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座破落石观, 风雪寒凉。
冬至这夜,又来了两位谪仙般的人。
庭院里还没躲出去的乞丐有十来个,谦卑惶恐地?看向二位, 只觉这二位身上笼罩着一层明华流光,气质让人心生敬畏。
更令人惊讶的是, 后面?步入的那一位, 他一抬手便摘下了牡丹金面, 露出令人震惊的秀逸面?孔。
乞丐们只敢瞧上一眼, 便?齐齐地?跪在地?上朝他所站的方向磕头?:“……拜见怀素神君。”
就在片刻工夫之前,他们亲眼所见牧云生?为神像补上了一张脸, 而后将?神像供入了这间‘怀素’二字的神祠中。
怀素神君禅璎是春山城第一代城主, 春山城的主人,试问天下谁人不知?
可才?眨眼功夫, 这神君便?出现在了这里。
就跟做梦一样。乞丐们心中忐忑,大抵是在冬夜里做了一场神仙美?梦吧。
禅璎居高临下, 黑长的睫毛一扫,俯视跪在地?上的乞丐。
他轻一挥手, 便?撒了一把金银玉石在院子里。
面?对乞丐们的道谢感激。
禅璎不言不语, 嘴角微勾, 溢出一丝笑容, 无悲无喜。
江横看得真切, 哪怕是堕神, 禅璎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神性。
可他也记得,当初禅璎一挥手便?带走了城中数十万户人家?,满地?齑粉金尘, 飘散如屑。
打?发走乞丐,庭院便?空落下来。
回廊悬灯, 竹影寒雪,正对着神祠中那尊新供上的神像。
遥遥相望。
牧云生?站在门外,清清跟在他身后。
清清抬手扯了扯牧云生?的衣袖,紧抿的唇角嗫嚅启合。
风雪再大,清清也比不上江横与禅璎的修为,又如何会听不见她对牧云生?的私语?
除非是牧云生?不想。不想让第三个人听见清清对他说了什么?。
江横若有所思,看了眼清清,在看禅璎,最后视线落在谢辞身上。
清清是白羽莲峰的人,谢辞是白羽莲峰要除之而后快的人,这?
他不动声色地?朝谢辞靠近一步,广袖相牵,胳膊相碰,抿抿唇角。
谢辞抬手隔着衣袖捉住江横的手,手指剥开丝滑柔软的衣料与他再无隔阂的握在一起,指腹摸像江横腕骨上结契的花印。
江横羞赧地?侧头?看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慌,毕竟师兄在场,难为情地?抽了抽手指却?没挣脱。
谢辞眸光暗沉盯着他,很轻地?笑了声。
音似打?在鼻息间的气流,明明没有靠近江横的脖颈,却?令他颈边的肌肤一麻,耳垂红得似一颗煮沸的玛瑙。
禅璎瞥了眼这二人,不禁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唯一的无曌印已经消失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晏西楼的傀儡真舍得将?寒英送出镜花水月吗。
如果还是失败。
其?实,也不差。
大家?可以留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地?相爱下去,连死亡都无法将?彼此分开。
无休止地?轮回,相爱。
廊道之下,清清也在打?量着半路认的兄长,看兄长身边之人,哦!
可不就是谢辞,虽然?身上没有魔气了。
她瞳孔一颤,仔细看竟发现这俩人还牵上了手!
所以,谢辞是她嫂嫂?
清清:……
她不喜禅璎,没由来的厌恶!看见禅璎便?心情沉郁糟糕,再一看江横牵着谢辞美?滋滋的神态,心情更微妙了。
清清又扯了下牧云生?的袖袍,声音很小:“我与师兄皆修天地?之气,清清虽不及师兄修为,但灵感向来敏锐精准,师兄你信我一回吧。”
牧云生?侧头?,朝她点了下脑袋,“不会的。”
清清叹了口气,松开手指。
她控制不住体内暴躁的灵气,汇聚成强烈的灵感——自看见禅璎的第一眼,牧师兄不能下山的命格,就彻底被定死了。
好像,真的会死。
清清紧缩的瞳孔猛地?朝外一扩,映着屋檐大雪,一片死寂的白。
她,该离开了。
清清压不下去混乱的灵气,灵感不断暗示她牧云生?的命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回到白羽莲峰。
禅璎视线在少女身上停顿了几瞬,掠过?庭院中间的花树,终于对上了牧云生?。
还有牧云生?身后大开的门。
门后的神祠中有一尊光彩照人的神像,燃了他喜欢的天心烛。
牧云生?先开口,尾音勾着清浅笑意,声线温柔,比雪落下之时还要温柔。
“你们来了。”
这晚。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一屋烛火,门外飞雪。
五个人围着一张小叶紫檀雕的八仙桌,吃着江横与清清做的饺子。
热气腾腾。
五个人各怀心事,江横吃的慢,才?刚吃下两个,喝了口汤。
“还有吗?”禅璎敲着空碗,唇边沾了一层汤汁水色。
江横点头?。
禅璎便?去盛了一碗,还给自己撒上一层葱花。
江横:……
江横轻咳了声,看向牧云生?,牧云生?碗里撒着几根芫荽,没葱花。
牧云生?朝江横弯弯嘴角,不说话。
江横:……
江横又看谢辞。
谢辞:“还有吗?”
