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方瑜在一些方面意外的坚持。
宗主看着这个刚入宗时处事端方,还带着特有的少年气的弟子如今眼底沉寂,死死握着手里的东西,伸出的手到了半空,最终改为向上,拍了拍对方的肩,换了个问法,再问道:“我能否看一眼?”
方瑜略微摊开了手。
是一块普通无比的玉环,此刻碎裂了,还可以看到其内部,上面粗糙无比,像是在普通小贩的摊子上都能买到的东西,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宗主看着碎玉环看了许久,最终没能看出任何不对,最终闭上眼,再睁开时,他看向蹲在地上的人,道:“可有受伤?”
方瑜摇头,回道并无。
剑宗宗主再站直身体时,暗暗注意着这边的各宗宗主长老收回视线。
这人看着最为平静,但在议事时听到响动后也离开得最快。
他们这些人都知人死不能复生,也都知任何禁法都做不到活死人。
他们是最知这个道理的人,但也是最希望这等违背常理的事出现的人。
剑仙于修道之人来说,已不再只是剑宗的坐镇仙,而是护佑天下太平的利剑。
利剑不再,天下难测。
心中有失落,有人转头将视线转向了讣天阁阁主,问道:“阁主方才怎的就出手了?”
讣天阁阁主闭眼:“顺应天意罢了。”
有人讥笑了声:“若天要让我等亡,阁主也动手?”
说话之人被旁边人忙捂住了嘴:“有些话说不得。”
讣天阁阁主道:“若是天意,死也在所不辞。”
“我宗之事,阁主在处理完阁老失踪之事再来帮忙罢。”
原本还在一侧的宗主莫名离开,大长老及时上前,摸了把过长的胡须,道:“阁主认为呢?”
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讣天阁阁主之下有五大阁老,此前阁老失踪之事未能瞒住,各宗门间都已知晓。
阁老实力高强,不能死得无声无息,也不会轻易受制于人,这么一连几年都无消息,讣天阁也不见得多关心,实在诡异。
之前打听无门,没料到这剑宗长老竟在这里直接提起。
讣天阁阁主只笑了声:“阁内之事自有人安排。”
这气氛越演越怪,其余人上前,暂时打住了话题。
因着这件突发之事,交流大会并未如时开始,有弟子及长老专安抚了观礼台之上的百姓及散修,最终解释为散修为邪修所冒充,并非真散修,各宗门有各自的规矩,不会随意迫害散修。
众百姓被说动,散修能看出是已死之人想要伤人在先,不论信与不信邪修这个说法,至少不至于认为宗门滥杀散修。
安抚完了众外场的人,有弟子潜进人群,悄然打听死去的散修在这里可有任何认识的人,或者跟何人说过话。
有人有印象,想起那个穿得花哨的人和另一人在角落说过话,但一问对方模样,便说不清楚,只知戴了个幂篱,看着像个普通人。
四处看去时,对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并不如何喜欢看弟子大比,山上晒得慌,尘不染下山了。
辛辛苦苦爬上山,还未能待到多久,故而这时没有他人下山,下山的只他一个,其余全是上山人。
手上没有小树枝杵着总觉着不得劲,尘不染让手上的白团自己下去,让他腾出手来捡树枝。
小白没动,还稳稳窝在人身上。
它伸出两个爪子在来人和自己间比划,小声道:“你又不让我显真身,我这么小一个,他们一脚就能踹飞。”
它说完,抬眼看了眼身上人,最后明智止住了话。
尘不染最终还是捡了个小树枝。
下山的路未过半,山上异象突起。
走在山间云梯之上的人尽皆抬头看去,看到磅礴云雾翻涌,强风拂过,四周草木纷扬而起。
幂篱轻纱连着衣袂向后扬去,小白抬头看向身上人,道:“此前与你说话那人死了。”
上头人表情不变,像是没有丝毫意外般,苍山般的眼里很难看出什么情绪。意识到什么,它道:“你知他会死。”
尘不染抬手压下帽檐,没应声。
他的没应声通常是不否定。
一身花哨的人是讣天阁几年前失踪的阁老,改头换面成了个散修。人脸能换,修为能压,但人变不了。
至少在秘境之时,一般散修到不了那深处,也不能如此巧合碰见。
讣天阁自称天道之仆,天要世乱,那他们便让世乱。
所谓的邪修已让人间大乱,剩下的便是门派与散修之乱。
得意弟子一死,还是死在盛会之上,出手散修逃逸,剑宗必定寻仇,他宗相协助,寻仇期间讣天阁众只消多杀几个小有名气的散修,一经捏造,无论事情究竟是如何,最后定变成大宗派借机压迫散修,门派与散修不死不休。
今日那阁老只有两个选择,或离开,或死在那,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阁老最终自己选了路。
人心竟如此复杂,曾经暴虐过但十分耿直的小白全身茸毛根根炸起,看向身上人的视线越发不可思议。
这人在之前,分明只一直待在边缘青山镇,平日里也什么都没提起,却似乎对什么事都有数,很难想这人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小白或许终于明白这人此前为何敢与天斗了。
上山路漫漫,下山倒轻松了些,但并不太多。
老腰有些撑不太住,尘不染下山后就近找了家酒楼,打尖住店。
今日交流大会推迟,不断还有弟子到来,来后得知推迟后便没上山,直接在山下住店,歇了个轻松。
店里人多,大堂里也热闹,吃茶聊天的多是普通人,仙门弟子已辟谷,不再吃凡食,进店了进了房便不再出。
尘不染到时正好住了最后一间房。他在大堂找了个角落坐下,小白在第一时间自觉主动去了房间窝在软枕之上,找到角度躺好后就不再动弹。
大堂人多,尘不染和人拼了桌。
坐在对面的是特意来看仙山的凡人,几个是同个商队的人,这些年攒了些钱,觉着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于是便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
坐下后看到满头凌乱白发,他们先是一愣,之后道:“老先生也来看仙山?”
这把年纪还特意前来,精神十分之可歌可泣。
尘不染不多说,点了下头,表达了对自己精神的肯定。
小二倒上茶水,又急匆匆忙他桌去了。
几个商队的人不爱喝茶,叫了酒水,很大方地问坐对面的人是否来一杯,对面的人拒绝了,他们一想,觉得这把年纪确实该少喝,于是又把手收回去了。
喝了口酒水,视线从不断出入酒楼的各宗弟子上移过,商队的人问:“我们从金陵来的,老先生从哪来?”
尘不染略微思考,之后道:“忘了。”
其他几人只当他不愿说,也不在意,笑了下便过了。
金陵繁华,虽常有宗派之人经过,但毕竟只一略而过,他们只远远看到过,没交谈,也没接触过,和今日所见全然不同。
“听说这些仙长看着年轻,实则比我们年龄还大,百多岁也有可能。”
有人看着走进大堂的弟子,说:“当仙人真好。”
刚走进酒楼里的是箭宗弟子。
长老上山去了,交流大会推迟到明日,他们现今不用到场,于是没上山,只在山下转转。
有弟子此前从未参与过,没料到交流大会竟是这般热闹,一连找了几家酒楼,掌柜都说人已住满。
到这家时,掌柜说了同样的话。
这是最后家能打尖的酒楼,没有房间,便只能上山了。
听说今日只听说过名号却从未真正见过的无极尊者也回了剑宗,上去或许能看到一二。
带队的大弟子摇头示意,一行人转身离开。直到走出一半时,觉着身后似乎少了什么,他一转头,发现原本跟在身后的师弟还留在原地,眼睛看着什么地方,耳朵略微泛红。
他正欲叫人离开时,却见对方快步跑了过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之后问:“师兄,我现在看着如何?”
红头巾觉得哪哪不对劲,没想明白这人在想什么,于是迟疑着道:“……看着像个人样。”
他瞅着这人,想看这人想搞什么花样,却看到对方拍拍衣服,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再来。”
这个人是真不对劲。
红头巾看他:“多注意些,今日剑宗已出了事。”
小师弟连连点头。
红头巾觉着这人完全没听进去话。
总之这个人就这么迈着轻松地脚步去了。
“咔——”
茶盏轻放在桌上的声音响起,尘不染略微抬眼,注意到有人向着这边而来,但没细看,只看了一眼后便垂下了眼。
窗沿之外,汹涌人潮间,眉眼突出的高大男人持剑从街道一侧而过。
第42章
窗外的人走远,之后于人海之中回了头。
一个人影挡住了窗户,遮住外面投来的视线。
小师弟在完成心理建设后,终于站到了桌前,打了声招呼。
默默喝着茶的人终于重新抬起头来,视线透过白发,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他看了有一会儿,小师弟原本耳朵红红,后看得越久,他终于意识到不对。
这个人好像是忘了他是谁,还在仔细辨认。
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在对方看得更久前,小师弟及时开口道出了关键词:“是我,金云城,箭宗——弓箭的箭。”
关键词正确,他看到对方思索片刻,终于缓慢点头。
“……”
这个人居然是真忘了。
但人都有很强大的自我安慰能力,小师弟的这个能力尤其强大。
至少不是全忘了,还能记起来。
桌边正好还剩最后一个位置,问过几个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他看的同桌人后,他小心且快速地坐了下来,像是怕被别人抢了位置一样。
稳稳坐下后,他支在桌上,略微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这人看上去和此前那样没什么差别,依旧是那个样子。
小师弟问:“你怎的来了这里?”
金云城路远,来到这边几乎跨越了大半修真界。他原本还想借历练之机再下山,没料到居然会到这里遇到。
尘不染道:“到处走走。”
这一走多少走得有些过远了。
一段距离之外,纷乱酒楼门口,有人抬脚踏进,视线从众多人群中划过。
小二前来递了茶,小师弟捧着茶,没喝,自觉主动搬了凳子,坐到对面人一边,凑近了些,小声问:“你不是说你道侣要害你,故而只能躲到边远之地养伤么?”
话问出口,旁边的人还未回答,他先自己一掌抹脸上。
他想起来了,这人是骗他的,还骗得一本正经。
尘不染放下茶杯,支着脸笑了声。
“道侣?”
