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渴望
“就像我爱你那样。”
午后, 探视时间还没有到,病房里洒满午间的阳光。
明明昨夜还曾落下过洗涤整片海沧大地的瓢泼大雨,但此刻, 阳光直直冲破天幕,没有任何云层遮挡, 落进干净明媚的病房中。
简沉缓缓睁开眼, 侧过头看向身旁。
监护仪数据平稳,霍无归带着氧气, 眉眼紧皱。
犹豫片刻, 简沉没有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调整了一下姿势, 自己挪下了床。
鉴于海沧某著名私立医院vip客户霍无归的昏迷, 这次, 他俩终于没能享受贵宾待遇,被送进了市二院。
地上也没有准备好的拖鞋。
简沉赤着脚踩上冰冷的地砖,走到霍无归床边。
他很清楚自己和霍无归此刻都是什么情况。
自己不过就是失温导致的昏迷,但霍无归不同。
一向浑身棱角的人即便在昏迷中也依旧绷着一根线,嘴角抿得很紧, 每一次胸腔起伏都伴随着粗重的呼吸, 青白的脸上冒出新鲜的胡茬。
“hemopneumothorax, blast injury, thoracoabdominal injuries”简沉瞥了一眼床头卡, 在刺眼阳光的反射下,眨了眨眼,凑近了逐字逐句念出上面的诊断。
自从几年前有患者因为床头卡被泄露隐私, 状告医院之后, 海沧各大医院的床头卡就换成了只有医生能读懂的全英文学名。
刚从昏迷中醒来, 简沉脑子里仿佛有团浆糊,许久后才意识到这几个词分别代表着什么。
急性血气胸,爆震伤,胸腹联合伤。
视线从床头卡上离开的时候,简沉眼睛里已经变得一片清澈。
他垂下眼,看向躺在床上的霍无归,手术结束,气胸对肺和纵膈的压迫已经解除,呼吸变得平稳,但冲击造成的疼痛还在,霍无归额角始终有涔涔湿热的汗水。
“323换药——”午睡时间结束,小护士推着车进屋,自言自语地念着要做的事,猛一抬头,发觉简沉站在自己面前,比了一根手指。
“嘘,那边还在睡。”简沉轻声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护士被简沉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简沉一起轻声细语:“爆炸导致内脏爆震伤,胸腹伤得不轻,怕是之前喘个气都疼得厉害,胸腔有一点挤压都能疼晕过去,我们清创的时候发现病人嘴唇里侧都被自己咬烂了。”
简沉猛然意识到,因为没有骨折和骨裂,在黑暗的环境里,他靠手摸根本没办法摸出霍无归的内伤——
霍无归从进入地下室起,每一次呼吸都会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一直沉默着,忍耐到了最后。
对于大部分血气胸发作的患者来说,呼吸都会成为最大的痛苦,以至于他们在体验过呼吸的折磨之后,很快就不敢大口呼吸,不能大幅度运动。
简沉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小护士手里接过药:“你先出去吧,药我一会帮他换,放心,我们是同行。”
“听说是您给他现场临时做的胸穿。”小护士不知从哪听来的,眼神里有些兴奋,“我们主任都夸您做得好,要不是您处理及时,他恐怕撑不到医院。”
简沉有些意外,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不值一提,一会我再给他换药,你先走吧。”
门重新关上,简沉直直地盯着霍无归苍白的脸色。
霍无归在胸腔碰一下就疼的情况下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始终没有放开过他,甚至,他明知道每一次呼吸都会痛彻心扉,明明每分每秒都是最为痛苦的煎熬,却依旧大口呼吸,只为了给自己留存最后一口氧气。
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霍无归那时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霍无归……”简沉伸手触碰了一下霍无归残留着血痕的嘴角,小心翼翼地从床头倒了点热水,用纱布蘸了,一点点将血痕擦去,“你会有一天后悔爱过我吗?”
“……”指腹擦过霍无归紧紧抿着的嘴唇时,简沉察觉到一丝颤抖,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唇轻轻翕动,吻落在简沉指腹,“不会……”
简沉一愣,手指停留在霍无归唇上:“你醒了?”
“被那个护士吵醒了。”霍无归显然是已经醒来有一会了,睁眼的同时聚焦在简沉身上,微微勾唇笑了笑,“被我感动了?”
午后阳光温暖,简沉表情微微变了变,没说话,专注地替霍无归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才开口简短迅速地“嗯”了一声,随即立刻道:“护士说你嘴里都破了,要上药,既然你醒了,配合一下,张嘴,别说话。”
那个“嗯”缀在一长串话前面,几不可查。
霍无归黑沉的眼底浮现笑意:“你没事?”
“没。”简沉知道自己在霍无归眼前无处遁形,终于放弃抵抗,有问有答,“你一直护着我,我没受什么伤,不过石承富死了。”
霍无归一声不吭,既不回答,也不说话,目光从上到下在简沉发丝到脚背间逡巡了一轮,低声道:“怎么光着脚?病还没好,不知道寒从脚起吗,上来。”
“上哪来?”简沉不明所以。
“床。”霍无归言简意赅。
“咳咳咳咳——”简沉表情僵硬,总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霍队,你别吓我,你没震坏脑子吧?”
全北桥分局最正人君子的男人,刑警队背地里开盘赌霍无归青春期有没有自我解决过,80%队员押没有的人,在华宫KTV被公主痛骂死狗的人,这话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口。
霍无归看见简沉的反应,低笑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阿叶。”简沉垂下头,眼睫落在苍白的下眼睑上,赧然转回自己床边,掀起被子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石承富怎么死的?”霍无归收回眼底的笑意,望着埋在被子里的简沉。
简沉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有些闷声闷气:“自杀,他胸口中了一枪,当时太混乱了,我没仔细看,但我确定那个距离绝对是自杀,弹道专家一看就能明白。”
“他真的太爱冉焕兰了。”简沉喃喃道,“但也真的很奇怪,冉焕兰甚至不愿意送他读书,年纪轻轻就让他去屠宰场当司机,而且他为什么要自杀……”
霍无归因为肺部伤说话依旧很费力,面色透出寒意:“大概,正好是因为他没读过多少书吧,他知道我们最终不会杀死他,也知道如果我们死了他姐姐就完了,于是以为打开门,放我们一条生路,冉焕兰就没有杀警察,而他自杀,口供和同谋全都消失,警察就没办法追究冉焕兰的罪行。”
石承富最后那没能说出口的话,应该是——“别怪我的姐姐”。
一片云渐渐遮住阳光,霍无归脸色落下一小块阴影,显得五官更为深邃。
“所以他为我们创造了一条生路,却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活着出去。”霍无归在那片阴影的笼罩中艰难地侧过头,望向简沉,轻声道,“简沉,当一个人足够爱另一个人,足够渴望被施舍哪怕一点爱时,会变得卑微而不顾一切。”
简沉闭上眼,只有一团黑发露在被子外。
走廊里,逐渐有人开始活动。
护士长训斥着午睡过头的小护士,病区的大门打开,探望病人的家属涌入,妻子正给丈夫抱怨楼下的水果摊又宰客,妈妈给女儿打了盆温水准备洗头。
病房内,正午的阳光和云影在霍无归的脸上交融,阳光逐渐被云遮住,直到彻底从霍无归脸上消失,许久后,他看着简沉凌乱的黑发无声道:“就像我爱你那样。”-
杜晓天站在楼梯间,望着楼下的医院大门,一身警服的中年男人正朝着大门走来。
他飞速编辑消息,选择霍无归,点击发送。
霍无归和简沉已经醒了两个小时,案卷和尸检报告全都送进了病房,摊了一桌。
手机震动了几下,霍无归不耐烦地放下案卷,摸出来看了一眼。
“代号凯旋,行动已开始!”
凯旋,胜利归来。
霍无归和简沉受到消息的瞬间抱起桌上的一堆案卷,胡乱塞进被窝里,两个人沉默不语,训练有素地迅速跳回床上,盖好了被子。
“王局!别!”杜晓天站在病房门口,聊胜于无地伸出手,拦住气势汹汹的王胜利,“霍队他们毕竟是刚刚死里逃生——”
“别什么别!”
王胜利抬眼,刚刚瞪了杜晓天一眼,穿着警服的男人就已经迅速放下手,逃出百米开外:“正是需要王局您好好教育的时候,别手下留情!”
“用得着你小子指挥我!”王胜利一把推开病房门,还没看见霍无归的脸,声音已经率先飘进病房,“霍无归!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要不是简沉第一时间给你做了胸穿,你早没命了知不知道!”
“还有我,王局。”简沉没等王胜利抛出那句“还有你,简沉”,主动开口认领,“对不起王局,是我没有考虑自身安危,如果不是我拖累了霍队,他自己的话绝对不会受伤的。”
“你还知道有你!”王胜利一句话被简沉梗住,愣了一下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重复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内心错乱了片刻才道,“你说说你们俩!上次死了个卢洋,这次又死了个石承富,得亏尸检报告证明石承富是自杀,不然我看你俩怎么办!”
霍无归正躺在病床上,半个胸口被绷带覆盖,露出另半边结实饱满的胸肌,一声不吭地望向王胜利,指了指自己的肺,示意王胜利自己目前没有办法说话。
“你们两个,行动之前为什么不报备?”王胜利见霍无归无法说话,转向简沉。
简沉除了些许皮外伤,和在脏水中浸泡久了有轻微的肺部感染外,基本没有大碍,好整以暇地坐在病床上,面露无辜的表情解释道:“王局,霍队报备了,只是意外遇到了嫌疑人。”
“意外?”王胜利暴跳如雷,“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在你们身上不能叫意外吗!我告诉你简沉,以后不许跟着霍无归出现场!”
简沉一愣,眯起眼,低声嗫嚅:“王局,您也知道,我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霍队是全局最可靠的人,我跟在他身边也是为了让长辈们安心嘛。”
霍无归坐在一旁的床上,瞥了简沉一眼。
他皮肤泡了半个晚上的江水,苍白得几乎要透出血管,垂下眼睛的模样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话!”谁知道王胜利自认已经看穿了简沉的把戏,丝毫不为所动,“你们小年轻,刚开始谈恋爱,我懂,我都懂,但要贴在一起哪都能贴!总之你们不能一起出外勤!”
简沉轻轻将十指交握,小声提醒:“王局,不能搞迷信。”
“这不叫迷信!”王胜利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这叫尚未找到科学依据的铁律!只要你们两个一起出外勤,就没有哪次不出意外的!”
简沉小心翼翼低下头:“但是王局……我们还没有谈恋爱。”
王胜利狐疑地看了简沉一眼:“没有谈恋爱?”
霍无归这小子到底行不行,不是信誓旦旦说什么简沉住进他家里了么,感情是一个人自作多情么,王胜利心道。
旁边病床上,霍无归转过头,朝简沉投去一个冰冷怀疑的眼神,一字一句问:“还没谈恋爱?”
王胜利猛地回过头,紧盯着霍无归,板着一张脸,表情有些扭曲和抓狂。
“笃笃”走廊上传来护士敲门的声音,一个小护士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瞅准了霍无归道,“322床,医生特意叮嘱你多说话,可以防止气管粘连。”
“多说话?”王胜利阴森森地看向霍无归,甩门离开,“一万字检讨,写不完不许归队!”
“没谈恋爱?”霍无归阴森森地看向简沉,“解释一下?我说过爱你,你也说过爱我,这叫没谈恋爱?我们都亲过几次了,这叫没谈恋爱?”
简沉瑟缩地钻回被子里,小声反驳:“谈恋爱又不是光亲嘴就够了,还要做很多别的事……”
“哗啦——”霍无归手里正在整理的案卷撒了一地,耳根通红的男人磕磕绊绊道,“什么别的事?”
作者有话说:
什么别的事你不清楚吗霍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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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自恋
一些谈恋爱都会做的事。
“还能有什么别的事?”简沉疑惑地望着脸红到耳朵根的霍无归, 慢条斯理道,“不就是谈恋爱都会做的事情吗?”
简沉拿着几份材料,站在阳光下, 因为太过刺眼的光线而微微眯起眼睛。
霍无归看着简沉那双眼睛犹豫了片刻,表情略有一丝罕见的犹豫:“这……不太好吧, 你还伤着, 我也……”
“好像确实是不太好,不是很方便。”简沉若有所思地侧身坐在床上, 翻看着杜晓天偷偷摸摸从局里顺出来的案卷, “不过, 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做一些能坐着的……”
“你在说什么?!”霍无归终于忍不住打断简沉越来越大胆的发言, “好好躺回你的床上去。”
他面色看起来依旧是平日里那样镇定自若, 甚至带着点冷酷的意味。
但只要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耳根后面有些许微红。
“我说我们可以去约会啊,不是都受伤了吗,不能出去走可以坐着啊?”简沉不明所以地瞥了霍无归一眼,“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霍无归一愣, 将手里的案卷放在床上, 狐疑地看向简沉——
对方白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困惑, 像是真的对霍无归刚刚的一系列反应感到不解, 浅色的瞳孔落在阳光里一片祥和, 澄净清澈。
“没什么。”霍无归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那你想干嘛?”
