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大人。”
原本应当死在百多年前的人再现人世,无论如何都该慎重行事。
百多年前的凡人和修道之人都知晓剑仙名号,但实际上,没有几人见过剑仙模样,就连剑宗弟子也不例外。
老医师便是那几人之一。
即使百年过去,他已迈入暮年,对方模样也多有变化,但他仍然能一眼认出。
几百年来,与古潭落月松齐名的便是人间惊鸿剑,前者指松山腹地的绝景,后者指的便是剑仙,只消见过一面,便再也不忘。
安静无声间,出乎意料的,老医师倾身伏地,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尘不染正咳着,看着门前人突然矮下身,差点咳岔气。
老医师脸上白须微颤,一字一顿道:“百年前大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百年前的浩劫,凡人生生死死,或早已忘却,但他们这些亲历之人却忘不了,也不能忘。
尘不染以手握拳抵唇又咳了几声,略微摆手,示意地上的人起来。
他手一动,身上披着的外袍滑下,谢景上前又给他重新披上,低头看到对方手上血迹,拿过一边帕子仔细擦净。
老医师看着他的神态和动作,意识到了什么,一双老眼逐渐睁大,之后移开,只当是没看到。
百多年前,众派齐聚剑宗悼亡剑仙,只有魔君未曾前去,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剑仙起了罅隙,不复情谊。
……原来情谊是在的,并且还不同寻常。
魔君单方的不寻常。
待到血迹擦净,老医师再上前道了声“冒犯”,伸手碰上苍白手腕,闭眼细察。
尘不染闲闲坐在床榻上,觉着无事可做,于是抬眼看向一边摇晃烛火,一看就是半天。
谢景站在一侧,眉眼沉沉,仔细看着老医师表情。
时间安静无声走着,老医师的眉头越皱越紧,陡然再睁眼时,已是红了眼。
尘不染收回视线,淡淡看向他。
“风寒附骨,旧疾顽固,沉疴缠身,暗伤未愈……”
老医师收回手,原本还欲继续往下说,后看向坐在对面的人的淡然眉眼,最终止住了。
话说到末尾时,他的声音抖了又抖,似是连自己都不可置信。
这具身体堪称千疮百孔。
难以想象,曾经持剑立于万万人之前的人,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一点连凡人都不曾挂齿的风寒都能引发如此严重的症状。
诊脉罢,谢景跟着老医师一同出了屋。
直到门关上,他低头看向老医师,道:“你方才话未说完。”
他话说得直接,与在屋内时不同,威势不加收敛,压人得紧。老医师却仍摇头:“剩下的剑仙大人自己知晓,旁人也帮助不得。”
谢景沉默片刻,最终没应声,只嘱咐了句,要任何药尽管去库里拿,不必上报,转身便回了屋内。
老医师背着自己小药壶去拿药。
原本在屋外的人知进退,已经从门前退到了院子口,见到他来了,眼睛瞬间亮起。
他们没明说,但很显然可以看出对屋里人很感兴趣。
知道他们想他透露点什么消息,老医师却咬紧牙关一字未提,只道自己要抓紧拿药,快速从这帮人身边过去了。
原想着更衣,整理,打扫,喂药,怎的都需要人进屋里,结果外面人盼着盼着,直到医师又拿着药回来了,他们还没有人被人叫进屋内。
外面这些人想的活全被谢景给干了。
尘不染在诊脉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仍旧和平时一般,只是在吃药时多少有些敷衍了事,只吃了两口以示尊敬。
偌大的魔界物产丰饶,他倒不是心疼这些绝顶的灵品,只是觉得没必要。
治不治都那样,有些时候熬熬便过去了,多吃两口或少吃两口药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谢景坐在一边拿过一个灵果递过,道:“那吃这个,这个甜。”
尘不染拒绝得很干脆:“留着你自己吃。”
谢景道:“你这是跟我客气?”
“那倒不是,”尘不染又拿出自己话本子,道,“对你无需客气。”
谢景赤红瞳孔微动,问道:“怎么说?”