身后传低沉声音,像是乍起的闷雷般,无端骇人,小师弟转过头抬眼一看,看到了一个男人。
是一个长得高大的男人,眉眼舒朗,晃眼看去似乎是闲散贵公子模样,但浑身尽是掩不住的血腥煞气,腰间长剑剑鞘纹路之中,已经凝固的血痕深刻。
对方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视线直直地看向坐在一侧的满头白发的人。
这人收敛了浑身的威压,但小师弟依旧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这人对手。
有如深渊和尘埃。
之前在山洞听过的和道侣反目成仇的故事再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师弟在第一时间护住了身边人。
坐在一边喝酒的几个商队的人没料到这桌居然这般热闹,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耳朵竖起。
江淮生死死看着面前人,从简单棉袍到消瘦背脊,再到满头白发,没有丝毫移开视线。
不管模样如何改变,不管如何隐匿气息,只要师兄在附近,他就定能察觉。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在剑宗脚下再相见。
旁边这小师弟紧张得全身紧绷,看着怪累的,尘不染放下手里茶杯,大概猜到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拍拍对方肩,让其放松,道:“道侣不是他。”
“……”
这句话似乎解释了什么,又似乎很有歧义,周围一周都陷入沉默。
意识到这人似乎不是来寻仇,小师弟悻悻收回手,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总觉着哪里奇怪。
略微侧身,迎着男人视线,尘不染抬手,道:“好久不见。”
肩上白发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垂落在身前,丝丝线线,侵占着人的视线。
江淮生垂在一侧的手动了下,像是想要抬起,之后又抑住,只虚虚搭在剑柄之上,道:“确实许久未见。”
几十年一次的宗门弟子大比,他料到会有人作妖,若想着浩劫,他猜测这人也会来。
看来是猜对了。
看出这人有话想说,尘不染喝完最后一口茶之后站起身,道:“走罢。”
小师弟就这么看着身边人站起,在离开之前,对方对他略微一点头,挥了下手,转身便走了。
他看到一身煞气的男人收敛了浑身的气势,低垂着眉眼跟在一头白发的人之后,动作熟练又自然,莫名显出几分乖顺来。
这两人似乎很熟。
直到怀里传音石传来异动,小师弟终于收回视线,掏出传音石站起。
一行弟子几人已经决定上山,红头巾让他尽快归队。
酒楼里人多,旁边还有几个竖着耳朵的商队的人,尘不染离了酒店后上街,穿过汹涌人潮,到了人少之处。
街道之后便是山崖,这里险峻,还危险,一般无人有闲心到这边来。
山风迎面吹来,山崖之外,满山尽黄,金黄叶片纷飞,顺着山风而来。
江淮生在不远处站定,原本搭在剑柄之上的手又垂下,不觉握紧又松开,问:“师兄可消气了?”
世人道无极尊者前去无边苦海为深明大义,宗门之人道他为讨剑仙夸赞,可实际上他犯了大错,只是没事成,逃去了无边苦海,想以镇妖赎罪。
他不该大逆不道肖想师兄,肖想世人敬仰的师兄。
他知悔了。
他知悔了,于是回来了。
尘不染没回他的话,问:“找我做何?”
江淮生看着迎风吹起的满头白发,还有白发之下的清冽眉眼,道:“我就想看看师兄过得如何。”
他又上前了一步,问道:“刚才那人说师兄有了道侣,可是真的?”
尘不染瞅他。
江淮生明白了,略微握紧的手松开了些,连带着整个人也看着明朗了起来,问道:“师兄此次回来,可是要回剑宗?”
站久了胳膊腿受不住,尘不染在四周转转,找了个顺眼的石墩,坐下后道:“随意走走。”
那就是不回。
江淮生不问过去,不问变故,只问将来,问他之后又要去到何处。
尘不染抬眼:“问这个作何?”
江淮生道:“师兄去哪,我便去哪。”
尘不染一摆手:“别了。”
江淮生看他:“若浩劫再起,师兄这次不可插手。”
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能看到这人从不离手的剑已不在腰间。
变成这副模样,也没了剑,这人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尘不染摆手。
山间风起,带来的是凛然剑气。
江淮生出剑了,剑背霎时抵上原本坐在石墩之上的人的后脖颈,只消略微使劲,便可直接倒下。
以前的师兄不会倒下,但现今的会。
无论背上骂名,一臭万古也好,被人厌恶至深也好,他今日都必须把人带走,远离这场浩劫。
——但无论如何,长剑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白发纷扬而起,一手轻抵住长剑剑身,尘不染垂下眼:“你的剑是我教的。”
他虽然身体不大行了,但不至于倒在自己一手带出的人剑下。
长剑在空中转了一圈,寒芒一闪之后,被苍白的手拿着重新放回了剑鞘。尘不染看向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人,道:“你该走了。”
江淮生一手搭在剑柄之上,问:“这次我该回宗门还是无边苦海?”
“无极只是他人给你的称号,我也只曾是你师兄,”尘不染站起来,道,“你是江淮生,天地浩荡,你该问江淮生想去何方。”
在地上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挺顺手,尘不染杵着小树枝重新往街道方向走。
后面的人站在原地,没有再跟上。
尘不染回了酒楼,径直进了房。
在房里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白翻了个身,结果直挺挺地掉下了床,一激灵,瞬间醒了,眼睛一睁开就看到刚走进房间的人。
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伸了个懒腰,他倒腾完,慢吞吞跳上了床,看着走进房里的人罕见地拿出传音石。
原来这人还知道怎么用传音石主动给人传话。
传音石很快就连通,对面大概是还没有过接传音石的体验,声音听上去甚至莫名有些发蒙。
尘不染直接问:“现在可有空。”
对方直接一口咬定有空。
风吹过,原本还在房间里的人瞬间不见了踪影。
小白原本想要跳到人身上,结果迟了一步,跳落到了地上,又是结实的一声响。
它又在原地伸了个懒腰。
原来这个人会折跃空间。之前看这人无论去哪都用脚走,它还以为对方忘了自己还有这能力。
尘不染去了魔界。
脚重新踏上地面之时,满地金黄落叶随风飞起。
万里高空澄澈,浮云缓缓移动。
“……”
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尘不染缓缓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尘不染正欲回头之时,眼前忽地一黑,整个人都陷进了有些灼热的温度里。
及时过来的谢景身上衣袍还未换成常服,来不及过多思考,他第一时间遮住人眼睛,咧了下嘴,道:“先别看,还没成呢这。”
第43章
很难想这个人到底在做什么,但尘不染最终还是很给面子地配合了。
从庭院到殿里,这一段路在今天变得格外漫长。
直到走进殿里,谢景这才松开了手。
直到闻到身上沾染上的皂角味时,他这才后知后觉觉着手心有些痒,约莫是路上被睫毛扫了两下。
把茶水点心递过,谢景问:“今日找我可有何事?”
他脸上带着笑,跟有小风阵阵吹似的,看上去无比荡漾,还带着微不可察的期待。
满打满算,这是再遇到后这人第一次找自己。
已经在酒楼里喝了几杯茶,尘不染拿过茶杯,只浅浅喝了口,先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问道:“身上伤势如何?”
当魔君这么多年,谢景身上大小伤都有过,但一下子就明白对方问的什么伤势。
百多年前,他被这人一剑刺了个对穿。
倒也没
什么惊天仇恨,只是在对方练剑时,他说了嘴应当没人能从对方剑下存活,结果对方问他是否想试试。
他应了,顺着话说要是真试了,活下来了,便要对方答应他件事。
于是满天剑光纷纷而下,冰色长剑刺透胸腔。
剑仙不愧为剑仙,他活下来了,却也离死不远,甚至分辨不清对方是用了全力还是有所收敛。
死暂时还不想死,他回了魔界闭死关,无知无觉。
闭关之后,天下浩劫起,魔使合力护住魔界。
闭关几十载,再出来时,据人说,这人以一人之力将亡灵族隔绝于魔岭之外,保住了魔族百姓。
以及剑仙身陨。
之后的事不愿再想,谢景闭眼再睁开,道:“已无碍。”
他支着手撑着下巴,笑道:“你那时拿我试剑,可是舍不得我死?”
一界之君,生来便有使命,若是没闭关,卷进浩劫,应当会死在所有魔族之前。
尘不染问他:“你可要我做何事?”
谢景往前移了两下:“什么都可?”
尘不染点头:“但凡能做到。”
谢景没说,慢慢喝了口茶水,说:“那得等我仔细想想。”
尘不染略微抬眼,道:“两月期限。”
谢景不可思议:“怎的还带时间限制。”
尘不染把手里茶杯放下,道:“我记性不好,顶多能记两月。”
谢景看他。
这个人脸上一片淡然,丝毫没有单方面增加时间限制的心虚。
在某些方面这个人确实也算得上十分厉害。
谢景只能应下这个额外添加的限制。
事情讲完,喝了两口茶,加条件加得理直气壮的人离开了。
两月。
独自坐在大殿里,把剩下的茶水喝完,谢景慢慢敛下脸上的笑,微理了外袍,起身召几魔使齐聚议事殿。
“一月之内,边界几城后退,筑兵防,魔五魔六不得让亡灵族越过魔岭半步。”
“从今日起,魔宫周边几城无文书者不得入内,无论是人是魔。”
议事殿内,想到今日突然前来的人在走前留下的话,谢景再道:“魔三魔四,传令禁与讣天阁众来往,若有此派之人擅入境内,无需听其多言,直接杀之。”
他这一连串话下来,众魔使并不愚笨,已经意识到什么,并不多问,纷纷应声。
只有人问道:“为何需得是一月内?”
谢景道:“因为我想所有魔族活,也想我活。”
魔一魔二在一侧问道:“寒岭可还需再守?”
谢景说不必,什么东西自袖间滑下,稳稳落在手上,他道:“我今日自去。”
离得近的魔使看到,这人手上拿着的似乎是一个青色穗子,并且是多少显得有些粗糙的穗子。
——
交流大会在第二日正常举办。
护宗大阵开启,第二日时散修和常人便不可再入宗,只有受邀弟子凭腰牌入内。
山脚下的特来凑热闹的人逐渐散了,只有弟子还在不断前来。
校场之上,各宗宗主和代宗主前来的长老已经落了坐,内外场尽是各宗弟子。
约莫是因着昨日的事,校场内外都有剑宗长老坐镇,混在弟子之间安静吃茶。
高位之上,除了宗主和代宗主的长老之外还多了一人。
是一个男人,不像是长老打扮,只穿着身常服,闲散眉眼低垂间,尽是凌厉煞气。
这人位置靠近中心,大多弟子却都未见过这人。
箭宗不是小门小派,在内场占了不算小的一块位置,坐在这边看去时,正好对上高位之上的人。
小师弟坐在红头巾一边,抬眼望去,看着昨日还见过的十分眼熟的人。
他问旁边的红头巾:“你可知他是谁?”
红头巾道:“他便是无极尊者。”
他们昨日听说无极尊者回剑宗,没料到今日便见到了。
小师弟一愣。
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大对,红头巾问:“怎的了?”
隔了好半天,小师弟这才慢慢摇头,道:“……无事。”
昨天遇到的这人是无极尊者。
那人怎的会认识无极尊者?
