏洛屿看阿城的眼神一黯,心里直痒痒。


    这真是,如何不让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苏洛屿伸手捧住阿城的脸,低头采撷一番,最后千忍万忍,才不至于失了方寸。


    “阿城,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温热喘息间,苏洛屿不舍地结束了长吻,手指摩挲着指间肌肤,像虎狼一样圈着罪魁祸首。


    而罪魁祸首却在手指相绕,无辜地看着他,好似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要不,仲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阿城善意人意地伸手,抚上苏洛屿的额头,划过熟悉的眉眼。


    温柔,轻缓,却带着极度的引诱和鼓励。


    苏洛屿倒吸一口气,赶紧握住阿城作乱的手,无奈道:“祖宗,饶了我,我倒也没那么柳下惠。”


    阿城其实也快耗尽勇气,只得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没关系,迟早的事,我一点都不介意!两男人,怕,怕什么!”


    苏洛屿终于被逗笑,抬手戳戳阿城软乎的脸颊,将人紧紧抱到怀中。


    阿城窝到苏洛屿怀里,听着耳畔笑声,后知后觉地将头埋死,耳朵尖薄红一片。


    “好了,阿城不急,来日方长,我又不会跑。”


    苏洛屿在阿城看不到的地方,目光不禁露出几分茫然和担忧,语气坚定地做出承诺。


    “等我袭爵,等我解决完帝都的事,我定要给我们阿城一场最盛大的婚礼,请阿城做我苏洛屿一生一世的妻子。”


    阿城心中欣喜,不由笑出声,终于肯将头抬起来,问:“你可是皇室之裔,镇远军主帅,宗室和百官能同意吗?”


    苏洛屿眉头一挑,道:“我可不管他们同不同意,不让我娶你,我就去当和尚。”


    阿城闻言想象了一下苏洛屿剃度后的模样,脸突然一红,不好意思地直言:“和尚也不错,一定是位让人忍不住想骗你还俗的高僧。”


    苏洛屿闻言,意外地一挑眉头,刮了下阿城鼻头,笑着揶揄:“原来我们阿城还喜欢这一口?”


    阿城脸更红了,连忙解释:“不喜欢不喜欢,绝对不喜欢!”


    苏洛屿却不打算放过,追着问:“可是你刚刚还说和尚也不错。”


    阿城冲苏洛屿眨巴了下眼睛,坦白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你,我才会喜欢。”


    这真是……


    “阿城,聊点别的吧。”苏洛屿提醒自己保持理智,默念起静心咒,由衷道,“再这样下去,我这位和尚怕是要在此破戒了。”


    阿城笑笑,很懂事地及时停止了撩拨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撩拨到了眼前这人。


    “你是不是真的在北境养了两只白虎?”阿城想了想,问道。


    “是养了两只。”苏洛屿回忆一番,“除了吃的有点多,其他都挺可爱的。”


    阿城好奇问:“那有取名字吗?”


    “有。”苏洛屿道,“翠花,麻子。”


    阿城:“……”真是好名字。


    随后,阿城又问了些别的,都是一些芝麻大的小事,放在平常甚至都不值一提。


    但阿城很想知道,因为他明白,自己很可能并没有参与苏洛屿的过去,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未知而珍贵的。


    等到日头西斜,金辉撒满整个湖面,一切仿佛罩在回忆之中,让人有些恍惚。


    苏洛屿大概是多日不曾安眠,靠在船篷上入睡,神色安稳恬静。


    阿城并没有叫醒他,就静静地坐在旁边陪同,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眼前人的面部轮廓。


    四面虫鸟似乎也有体恤之意,鸣声几近于无。


    阿城想,如果此刻一时的静好,能有幸延展为永远,该有多好啊。


    苏洛屿不用再做北境的杀神,只需要做九妹和郭宣的哥哥,做自己朝夕共处的眼前人,做一个闲散王爷,富贵平安一生。


    可是阿城也知道,大楚看似繁华的壳外,内部早已腐朽。


    外族兵强马壮,虎视眈眈,朝中却党争严重,贪墨成风,国库空虚,隐患重重。而这一切落在百姓头上,便是灭顶之灾,人间炼狱,是骨肉分离,水深火热。


    所以上位者不可不察,不可不慎,不可不慈。


    然而放眼如今诸多世家大族,皇室贵胄,又有几人真正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所以,每个大厦将倾的节点上,总需要出现一人力挽狂澜。


    此人要有镇守万方的大能,更要有视死如归的从容,那怕被误解,被辜负,被仇恨,也需一往无前,不辞日月。


    而如今这个人,正好是眼前人。


    朝夕终如梦,相守作镜花。


    何必自爱怜?何必拭巾帕?


    伴君天地间,黄泉尤比翼。


    作者有话说:


    注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荀子·哀公》是说统治者如船,老百姓如水,水既能让船安稳地航行,也能将船推翻吞没,沉于水中。二凤老爱这句话了。


    阿城恢复记忆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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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噩梦(一)


    这张网,是时候收紧了。”


    白露过后, 天气凉转,凝露而白。


    虽光阴荏苒,溽暑的炎热却好似还在昨日。


    随着白露一同降临黄州的, 是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


    最初时候, 从中央到地方, 也都以为这场瘟疫猝不及防, 乃是天灾


    ——直到苏洛屿察觉不对,派人去查, 才发现瘟疫早在三个月前就在孟家村出现,并迅速蔓延至附近村落。


    按理说, 及时控制不至于酿成后面惨剧,但彼时当地官府贪墨成风, 根本不想耗费公帑在上面, 便派了队枪仗手过去, 将所有染病的百姓抓获, 以谋逆之罪就地斩首, 致使百姓惶恐不安,有病不报, 甚至连夜出逃。


    之后不久, 瘟疫便不受控制地肆虐疯传, 等黄州知州知道内情时,已经是两个月后。彼时百姓成片病死, 甚至有的村庄城镇空无一人,百姓活不下去,开始大量往阡州偷逃。


    只不过, 那些出逃的百姓被拦截下来, 没有一人能够逃到阡州, 而究其缘由,无非是一众乌纱帽决不能落地。


    “黄州这次,捅的篓子可不是一般大,而且因为谎报和瞒报,至今不清楚具体情况。”阿城将手中密函放下,双眉紧蹙,心情沉重。


    苏洛屿手指敲着桌沿,神色亦是毫不轻松,担忧道:“黄州乃是华南道谷仓,两年前的蝗灾欠收已然是致命性打击,如今又瘟疫肆虐,怕是十年之内民生都难以恢复。”


    阿城叹气点头:“如此,都护府守军的粮草也容易供应不上。”


    苏洛屿扶额,目光寒冽:“但那怕事已至此,户部和阡州那群狗官还只是担心自己头上乌纱帽不保。”


    阿城起身,走到苏洛屿面前,任他握住自己手,问:“你打算怎么办?”


    苏洛屿摩挲着阿城掌上厚茧,眼神中流露出杀意:“我打算亲自去黄州一趟,并拉罗彬下水。”


    阿城问:“要怎么做?”他指的是,苏洛屿去黄州调查实情,自己如何让罗彬站到他们这边,而非现在事不关己,隔岸观火。


    苏洛屿哼笑一声,朝阿城招招手,阿城俯身,听他耳语道明。


    话毕,阿城不由眉目舒展了些,赞许道:“仲默好计谋。”


    苏洛屿长叹一声,道:“我不得不提前留个心眼啊,罗彬那厮别的不行,贪得无厌倒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的人也是跟了他足足两年,才发现他敢借用商道黑吃黑。”


    阿城问:“徐文袁也参与了?”


    “当然,不然以罗彬那个只会花钱的猪脑子,能想出那等瞒天过海的法子?”苏洛屿终于露出个笑来,却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张网,是时候收紧了,他们本不配逍遥这么久。”


    当天下午,苏洛屿分别给北境和江南写了两封密函寄走,随即带了府中两医吏由侧门潜出,踏上去黄州的路。


    翌日,城王府对外宣称世子中风,来客避而不见,在这多事之秋一反常态。


    然后不出苏洛屿所料,没出三日,罗家便坐不住,借送药探望的名义来探虚实,甚至还是罗彬亲自来的。


    但阿城谁也不见,只按定好的原计划行事,罗彬没法子,只能回去。


    又过小半月,阿城故意戴了帷帽换上素袍,于半夜翻墙而出,骑马南行。


    早就暗中等候的罗府探子当即跟闻到血的蚊子似的,紧随其后。


    阿城先是在城中绕了几圈,将大部分探子甩掉,等只有少数探子能跟上时,才一转步子,装作甩掉了尾巴,直接进了徐府。


    徐府门仆见是他,当即迎上来。


    白天时候,阿城早已呈上拜帖,相约夜谈下月商道事宜,而过两日正好是码头运备新货之时,时间紧迫,所以徐文袁并没多想。


    探子眼看不能再跟,只能一边试图跟徐府细作联系,一边派人回去告诉罗彬。


    “城公子,我很好奇你的半夜约谈,到底有什么急事。”


    徐文袁就站在厅堂门口等着,见阿城出现,强压厌恶地问道。


    毕竟,若非双方还有合作,他根本不想再见宸王府的任何人。


    阿城笑笑,反问:“徐老爷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不是你约我来的吗?”


    徐文袁皱眉:“你什么意思?”


    阿城噗嗤一笑,道:“徐老爷可不要装糊涂,是你不久前私信给我们世子爷,说是要和我们做交易,并将承影镖局一事相告。”


    徐文袁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稳住神态,选择装傻:“什么承影镖局,我不知道城公子在说些什么,怕不是什么构陷我的借口吧?”


    阿城也不恼,从袖口中拿出一封密函,展示给徐文袁,道:“当然是徐老爷如实相告啊,不然我们离商道这么远,怎么会知道一个不起眼的镖局,竟是和沙漠贼寇狼狈为奸的内应呢?”


    徐文袁只看一眼,便认出了信函上的罗府私印。


    毫无疑问,这封密函正是从承影镖局和罗府来往信函中截取的。


    而这么重要的物证,此番就在阿城手中。


    徐文袁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纵身去抢,但阿城只稍稍侧身,便躲过了面前年老枯朽的身躯。


    四面侍卫当即围上来,阿城却毫不在乎,连摸向腰后飞羽匣的动作都没有。


    “怎么,现在还想说不知道吗?”阿城嗤笑一声,压迫感十足。


    徐文袁冷汗刷地下来,挥退侍卫,问阿城:“你想做什么?”


    阿城却不答了,只静静站在院中,好似在等什么。


    四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阶上罐子里的蟋蟀没命地鸣叫。


    徐文袁看着连面容都望不到的眼前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他今天答应约谈就是一个最错误的决定。


    他似乎,并非是为了宸王府和阡州世家的合作而来。


    但很快,徐文袁就知道答案了。


    罗彬亲自马不停蹄地赶来,且面色不善。


    “徐老爷怎么就单独约了城公子赏月,偏把我这个粗鄙俗人了忘了?”


    罗彬一进门槛,就换上一副笑脸,话里的刺儿却直戳徐文袁而来。


    阿城闻言看了看夜空,层云尽遮,连片月亮的影子都没有,这时赏月跟瞎子看灯没什么区别。


    徐文袁倒是殷勤,忙上前对罗彬行礼,道:“草民哪里是忘了?而是城公子一时兴起到了寒舍,草民有幸陪同一番。只是草民嘴笨,伺候不好人,城公子怕是要怪罪,还请罗大人帮草民说说情啊。”


    徐文袁自证和表忠心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罗彬按理说也不该怀疑自己用了这么久的人


    ——如果不是一个时辰前,阿城故意将苏洛屿去黄州承影镖局的消息透露给罗府暗探的话。


    “你徐老爷的嘴要是笨,那天底下就没有比你会说话的舌头了。”


    罗彬对徐文袁冷哼一声,却又不能当场发作,只能转身对阿城笑道试探:“夜黑天凉,又月色凄凄,实在太扫城公子的兴致了,不如由下官亲自送公子回府?”


    阿城点点头,道:“也好。”


    罗彬便赶紧叫亲卫提灯开路,并着仆从将两人马匹牵到门口候着。


    阿城随罗彬堪堪走向门口,留徐文袁独自满脸震惊和悔恨地站在院子中央。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再一次被苏洛屿和阿城摆了一道,且百口莫辩,处境陡转!