尘不染道:“你一直挺不客气的。”
原本略微扬起的唇角又缓缓下落,谢景:“怎么说。”
“我栖霞峰桃树上那桃子,刚熟时全被你给薅走了。”
他虽种了桃树,但不如何爱吃桃子,每年桃子成熟时都由在山下练功的弟子摘走瓜分,偶尔也有其他山上的猴子来偷桃。
只有那一次,这个人来时顺带把刚熟的桃子全都薅走,后上山的弟子颗粒无收。
从那年起,山下弟子便含泪立了个【魔君与猴不得入内】的木牌,有没有用暂且不论,至少坚定的态度摆在那。
谢景:“……”
谢景仔细思考,之后觉得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那树上拢共就几个桃子,他也没料到那就是全部。
尘不染又道:
“我给小宝做了个剑穗,被你拿去了,它气得要去魔界找你决一死战。”
剑一旦有了剑灵,便有了心智,小宝剑如其名,从产生伊始便是宝贝待遇,这还是第一次被抢东西,出离地愤怒了,每次谢景一出现,便会在一边不断讲小话。
这件事为真,完全狡辩不得。
谢景摸了把腰间玉牌上的穗子,还顺带夸赞道:“做得很好。”
他夸完后又把灵果往尘不染跟前递,道:“你怎么就不记着我点好。”
尘不染笑了声。
得了风寒便得需要足够的睡眠,谢景终于一点一点让人把灵药吃了,又开始收拾着让人睡觉。
殿里灯渐熄,只留了一盏门口处的灯,谢景没走,就在偏殿留下。
老医师的建议是尘不染这几日就在这边住下,待到情况好转后再另行打算。
以前住的地方现在定是不能去,谢景便让人这几天都在自己寝殿住下。
为人君者,他手边免不了有事,每天的日程大概就是看人吃药,陪看话本子,处理政务。
待到他忙时,陪看话本子这项轻松又愉悦的活就落到了魔使手上。
终于见到之前一直未曾得见的人时,两个魔使还莫名有些紧张。
此前魔君把人护得死紧,他们以为接触不能,没想到还有这天。
谢景带着人走出时,他们一边施礼一边小心抬头看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金丝银线绣着暗纹的黑色鹤氅,其上便是系着发带的白色长发。
再往上便是……一只粉色的猪。
他们认得,这是魔君上次回来后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长相很奇特的面具。他们一直觉得很难想象这个东西戴在人脸上的感觉,没想到如今还真看到了。
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两个魔使送离了谢景,之后自我介绍道:“卑职魔一,魔二。”
顶着头白发的人问:“谢景取的名?”
这人居然直呼魔君姓名,魔一魔二点头,暗暗对视一眼。
尘不染道果然。
院子里有楼台水榭,四处灯盏都亮着,直接映亮了小半片天。
尘不染找了个地方看话本子。
就这一段路,两个魔使终于做下判断,惊奇地发现这人不是魔,也不是修士,确实为一凡人。
他们在他身上感知不到任何的魔气或灵力,对方也不怎么谈及修道之事。实力高强之人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但若这人比他们厉害,他们应当如面对魔君一般自带压力,而非这般全然自在,一片随和。
说是陪看话本子,实则魔一魔二的职责便是守在一边,要是有任何情况便可以在第一时间通知还在苦苦处理事情的人。
从守在一边到坐下一起看话本子,只需要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两个魔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三个人挤在一起,尘不染很大方,略微把书往前推了推,这样两魔一人都能清楚看到。
话本子是谢景带回来的魔界特供的话本子,上面挺多人尘不染不太认识,两个魔便在一边尽职介绍,气氛和谐美好。
只是可惜魔界的话本子短短,看不了多时便到了尾末,下一本还在积极创作中。
没了话本子,三个人便一人捧了杯茶坐一堆唠,把魔宫大大小小的事都唠了一遍,尘不染嗓子不太行,多半是听两个魔使说,一杯茶从头捧到尾也没喝两口,倒是两个魔使,讲得口干舌燥,茶水一杯接一杯。
直到一壶茶水见了底,两人这才惊觉已经讲了很久。
再转头时,坐在身侧的人仍然支着下巴慢慢转悠着茶杯侧耳倾听,满头白发垂下,散漫而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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