江横看见谢辞手边空碗,忍不住想他跟禅璎是怎么?回事,自己包的饺子能好吃成这样?让不食人间烟火的两人回味无穷?
江横捧着空碗先离开。
屋中只剩下四?人。
禅璎开口,“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叫牧云生??”
牧云生?喝了一口热汤,却?仍觉得有些冷,“你很想见我?”
“想,也不想。”禅璎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尊巴掌大小的玉像,没有脸。
他将?玉像摆在了桌上。筷子夹了一只饺子喂给了无脸神像。
饺子在无脸神像前化作一缕烟,钻入神像之中。
牧云生?此时并?未吃饺子,口中却?涌出沾染葱香气味的饺子,似烟似雾,顺着喉咙往胃里钻。
“喜欢吗?”禅璎余光掠过?牧云生?,垂眸平直地?盯着无脸神像,刻意压低的声音又低又磁,说不出的柔软。
说完,他又夹了一只,喂给了神像。
牧云生?下山,自步入西京石观这座神祠,看见神祠中墙上壁画,以及壁画上的灵力之时……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来了那些久远的前尘往事。
大概,也知晓了自己这一身三千年修为从何而来。
他的上一世,是禅璎的师尊离愫。
神祠壁画上的灵力与他身上的三千年修为同源同根。
上一世,禅璎飞升,离愫替禅璎雕了神像,供入神祠,借人间香火明烛,盼禅璎在神庭百般好。
他的记忆只停在这里,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牧云生?无法从笔画中得知。
多半,不会是好事。所以上一世的自己不愿意想起。
清清看见禅璎手边的无脸神像,灵感再次暗示她,这只神像原本应是会雕上牧云生?的容貌。
随后她觉得,还是不要雕牧师兄的好。
她厌神。
不希望牧云生?飞升。
谢辞记忆重叠,加上窥探了晏西楼的记忆,清楚地?知晓这一切,寡淡无波的眼神淡然?地?扫过?这三人,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他与这三人显得格格不入,也不想掺和旧恩怨中,便?安静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雪还在下,将?台阶掩埋,看不出原本的痕迹。
风吹不开,是因为风太小。
这个世界崩塌结束时涌起的大风,会掀翻风雪台阶,撕裂一切。
江横很快就回来。
桌上的氛围再次变化,清清压下了暴躁的灵感,牧云生?敛去了多余的回忆,禅璎不再喂无脸神像吃饺子。
“好吃吗?”江横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开心地?看着谢辞吃东西。
谢辞点头?,嗯了声。
江横瞥见桌上多了个物件,待看清是什么?后,内心慌得一批。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
而且,无脸神像上被填补上的面?容又不见了。
江横随手拿了一只干净的小碗,夹了几个饺子放到无脸神像前。
“今日过?节,你也尝尝。”
牧云生?想,江横还是跟过?去一样有意思。
禅璎也弯弯眼睛,笑得像一轮月亮,眼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江横看见自己送出去的饺子化作烟被神像吸收,低眉一笑,“这尊神像,为什么?没有相?”
牧云生?没说话。
清清更不感兴趣。
谢辞数着窗台落雪,置若罔闻。
只有禅璎,他朝江横笑:“你还记得,你当初填补上的相吗?”