    如果说,苏洛屿是嗜血的猛虎,直接咬断脖颈,势不可挡,一击毙命;那么阿城就是趁虚而入的幽灵,能不动声色地将你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三人谁都清楚,此夜过后,罗徐两家关系再也回不去,一直有的罅隙已然被外来之力撕扯,只会愈来愈大。


    与此同时,黄州城西街,万籁俱寂。


    随着黑夜中冷冽的一声“放”,随即暗巷中数枚飞矛带着流火陡然出现,朝平日毫不起眼的镖行呼啸而去。


    瞬间,一片火海,镖师们从里面冲出来,错愕意外又怒意滔天。


    黑夜中得逞的人漠然地抬手一挥,令人撤下,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暗巷。


    掉落摔成两段的牌匾上,赫然书有“承影镖局”的金漆四字。


    而等镖师们控制住火势,黄州守军赶到时,只来得及发现射落牌匾的箭镞


    ——上刻精细白虎纹路。


    竟是镇远军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注释:飞矛:古代一种带火的箭。


    第33章 噩梦(二)


    “没想到啊,还钓上大鱼了。


    八月伊始, 承影镖局遭遇火攻的消息传回阡州,没多久,承影镖局背后与沙漠贼寇合作谋财的勾当便包不住火, 被阡州世家内部和丞相金文焕知晓, 罗彬顿时陷入难堪境界, 上下皆无法交代。


    至于徐文袁, 那更是有口难辩,罗彬几乎认定就是他给宸王府报信, 为的就是换座靠山。


    同时,帝都、阡州和黄州三方, 皆开始试探苏洛屿亲自前往黄州意图何在。


    阿城倒是自打去徐府里溜达一番回来后,便不再出门, 每日不是陪九妹捉蟋蟀, 就是窝在书房写写画画。


    等到苏洛屿半月后回来, 阿城已经和九妹给满院子十三只蟋蟀都取上了名字。


    “王府外各方探子腿都蹲麻了, 绝对想不到你这位城公子只在乎罐里的几只蟋蟀。”


    苏洛屿一撩衣摆, 在阿城旁边坐下,自己也拿了根草逗弄蟋蟀。


    阿城见苏洛屿眉眼带笑, 明显没有了初去黄州时的戾气横生, 便松了口气, 道:“看来事都办完了,估计还有意外收获吧。”


    苏洛屿伸手揽过阿城, 看着罐中两只蟋蟀颤抖,挑眉道:“确实有意外收获,除了用承影镖局一事让阡州世家内部开始质疑罗彬, 并让徐文袁孤立无援, 我还发现黄州知州薛宜, 竟强行压下承影镖局一事,瞒不上报。”


    阿城不由一愣:“黄州瘟疫乃是燃眉之急,难不成这位薛知州还有心思要分这张烫嘴的饼?”


    苏洛屿见阿城皱眉,抬手给阿城轻轻抚平,笑:“也许,这张饼足够大,足够厚,足够诱人呢?”


    阿城听到这里,心思百转,狐疑地看向苏洛屿,问:“如果我没猜错,仲默你也想吃这张饼吧?只不过是现在不展露什么,等其他人烫了嘴,再坐收渔翁之利。”


    苏洛屿当即大笑,忍不住捏捏阿城脸颊:“果然,知我者,阿城也!”


    阿城无奈摇摇头,道:“徐文袁都被你坑两次了,我自然得跟着学两招,要不然那天我也得被你骗得团团转,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怎么会呢?”苏洛屿俯身过来凑近,温热的气息扫在阿城脖颈间,双眸含情脉脉,“我又不会骗阿城。”


    阿城只是笑笑,主动在苏洛屿唇间浅尝辄止了一下,心道,你早就在骗我了,只是我心甘情愿而已。


    苏洛屿摸摸唇角,看阿城的目光一暗,抱住阿城按到旁边柱上,反客为主。


    一个朝思暮想的缠绵长吻后,阿城餍足地靠在苏洛屿怀里,把玩着苏洛屿好看修长的手指,接着问:“如果我猜不错,你是想利用承影镖局去进一步打击商道沿途的沙漠贼寇,对吗?”


    “正是。”苏洛屿将下巴从后搁在阿城肩上,声音带着几丝慵懒,“承影镖局掌握了不少商道沿途讯息,直接毁掉太可惜了,不如吸纳并利用,不过显然有此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就在昨日,薛宜就已经派人送信给罗彬了。”


    阿城点头,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看来,薛宜是想同罗彬合作,不仅仅是眼前各自的困境,更有将来谋取私利的打算。”


    苏洛屿将自己头和阿城的头靠在一起,道:“阿城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再告诉你,薛宜在帝都的靠山乃是刑部尚书宋奎,和金文焕一派素来不对付。”


    阿城疑惑:“薛宜是想拉罗彬到自己阵营吗?可郭宣不是说,罗彬是金丞相的学生,更是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苏洛屿笑:“所以,薛宜当然不会傻到拉罗彬换阵营,而阡州世家更不可能因为罗宾瞒着他们挣大的,就真不顾金丞相的面子,将罗彬踢出局。”


    听到这里,阿城便懂了


    ——承影镖局背后所构成的财富网和讯息网,恐怕已经大到足以让所有知情者眼红,且无法单凭一方占有。


    归根结底,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都不过是为了利益,同样,只要利益足够大,金丞相一方和宋奎一方也能暂时放下芥蒂,选择合作。


    “原本只是想逼罗彬为了自己镖局利益去插手黄州事宜,没想到啊,还钓上大鱼了。如此一来,本来相争的两方必定会想尽办法解决当下黄州的瘟疫,迅速恢复承影镖局的运转。”阿城摩挲着苏洛屿掌心,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徐文袁的能力真是远超我的想象。”


    苏洛屿点了下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当年宸王还在时,接过一桩案子,八岁男孩竟骗取阡州城一户劣绅千两白银,轰动一时,而那个男孩正是当年的徐文袁。”


    阿城不由大吃一惊,同时后知后觉地轻轻拍了下苏洛屿,道:“仲默舟车劳顿,一路辛劳,先回房去休息吧。”说着便要起身同苏洛屿回去。


    苏洛屿却一把按住阿城,整个人从后抱紧阿城,将脑袋埋进阿城颈窝,道:“就在这里休息就好,两个时辰后我就要走了。”


    阿城不由心疼,但也明白现在时局动荡,很多事都要苏洛屿亲自去处理。


    于是,只能是任苏洛屿怎么舒服怎么来,乖巧地待在他怀里,当个柔乎乎的大型软枕。


    突然,阿城反应过来什么。


    苏洛屿鲜少提起老宸王,方才提起时,也并没有用“父王”,“父亲”,“阿爹”等称呼,而是直接称自己生父为“宸王”。


    实在是,过于冷淡和疏离。


    阿城又想起苏洛屿当年是十一岁就被送去北境,试问,有哪个父亲会忍心将自己年幼的嫡子送去战场?


    还有,整个宸王府的人为何如此惧怕苏洛屿,按理说,他年少离家,期间又少归阡州,就算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有关传言,家里人总不至于会像外界一样见之惶恐,甚至比外界还要忐忑退避。


    就好像,他们看到的苏洛屿不是他们的少主人,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修罗。


    看来,那场发生在元景七年的变故,乃是包括宸王父子在内的所有人的噩梦。


    是不是从哪个时候开始,仲默学会了冷漠和狠厉?


    萧瑟秋风中,阿城感受着怀抱的温暖,听着耳畔安稳的呼吸,不知为何,突然就释怀地笑了。


    既然痛苦,何必去寻找答案?


    自己只要永远陪在他身边就好。


    这时,阿城余光中注意到,有个影子在院门口跳动。


    阿城抬头一看,正是九妹,明明一脸焦急,却又因自家老哥在,不能大声说话,只能跳上蹿下引起阿城注意。


    有什么是不能让苏洛屿知道的?


    阿城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得对九妹点头示意。


    紧接着,阿城瞥了眼对自己毫无戒备的苏洛屿,摸出了袖中的药粉,狠狠心,蒙住自己口鼻,一鼓作气朝后洒了出去。


    很快,身后人的重量迅速全部压到了自己身上。


    阿城挥手让不远处亲卫扶苏洛屿去休息,并提醒两个时辰后叫醒他,然后便提步离开。


    亲兵赶紧小心翼翼扶起苏洛屿,但正要往小院走时,苏洛屿却突然睁开了眼,好在亲卫平日训练有素才没惊呼出声。


    苏洛屿一把推开亲卫,看向阿城消失的方向,皱起眉头来。


    亲卫哪里还敢再上前?毕竟现在主子满脸写着“不爽”二字,谁敢触霉头?


    “爷,我回来了!”


    这时,气势十足的声音突然在廊口响起,亲卫一瞅郭宣将军的身影,心道,得,还真有人敢触这霉头。


    作者有话说:


    郭宣:谁说我敢碰爷的霉头了?是谁?我悔啊,我真悔啊!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啊,我那敢触爷的霉头,更何况还是这种醋味爆棚的霉头!


    第34章 噩梦(三)


    “你们所有人都在背叛他!”


    阿城跟着九妹从城王府出来往东, 一路不言不语,步履匆匆,满眼伤心和忧愁。


    再一次, 阿城在她眼里看到了, 不属于她原本年纪的东西。


    但阿城什么都没问, 只是紧紧相随。


    待穿过两处街道, 他们来到一处热闹繁华的街巷,拐进去走出百来步, 到了一处小宅面前。


    虽小宅地处繁华街衢,但幽静清幽, 是处宜居的好地方。


    终于,九妹缓下脚步, 宅门口的亲兵看到她, 忙过来行礼。


    “人还在吗?”九妹站了会儿, 才问。


    亲兵:“回郡主, 发现不对劲后, 我们便直接进行了控制,人就在里面。”


    九妹点了下头, 抬眼看向面前小宅, 脚步像是有千斤之重。


    “兄长。”


    九妹转头, 眼底竟已经隐隐蓄泪,几乎是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向阿城。


    “兄长, 陪我一起进去吧。”


    阿城当即心下钝痛,上前牵起九妹的手,以自己身躯为遮风挡雨的巍峨高山, 紧紧护在九妹身前, 宽慰道:“放心, 不管发生什么,兄长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九妹嗯了声点头,这才示意亲兵开门。


    待宅门打开,阿城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被绑妇人,头发花白,狼狈不堪,但穿的绫罗绸缎,面色红润泛泽,一看就知平日里享尽富贵,保养得当。


    那妇人闻声也抬头看过来,一望见九妹,好似终于等到了救星,眉眼当即展笑,直喊道:“囡囡,囡囡你可算来了!这些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绑了老身,将老身这把老骨头可折腾惨了!”


    能叫九妹囡囡,看来这妇人身份很不一般。


    阿城不由看向九妹。


    九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亲切呼唤自己的妇人,嘴唇翕动一番,向阿城解释:“这是我和哥的乳娘,也是在两日前背叛镇远军的罪人,吴嬷嬷。”


    如此一说,阿城便能猜出大概,不由扼腕叹息。


    吴嬷嬷见九妹如此说道,当即挣扎狡辩起来:“囡囡,老身没有背叛镇远军啊!你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


    “他们难不成还会无辜构陷你一个奶娘吗!你是当朝官吏,还是一方豪绅?”九妹打断吴嬷嬷的话,无比失望地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声音变得嘶哑,“你,你要我怎么跟我哥开口!”


    吴嬷嬷也当即落下泪来,只是并非伤心,而是听到苏洛屿时,身形一颤,下意识地恐慌害怕,她几乎能预知自己惨死的命运。


    紧接着,吴嬷嬷毫不犹豫地继续求九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囡囡救命,囡囡救命,囡囡可以顾念老身曾经的苦劳吗?当年王妃逝世,你才刚出生,连话都说不清,是老身冒险给你喂的奶!还有世子爷十一岁去北境带的三套冬衣,也是老身连夜缝制,眼睛都熬坏了一只,囡囡,你还记得吗?”


    吴嬷嬷再次尝试求助于九妹,并奋力要朝九妹靠近,被旁边亲卫死死按住,但嘴上依旧不肯放弃。


    “囡囡,你和世子爷就跟我的孩子一样,你不能抛弃我,你……”


    “够了!”


    九妹厉声打断吴嬷嬷,并不再看她,借力阿城的搀扶稳住自己,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拿我和我哥当你孩子,可是你做的哪一事不是在背弃我们?”


    “借用哥对你的信任,你帮罗彬调查镇远军和宸王府交接军报的暗点,试探镇远军实际军备情况,又利用我的信任,试探我哥的动向,试探帝都那边的动向。”


    “原来,所有看似日常的关心和随口一问,实则都是早有算计和用意,都是在替外人谋划!”


    每一句都椎心泣血,阿城也终于明白九妹为什么不想让苏洛屿知道。


    同时,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也从阿城心底生出,让他也无计可施,只能握紧九妹愈发冰凉的手。


    九妹越说越止不住泪水,甚至开始泣不成声。


    “我哥……我哥如此真心待你,你竟还是这般贪婪,能为了身外财物背叛他。”


    “你们所有人都在背叛他!”


