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顾着往前走,无人注意到黑暗处的往下跌的人。
在铮铮琴声中,郑云山隐约听到了一声被淹没在其余声响中的惊呼声,坐在画舫上回了头。
和他一样坐在画舫上的狐朋狗友专心够着脖子往上望,也没空注意他,更没注意到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声音。
他没能看到声音到底是从何方传来,但能看到一道白影从对岸竹楼直直飞掠而下,流云般白色衣袂混杂着三千白发,凌然翩飞。
视线往上,便是高出地面几丈远的竹楼纳凉用的露台。
白影隐进了黑暗里。
短短时间在此刻却像是无限延长。
黑暗里的人影还未走出,闻声楼露台之上传来的琴曲已罢。
“郑兄怎的不听曲?”
一堆狐朋狗友保持着一个动作坐了半天,趁这个空隙正活动着,一转头就看到整个身体都已经往回转的郑云山,道:“你此前不是挺喜欢听温姑娘弹琴。”
郑云山没回他的话,只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声音,我怎的没听着。”
狐朋狗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的便是一片黑暗。
周围灯光明亮,就这里被遗忘,被后面建筑挡住了光线,也无甚么灯盏,完全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正欲收回视线之时,光亮处走出一个人影。
——或者说两个,其中一个人小小一个,被另一人拎着衣领子提溜在手上。
另一人走进光亮之时,满头白发显眼。
满头白发,但绝不会被认为是暮老之人。
离得不算太远,他们能看到对岸人模样。对方穿着身白底红边的长袍,身形清瘦,姿态散漫,把手上提溜着的人放到了地上。
被提溜着衣领子的人在半空时呆愣愣的,也不晃悠,放到地上后跟个摔炮一样,落地就响,哭嚎声十足洪亮。
狐朋狗友这次是真的也确切听到了声音。
毕竟这嚎得,只要有耳朵就能听到。
尘不染实在没料到方才从河面上捞起来时安安静静的小小一个的小孩嗓子能有如此之大。
男童落地后的第一时间就往前两个大跨步一迈,伸手死死抱住了穿着白衣的人,毫无预兆地就哇哇开哭。
白发垂下,尘不染弯腰拍拍小孩头。
小孩开始哭得打嗝,断断续续说自己快死了。
很显然他还没缓过劲来,意识在掉进河里的前一刻和被救的现在反复横跳,连自己也分不清楚虚实。
弯腰对自己老腰不太友好,尘不染于是蹲下来,衣袍委地,铺散开来,视线小孩童持平。
哭声在两个耳朵间环绕,尘不染取下脸上狐狸面,递给小孩。
一双朦胧泪眼突然瞅见递到自己面前的面具,哭声一下子就止住了。
尘不染笑了下,道:“给你。”
小孩不再嚷自己快死了,一边打哭嗝一边道谢,两个手接过面具。
小孩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面具,画舫里的人却在看另一人。
画舫和对岸,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们能看到大概轮廓,却看不清对方到底长何样。
但只是一张模糊侧脸,却依稀能窥见如远山般的淡然悠远。
一侧的狐朋狗友看得移不开眼,郑云山却安静了下来。
熟,很熟。
他分明从未看过对岸的人,却感觉到了莫名的熟悉。
但是他确信从未见过此人。
正看着,画舫上的人看到黑暗里再走出一人。他生得高,穿着身墨色长袍,姿态随意,却莫名似深渊般,无端让人心里一抑。
他和另外一人似乎认识,自觉站在一侧。
或许是无意而为,这人正好挡住了视线,让他们看不清之后情状。他们只看到没被挡住的小孩站了片刻,之后抱着面具离开,走前还挥挥手,大概是回家找父母去了。
小孩走了,尘不染支着腰站起来,一边的谢景伸手帮着扶了把,问:“腰也伤了?”
尘不染:“躺椅上躺久了。”
谢景眉头一挑。
琴声再次从对岸露台之上传来时,躺椅躺太久以至于腰不好的人打着呵欠开始往回走。
谢景问:“不听完再走?”