江横看了眼牧云生?,还未来得及说话,禅璎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江横点头?,交易达成,我不说。
禅璎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江横想说脏话。
首先,这句话出自《金刚经》,禅璎不是禅修,他是个会铸剑的剑修。
其?次,江横并?不觉得坐在自己的对面?的堕神是真理解了这句话。
相的本质是空。
除非,禅璎来西京石观不是为了牧云生?。
江横习惯性地?抽出玉扇,刷的一声展开,回了一个笑,“你因何而来。”
“我是一个执着的年轻人,”禅璎狡黠一笑,“我是说,我不喜欢这句话。”
牧云生?发出一声低笑,眼底情绪分明。
“……”一万句脏话,江横抿唇,笑而不语。
本质是空,最后成空。
换而言之,禅璎话中含义是他曾失去过?牧云生?。
但他执着于不想失去。
这踏马是来纠缠牧云生?的?
江横不动声色地?看向清清。
清清放下筷子,喝完汤,对上江横的目光。
少女起身,清甜一笑,“哥哥。”
喊完,她又看向江横身边俊美?冷漠的青年,不自然?地?唤了声,“嫂嫂。”
“?”谢辞眉心一挑,眼神冷厉如刀看向清清,“嗯?”
哈哈。江横脸上一热,轻咳了一声压住了笑意。
清清扁扁唇角,被吓得往牧云生?身后躲,又喊了声,“牧师兄,清清想起来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今夜便?先行离去啦。”
牧云生?淡看夜色,晦暗不明,音色温柔,“不差这几天,留下来过?完年再走吧。”
过?年?若不是禅璎来此,清清倒真是想过?留下与哥哥,牧师兄一起过?年的。她还没有在尘世过?过?年,心中难免向往。
可禅璎带来了不好的预感。
清清摇头?,笑着说道:“不行啦,你跟哥哥嫂嫂,多保重。”
她执意要走,就如同那日撇下师门众友来寻牧云生?之时一样,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牧云生?送她出去,招出法器无相,化作一盏鸿影灯。
飞鸿乘仙,灯影相随。
护她这一路,夜雪风霜不染尘。
清清乘上飞鸿,回头?看向石观前眉目清晰俊朗的男子,忍不住再道了一句。
“牧师兄,你要保重。”
她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体内混乱的灵感会爆发。
从她看见禅璎的神像开始,到见到禅璎的堕神,越来越混乱和厌恶。
几乎要压不住了。
—
深夜。
江横与谢辞躺在一张床上。
刚结束,江横浑身酸软地?不想动弹,手指勾着谢辞的头?发把玩。
他其?实很困,而且□□的很累,骨头?都要散架了。
江横仔细回味刚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很不明白,凡人之躯为何还能把自己干成这样?
但他不好意思问谢辞。
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阿辞,你是在约定之日从封魔关口出来的吗?”江横问。
“嗯。”谢辞将?他拉进怀里,拢着江横光洁如玉的后背,手指在他的蝴蝶骨上仔细摩挲。
“你没遇见掌门师兄和师姐吗?”江横记得,闻修白与萧翠寒同去封魔关口等候谢辞。
谢辞道,“没有。”
他的手有些凉,贴在江横温热的后背上掠起一阵战栗的酥麻。谢辞指尖描绘着脆弱的蝴蝶骨,沿着他的椎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去。
“奇怪。”江横被撩起一身火,噪音早已沙哑,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诱惑。
通灵法阵中,江横听闻修白说,他与萧翠寒在约定的日子过?去,只看见满地?残骸,而且那些血洒在冰原之上还留有余温,显然?是刚死的。
江横按住他作乱的手,喘着细细的气流,“你出来时,可有遇到其?他人阻拦?”
谢辞本就失去了灵力,又失去了魔力,肉体凡胎要如何通过?被仙门世家?团团围住的关口?
“呵。”谢辞将?人抵在床上,翻身覆在他身上,低头?看他。
与江横四?目相对,谢辞的唇角很轻地?勾起,漾出漂亮的弧度。
他对江横说,“没有。”
因为阻拦的人,都被他杀了。
江横眉心紧蹙——
“我出来时,地?上有很多尸体,看上去死了有三四?个时辰了。”谢辞说道。
“你留信约定的出关之日是午时,我有事耽搁了。”
他面?不改色,清冷低沉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起动听的谎话。
“原来如此。”江横这样想着,也觉得不对。
那为什么?,有人说是谢辞把封魔关口的人全?杀了!
