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到末尾时提及了升为内门弟子,说到几月后便是宗内长老收徒大典,大长老与药宗关系好,他若能拜入大长老门下,便能更早一步和药宗之人联系上。
这个人到现在居然还想着这事。
尘不染再慢慢喝了口茶,把信纸装进信封放至一边,重新拿起话本。
再过几日,天气越发热起来,河边凉快,所有人都爱往大柳树下跑,这边便成了消息最流通的地方。
除开酒楼东家收到了远在剑宗的儿子寄回的信外,最近聊得最多的就是最近频繁发生的邪修骗人的事。
大概是因为他们这边已经发生过事,附近人都有了防备,这次倒没邪修来这边装模作样唬人,只听闻其他州发生了不少这类事。
只是与此前的哄骗孩童相反,传言里的这些邪修找上的多是成人,从青壮年到垂垂暮老之人皆涵盖在内。传言说,这些自称修士的人先是笼络人心,后教他们修行之术,让这些人加入刚成立不久的宗教。
宗教名不知,但据说加入宗教后,原已经完全和修道无缘的人还真能使出一招半式,只是人却像是变了个模样,也不再做事,整日和他人集群拜教里供奉的神像。
听说苏州也已出现这样的奇怪修士,但苏州人信河神,在上次妖兽冲撞后更是信得坚定,轻易撼动不得,之后便没怎么听说过奇怪修士的消息,约莫是去了别处。
已有例子在前,青山镇人不信河神,也不信邪修,只顾过好如今便好。
“听说邪修去了苏州另一边的瞿州,北市走丝绸的老张去城里时听人说,那边不少人已经开始练功,什么话也听不进。”
“瞿州?”
有人闻言转头看向尘不染,道:“我记着你这次不是要去瞿州?”
尘不染视线暂时离开话本子,应了声是:“去拿药。”
有些药这边采买不到,苏州也没有,瞿州应当还有剩余。
镇上人也习惯他不时外出拿药,只笑道:“可不要为了延年益寿去练邪功受骗。”
尘不染笑了声,说“好”。
他悠闲了几日,也没提前告知他人,随意找了个时间就走了。
瞿州路远,和青山镇间隔着个苏州,尘不染没往苏州过,绕着苏州走了另一条路。
已经进了夏季,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树荫下还算凉快。
斑驳日光透过层叠树叶,洒在粗糙草帽上,帽下人略微扬了扬帽檐,抬眼看向被阳光穿透的绿叶。
路程过了小半,离苏州已经有一段距离,他也不急着赶路,只慢慢走着,顺带在路边捡了根小树枝杵在手里,有用时便杵两下。
走路上的人不多,或者说只有他一人,脚步声被蝉鸣掩盖。
刚走过一片林荫地之时,身后飞鸟振翅飞离树林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的还有马蹄和车轮碾在地面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像是就在耳边。
——也确实就在耳边。
高头大马在身边停下,马蹄在地上踏了两下,车轮停下。
马车车门打开,一个长得富态的中年男人探过头,问道:“老先生去哪?”
左右无人,这句老先生应当喊的就是自己。尘不染略微抬起帽檐看去,眼睛一亮。
客观实际非修辞意义上的眼睛一亮。
富态的男人穿得也富态,穿着金黄衣袍,在光下像个天然发光体,金光闪闪。
为了避免闪到自己眼睛,尘不染略微移开视线,说了目的地。
金光闪闪一笑,道:“这可巧,我们也去瞿州。”
马车里宽敞,除开金光闪闪还有两人,都是男人,一个仆从打扮,一个穿着棉袍,看着白白净净。
金光闪闪依旧笑着,脸上一片和气,道:“瞿州路远,老先生若是不嫌弃,便跟我们一路罢。”
仆从也跟着笑,只有坐在最后的长得白净的年轻人看着他,悄悄摇头,眉头皱得死紧。
尘不染上了马车。
金光闪闪让他坐在了对面,年轻人的身边,原还在皱眉的年轻人现在却眉眼舒展,和他打了声招呼,看不出任何异样。
仆从关上马车门,往外喊了声,马车夫便扬鞭,马蹄声响起,马车开始逐渐向前移动。
刚上了马车的人摘下头上草帽,一头乱糟糟白发冒出。
其他人看不清脸,也完全顾不上看脸,视线全被凌乱白发占了去。
金光闪闪很健谈,也爱笑,车里一片融洽。
经介绍,尘不染得知年轻人是书生,原住在离这边很远的地方,瞿州有闻名一方的大儒,他此行前行便是为了前去求学。
金光闪闪问起自己时,尘不染便道去取药。
他声音哑,但咬字清晰,其他人能听得清楚。
闻言,金光闪闪和侍从上下看了眼他,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什么考量。
年轻人也看了眼他,但没说话。
马车确实比步行要快不少,平日里要不少时间的路程不消半日便走完,已经接近日暮,一车人在下个镇上的酒楼暂时歇脚。
这边连着商路,酒楼生意挺好,里面热闹,说书人说得面红耳赤。
先是定了今晚歇脚的地方,几人在大堂坐下。
约莫是看金光闪闪看着富态,小二把他们安排在了靠近说书人的地方,算是个好位置。
金光闪闪点了一桌的菜,还上了酒,小二给每人倒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金光闪闪看了眼依旧顶着头乱糟糟白发的人,聊起了自己的从前。
“……你别看我现在如此,之前我还住在金陵时,体弱多病,身无分文,什么人都能踩上我两脚,路过的赤脚医师也断定我活不过中年。”
他话说着,停顿了下,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
尘不染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嗯。”
书生看着比他要有感情些,除开应声外,还评价了句“真惨”。
两个人都没有强烈地表明想要继续听下去,于是站在一侧的侍从接住了话茬,问道:“那老爷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呢?”