    听到这里,吴嬷嬷便知道,九妹基本全知道了,不由颓然塌下身段,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挣扎起来,冲九妹急道:“不!世子爷他根本不像囡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的事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还有郭宣,他根本不是……”


    吴嬷嬷的话没说完,便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入吴嬷嬷口中,穿体而出。


    紧接着,不待所有人反应,又是一箭,正中吴嬷嬷左胸。


    无论是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还是早就不该存活的一条命,都在这一刻得到终结。


    第35章 噩梦(四)


    “我会好好陪着九妹的,你是哥哥,我也一样。”


    阿城不用猜, 也知道赶来的人是谁,低头看了眼倒在血泊中一命归西的吴嬷嬷,目光移到穿体的箭镞上, 果然看到了白虎纹路。


    只是……


    “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苏洛屿站在门口, 手中还拿着方才使用的弩箭, 目光寒冽, 厉声质问。


    九妹情绪复杂地看着惨死在眼前的吴嬷嬷,听到苏洛屿的声音, 才回头看向他。


    但苏洛屿却很镇定,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显然很早就知道了吴嬷嬷背叛的事,杀她也是毫不手软, 没有一丝迟疑。


    唯一生气的, 是九妹的突然知情, 和偷偷跑来此处。


    面对质问, 九妹委屈地低下头, 没动。


    苏洛屿以命令语气道:“过来。”


    九妹却不肯,置气似地不理会苏洛屿。


    眼看苏洛屿脸一黑, 就要当场发火, 阿城忙上前劝道:“仲默, 九妹只是不想让你伤心,才自己过来的。”


    阿城其实心里明白, 苏洛屿多半又是在借吴嬷嬷将计就计,不然罗彬早就知道镇远军的军备匮乏情况,从而趁火打劫了。


    他更明白, 九妹之所以最近才发现, 正是苏洛屿瞒着她, 不想让她知道后伤心。


    说到底,兄妹两人不过都是为了彼此着想。


    然而,这次连阿城劝也不好使了


    ——苏洛屿侧头看向阿城,一视同仁地质问:“还有阿城,你也一样,九妹才几岁,跟着她能胡闹吗?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我难不成能飞过来救你们吗?”


    阿城想到那把药粉,自知理亏,冲苏洛屿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苏洛屿却不受用,毫不动摇道:“别和我嬉皮笑脸的,你们两回去都得挨家法,一个都别想跑!”


    说罢,便两步上前,拽过死倔死倔的九妹,一把扛上肩往门外走,丢下句:“厚葬了。”


    身后亲兵得令,迅速开始收拾现场。


    待走出两步,苏洛屿回头看向还在原地的阿城,半眯了眼,问:“阿城还想在此处过夜不成?”


    “不不不!”阿城收回试图捋清端倪的思路,赶紧跟上,并在亲兵不注意的时候,伸手勾了勾苏洛屿的手指。


    只可惜,苏洛屿现在专注于生气,已经达到坐怀不乱的至臻境界,来十个阿城都没用,故而不仅不回应,甚至刻意避开了阿城的讨好。


    其实等仲默气消了,还是很好哄的吧?阿城想。


    毕竟之前九妹偷跑来阡州,苏洛屿发那么大的火,但很快就消散了。


    不出所料,三人还没走出这条巷子,苏洛屿就长叹一气,问九妹:“刚才我当你面杀人,害怕吗?”


    虽然面色依然严厉,但目光明显柔和了点。


    “哥,你肩膀硌得我肚子疼。”九妹此时心情稍微缓和了点,率先举手表示不满。


    “就你事多。”苏洛屿松了口气,嫌弃一句,将九妹放下。


    阿城心下也跟着松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没松完,苏洛屿突然看向自己,呡唇笑了下。


    阿城心道不好,正要跑,但早有准备的苏洛屿一把拽过,直接抗上了肩。


    “我也有肚子,你肩膀硌得我肚子也疼!”阿城试图打商量,自认有理有据。


    但苏洛屿压根儿不理会阿城,反而故意将人掂掂,让阿城不得不搂紧自己。


    “跟上。”苏洛屿不忘对九妹嘱咐。


    九妹噘噘嘴,道:“知道了。”然后快步跟上。


    三人就这样走出巷子,进入繁华街衢,亲兵坠在不近不远的后方跟着,非礼勿视。


    彼时夜幕方降,灯火朦胧,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人们还在借一天最后的热闹窃取快乐。


    阿城根本没想到苏洛屿会这么扛着自己进入人山人海的街衢,偏又挣扎不过,只能用手抱头,小声恳求:“仲默,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多丢人。”


    苏洛屿却是一本正经道:“知道丢人就好,这样才能长记性。”


    阿城闻言认命,将自己宽大的衣袖也盖到了脑袋上。


    “你们看,那边有位俊俏公子抗着人游街!”


    “好高挑的身段,只是抗着的……似乎是位盖盖头的娇羞小娘子?”


    不远处陆续有人注意到他们,纷纷好奇地议论起来,但许是光影黯淡,他们并没认出苏洛屿来。


    阿城也是听到议论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着一身赤色衣袍,扯截袖子一盖,确实像红盖头。


    不过,自己哪里娇羞了?自己这叫要脸好吗!


    “那公子一身白衣,莫非是抢亲?”


    “我怎么觉得,抗的那人不像是女子啊,似乎是名男子,难不成是位面首?”


    人群有人开始大胆猜测,旁人也跟着唏嘘八卦起来。


    听着众人越来越离谱的猜测,阿城纠结来,又纠结去,最后干脆心宽起来,调整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


    “哥,我要吃糖葫芦。”


    九妹看到路边卖糖葫芦的小贩,不走了。


    苏洛屿这次二话没说,看了眼衣着破旧的小贩,掏出包银子给九妹。


    九妹便直接将整包银子给了小贩,小贩欣喜不已,将一整草靶子的糖葫芦递给九妹,并连连谢赏。


    “要我帮你抗吗?”苏洛屿问九妹。


    九妹愣了下,大概是想到自己老哥左肩抗糖葫芦,右肩抗阿城的滑稽模样,不由嘴角一抽,摇摇头道:“不用。”


    说罢抽出一根糖葫芦塞给阿城,然后默默扛起一草靶子糖葫芦,朝宸王府的方向往回走。


    阿城在心里默默盘发现,从小宅到宸王府,其实并不算远,但妙就妙在,两者并无道路直达,需要绕过不少街角,这样一来,便不容易让人将这两处联系起来;再看小宅精细的布置,还有吴嬷嬷的好气色,可见苏洛屿当年为保护这位昔日乳娘,颇下过一番功夫。


    只可惜,旧日的一份善念并不是为非作歹的理由,再用心的报答终究还是没能胜过人的贪欲。


    还有……吴嬷嬷未完的话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竟让苏洛屿选择当着九妹的面杀戮?


    但秘密的中心却是郭宣,是那个从小追随苏洛屿,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与其说是主仆,更像是亲兄弟的存在。


    阿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底生出无限悲凉。


    “冷?”苏洛屿问阿城。


    阿城忙老实道:“不冷,但丢人。”


    苏洛屿一挑眉头,笑道:“我和九妹可没像你一样遮着脸,丢人的也是我们。”说罢注意着旁边九妹的反应。


    九妹也跟着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就是,兄长怕什么!我们脸皮厚多了。”


    阿城看着面带微笑,好似并没经历小宅变故的两人,心照不宣地跟着笑了两声,将脑袋上袖子扯下来,道:“那我也不怕丢人,就让别人看见好了,大不了我就说,我就是被抢亲的,再一哭两闹三上吊。”


    九妹当即附和:“那我就说我是被我哥通过黑市买来的婢女,也跟着一哭两闹三上吊。”


    突然就两罪加身的世子爷一挑眉,非但不想着澄清,反而手掌回扣,紧紧握住阿城劲瘦的腰肢,开始正儿八经地入戏。


    “美人,既然将你抢到了手,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可得好好伺候本世子。”


    “还有那婢女,给我听话些,待在府中少惹是生非,不然饿你个一年半载的,”


    肩上的阿城感受着腰间炙热,逃又逃不过,只能小声咳了两声:“倒也不用这么真实。”


    苏洛屿闻言又捏了捏阿城腰间薄薄的软肉,嘴上委屈道:“这不是如君所愿吗,怎么反过来就怪我了呢?真是让人伤心啊,阿城。”


    阿城:“……”你要是把腰上的手拿开,我还能勉强信上两分。


    一旁九妹啧了声,并不给自家老哥面子,直言:“哥,你不要脸。”


    苏洛屿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有些东西,要脸的话可争取不到。”


    九妹同情地看了眼被欺负的兄长,扛着自己的宝贝糖葫芦,大步朝前走。


    很快,三人绕回了宸王府,阿城迫不及待地下了苏洛屿肩膀。


    王府外,两列亲兵早已等候待命,苏洛屿的马也置好了鞍鞯。


    九妹看了眼,从草靶子上抽了根糖葫芦递给苏洛屿。


    苏洛屿接过九妹的糖葫芦,顺口无意道:“你哥我从来不吃这东西。”


    九妹却坚持:“甜的,吃了不那么苦。”


    言罢,九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扛着糖葫芦往府里走。


    苏洛屿愣了下,看着九妹的背影,终是无奈地叹出一口长气,握紧了手里的糖葫芦。


    “仲默,去做你的事吧,黄州已经等不及了。”阿城伸手拂去苏洛屿发间的一片枯叶,“我会好好陪着九妹的,你是哥哥,我也一样。”


    苏洛屿不舍地看九妹身影消失在府门后,道:“好,辛苦阿城了。”


    说罢,抬手摸了摸阿城脑袋,翻身上马离去。


    阿城目送苏洛屿消失在街角,回头时,却看到九妹其实并没进去,而是站在门槛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街角。


    像是一座小小的雕像。


    阿城突然想到,或许九妹在这些年里,就是这么一直等候在家门口,默默为征战的哥哥祈福,日日盼望着哥哥平安回家。


    也一次次像此刻这样,目送哥哥离开,想挽留却不能挽留。


    “九妹,我们回家吧。”


    阿城朝九妹伸出手。


    “好。”


    九妹乖乖地将小手放到阿城掌心,阿城顺势用另一只手接过她肩上的草靶子。


    月光灯光交织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进了宸王府,慢慢朝小院走去。


    作者有话说:


    九妹:这样好的哥哥,我有三个,嘿嘿~


    PS:今天狠狠多码一千字,证明自己一点都不短(嘶吼)(急得跳脚)(旋转361度)(掏出花花塞给小可爱们)(邪魅一笑)


    第36章 噩梦(五)


    倒v结束


    罗府。


    罗彬方用完晚膳, 便有仆从来报,通判梁拓来见。


    罗彬因近日案牍劳形,便让其先回去, 有事明日再议, 但梁拓坚持, 梁拓只得不耐烦地让他进来。


    “要你办的事白天就已交代, 怎么晚上还要叨扰?离了我衙门是转不了怎地,饭全白吃了?”


    罗彬阖眼摊在摇椅上休息, 旁边是美妾服侍,听到脚步声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张口就教训起来。


    “下官参见罗大人,罗大人为民之心之心天地可鉴, 确实辛苦。”


    一道温和带刺的声音响起, 显然并非来自一贯受罗彬窝囊气的梁拓。


    罗彬闻声几乎是瞬间睁眼, 先是看到一脸无奈的梁拓, 然后看到梁拓身后的绿袍官员, 正含笑看着他。


    罗彬当即猛地起身,笑脸相迎:“先生有事何必亲自来, 真是折煞罗某了。至于为国为民, 帝都诸位大人还操劳着呢, 罗某岂敢居功?”


    说罢,请这位官员上座。


    对于一个五品知州如此礼遇, 甚至忌惮一个九品官员,在场的自己人都早已司空见惯,只靠边侍奉, 不敢多出一言。


    只因他们都知道, 这位名唤孟怀晋的通判同知, 虽然看似平平无奇小官吏,实则乃是金丞相暗中派遣来此,其真实身份神秘莫测,行事亦诡谲难辨,是个不好惹,且不能惹的人物。


    “上座倒不必了,不合规矩,孟某是个懂规矩的人,也知道懂规矩的重要性。”


    孟怀晋一掀衣摆,坐到次座上,看似无意,实则含沙射影地提点了句。


    罗彬连连称是,上前亲自奉茶。


    “茶是好茶,让人颇为满意,不过最近罗大人这行事,”孟怀晋悠悠品了口茶,抬眸看向罗彬,淡淡笑了下,“可就不那么让人满意了。”


    罗彬面上仍然带笑,但额头却已经来了冷汗,忙道:“罗某常有疏漏,若不是丞相和先生提点,哪有今日?”