可,江横确实没有从谢辞身上感受到一丝超脱凡人的力量。
牧云生?也没有。
“他们是不是说,封魔关口的修士都是我杀的?”谢辞问。
江横沙哑的喉咙涩痛,听谢辞自嘲般冷漠的语气,心头?一紧。
“随他们吧,我并?不在意天下世人将?如何看待我。”谢辞嗓音冷漠低沉,不以为意道。
“我相信你。”江横望向那双深邃的眼底,被一片苍色汪洋吞没裹挟住,心狠狠地?跳动。
在谢辞炽热的目光之中,江横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边,似无声的安抚,想缓解谢辞这一刻所泄露去的狠戾情绪。
江横亲完,与他许诺,“我说过?我会护着你,所以阿辞不要怕。”
谢辞眼神越发幽暗,呼吸微紧。
“不管是谁,想找你麻烦都先得踏过?我的尸体!”江横正色道。
傻瓜。面?对江横的赤诚,谢辞内心一片荒凉,面?上却?只是轻笑。
想到之后会与江横决裂,谢辞心如刀绞,猛地?翻身将?未着.寸.缕的人再次压在身下,低头?埋在江横颈边。
江横触不及防地?被束缚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但谢辞未又更多动作。
他紧绷着身体,好像很悲伤。江横好似能感觉到谢辞的情绪。
透着一丝难言的痛苦。
江横抬手环抱住谢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主动说起谢辞没有过?问之事,“阿辞,你是不是在怪我,离开的这一年半?”
“不曾怪过?你。”谢辞字眼温柔,手上却?更用力,只想将?江横按进自己怀中。
江横胳膊被勒得发红,却?远比不上他颈上被泪水灼伤的疼。
他能清晰地?感觉胸腔似乎被一把钝器狠狠地?戳出来窟窿,鲜血流出,说不出话来。
任凭谢辞的眼泪打?湿了肩膀,江横才?找回声音,哽咽而哑,“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离开阿辞了。”
“不会再让阿辞受委屈。”
“不会再丢下阿辞一个人。”
……
“所以,阿辞。”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难过??”江横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住,眼眶开了一场雨。
谢辞在无法言说的苦难中等待溺亡之日,却?贪恋照在汪洋之上的月光。
渡月。
他眨去泪意,抬起头?,泛红的双眼温柔地?看向江横,低声笑了笑。
江横眼中有水光闪烁,情意上头?,他推倒浑身悲伤的谢辞,捧住谢辞的脸直接吻了上去。
亲吻他的双眼。
舔舐泪水。
沉迷,不可自拔。
唇瓣相贴,鼻息纠缠。谢辞的大手穿过?垂落的青丝,扣住江横的脑后。
一室温香缱绻,夜雪缠绵。
第102章
江横醒来的时候, 窗外白茫茫的。
熹微天光,风雪晴明。
他跟谢辞一同出?去,路过庭院瞥了眼神祠方向。
屋檐堆积细雪, 挂着一排亮晶晶的冰钩,阳光照在剔透的冰面上, 折射的光线正好映入祠堂中。
牧云生在给神?像上香。
禅璎站在祠外回廊, 收回落在牧云生身上的视线, 转向江横。
江横离开星云观两年?, 正打算与谢辞去城里置办两身仙衣,明日便与牧云生一起回山上。
禅璎叫住他二人。
江横不解, “何事?”
禅璎听见祠内的脚步声朝回廊靠近, 他回头望牧云生,与江横说道?, “我们过年?吧。”
江横莫名其妙:“……”
离过年?至少还有一个月,禅璎朝自己眨巴眨巴星星眼……他是在期待什么东西啊?
禅璎眸光中丝丝缕缕全是兴奋, “我好久没过年?了。”
江横:“……与我有关系?”
“当然咯,小渡月。”禅璎低眉哼笑, 葱白玉段的手指从袖中摸出?一尊无脸神?像,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商量道?。
“就今天, 我们大家一起过年?。”
江横如鲠在喉, 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我的母语是无语啊, 那没事。
[系统:……你不感动吗?]
今天的稀奇事儿是真不少, 禅璎喊自己过年?,敷衍了事的系统还会主动找自己。
江横回系统:我感动什么?
[系统:此情此景……你当真不感动?]
“?”江横看了眼站在回廊处的牧云生与禅璎,又侧身看向一旁的谢辞, 谢辞眉眼温柔地望向他。
江横回它:很感动,辞宝为了和我一起回山主动卸去了魔力。
[系统语气凉凉:…好好过年?吧你]
说完, 系统便下线了。
禅璎在问牧云生的意见。
牧云生没有意见,只说了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禅璎眼角眉梢漾开了点?点?涟漪,笑容真切。
禅璎又与江横道?,“小渡月,去买些东西回来。”
江横乐了,使唤自己倒是熟练得很,“比如说?”