这边人心中想着事,高位之上的人也心思各异。
江淮生在这,其他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剑仙之事,只在他人问起时,剑宗宗主模糊道昨日那异变只是偶然。
偶然指的是封了剑气的那块粗玉环只是偶然出现。
昨日大长老私下里问过了当事弟子,给粗玉环的只是一普通人,应当是在哪偶然得到了这东西,再随手给了当事弟子。
看那弟子模样,那普通人的消息或许已经断了,再难连着查下去。
再查下去也再难查出什么,他们重心放在了散修之上。
散修好查,因为打扮十分之显眼,不少人对其有印象。
就他们目前所知,这人十分活跃,常去秘境,也常去散修聚集之地,完全是一个标准散修。
——像是为了特意强调其散修身份一般。
这身打扮显眼,加深了其散修印象,也有另外一点,很快便可知道这人是何时开始出现在散修堆里。
这人近几年开始活跃,算算时候,刚好在讣天阁阁老消失之后一段时间。
两件事情原本无关联,偏生昨日讣天阁阁主毁了那具身体。
有了关联,但只是猜测,可能的证据已经被讣天阁阁主一张火符烧了,再也找寻不得。
此次大比和以往相比,看上去十分之不同寻常,各种方面上。
不仅举办节点特殊,大比的弟子的表现也很不相同。
此次讣天阁来的尽是平日没见过的弟子,他们有些印象的阁主和阁老亲传皆未到场,堂堂大宗,竟在第一日大比拿了靠后的名次,除此之外,箭宗一此前从未听说过姓名的弟子一箭破空,将靶子打出去老远,意外又当之无愧地拔得了箭术头筹。
音宗的弟子像是这么些年学的剑术,一把短笛横扫当场武斗场,夺得个好名次。
新晋弟子之间互相比试,最后丝毫不出意外,为剑宗大长老新收的亲传弟子拔得头筹,成了新晋弟子第一人。
交流大比持续了半月,各项名次相继列出,公示天下。
前来剑宗的宗门之人相继离开,剑宗脚下的酒楼的生意又短暂好了会儿,之后又恢复成平常那般,连带着忙了近半月的酒楼的人终于得以喘口气。
讣天阁排名一落千丈,坊间众说纷纭时,讣天阁却突然宣布迁宗,从北边往南迁,定在南北交界的地方,成了这边唯一的大宗门。
迁宗事情重大,众阁老和内门弟子此前大多在忙迁宗之事,故而没有参加宗门大比。
迁宗一月,开山之日,讣天阁请四方之众,邀各大宗门之首。
这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场鸿门宴。
各宗宗主知其别有用心,但仍需前去。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众多凡人前往讣天阁,那些凡人便是对方的筹码。
只在走前,各宗宗主亲手开了护宗大阵。
中原之内,红枫漫天,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讣天阁南迁,开山之日,但凡来者,众弟子便可观其气运,指出明路。
高不可攀的仙人之指点求之不得,有人不远万里,特来让其指点一二。
关系到自身利益,此次前来的普通人竟比剑宗办大比那时还要多。
讣天阁富丽堂皇,与小王宫般,来往之人皆惊叹。
尘不染走在人群里。
昨夜看话本子看得太晚,今早也起得晚,他一头白发比平时还要来得乱,杵着根小树枝走在富丽殿宇里,显得十分之不搭。
——今日小白不在身上,他终于空出手来-
周围都是穿着布衣的百姓,晃眼看去像是在市集一般,不像是在宗门里。
他今日确实是起晚了,来得不是时候,周围尽是人,站在人堆里很难看清前方有什么,走到一个地方时,便再也前进不得,只能时不时随着前面的人往前动一步。
直到越往前走,走到近前时,他发现刚才满堆的人皆是在排着让弟子看气运。
或喜或悲,在这一方天地尽显。
算完了一人,弟子再抬眼时,看到的便是一头白发。
他脑子还没如何转过来,对面的人也没来得及说话,他手上便已经掐了个诀。
“……”
脑中霎时一片混沌,他原本疲惫低垂着眉眼瞬间抬起,眼里带上显而易见的类似震惊的情绪。
算至飞黄腾达或万分凄苦之时这弟子表情都未怎么变化,在一旁围观之人看他这反应,好奇看来。
弟子迅速掐诀再算一次,只是这次算至一半时脑子实在疼痛难忍,站在对面的人略微伸出手,缓缓止住了他掐诀的动作。
第44章
弟子惊异疑道:“……无命之人。”
他人不知这是何意思,弟子也不解释,只放下了手,眉间仍存疑虑。
无论何人,皆生来有命,死去亦是命。无命不生,无命不死,不生不死之人,不应当存于世。
正一片滞凝而喧闹之时,天边一声钟鸣,沉闷而悠远。
和钟鸣声一起响起的似乎还有其他什么声音。
站在人群最末端的人回了头。
来时的路无了。像是封闭了般,被一道流光溢彩的屏障挡住,屏障延伸开去,向上结成穹顶。
人群中逐渐传来议论声,不明这情况是何,有弟子解释道:“开山在即,为防生变故,故而开了护宗大阵……开山典礼结束后便会关闭。”
弟子说话时视线游移,其他人却并未注意到,不疑有他。
钟声是一个预示,说明离开山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到。
原本在各处替人看运的弟子站起,请前来的人一同去去高台之下看开山挂牌礼。
既已走不了,看看也无妨,只有原有其他安排的人略微抱怨了两句,抱怨后也跟着指引往前走了。
众弟子看着汹涌人潮,眼里莫名染上了类似悲悯的情绪,之后移开视线。
只有原本坐在位置上的弟子慢慢握紧了手,嘴巴略微张开,最终仍未发出声音请周围的人前去高台之下,久久之后手一松,撑着桌面慢慢站起。
一头白发的人站在一边,问他:“这么多人,怕吗?”
弟子一愣,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意思,最终垂下眼来,不去看周围人群,只道:“讣天阁弟子,绝不怯场。”
尘不染道了声“是吗”,之后揉了把头发,杵着小树枝便跟着人流往前走。
高处天阁之上,钟台高筑,一侧席位排开,已经到达的各宗来人在此前已依次坐下。护宗大阵开启之时,有人看向讣天阁阁主,意义不明道:“你这大阵整得挺好。”
对于护宗大阵,无人比众长老及宗主了解,只看一眼,他们便可知这阵有何蹊跷。
大阵被更改,与通常的大阵不大相同,变成了只进不出。
阁主今日穿着十足繁复的服饰,额头上还有用不明东西划的长长的红色痕迹,像是竖着的闭上的眼睛般,莫名透出一丝诡谲感。他笑道:“只是小心起见罢了。”
过了这么些时日,不知是因着迁宗还是其他,这人看着消瘦了不少,面颊凹陷,精神却出奇的好,满面红光,似是很兴奋。
高台之下的弟子静待开山,高台之上气氛诡谲。
各大宗来的多只是长老,宗主未至,器宗也是长老代为前来。
长久的安静,器宗长老坐不住,听得下方传来声响,低头看下,眉头逐渐皱起。
从这里看下,能够看到小半的建筑。
这布局看着稀疏平常,中规中矩,但总显得怪异。
似是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出和何东西像。
——
尘不染杵着自己小树枝,并未跟着人流直接前去观礼,而是绕着这宗门走了半周。
迁宗之事定然不是突然起意,而是规划已久,这些建筑看着崭新,但暗地里已经暗生青苔,灰绿的痕迹爬上墙面。
这里和讣天阁此前的宝地不同,灵气算不得浓郁,四周无多少灵植生长,更多的只是普通凡草,还长得旺盛,看上去已经粗浅打理过,但并不如何有效。
建筑看着辉煌,今日阳光好,枫叶红了一片,暖阳照进窗内,牵连出一片的树影。
阳光甚好,屋内却空荡。
不止这一间屋,这一排,这一连片,屋内都无甚东西,甚至已经积了灰。
沿着铺了松散石板的路走过,尘不染用小树枝在泥土地上随意戳戳画画。
走过的建筑连成线,再连成片,组成了一块意义不明的杂乱线条。
尘不染将线条补全。
片片建筑最终汇成了一个阵,一个任何书卷里都未出现过的大阵。
丝丝暗红从阵法一侧逐渐蔓延开,处在阵法上方的草木叶片逐渐发黄发枯,在连结而成前,尘不染一树杈子把阵法打散,一阵风平地起,而后又消失得无声无息。
沉闷钟声再次从不远处传来,悠悠回荡着,不断激荡着人的脑海。
据开山还有半个时辰。
尘不染看了眼四周,最后慢慢走向大道,走向大道尽头的人群,站在了人潮里,略微抬起头。
天色开始变了。
高台之上的人更能注意到天色变幻。
原本晴明天气转而变得阴沉,即使隔了一层流光的护宗大阵,仍旧可以看到上空似有阴云聚拢。
对一个宗门而言,开山为最重要之时,有阴云而来是为不祥之兆。
讣天阁阁主应当是最为清楚这件事的人,他手持着手杖仰头看去,脸上却不显担忧之色,站在高台两侧的弟子眼含忧虑,似乎还有其他情绪,片刻之后又都敛下,沉稳而麻木地站在一边。
在场的人越发觉得怪异,多看了几眼这些弟子。
这些大多都是此前宗门大比之时未能来到的亲传弟子,其中有几个眼熟的,分明是同样的人同样的打扮,看着却莫名奇怪。
说得不太恰当点,便是没有人气,没有之前的那股劲。
有长老想起了此前的邪修祸人之事。
当时邪修分布极广,几乎所有宗门都处理过相关之事,也接触过被惑乱的凡人。
那些凡人正如这些弟子这般,情绪麻木而迟钝,无论对自己还是他人都极为淡漠,成了无可救治的活死人,活着,却了无生机,也过不了多久。
邪修之事也只堪堪过去两年,他们还有记忆,原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没料到今日竟在这里看到相同的情况,还发生在了宗门弟子身上。
绝无邪修有能力将宗门弟子变成如此模样,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可能。
此前宗派间有猜测,邪修背后应当有何在撑腰,现在似乎能确认了。
祸乱百姓几年,引起战乱的邪修背后竟是往日声誉良好,地位超然的千年大宗。
他们隐隐能猜测到讣天阁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到现在,终于逐渐意识到对方的图谋。
讣天阁的目标远不止位列宗门之首,也远不止雄踞一方。
它图谋一个更大的事,为此甚至不惜阁老,不惜弟子。
有长老站起道:“今日变天,开山之事非同小可,阁主不若换个日子,择日再起。”
“多谢好意。”阁主一笑,牵连着额头上的红色线条也一动,笑中尽是坚定之意,道,“讣天阁自有天佑。”
另有人问他:“若天要亡整个修真界呢?”
“那便是天命,”阁主道,“也是我辈之命。”
天命不可违,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
讣天阁。与它中最大的差别便是不为苍生,不论人魔,唯一在意的便是天道之命。
浩劫为天灾,也为人祸。
器宗长老仍在盯着其下建筑看,而后终于想到了什么,略微眯起了眼,将视线所及的建筑虚化成线。
他并不专攻阵法之道,只略有了解,故而刚才一直未能想出个名堂来,方才这才意识到,这些建筑连成线后似是个阵法。
他对阵法了解不深,看不出这是何阵法,只觉得这模样类似祭献时的血阵。列血阵为禁法,他也只在研究阵法的长老处看过一眼,因为其特殊纹路,故而至今还有印象。
与血阵类似,可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注意到了器宗长老的表情,讣天阁阁主并未有类似惊慌的情绪,只淡淡地看了过来。
他分明什么都未说,却像是什么都认了。
这些建筑并非巧合,就是故意为之。
天上阴云愈重,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吹向高台之上,吹得人心止不住地发凉。
今日明显已经不能离开,开山式也不会取消。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何事?”
