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治三年,江南省姑苏府。
正值中秋假期,整个姑苏府张灯结彩,到处挂着喜庆的灯笼,以及百姓自发拉出了不少横幅——
‘恭贺新式裁缝机*的诞生,姑苏女郎黄如月斩获工状元’
‘新人再创辉煌,征程从此启航’
‘出彩姑苏人,出彩奇女子’
横幅上的字体大气简洁,标语更是大白话到不行,只要识字,就读得懂。不过即使读不懂也没关系,边上会有人科普。
“嗨呀,不愧是我姑苏的姑娘,奋勇争先!”
“确实确实,那兰式纺织机就是我江南地界出来的,如今这新裁缝机再度革新,竟能够直接用机器缝合了!可谓一大突破!”
“这等奇观!居然是人造的!”
“确实,谁能想到如今动动脚就能缝制衣物了呢,省下多少力气哇!”
“是极是极,好女郎!这不得封侯拜爵?”
各个喜庆洋洋,荣与有焉!
人们这么高兴喜庆,正是因为今年的工状元正是一个姑苏出生的女子。
这工科的状元可尤其难得,因为并不是每次的大比年都会产生工状元。
工科科举虽也随着正式科举年一齐举办,但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选人只按发明物登科。
若发明的东西都不达标,那便不评选‘状元’。
那些原本属于学员的头衔,在工科身上成了发明物品的有趣分级,越高越是厉害,每个能达到‘工榜眼’、‘工探花’之人,手下便一定有亮眼的发明,但若是颁发‘工状元’了,那定然是这项发明,能给百姓的生活带来十足的改变。
比如最初的‘兰式纺织机’,比如太和十七年的‘四轮驱动车’,比如太和二十年的沥青路。
收获多的年份,可能一届能颁出去不止一个状元,但更多时候,一届都是‘工秀才’,连个举人、进士都没有。
姑苏府望亭镇谭山村。
这里以苏绣闻名于世,在织造改革的时候更是有不少人家都追上了脚步,是以多数人家都过得不错,家家户户青瓦白墙,檐角飞扬。
朦胧烟雨里,一颓废中年人正站在雨里望着宣传栏下,直勾勾盯着那些红色的宣传横幅。
——‘姑苏女郎黄如月斩获工状元’
正是那曾经的江萤之父,程童生。
几曾何时,他也曾经有个女儿,还是个顶顶聪明的女儿。
可惜被山上的野兽吞食了,甚至连块骨头都没找到,只找到了那打草的箩筐……
唉,可能这就是时也命也吧。
曾经他不喜欢女孩,觉得香火断了,但这世界变化太快了。新帝初初登台,女子的科举口子便开了;接着还没几年,贵女娶夫先成流行,后成常态,尤其在姑苏地界,多数将家业传承下去的竟然都是女郎了。
毕竟姑苏靠养蚕与织绣起家,这些精巧活儿女孩儿更合适些。
甚至不少人有了明悟,这女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种,那天然就是最稳固的血脉关系!
这些年有家底的人们甚至开始自发的‘优生优育’起来。
程童生眼神空洞,似是在盯着外面的雨,却衰老萧瑟之感满满;他明明年岁不大,却仿佛已经被时代抛弃。
也是,毕竟十几年了,仍旧是个童生,甚至连秀才都没考上。
程童生站在宣传栏下躲了一会儿雨,这会儿雨不大了,他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家门口。
曾经那可以拿来说嘴的三间明亮瓦房已经破败,在周围不少新房的衬托下,更显得陈旧、破败。
他站在自家门口,却磨蹭着不想进去。
里面的响动已经先一步传了出来。
“啊!啊啊啊!”
“你这个死老太婆,是不是想饿死我!”
“啊啊啊!打死你打死你!”
“你个臭女人,凭什么生我!要不是你,爷早就投胎到富贵人家享福了!”
“出去赚钱啊,我要吃肉!要喝酒!你把钱都藏哪里了!”
“拿出来,听见没有,拿出来!”