简沉打量了一会霍无归, 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缓缓开口:“霍无归, 你老实说,你刚刚到底想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霍无归矢口否认,“你说坐着,坐着干什么?”
“约会啊。”简沉反问道,“不然还能干什么?”-
半小时后,病区电梯前。
简沉推着轮椅,小心翼翼地朝电梯里挪,轮椅前轮却被电梯的缝隙卡住了。
“……”简沉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还不能发力的右手虚扶着轮椅,左手握紧扶手,使劲一推,叮嘱霍无归道,“你坐稳点。”
“轻点,不要再硬推了,再推我都快摔下去了。”霍无归膝盖上放了一摞资料和案卷,皱眉道,“收着点力,要用巧劲知道吗?”
简沉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揉了下眼睛,朝旁边的护士站看了几眼,瞥见一个小护士朝电梯走来,顿时像看到了救星,朝着小护士招了招手:“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把他推到电梯里吗?”
一直悄悄好奇两人关系的小护士欢快地点了点头,飞快跑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将霍无归弄进了电梯里,随即按下自己的楼层,在简沉耳边小声道:“您是这位警官的家属吗,下次推轮椅的时候可以这样……”
简沉一脸放空的表情,听着小护士说了十多层楼,终于看着小护士在手术室的楼层下了电梯。
轿厢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学会了吗?”霍无归坐在轮椅上,挑眉道。
“学会了。”简沉冲霍无归微微一笑,心血来潮地问,“小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推我的?我怎么从来都不记得你把我摔下去过?”
电梯还在上行,霍无归望着不断上升的数字,淡淡道:“你小时候很轻。所以到底去天台干什么?”
“约会啊。”电梯门打开,简沉提着轮椅把手,平滑地将轮椅从电梯里倒着推了出来,尾音上扬地询问霍无归,“怎么样?”
霍无归中肯地给予了点评:“还行,但希望你下次能记得早点把轮椅掉个头。”
说话的同时,简沉将霍无归的轮椅掉了个头,随后……两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从顶楼道天台的门没锁,但……还有十多级台阶。
数秒的尴尬和沉默过后,霍无归默默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从简沉手里接过轮椅,一只手提着自己的轮椅,一只手把一沓案卷拍进简沉怀里,径直踏上了台阶。
简沉愣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在霍无归身后,茫然地看着霍无归步履稳健地上楼。
“下次约会地点我定。”霍无归冷冷抛下一句话,推开了天台的门,重重将轮椅放回地面上,重新坐了回去。
空旷的天台上,除了正中一张长椅,周围空无一物。
“……”简沉看着他一双长腿委屈地蜷在轮椅踏板上,小心翼翼地建议,“既然霍队您可以自己走,不如……您下来自己走?”
比起自己时不时磕磕碰碰、学艺不精的推轮椅手法,简沉目测霍无归下来自己走可能还会舒服一些。
“不好意思,不行,这是情趣。”谁料霍无归一口回绝,“还有,现在是约会时间,麻烦你换个称呼。”
简沉环顾四周,确信天台上只有他们二人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霍……阿叶。”
“说吧,你打算怎么约会。”霍无归终于心满意足地放过了简沉。
一叠案卷被塞进了霍无归手里。
“所以——”霍无归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咬牙切齿道,“在天台看案卷,你管这叫约会?”
简沉头也没抬,眼睛丝毫没有从手中的照片上挪开,漫不经心:“怎么不算约会,如果这不算约会的话,那我觉得看电影也不算约会。”
不都是肩并肩一起看东西吗,谁还比谁高贵了。
医院天台的阳光还比电影院好,晒晒太阳,补钙。
还没有熊孩子吵闹,顺便还能解决工作。
“这怎么可能一样!”霍无归哑口无言。
简沉从容地翻开下一页,不疾不徐:“所以阿叶你约会过?你知道约会应该是什么样吗?”
“没有。”霍无归被简沉的诡辩绕了进去,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没有又怎么了!不就是手牵手看部暧昧又刺激的电影,看完一起吃个饭,压个马路,再一起回家。”
一个标准老套的浪漫爱情电影应该具备的所有元素。
简沉一手拿着照片,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抓起霍无归的手,穿过指缝,十指相扣,两道温热的血脉隔着薄薄的皮肤相贴。
“是这样吗?”简沉朝霍无归靠了靠,将装订成册的案卷摊开,左边放在霍无归腿上,右边放在自己腿上,用空着的手翻了一页,“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吃食堂,再走回病房,别人只能把对象送到家门口,我俩还能睡一个病房。”
“这怎么不算约会?”简沉迅速看完一页,往后翻开——漆黑模糊的地下室出现在眼前,附在一起的是一张平面图。
刺眼的阳光落在几乎全黑的照片上,让整张胶片都变得一团漆黑,几乎看不出任何细节。
霍无归下意识将头靠近,挡在了画面上,谁知简沉和他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反应,下一秒,两颗头颅轻轻贴在了一起,照片被遮挡住了阳光,细节终于清晰了许多。
“这地上,好像有摆放过东西的痕迹?”霍无归指了指地下室的角落,“听局里说,这个地下室原本是市政规划的管线集中工程?”
“是的。”简沉曲起手指弹了一下照片,将照片掀开,露出后面的工程平面图,“听说原本打算把燃气、水电、通讯全都集成在一个大型的地下管道中,这样无论是布线、检修还是维护,包括之后的各类动土工程,都会方便很多。”
平面图上,贯穿全图的是一条蜿蜒狭长的通道,两侧分布着数个房间,是供检修和存放工具的节点,最尾端的房间上打了一个星号,示意那是昨夜囚禁简沉和霍无归的房间。
“按照图纸来看,地下室门外的走廊实际上才是管线经过的通道,我们被囚禁的其实是中央控制室。”霍无归紧盯着那张黑黢黢的照片,皱眉道,“市政那边说,这项工程还没来得及推广,就搁浅了。”
当初管线做了一半,技术就革新了,这项工程最终因为重重阻力,不了了之,线路还没进驻,设施也只能废弃。
“这个承包公司,麦克西姆斯。”简沉照着工程图纸上的承包公司搜索了一下,将手机递到霍无归面前,“很奇怪,为什么一家毫无海外背景的公司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二十年前注册,十几年前就已经倒闭的公司。”
“二十年前……”霍无归若有所思地指向平面图右下角的日期,“那时候冉焕兰还是个孩子,而且滨江和鱼唇湾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她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因为足够隐蔽?”简沉试探着问。
霍无归盯着平面图看了一会,扫过每间房和走廊的具体数据,突然脸色剧变,猛地从长椅上起身,呼吸一沉:“不对!我们好像忽略了什么!”
他说罢,站在空旷的天台中央,闭上眼,朝前方迈出一步。
长腿窄腰的男人站在六月的清澈日光下,步履却小得诡异,阳光透过霍无归阖上的眼睑,他更用力地试图将光线从意识中驱逐出去。
“太亮了……那里从来没有这么亮过……”霍无归自言自语地向前缓慢而平稳地走了几步。
当人类闭上眼的时候,由于无法通过视觉判断距离,左右脚会在不知不觉中迈出不同的步幅,导致方向偏离。
但奇怪的是,霍无归的每一步不偏不倚地走在直线上。
“霍队,你在做什么?”简沉疑惑地看着霍无归。
他已经从长椅向外走出了三五米的距离,又平直地拐了个弯,继续朝前走去。
再睁开眼时,面前是海沧雨后初霁湛蓝的天空,垂下头,地面上的行人来往穿梭,霍无归站在天台边缘,心跳却平静地近乎凝固。
他冷冷道:“3.6米,是从中控室尾端到门口的距离,一个十岁的孩子需要走6步。12米,是从中控室走到下一个维修节点的距离,需要走20步……”
“这也是,我刻在骨子里,哪怕死都不会忘记的距离。”
简沉仿佛大脑闪过电流般,快步朝霍无归走去,眼睑一阵猛烈跳动,手中紧攥那张工程图在:“我知道这家公司为什么叫那个名字了,Maximus,世界历史上第一个马戏团。”
“这个工程,是邵天高在背后承办的。”简沉忍不住发出一声讥讽的笑,“真是个自恋的名字。”
霍无归冷冷道:“那是我们被绑架的地方,也是邵天高葬送性命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小霍:约会,从盼望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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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回家
霍无归,你冷静一点。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
“你以为瞒着不说, 我们就不会发现吗?”
“我闭着眼睛都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你知道吗!”
……
王胜利办公室中没有开灯,暮色一点点笼罩了压抑的办公室。
桌上堆满案卷,王胜利坐在桌后, 面色凝重:“霍无归,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霍无归冷笑了一声, “十七年过去了, 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又被绑架到了同一个地方,换你, 你冷静得了吗?”
哪怕砖石老化变色, 建筑结构在海沧一次次的市政施工后被彻底打乱, 但只要闭上眼睛, 沿着管线构成的走廊走一遍, 记忆就好像被彻底唤醒一般。
“王局, 你知道吗,自从邵天高在凤临河边的小院暴露之后,我们就被转移到了地下。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阳光。”阳光随着暮色移动,霍无归的脸彻底浸没在黑暗中, “每天, 最恐惧的就是邵天高的点名——被点到名的那个, 要独自一个人, 穿过那条长廊, 走到另一头,邵天高的行刑室中。”
“您知道我在那里经历过什么。”霍无归嘴角勾出一个微笑,“我不过是想知道, 杀死我父母的人究竟在哪, 在做什么, 绑架我和简沉的人,生命最后一天里发生了什么。”
霍无归深邃黝黑的目光深处,燃起一簇无声的火。
“现在,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人就在面前,您却想将我和简沉踢出局?”霍无归挑眉,将整个人剖开展现在王胜利面前,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王局,我一直以为,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好警察,给所有受害者找回真相,也总有一天会给自己找回真相。”
太阳就要完全落山,王胜利沉默地坐在桌后,注视着满脸戾气的霍无归,许久后,他缓缓开口道:“并非我要为难你和简沉。”
王胜利满是皱纹的手伸向桌上那堆案卷。
纸张被翻得窸窣作响,他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精准地抽出一张纸,递到霍无归面前:“而是根据冉焕兰的最新供述和警方搜证结果,你和简沉都和本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情况核实,你们甚至可能被列为嫌疑人,懂吗?”
“不要以为你们昏迷的功夫里,警方什么都没做。”王胜利意味深长地瞥了霍无归一眼,“按规矩是不能给你看的,但目前省里的专案组还没有到海沧,回避原则还不算完全生效,看在叶队的面子上,我允许你在这里看完。”
霍无归诧异地接过王胜利手中的案卷。
这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冉焕兰的口供,主要提了几件事。”王胜利长驱直入,扔了几张照片过去,“第一,她提供了一把剃须刀片”
霍无归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图上那把生锈的剃须刀片——
下一秒,王胜利机举起照片,意味深长道:“虽然你和简沉始终都称,当年是邵烨逼迫简沉趁邵天高昏迷,用匕首刺杀邵天高,但事实上,当年的邵天高身上一共三处致命伤,由于尸体遭到焚烧,加上当年的技术不够先进,始终没能判断出最终致死的伤。”
“其中,割断颈动脉的凶器始终没有找到。”王胜利眯起眼睛,声音平缓,“眼熟吗?这就是那把凶器,上面只有你和简沉童年时期的指纹。”
霍无归喉头动了动,紧绷着嗓音道:“这只是揣测,而且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就需要依从回避原则,这不合规。”
“确实,如果只有这件事,那么你们还不会被排除在案件之外。”王胜利转过头,“但——简沉勾结林海森,教唆王念素吸毒,谋杀王伟雄呢?”
王胜利的办公室里,最后一丝夕阳彻底消失了。
霍无归站在全然的黑暗中,只有门缝里透出走廊上的微弱光线,他愣了片刻,才仿佛无法消化般又咀嚼了一遍王胜利说的话:“简沉,勾结林海森,教唆王念素吸毒,谋杀王伟雄?”
“根据冉焕兰的口供,被邵烨盗取的金佛,买家正是林海森,但邵烨却坐地起价,要求林海森带自己分一杯毒品的羹,否则金佛免谈。”王胜利闭上眼睛,艰涩地将下半句话吐出口,“彼时,还没有人知道光缅寺的金佛已经被邵烨偷天换日。”
林海森其人极为迷信。
今年是他的七十三岁大寿,他坚信自己七十三岁这年会有一场大劫,需要这尊金佛来化解,因此对金佛势在必得,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拿下——
除了将自己的地下商业王国拱手送人。
“冉焕兰说的?”霍无归的表情似乎没有王胜利想象中反应那么大,只是略有狐疑地反问,“她为什么能知道这些?一个罪犯的口供有什么可信度?”