“不宜繁复,”禅璎启唇随意道?,“屠苏酒五辛盘,红纸香烛,米面菜蔬,花果鸡鱼,金银器物,玉如意,即可。”
“真当是要过年?啊?”离了大谱,江横心想。
—
年?关将?近,城中萧瑟寂静。
一路上都没见到多少人。
江横去吉羽天衣坊,替谢辞买了身浅蓝色的仙衣和雪绒雾蓝织锦大氅,想起禅璎所言,今天过年?。
荒谬又好笑。
江横一时兴起,也?替牧云生与禅璎买了两身。
谢辞低眉,唇边浮起一丝清浅笑意,似早就知晓江横会同意禅璎的提议。
两人十指相牵,去了卖货的市集。
市集聚拢在一处,所以置办起禅璎所要之物并不困难。
以往在山上,过年?的事都有内务统一操办,不必事事躬亲,江横不曾逛过人间的闹市,在街坊间东瞧西看,好玩的好看有趣的全都拣了一些。
谢辞静静地看着他挑选,偶尔发表一两句意见,配合着江横的轻快心情,不着痕迹的宠溺。
逛完还不够尽兴,江横又拉着谢辞去了城外的杏花镇,买了两碟鼎鼎有名的桃花杏仁酥。
乘着薄雾清风,足踏一袖晚霞,二人欢喜而归。
冬日晚来早,晦暗天色之中突显高大的轮廓,屋檐翘角挂起一排排风云吉祥的红色宫灯,层层叠叠,灯火流霞。
江横视线穿过飘渺的雾,深暗的夜,从未见过琉璃通透的西京石观,鹊塔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仿若一座玉砌高楼。
禅璎与牧云生将?西京石观收拾了一番,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江横摆上金银物件,奉好玉如意,又备了不少瓜果与点?心,几样?菜式,两坛美酒。
上菜时,桌中间架上一只茶炉,一只铁锅,烧了红汤与菌菇汤,旁边是切好的肉片与蔬菜。
禅璎问道?,“这是什么?”
江横得意一笑,“火锅。”
夜里星河璀璨,明月千里,青山覆雪。
牧云生与谢辞将?桌椅搬到了庭院花树之下,花枝中挂着几盏明灯。
四人一桌,杯酒从容,自在随意。
气氛静谧祥和,虽少言语却也?融洽。
江横几分醉意,靠在谢辞怀里,望向对面的禅璎,“我很好奇。”
“问吧。”禅璎筷子在红汤辣油锅子里捞菜叶,雪白的脸颊被?热气熏的发红。
江横把玩手里小酒杯,垂眼浅抿了一口,抬眸时在禅璎脸上停顿一瞬,而后看向禅璎手边放置的无脸神?像上。
江横语气迷茫,“我补的像,不对吗?”
“嗯?”禅璎闻言,一筷子戳进了乳白色的菌汤锅里,筷尖的红油在白汤上勾勒出?一根根红色的丝线,刺眼的杂乱。
牧云生抬头,目光悠远,视线穿透花枝树桠,望向更遥远的夜空。
星河,月亮。
是他在星云观上看了一千多年?的风景。
“对。”禅璎收回放错的长?筷,重新?回红锅捞了菜,“至于缘由,你现在应该知晓了吧。”
牧云生眼睛一凉,有什么融化在了眼中,浸成凉丝丝的液体。
“下雪了。”牧云生眨去雪水在眼底掀起的波澜。
这雪,说来就来。
星辰摇曳,清辉无瑕,鹅毛大雪从重峦叠嶂的青山而来。
禅璎的回答,让江横明白了自己猜测是真。
刻不上容颜的神?像,是因为神?像本?尊并未飞升,不算是神?。
虽然,看上去无限接近于神?,有神?之力,有追随的信徒。
牧云生睁眼时双目如洗,眼中的神?光微微亮起,遥望山间月色,脑中忍不住想起一句。
“遍看春山城头月。”
禅璎听见这句筷子一抖,脸色煞白,猛然转头望向牧云生。
风雪尘音忘故人。他永远都不会接的后半句,惶恐于牧云生记起那些杂乱糟糕的往事。
江横闻言,念了遍这句,颇有兴趣,“师兄,后一句呢?”