“金陵待不下去,我便南下,没料到在瞿州遇到了贵人。”
金光闪闪试图寻找眼神交流,却发现只有书生还在听他讲话。
尘不染没听,因为刚才中途休息去喝水的说书人又回来了,开始讲起了新的故事。
金光闪闪:“……”
金光闪闪加大了声音,又道:“人要修其身,需得由内而外,那贵人教了我如何洗髓伐骨,再配以平日修习以修养根骨,只是这方子不能外传……”
他这次话说一半再看去时,对面没一个人在听他讲,连剩下的书生也转过头去了。
说书人讲到了音宗宗主的事,正讲到精彩处,酒楼里的人都听得起劲。
音宗地处南方,算是离这边最近的大宗,宗主美貌四海闻名,是不少说书人故事里的常客。
金光闪闪:“……”
侍从:“……”
今日的说书人很有本事,一顿饭吃完,金光闪闪都没能插上半句话。
舟车劳顿,几人吃了饭后便回了房间。
酒楼里的客人也散去,连带着街上也逐渐安静下来。
天色全然安静,到夜半时分,灯火熄灭,所有声音都消失,只有不知从哪传来的一两声虫鸣。
房间窗户大敞,有风吹进,吹得烛火摇晃。
尘不染侧身躺床上,就着烛光安静看话本子。
一片安静时,窗台传来一道微不可察的声响。
一个人头连带着一个手出现在了窗台边,之后再是一声响,一道人影翻进房间。
尘不染拿着话本子的手不变,略微侧眼看去。
翻进来的是自称书生的那个年轻人。
虽自称书生,但翻人窗户不带声响,不大像是个正经书生。
废了些劲终于翻过来,书生原以为屋内的人会惊吓过度,正欲示意安静时,他一眼看去,却只对上了平淡视线。
好像没有惊吓过度。
……也好像完全没有受到惊吓。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压下,书生再看去时,这才看到床上人支着手侧身躺着,白发披散,单薄衣袖褪至手肘,手臂苍白,似乎还有细小陈旧伤口。
不像是一双老人的手。
意识到什么,弟子侧头,说了声失礼。
这人一头白发,声音也哑,分辨不清,他今日满打满算,跟着马车上那老爷叫了一天的老先生。
尘不染慢慢翻了页话本子,问道:“有何事?”
书生看了眼窗外,之后轻手轻脚关上窗,转身轻声道:“今日这人不是好人,莫被他骗了。”
对面的人没出声,像是不大相信。
“你信我。”
弟子左摸右摸,最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玉牌,走近了后出示道:“我是音宗弟子,此次专来探查邪修祸乱百姓之事。”
音宗在南方,便该管管南方的邪修,他找到的突破口便是这两人。
这两人原在金陵,但金陵那边似乎因为邪修参与朝堂党争,试图拉镇南王下马却没成功,反倒被下了肃清令,朝堂联合宗门大力追捕邪修,他们待不下去,便来了这边。
他原是想通过这两人去探查瞿州之事,没料到半路还会多出一人。
凡人对大宗派多有信任,书生以为只消表明身份事情便能解决,却不曾想躺床上的人依旧没甚么变化。
时间无限拉长,待到他忍不住想再说什么时,对方终于开了口。
躺床上的人闲闲道:“你怎的就知道我不是邪修?”
脑子一瞬间反应过来,书生冷汗浸湿后背。
他从未设想过,这人也是那两人同伙。
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书生全身紧绷之时,床上人翻动话本子,笑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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