王胜利将背靠进椅子里,仰头按了按眼睛,疲惫道:“冉焕兰明面上是邵烨和林海森之间的掮客,实际上则是邵烨一手扶持起来的。”
霍无归紧紧攥着手中的案卷,像是挣扎了一番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呢?”
伴随着呼吸,肺部的刀口隐隐作痛,那股疼痛似乎顺着神经缠绕着心脏,挥之不去地揪着心房。
手指的每一次收紧,都让肩胛的枪伤越发疼痛,而疼痛让人越发清醒。
“知道光缅寺安保部署和金佛押送计划的,除了被邵烨买通替换上去的曹振来,还有一个人——因为白血病而病退的前光缅寺安保处主任王伟雄。”
霍无归愣在原地,黑沉的瞳孔中空无一物,语气如同坠进深海的石头,沉重但毫无波澜:“您是说,简沉诱导王念素吸毒,利用王伟雄爱女如命,哄骗王伟雄说出光缅寺的安保部署,并给王伟雄服用了过量毒品?有证据吗,我不相信简沉会做出这种事。”
“我知道,以你和简沉现在的关系,你很难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王胜利艰难道,“但根据冉焕兰的供述,我们在华宫KTV的包厢中发现了简沉和王念素的指纹,并在简沉的住处发现了残余的毒品和几张写有剂量计算的草稿纸,经鉴定,是简沉本人的笔迹。”
案件到现在,已经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林海森回国重新开展地下商业版图,中间为他牵线搭桥的人,或许就是简沉。”
王胜利的一字一句落进昏暗的办公室里,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世界上,不会有人为了没有利益的事情大费周章。
冉焕兰将简沉和霍无归关进密室,看似是为了解决恨之入骨的弟弟,让痛恨的两个人自相残杀,可背后却隐藏着为邵烨铲除异己的目的。
“既然简沉和你现在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件案件又和你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胜利起身拍了拍霍无归的肩,“就委屈你忍一忍,案子先交给杜晓天来主导。”
霍无归眼底浮现出极为压抑、怀疑、隐忍和犹豫交织的情绪,许久后,他嘴角挑起一个凉薄的弧度:“如果冉焕兰所说的一切都能得到证实,我亲自把他送进监狱。”
林海森,两次将亲人从他身边夺走的人。
不管背后究竟还有什么阴谋,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林海森。
王胜利直直地盯着他:“专案组明天到海沧,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回家吧。”-
霍无归站在二十九楼电梯门前。
整个二十九楼,只有这一户人家。
玄关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屋内传来温暖的光线。
这是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屋里没有漆黑一片。
有一盏灯在等着自己,霍无归想着,默默打开了门。
“回来了?”简沉端着锅从厨房出来。
霍无归定定地站在门口,注视着沐浴在暖黄光线下的简沉——他披着极为柔和的暖光,眉目里有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松弛感,仿佛什么都不在思考,不过是安静地等待恋人回家而已。
“王局怎么说,为什么瞒着我们这件事?”简沉见霍无归一动不动,又问了一遍。
然而他还端着平底锅,霍无归鞋都没换,三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简沉手腕,将人抵在厨房的玻璃门上,毫不拖泥带水地撬开唇舌,在耳鬓厮磨间呢喃:“简沉……”
简沉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吓了一跳,嶙峋的脊背贴在冰冷玻璃上,下意识地轻轻扭了一下,错开头艰难道:“霍……阿叶,你突然发什么神经,问你王局怎么说……”
“小沉。”霍无归反复摩梭着简沉青筋凸起的手腕,将那只手拉高,按在头顶,更肆无忌惮地吻了上去,微凉的唇舌交缠,令简沉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不安地朝后缩去。
那个漫长的吻结束时,简沉眼眸微微氤氲雾气,低声问道:“阿叶,你怎么了,在王局那挨骂了?”
“小沉,你爱我吗。”霍无归没由来地发问。
简沉一怔,目光悄无声息地滑开,垂眸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已经说过了,爱。”
霍无归一言不发,抬手搂过简沉的腰。
下一秒,简沉双腿猛然腾空,被霍无归拦腰抱进主卧。
“霍无归!你疯了!你还有伤,你在做什么!”简沉一惊,连忙拍打霍无归手臂,“你还想不想要当警察了!枪伤养不好以后你这只手还要不要!”
“别说话,我这只手没用力。”霍无归伤痕累累但依旧精悍的身体将简沉整个人笼在灰色床单上,压抑住内心越发强烈的预感,“我按你说的跟王局说了,现在,你向我发誓,你爱我,绝不会轻易离开我。”
按简沉说的,霍无归在审讯时向故意冉焕兰送去暗示,而冉焕兰也正乐意有人替自己扛下一半的罪责,双方一拍即合。
而华宫KTV采集的指纹也不过是上次去现场时留下的。
“我发誓,我只是想混淆邵烨和林海森的视听。”简沉嗓音暧昧,轻喘了一口,“我爱你,绝不会轻易离开你。”
两个心跳声交织,如同鼓点般错落,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变得更快。
简沉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左手,勾住霍无归的后颈,微微仰头,尚存着余温的唇又一次吻上霍无归。
过了许久,简沉轻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积木
第四个嫌疑人。
明明是初夏, 天气最舒适的时候。
29楼的晚风带着远处湄沧江潮湿的朦胧水汽,空气中漂浮某种宁静惬意的氛围。
但卧室里的气温却好像燃烧起来一样,简沉感到神经末梢传来灼热的温度。
他仿佛被烫到了一样, 朝床头缩了缩,却没有挣开霍无归的桎梏, 只是眯着眼睛轻声道:“眼睛……”
霍无归的公寓配备了最顶级的人性化装修。
床头的阅读灯处在一个对常人来说舒适且助眠的亮度内, 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简沉,将他的脸照得柔和, 甚至融化了表层的某种面具, 让简沉难得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可惜, 哪怕是这种强度的灯光, 对简沉来说也是某种负担。
眼睛泛起朦胧水雾前, 霍无归抬手覆盖住简沉的眼睛, 欺身上前,紧贴着简沉,嗓音微哑:“我很想你。”
“只是去见了个王局,怎么就想我了?”简沉感觉和霍无归的距离近到哪怕是一个吐息都能相互交换的地步,神经下意识紧绷。
霍无归带着粗粝枪茧的指腹覆在简沉眼睑上, 唇落在简沉唇角的小痣上:“我一直很想你。”
整整十七年。
简沉透过霍无归的指缝, 浅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霍无归。
那张十七年前还带着稚气的脸, 不知怎么回事, 竟变得如此硬朗, 带着极有辨识度的深邃轮空,看起来威严而不可侵犯。
他很难想象,霍无归这样的人, 爱上一个人究竟会是怎样。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
“怎么了?”霍无归似乎察觉到简沉的神游, 犬齿在喉结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责罚,“和我接吻是一件很容易让你出神的事吗?”
简沉刚想反驳,却猝不及防被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揽住——
霍无归丝毫没有商量,近乎掠夺般撬开唇舌。
简沉忽然生出一种一切不受自己控制的不安感,手猛然收紧:“为什么非要是今天?”
“不为什么。”霍无归吻了吻简沉瘦得可怜的胸口,近乎虔诚地将耳朵贴在简沉右胸,心跳声如雷贯耳,如同和谐悠扬的交响乐中误入一匹受惊的马,兵荒马乱。
他听了一会,在片刻的沉默后才抬眼注视简沉,黑沉的眸子里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简沉问。
霍无归将试图朝后缩去的人拉回自己面前,抬头时唇角依旧带着一缕银亮:“怕如果不找什么将我们拴在一起,你会和十七年前一样,消失不见。”
……
“我爱你。”霍无归低声不断重复。
“霍无归……”简沉艰涩道,“我也……”
“小沉。”霍无归像是不准备听简沉的答复,猝不及防地又落下了一个吻,再次毫不羞耻地将爱这个字坦荡地诉诸于口,“我爱你,永远别离开我。”
简沉的那句“我也……”被彻底打断,最后两个字终于被吞回了喉间。
他眼底满是水雾,顺着脸颊滚落,抬起瘦削的胳膊遮住面孔道:“我答应你。”
霍无归附在简沉耳边粗喘道:“你最好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个瞬间,简沉从霍无归漆黑的双瞳中瞥见自己的模样,如同一团无根的火。
可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出奇得黑,黑得近乎冰冷。
简沉没有来地感到一阵寒冷。
明明是两个心密不可分,两具躯体最为靠近的时候,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此刻隔着最遥远的距离一样。
“停下吧……”简沉哀求道。
“停不下来了。”霍无归咬上简沉后颈,“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比如爱你。”
“答应我,永远不会欺骗我。”霍无归指腹摩挲着简沉脆弱的咽喉,指尖轻轻收紧。
“好……”
只是短短的一个字,简沉仿佛用尽了所有意志,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霍无归手上,又顺着指腹流进指缝。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个人正在离开我。”简沉想。
“霍无归……”他含糊地呢喃了一声。
一双温柔地手轻轻擦去额角的汗,轻声道:“睡吧,我一直在你身边。”
堕入梦境前,简沉最后瞥见的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他身上游走,眼神如同瞻仰艺术瑰宝般虔诚,又仿佛此生只有最后一面之缘般,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珍视-
“所以昨天你到底发什么疯。”简沉背对着落地窗,卷着被子,嗓音微微有些嘶哑,“你的伤没事吧?”
身上十分干爽,睡衣床具似乎都换了新的,简沉想,霍无归这人怕不是个劳碌命。
晨光洒落在新换的床单上,霍无归仰头吃了两颗消炎药,喝完水才开口:“这不叫发疯,这是谈恋爱的正常环节。你怎么醒了,饿了吗?”
作为某些代价,他的肋骨隐隐作痛,肺部的伤口在呼吸中传来轻微的刺痒。
简沉睡眼惺所地摇了摇头:“不饿,今天周几来着?”
他这么些年一直处在奇怪的平衡里,身体在绑架后落下了各式各样的问题,体质较常人更差,却又因为勤于锻炼,而忍耐力和抗性出奇得好。
这种奇怪的平衡最终导致了他此刻陷入了某种更难以言说的痛苦中——
虽然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格外清晰。
所有的画面,所有字字句句,全都历历在目……
他现在只想赶紧去上个班逃离一下。
“周二,你调休。”谁料霍无归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妄想,“早上魏主任给你打电话通知了,你睡得太死,我接的。”
“哦,谢——”话说到一半,简沉一脸惊愕地抬头,“你接的?!你怎么说的!”
霍无归注视着简沉,嘴角挑起一个笑容:“我说你太累了,睡着了。”
这显然是看穿了简沉的逃跑意图,连嘴角讥讽的弧度都毫不掩饰。
简沉绝望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以后还怎么面对魏叔!”
“你昨晚和我在书房看案卷,太累了。”霍无归补充了一句。
简沉扶额,缓缓道:“霍队,你下次又想说的话,可以一次性说完吗?”
他说着从被子里钻出来,半坐起身。
柔软的织物滑落,苍白的皮肤上带着星点痕迹,霍无归的动作突然顿住,目光垂落在简沉身上,嗓音微哑:“怎么起来了?”
“那边——”简沉朝床头指了指,“昨天给你准备了礼物,打开看一下。”
霍无归一愣,朝床头看去。
一个不大的纸盒静静放着,他伸手掂了掂,好奇道:“是什么?该不会是戒指吧?”
“我可买不起戒指。”简沉慢吞吞地挪了挪身体,又认命地躺了回去,“就回去路上看到的小东西而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落下,霍无归拆开包装纸,有些意外地看着手里的积木:“你不会是被王念素那个神秘同居男友启发的吧?”
他手里托着一颗积木拼成的立体爱心。
“知道霍队你只喜欢名表豪车。”简沉瞥了眼霍无归的表情,幽幽道,“我没你那么有钱,买不起对戒,这颗心不喜欢就还给我。”
“很喜欢。”霍无归将积木细细摩挲了一遍,郑重其事地将它放在床头,俯身吻了吻简沉的嘴角,“你再睡会,我出去买菜,给你做早餐。”
临走前,霍无归又回头看了眼那颗对于两个接近三十岁的成年人来说多少有些幼稚的鲜红爱心。
一点孩童般的把戏,却将他惴惴不安的心塞回了胸腔内。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整整十七年,简沉依旧是那个青涩稚嫩的孩童。
他又一字一句说了一遍,沐浴在晨光中的眉梢微微上扬:“简沉,我很喜欢你的心。”
确认了霍无归的表情,简沉无声地松弛下来,缩回被子里,闷声道:“我不是很饿,但有点困,你可以顺路去警局,中午再说。”
“等我。”霍无归轻吻了一下简沉嘴角,“早餐已经做好了,海参粥,我给你端过来,吃点再睡。”-
“王局,我还是希望由我来负责这个案件。”
北桥分局,局长办公室,霍无归站在明媚日光中,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平和温柔。
王胜利还以为昨天那一出已经把霍无归劝回去了,没想到这犟驴睡了一夜居然还越挫越勇,皱眉道:“你早上来办公室忙了一上午,就想来跟我说这个?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去好好养伤,这个案子杜晓天负责。”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舍近求远。”霍无归将一摞材料递到王胜利面前,“我才是处理这个案子的最佳选择吧?”