这暴戾恣睢的年轻人,正是程童生曾经寄予厚望的继室生子,程光宗*。
程童生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思绪一时有些飘远。
几曾何时,他对这个现在疯狂的儿子是抱有过深切厚望的。
虽然女儿聪慧,但女子生来就是赔钱货,无法光耀门楣,他不喜。后来原配出事了,他光速娶了年轻继室,偏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直到三年后才终于又有了孩子。
太和二年程大丫出事,太和三年继室生产,他终于迎来了想要的儿子。
他一度认为,果然是那丫头片子克他。若不然怎么她一不在,自己就报上了心心念念的儿子了呢,要知道,当时的他可已经年过三十了!在一些人家甚至过几年便是爷爷了,他却还龙精虎猛,能抱儿子!
可不是厉害呢。
可惜这孩子却丝毫没有长成他期盼的样子。
程光宗很小的时候还好,还算安静,稍微长大些,便常常尖叫、脾气暴烈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了六岁才开蒙,但半个字学不进去不说,还经常打人,撕课本,稍不如意,他身边的人,脸上身上时不时就会被挂上彩。
他最开始是送程光宗去私塾一齐启蒙的,后来才不过不到一周的时间,便被退学了。
因为上到夫子,下到同窗,甚至连值守的门房,都被他殴打过。
他只能带回家自己指导。
岁年慢慢过,程光宗一点点长大,他的性格更为极端、恶劣。甚至因为程父说过不能打外人,家里人都挨过他的拳头。
以前程家的家底掏点钱,还是有人愿意来做短工的,后来哪怕他出的再多,也没人愿意上门来了。家里的营生只靠他那些微博的润笔费,以及前妻留下的嫁妆,哦,还有卖女儿的银两。
毕竟人是真卖出去了,虽然是死了,但想要他们家把银子吐出去,不可能。
“那老东西怎么还没回来,又去喝酒了?”
里面的咒骂声骤然将程童生拉回神,他神色彻底僵住,再也不准备打开门了,毕竟现在的自己可能打不过那个孽子了。
好在现在的天色还未晚,他干脆溜达到自家田里去看看了。
程家这些年还能活下去,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死资产,剩下的全靠当年买下的几亩良田,他虽不会种,但租出去收粮食,每年还是能稳稳赚到一家人的口粮,以及一些余钱的。
在这方面,他还挺上心的。
田埂上,程童生又遇到了个熟人,正是前两年发达了搬出去住的吴大娘。
程童生脸色僵硬,很是想躲过去,但远处的老妇人显然看到他了,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哎呦,这不是程家大老爷吗!怎么又来田里看一看啦!”
“放心,租你家那佃户老实的很,绝对不会偷懒的!”
吴大娘一家,和程家老几十年的邻居了。两家人过得什么日子互相都有数,尤其这吴大娘碎嘴的很,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类老妇人了。
“呵,谢吴大娘提醒,我这不是闲来无事,来看看田地么,毕竟靠着这些吃饭呢,可不得精细些。”
吴大娘眼神诧异,声音更是高了一度:“哎呀,我们程大老爷居然舍得放下圣贤书深入田地啦,这些年有长进了不少,以后定能高中!节节高升!”
“呵呵,呵,谢你吉言了。”程童生脸色已经僵硬了。
这谭山村附近哪个不知道他秀才都年年不中,已经半放弃科考了。
这人偏这么说,可不就是戳他心窝子呢。
“那我先走啦,家里囡囡等着我做饭呢!”吴大娘也不过于咄咄逼人,看到这人脸色僵硬起来,就笑嘻嘻地说了再见,直到两人之间距离拉远,吴大娘在干脆地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卖妻卖女的东西还想富贵,老天爷还没瞎眼呢!”
这吴家最开始是不如程家,但自从程童生娶了继室张氏后,程家这运道就节节败落。
且那张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那磋磨原配女儿的手段光明正大又令人恶寒,最后更是把人小姑娘先卖了又逼死了,知道真相的人谁不在后面啐一口。
这程家前啃妻子后啃女儿,那是好房子好田地?
不,那是在一对母女的骨血上立起来的坟茔。
最终程童生是在田地边上磨蹭到天空黢黑,才抬脚走回了家去。
进门等待他的便是一个恶狠狠地推搡,“老东西,又去哪里了?是不是又去偷喝酒了,那些可都是我的聘礼钱!你这么天天喝,要我去娶个窑姐儿不成!”
“没大没小,我是你爹!”程童生被推了一个踉跄,却立马挺直腰杆瞪了回去,他知道,只有这样这个孽子才会怕,“着什么急,你未成家就先立业,有了前程还怕找不着小娘子!”