    孟怀晋压根儿不吃罗彬这一套,把玩着手中精致昂贵的茶碗,笑道:“我来阡州没多久,指点罗大人愧不敢当。”


    “看见那边刻漏了吗?说你该说的就好,时间一刻钟。”


    孟怀晋的声音一如进来时般温柔,但罗彬额上的冷汗却更多了。


    其实罗彬心里清楚,从他三年前擅作主张,企图背着金丞相从联盟一事中谋取私利开始,他就已经开始远离权力中心了。而孟怀晋也正是那个时候伪造身份来此的。


    按理说,他应该夹起尾巴好好做人,重新获得金文焕的信任。但人的贪欲是无限的,就像是为了奢靡享受而背叛宸王府的吴嬷嬷,就像是为了中饱私囊铤而走险的他自己。


    “罗大人,还不开始吗?实话实说而已,不难吧。”


    孟怀晋放下茶碗,与桌面相碰的一声脆响,惊得走神的罗彬一颤。


    “先生勿恼,先生勿恼,罗某只是在思索从何说起。”


    罗彬跪下请罪,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斟酌着开口。


    “承影镖局一事,原是罗某鬼迷心窍,想要谋点私利自己用,先生也知道,罗某那儿子不成器,败家得很。”


    “不料那徐文袁借用镖局大肆敛财,背着我胡作非为,才造成了今日局面,还请先生和丞相明察!”


    罗彬这般说,倒不是真觉得可以欺瞒住孟怀晋,而是他在赌目前的自己还对金丞相有用。


    整个庭院内无比寂静,孟怀晋不置可否,其他人跟着噤若寒蝉。


    罗彬余光始终注视着孟怀晋腰侧那把佩剑,他曾见过孟怀晋出剑,也是唯一一次,出手迅如闪电,一剑封喉。


    终于,一刻钟过去,孟怀晋反手按上了剑柄,罗彬慌乱大呼:“先生饶命!”


    孟怀晋看着罗彬惊慌失状的模样,呡唇笑了下,抽出剑贴上他脖颈。


    “关于罗大人,虽次相交不多,但孟某知道,只要放过你,那怕嘴上知错,但实则还是会铤而走险的,我说的对吗?”


    孟怀晋虽是在问,语气却笃定,手中微微转动长剑,划破罗彬皮肤,直接见血。


    “这样吧,承影镖局一事,罗大人自己看着处理,还有徐文袁,丞相的意思是保,再就是苏洛屿,在丞相动手之前,你万不可打草惊蛇。这三件事做不好,我不会拿罗大人怎么样,毕竟罗大人天不怕地不怕,不过罗大人的宝贝儿子就不一样了。”


    “据说很爱赌?要不孟某有空替罗大人管管,哪只手赌就剁哪只手。”


    听到这里,罗彬怎么会不明白孟怀晋的意思,当即一口应下:“罗某定当尽心做事,鞠躬尽瘁,再不敢出差子!犬子顽劣,还不配让先生亲自教导!”


    “那就再给罗大人一次机会,还望罗大人好好珍惜。”


    孟怀晋说着抬起下巴示意,罗彬会意,笑着用自己锦袍擦净剑上鲜血。


    孟怀晋最后鄙夷地看了眼罗彬,不再多言,径直离开。


    待孟怀晋身影消失,梁拓赶紧上前扶起罗彬,罗彬脸色清清白白,早已收起逢迎的笑。


    “大人,承影镖局一事确实意外,千瞒万瞒还是没瞒住,眼下我们怎么办?”梁拓试图商榷。


    但罗彬却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把推倒梁拓,怒道:“办什么?把他金文焕办了吗?”


    梁拓闻言顾不上自己摔倒,忙劝道:“大人慎言啊!”


    “慎言?告诉我,我有什么可慎言的?”


    罗彬拿起方才孟怀晋用过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开始敞开了骂。


    “我疯狂敛财还能是为了我自己吗?风险全我担着,出了事全我背着,他金文焕只需要高卧帝都,做个壳里的王八,躺着就能收钱,哪有这种好事?还真想用那点师生之谊束缚我一辈子吗?”


    “还有徐文袁,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介贫苦出身的商贾之流,一条供我差遣的狗,没有我的庇佑,他能在阡州商行做大?金文焕要保他,他也配?”


    “还有他苏洛屿,为了几条百姓的贱命,恨不得剐了天底下所有当官的,还真想做尧舜不成?可惜啊,他苏洛屿连登基的命都没有!”


    “什么平生恩师?”


    “什么得力下属?”


    “什么北境战神?”


    “全都是狗屁!”


    梁拓看着自家大人口出数语,一边想要劝阻,一边却插不进一嘴,于是不合时宜地感慨,这哪里像是官宦世家出来的高贵人儿,分明像是市井里的老痞子。


    等罗彬骂痛快了,骂得口渴了,梁拓示意旁边美妾奉茶,才趁机插嘴问:“那,罗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想办法摆丞相他们一套?”


    罗彬白了一眼梁拓,骂道:“你几个脑袋敢这么口出狂言?还摆丞相一套,你怎么不直接登基当皇帝?”


    梁拓忙道:“大人慎言,大人慎言啊!”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罗彬冷哼了声,总算是气消了些,灌了半壶茶,长叹许久,终是道,“赶紧的,按他的意思办。”


    梁拓尚还恍惚,问:“谁的意思?”


    罗彬闻言气不打一处出,起身直接踹了梁拓一脚,喝道:“按当朝丞相金文焕的意思办!听清楚了吗!滚!”


    梁拓瞬间清醒,忙连滚带爬往外去:“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罗彬又挥退其他人,直接瘫倒在躺椅上,仰头看着头顶残月,先前困倦之意全无。


    或者说,他也不敢入眠,因为那必定会是一场现实延生的噩梦。


    “是做噩梦了吗?”


    寂静的宸王府内,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哭喊,阿城第一时间赶到九妹房间,看到满脸泪水和恐惧的九妹,心里一痛,温柔地开口询问。


    九妹像是还沉溺在梦境之中,眼泪止不住地流,光着脚站在地上,只是愣愣看着阿城。


    阿城两步上前,将自己外袍披到九妹身上,扶着坐到暖炉旁。


    “没事的,我在呢。”


    阿城取了块手帕递给九妹,又拿出两颗蜜饯放到九妹手里。


    其实九妹的反应在阿城意料之中,毕竟吴嬷嬷对于他们兄妹意义非凡,那是说放下就放下的。所以阿城在九妹休息后,并没有马上睡下,而是一直在书房看书,并让人煮了热汤,以待九妹有需要时及时出现。


    九妹没接帕子,但低头看了会儿蜜饯,塞进了嘴里。


    阿城也不急问了,就静静陪着她,看她鼓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蜜饯,眼里依然不停地流泪,双目呆滞地看着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九妹终于肯拿了帕子擦泪,嘴里蜜饯也吞入了腹中。


    “抱歉,让兄长担心了。”九妹抬头看向阿城,眼睛红肿,声音嘶哑,“而且我好像又给哥闯祸了,也许我不去小宅,他能更好地处理那件事。”


    阿城轻叹一气,笑道:“你是妹妹,又还小,仲默他唯一关心的,只有你开不开心。”


    九妹摇摇头,直言:“我不小了,像我这个年纪,很多官宦小姐都已经出嫁了,我哥只是惯着我,由着我罢了。”


    关于这事,阿城是知道的。


    九妹虽任性刁蛮了些,但到底是宸王府的郡主,又是苏洛屿的妹妹,多少达官显贵想将她娶进门。


    但九妹不愿意,所以苏洛屿也就不愿意,只说那怕九妹一辈子不嫁人,他就养一辈子。


    “兄长,虽然有些冒昧,我可以问问,你和我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九妹声音依然嘶哑,但接过阿城递来的热汤喝了些,好了不少。


    阿城见九妹目光殷切而认真,便思忖了一番,捡着说:“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


    虽然阿城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但他确定他们早就相识,并且之间有过不浅的渊源。


    “但是,我哥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对吗?”九妹又问。


    阿城点头,道:“他也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九妹捧着手中热汤,笼在暖炉的温暖气息间,嘴唇翕动一番,问:“那兄长见过十一岁前的我哥吗?”


    阿城并不知道自己以前见没见过,反正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便道:“没有见过。”


    “其实我也没见过。”九妹苦笑一声,目光忧伤,“我也是听吴嬷嬷说的。”


    “她说,十一岁前的我哥,是她见过最讨喜的小孩。”


    “没有之一。”


    作者有话说:


    罗彬:


    身份:大楚著名喷子。


    人生格言:知错不改,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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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噩梦(六)


    “怎么就没了呢?”


    老宸王乃是先帝嫡出第三子, 自幼聪颖过人,文韬武略绝尘,是宗亲百官一致认为的太子人选。


    但意外的是, 先帝并不喜欢这个样样出众的儿子, 并在五皇子出生后, 不到三岁便突然册封其为太子, 同年又册封第三子为宸王,赐封地阡州, 断绝入主东宫的可能性。


    举朝哗然,却也根本无法阻止先帝的决心。


    关于立储往事, 其中暗藏的波诡云谲已鲜少有人知道真相,但大楚的江山确确实实最后交到了宸王外的皇子之手, 加之后面元景帝登基后, 宸王因屡立战功, 贤名在外, 不到两年便被剥夺军权, 闲置阡州,至死都不得复用, 难免引得旁人妄自揣测。


    宸王是否真的甘心偏居一隅, 有才华却终生不得施展?


    宸王没有告诉世人答案, 但世人皆为他无限感慨,扼腕叹息。


    而在宸王郁郁不得志的后半生里, 唯一的慰藉怕就是那位青梅竹马的王妃了。


    宸王府的老人至今都记得,当年老宸王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便急着请旨迎娶自己心爱姑娘时, 但被先帝拒绝, 之后又立了无数战功, 足足请了五次赐婚,才终于得偿所愿,迎来婚礼。


    那是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十里红妆,灼灼其华,新婚燕尔的夫妇亦是苦尽甘来的故人,他们在帝都主街享受了百姓最真挚的祝福,立誓白头偕老,永不相离。


    婚后第二年,长子出生了,取名苏默。


    对于长子,他们像所有新为人父人母的夫妻一样,又惊喜,又慌张,总是想把最好的给他,倾尽所有爱护。


    而长子一如他们所愿,长成了自小懂礼守节,聪慧过人的模样。


    又五年,次子在阡州出生,夫妻两便让长兄取名。


    经过一个月的纠结,苏默最后抱着怀里的弟弟,用尚在稚气的声音问:“叫你苏洛屿好吗?”


    弟弟尚不会言语,用手紧紧握住长兄指头,咯咯发笑。


    夫妻见状,便将苏洛屿的名字这么愉快地敲定下来。


    不过自苏洛屿出生,大楚就开始不那么太平了,北有狄,西有戎,东南有夷,都对中原政权虎视眈眈。


    尤其是北狄,在新政改革初见成效后,实力大增,屡屡犯境。


    作为曾多次剿灭叛军有功的宸王,在错失太子之位后,终于再次被先帝想起,派往北境抵御北狄。


    这之后的八年间,一家人聚少离多。


    苏洛屿小的时候,常常会因此认不出来自己归家的亲爹。


    每当这个时候,长兄和母亲就会牵着他,告诉他面前的人是父亲,因为要护卫边疆,所以才不常回家。


    “什么是边疆?”小苏洛屿咬着拳头走向父亲,问,“好吃吗?”


    一家人闻言大


    笑,父亲一把抱起他,举到肩上,带着他们母子三人去充满热闹年味的街衢游玩。


    每年苏洛屿都会被这样举在肩上,直到后来长高了,理解了什么是边疆,什么是家国天下,也就没再坐到父亲肩上观察人间。


    而所有变故,自元景帝登基开始,决堤般涌入宸王府。


    先是元景一年,帝都突然来旨,将宋氏次女赐于宸王做侧妃,宸王抗旨不遵,被捕入宗人府,隔月宸王妃亲自赶往帝都,忍辱负重接回宋氏女,此事方休。


    次年,宸王被剥夺军权,开始闲居阡州。


    看似远离纷争,实则暗流涌动,从帝都朝堂到宸王府内宅,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好在一家人平平安安,相携共进,苏洛屿的童年并不缺少欢乐。


    甚至说,那是苏洛屿迄今为止,最无忧无虑、不可多得的时光。


    “阿屿以后想做什么呢?”


    苏洛屿六岁那年,也就是元景帝二年,苏默在他生辰宴结束后,谈笑间问起他。


    看着自小陪伴自己,自己亦视为追随榜样的长兄,小苏洛屿当即拍拍胸膛,掷地有声:“效父兄之举,精通韬略,天下为任!”


    “好志气!我们阿屿一定能成功的!”苏默拍拍苏洛屿尚还薄削的肩膀,由衷欣慰,“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洛屿因被长兄夸赞,高兴了好久,却不知长兄话外有话,对于年幼的他太过隐晦。


    元景五年,苏默随父在年底进京上贡,却再也没能回来。


    宸王妃听到消息时,当场晕厥,郁郁终日,自此落下病根。


    那个时候,吴嬷嬷作为宸王妃的陪嫁嬷嬷,已经见证府上兴衰十余年,每每看到日渐憔悴的宸王妃,还有年幼的苏洛屿,就一阵叹息。


    尤其是入秋后,宸王妃的身子骨更差,夜晚也得时时备好汤药。


    吴嬷嬷永远记得那年的十月十五。


    本是月满之时,偏有浓云遮掩,将近日唯一的一点期盼也消磨殆尽。


    吴嬷嬷像往常一样给宸王妃熬药,苏洛屿从书房过来帮忙。


    “吴嬷嬷,你去休息便是,我来照料母亲。”


    苏洛屿从吴嬷嬷手中接过扇子,坐下给煎药的炉子扇风,吴嬷嬷看着小主人,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吴嬷嬷,你已经五天没闭眼了,总不能熬坏了身子。”苏洛屿劝道。


    “二公子。”吴嬷嬷抹了把眼泪,呜咽道,“世子爷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是啊,怎么就没了?