“十七年前,我曾直面过邵烨和邵天高……还有简沉。”霍无归半闭上眼,昨晚那个被自己反复注视,深深刻进脑海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我是最熟悉他们的人。”
“五年前,整个海沧近二十年最大的走私案,是我带队在边境跟了整整三个月。”
“四年前我开始追踪易先生,直到去年将他抓捕归案,整整四年,每一个线人都是我亲自联络的。”
“我在北桥这么多年,抓过的毒贩和走私犯数不胜数,林海森的下线也包括在内。”
霍无归将花了一上午整理的陈年案卷一一翻开:“王局,我并非想为任何人开脱才想接受这个案件,而是——”
“整个海沧,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案件的三名嫌疑人。”
他字字句句全都发自肺腑,说罢抬起头,等待着王胜利的答复。
然而,许久之后,王胜利看了一眼手机,终于开口——
霍无归眉眼微压,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胜利说:“不好意思,刚刚得到消息,你可能需要去市局接受调查。”
“物证人员在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的积木模型内部,发现了一枚你的指纹。”王胜利将手机倒转,递到霍无归眼前。
霍无归瞳孔骤然紧缩——
一块红色积木跃入眼帘。
作者有话说:
小霍:还来得及让小沉把海参粥吐出来吗,白喂了。
第95章 还你
“那颗心,我不要了,还给你。”
“我不知道我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霍无归眼神落在管弘深身上, 一字一句道。
“那你怎么解释这块积木!”市局的审讯室里,上头的一位中年领导领着物证袋,疾言厉色, “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的模型里,怎么会藏着一块有你指纹的积木!”
霍无归不耐烦地抬眼, 扫过那块积木, 目光停留了一会,瞳孔几不可查地缩紧, 用舌尖顶了顶犬齿。
随后, 他看向那名迫不及待开口的领导:“我说过了, 我不知道我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你们觉得我有问题, 大可以去查, 而不是在这里审问我。”
“龚局,你先去监控室等我消息吧,这里我来审。”管弘深面色和缓,语气听起来不徐不疾,转向霍无归道:“别紧张, 我们现在只是找你问话, 不是正经审讯, 你不要觉得我们是在针对你。”
“如果非要问我, 那我只能说或许是办案过程中不小心碰到的, 也或许是回局里查看物证的时候碰到了。”霍无归微微后仰,索性左脚伸展,右脚搭在大腿上, 昂贵的手工牛皮底在审讯室里漫不经心地轻点, 以一种极为傲慢的姿态回答, “领导们如果想要指控我什么,至少应该拿出更为有利的证据吧?”
霍无归这幅态度彻底惊到了单向镜后的一众领导——
整个海沧,所有年轻干警中,近年来最被看好、行为最为端正,能够将行为规范条例倒背如流,从未行差踏错的霍无归,怎么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突然变得判若两人?
“不应该啊……席知是海沧数一数二的慈善商人了……”
“确实,这么多年下来,生意想做大,多多少少是要沾点黑,也就席家,不仅清清白白,而且对市里的工作一等一的支持,就连宝贝儿子都舍得送去一线。”
“要是真想涉黑,席知也没必要让儿子去一线吧,这几年霍无归这孩子出生入死也不少回了,先进都拿了好几次。”
讨论来讨论去,不知道谁开口说了句,揭开了所有人犹豫背后的潜台词:“或许,席知只是装得比任何人都好呢?”
“发现积木是小事,但值得注意的恰恰是霍无归背后的庞大资本,他只是被领养的,随时可能被当成弃子,但如果席知和毒贩搭上了线,那可就棘手了。”
这才是刚刚那些欲言又止背后,真正隐藏的惊涛骇浪——
一旦真的确定,霍无归的背后,存在席知的指使和参与,那么整个海沧都将引起一阵巨大震动。
海沧市局、北桥分局每年,乃至海沧每年的大量慈善公益项目,都有席知的参与。
换句话说,席知与整个海沧的警界息息相关。
另一个声音打断人群的窃窃私语,怒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霍无归是烈士遗孤!我知道,叶粟死了二十九年,这里的大部分人二十九年前还没进北桥分局,很多事情已经快没人记得了,但我不信他的儿子会走上歧路!”
“遗孤怎么了!霍无归是个遗腹子,忠烈又不是刻在遗传基因里的!”立刻有人反驳道。
几个领导几乎要争执起来的时候,审讯室里的管弘深始终一脸镇定,平静地望向霍无归:“证据总会找到的,只要你真的没做过,我们一定还你清白,但现在,你被停职了,这个处理你应该可以接受吧?没异议的话就回去等消息吧。”
末了,管弘深补充了一句:“当年,我还在北桥分局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是我,我不会允许你留在北桥分局。”
只可惜七年前,霍无归公大毕业的时候,北桥分局能下最后决策的人还不是管弘深。
“为什么。”霍无归同样波澜不惊地勾起嘴角,没有顺着管弘深的话起身离开,而是接下去问道,“你害怕我发现你的秘密?”
话音落下,单向镜后的所有眼睛全都注视着两人。
霍无归的话语仿佛打破了某种平静。
不论是单纯好奇,还是打算趁虚而入,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霍无归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怕我质问你,十七年前,你到底为什么不出警。”霍无归的目光穿过管弘深,望向一片虚无的单向玻璃,声音里夹杂讽刺与压抑十七年的愤怒,“你怕玻璃背后那些人知道,你这个副局长,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爬上来的!”
一瞬间,整个监控室乱作一团。
毕竟都是年过半百、混了多年官场的老人精了,所有人都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在心中盘算起了各自的心思。
如果管弘深被霍无归从这个位置上撸了下来,那么必然会引起新的一轮明争暗斗……
霍无归此时此刻,明知道背后有如此多的领导,却如此光明正大说出这些,恐怕正是在暗示自己掌握了一些足够剥掉管弘深一身警服的线索,以此来寻求庇护。
可谁也摸不清霍无归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东西,算不出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底气庇护霍无归,这件事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一时间,监控室里的气压急剧下降,陷入一片死寂。
审讯室内,管弘深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冷冷开口:“我不允许你留在警队的原因,就是这个——整整十七年,或者说二十九年,你始终活在叶队和文君过世的阴影下,活在那场绑架里。”
“你进北桥分局,始终怀着自己的目的。而警队需要的,是真正的无私。”管弘深叹了口气,眼中透出沧桑但坚定的审视,“你永远没办法真正成为一名警察。”
“像你一样,接到报案却故意不出警,非要等到嫌疑人实施犯罪才出警,就算好警察了吗?”霍无归一向冷峻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有意义吗,大公无私能换回我的父母吗,能让时间回到绑架开始之前吗?”
管弘深抚了抚眼镜,曲起指节敲响桌面:“我们在说碧水山庄的积木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如果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想说的,可以先行离开了,调查期间你不能离开海沧,明白吗?”
“放心,我没做过的事,就是没有,你们不会查到任何线索。”说罢,霍无归迈开长腿,径直起身走向审讯室门口。
监控室里,一众领导沉默地交换着目光。
今天,这个监控室里,站着大半个海沧高层的领导,这中间,不知道有对霍无归提到的那些事感兴趣。
“霍无归。”管弘深沧桑但威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认我这个老领导的话,陪我去天台抽根烟。”-
“霍无归——”天台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
凌乱的黑发跃入眼帘,霍无归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简沉,眼神紧:“你怎么来了?”
他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
身旁是正在吞云吐雾的管弘深。
简沉盯着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脑海中猛然浮现昨晚它们在自己皮肤上划过的画面,喉结动了动,好几秒后才缓缓开口:“我等你带午饭回来,等了好久没等到,电话也打不通,就去北桥找你,结果杜晓天说你来市局了,市局的人又说你和我爸在天台……”
简沉犹豫地看着霍无归,天台上微风刮过,将他身上那件宽松的T恤吹动,露出领口遮掩下大片带着斑驳痕迹的皮肤。
管弘深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简沉,锐利的眼神又扫向霍无归,似乎含着责备之意,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听说……你被停职了。”最终,还是简沉开口打破了沉默。
霍无归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抬眼用极为冷漠的神情,仿佛看陌生人般看着简沉,冷不丁发问:“简沉,你送我的那颗心呢?”
那个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悲悯。
简沉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安,他猛然想起昨晚自己心中那个微妙的预感——
他总觉得,那个最为亲近的时刻,霍无归却正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离别。
“我放在床头了。”简沉小心翼翼地回答,“怎么了?你怕我又收回去不给你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还不断瞟向管弘深,思考着一会到底该怎么跟管弘深解释……
总不能说,你儿子和你前下属,趁你不注意,短短半个多月,就搞到一起去了吧。
“你们年轻人聊,大中午的太晒了,我去里面等你们。”好在管弘深十分识趣地主动给简沉和霍无归留下了空间,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你确定,一块积木都没有丢吗?”霍无归微笑着看向简沉,“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很担心它。”
简沉不知道霍无归究竟在问什么,眼底带着犹豫问道:“你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今天上午,痕检发现,碧水山庄17栋1808室内的千年隼模型,拆解开后,内部的一块红色积木上,有我的指纹。”霍无归仰起头,明镜般的漆黑眼眸仿佛要看透简沉。
霍无归最近一直忙着处理案件,四处奔波,根本没有时间碰积木这种东西。
唯一碰过的,就是简沉送他的那颗心。
午间的风带着温热,霍无归在沉默中再次开口:“简沉,你送我的心,真的完整吗?”
那究竟是一颗完整的心,还是已经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块。
霎时间,简沉心脏停了一拍,他微微抽动,闭上眼,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这是第一次,将一颗真心完整托付给某人。
他嘴上说着害怕霍无归嫌弃那颗积木拼成的红心,说着是路上随便买的。
但那不过是难以启齿的羞耻心作祟罢了。
“我还以为,你会明白,那颗心意味着什么。”简沉苦涩地垂下头,想从口袋里摸烟盒,手却颤抖得厉害,摸了几次后才终于伸进口袋——摸了个空。
他在空荡荡的口袋里不死心地搜罗了一圈,才想起,霍无归不抽烟,他们每日几乎形影不离之后,自己身上也早就没有烟了。
霍无归抬手,举起手中那根烟——
简沉下意识以为,霍无归是打算递给自己,谁知他衔着那根烟,深吸一口气,将烟点燃了。
“是谁让你栽赃我的,管弘深,还是林海森?”霍无归的唇很薄,平日里总给一人过分锐利、不近人情的冰冷感觉,但开合间烟雾似乎柔和了那份过度锋利的锐气。
这是简沉第一次看见霍无归抽烟的样子。
成熟男人腰细腿长,站在天台上,沐浴着日光,深邃的五官在阳光下被投射出清晰的轮空,夹着烟的手指修长,一切都恰到好处,那副样子实在太过性感。
如果是昨晚看见这幅画面,我一定让他为所欲为,死在床上都心甘情愿。
简沉心想。
可惜现在,他只能干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把一颗心……送给你。”
我的真心,简沉在心中默默道。
“……”霍无归神色里露出几分不耐烦,意兴阑珊地吐出一缕烟,“简沉,我爱你,到此为止吧。”
那是霍无归一贯的坦荡,从不为任何直白的爱情而感到羞耻,连到此为止都说得干脆利落。
他说罢将烟头在水泥上碾灭,丢进纸杯里,随手将纸杯捏成一团,拔腿离开。
就在这时,管弘深推开天台的门,遗憾地看向霍无归:“不好意思,你恐怕暂时不能离开了,我们接到最新消息,碧水山庄的洗衣机里,有一件被清洗过但没有及时晾晒的衣物,痕检用了数日,刚刚还原出了部分尚未被破坏的DNA——是你的。”
一张照片递到霍无归眼前。
他猛然停下脚步,回头死死盯着简沉:“积木是你送我的,这件衣服,今早还在我的衣柜里,唯一能碰到的人,是你。”
“管弘深负责把我困在市局,你负责制造伪证,让我背上内鬼的锅,这一步算得真好。”霍无归甚至懒得叫管弘深一声管局。
他随手将捏成一团的纸杯朝后抛去,大笑着拍了拍手,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这七年刑警生涯,这所谓的正义,究竟有什么意义?”