这是程童生这几年悟出来的,他现在五十多了,确实不是一个精壮青年人的对手了,但是自己以前打过折孽子,他也怕,只要自己气势上足些吓退他,这人也就只敢嘴上吼吼了。
说着说着,他又软了下来,“爹正在捉摸着呢,那不好看的、家里穷的你又看不上,可不得好好琢磨呢。”
到底是他儿子,自己还是想他好的,毕竟还指望着他养老呢。但是他也清楚,自家的名声已经坏的差不多了,本地这么点地方,甚至还有当地小报社,他们家的那点子破烂事稍微打听几下就能打听到。
当地没希望了,可不得从外地找。
这么一来,难呐。
尤其他儿子还挑。
父子两互相对峙间,一消瘦妇人唯唯诺诺地出了声:“相公,光宗,吃饭吧?再不吃天就彻底黑了。”
她一出声,这父子两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同时将嫌恶的眼神射了过去。
“现在才做好?这么慢?”
“做的什么东西,不会又是清汤寡水白菜稀饭吧?”
张氏低头,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又被麻木替代。
姑苏府城知府府衙里,新上任的工状元黄如月一脸好奇地讲手边的茶水推给江萤,“江大人,您怎么露出这般怀念的神色?”
一只葱白的手端起了茶碗,细看却能看到那手指中间明显的笔茧,这一看就是双常年握笔的手。
视线随着手指往上抬,能看到一个身着精简便服,头饰精致的从容女子。
正是江萤。
如今平治三年,江萤三十三岁,她是太和十七年的进士,如今为官已有六栽,考入的是户部,毕竟她喜欢银子,这次却是作为钦差大人巡游江南的一名陪同官员一起来的。
这次钦差大人的任务就两个,一个是与常年无异的银行盘账,另一个,便是协助推广这次的工状元发明,新式裁缝机。
至于她一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为什么能蹭上这趟车,正是因为她与这黄如月的一点点小交情——她给黄如月找过那裁缝机的主要材料。
这裁缝机的主要料子还是那宫中兵仗局不要的‘废钢’料子做成的,她姐姐张秀秀给过她一把废钢武器,说是更迭换代下来的,她很喜欢,但是后来因缘巧合,遇到看着这材质两眼发光的黄如月,她便一个脑热,送她了。
再后来,这个新奇的发明里,她居然也占据了一点点小小的功劳。
“确实怀念,这姑苏府,是我与我相公相遇的地方。”江萤露出怀念的神色,成功获得黄如月一个牙酸的表情。
黄如月嘴角轻微抽了抽,她可太知道江萤那相公的脾气了。
李文澜,那就是个占有欲满满的,嗯、心机绿茶太医院医师?
她不知道绿茶这个词是怎么从成品茶的一种,变为对人的形容的。
但是,对上那位,她确实觉得很贴切啊!
哪有哪位大人会整天把‘我已经嫁与了娘子,娘子怎可薄待我’作为情趣一直挂在嘴边的哇!
“江大人京城人士,怎么会在这里遇上李太医?”黄如月半是好奇,半是转移话题,她可不想突然听好友一脸甜蜜地吹嘘自家相公,“我记得李太医家也久居京城了哇?”
江萤笑笑,她们已经在京城住了快二十年,久到所有人提起他们便已经习惯当他们是京城人士了,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年逃命路上的点点滴滴。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她只挑挑拣拣地说了自己当初与姐姐‘逃命’时,遇上过李家祖孙两,他们更是救了她的命。
这段经历黄如月还没听过,立刻兴致勃勃地听了起来。最后两人才聊到后面几日的行程。
“钦差大人说了他主要去银行,这宣传裁缝机的推广路线让我们来定,江大人你既然来过,有没有什么推荐呀?”见江萤看了过来,对面女郎眼神灼灼,明亮异常,就差拉着她撒娇了,“好姐姐,我虽家出姑苏府,但是下面那么多县镇乡的,我一个人搞不定啊!”
她又不是正经官员出身,那些文书看得她是真头疼哇!
江萤笑着接过这个任务,随手在文书上一个比划,“按路线来吧,姑苏府的下一个,便从这小谭村开始吧。”
她也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那亲爱的父母和弟弟,过得怎么样了。
*裁缝机,借的是现代脚踏缝纫机的壳子。
*程光宗,设定是xyy症,恭喜求子得子的程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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