    苏洛屿没有回答吴嬷嬷,只是扇着炉火,沉默不语。


    “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洛屿终于开口,语气平稳,整张脸隐在黑夜中,看不到任何表情。


    但炉火映照中,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出卖了年少的痛彻心扉。


    看着故作坚强的苏洛屿,吴嬷嬷又是一番声泪俱下,最后还是苏洛屿亲自扶她回去歇息。


    “吴嬷嬷说,那天夜半时分,她不放心,又起身去了一趟母亲房中,发现我哥蹲在角落泣不成声,但因怕哭声打扰到母亲,就死死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出声。”


    说到这里,九妹看着红彤彤的暖炉,忍不住颤抖地叹出一口气来,才续道:“因咬得太紧,吴嬷嬷看到哥的手臂上全是血,吓得惊呼一声,母亲惊醒后心疼不已,埋怨自己许久,最后两人相拥痛哭。”


    “而父亲此时尚在帝都寻找大哥的尸首,但最终……什么也没能带回来。”


    阿城笼在暖炉的温暖之中,但内心如坠冰窖,觉得手脚都跟着有些发凉。


    显而易见,苏默的死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和帝都那些见不得光的血腥争斗脱不了干系。


    自古权争,无不流血,无不牺牲,千秋功业,有时候也是万千骸骨。


    时间洪流汹涌而过,或许没有人留意到,一个九岁少年的无声嘶吼。


    史书青卷能囊括万载光阴,却又惜墨如金,不曾落笔一份刻骨铭心的思念。


    “所以,”阿城攥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字,其实是在缅怀自己的长兄。”


    仲,居中之意,在弟兄排行里代表第二;默,取自苏默的名,亦有缄默不语,刻骨不忘之决。


    仲默,仲默,原来是这个意思。


    九妹点头,缓了缓道:“哥说,大哥是个很温柔的人,如果他还在,指不定会把我宠成什么样。”


    “其实,其实如果后来母亲不死,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九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宸王府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冷冰冰的,像牢笼。”


    阿城将另一张干净的帕子递给九妹,问:“是元景七年的那场变故吗?”


    九妹猛地点头,沙哑道:“嗯,我也是那年出生的。”


    阿城看向门外漆黑的长夜,心底对那段接下来要提及的往事产生了抵触情绪,甚至想自己此刻聋了,什么也听不见。


    又或者说,他不忍心知道苏洛屿那段无助绝望的经历,他讨厌自己帮不到他,那怕是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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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几章在插叙宸王府的旧事,本来我不想破坏气氛的,但是入V需要说明,以免小可爱们觉得突然,所以原谅俺,咬手JPG)


    第38章 噩梦(七)


    “我都知道了,大骗子。”


    如果说, 苏默的死让宸王府蒙上化不开的浓厚愁绪。


    那么,元景七年的那场变故直接让父子决裂,将整座宸王府彻底拉入了荒颓的深渊。


    究其缘由, 还得从元景帝赐婚开始说起。


    彼时宋奎作为佐助元景帝登基的功臣, 一路平步青云, 擢升至吏部尚书, 又封侯加爵,很快成为帝都新贵。


    整个宋氏跟着鸡犬升天, 风头无两。


    元景一年,冯太后喜逢半百之寿, 宫中大摆宴席,群臣赴宴, 皇城不夜。


    接近寿宴结束时, 宋奎醉酒, 说出自家二妹妹仰慕宸王已久, 并立誓此生不嫁的无奈, 当场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宋氏二小姐的痴情。


    冯太后哪里会不明白宋奎用意?当场替年幼的元景帝拟旨, 将宋氏次女赐予宸王府做侧妃, 另特许平妻, 不论尊卑。


    只是谁也没想到,宸王会抗旨不遵。


    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 宸王妃会放下贵门嫡女的所有尊严,亲自到帝都用盛礼接回宋氏女。


    “我没有见过那位侧妃,但据说她是位出了名的美人, 半个帝都皆是她的仰慕者。”


    九妹说到这里, 不由嗤笑一声。


    “可是她却偏要选择父亲, 选择破坏我们一家的宁静。”


    阿城拨了拨暖炉里星寥的炭火,让其重新烧起来,叹气道:“这般强人所难,这位侧妃想必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当然什么也得不到,父亲并不爱她。”九妹看着重新荜拨燃起的火苗,眼神变得无限哀伤。


    “但是,父亲却也没那么爱母亲。”


    元景六年,宸王府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宸王妃娘亲病逝,二是宋氏派了一名婆子前来照料宋侧妃。


    虽然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关,却又让偶然变成必然,酿就了最后悲剧。


    五月初,宸王妃思念亡母心切,日夜难眠,最后还是拖着怀孕的病躯,不顾反对回京吊唁。


    而本该同往的宸王,却突然病倒,昏迷不醒。


    等宸王妃再回阡州,却是宋侧妃怀孕的消息传来。


    宸王解释是酒醉之祸,宸王妃虽知丈夫禀性,也知多半是宋侧妃和那婆子的诡计,却也因此愁容更甚,油尽灯枯。


    在生下九妹后,宸王妃只来得及为她取了名字,便撒手人寰。


    大殓之时,年少的苏洛屿抱着妹妹与其道别,看着棺木里的母亲,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憔悴不堪的面容。


    正是这一触碰,苏洛屿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母亲耳侧有青紫痕迹,唇色也不似平常颜色。


    苏洛屿心底直觉不妙,不顾礼节地阻止合棺,让人将父亲请来。


    但父亲命医官检查后,医官却道并无异样,父亲便也不追究,直接让人合棺。


    苏洛屿还是觉得不对,突然发了疯似地阻止合棺,父亲便叫人强行将他带下去。


    挣扎间,苏洛屿瞥到了宋侧妃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当即回想起最近的蛛丝马迹,指着她大喊:“宋侧妃是凶手!是她杀死了母亲!”


    宋侧妃身旁的婆子闻言一惊,当即反驳:“二公子可不要胡说,我们侧妃嫁过来,可是一直本本分分的,甚至把王妃娘娘当亲姐姐看待!”


    婆子所言不能算全对,但也不能算全错。


    宋侧妃起初为了讨好父亲,一直待母亲恭敬友善,后来快坚持不下去时,又有婆子让她继续伏小做低。


    加上母亲心善,除开不满宋侧妃硬要嫁过来,还是可怜她独自远嫁,故而照顾有加。


    所以,在宸王府的下人眼里,两位女主人确实和睦相待,宛如姐妹。


    “王爷,二公子这般信口雌黄,我们宋侧妃识大体,能容忍,奴婢可忍不了!”婆子跪到父亲面前,开始声泪俱下,“还望王爷还我家侧妃清白,免得老爷在帝都那头伤心!”


    婆子虽是婢子,但到底有宋氏撑腰,说话也是明里暗里地用宋家提醒。


    但苏洛屿还是觉得,当年的父亲能为了母亲抗旨不遵,这次也能替母亲申冤,所以他根本不怕那婆子颠倒黑白,而是信任地看着父亲。


    “苏洛屿于母大殓之日胡闹,又公然污蔑庶母,罔顾礼法,视为不孝,即日起,除灵堂守孝外,尽日闭门反省。”


    父亲此话一出,苏洛屿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然看着父亲,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父亲只背过身去,抬手示意继续合棺,再无言语。


    或许,或许父亲知道真相,只是暂时没有证据?又或者,父亲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苏洛屿闭门反省时,总这么想,也一直期盼着父亲为母亲昭雪。


    但是他等啊,等啊,等到母亲下葬,等到王府再无母亲痕迹,等到宋侧妃生下孩子,马上就要晋为王妃,也没等到父亲有所动作。


    苏洛屿再也等不了,终于和父亲在书房爆发,对自己一直敬仰的父亲进行了人生第一次质问。


    也正是那场质问,宸王府再无父子。


    “其实关于那场质问,我哥并没有告诉我太多细节。”


    九妹讲到这里,眼里的忧伤并没有因为倾诉而稍减,而是又增添了无限惆怅,还有空洞的迷茫。


    阿城替九妹捡起不经意滑落在地的外袍,九妹愣了下,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滑下去了,伸手接过重新披上,吐了口冷气,续道:


    “我总觉得,我哥隐瞒了很多真相。”


    “但我确切地知道,他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那条路,并走到了现在。”


    十一岁的苏洛屿比谁都聪明,一旦决定了什么,便会想尽办法去做。


    在宸王的百般阻拦下,他还是查到了宋侧妃借机调换汤药中药材比例,致使母亲体虚血亏,最后产后不久便离世的证据。


    但苏洛屿却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宸王身上,而是瞒着宸王府所有人,带着证据前往帝都,想要自己的外祖父帮忙。


    外祖父看着夺去自己女儿性命的罪证,当场洒泪,呕血不止,却坚持连夜召集门客商议。


    三日后,外祖父因怕牵连苏洛屿,便骗他说元景帝已经收到罪证,命三司月底会审,让他回去等消息。


    彼时宸王府的人已经等候多时,加上苏洛屿心里牵挂尚在襁褓的九妹,便辞别了外祖父,返回阡州。


    不料,就在离开帝都的第二天,外祖父便因贪墨被抄家,入了诏狱。


    三月后,外祖父牢中病逝的消息传来。


    那个每逢年底他随母进京探亲时,总给他塞糕点的慈祥老人,还是去见了自己发妻和女儿。


    “似乎一切都成了死局。”


    阿城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心里无限悲凉,是为年少苏洛屿的遭遇,也为看似平和朝堂下的阴谋算计。


    “仲默他,似乎总是来不及向重要的人告别。”


    九妹开始泣不成声,塌下去的肩膀颤抖不已。


    阿城轻轻拍着九妹的背做安抚,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话。


    因为在悲苦的命运面前,任何话语都会苍白无力。


    过了许久,阿城才稍微缓过来,阿城想让其休息,九妹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似乎一切都成了死局,但命运最怕遇到疯子。


    元景七年春,宸王妃溘然长逝,究其缘由是府中宋侧妃伙同娘家使了阴招陷害,想要取而代之。


    但那怕当时宸王悲恸不已,因着宋氏在朝中的势力,为了大局只能暂时搁下,并向苏洛屿隐瞒了真相,只说病逝。


    谁也没有料到,十一岁的苏洛屿在散乱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真相,也察觉到了父亲的态度,竟是在府内自行偷偷策划了一场刺杀。


    府中老人很清楚地记得,那夜无月,微雨朦胧,苏洛屿趁宸王入京不在,带着自己的二十余侍卫将宋侧妃所住的院子封锁。


    直到里面传出凄惨的求救声,众人才发现出了事。


    等到侍卫赶到,强行撞开院门,看到的便是一地尸首,触目惊心。


    而苏洛屿就满身血地站在上面,手中还拿着宋侧妃的头颅。


    宋姨娘尚未瞑目,睁大的双眼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恐惧,颇为恐怖,有侍女远远瞥见,当场吓晕过去。


    而比宋姨娘更恐怖的,是才十一岁的苏洛屿。


    众人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侧头看过来,脸上无比平静,然后扬了扬手中血淋淋的头,甚至露出了淡淡微笑,好似他并非是在屠戮,而是来此闲庭信步地嬉戏。


    天生的煞星,无间的修罗。


    等到宸王收到府邸密函赶回时,苏洛屿开心地将宋侧妃的头颅展示给他,并告诉他,宋侧妃所生的孩子也被自己扔进了枯井。


    那怕是曾经上过沙场的宸王,也是吓了一跳,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


    这年秋,面对宋氏百般问责,老宸王到底是难保苏洛屿,只能忍痛将其送去北境,九死一生。


    后面这些年,苏洛屿那怕建功立业,位高权重,但始终因宸王妃的死和老宸王之间龃龉难消,每隔五年才回阡州一次。


    辰王府的人都怕他,除了他自小跟在身边的郭宣,还有亲妹妹苏九妹,没人敢靠近。


    好似从元景七年开始,便有乌云笼罩在王府上方,经久不散。


    阿城听完,只觉浑身凉透,努力靠近暖炉想要取暖,但却怎么也暖和不了。


    “其实……如果不是宋侧妃强行要亲自抚养我,我哥或许也不会动手。”


    九妹声音已经很低哑了,有时需要用气音说话。


    “我哥当年从宋侧妃院子抱回我时,我的襁褓上被溅满了血,吴嬷嬷看到的时候,虽然害怕,但还是选择立即为我喂奶,并在之后的年岁里像娘亲一样照顾我,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


    九妹再也说不下去了,阿城却已然明白吴嬷嬷在她心里的位置,也明白她在苏洛屿心里的位置。


    或许在曾经的某一瞬,他们真的有把她当作过娘亲。


    而吴嬷嬷也曾将兄妹两人视为自己孩子,悉心照料。


    “兄长,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吗?”