正午的阳光极为耀眼,简沉迎着光朝霍无归看去,眼眶中满是泪水,却很难分辨那究竟源于强光的刺激还是其他的原因。
霍无归就站在那无处可藏的阳光下,脸上却看不清神情。
明明一个晚上之前他们尚在耳鬓厮磨间交换真心,此刻却急转直下,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正义没有救回我的父母,没有给我等待十七年的真相,自始至终,我都被你们父子耍得团团转。”霍无归微笑道,“那这正义,我不要也罢——”
他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黑洞洞地枪口对准简沉。
“小沉!”管弘深大喝一声,朝着简沉飞扑过去。
——子弹没入管弘深胸口。
霍无归反手撑住栏杆,从四楼一跃而下。
鲜血从管弘深胸口绽开一朵蜿蜒的血花。
楼下,运送食堂蔬菜的货车刚刚进了市局院子,闸门正在缓缓关闭,一辆警用摩托擦着最后一道缝隙,瞬间蹿出市局。
警笛声刺痛耳膜,简沉一个箭步冲向管弘深,视网膜被烈日灼烧得生疼,眼底只剩下霍无归最后的口型:
“那颗心,我不要了,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
小霍啊,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哄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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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通报
我发誓一定会将霍无归带回来。
“爸!”
鲜血在地上蔓延, 简沉朝着楼下的方向看了一眼,迅速转身跑向管弘深,膝盖重重跪在地上, 沾了满地尘土,飞速将管弘深放直, 打算开始急救。
“咳——”管弘深平躺在地, 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带着粗重的呼吸音道, “在局里……叫我管局!嫌疑人逃逸, 你不去追, 在这里做什么!”
简沉一愣, 满脸惊愕, 手足无措道:“可是您中枪了!管局……”
“还不快去追霍无归!除了你, 谁都不可能追他回头!”血咕咕流淌,管弘深的喘息越发急促,紧紧攥住简沉的手,声嘶力竭地催促,“快去!”
说罢, 管弘深轻叹一口气, 拉着简沉的手悄然滑落。
刹那间, 血液猛地窜上简沉头顶, 大脑一阵轰鸣。
“快送管局去医院!”天台门被人一脚踹开, 市局几个年轻力壮的刑警带着法医冲上天台,一把推开简沉,“不要在这里碍事!”
“这是我爸!”简沉抬起头, 朝着几人怒吼。
然而对方只是投去一个意有所指的目光:“刚刚天台上, 除了管局和霍无归就是你, 你以为在管局苏醒或者抓回霍无归之前,你就可以洗清嫌疑吗?”
那最后几个字已经近乎是咆哮。
简沉一愣,鞠了一躬,低哑道:“管局就交给你们了,谢谢。”
警笛刺耳地响起,很快朝着医院方向远去。
简沉站在天台,看了几秒消失在视野里的警车,朝楼下走去。
整个海沧公安系统一片混乱,几乎整个城市的警备力量都在瞬息之间被调动起来。
“指挥中心报告市局,目标人物北桥分局刑侦队长霍无归,在开枪射伤海沧市局副局长管弘深后,驾驶牌号为海AD698的警用摩托逃窜,车辆在永和路隧道内失去踪迹。”
“砰!”市局局长龚建义狠狠锤了一下办公桌,“霍无归这小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什么都不知情,掉头就射伤自己的师父!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混乱中,图侦的刑警破口大骂:“艹!永和路电缆被市政挖断了,隧道里监控断联!霍无归抓住了断联的空档,彻底失踪了!”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一刻也不停的电话和来回奔走的脚步,市局几乎所有领导全部集中在一起,龚建义盯着霍无归消失前的监控,满脸表情凝重:“霍无归对整个海沧,可以说是太熟悉了。”
“他只是北桥分局的,怎么会熟整个海沧,永和路也不在北桥辖区内吧?”有领导忍不住小声提问。
“因为他几乎所有案件,只要有时间,都会亲自出外勤。”简沉敲了敲虚掩的门,低声开口。
有领导看着突然冒出的简沉一怔,不悦地皱眉:“你是哪位?领导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我是管弘深的养子,也是目前最可能将霍无归劝回来的人。”简沉杵在办公室里,假装没听懂对方的画外音,低声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清楚霍无归在想什么。”
龚建义反复播放着监控画面,许久后终于长叹一口气:“霍无归在北桥,是出了名的亲力亲为,像永和路隧道今天因为市政挖断电缆,导致监控信号中断,霍无归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伙计,有多久没有接触基层了?”
几名市局领导纷纷尴尬地低下头,顾左右而言他:“那也只是几百米的隧道而已……隧道口不还是有监控的吗?”
“永和路隧道内有无数个通风管道,霍无归如果在隧道内更换衣服,潜入通风管道,以他对海沧的熟悉程度,哪怕只是那几百米的长度,也足够让霍无归如同泥牛入海,再也别想找到踪迹。”简沉现下已经无暇顾及自己平日那副温驯的面具,丝毫没有给老领导们留面子的想法,直白道。
龚建义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老同事们的肩膀,“加油找吧。”
“我发誓一定会将霍无归带回来。”简沉抬起头,注视整个办公室里那一圈或疲惫或尴尬的面孔,“各位领导,我先告辞了。”-
十五分钟前,北桥看守所。
整个海沧被霍无归一颗子弹搅乱了所有平静,闹得沸反盈天,唯独看守所里异常平静。
“霍队?您怎么来了?”名牌上写着林骆伟的看守所干警一抬头,先看见一身笔挺警服,来人长腿交叉,倚着墙,目光再上移,竟是霍无归的脸,“您今天怎么还穿警服了?平时不都是便服吗?”
霍无归漫不经心地给看干警递了一盒烟:“小林,前两天给你们这送来那个女的,冉焕兰,态度怎么样?”
看守所的林骆伟,霍无归公大时期的师弟。
或者说,整个海沧公安系统里,有无数霍无归的师弟师妹,有无数年轻一辈是看着霍无归当年的背影走到今天的。
“可别说了,一进去把排头给打了一顿,专挑看不出毛病但伤不容易好不断地方揍,我们这凶狠歹毒的女犯人见得多了,但长这么乖巧还手段这么阴的,头回见。”小干警一听见冉焕兰这个名字,立刻来了劲,点上烟抱怨起来。
说了几句还不够,像是值班值累了,好不容易见到个霍无归,林骆伟喋喋不休地吐槽:“还有,这个冉焕兰到底是什么抢手货?南城、旧市、六港,好几个区都来要提讯,禁毒扫黄检察院法院国安,全都在排队,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大事啊?”
“小林,不该问的别问。”霍无归瞥了林骆伟一眼,冷冷道,“我来提解冉焕兰去现场指认罪证,去办登记吧。”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上位者的镇定,眼神微微施压,林骆伟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点头道歉:“霍队,不好意思,是我多嘴,来吧,登记一下,我带你过去。”
登记表被递到霍无归眼前。
霍无归面不改色地提笔,飞快填好了内容,林骆伟立刻收好表,揣着钥匙给霍无归带路:“不过您做好心理准备,这个冉焕兰态度真的很强硬,恐怕带回去了也审不出多少话来。”
他说着,手已经掏出钥匙,打算开通往监区的铁门了。
“小林,你来看守所几年了?”霍无归冷不丁发问。
面前是狭长的走廊,一道铁闸门之隔,外面是自由,里面是等待最终审判的犯人。
林骆伟放在门锁上的手顿了顿,心算了一下:“四年多了,快五年。”
“提讯需要有看守所公章的提票,不少于两名提讯人员,否则不得提讯,不记得了?”霍无归一字一句严肃道,“我不希望以后在系统内通报批评里看见你的名字。”
“艹……忘了!”林骆伟一拍脑门,心中暗道糟糕,“师兄对不起!我好久没见你了,还听说你前阵子受了伤,有点得意忘形了!”
霍无归站在铁门后,光影穿过铁闸,将光线分割出清晰的纹路,他一只眼睛落在光线中,另一只眼睛隐没在黑暗中,似笑非笑道:“你在公大的时候做事就粗心大意,我听说你今年就要升了,做事要多注意知道吗?”
“谢谢师兄!”林骆伟满是感激地看着霍无归,仿佛回忆起了多年前在公大时,追在霍无归背后的时光,眼里有几分动容,“多亏了师兄,我当年差点就想放弃了,还好一路追随你的脚步,才走到了今天,师兄,晚上下班了有空吗,师兄弟一场,咱们好久没见了,请你吃顿饭?”
“再说吧。”霍无归镇定自若地看着林骆伟收好提票,一路毫无意外地完成了提解。
离开看守所大门的时候,林骆伟还十分贴心地为霍无归开了门,朝霍无归招手告别:“记得啊,下班跟我说,我请你吃饭!”
“哟,小林?跟谁告别呢,这么热乎,女朋友吗?”正打算来接班的同事路过门口,摇下车窗,回头看了眼刚刚发动的车,“迈巴赫?你傍富婆了?富婆还要你请客的吗?”
林骆伟嫌弃地瞥了人一眼:“什么富婆啊,那是来提人的,人家私车自费当警车,谁让人是海沧最年轻的队长,我公大的师兄呢,我们当初一个社团的,他对我可好了,他爸是……”
“等——你说的人,不会是北桥的霍无归吧?”旁边的人越听脸色越不对,当机立断大吼道,“上车!追!林骆伟我跟你说,你犯大错了你知道吗!快!”
“怎么了?”林骆伟一头雾水地上车,还没坐稳,车已经一脚油门踩到底,飞了出去。
“你个傻哔!!!!!你不知道市局发协查通告了吗!!霍无归打伤了市局副局长管弘深,从市局跑了!”开车的人死死抓住方向盘,气急败坏道,“今天追不到霍无归,全系统通报批评你就给我等着吧!你糊涂啊!”
林骆伟表情彻底呆滞,结结巴巴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没看到消息啊?”
“市局怕丢人,只发给了所有分局和派出所,还没公开,要不是我老婆是市局的,我也不知道这事。”
驾驶座上的话音刚落,电台内就传来了急促的呼叫声:“我是北桥分局简沉,请问霍无归是否来过看守所……”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无归在想些什么。
霍无归绝不是意气用事而一时冲动,他也不可能真心投诚,他要的向来只是真相。
那么,霍无归哪都不可能去,只会去找林海森或邵烨中的一个,而想实现这个目的,他必然需要一个掮客,给他和犯罪组织之间牵线搭桥——
冉焕兰,恰好就是一名掮客。
如果霍无归逃亡前要去什么地方,那绝对是关押冉焕兰的看守所。
电台里,传来一个欲哭无泪的声音,林骆伟绝望道:“来过,刚走,已经上临海高架了,我们正在追。”
“我一分钟到,你们千万别跟丢!”简沉拧动机车油门,面色凝重。
几秒前,他刚刚经过临海高架,机车已经骑上旁边岔路,来不及变道。
咬了咬牙,简沉当机立断,调转车头——
“嘟嘟嘟嘟嘟!”一连串来不及反应的车看着面前的机车原地掉头,车轮扬起一阵青烟,面对面穿过极速行驶的车流,径直朝高架上冲去。
高速行驶的车辆随时都可能变成致命利器,简沉心跳急剧加速,身旁刹车声此起彼伏。
生死边缘的十几秒后,机车终于跃上高架,钢铁巨兽咆哮着加速,汇入车流。
“霍无归!”简沉一手将油门拧死,随后打开头盔风镜,眼神凌厉,一手扒住迈巴赫的后视镜,在风中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大喊,“快停车!跟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作者有话说:
霍无归:我不希望在系统内通报批评里看见你的名字。
小林警官:师兄弟一场,好久不见,请你吃顿饭?
霍无归:师兄弟一场,好久不见,送你一个全系统通报批评吧。
第97章 北桥
“可你怎么又第二次不见了。”
“回家?”霍无归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发笑的事, “回去等着被继续栽赃陷害,然后被送进监狱吗?”