讣天阁阁主手指轻抵额间红色长痕,阖上双眼而后睁开,道:
“天罚将至,我为助天人。”
他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
以邪修为引,他在修真界各处布下了小型阵法。
小型阵法吸收凡人之生气,而又供给凡人一定的能力,让其去找寻更多的阵引。
邪修推崇的宗教他并不关心,也不关心其规模扩大与否,就算最后邪修被打击至尽,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在宗门大比期间,他已让其余阁老前往四方边境,完成最后四个专迎混沌的阵心。
四方阵心与众多小阵法联合而起,这里是最后一个地方,也为阵眼。
若开启阵眼,需得千人血祭,强者血肉。
大阵一开,混沌降世,阵法加持下威力倍增,所过之处之生气皆内化为己。
已经无可阻拦。
在场众人瞬间站起,手中武器顿现。
这人愿现在告知他们这些事,那便代表着事情已成,他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黑云密布,高台之上似有剑影闪过,杀气弥漫。
高台之下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声音渐起,而后喧嚣直上。
尘不染站在人群中,掏出了传音石,传音石亮起后他不待对方说话,直接问:“你可想好了要求?”
看了眼高台,他道:“说快些,迟了作废。”
第45章
对面似有金戈铁马之声传来,离得很近,说话的人的声音已经快被遮掩住,但尘不染还能听见。
对方说:“二月之期未到,我还再想想。”
似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对方又道:“你自己定的两月,可不能违约。”
尘不染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围气氛越发滞凝,挤在一起的人已经开始躁动起来,大声质问着站在人群前列的弟子这到底是在做何事。
他们平日里称这些弟子为仙人,毕恭毕敬尊敬着,但若触及到自身生死,他们也可暂时忘记对方仙人身份。
高台之上传来炸裂声,忽有石块飞裂而落,尘不染坐在角落,手上小树枝挥了下,石块在空中粉碎开来,全然没了踪影。
高台之上已经打了起来。
护宗大阵与宗主性命相连,宗主不死,护宗大阵不消,若要强硬破坏,比杀一个宗主还要来得复杂。
讣天阁阁主今日必死。
不只为他曾经所为之事,也为他今日之罪。
百姓数万万,本为宗门栋梁之弟子,他葬送了太多人。
这人现在能将事情托出,也不隐藏阵法所在之地,不畏惧他们与宗门通信而去捣毁阵法,说明阵法已成,阻止无用。
外面或许已经变天了。
大宗来的是长老,中小型宗门来的却是宗主,若不回去,宗门或将不保。
阁主为宗主,法力高强,但剑宗此次前来的长老实力也不弱,只略微次之,能与之一战。
说着较为简单,但实际情况却复杂。
讣天阁占地万亩,高台之下的人在他们动手后便开始恐慌,已经开始向后退,退向了宗里各处,散布在各个角落,唯一没人的便只有这里,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这片不太能够施展开的地方对上讣天阁阁主。
剑宗长老对上阁主,剩下的人便暂时处理了原本站在一侧的弟子。
这些原本意气风发的弟子已经被变成了不知痛楚的活死人,不死不消停,即使倒在了地上仍在掐诀。
高台之下的其余弟子犹豫着,有人上前来,有人仍犹豫着站在原地。
反倒是这些普通弟子似是逃过了一劫,还留有自己的思考和情绪在。
对弟子下不了手,在场的众长老只能做到能击晕的便击晕,不能击晕的,便只能用缚仙绳将其束缚住,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修真界已经许久未有过这般争端,剑宗长老与讣天阁阁主几个来回间,高台尽毁,富丽装饰不复之前,金钟从高处落下,落到地面上之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地面震颤,声音扩散开去,草木随之一颤,枫叶飘落。
原本应当挂到最高处的牌匾不知在何时已经碎裂,讣天阁三字裂成了几段,再深深陷阱泥地里。
原本宽阔的广场已经毁了大半。
剑气与各种符咒横生,只略微靠近便可直接丢块皮肉,已经再无弟子不顾生死地靠近,其余人等也迅速后退,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离开一段距离再回头时,只看到灰沙一片,不见半个人影,也再也看不见天。
他们在这边注意着情况,其他人则已跑向了来时的地方,挤在护宗大阵竖起的屏障边,无论怎么挤也不得出。
这万亩之地,比一连片的群山还要来得广袤,只跑到这里便已经让人气喘吁吁,他们再无力气去敲打屏障,将视线投向了跟着后退的讣天阁弟子。
在他们印象里,仙人无所不能,一个阵法能开便能关,他们让在场的弟子去打开屏障,却只看得对方摇头。
无论如何挣扎,今日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
有弟子任由在场人责骂,也有弟子沿着墙角慢慢蹲下身,捂住了脸。
他们果然还是怕的。
他们打从入宗以来便一直接受教诲,明白自己是与天相应之,知道自己的使命便是顺应天命。
天命为重,苍生次之。
没能接受这个理念的人尽皆被逐出宗门,他们这些留下的,都以此为谕,一直深信不疑。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会害怕。
蹲在墙角的弟子慢慢收紧了手,指甲生生陷进了肉里。
正如那无命之人所问,问这么多人,是否害怕。
他当时偷换了意思,说是不怕。
他实际上是怕的。
眼看着无辜百姓被坑害至死,他们还当了其中推手,害了太多人。
而这里的人对修真界苍生而言,又只是极小一部分。
他们讣天阁,顺了天意,但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此前的训诫和良知不断碰撞,头似乎都快炸开了一般。
身体逐渐下滑,几欲倒在地上之时,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呼声,顺着他人视线抬眼看去时,看到的便是灼亮的亮红色的光。
原本广场之上,讣天阁阁主重重落在地面上,地面石板龟裂,裂开丝丝缝隙,一直蔓延到广场边缘。
嘴里已经冒出血沫,胸腔中也有破损,他确实是没有知觉一般,又翻身重新站了起来,一个风决瞬间从手里掐出,迎面对上扫来的剑风,二者两相抵消,带起的余波又把人往后推了数尺。
讣天阁阁主实力高强,但莫名亏损得厉害,掐的诀也不似此前那般有气势。剑宗长老知这次赴的是鸿门宴,在来时已多有准备,砸下了保命的重本。
原本两人还能相当,但到现在高下已显。
持着剑轻轻落于地上,剑宗长老逐渐走近,他头上玉簪已毁,半头斑白头发散下,沾染上丝丝血迹。
他身上也有伤,一侧手臂衣袖已被血水浸透,晕染出大片的痕迹。
漫天风沙迷人眼,眼睛被纷扬而起的沙砾带出了道道血丝,长老仍不闭眼,死死看着不远处的人。
长剑再起,迎面直直刺来。
已经裂得不成样的地面上沾染了一连串的血迹。
这一剑,讣天阁阁主没有躲。
长剑穿透身体,连带着的劲气震碎身上经脉,阁主七窍流血,口中还不断吐出血块。
这一剑并未有所收敛,灌注了自己的全力,以这个人如今的情况,若非借助天材地宝,必死之命很难有所转机。
越阶打败了阁主,剑宗长老紧皱的眉头仍未松开,甚至皱得更深了些。
这一剑这人分明有可能躲开,却硬生生受下了。
经脉寸断,讣天阁阁主已然直不起身,软软倒在了地上,繁复的衣饰破损,分明意识已开始模糊,脸上却扯出个笑来。
喉咙破损,他的声音有如破风箱一般,却还在坚持不懈地说着话,道:
“你可知这大阵最后一环是何?”
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剑宗长老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起剑,御剑至空中。
眼前所见之景逐渐缩小,一剑挥退风沙,再垂眼看去时,在地上的人的身影已经完全远至看不见,但他自己能看出,讣天阁阁主所在的地方正好处于万亩宗门之正中间。
处于大阵的正中间,正好是通常来说阵眼所在的地方。
心头一跳,剑宗长老迅速下落,直接揪住地上之人的衣襟,问道:“你到底想做何!”
讣天阁阁主扯了下嘴角:“……我之命,即为阵法开启之物。”
若不杀他,便出不去护宗大阵。
若杀他,阵法便启动,再也无可逆转。
讣天阁阁主早已料到自己会死在这,已然料想到,便无可恐惧,逐渐陷进地里的生气是对他的职责的最好应答。
天命之人不助天,那便由他来助。
“……”
大阵开启之意,剑宗长老想了许久。
他知这是何意思,却不敢如此想,也觉得这事不应当发生。
已经太平了百多年,纵有人间大乱,纵有邪祟作乱,但都无人想过,浩劫会再起,混沌会再次侵入。
也或许他们想过,但从未敢相信这个想法。
只一个宗,一个人,如何能做到引发浩劫。
但还算理智的那部分又告诉他,这些人,这些事都已是浩劫的一部分。
并非这些人所行之事引发浩劫,而是浩劫需要他们。
“……大局已定。”
剑宗长老看去,看见手里拎着的人身体已不能动弹,如一滩烂泥般,沾了血沫的嘴唇却翕动着,似是在说什么话。
剑宗长老凑近细听。
“我……知你们剑宗……其他长老悄悄跟了阁老。”
“长老外出,天下大乱,宗主外出救世,你猜你们宗里……可还有何能应对混沌之人?”
阁主后来说出的话皆是气音,长老听清楚了,可越是清楚,他的眼睛也愈发睁大。
他瞬间便想到了死在校场的那个或许为阁老扮的散修。
——我之命,即为阵法开启之物。
那么散修之命也同理。
胸中血气翻涌,大掌死死掐住手里人脖颈,长老怒道:“畜牲!”