    许久后,九妹从手臂里抬头,看向为自己添炉火的阿城,语气很是委屈。


    “我梦到你们都走了,只留下我哥一个人,就跟以前一样。”


    阿城闻言,不用多问就明白九妹话中的你们是指自己和郭宣。


    九妹本就聪颖,肯定也从吴嬷嬷的遗言中察觉到了什么。


    阿城看向满眼殷切期待的九妹,心疼不已,温柔地问:“宸王府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能去哪里?”


    虽是疑问,但语气却是笃定和承诺。


    九妹伤颓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窒息的感觉也终于有了松动,舒缓了两口气,定定注视着阿城,道:“好,那兄长一定一定要记得今天的话。”


    阿城毫不犹豫道:“九妹放心,我一定一定会记得今天的话。”


    噩梦带来的悲怆得到抚慰,九妹哭过一场后,又同阿城讲了些吴嬷嬷说过的小事。


    虽说是小事,但只要和苏洛屿有关,那么在阿城这里,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阿城总觉得,那些小事拼凑起来的少年苏洛屿,意气风发,烂漫可爱,虽然与现在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向往。


    约莫又聊了一个时辰,外面都响起三更的梆子,九妹才开始犯困。


    阿城就在旁边一直守着,等到九妹入睡,才蹑手蹑脚出来,并让仆从有情况就到小院找自己。


    回房间后,阿城见苏洛屿仍未归,而自己也了无睡意,便一边想事,一边四处漫无目的地游逛。


    最后有意无意地,停在了小院的那些动物石雕前。


    阿城清晰地记的,三年前苏洛屿第一次带他来此时,枫红胜火间,便是栩栩如生的它们迎接自己。


    那时他还在心里想过,苏洛屿那般杀伐果断,冷冽强硬的人,怎么会在院里放这么些个可爱石雕。


    直到九妹方才谈论,他才知道,这个小院先前是宸王妃所居。


    宸王妃是个顶有趣的美人,在宸王外出打仗的那些年,除了执掌中馈,料理府邸大小适宜,便是雕刻各种物件。


    那些物件或大或小,大如院中这些姿态各异的动物石雕,小如指甲盖的玲珑手玩,皆用心别致,妙趣横生。


    等苏默和苏洛屿大点后,宸王妃也会教他们雕些东西,苏默一贯顺着母亲,加上颇为喜欢各色雕刻技法,学得又快又认真。


    反观苏洛屿,偶然时候倔得很,就拿雕刻举例吧,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一点雕刻技法都不学,但却会在母亲和长兄雕刻时,突然蹿出来捣乱,有时候是吹起漫天木屑,有时候是冲着石雕挤眉弄眼做鬼脸,有时候是抢过兄长雕了一半的物件藏起来。


    每当如此,总会引得院中一片笑语。


    实在幼稚,又实在可爱。


    而在藏起来的那些雕刻物件,有大半都是兔子。


    为何是兔子呢?因为自诩大老虎的少年苏洛屿,其实属兔,兄长总爱拿着个逗他,还故意雕刻些物件要送他。


    “男子汉大丈夫,属兔像什么话。”


    九妹说,包括后来从北境回来的苏洛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心境,大概早已发生了变化。


    阿城其实也算和这些石雕朝夕共处了三年,但却并没有好好端详过它们,今夜虽晚,又无明月,但他突然就想仔细瞅瞅。


    考虑到九妹在休息,阿城没有点亮院内的石灯,而是回屋拿了一盏灯,用手拢着防止熄灭,然后提步行走在石雕之间。


    秋风萧瑟,割得人脸疼,动物石雕们更是触手冰凉。


    阿城却好似浑然不知,挨个儿抚摸它们,还会拍拍它们脑袋。


    就好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岁月的交谈,彼此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渐渐地,阿城的心平静下来。


    “一共十七只。”


    阿城拍拍最后一只小石狗的脑瓜,直起腰身伸伸懒腰,却突然想到什么,顿住了身形。


    十七,正好是宸王妃嫁来阡州,到最后离去的年数。


    一颗小石子悬到心头,随之落下,却能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面再次泛起涟漪。


    然后猛地陡起波涛,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在九妹面前没有落泪的阿城,此番再也忍不住,靠在石雕上捂嘴哭起来。


    很快,压抑的呜咽声环绕在沉默的石雕间,和摇曳满院烛火的北风相杂,奏出一首忧郁的悲歌,没有宫商角羽的规律曲调,却足以令人感伤不已。


    阿城也不知道自己在北风中站了多久,只记得有人气冲冲地出现,然后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熟悉而蛮狠,温暖而宽广,刹那挡开了寒冷的北风。


    “大半夜不睡觉,点这么多灯,就为了在这吹冷风?”


    苏洛屿将自己大氅掀下,披到阿城身上,将其紧紧裹住,又搓握着他冰冷的手,心疼又气愤。


    阿城不确定苏洛屿有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便赶紧将头埋进大氅的毛羽间,装作无事发生。


    “别躲了。”


    苏洛屿温柔又无奈地轻叹一声,俯身将阿城打横抱起来。


    “你的仲默不是聋子,早就听到你在哭了。”


    听到仲默两字,阿城再次忍不住,干脆也不压制了,将脑袋往苏洛屿怀里一窝,放声哭起来。


    这时郭宣正好赶来,见状惊恐地看向自家主子,斗胆提醒:“爷,你才刚回来啊!”


    刚回来就欺负阿城,岂有此理!禽兽不如!


    苏洛屿正烦着呢,一个字都不想吐给郭宣,直接给了他一个眼刀。


    郭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捂嘴告退。


    毕竟,万一又是他两之间调情的小把戏呢?自己老光棍一个,还是不要操心了,回去睡觉就好。


    苏洛屿抱着阿城回到屋内,单手挑旺了炭火,然后挨着暖炉坐下,任阿城靠在怀里嚎啕大哭,也不多问。


    直到阿城的泪水将里外衣裳都浸湿,甚至肩膀和胸膛不时抖动,打了几个泣不成声的嗝,苏洛屿才温柔出声:“再哭下去,整个宸王府都要被阿城淹了,到时候我们可就无家可归了。”


    阿城闻言抬头看向苏洛屿,眼角红红的,嘶哑着声音认真反驳:“我就算眼泪流干了,也没法淹了你宸王府。”


    苏洛屿俯身吻了一下阿城额头,纠正道:“是我们的。”


    阿城有被“我们的宸王府”取悦到,便难得露出丝笑意来,但转瞬又消失不见,化作了一声叹息。


    苏洛屿搓握着阿城冰凉的双手,问:“我听管家说,九妹将人赶出去,和你单独待了两三个时辰,你哭成这样是不是她的功劳?”


    阿城忙摇头,眼神躲闪:“没有,不是她,我只是突然想哭了。”


    苏洛屿轻叹一气,取过一旁温湿的帕子给阿城拭泪,语气波澜不惊:“你是从九妹那里知道了一些宸王府的旧事吧?”


    阿城咬紧双唇,不置可否。


    “那些都过去了。”


    苏洛屿抬手摸上阿城双唇,温柔地掰开,解放了被咬泛白的地方。


    “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放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个人得失,个人荣辱,在大厦将倾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苏洛屿的语气温和而平静,理所当然,带着一贯的蛊惑。


    但阿城却无法因此释怀,更不可能相信他已经放下。


    如果真的放下,就不会称自己的父亲为宸王。


    如果真的放下,就不会对过去避而不谈。


    如果真的放下,就不会这样刀枪不入,毫无破绽。


    只是,仲默需要背负太多东西,所以他那怕放不下,也只能往前看。


    时至今日,连九妹也不知道当年书房内,父兄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


    所以,那必然已经成为苏洛屿一生的噩梦,还是牢牢锁在内心,像是圈养一头怪物那样,永不示人,不见天光,直到最后自己也长成了怪物,人人惧怕,人人疏离。


    但阿城更清楚,仲默有自己要走的路,他能做的只是陪同。


    劝人放下这种事,很多时候也不过是劝慰者尽到自己情义,而非是让被劝慰者仅仅因为几句话,便可当场喜笑颜开,大彻大悟。


    人是注定无法感同身受的,悲欢并不相通,而有些东西也并不适合放下,那怕它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


    所以,阿城再次像之前那样,反过来拥抱苏洛屿,紧紧的,像是要将两人融入彼此的骨血。


    苏洛屿看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收紧的双臂,还有相贴在一起的心跳,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大骗子。”


    阿城将下巴搁到苏洛屿肩上,含糊着喃喃念了两句,默了默,突然张嘴咬了一口苏洛屿的肩膀。


    苏洛屿嘶了声,并没有推开阿城,而是笑道:“阿城牙口惊人,只是我这肉/体凡胎,怕是经不住阿城几口。”


    阿城抬头瞥了眼苏洛屿,耍赖道:“那你有本事也咬我。”


    苏洛屿一挑眉头,半眯了眼看着阿城,还真的起了心思。


    阿城看着面前跃跃欲试的人,忙用手挡在自己面前,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仲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小人我吧!”


    “那可惜了,我也是小人。”


    苏洛屿说着便按住阿城的手拿开,一边手中用力按住乱动的阿城,一边俯身扑下来,高挺的鼻梁与雪白的脖颈亲密地贴在一起。


    阿城推动不开,只能妥协,对苏洛屿眨了下漂亮的眼睛,道:“那仲默轻点。”


    苏洛屿将温热的气息扫在脖颈间,引得怀里人战栗,坏笑道:“偏不。”说罢,直接一口咬上阿城脖颈。


    阿城认栽地闭眼,但苏洛屿来势汹汹,最后却化作无限柔情,牙齿只轻轻咬住肌肤,甚至轻到让阿城觉得痒痒。


    阿城睁眼,正想要斗胆反向揶揄,但却猛地瞥见了一旁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当即哑了声


    ——大氅落了大半堆在身边,衣袍也在挣扎中凌乱绽开,雪白的肩颈露在外面,腰部衣服因拉扯紧绷,将劲瘦的腰肢线条展露无疑。


    还有自己那双眼睛,本应哭泣而红肿,此番却格外添得三分暧昧。


    实在是,实在是无法直视!


    阿城几乎是慌乱地侧开头,苏洛屿见其神色躲闪,耳根子也因此染上红晕,顺着他方才目光看过去,不由勾唇一笑。


    不过,只有耳根子红,不够好看。


    苏洛屿单手覆住阿城腰肢,揽住拉向自己,阿城的上背不由下垂些许,以一种完全被掌控的姿势落在他手中。


    随即,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像网一样困住阿城,逃无可逃。


    阿城感受着脖颈间的缠绵炽热,很难说清自己的感受,但万念之间,他是愿意在这场欲念中沉沦的。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他们才被苍天允许,可以暂时忘却背负的一切,将寒冽的北风和尘封的过往隔绝在外,只剩下亲密无间的彼此。


    阿城看着苏洛屿深邃而蒙上情/欲的双眼,主动伸手揽过苏洛屿的肩,拉向了自己。


    苏洛屿喉结滑动,眸光变得深沉,若非仅存的一丝理智拴住他,恨不得现在就将人吞吃入腹。


    “阿城,不要动。”


    苏洛屿吐出一口气,使劲揉了一把手中腰肢,语气危险。


    “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今日我这个小人会不会变为禽兽。”


    说罢,不待阿城回答,将他的手从自己脖颈取下,按到身后,同时牙齿稍稍用力,给了齿间软肉一点教训。


    随后,便是红梅怒放,活色生香。


    一番折腾,最后阿城脖子都红透了,见苏洛屿还不肯收嘴,不停地喊困,才换得喘息机会。


    “真困了。”


    阿城倒也没有说谎,更何况他的眼睛已经自己闭了大半,睫毛极其缓慢地扇动,像只倦了的蝴蝶,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可怜又诱人。


    不过好在苏洛屿今天很君子,那怕没将人欺负够,也及时地停了手。


    稍微收拾一番,苏洛屿将人抱去房间放上榻,又仔细擦了脸,掖好被角。


    “困了就立马睡,今夜不用再对我说些什么”


    苏洛屿在阿城额间落下一吻,温柔缱绻。


    “我去处理一下事情,回来时若是阿城还没睡,自有惩罚。”


    说罢,苏洛屿起身离开,阿城却一动不敢动,一副“我已经睡着,没有人能吵醒睡着的我”的模样。


    然后不出所料,片刻后苏洛屿果然杀了个回马枪,回来查看他有没有好好睡觉。


    很快,许是浓浓困意来袭,阿城似乎来不及分辨苏洛屿是否已经离开,便呼吸平稳下来,进入了梦乡。


    苏洛屿看着阿城入睡,这才转身离开。


    房间角落,香炉正袅袅升起安神香。


    “爷,徐府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已经脱险了。”


    苏洛屿方踏出小院,等候多时的郭宣便上前复命。


    苏洛屿揉了把酸涩的眼,没理会郭宣的话,反问:“这么晚,你还没睡?”