简沉骑着警用摩托,紧跟在霍无归车边, 浅琥珀色的眼珠穿过玻璃,注视着霍无归:“跟我回去, 管局的伤不在要害, 你……”
他犹豫半晌,声音最终被吞进风中:“我们还有回头的机会。”
如果他猜得没错, 那管弘深的伤到底在不在要害, 霍无归应该比他更清楚。
漆黑的迈巴赫平稳地疾驰, 在霍无归手下几乎被开出赛车的架势, 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间隙穿过车流, 强劲的马力瞬间将距离拉开。
一辆大卡车从后方驶出, 霍无归余光瞥了眼简沉,冷静地转动方向盘——
在大卡车即将通过的刹那间,霍无归猛然变道,然而身后的警用摩托像是不要命般擦着大卡车车头,在公路上抛出一道极长的轮胎印。
后方一阵震耳欲聋的鸣笛, 简沉大半个身子都倾斜得近乎贴近地面, 在卡车经过前的最后一秒, 穿越车道。
短短几秒时间里, 两辆车一前一后, 猛然提速,硬生生靠着刻进本能中的熟练,在生死时速中穿越了一辆重型卡车, 整个高速乱作一团。
一阵混乱过后, 摩托继续和迈巴赫并肩而行, 身旁紧挨着那辆装满钢筋的卡车。
简沉握着把手的手骨节青白,尚未痊愈的皮肤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崩裂。
霍无归嘴角抿着,目视前方,迈巴赫悄无声息地让开一个身位。
“下个路口有急转弯,只要你把简沉逼进内弯——”副驾驶上的女人望向窗外,露出一个冷笑,“就可以摆脱他的胡搅蛮缠了。”
一旦被夹在弯道和霍无归的车身之间,简沉控制不好平衡,也没有施展的余地,随时可能翻车。
临海高架连接了海沧与临市,依着江岸而建,大部分路段都靠着十几甚至几十米高的落差,凌驾在崇山峻岭、戈壁滩涂之上。
如果翻出车道,唯一的结果就是车毁人亡。
“冉焕兰,我把你带出来,是让你带我去见邵烨,而不是让你对我的行为发号施令。”霍无归嗓音中压着森冷的威胁,“再多说一句,我随时可以赶你下去。”
背后警车不断跟上,冉焕兰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你现在停车,那我和你说不定还能有幸进同一家看守所,我反正是从看守所里出来的,就当一日游好了。”
说话的功夫,车里已经远离市区,驶入崇山,擎天的高架深扎江流之中,江水上方铺设出一条宽阔公路。
耳机里传来王胜利的声音:“交警那边部署好了,下一路段车辆已经疏散,设置好了路卡,马上是进魏县的岔口,你直接下车,不用管霍无归,他应该是在朝临市的方向开。”
前方车辆渐少,看来是交警的疏导已经起了作用。
霍无归的迈巴赫和前车空出了一个几个车身的距离,简沉将油门转到底——
岔路口被远远甩在身后,简沉调转车头,整个车身猛然向前冲去,以后轮为轴甩了一整圈,径直挡在霍无归面前,前轮相对,四目相交。
“简沉!”
“简沉你在做什么!”
“小沉!”
耳机里声音顿时焦急嘈杂起来。
青年平淡温和的眉眼迎着凌风露出决然的眼神,那身懒散温驯瞬间烟消云散,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倾泻而出,简沉身上散发出某种凌冽与果决。
“……”霍无归目光微怔地望向对面那双包含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这样的简沉,他也曾见过一次。
八年前公大新生格斗比赛上,那个尚存希望与热血的青年,咬着牙,带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站在擂台上,站到最后,却没有站上领奖台。
那年的简沉,也曾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尚未将灵魂藏进眼底黑暗旋涡的背后。
“刺啦——”迈巴赫在一瞬间刹车,靠着优越的制动能力稳稳停在简沉面前,两辆车的车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霍无归紧握着方向盘,冷着脸摇下车窗:“简沉,你不要命了是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过这条命!”漫天警笛、喇叭声中,简沉大半个脑袋被埋在头盔中,露在外面的眼眶泛着一圈红,“从来就没有!”
霍无归脱口而出:“简沉!”
“我早就准备好下地狱了。”简沉瞳孔中满是被烈风吹出的泪,声线颤抖,“只是那条路真的很长,我一直在走,没想到半路遇见了你,后来……天亮了,可你……”
下一秒,枪声打断简沉的话。
“砰!”
“砰!”
两颗子弹射入防弹玻璃。
冉焕兰握着枪的手正在颤抖——
霍无归的指节正死死握住枪管,就在不到半秒前,硬生生调压下了她的枪口。
“你不知道这玻璃防弹吗?”霍无归勾着唇冷笑一声,从冉焕兰手中轻而易举地拿下枪,手伸出窗口。
“砰!”
子弹射入简沉前胎,摩托瞬间失去平衡,迈巴赫平稳地转向,疾驰而去。
简沉眼眶血红地站在原地,嗓音嘶哑地低声道:“可你怎么又第二次不告而别!”
“简沉,你没有资格说我,你在暗地里盘算些什么,你比我清楚。”霍无归的声音随着风声灌入耳内,尾音逐渐远去,“简沉,先打算不告而别的人是你!”
远处传来冲卡的声音,混乱中,简沉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翌日,北桥分局。
“协查通告已经发到临市……”杜晓天阴沉着脸走进办公室,将通告贴在白板上,“昨天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北桥分局刑侦支队……前队长霍无归……持枪击伤市局副局长管弘深,冲卡逃逸。”
话语到嘴边,杜晓天犹豫再三,虽然竭力保持平静,但最终那个险些没能吐出口的“前”还是暴露了他的无力。
没有人抬头。
整个分局和往日相比变得格外安静,除了偶尔有几个人因为工作不得不开口以外,上上下下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往日总会找人问这问那的杨俭垂着头坐在办公桌前沉默不语。
时不时喊着饿到处找食物的赵襄面前连杯水都没有。
“听说了没?”门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响起,似乎刻意没有收起音量,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能让办公室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听我市局的朋友说,霍队,噢不,前——霍队,在市局喊,是简沉陷害的他。”
“嚯?那这可就有意思了,谁不知道这俩人最近形影不离,怎么还能玩这出呢?”说话的人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声音拖得更长了。
一队办公室里,所有人鸦雀无声。
杜晓天脸色铁青,放在白板上的手刚写了个霍字,又停住了,握着白板笔的手却没有放下,咬着牙站在门口。
一门之隔的走廊上,声音还在继续:“要么是霍无归当真大逆不道,连面对老管局都扣得下去板机,要么就是简沉,背后玩了一出阴招,连咱们海沧警界的紫薇星都不放在眼里。”
另一个声音似笑非笑地附和道:“可不是吗,可惜我们谁都不知道真相,你说是不是?简法医?”
办公室里,杜晓天听见这三个字,脸色猛然一变,放在白板上的手顿时垂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朝着门边走了一步。
一个清冷但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冷淡道:“我不知道,无可奉告。”
简沉的背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谁知道是不是他故意栽赃陷害霍无归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抓邵烨的时候,那人不也是从简沉病房消失的。”
“可不是吗,我之前就听说了,简沉本来是公大的,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退学了。”
“我还听说,昨天霍无归还在市局质问管局,说是管局当年有些事也说不清。”
“我怎么听说的版本和你们的不太一样,你们在说悬疑剧,我这听说的可是个狗血爱情剧?”
……
各种各样的声音近乎似乎忌惮,甚至可以算作是故意的,在简沉面前喋喋不休。
办公室里,刑警一队的每个人都低垂着头,攥紧了手,门外却始终没有简沉的声音。
“咔哒——”不知道这阵令人窒息的尴尬持续了多久,办公室的门终于被人转动了把手。
简沉打开门的瞬间,外面的声音顿时涌了进来。
看见一队的一张张面孔,外面的讨论声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发肆无忌惮,甚至有人笑着问:“喂,简沉,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长这么大了还爱告状是什么感觉?”
“别胡说,谁知道是不是他举报的呢,万等会一队要是把咱简法医揍一顿,他这身板不得又送回去住院?”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说话的人是二队出了名的和事老。
平日里有事没事经常到处串门,和一队的关系一向不错。
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很清楚,所有的变故不过只是因为一个人——
霍无归。
霍无归不在,没有了队长撑腰。
或者说霍无归成了嫌疑人,一向被霍无归死死压住的人仿佛苍蝇般闻着味就来了。
过去,是霍无归抢完了北桥分局所有风头,也压住了所有同期上升的希望。
他实在太过优秀,优秀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
“够了!”杜晓天狠狠踹拍了一下无辜的白板,“一队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都给我把嘴放干净点,再让我听见你们编排议论简沉,就算霍无归不在,一队还有我,还有所有队员。”
赵襄霍然起身,冲着门外喊道:“如果霍队真的犯罪了,我们一定亲手将他抓回来,如果霍队没有,我们也一定还他清白,谁举报的,怎么举报的,关你没什么事!不要欺负我们简法医脾气好!”
“就是!等霍队回来,有你们受的!”杨俭跟着嘟囔了一句,“让他知道你们欺负简法医——”
“知道又怎么了?”门外的人立刻反唇相讥,“你还真以为他朝着管弘深开了一枪都能回北桥分局不成?”
杨俭一愣,还没来及说话,杜晓天踹了一脚门,将简沉拉进门里,看着杨俭和赵襄骂道:“你们俩有没有脑子,和这些人怄什么气,干活!”
门哐当一声合上,外面的人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散去了。
简沉有些愣神地看向办公室里的一群人。
他原本以为……出了这件事,不管自己怎么解释,恐怕都会被北桥分局的众人看做叛徒了,毕竟,是霍无归亲口说自己陷害他的……
杜晓天见简沉杵在原地,上前拍了拍简沉,安慰道:“简法医,没事吧,外面那些人说的你别放在心上,整个一队所有人都相信你不可能陷害霍队。”
“对不起。”简沉面无表情地看着杜晓天,“你们不用为我说话,这些事,不管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的。不过对大家,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有陷害霍无归。”
“该我们道歉才对,害得你被这些人议论,简法医,要不你今天还是先回家吧。”杜晓天拍了拍简沉的肩膀,“回家去散散心,恢复恢复心情——”
“回家……恢复……心!”简沉听着杜晓天的话,猛然抬头,喃喃自语道,“心!那颗心!”
霍无归的家里,还躺着被霍无归退回的……简沉的一颗心。
作者有话说:
霍无归你这样是会没老婆的。
第98章 选择
为什么是霍无归?
“简法医?”杜晓天还在说着话, 就发现简沉突然双眼放空,喃喃自语起来,顿时心中觉得不妙——
这怕是受了大刺激, 脑子都不活络了。
这件事虽然整个队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受刺激,但毕竟根据霍无归出事前发生的每件事都和简沉有关联, 简沉受的刺激最大也是在所难免。
“说起来最近不是有个什么游轮吗, 说是还引进了各国珍稀物种,还有各国美食, 我听不少有娃的同事都说想请年假带娃去, 要不简法医你干脆也买个票, 趁这段时间休息休息?”
“就是吧……那游轮名字还怪晦气, 好好一个游轮, 叫什么马戏团啊……不过也是, 又是吃的又是玩的还有表演和动物,这不就是马戏团嘛……”
杜晓天一紧张就话多,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然而简沉等他说得口干舌燥了才终于转了转眼珠,礼貌地拒绝道:“杜队, 不劳您费心, 我想先回趟家, 确认一些事。”
霍无归才消失一天, 简沉整个人好像完全变了一样——
脸上半点笑容都没, 那些礼貌乃至温驯的神情一扫而空,瘦削的背挺着,长身而立, 浑身竟然看不出半分破绽。
“简法医……”杜晓天犹豫了片刻, 轻声问,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当法医,而不是警察?”
几道好奇的目光顿时半遮半掩地投了过来。
海沧有不少警察也是公大出身,大家多多少少也算是同龄人,就算简沉刚来的时候是个生面孔,这段时间过去,不少人也从朋友、同学的口中得知了,简沉也曾入读过公大。
“纠正一下,我也属于警察编制,只是没有执法权而已。”在所有目光的偷瞄下,简沉迎着略有刺眼的阳光,不动声色道,“我是警察,或者不是,都不影响一件事——”
简沉顿了顿,清冷的眉眼间有种令人屏息凝神的气场:“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还霍无归清白。”
杨俭猛然抬头,紧随其后的是赵襄、刘彦昌、蔡敏……整个一队所有垂下的头颅一个个抬起,注视着简沉。
自从那块带着霍无归指纹的红色积木被查出,霍无归踏出北桥分局的大门开始,整个一队就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之中——
北桥分局的每一个人,路过这间办公室的时候,都会似有若无地提高音量,悄悄议论那么几句。
甚至海沧整个警察系统里,这两天提起霍无归这个名字,前缀的语气词必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啧”,哪怕是来北桥分局办个事,也要特意绕到这间办公室前,来转悠一圈。
先进集体的牌子早就被摘走了,霍无归的先进个人也早就拱手送了出去。
来自外界的怀疑和讥讽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这些年轻的刑警们自身的怀疑。
以霍无归为榜样,追随着心中最公允正义、忠肝赤胆的队长,脚踏实地地走了这么多年,一夜之间队长成了犯罪嫌疑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射伤当年的老队长管弘深。
管局至今昏迷不醒,躺在ICU里,连作为儿子的简沉都没办法进去探视。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罪名都铁证如山。没有人的心中不在动摇,不在害怕是自己看走了眼。
“我知道,你们心中或许有怀疑,或许有过动摇。”简沉声音很低,满是疲惫,却异常坚定地落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但我从没有怀疑过他,哪怕一秒。告辞,我先走一步。”
“等等!”杜晓天背过身,没有与任何人对视,声线有一丝不稳,“需要任何帮助,来找我们。”
“不必了。”简沉摇了摇头,那些隐藏在温顺外壳下的锋芒若隐若现,“我有自己的方法。”-
“啪。”
整个二十九楼一盏灯都没有开,屋子里空空荡荡,简沉进屋的时候抬手按开了灯,连开关声都在空档的屋内出现了回声。
他愣了愣,望向无人的客厅,径直朝着卧室走去——
昨晚追丢霍无归之后,简沉整个上半夜都在审讯室接受上面的调查,下半夜又在ICU门口等着管弘深的抢救等到天亮,霍无归这间顶层豪宅,一整晚都没有过人。
床头柜上,那颗鲜红的积木爱心躺在玻璃罩中。
一块积木都没有少,甚至玻璃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灰尘。
“果然……”简沉不过是扫了一眼,眼底立刻爬上冷漠和几日来的第一丝微笑。
那个笑容出现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简沉确确实实勾起了嘴角,自言自语道:“他舍不得。”
如果霍无归舍得做戏做全套,现在这颗心上应该少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积木才对。
毕竟……自己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实施。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整个人好像彻底放松了下来,目光仅仅在积木上停留了几秒,就迅速移开,转而拉出霍无归床头的抽屉——
一整排钥匙躺在抽屉里,简沉琥珀色的眼睛看都不看,随手抓起一把,转身出了门。
夏季傍晚的海沧,随着气温一点点下降,白天蛰伏在家中的人群陆续出巢,开始享用夜晚。
一台大G穿过人群,带着所有人的目光朝城郊狄马山的方向驶去。
与此同时,狄马山不远处的某个农庄。
眼角带着皱纹的中年人躺在纯手工打造的木质摇椅上,悠然自在地晃着蒲扇,端起身边的茶呷了一口。
白毫银针在清亮的茶汤中沉浮,中年男人眯了眯眼,朝旁边的人招招手。
一脸络腮胡的男人膀大腰圆,手上拎着斧子,刀刃打磨得银亮,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刀疤,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挥舞斧子朝路人砍去。
然而他只是放下手中正在劈的柴火,十分恭敬地给男人倒了杯茶,弯腰的同时,嘴唇几乎不动地低声道:“消息兄弟们已经靠以前的人脉放出去了,王凯旋很快就要跟大金牙碰上头了。”
“轰!”刺耳的机车轰鸣声猛然逼近,穿着黑色骑行服的青年动作干脆利落地从机车上跳下来,“爸,勐叔,你俩聊什么暗语呢,说给我听听?”