在被他掐住脖子之前,手里人没了最后一口气。
一瞬间,血色暗红光亮穿透斑驳地面,彻底映亮一方空间。
流光溢彩护宗大阵似是滞凝了般,不复光彩,一剑便能将其击破。
但如今问题已不是护宗大阵。
丝丝缕缕灰黑的东西自地面出现,掠过红光之后陡然倍增。
第46章
这些灰黑的东西细看之下是一连串的细小颗粒,带着最原始的满是侵略和狂暴的气息,所过之处,石块粉碎,草木凋零,变成一片焦灰。
只一瞬间,原本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体被吞噬一空,只留下残破的衣服碎片,碎片被带着上了半空,而后被颗粒团成的烟雾穿透,彻底变成看不见的模样。
护宗大阵根本无需剑宗长老出剑击破,只接触到黑色烟雾时便层层裂开,消失于无形。
晃眼间,曾经看到过的再也不想记起的场景再次出现。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灰黑笼罩的天地。
原本已经聚拢的阴云也被灰黑烟雾取代,万万里长空泛红,日光不再,枫红远山不再,四处弥漫开来的都是死寂的气息。
天上飞鸟已绝,不见踪影,不闻鸟鸣。
就这么短短时间,天不再是天,尽是令人胆寒的灰黑之色,层层堆叠,看不到尽头。
山间妖兽仓皇出逃,却无论逃往何方,都逃不开灰黑烟雾笼罩的范围。小妖于枯萎林间嚎叫,发出最后的悲鸣。
妖兽在某些方面比人族更为敏锐,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四周尽是腐朽的草木,潜伏的大妖一跃几里,却无论如何,只一抬头,便可看到头顶上空聚拢的似是灰黑云雾般的东西。
整片中原,都再无天日。
讣天阁建筑一角,尘不染终于不再和谢景掰扯两月之期,抬头望向已经绵延至看不见的天边的黑雾,手里小树枝转了圈,道:“不扯了,记得活着。”
“我必不能死。”
对面的谢景道:“你唤声小宝试试。”
不远处有金光亮起,随手挥了下手里树枝挥退扩散来的灰烟,尘不染:“小宝?”
——
护宗大阵已破,在场的众长老和宗主却仍离开不得。
弟子之命是命,百姓之命也是命。若是他们离开,这里的所有百姓都会死在这。
无论怎样,他们不能离开。
高空之上的灰黑云雾样的东西已经开始逐渐聚拢,并且逐渐变得凝实,逐渐分化开来,形成乌泱泱一大片的形态各异的从未看过的东西。
似是妖兽,但又无头无脚,形状诡异而可怖。
混沌所造之物继承了混沌的所有特点,无序,暴虐,无尽的攻击性,这无边的阴霾笼罩整片上空,待到形状不明的东西成形之时,风云一变。
世间的风都静止了,声音连带着光亮也无了,原本盘踞在上空的东西俯冲而下,带起长长的灰黑烟雾,坠落在大地各处。
宗门内的一众普通人在看见屏障裂开时还未来得及开心,便看到比屏障内还要恐怖的暗红的天。
像是无间地狱般。
有那么瞬间,他们想要已经破损的屏障再起,至少将他们与这外界隔开,不再呼吸这满是死寂味道的空气。
他们只是常人,但已然能看出其中的怪异,有人拉过一弟子问:“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弟子也不反抗,只闭眼,道:“天劫已至。”
天劫已至,浩劫已起,无可再退。
空中阴霾涌动,带起风来,四周烟尘起,干枯成灰的草木灰烬纷飞,入眼所及尽是苍凉一片。
百多年前的浩劫只在他人话里提起,他们从未亲历过,只觉得前人夸大其词,更有甚者,已有人怀疑其真实性,无论剑仙,还是混沌,皆没有在世间留下丝毫痕迹,像是随意编造的一个故事般。
但如今亲眼看见时,他们终于意识到,前人没有一句是夸大的。
或者说,那些与面前景象相比,竟算得上渺小。
他们只听得混沌入侵时,房屋尽毁,人仰马翻,天色无光,但未曾料到真实景象竟是这般,上空的阴霾凝成奇异的形状,成了遮天蔽日的怪物,怪物不止一个,但每一个都比山岳还要庞大,似是一下便能将一村一镇一城毁于一旦。
修真界广袤无边,但城镇定然无上面怪物的数量那般多。在阴霾之后,似乎还隐藏着更多的还未出现的东西。
远处似有道道红色光柱从地起,直冲上天,阴霾与之接触之处,似乎活动得更为激烈了些。
那些东西下来了,身后映着暗红的光,直接俯冲而下,庞大身躯占满视线,仍然站在宗门出口的地方的人腿脚一阵发软,直接跌坐在地上,瞳孔不断放大。
一只巨兽来到了附近,一脚踏平山脉,带起的余波穿透了万亩山林,原本富丽建筑颤抖,之后倾塌,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
还能行动的人快速奔逃着,避免被建筑压在身下,有人喉咙发干,无声叫喊着。
混沌凝成的怪物无眼,但却像是注意到了这边,从山脉之上踏过,横冲直撞而来。
在怪物踏上讣天阁所在的上空之前,一阵金色光亮霎时出现在半空之中,之后将所有人容纳在内,死死抵挡住袭来的怪物。
灰黑色的巨物撞击在了金色大阵之上,大阵摇动,最终稳住了,不容巨物再前进半分。
几个长老终于及时赶到,施展阵法。
阵法笼罩住了小半个讣天阁,护住了其内的人。
剑宗长老也在众长老之内,时间太过短暂,他只来得及联系了还在宗内的长老让其速找援手,之后便赶来了这里。
他身上有伤,但好在药宗长老在场,这时也不藏着掖着,给他用了珍稀的灵药,身上虽算不上完全好,但也比之之前好了不少。
其余宗主及长老维护大阵,他便持剑对上巨物。
巨物行动间带起的狂风不断吹过,像是想要将人直接吹飞般,丝毫不留余地。
剑宗长老直接迎风而上,握紧了手中长剑。
剑刃刺进巨物体内,带起的罡风急速扑向远方,慢慢落至地上的灰烬又重新扬起,不住地遮挡人视线。
冒着风沙和灰烬,剑宗长老咬紧牙关,长剑一扫,将巨物一分为二,再收回时,剑身上多了密密麻麻的原本不存在的凹陷的痕迹。
每一个凹陷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穷了大半辈子的剑宗长老眼里不自觉带上心疼,再抬眼时,长剑再次挥向已经开始愈合被剑扫开的缺口的巨物。
金色屏障之内,众人挤挤挨挨,不断感受着从脚下传来的震颤感,眼睛死死盯着上空的人和怪物。
身上原本的伤本就未愈合的剑宗长老身上再次添了新伤,持剑的手也晕染出了血迹。
咬牙再吞下一颗药丸,他凭空一跃,一剑从上至下将巨物分成了两半,带起的劲气打破了众多灰黑颗粒间的连接,足以割裂人肌肤的风骤起,原本巨物爆裂开,消失在原地。
似乎是解决了一个。
金色屏障内的人齐齐松了口气,终于不再那般压抑,剑宗长老落了下来,支着剑喘了口气,身上不觉间又添了几道血痕,皮肤被风沙割裂开,添了一道道细小伤口。
今日和讣天阁阁主一战后他果然还是受伤过重,曾经能不太费劲便能解决的东西今日竟还废了些功夫。
暂时的安静过后,原本屏障内松了口气的人突然又睁大了眼睛。
半空里,又一个怪物开始逐渐成形,就身形来看,比之上一个巨物还要庞大上几倍,无头有脚,满身的尖刺,尖刺延伸出数里,似是一下便能将这金色屏障连带着里面的人刺个对穿。
还在维系着大阵的人看向前方的剑宗长老。
他看上去已然疲累,身上有伤,显然对付不了这个又出现的东西。
音宗长老拿出了本命法器,但只一个拿法器的时间,屏障便动摇了瞬间。
无人能离开这阵法。一旦有人离开,这阵法便再撑不能。
剑宗长老回头看了眼,知这里唯一能战的只有自己,转回头敛下眉眼,静默呼出口气。
再一抬眼时,他直直地对向了不远处的占满整个视线的东西,握紧手里的剑。
混沌再临,世上再无剑仙,能站出来的,便只有他们。
长满尖刺的巨物俯冲而下时,他也直直地应了上去。
尖刺看着似皮肉,可实际与剑相接触时却发出了一阵金属相撞的声音,亮起的火花炸开,耳边也传来因摩擦而起的尖锐声音。
长剑逐渐陷进金属似皮肉里,深深地嵌在了里面,难以寸进半分。
两方在空中长久而焦灼地抗衡,双方都坚决不退一步,胶着在了空中。
尖锐摩擦声中,巨物一条长刺延伸开来,之后逐渐转弯,尖刺对准了身上沾血的人的后背。
一边是剑宗长老,一边是数万百姓,维持着阵法的众宗主长老闭眼。
手握着长剑动弹不得,剑宗长老即使不用回头也能察觉到背后传来的凉意。
这时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每个道行深的人都会的办法。
——若是现在自爆,便能抵挡住面前的东西,或许会冲击到之后的人,但比任由这东西冲向大阵要来得好。
尖锐摩擦声中又多了什么声音。
是长剑穿破长空的声音,自远方而来,清亮而振聋发聩。
第47章
长剑轻易穿透阴霾,一剑刺透巨物。
剑宗长老侧眼看去时,冰蓝剑身堪堪擦着面颊而过,带起的冰凉之意瞬间袭向全身。
霎时间,黑色瞳孔紧缩。
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剑直接斩断尖刺,剑气涤荡开,整个带着尖刺的巨物的身形层层散裂,发出爆裂般的声音,剧烈而又快速地消散于无形。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在大阵之内的人只看得一道蓝光闪过,原本几欲倾压而下巨物消散,带起的余波让大阵也为之一抖。
巨物消失,原本被遮挡完全的视野又再次阔远,阵内之人看到,满是阴霾的天破了个豁口。那是剑来的地方,所过之处混沌消散,一条聚合不拢的通路从天边一连到了近前。
“……无名剑。”
剑宗长老拿回了自己的剑,于半空之中转过头,一双沉寂老眼于空茫之中找寻。
无名剑,剑仙本命剑,人在剑在,人亡剑亡,于百多年前消失于废墟之中。
如今再现世,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狂风飞舞,灰烬深处,一个人影持剑而来。
灰黑之处,一头白发十足灼眼。
距离过远,普通人看不见来人,宗门之人略微能看清,却模糊。
那是一个他们从未看过的人。
白发胜雪,那人自废墟之处走来时,不留丝毫痕迹。
宗门之人听得有人问:“这是何人?”