尘不染摆手。
今夜的金陵算是逛完了。话本子被扔进了谢景的储物袋,唯一买的面具送给了嗓门很大的小孩,尘不染两手空空来,又两手空空去。
——原本该两手空空去。走时不知为何,他莫名其妙收到了其他人送的满怀的花,其中似乎还间杂了水果。
总之很满满当当。
待到画舫逐渐靠岸,上面的人下船时,看到的便是已经没了人影的无人岸边。
千万里的距离,一息间便可以跨越。谢景依旧跟着尘不染一起回了青山镇,很自然又熟练地跨过竹篱。
进了屋,他把话本子全数放到桌上。
尘不染洗漱完后拿起了自己的睡前读物,发现屋里的另一个人还没走,于是开始挥手赶人。
谢景当即表示自己也要看话本子,道:“我帮你运了一路,好歹让我看两眼。”
尘不染于是让对方瞅两眼。
他说的两眼是确数意义上的两眼。待到谢景刚坐下,看了两眼后他便道可以走人了。
谢景没走,还留下来一起看了半宿的话本子。
按照惯例,他果然又在天未亮时被赶走了。
时间便在看话本子间度过。
待到天气渐暖时,尘不染像是想起了药馆的存在,又去守了几天,无人时便去镇子北边大柳树下下棋。
暖和起来后,树荫里就成了人人都爱去的好去处,大柳树下的人倍增,变成了下棋吃茶聊天的地头,年轻人不爱来,大爷大妈倒是喜欢往这跑。
和人下棋时,尘不染听在另一侧聊天的人说,隔壁镇子那个教出个剑宗弟子的武艺师傅死了,前两天刚下葬。据说是因为名声大噪,收了太多想学剑的人,每天太过劳累,累死了。
坐在对面下棋的人也在悄悄听,于是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尘不染没答话,轻轻落子。
只是选择罢了。
一子破局,对方谈笑间满盘皆输。
下棋的人和他的智囊团又发出一阵叹息声。
这边棋局结束,站在一侧旁观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我听闻那武艺师傅死后,他的学徒都去了最近去那镇上的修士那。”
其他人摆手:“我们这地方怎会有修士来。”
讲的人也觉着这消息不真,也不反驳,笑笑便过了,又说起其他话题。
可这消息确实为真。
几日后再聚到大柳树下时,在场的人便变了口径,说起那修士如何了得。
能做到他们所不能,一张符便让人动弹不得。最主要是心胸广,若是遇上有潜质的弟子,教本事不收钱,只求一个缘分。
这几日去给孩子求学的人踏破了那修士门槛。青山镇上也有不少人去试,但大多被婉拒了。
镇上人倒能接受,他们本就与修道无缘,心里并不存多大希望,能选上便是最好,不能便不能。
有人没被选上,便有人被选上。
坐大柳树树干边的人道镇上选上了两个人,都是半大不小的小孩。
两个小孩原都在学堂上课,被选上后父母便让他们不再去学堂,去隔壁镇跟着修士学本事。
蛋子便是其中一个。
他已经有几日没来街上溜达,后通过他父母之口,镇上人才知道他已经被选上,跟着修士学本事去了。
一群人谈得热火朝天,也顾不上下棋,尘不染喝了口茶水,卷了手里话本子,站起来慢慢往药馆走。
被选上的人终究是少数,在最初讨论了几日后,修士的事便从大柳树下的八卦堆里消失了,只是偶尔有人感叹跟着修士修行的人早出晚归,比他们这些干活的还累。
再次听到有关隔壁镇修士的消息时天气已经彻底温暖了起来,镇上人换了春衣,依旧聚在大柳树下聊天。
他们说最近从这个镇到隔壁镇路上多了山匪,修士担心两个孩子,于是便亲自送人回来。
大柳树下人多了,太热闹以至于影响看话本子,尘不染这两天没去,就坐药馆躺椅上看话本子,清静。
斜日西沉。
到了已经没什么人的日暮时候,看完话本子上最后一个字,尘不染站起来,正欲关门时,一个人走进。
对方穿着身深蓝练功服,脸颊凹陷,眼球突起,头上用木簪盘了发,看上去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这人进来后一直不说话,尘不染便问他要什么。
来到这里后鲜少遇到看到自己后仍然淡然的人,瞅着仙风道骨的人先是顿了会儿,之后报了几味药。
尘不染转身给他抓了。
钱货两清,男人提着药离开。
昏黄的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尘不染半隐在黑暗里,一只手垂下,随意搭在木柜上,之后慢慢拿起一侧的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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