——摇着蒲扇的中年男人悠闲自在的手一停,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
然而简沉丝毫没有放过管弘深的打算,拉长了声音问:“爸,我在ICU门口蹲了一整晚,您好得可真快,胸口中了一枪,现在就能回农场喝茶了?”
管弘深尴尬地摇了摇扇子,试图拿出为人父母说一不二的威严,再加上励志鸡汤语录来蒙混过关:“你爸爸我毕竟也是身经百战的,身上挨过的枪子可不少,没打死我就不能战胜我。”
“别忽悠我。”简沉踩着松软的泥土,大步朝管弘深走去,“真是开了眼了,我一个当法医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子弹射进心室,第二天就能出院谈笑风生的人,说吧,你和霍无归是怎么商量的?”
管弘深终于停下了摇蒲扇的手,满是皱纹的眼睛抬起,深深打量简沉一眼:“你是怎么发现的?为了演这出,我可是痛下狠心,亲自抽了两管血。”
就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法医,想骗过寻常人或许用假血浆就足够了,想骗过一个经验老道的警察,或许要用真血浆,但想骗过简沉,为了万无一失,管弘深甚至提前准备了自己的血。
“我昨天出了北桥分局,越想越不对劲,趁天没黑,先去了一趟市局天台。”简沉眼神锋利,嘴角带笑,“您猜怎么着,您明明被击中了心室,可流出来的怎么会是一地静脉血,就连血压都完全不对劲。”
简沉双手插兜,颔首低头看向躺在摇椅上的管弘深:“爸,下次再演,记得,大动脉血压高,溅射出来的血可不能只覆盖那么小一块范围,要不是昨天我太紧张了,早就该发现这个问题了。”
这情况管弘深作为一个老刑警,不可能不知道,恐怕赌的就是自己情急之下根本不会注意,他当时也确实赌对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回头再勘一次现场。
“……”管弘深尴尬地放下扇子,在自己儿子面前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说起,只好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你,但我也是真没想到,一天不到就被你识破了。”
简沉知道,管弘深这意思是默认了,眼神放缓和下来,声音落进田埂里:“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你和霍无归被绑架的时候,网警发现了一个覆盖整个海沧的直播网络,这个直播网络中,所有直播间都涉及犯罪内容,并且经过几天的侦查,我们终于发现,这家网站的背后运营人位于缅甸,化名魔术师。”管弘深在简沉惊讶的目光中解释道,“邵烨正在以犯罪直播的形式,从所有直播中吸纳组织的新成员。”
“你知道的,近几年网络诈骗正在飞快兴起,我们不得不提防邵烨是否打算将触角伸向这个领域。”管弘深放下了蒲扇,郑重看向简沉,“对不起小沉,不提前告诉你是我的决定,你是我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你的性格,一旦你知道,这个计划就不可能落实。”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我的私心,管弘深心中暗道。
简沉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但为什么是霍无归?”
“经过我们的评估,霍无归是海沧年龄符合的刑警中最可能被邵烨吸纳的。”管弘深虽然悠闲地躺在田间地头的摇椅上,但一旦开始说话,却自然而然带着老刑警的自信和沉着。
“其他刑警,要么太过忠厚正直,要么不够有那股狠劲。最重要的是,他们无法激起邵烨的胜负欲。”管弘深看向简沉,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只有霍无归,哪怕邵烨对他有所怀疑,也一定会将他吸纳进组织中。”
“因为我?”简沉猛人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因为你。”管弘深肯定道,“邵烨对你有一种强烈的执念,你在他和霍无归之间,选择了霍无归,他这样的人,必定会找一切机会,向你证明自己比霍无归更值得选择。”
因为邵烨对简沉的执念。
简沉低下头,声音绷到极致:“所以您从一开始就知道,霍无归不可能完全取得邵烨的信任,可您还是派他去了。”
管弘深吐出一口漫长的气,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眼神越过简沉,话头一转:“那是警察的工作,倒是你,看人很准,从什么时候猜到霍无归是去卧底的?”
“从一开始。”简沉抬眼,干脆利落道,“因为我准备好的积木,还原封不动在霍无归家里。”
“爸。”简沉从一身漆黑的骑行服中抽出枪,黝黑的枪口朝向前方,目光中满是冰冷与讥讽,“看人不准的,只有你。”
作者有话说:
不要慌,小场面。
第99章 召回
毕竟霍无归爱我爱得发疯。
三天后。
整个海沧警察系统内, 乃至全省,几乎所有人都在说私下传着今日北桥分局发生的事。
北桥分局支队长霍无归遭到简沉构陷,开枪击伤管弘深后叛逃。
紧接着, 北桥分局新来的法医简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这件事剧情光怪陆离, 跌宕起伏。
涉及的三个人,一个是海沧警界如今的中流砥柱, 一个不出意外会是王胜利升上去之后北桥分局的接班人, 还有一个, 是海沧最未来可期的天才法医, 这让故事的可读性又高了很多。
虽然不能明说, 但这几天, 各家单位的食堂,吃饭时讳莫如深窃窃私语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北桥分局,别说食堂了,连只麻雀进去了都不敢叫多一声。
海沧下了整整三天的瓢泼大雨,整个北桥分局上空都笼罩着一股压抑阴沉的气息, 连平日里气派的小楼都像是矮了几分——
同样规制的单位里, 北桥分局的小楼一直都是最漂亮、干净、设施完善的, 这也多亏了他们的富二代队长霍无归。
平日里大家说起都有那么几分骄傲。
别的支队可不会在浴室里配上大牌洗护产品, 热水器全是速热, 就连洗衣机都分了男女还带烘干。
往日里所有引以为豪的东西,此刻都成了其他支队指指点点的污点。
就好像,北桥叛逃了一个霍无归, 但其他所有人都跟着染上了一身淤泥——
整个北桥分局的所有人, 都受过霍无归, 受过席家的恩惠,所有人无法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自己和霍无归毫无关系,清清白白。
“我还是搞不明白……”杨俭垂着头,微微哽咽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块积木又是什么意思……”
三天前,北桥分局传达室里,收到了一个未署名的小快递。
快递里,是一块积木。
积木被完好地包裹在物证袋里,积木表面没有任何指纹。
“我也不知道结果。”杜晓天边说边朝楼上的痕检走去,“问我不如去盯着痕检,只要他们不被你逼急了把你按进积木堆里就行。”
还没走到楼上,物证办公室里就传来一阵训练有素、极富规律的声音。
“编号4177,匹配失败。”
“编号4287,匹配失败。”
“编号003……”
杨俭疑惑地透过玻璃,看着里面一群淹没在积木海洋里的人,呆滞道:“物证科什么时候改行做幼儿早教了?”
“去你的幼儿早教!”一脸倦容的李仲洋蓬头垢面地打开办公室门,抚了抚眼镜,冲着杨俭骂道,“你见过哪家幼儿早教拼这么个玩意!”
满地灰红黑白四色的积木,十几个物证人员举着放大镜,眼圈血红地盯着每个不过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积木,机械地和一张照片做着比对,并在纸上记录。
“所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杨俭疑惑道。
李仲洋用力揉了揉眼睛,苦涩地指着地上摊了一地的物证袋,每个小袋子里都是一小片积木:“这是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的千年隼模型,好消息是,这是旧版的,幸亏不是新版,新版75192款有足足七千四百五十一个零件。”
“坏消息呢?”杨俭问。
“坏消息是,旧版10179原版,虽然比新版少两千多个零件,但依然有五千一百九十七个。”李仲洋咬牙切齿地拎起桌上一个物证袋,“当初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把积木拆了,这个编号661,就是当时查出有霍队指纹的那块,而这个,编号000,是三天前你们在传达室快递里找到的积木。”
背后的物证人员早已经动作熟练,拿起一块积木对着放大镜360度看了一圈,迅速放下,在纸上打了个叉,报出数字:“编号2766,匹配失败。”
“我们要在这五千一百九十六块积木中,靠积木拼接摩擦导致的磨损划痕,找到能够和编号661或者编号000衔接的部分。”李仲洋言简意赅地解释,“如果最终匹配的是661,那么坐实了犯罪嫌疑人是霍无归,反之如果匹配的是000,那就证明霍队确实是被陷害的。”
李仲洋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被陷害的就是霍队,真坐实了就是霍无归,些微差别,却是天上地下。
每块积木都不过指甲盖大小。
五千多块积木,十多人日夜不休,用光了几大盒人工泪滴,进度也才到一小半。
杜晓天拍了拍李仲洋的肩,表情凝重:“更正一下,那也只能证明霍无归勾结罪犯、杀害王念素一事是被陷害的,他朝管局开出的那一枪,人证物证监控都在,他依然是在逃嫌疑人。”-
三天前,海沧郊外。
“爸,看人不准的,只有你。”简沉从一身漆黑的骑行服中抽出枪,黝黑的枪口朝向前方。
枪口紧贴着管弘深的眉心。
“您问我怎么会发现霍无归是卧底,因为,那块积木不该在霍无归手里,除非——他自己准备了一块。”简沉掀唇冷笑,“只可惜,我本来以为霍无归应该是个很难处理的对手,还提前预演了各种情况,准备得万无一失,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
那时在天台上,他确实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震惊和意外。
但震惊和意外的并非霍无归指责自己“构陷于他”,而是明明栽赃用的道具还在自己手里,为什么预演的剧情却提前发生了。
管弘深诧异地抬头望向简沉:“你在说什么?”
“爸,我叫了你十七年爸,但你可能忘了,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简沉眼神中流露出某种极为陌生的情绪,让人一时之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发自肺腑。
即便是管弘深这样经验老到的刑警,在某个瞬间也产生了动摇——
如果是做戏,怎么可能有行动不经过自己的批示。
但如果不是,简沉怎么可能会构陷霍无归?