他们也无法回答,只是看向剑宗长老之时,看到对方落地,手脚微颤。
之后道了声:“……仙君。”
“……”
距离太远,常人听不见,他们却能听清。
这世上能被称为仙君的只有一人,一个已死之人。
冰蓝长剑自天边而来,迅速而又激烈,破空声一连蔓延至天际。
真正长剑在手,非树枝能比。
漫天阴霾聚拢,头顶之上,连红光也再也不见,只余一片浓郁的黑。
站在废墟之中的人起剑。
世间再多说书人也道不尽眼前之景。
只一眨眼间,从灰烬深处走来的人影消失,再出现时,已在高高半空之中。
长剑锃亮,剑光似鸿如雪。
他们在此刻终于得知,何为一剑开山河,何为一剑破韶光。
剑光跨过万万里,覆盖整个中原,掠过满是惊恐气息的城镇,掠过已是一片焦土的田野,跃过千山万水,其下人只听得缭绕不觉的铮鸣之声,一泓光亮自天边而过,再一睁眼时,天边阴霾尽散,巨物于爆裂声中消散,发出最后的直震人心的吼叫。
讣天阁内,阵法内的人只见得极致的光亮一闪,闭眼再睁眼时,阴霾尽散,天光乍现,穿透云层,落在了灰黑的残破的土地之上。
混沌孕育而成的一道道庞大的巨物的身影轮廓还在半空之中,带着原始的暴虐气息,身体却已经消散,彻底归于这片天地。
之前所见之景似是一场幻觉般,天光乍泄,剑鸣声声,带来的尽是心安之感。
此前几欲压垮所有人的混沌巨物尽归于惊天一剑之下,若不是大阵仍在,周围废墟依旧,青山染灰,他们很难想象此前是一副如何的灭世之景。
众宗主长老收手,金色阵法消散。
屏障消失的第一瞬间,阵法内的人闻到刺鼻的焦灼气味,忍不住捂住口鼻,咳嗽了好几声。
就这么半天光景,世界却像是全然变了副模样。隔着屏障时看不太清,而今屏障消失,全部景象便直接而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山间有动物侥幸存活,妖兽盘踞于山头,视线空洞而迷茫。
浩劫现世,万物皆一样,都失去了生存的地方。或死亡,或离开,如今的选择便只有这二者。
展开覆盖近万亩的地方的大阵,众宗主长老已然疲惫。
天地间的灵气已经被混沌吞噬一空,像是完全干涸了般,他们疗伤不能,只能暂且吃下药宗长老递来的灵草。
——讣天阁阁主的所作所为或许是有效的。
至少上次浩劫之时,世间灵气还未被如此耗散一空。
并且阵法似乎并未止于此。
如今这里似乎没了危机,他们却并无任何事情真正完结之感。
持着剑的人自半空而落,落在了几里开外的地方。
众人看着,总觉得一切发展都太过奇异,并未敢上前,只剑宗长老将剑一收,快速前去。
尘不染在看手里的剑。
长剑飞来的第一时间便挤掉了他手里的小树枝,自觉主动稳稳落他手里。
鸿蒙剑,大名无名,小名小宝。
如此蛮横,无需看便知是小宝。
长剑铮鸣,声声不断,似是在告知多年来的委屈。
这么话多,也确实是小宝。
尘不染垂眼,看到剑柄后端垂着的剑穗。
青色,用料很好,同时也粗糙得很有个性,大概可以看出这是出自谁之手。
很难想象这个人居然可以把这种料子做成如此模样。
也很难想象最爱说人小话的小宝居然肯挂上如此个性的剑穗。
“……”
小宝有苦难言。
就算是剑也有自己的审美,这东西拿出去都抬不起头,但魔头不挂这东西不让它走。
忍辱负重小宝剑,为爱变丑。
尘不染笑了下,道:“回头记得谢他。”
小宝动弹了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尘不染转头,旷野长风起,吹得白发不断向后扬去。
站在对面的人看着他,带血长须之上的嘴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什么。
在对方开口之前,尘不染略咳了声,之后道:“剑宗无事,各方自有人守,让他人去东边青山镇,那妖兽应当撑不住了。”
——
剑宗里的人从未料到,校场竟暗含大阵。
红光乍起,混沌侵入,往日云雾缭绕之山脉变得灰黑一片,灵气枯竭。
一个人护不了所有弟子,留宗长老求援无果,只能迎面而上。
或许是因那无法破坏的阵法,此次混沌来得更加凶猛且壮大,暂且被困于护宗大阵之内,遮天蔽日,未得往外逸出。
宗门之外便是百姓,毫无抵抗之力,拼死也不能让混沌外逸。
护宗大阵不能关,弟子便也出不去。
逃不了,宗内大多弟子还未到能够面对混沌之时,只能由他及有深资历的亲传弟子与之一战,护住其余弟子。
百多年过去,曾经只能躲在长老及师兄师姐身后的人如今却站在了队伍前列,持剑而立。
长老负伤,弟子上前。
此前还在因为期待已久的桃被摘光,怒而在山下立木牌的首席弟子现在却站在最前列,直面最凶残之物。
心有执念,死也不惜,身旁弟子逐渐受伤,伤重者后退,仍能守者不退。
首席身上也带了伤,伤得不算轻。
此次与平日历练不同,无人能救他们,他们身后便是百姓,失败后再无重来机会,只能用尽全力,不死不休。
混沌被击散,现今还在上方重新凝聚,暂时得到喘息的机会,首席弟子喘口气。
上方混沌凝聚成型,再次汹涌而下,首席弟子握紧了手里的剑。
在他上前之前,一侧冰寒气息起,白色巨兽自上空而过,越过山峰,所过之处冰雪凝结,覆盖于灰烬之上。
刚凝结而成的混沌之物被冰雪冻结,撑开坚冰之时,它又迎面对上了白色巨兽。
同为上古形成之物,这点混沌之气对白色巨兽来说还不大看得上眼。
众弟子未能反应过来,就这般抬头看着上空。
首席大弟子还记得这白色巨兽。
他曾经看过,在密境里,当时对方消失了,之后再也没听到关于对方的消息,他去藏书阁查了,翻阅了大半的书,终于知道这叫黑辟,为上古凶兽。
黑辟,意为黑暗开拓者。
冰霜冻结天地,阴霾无法涌动,坚冰再次散开时,阴霾散了大片,天光泄露,驱散阴暗。
高空之上,小白撕咬着混沌之物,面无表情。
它就说之前那个人为何愿意多走两步路带它来这宗门逛逛,还带它去寒山绝岭,原来只是带路,就为让它今日干苦力。
亏它当时还有那么些些的感动。
人心叵测!
心里愤怒,小白一爪按下身边东西,没停下,还再踩了两下。
青山镇不复往日平静。
这里只是边远之地,无论朝廷之事还是往日浩劫,通通影响不到这,只偶尔有事发生,发生后不久便过了。
但如今不同以往。
在这个几百年都无甚大事发生的小镇周边山里,灰黑东西忽然冒出,遮蔽天空,毁了赖以生存的农田和森林。
他们不知这是何,也不知如何应对。
只怪物袭来时,被蛋子抱在怀里的小黑跳至地上,翻身在地上蹭了两下,示意蛋子解开脖子上的红绳。
在已经了无生气的田埂边,蛋子最终还是弯下腰,解开了红绳。
解开时他道:“你若能跑就快跑……”
红绳解开瞬间,浓黑雾气弥漫,迅速向上至高空,身形扩至村镇之上,一双红瞳灼灼。
第48章
蛋子睁大眼睛看着高空之上缠斗的两道身影,没敢想象其中一个是平日里只睡觉和吃饭,用一脸不屑的表情看人的小黑。
但妖邪难以撼天,大妖也不行。
只抵挡两刻不到,黑雾千疮百孔,逐渐淡去,最后重新变为黑色一点,从高空落下。
它未能落回田地间,而是落在脚程所不能及的山脉之中,高空之中的怪物再起,凝成尖刺的模样,快速往山脉而去。
蛋子脚一软,在软倒在地之前撑住了地面,之后强硬地克服了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对死亡的恐惧感,向着山脉跑去。
有人替他接住了下落的黑点,也挡住了倾下的怪物。
与此前见到的邪修不同,那是真正的仙长。
拂尘庇世,筝声撼天。
——
讣天阁废墟之上,尘不染坐在周围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石墩之上,长剑支在地上,被他当成了靠手的地方。
原本在这边的人已经尽数撤去,原本喧闹之地瞬间安静下来,连带着风也静止了。
冰蓝小圆团窝在他身上,细数这些年受到的压迫和委屈。
这是剑灵,也就是小宝。
尘不染听它说着,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远处天边来人,长剑飞驰过快,发出一阵破空声。
是剑宗长老去而复返。
到了近处时,他便收了剑,快步走来。
他身上有伤,没有灵气治愈不能,但情绪正高涨,走动时却跟没事人一般,行走自如,甚至健步如飞。
走到近旁时,他一行礼:“东边确有异象,已有人前去。”
他问:“其他地方可再遣人去?”
尘不染拍拍手里小宝,冰蓝小团重新融进剑里。
他道不必。
江淮生去了北边无边苦海,西有剑宗宗主,南边有音宗坐镇。
剑宗长老不太放心南边。
尘不染笑了下:“音宗宗主比你想的要厉害许多。”
他笑里似乎掺杂了其他意思,但剑宗长老没能看明白,只看到这笑时一阵恍惚。
即使已经有一段时间,他至今未能完全意识到已逝之人仍然在。
这百多年,似是过去了千年之久般。
只再遇时的节点不对,现在并无时间让他问及过去,问及对方这段时间去了何方。
坐在石墩之上的人略微抬眼问他:“中原之人如何了?”