    郭宣一愣,反问:“爷你不也没睡?”


    苏洛屿皱眉,懒得再和他争辩,道:“既然这个时辰不睡,那干脆就别睡了,随我去办件事。”


    郭宣当即想扇自己嘴巴子,他明明是梦中被属下唤醒,然后才来送消息的,怎么突然就成了随行人员?自己最近已经够忙了,骨头都快忙散架了!


    等等……


    郭宣震惊地看向自家主子,不禁问:“爷,我记得你好像……已经连续三天没合眼了。”不仅三天没合眼,还有闲情欺负阿城呢。


    苏洛屿白郭宣一眼,不解释,直接厉声道:“郭宣将军听令!”


    郭宣当即收起嬉皮笑脸,正身站好:“郭宣听令,大帅请吩咐!”


    苏洛屿看郭宣那样,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备马,去西街的徐府别院。”


    郭宣疑惑:“爷,我们不是刚回来吗?”


    苏洛屿语气平平:“想领军棍吗?”


    郭宣当即道:“郭宣得令!”


    郭宣去备好马,在府门和苏洛屿和会,却见他直接拿了自己佩刀过来,当即一惊。


    “爷,你连锟铻刀都拿上了?”郭宣不由问。


    苏洛屿直言:“心情不好,去砍几个不长眼睛的泄泄火。”


    郭宣啊了声,一头雾水,但苏洛屿已经翻身上马,他只得跟上。


    等到了徐府别院,郭宣很快察觉到,院外埋伏了一队人马,且来者不善。


    “爷,这谁派来的?”郭宣注意着别院动静,压低声音问。


    苏洛屿直言:“不知道。”


    郭宣一愣:“都不知道谁的人,我们来干嘛?”


    苏洛屿吹了吹锟铻刀的刀刃,无甚所谓道:“反正不是我们的人,随便杀便是。”


    郭宣:“……”


    真是简单粗暴,却又理由充足。


    郭宣察觉到院外有黑影靠近,拿出携带的弓弩,却被苏洛屿拦住。


    “等会儿再用弓弩。”苏洛屿开始不做人地吩咐,“等他们动手后,你在高处守着,防止他们逃跑,给我赶回来。”


    郭宣问:“那爷呢?”


    苏洛屿挑眉一笑,道:“当然是给闯入者一点点教训了。”


    听到一点点教训时,郭宣不由背脊一凉,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片刻后,埋伏在别院外的人踹开院门,鱼贯涌入。


    “迅速找到徐念云带走,其他人灭口!”


    头目发号施令,随即率先冲了进去。


    “还挺急啊。”


    这时,府门处出现一人,逆光而立。


    众人回头,只能看到高大的身形,还有那把寒光凛凛的长柄刀,却无法瞧见其长相。


    然而不待众人凑近,那人便自行执刀冲了过来,如虎狼奔袭,势不可挡。


    “给我杀了他!”


    头目继续往里,命其他人去拦。


    苏洛屿勾唇轻笑,淡淡道:“不自量力。”


    说罢,起身一脚踩在迎面冲过来的人肩上,随即借力将其肩膀踩裂,同时一跃而起,直接落到头目身边。


    头目不待反应,便被一道寒光闪眼,随即脑袋瞬间落地。


    剩下的人见状,皆震惊不已,对苏洛屿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撤!”


    人马中有人喊了一声,随即人马又如潮退般往外而去。


    “哦豁,到我了。”


    一直坐在高墙上看戏的郭宣起身,架起弓弩发动,少时便射出数枚箭镞,直接将最先跑过来的五人废腿。


    一行人马压根看不清郭宣位置,也不知道具体有几人,只能调头,企图从侧面离开。


    但很可惜,他们太慢了,苏洛屿早已持刀恭候。


    “深夜持刀造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苏洛屿语气诙谐,但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幽默和愉悦。


    一行人明白今日是走不了了,头上皆来了汗,面面相觑后决定殊死一搏,便齐齐朝苏洛屿扑过去。


    面对包围,苏洛屿不忧反笑,歪了下头,手中锟铻刀送入虚空,发出一声亟待饮血的嘶吼。


    不多一刻钟,苏洛屿轻松解决这队人马,唤郭宣下来。


    “爷,我们是现在回去吗?”郭宣接过锟铻刀,拿出布巾擦血。


    苏洛屿用下巴指指那些尸首,道:“收拾一下,还有两拨来送死的。”


    郭宣啊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尸首全堆到旁边马圈,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别院里的人早被苏洛屿转移,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他杀戮的牢笼。


    果然,半个时辰,又有拨人马来找徐念云。


    这批比之前第一拨武功好太多,脑子也好使一些,但在苏洛屿和郭宣这种历经沙场的顶级将帅面前,跟被赶到一处宰杀的鸡仔没什么两样。


    小半个时辰后,看着满地乱滚的脑袋,郭宣啧了声:“爷,你也太残忍了。”


    苏洛屿看都没看他一眼,道:“你当年用人血浇城墙的时候,可不比这好看。”


    “那也是跟你学的。”郭宣嘟囔,“爷你当年可是在定沽关……”


    “别说些有的没的。”苏洛屿不耐烦地打断郭宣,指了指地上脑袋,“给我快点解决,第三拨人马来得更快。”


    郭宣不敢多言,看了眼砍脑袋砍得挺爽快,却不肯亲自解决尸首的某位爷,任劳任怨地处理起来。


    不过之后一直等了足半个时辰,第三拨人马也没出现。


    “爷,你消息确定没问题吗?”郭宣凑上来问。


    苏洛屿一向不喜欢事态脱离他的掌控,曲指敲了下刀刃,发出清鸣,语气不悦:“消息绝无可能泄露。”


    说罢,起身往院门外走去。


    就在苏洛屿朝外推门的同时,院门从外面被打开,苏洛屿当即目光一凝,抬手朝外劈刀而去


    ——连苏洛屿都无法察觉的对手,那么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对付这样的对手,唯有足够快才能先发制人。


    而门外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抬剑接下这一刀。


    下一刻,苏洛屿眼中的冷冽和戾气瞬间消散,抬手将锟铻刀扔给了郭宣。


    “阿城,你怎么在这里?”苏洛屿一把将满身血的阿城拉过来,意外又担忧。


    阿城忙解释:“身上不是我自己的血,是第三拨人马的。”


    苏洛屿闻言半眯了眼看向阿城,愣了片刻,当即明白过来,问:“你跟踪我?”


    阿城并没察觉到苏洛屿眼中的忌色,只笑道:“你上次骗了我,还不能让我骗你一次吗?你燃的安神香早就被我换了。”


    苏洛屿点了下头,暂时敛起陡然而生的其他思绪,问:“那第三拨人马的尸首呢?”


    阿城侧身,朝不远处的街道一指,邀功道:“全在那边。”


    苏洛屿和郭宣顺着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长街那头堆成小山的尸首。


    郭宣不由感慨,这两不愧是一个窝里睡过的,连这种事上都喜好一致。


    “辛苦阿城了,但以后做这种危险的事,还是提前与我商量才好。”苏洛屿抬起袖子擦了阿城脸颊溅上的血,语气一如平常地温柔,“你方才真是吓到我了,万一那刀劈到你,岂不是让我后悔终生?”


    阿城也才反应过来,忙道:“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本来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苏洛屿摸摸阿城脑袋,道,“不过九妹情绪不太稳定,我不放心,还是你先回去看着,我和郭宣将这份大礼送给罗大人,很快便回。”


    阿城点头应下,捏捏苏洛屿掌心,开心地转身离开。


    待阿城走远,苏洛屿眼底的温柔转瞬即逝,重新换上了冷冽。


    同时郭宣注意到,苏洛屿脸上多了疑色。


    “爷是担心阿城会想起什么吗?”郭宣想了想,问。


    苏洛屿看了看自己被震裂的虎口,直言:“阿城尾随我们至此,我们竟然毫无察觉,还有方才那一剑,力道有万钧之力,和当年刺杀我时差不多。”


    郭宣啧了声,疑惑道:“不可能啊,爷,我可是按师父的法子给阿城施的针,他肯定什么也想不起来。”


    苏洛屿不置可否,看着阿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罗彬:你们不要过来啊!!!


    PS:宸王府往事确实有点点虐,之后会发糖抚慰大家的,放心哈~


    第39章 起风(一)


    “纸是包不住火的,牢笼是无法囚住长风的,”


    要说阡州城衙门近来最忙的人, 莫过于知州罗彬。


    明面上,正值大州秋税的征收,马虎不了一点, 事事都得他亲自坐镇, 不然哪一方都交不了差。


    暗地里, 因承影镖局一事败露, 自己到手的香饽饽不仅得拱手让人,还得想方设法同手下各县官吏周旋, 以调拨阡州粮米等救济黄州,此外年底入京时还得去丞相府负荆请罪, 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故而每日醒来,罗大人眼睛都没睁, 就已经开始骂人了。


    这天, 罗彬好不容易多睡了一刻钟, 结果官袍都还没穿上, 便有巡逻的将士直接慌忙地找到了府上。


    “有屁快放!”罗彬自然出了大事, 只得窝着火,耐着性子。


    “报知州, 是西街的徐府别院出了事!共发现尸首!”


    罗彬先是愣了下, 不确定地问:“你说多少尸首?”


    “回知州, 一百三十二具!”


    罗彬这下子真全醒了,一点困意也无, 当即把腰带随意一绑,火急火燎地带人策马往西街赶。


    此时罗彬是真慌了,因为徐府别院里住着的, 正是徐文袁宝贝得不行的私生女, 徐念云。


    这倒不是罗彬对徐文袁, 亦或是徐念云真心实意地担忧,而是保护徐家乃是丞相下的死命令。但他因不满和大意,只派了十余护卫去看着,万万没想到,还真出了事。


    到徐府别院后,罗彬远远就看到了院门前倚迭如山的尸首,当即又惊又慌,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大人大人!”


    旁边将士忙扶起罗彬,罗彬呼吸紧促,根本不敢再抬头去看那些尸首,只攥了手下的衣袖问:“那,那徐念云还活着吗?”


    “罗大人放心,活得好着呢。”


    不待罗彬手下回答,院门内已经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按理说,罗彬听到徐念云无恙的消息本该放心下来,但这声音的主人一出现,他不仅放心不下,反而更加提心吊胆。


    “下官拜见世子爷。”罗彬躬身提了衣摆上前,绕过尸山对苏洛屿行礼,强忍鼻间的浓厚血腥。


    “起来吧。”苏洛屿上下打量了一番罗彬,笑,“罗大人真是为国为民操劳不已,忙得乌纱帽和玉腰带都歪到阡州外去了。”


    罗彬忙伸手整理,道:“是下官失礼,世子爷海涵。”


    苏洛屿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方升起来的旭日,往门框上一靠,指了指罗彬身后的尸山,问:“罗大人可知道这些为何人?”


    问到这,罗彬简直欲哭无泪,毕竟在阡州城的地界上发生这档子事,首先要问责的便是他这个知州。


    要是眼前这位爷没发现,他还能想办法压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偏偏这位爷站到了这,还指着他问话。


    “这,这下官这不知啊!”罗彬说着再也忍受不了空中的冲天血腥,呕了好几口,才续道,“阡州城内向来太平,此事实在事出突然。”


    苏洛屿冷笑一声,抬手拍拍罗彬肩膀,引得人一抖,方坦白道:“这一百三十二人,都是我杀的。”


    说罢,好似证明似的,掀开自己身上披风,露出下面染血的衣袍。


    罗彬上一刻还在绞尽脑汁想对策,下一刻便仿佛挨了晴天霹雳的劈砍,惊恐地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人。


    若非避无可避,罗彬简直想现在拔腿就跑!


    “世子爷,这……”罗彬语无伦次,看看苏洛屿,又看看尸山,根本不知从何问起。


    “都是来杀徐念云的。”苏洛屿伸了个懒腰,觉得有点困,不再逗弄罗彬,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一共来了三拨人马,有北狄的,有帝都的,有阡州自己人的,证据我都交给罗大人属下了,罗大人自己看着办就好。”


    话音方落,苏洛屿便仿佛只给罗彬交代了一件特别简单的小事,急着回府睡觉,和郭宣翻身上马离开。


    罗彬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直觉大事不妙,狠狠骂了句脏话。


    苏洛屿回小院时,见阿城不在,不悦直接写在脸上,仆从会意,忙道阿城在练武场按时练武。


    郭宣当即啧了声,只觉钦佩不已,感慨道:“真是雷打不动啊,这睡得还不足两个时辰吧!”