“爸,你真正的儿子,和你的妻子一起,因为你的失误,在临海公路上遭遇车祸,死在了十七年前的一个雨夜中。”简沉声线紧绷,“虽然你对外一直说,我是那个遭遇车祸的儿子,因养病养而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因为车祸和丧母而性情和容貌大变,但骗得了任何人,却骗不了我们彼此,我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名字。”
管弘深终于意识到,简沉的每句话都发自真心——
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里,除了讥讽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和情绪。
他喉咙一时间哽住,靠着多年刑警生涯带来的冷静压抑住震动的情绪,问道:“时间已经太久了,我早就快忘记当年是怎么领养你的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您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吗?”简沉站在一片广袤草地中,平静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垂下了举枪的手。
管弘深匪夷所思地抬眼看向简沉:“简亦语,海沧市三院的药剂师,我们知道,她对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伤害,你小的时候,我不懂这些,没带你去看病,让你被折磨了这么多年,我很抱歉……”
当警察的岁月已经太久,时光侵蚀下管弘深眼底早已变得浑浊,望向简沉的时候,头顶的银发被晚风吹动,在阵雨将落的阴霾中露出一丝深重的歉意。
整整十七年岁月,简沉就那样在天光暗淡的梦魇里行走到了今天。
“您没有想过吗,如果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药剂师,怎么能找到连警方都没找到的魔术师。”瘦削的青年右手垂下,袖子遮掩下是带着醒目伤痕的小臂和手腕。
十七年前,简沉失踪后,简亦语硬生生靠自己找到了简沉,却也因此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了魔术师手中。
“简沉!”管弘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和简沉对视,赫然从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看见自己惊愕的表情。
广阔的田埂中,只有简沉和管弘深两个人。
简沉脸上斜映着一道夕阳,显得眉目锋芒毕露,棱角分明:“二十多年前,邵天高和林海森就曾是亦敌亦友的合作关系,简亦语,我的母亲,是其中一环,她负责从医院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出管控药品,邵天高仰仗林海森手下老练的缅甸制毒师,而林海森则需要邵天高手中最纯净的原料。”
所以,十七年前,或者说二十多年前,简沉就能住进带着漂亮落地窗和小院的别墅。
所以,简亦语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金钱,给简沉加以各式各样的治疗手段。
“六年前,我入读海大法医系,认识了邵烨……后面的还需要我继续说吗?”简沉仿佛回到案发现场检视的杀人犯般,语调中透着隐隐的兴奋和战栗,“比如,我是如何与邵烨里应外合将他放走的,或者比如我是如何暗中联络林海森的,还是我如何帮助王念素杀死王伟雄的?”
管弘深视线往简沉平静的脸上一扫,微微摇了摇头——
他不相信简沉所说的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告诉我?”管弘深迎着夕阳,看向自己收养了十七年,一点点养大的青年。
十七年前,简沉如同一头受伤的幼兽,寻求人类的庇护。
而如今,他却像一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离群索居、游荡于山林的野兽。
一头野兽,是绝不会主动暴露软肋的。
简沉慢条斯理地眯起眼睛:“毕竟霍无归爱我爱得发疯,恨不得为我肝脑涂地,我还舍不得这么有趣的玩物死在邵烨枪口下。”
傍晚七点五十七分,日光坠进大地深处。
北桥分局物证科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编号000,编号3108,匹配成功,霍队是被冤枉的!”
与此同时,简沉举起枪,浅琥珀色的眸子被黑暗逐渐侵蚀,命令道:“念在你养我十七年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但——”
“召回霍无归。”
作者有话说:
大概明天碰面,周末开启下一卷下一个案件!
我恨加班!坚持了三个月的日更被加班打断了!周末我一定多肝一点!!他俩再不见面我要急死了!!
第100章 重逢
你或许了解简沉,但你不够了解爱情。
六月三十日, 湄沧江某河段。
天正在落着细雨,宽阔的江面上蒸腾着一阵雾气。
一艘小型游艇潜藏在氤氲的浓厚雾气中。
“邵老板!”女孩一身荧光粉的豹纹吊带配短裙,连头发都是惹眼的樱花粉, 在细雨中甩了甩头发,举着酒杯笑得一脸娇俏, 赤着脚从船头一路跑来。
湿漉漉的脚印留在本就浸润了水雾的甲板上, 酒杯中的香槟也随之洒了一路。
宽大的环形下沉式沙发上,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朝女孩招了招手:“宝贝, 眼睛里怎么只有我呢, 没看见咱们有客人吗?”
女孩极为巧妙地在瞬间转变神情——
先是一秒左右的停顿, 随后, 空白的表情瞬间覆盖上笑容, 一种和刚才甜美娇俏的笑容相比, 更为得体却客套礼貌的笑,随后才施施然开口:“哎呀,光顾着看见邵老板了,都没发现居然还有一个大帅哥!”
眉眼深邃的男人坐在邵烨不远处,锋利的眉紧皱, 眼底流露出显而易见地厌恶。
霍无归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 冷眼看着邵烨和女孩一唱一和。
这船上的女孩, 个个都是人精。
真正该讨好的是谁, 心里全都摸得门清, 明明都是演技,却在看似真诚明媚的笑容和营业的微笑中反复切换,拿捏得恰到好处, 无形中衬托出自己真正服从的对象——
一个是真正的老板, 一个是老板的客人。
“去吧, 去陪霍老板好好喝,知道霍老板之前是做什么的吗?”邵烨伸手替女孩撩开被雨水沾湿的头发,语气轻佻,意味深长道,“霍老板以前可是海沧警界响当当的人物,未来局长候选人,抓过的罪犯那可比你们见过的客人还多。”
邵烨说到这里,狭长的眼尾朝着霍无归的方向瞥去,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手中的红酒,语气拖得很长,隐隐带着威胁:“要是没把霍老板伺候痛快,当心回头人家把你们举报进局子里,挨个蹲上半个月。”
“真的吗!”豹纹女孩立刻故作惊讶地转过头,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半掩在唇前,浮夸地问,“邵老板现在越来越厉害啦,连条子都能拉到咱们这边,姐妹们可不想到时候身上留个案底呀。霍老板该不会真的这么不留情面吧?
“你说是吧,霍队?”
邵烨说完,举起手中轻薄到肉眼看起来仿佛无物的酒杯,对着泛着微微天光的薄雾,眯着眼睛观察了一遍酒体边缘的橙红光晕,又仰头喝了一口红酒,在口中缓缓过了一圈。
游艇在宽阔的江面上缓缓行驶,风平浪静中,船上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连邵烨手中的红酒杯都几乎没有荡起任何涟漪。
死寂足足过了半分钟,等醇厚的酒体顺着喉咙划进胃里,一套品酒流程走完,邵烨才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挑起眼尾道:“忘了,霍队已经不再是海沧市北桥分局的支队长霍无归了,您现在是海沧地界上新出头的大商人,霍老板,已经没办法联系北桥分局,来这人都没一个的地方抓人了,对吗,霍老板?”
邵烨分明是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但空气顿时凝固,莺莺燕燕的女孩们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等着霍无归的回答。
这人的回答,决定了今天这艘游艇会不会平安无事地靠岸。
霍无归攥着酒杯,黑瞳中透着极深的戒备,长腿舒展,将酒杯稳稳放在光滑的岩板台面上,审视般朝邵烨打量了一眼,几秒后缓缓开口:“邵老板不必试探我,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不。”
“不”字落下的一瞬间,游艇似乎在江面上遭遇了什么旋涡,不轻不重地颠簸摇晃了一下。
赤着脚踩在甲板上的女孩一个趔趄,跌坐到岩板台面上
,脆弱的岩板瞬间“咔”一声断裂。
桌面上的红酒香槟、果盘甜品滚落一地。
女孩看着那瓶咕噜噜滚到脚下的红酒,醇厚的暗红色酒液蜿蜒着在甲板上流淌,很快铺开,像一滩陈旧的血迹。
那是瓶价值不菲的好酒,女孩顿时瑟缩着肩膀,一脸惊恐地抬头,目光在霍无归和邵烨之间逡巡。
一时之间,女孩不知道到底应该惊恐自己破坏了老板今天设下的酒局,还是惊恐霍无归竟然说,不,不是没有办法联系北桥分局。
“北桥分局里,依然有几位我的好兄弟,如果有需要,我依然可以将手伸向北桥警界。”霍无归仿佛没有看见刚刚混乱的一幕,举起酒杯,朝邵烨示意,随后仰头喝下,“不错,谢谢邵老板款待,但不如我私藏的那几瓶,等我们回了海沧,可以去我的酒窖,给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好酒。”
男人长腿舒展,肆无忌惮地踩在那片猩红的酒液上,丝毫不在意自己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裤沾染上了酒渍,仪态中带着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自信。
邵烨眼底划过不露声色的怀疑:“谁还不知道霍老板是海沧知名商人的儿子,我没记错的话,去年您的父亲应该是海沧富豪排名的前……五十?”
海沧并不是个小城市,前五十如果放在一个高中班级里,应该是个会被家长训斥不够努力的成绩。
但放在人口数百万的城市中,前五十,已经是前0.00125%——
他们的手中,攥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不足挂齿。”霍无归露出一个淡然微笑,仿佛没有察觉到邵烨的第二波试探,“再怎么赚钱的事,都不如那些写在刑法里的东西来得赚,比如,这个——”
他说着,将一袋白色粉末抛在面前一片狼藉的甲板上。
女孩们用一种错愕地表情看向霍无归。
“霍老板,大气。”邵烨目光从那个白色小袋上扫过,几乎只停留了一瞬,随即懒洋洋地向后靠坐在沙发上,双手摊开,大笑起来,“不愧让小沉都对你束手无策的男人,来,把这桌子给我扔进江里,大家继续玩啊!”
身后穿着黑衣的保镖立刻冷着脸上前几步,将那破损的岩板桌面抬起,径直扔进涛涛江水中。
沉重的岩板桌面在江水中连个旋都没有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进了江水中。
“霍老板可不要说我污染环境。”邵烨压低了语调,表情中带着点歉意,“也不知道你做了这么久警察,管不管排污这块,有没有职业病,总之这个水段,平时连个鸟都没几只。”
扔个桌子不会有人知道。
扔个人进江水中,同样会和那张昂贵的岩板桌面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但邵烨那个微笑中隐含的意思,没有人解读不出来——
能上这艘游艇的,哪怕是驾驶员,都得有个能读懂老板所有潜台词的七窍玲珑心,否则还没有活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死在了不知道哪处的江水中。
“喝啊大家,愣着干什么!”见所有人鸦雀无声,邵烨拍了拍手,招呼起来,“你们没看见霍老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吗,还有没有眼力见,平时冉小姐没有教过你们吗,还是说华宫KTV被查了,你们就一身的骨头全都松懈了?”
豹纹女孩顾不上自己已经沾湿了的短吊带,立刻起身,毕恭毕敬地从保镖手中接过酒瓶,小心地给霍无归已经空了的酒杯斟了一杯。
打湿的吊带贴在身上,白嫩的皮肤从巴掌大的布料下透出,有一种更为明艳大胆的美丽。
但霍无归眼睛越过旁边的女孩,径直举杯,朝邵烨隔空顿了顿:“敬邵老板。”
“喝啊!”旁边穿着银色吊带的女孩得到授意,立刻跨坐在男人大腿上,手中高举香槟杯,从头顶一倒而下,“霍老板,喝!”
谁料,霍无归毫不留情地将人掀了下去,言语冰冷,面色近乎生硬:“邵老板,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如果有想要和我谈的生意,那您至少应该了解一下我的情感状况吧?”
“我现在有伴侣,我和简沉已经确定了关系。”霍无归黑沉的眸子撇着邵烨,嘴角下垂,毫无情绪地冷冰冰道,“请不要做一些会引起我伴侣误会的事,否则,我想我们的生意也没有办法谈下去。”
“霍老板,您说笑了,您说您的伴侣是小沉?”邵烨目光定定地望向霍无归,虽然依旧带着礼貌克制的微笑,眼角却透露出隐约的杀意。
哪怕是刚刚试探霍无归的时候,哪怕是怀疑霍无归依旧和北桥分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时候,邵烨得体的伪装也并没有像此刻这样裂开一条缝隙:“不要开玩笑了。”
“毕竟,霍老板你应该认清你自己现在的身份,你是逃犯,你即将与我同流合污,将整个海沧的走私市场收入囊中。”邵烨扬眉,冷笑着提醒霍无归。
霍无归一言不发地看着邵烨:“那又如何?”
邵烨举杯朝霍无归敬了一杯,皱眉道:“如果你只是成了亡命之徒还不要紧,但你或许还没忘记,你是开枪打伤简沉养父管弘深的人,而简沉,他是北桥分局的编制内的法医,你们两个人,现在站在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中。”
“简沉,我的师弟,我朝夕相处的室友。”邵烨仿佛强调一般,将那几个字念得很重,“我一直相信小沉是我见过最坚定勇敢、嫉恶如仇的人,所以小沉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和霍老板您这样的警队败类产生关系呢?”
两岸的山脉逐渐朝着内部收缩,宽阔的水道在邵烨语调逐渐收紧的同时,也变得狭窄。
“坚定勇敢、嫉恶如仇”这八个字轻飘飘地从邵烨口中落进雨雾中。
霍无归喉结微微滚动,压抑道:“你或许了解简沉,但你不够了解爱情。”
说罢,他目光飘向江面,重峦叠嶂隐藏在雾气中,不断在他眼前退后。
水道的对面,一艘同样规格的游艇驶来——
目光落在船头那个瘦削身形上的瞬间,霍无归黑沉的瞳孔瞬间缩紧。
作者有话说:
100章,值得纪念一下,就让你俩重逢一下好了!
小霍上一秒:老婆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你嫉妒去吧。
下一秒:危,老婆怎么在这?
第三卷: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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