这百多年间,除了外貌,这人似乎没如何变化,但又似乎变了不少。
浑身威势内敛,比此前还要平和,若不看手边的剑,确与常人无异。
剑宗长老道:“中原之人已走了大半,大多都北上了,剩下的应当是迁至药宗等地。”
原因不知,但面前这人让他撤走中原地界内的所有人,包括凡人与修士。
这事极为难办,但性命攸关,许多以为浩劫已过并不愿走的人最终也被劝走。
浮云逐渐出现,天光重回大地,这看着确实像浩劫已过的模样。
尘不染慢慢打了个呵欠。
真正浩劫还并未到来。
剑宗长老看如今模样,也猜到这里应当还会发生何事,问是否需要各宗助阵。
尘不染说不必。
这事只能他来,无命之人来。
剑宗长老最终应了声是。
一切有如讣天阁阁主所说,四处混沌起,四方尤为严重,但与他预料的不同,众多由邪修和凡人之生气饲喂的小阵法却大多并未派上用场,早在之前便毁了。
若要说其原因,大抵就是尘不染这些年路过了不少地方。
四方混沌逸散,在祸乱村镇城池前被拦下,仙山人满,百姓无处可去,于是便只能待在屋内,惶恐不安待天明。
整个修真界一连暗了几日,四处都有风波起,宗门之人联合散修,终于将混沌消灭大半,只剩余量四散在各处。
魔界亡灵族倾巢而出,已与魔族于魔岭之外战了太多日。
这片修真界,最为平和安静的地方似乎只有无人的中原。
这万万里土地,一个人影也无。百姓不知原因,只被告知踏进中原地区便会身死,于是一步也不敢踏进。
这原为谣言,后来成了真。
当最后一抹混沌之气被打散而重组不能时,在原本的中原之上,深邃而看不见底的黑色的巨大空洞出现,覆盖住了整个讣天阁,也吞噬了讣天阁之上的所有东西。
整个讣天阁,成了巨大的虚空。
和混沌来时的声势浩荡不同,这片虚空来得无声无息,在夜间悄然出现,并安静无声地扩张。
只消几日,原本只在讣天阁这万亩大小的虚空已经蔓延了小半个中原,被守在中原之外的宗门之人注意到。
这片虚空出现得离奇,百姓不得接近,也不愿接近,有宗门弟子踏进中原试探了,用周围唯一有的碎石块伸进深渊之内,石块跨越虚空界内的瞬间,手上重量骤然一轻。
弟子再将石块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切口整齐的只剩下半块的石块。
“……”
若是他刚才伸出的是自己的手,那么没掉的便会是他的半只手。
意识到了这片虚空的危险性,周围所有人皆被撤走,除开几位长老,不留一人。
弟子已经试过,几个长老不再试探,待所有人离开后,直接探头看向虚空深处,试图看出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自己。
自己的亲缘,自己的过去,那些他们走过太多岁月后已经几近遗忘的小屋,楼台,邻家的好友,狗吠。
再之后是宗门,历练,弟子间的勾心斗角,一直到如今。
他们还看到了之后的他们,看到了短暂的春风得意,短暂的消沉,而后是或静默或浩荡的死亡。
这是他们的一生,早在出现在这世上之前便已经被安排好的一生。
他们的犹豫,他们的选择,实际上已经早有安排,在这虚空里,他们更像是提线木偶,犹豫和选择都不是自己所想,而是另一种存在的随意的安排。
如今他们的结局已经被更改,他们都会死在这片虚空中,或早或晚。他们与浮游并无两样,只多了自以为的思想,实则都是被操控之物。
这便是命,这便是天。
“……”
许久之后,终于再回过神来时,最先清醒的长老拍醒了周围的人。
终于找回自己意识之时,几人早已汗流浃背。
若是心志不坚之人,或许这时已经再难醒来。
之后不久,各宗下令,宗门弟子也与常人一样,不得靠近虚空一步。
讣天阁内发生的事的消息已经封锁,大多人都不知这虚空如何解决,只知其在不断扩大,而他们无能为力。
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虚空之中有一人。
剑宗宗主亲临中原,每日每夜看着不断扩张的虚空。
比之长老的忧心,他显得更为沉稳而笃定得多。
对方既然只说撤走中原之人,那便是在虚空扩大至中原之外前,他能解决完事情。
尘不染已不知在虚空中走了多久。
这里看似空荡,但实则无一处空隙,开路全凭小宝。
锐利之物相碰,完好无损的永远是小宝。
这里漆黑而广阔无边,唯一有光亮的便是条条不知从何处而起,但又布满空间的浅金的线条。
这些是万物命线,一条线一条命,细小而繁多。
无需放出混沌,也无需如何精妙布置,只消在这里随意一动,命线断,万物死。
这些线不知从何处而起,但都有相同的去处,一直延伸向同一个方向,汇聚于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要去的便是此处。
黑暗的尽头是光亮,浅金色长线丝丝汇聚,最后落于高台之上。四周似有什么东西涌动,最终汇聚于高台之上。
那是一个类似人形的虚影,虚影不断转化着,变成了各种形状,最终再凝聚,终于变成类人的模样。
道法三千,法生万物,这里各种光影虚虚浮动,尽是修道之人苦苦追求却参悟不得的大道法则。
高台之上的虚影伸手,握住了汇聚成一片,似是流光般的命线。
它即是命线本身,也是掌握规则之物。
在一片静默中,它缓慢伸出了手,手中命线流淌。
它未说话,尘不染却知它是何意思。
同为生于上古之物,凶兽如黑辟尚且有灵智,有喜怒,更何况主宰混沌之物。
它这是在展示。
它手里的便是持剑之人不惜弃命相护之物,只略微一动,所有过往皆化作泡影。
展示无效,尘不染并未多看,直接提剑上前,剑光如雪。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剑光与时间交错间,原本静止在空间内的命线挡在了虚影之前,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或亲手斩断命线,或止步于此,留在这虚空之中看着万物沦陷,只有这二者选择。
尘不染闭眼再睁开时,鸿蒙剑起。
似是苍凛雪山般的瞳孔之中映出澄亮剑光。
剑光直直穿透命线,向后急掠而去,虚影触及到的瞬间,身影虚幻了瞬,一时间未能做到再次凝结成形。
剑光没有伤到任何一条命线,如飓风突止,巨浪化雨。
剑意不在杀伐,而为护佑所庇护之物,收放自如。
尘不染稳稳持剑。
剑修以剑入道,他修的即为苍生剑。
第49章
霎时间,命线尽散,虚影迅速壮大,扩散至整个空间。它不再维持人形,不断幻化成其他模样,在广阔空间中不断涌动着,发出一连串爆裂声,而后又归于安静。
安静无声中,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原本存在于虚空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被排除于光亮之外,在这片亮得近白的地方,剩下的便只有尘不染和几近融进光亮中完全觉察不到的虚影。
光亮之中时空折跃,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剑气和虚影在破碎空间中不断交错,声声回荡在一方空间,涤荡开去时,时空都不断波动了几瞬,在崩塌边缘不断来回,已经开始扭曲。
白发染血,穿着白袍的人轻轻落于暂且能下脚的地面之时,光亮里的虚影已涣散了不少。
悬浮于空中各处的大道法则变成一连串的细小碎光,融进虚影之中。
鸿蒙剑斩的非实体,而是由虚影衍生开的大道规则。
尘不染略微闭眼。
中原已吞噬过半。
无名剑在染血的苍白手指间转了圈,他道:“该加快些了。”
——
中原已被虚空占据大半,并且仍未停止扩散,剑宗之人再也镇守不住,于是与他宗联手,共同守住边界,不让任何人和物闯进虚空。
他们不能直视虚空,却知里面大致一直在发生着何事。
自从虚空出现后,自某个时刻起,天地变色。
没有从远古洪荒而来的混沌巨兽,也无想要全天下皆葬身之人,但整个修真界已接连太久没有再看到过日光。
天上并无一丝浮云,他们却似是被抛弃了般,没有一丝光亮落在地上。不分白天黑夜,有人之处尽是灯火,已连着几日不绝。
和此前极致的震悚喧嚣相对的便是极尽的安静。
世界如死了般,四处满是死寂一片。
浩劫来得悄无声息。
光不在,雨不落,风不兴,地不动,一切都静止了。
草木在此前已死了大半,黑暗之中只余灰烬,了无生机。
唯一在变的只有节律,似是无所束缚了般,一日过四季,冷热秋冬变换无常,众多凡人未能抵挡住,或病或死。草木庄稼已无,众多人忍饥挨饿。
这远比地动山摇要来得无力。
若有混沌逸散,若有山崩水泻,他们都能想办法应对,但在这永恒的静止之中,他们不知能做什么,也什么都不能做,只每日每日地看着这不断扩大的虚空。
中原边界地带的高山之上,剑宗宗主看着已经逐渐蔓延过来的黑暗,慢慢闭上眼。
站在他身后的他最为得意的首席大弟子问道:“师尊是在等什么?”
弟子身上还带着之前留下的伤,未曾痊愈,但仍在能够活动后的第一时间赶到这里。
剑宗宗主睁眼,道:“等一位故人。”
讣天阁那日发生之事,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位宗主长老和他们其余宗主知晓。
这并非他们不予告知他人,而是那人自己的选择。
已经被当做死人百多年,世上也无需再有剑仙,如此以往,继续这样将他当做死了便好。
弟子并不明白他是何意思,也没有继续多问,而是继续站在一边,侧过头不去看虚空,看向身后星星点点的光。
再往后,便是有人住的地方了。
一连已经在这里守了太久,算算时候,又到了夜间时分,有长老御剑跨过高山,让宗主暂时休息会儿。
灵气枯竭,修道之人已做不到再如平日那般不眠不休也身体无恙。
宗主只摆手:“我无碍。”
之后问道:“魔界如何了?”