    苏洛屿没说什么,只用行动表明态度,脚尖一转便去了练武场,当着众人面将人抗上肩,带回了小院。


    “仲默,到底怎么了?”


    阿城让苏洛屿放下他,不放。


    问他发生了什么,不说。


    最后,阿城急了,直接一口咬住苏洛屿耳朵,扯了扯。


    “别咬了,我的阿城,我只是困了。”苏洛屿将阿城放到榻上,终于轻叹一气肯说话。


    阿城看着苏洛屿眉宇间的慵懒倦色,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拨了拨苏洛屿额前乱发,道:“那你睡吧,我去拿帕子给你擦擦。”


    毕竟满身血腥风霜,睡着估计不太舒服。


    “别去。”苏洛屿将阿城抱住,压根儿顾不上衣袍的血迹,带着人躺到榻上,“陪我睡会儿。”


    说罢,又将人牢牢圈在自己怀中,可谓严丝合缝。


    阿城便乖乖躺在苏洛屿怀中,不再相问。


    很快,眼前的人呼吸便平缓下来,沉沉入睡。


    阿城睁开眼,微微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并无一点睡意,干脆细细端详起来。


    虽说见过自己的人都无一不被自己的容貌惊艳,但阿城总觉得,苏洛屿的脸才自带蛊惑人心的本事。


    苏洛屿本就生得俊美,是很出众的贵胄公子长相,只是一双眼睛里总是透露出过于骇人的冷冽和锋利,才让人们忽略了这张脸本身的魅力。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有人胆敢觊觎了,自己胆大,自己厚脸皮,所以自己独自欣赏和享用就好。


    阿城忍不住伸手,想要描摹苏洛屿的脸庞。


    但下一刻,熟睡的人突然握住他的手,随即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笑道:“别动,阿城,我困。”


    阿城猜是最近事多,容易精神紧绷,便不疑有他,安静地不再动,任苏洛屿将他两手也紧紧握在掌中,再次入睡。


    不过苏洛屿嘴里的一会儿,直接从天蒙蒙亮,睡到了日落山头。


    郭宣则睡得更死,手下两亲兵有事来报,仆从怎么叫都叫不醒,亲兵只得来小院找苏洛屿。


    此时,苏洛屿换了件月白素衫,正懒懒靠坐在躺椅上,手中端着碗茶细品,阿城在旁边吃蜜饯,时不时喂苏洛屿一颗。


    两人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和宸王府外的乱局格格不入。


    “有事进来说。”苏洛屿瞥见两亲卫在门口犹犹豫豫,抬了抬下巴示意。


    亲兵忙上前禀报:“世子爷,帝都那边有动作了。”


    苏洛屿闻言一挑眉头,笑问:“怎么,那老妖婆又要派人杀我了?”


    亲兵都知道苏洛屿嘴里的“老妖婆”是冯太后,回道:“正是,这次还是青鸾台的人。”


    “无所谓,来就来,多大点事。”


    苏洛屿挥手让亲兵退下,看了眼碟里最后一块蜜饯,又看了看阿城有点纠结的表情,故意道:“好饿,阿城接着喂我。”


    阿城闻言一脸无奈的“好吧”,拿起蜜饯喂给苏洛屿。


    下一刻,苏洛屿突然伸手揽住阿城的腰,将人抱到膝盖上,俯身将口中蜜饯还给了阿城。


    阿城瞪大眼睛看了眼苏洛屿,随即赶紧去看亲兵有没有走,看到院门无人时,才松了口气。


    而罪魁祸首却噗嗤发笑,顺便抬手捏了捏阿城脸颊,才餍足地开始谈正事。


    “再过七日就要离开阡州回京,阿城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吗?”苏洛屿抚摸着阿城一头青丝,看似无意地问道。


    “没有啊。”阿城嚼着蜜饯,笑,“跟在世子爷身边,还能让我去帝都喝西北风不成?”


    苏洛屿的手顿了下,看着眼前当下还无忧无虑的人,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是怕自己回京遭遇不测,从而殃及我?亦或是,”阿城抬头直视苏洛屿的双眼,问,“还是怕我遇到了故人,回忆起些什么,从而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此言一出,苏洛屿一贯深邃的眼眸中陡然泛起涟漪,但面上依旧毫无波澜,甚至露出个笑来,并不否认:“你怎么知道我在骗你?”


    阿城直言:“在你捡回我不久后,我便在与郭宣的相处中发现了端倪,当九妹来后,那些端倪便有了答案:你口中那些关于你我的往事都是假的。”


    苏洛屿摩挲着手中青丝,看着毫无攻击意图的阿城,若有所思,道:“阿城,你很聪明,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在之前戳穿,并愿意留下来,并为我卖命。”


    “要知道,当初开辟从中原到西戎的商道,你可是差点死在沙漠中。”


    阿城却毫不在意地反问:“但也是你马不停蹄,不顾一切,亲自将我从沙漠救出来的,不是吗?”


    苏洛屿看着阿城,微微蹙眉,深谋远虑工于人心的镇远军主帅,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可以如此难以琢磨。


    “仲默,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纸是包不住火的,牢笼是无法囚住长风的,”


    阿城主动握住苏洛屿的手,对他灿然一笑,一如三年以来的每一天。


    “但是,如果长风愿意,那么牢笼便不再是牢笼。”


    “而是归宿。”


    作者有话说:


    崎某: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搞事情!搞事情!狠狠搞事情!柿子,你的追妻之旅正在派送中!


    第40章 起风(二)


    “我不自信,我需要阿城鼓励,我想听。”


    其实嘴上说着已经准备好, 但等到真的要离开阡州了,阿城还是不免紧张起来。


    先是彻夜睡不着,苏洛屿抱着他一起熬了整宿, 然后是翌日看着一众礼部官员忙碌, 又莫名万分不自在起来。


    不过, 这其实也不怪阿城。


    当日他选择借机对苏洛屿坦白, 并再一次表明心迹,苏洛屿却并没有立即给出回复。


    他心里忐忑, 以为是苏洛屿别有他想,却在第三天突然收到一份抄录版籍, 打开一看,正是苏洛屿为他准备的新身份


    ——帝都梅家嫡子, 梅城。


    “以后阿城便是我这个镇远军主帅的幕僚了, 自当住到我府上。”


    彼时苏洛屿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看着尚有迷茫的他, 眸光却炙热万分。


    “留在我身边, 不仅仅是影子,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就好。”


    阿城看着苏洛屿, 忐忑焦灼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


    似乎总是这样, 眼前的人只要说上最为简短的几句话,便能让自己心安下来。


    那怕前途未卜, 福祸难明。


    只是阿城没想到,在临走的前一天,苏洛屿会专门找来礼部官员, 详细询问娶妻成婚的具体事宜。


    礼部官员虽感意外, 但不敢多问, 一一作答。


    最后,苏洛屿又问:“若是娶男妻,礼数可有不同?”


    礼部官员当即如遭雷殛,愣在原地,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岔子,但苏洛屿却不以为意,又问了一次。


    礼部官员磕磕绊绊,各自推诿,最后还是一位胡子花白的长吏见多识广,还真上前说出个名堂来。


    而阿城全程就在一旁亲耳恭听,怎么会不知道苏洛屿的意思?而礼部官员亦是察觉到了什么,有几位胆大的朝他瞥了好几眼。


    那怕戴着帷帽,阿城都觉得那些目光要将自己当场灼烧!这……这就不能等回京,等一切事尘埃落定后考虑吗!


    “阿城何必害羞?”等挥退礼部官员,苏洛屿一把将人揽到怀里,明知故问。


    阿城急道:“你身为宗亲贵胄,镇远军主帅,娶一男妻必然招致口舌之灾,其实就算我们不成亲,只要情谊在,名分又算什么?”


    “但我不愿意。”苏洛屿俯身将下巴搁在阿城肩膀上,收紧双臂,笑道,“再说了,我要娶你这件事,帝都那些人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不做给他们看,他们岂不是笑我有金屋藏娇的色心,却没取到佳人的胆量?”


    这什么跟什么啊!


    阿城知道苏洛屿这是打定了主意没正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祸水,让你白白受天下人耻笑?”


    苏洛屿一挑眉头,侧头一亲芳泽,满意道:“取得如此美人,天下人只有妒忌的份。”


    阿城:“……”为一人做到这等地步,天下人只会笑你傻罢了,更何况自己容貌只能说是上乘,还没到倾国倾城的程度。


    不过显然,阿城对自己容貌完全低估了。


    离开阡州这日,苏洛屿当着众人面扶阿城上自己马车,突然风起,吹起阿城帷帽白纱,虽然阿城反应很快地按下,但随行的礼部官员还是远远瞥见了一眼,当即惊为天人,有位官员甚至因此停滞,导致后面的官员心不在焉地踩到他,引得两人直接摔在地上。


    “当真是祸水,难怪世子爷被迷得神魂颠倒。”有官员小声谈论。


    领行的礼部官吏当即横眉给了个眼刀,大家赶紧有序整顿,不敢多嘴。


    这时,郭宣也带着亲兵过来,护送人马前后。


    “大黑驴!”


    郭宣经过九妹马车时,九妹突然将脑袋探了出来,招手呼唤他。


    郭宣赶紧策马靠过来,低声道:“郡主,有事你就说,不要当着这么多人叫我大黑驴。”


    九妹撇了下嘴,道:“说得好像我不叫你大黑驴,你能白回来一样。”


    郭宣反驳:“晒黑了多有男人味。”


    “行行行,你和哥一样,做啥都有理。”九妹说着拿出包点心塞给郭宣,“一看就早上忙得没吃饭,对付两口吧。”说罢便放下了车帘子。


    “一看就是把不喜欢吃的塞给了我。”郭宣喃喃两句,打开油纸,却发现都是新鲜的、还没动过的上好点心。


    随着礼部官员一声起喝,整个队伍整顿完毕,罗彬带着阡州城官吏送行,脸上满是送走大麻烦的喜悦。


    “从阡州回京,要是策马奔行,十五日足矣,但是如今又是马车,又是这帮礼部文臣跟着,保底要一个月。”


    待马车行动起来,苏洛屿抬手替阿城取下帷帽,然后抱着人靠到软枕上,好不惬意。


    阿城却不想靠在苏洛屿怀里,而是推开困住自己的臂膀,起身坐了起来,回头定定看着苏洛屿,没有其他动作,也不说话。


    “怎么了,还紧张?”苏洛屿伸手就要将人拉回来。


    阿城却再一次拒绝了苏洛屿,但是立即给出了解释:“紧张是难免的,毕竟我人还没回京,便已经挂在风口。”


    “不过,我不是在逃避这个,而是我想看你现在的样子。”


    三年孝期已过,苏洛屿拜别老宸王,换下素袍简衫,重着高冠锦袍。


    今日一早,当苏洛屿穿一身玄色云鹤暗金纹锦袍出现,并指了指阿城,让他亲手帮忙系腰带时,阿城几乎是直接当场愣住。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于繁复的衣物总会喧宾夺主。


    但苏洛屿不一样,他实在过于高魁,加之常年习武,身形便已出众,加之眉宇深邃,容貌俊美绝尘,这类重工纹图的华服穿在他身上,不仅不会喧宾夺主,而且只会锦上添花。


    更何况,苏洛屿身上有种天生的矜贵,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气度,泰然威仪。


    真正的贵气逼人,真正的天潢贵胄。


    “看我现在的样子?”苏洛屿用手撑在头侧,也不急着拉阿城过来了,而是笑着问,“那阿城说说,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子?”


    阿城毫不掩饰地欣赏着眼前人,闻言也是毫不犹豫直言:“非常好看的样子,我很喜欢。”


    苏洛屿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伸手捏捏阿城软软的脸颊,追问:“具体哪里好看呢,竟然能得到我们阿城的肯定和喜欢?”


    阿城是想夸的,但语言实在匮乏,毕竟苏洛屿教过他太多谋略武术,却唯独没把自己油嘴滑舌的真功夫传授给他。


    比不过,真的比不过。


    “说说呗,我不自信,我需要阿城鼓励,我想听。”苏洛屿又捏了捏阿城脸颊,并直接爱不释手,干脆修指覆上轻重缓急地揉起来。


    阿城知道躲不过,只得任苏洛屿揉搓,同时开始现场琢磨自己并不擅长的拍马匹功夫。


    就在阿城终于绞尽脑汁想出几句好听的话时,马车突然猛地一晃,苏洛屿当即伸手将阿城揽入怀中,同时另一手臂撑住车厢,稳住身形。


    两人相觑一眼,直觉不妙。


    作者有话说:


    崎某:玩了个谐音梗,梅城=没成 (*/ω\*)


    柿子:??????!!


    PS:有事忙,这章短小了点,就当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好啦,明天更新大肥章给大家,等俺!


    感谢在2023-10-13 21:00:25~2023-10-14 20:5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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