“魔界如今人族不得入内,只听得消息说,魔君只身入了亡灵地狱,魔使帅军挡住了亡灵族向东侵入人族界内。”
亡灵地狱,千百年来心有不甘而死的或曾闻名于世的大能皆在其内,敢只身进入,便是做好了死的打算。
但他们没料到,魔君竟会让魔军将周围人族也照拂到。
宗主道:“他为的不是这些人族。”
至于究竟是为的什么,他没说。
“我们已……”
长老准备再提起休息之事时,不知从何方传来一声响。
很轻微的一声,但他们都注意到了。
不是从地面传来,而是从遥远的天边。
长老御剑,接过首席大弟子递来的照彻一方的明珠。
他御剑向天边疾驰而去时,明珠照亮周围大片地方。
走出一段距离,再欲向前时,他忽地停下了动作,猎猎飞起的衣袍也随之停下。
远远站在高山山巅之上的弟子睁大了眼。
在距离长老仅半步之遥的地方,一道裂缝突兀出现。
那是一道几人高的裂缝,约莫半丈宽,幽深黑暗,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其中散发的可怖气息。
长老及时停住了,但他一边的飞鸟没能停住,一头栽进了裂缝,没有声息也没有后续。
死了。
长老将明珠向前抛至半空,再抬眼看去时,便是一个个蔓延至天边的众多裂缝。
高山之上,首席弟子与宗主手边的传音石尽皆亮起。
各处弟子与长老传音,在所在地的上空,不断出现了不明原因的裂缝。
进入裂缝者,无论实虚,尽皆化作看不见的丝丝细线,不断涌入虚空之中。
——
虚空之中,大道符文尽碎,虚影再无可捕捉之物,于是向外借助所能得到之物。
它的身影比之之前,已经算是浅淡了许多,像是下一刻便要消散了般。
天道并非此前大多人理解的天道,而只是在上古之时见识天地本源并依附本源而生的一团混沌之气,久经沾染终于得道,成为掌管万物之物。
从外界吸取了众多繁杂生气,它重新凝实了些,扩散开来,将持剑之人困守一方。
一道符文一道伤,尘不染身上已然添了太多伤痕,隐隐金光深刻于其中,不让愈合,并不断吸食血气。
吸食血气的疼痛非一般伤口所能比,但此前已经经历过,当年新伤变暗伤,已经持续了百多年,尘不染痛习惯了,倒并无其他感受,再拿稳剑,剑指光亮大盛之处。
他习惯了痛,但也知自己身体再撑不了多久,正如这片虚无之影,大致也撑不太久。
长剑再起之时,剑鸣声依旧不减,雪亮剑光一时间盖过原本空间内的光亮。
与混沌相对的便是鸿蒙之气,这一剑袭来之时,不再满足于丝丝传来的生气,虚影又化作人形,原本被排斥于空间之外的众多命线再次出现,被它紧握于手。
世间最富生机之物,莫过于芸芸众生。
它想要做何已经十足明显。
一瞬间,白发纷扬,剑光和命线的浅金及空间内原本光亮交错。
虚空开始不断震颤,视线所及之外,从角落起,有什么在开始崩塌。
命线忽闪,转瞬被拨开,长剑与虚影相抵间,剑柄剑穗扬起。
编织得十分扭曲且粗糙的绳结之中,似乎有个什么小东西。
冰蓝剑刃和虚影不断接近,虚实相交间,巨大罡风涤荡开,连带着虚影也涣散了瞬,露出其间的金色的内核样的东西。
剑刃与金色内核距离不过一指,并且不断接近。
在被剑刃碰到的前一刻,浅金细线凭空出现。
无命之人不可控,但可与之共命。
浅金细线缠绕上内核,与持剑之人相连。
它若被击散,性命相连,他也得死,前尘尽散。
剑穗在罡风中不断扬起,击打上剑柄之时,困于绳结内的蓝色小珠逸出。
这是留音石,可留万物之声,系上绳结之人留下了自己的话:
“尘不染,我要你活下来。”
这是谢景的所求之物。
二月期满。
尘不染动作不停,眉间一片淡然,一剑挥下。
——
在蔓延至中原边界之时,虚空堪堪停下,一道剑光突兀地从中飞逸而出,映亮一方天地。
剑光所过之处,青山低吟,江水奔流,长风骤起。
万物生发。
红枫满山,秋实漫野,带着凉意的风吹过之时,灵气重回天地。
裂缝消散,天光落回大地,太久不见这光,竟显得有些刺目起来。
所有人皆抬头,眯着眼睛看向许久未得见过的光,只剑宗宗主低头看向原本虚空所在之地。
那一片无边的虚空在快速缩减,只一瞬间便从眼前消失不见。
意识到什么,他抬手便撕裂空间。待到弟子看去和长老看去时,原本站在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剑宗长老去了讣天阁所在之地。他到时,虚空缩减得只剩最后一小片地方,深处废墟之中。
在最后一点缝隙也消失之前,一把长剑直直从里而出,带起一阵强劲的风,冰蓝剑身映着日暮的光,灼目而耀眼。
长剑跃出虚空后的瞬间,一阵风过,地上再无任何痕迹。
似是想要再回到虚空般,长剑转向,却只深深陷进地里,扬起一阵尘土。
只有剑,不见人。
第50章
暗色一片中大雨落下,敲打在叶片之上,发出一连串声响。
中原边界之地,马蹄踏在泥泞地上,泥水溅起。
马车灯摇晃,照亮淅沥雨水,也映亮坎坷路面。
坐在车内的人似有所感,撩开打湿的帘子向外看去时,看到了堪堪被照亮的地面最边缘的沾染上泥泞的粗布棉袍。
马车停下,车上的人踏进泥地里,冒雨点灯,提着灯靠近时,看到的便是被雨水打湿的雪白长发。
白发带血,染红了一片。
提灯落地,身后侍卫赶来,走下马车的人转过身来时,身上已经多了一人。
——
火烧般的黄昏过后,在当日晚上,一场大雨突然而下,像是憋闷了许久般,雨水滂沱,冲掉了漫山灰烬。
冒着大雨,剑宗从宗主到长老到在场弟子,在讣天阁内外找了一宿。
长老和弟子不知在找的是何人,只知对方有一头白发。
这里除了他们就并无他人,一头白发的人好找,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未能找到。
天色由暗到亮,待到天明时,他们未能发现一个人影。
之后不止剑宗,其余宗派也有人来,音宗宗主甚至不远万里从南而来,从讣天阁到整个中原,漫山遍野找遍了这万万亩地上下。
一日复一日,他们最终什么也未能找到。
这里已没有危险,迁离中原之人又逐渐开始搬回,他们只能离开。
众多弟子并不明白在找的人对宗主长老来说到底有何意义,只知离开时,他们的表情都算不上好,比平日里还要沉默。
剑宗之人重回宗门之时,亡灵地狱破。
魔君浴血而出,直接上了剑宗。
他与剑宗宗主身上都带伤,却仍在主峰打了一架。
战况无人知,但有弟子看到,对方走时身上多了把剑,剑用丝绸裹了,看不清模样。
混沌在四处造成的破坏仍需时间来修复,百姓仍在安置小家,朝廷四处赈灾,各大宗门也损失不少,弟子长老大多有伤,整日便是打坐疗愈,被保护得尚好的弟子下山帮着赈灾,整日都是干不完的活。
从百姓到宗门,人间一派安宁,都在休养生息。
村镇城池被毁,但只要有人在,便总有重建之时,加之宗门弟子帮助,重建的速度比料想中要快了不少。
待到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人间重新回到平日那般,又热闹起来。
人一旦闲下来,文娱便又开始繁盛。
因这一场及时被阻止的浩劫,坊间传闻以及话本子的取材尽皆更新,十分之新奇且繁荣。
最广为流传大概便是从中原而起,传遍人间的光亮和剑鸣,众人不知那是从何而来,各方猜测起,传言真真假假,还有人道剑仙临世,但很快被打假,也没多少人信。
同样轰动的便是魔君在四处找人。
传言说,那找的是心上人,边远地方有画像,但多少看着有些潦草,不大看得出不大像个人。
十分之潦草,但青山镇的人却觉得很熟,熟得一眼便能看出。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太过抽象,但这确实是他们此前每天都能看到的模样,十分甚至有九分相似。
南方至今传得最多的仍是音宗宗主。
在此前,无论在传闻或话本中,音宗宗主被弹到的大多是美貌以及弹得一手好琴,其他的便是杜撰的压根没存在过的风流韵事。但在此次浩劫中,混沌难缠,古琴损毁,生死之间时,她直接弃琴而掏出唢呐,声声透人心,威力比古琴增了不知多少倍。
普通人没能想到她还留得有后手,众弟子也未能想到,消息传遍修真界之时,剑宗长老终于知满头白发的人此前为何会说莫小瞧音宗宗主。
——确实是各方面的不能小看。
宗派之间忙乱,朝廷也一样。
赈灾各方,城镇重建,一连到入冬之时,忙了太久的朝廷终于能够松口气。
镇南王称帝执政,唯一一个世子被群臣相举,成了太子。浩劫之时,已成为太子的郑云山远赴中原赈灾,并查看灾情,路上九死一生,带回了中原灾情的最准确、未经层层包装的真实情况。太子亲临灾区,百姓终于明白姓朝廷是个如何的朝廷,朝廷威望大大提高。
赈灾安排得力,上至执政者,下至普通官员,都会连连夸赞,获得了真正的拥戴。
金陵城人只知太子这一路来回皆惊险,但并无多少人知郑云山此次回来时还多带了一人,安置在了太子府内。
太子府并不在皇宫内,修建于皇城之中,由太子亲自掌管。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下之时,屋檐覆雪,枯枝染白,待到其上的白雪越积越厚,枯枝折断,落到同样覆了雪的地面之上。
挨着庭院的房屋窗户开了条缝,屋内火炉中火光跃跃,另一侧燃着檀香,温暖和缓,一片安静,只有火炉中柴木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带着雪的枯枝落于地面上之时,屋内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长睫之下,是丝毫不带情绪的灰暮色眼睛。
院子里走进人来。
穿着粉袄的。侍女将其余物什放在一旁,拿起扫帚开始扫雪。
因着不敢打扰到屋内人,她们并不敢如何高声聊天,只一边扫一边小声笑着。
正小声说话时,檐上的雪缓慢下滑,之后快速下落,正好落在她们身侧。
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往旁边一跳,两人动作十分之狼狈,后知后觉发现只是有雪落下时,两人正准备一笑,却忽然听得屋内传来细微动静。
是咳嗽声,声音深刻入骨。
意识到什么,两人先是一愣,之后快速放下扫帚走出院外。
从被带回府内后就一直昏着的人醒了。
郑云山刚从宫内回来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翻身下马,他身上大氅也未解开便直直穿过楼台水榭,走向府内一侧的院落。
此前邪修之事处理完后,他再去过青山脚下,但那里已人去楼空,他原以为再也见面不能,没想到去中原边界之时,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虽只有个身影,但只凭那身衣裳和白发,他便能认出那是何人。
不知这人是如何从青山镇到的这中原边界,又是何时到的,也不知这人有何亲友,他总是先将人带了回来。
御医来府里看了病,看不出这人究竟伤在何处,只知浑身上下暗伤累累,沉疴不愈,看着便像是将死之身。
虽像将死之身,但似乎又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逐渐好转。
唯一需要御医处理的便是头上的伤,似是直接摔地上,流了太多血。
也或许正因为头上这伤,这人自从进了府内后便一直没有醒来过。
幸而如今醒了。
抬脚跨进院子里,郑云山脱掉了身上大氅,由一侧的侍卫接过,之后抖落了身上的白雪,先是敲门,之后走进屋内。
屋内光线很亮,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已经坐起,满头白发披散,有些凌乱,但并未遮住眉眼。
这人不说话也无表情时,眉眼间似有霜雪之意。
郑云山在此前也设想过这人见到他时会说什么,但没想过对方看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
郑云山第一反应是震惊这人竟把他给忘了,后理智回笼,又觉着不对。
一进一出间,院里人来来去去,住府里的医师来看了,结论是头上的伤未愈,短暂失了记忆,何时会好说不准,总之只能先调养。
看完病医师就该走,只是走前他没忍住回了头再瞅了眼。
床上的人侧眼看来时,似是一眼就望进了眼底深处,把人看了个透彻。
医师和府里人一直没想明白,殿下是怎么捡回来这么个人。
郑云山也没打算让他们想明白,看完病,房间里只留了他,侍女侍卫皆站至门外。
这里没人服侍,郑云山也没指望床上人下来,他自己拉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一边拉一边简要讲了此前经过。
终于能坐下,他整理好衣袍后一抬眼,没忍住晃了下神,紧急移开视线,暗中呼气试图适应。
尘不染问他:“你不是此前见过我?”
虽说见过,但看这人表现,似是完全不认识般。
“……”
郑云山不知该如何说,只能伸手比划:“……我见你时你还不长这样。”
或者说他从来没看清过这人模样,记忆里全是一头凌乱白发和粗布麻衣。
亦或者说应当没人想到平日里那般模样的人会长这样。
他还记得自己喊了如此久的老先生。
不太好的记忆上涌,郑云山及时停止回忆。
坐床上的人披着侍女帮着披上的外袍,一侧眼,看到了放在矮柜之上的蓝色小珠。
珠子上有一道明显裂痕,暗淡无光泽,像是随处可见的碎珠子般。
郑云山道:“我见着你时你手里就握了这个东西,怕是什么重要之物,所以没扔。”
他看着对方低头看向碎珠,于是问道:“可是想起你是何人了?”
对面人抬起眼来:“我是天下第一人。”
“……”
郑云山站起来关切道:“可是得了癔症?”
作者有话说:
(忘写了,上章主线完,之后是轻松感情线!)
老谢还在深山老林找人的路上,小宝也跟着一起走上了歧途
以为跟着这个人更有前途,没想到是走上了歧途(闭眼)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