牧云生朝江横一笑,“没有后一句。”
只是脑中不清白地闪过的一句话罢了,况且他也?不想喜欢这种感觉。
江横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落幕的。
牧云生凝气,炸开了满城烟花。
禅璎点?了炮竹,丢的到处都是,谢辞和江横的衣袍都给炸开了几个破洞,烧出?火苗。
江横气不过上去找他麻烦,两个人在雪地里扭打。
江横嚷嚷着:“阿辞!你快来帮我按住他……”
禅璎喊着牧云生,“要给小渡月一点?教训。”
谢辞无奈地走过去,将?雪地里打滚的人捞回了怀里,轻叹了口气。
江横藏在袖里的一个雪球,出?其不意地穿过谢辞的胳膊砸向禅璎。
禅璎一懵,抓了两把雪甩向谢辞。
谢辞虽然没回头却知身后危险袭来,但他此刻应是没有灵力与魔力的普通人。
是以,谢辞身不动,被?两把松散的雪球砸的脑袋一歪,踉跄了两步。
禅璎:……
江横护崽一般将?柔弱到不能自理的谢辞带至身后,胳膊搭在他肩上,拉下他脖子仔细检查,冷白如玉的肌肤上砸青了一块。
“疼吗,别怕,我去给你讨回来!”江横说着就要去找禅璎。
谢辞一把抓住江横的手指,再放任江横和禅璎胡闹下去,这夜是不会消停了。
“回去吧,我应是醉了。”
江横偃旗息鼓,垫脚在他颈后的淤青上亲了下。再绕到谢辞身前,一撩长?袍,背对着他,江横散懒的语气,“阿辞上来,师兄背你。”
星辉月朗,友人作陪。
江横背着谢辞走了一路,路上有炮竹的烟火味,竹叶清香。
是夜。
褪去白日的欢乐,雪夜依旧冷凄。
禅璎踏入神?祠,仰头瞻视高高在上的神?像,站了一夜。
牧云生清晨来到祠内,见禅璎面朝神?像,他也?并未多问什么。
牧云生点?了上天心烛给神?像,又燃了一室的久兰香。
禅璎开口,“你要走吗?”
牧云生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禅璎没说话。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能回去。
他希望身为堕神?的自己根本?就不存在,只保留禅璎最善良纯净的本?尊就好。
时间轻快,谢辞和江横打算回山。
江横几次问牧云生要不要一起回山上。
牧云生拒绝了。
次数多了,江横也?知晓劝不动。
这些日子以来,江横发现牧云生和禅璎没少待在一块,但二人并无什么交流,要么安静地打坐,要么在神?祠内看神?像。
启程回星云观那天。
牧云生独自一人,将?江横他们送至春山城外。
他视线掠过一旁冷清如雪的谢辞,对江横嘱咐:“你要保重。”
江横只想着两年?不见的师兄师姐和徒弟们,没留心牧云生这句话的含义?,只顾着点?头,“师兄也?是。”
牧云生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约吗?”
江横当然没忘,牧云生赌谢辞会在冬至来春山城找他。
牧云生赌赢了。
牧云生让他原谅一个人。
江横道?:“师兄,你想让我原谅谁?”
“不急,以后便知。”牧云生抬眼,看向山路上还未停歇的大雪,呵气成雾。
“这年?冬天估计不会暖和了,好好活下去。”
江横觉得这话耳熟,但想细究时谢辞开口了:“走吧。”
江横便没再问。
—
谢辞身无修为,无法用御剑术。
江横买下一辆马车,好在之前谢辞教过他傀儡术,当下便折了一段花木枝点?入灵光,化形为人,负责驾车赶路。
谢辞望向傀儡,眼神?幽暗了几分。
自己之于晏西楼也?不过是傀儡。
有朝一日,江横知道?真相又该如何想呢。
通灵阵中,闻修白得到谢辞与江横回山的确切消息,吩咐江横在马车上悬灯。
另一边,闻修白命观中各宗长?老召集山下在各城之中的弟子,凡见此灯者,以死相护。
江横也?今非昔比,一个打十个不是问题。
这一路虽不太平,但好在除夕那天,两人终于回到了星云观。
第103章
山峦被冰雪覆盖, 琉璃世界。
和谢辞离开那天一样的天气。
刮着风,下着雪,行路茫茫。
穿着各宗仙袍的弟子自山脚开道?, 手持法器,并指悬符, 强烈充沛的灵气汇聚在一起, 罩住位于东方的整片山脉, 于迷茫大雪中劈开一条盘旋蜿蜒的路, 直通星云观正殿之前。
巍峨山门,世外仙境。
江横望向身侧之人, 满心安宁。
终于回来了。
直到真正踏入星云观, 见到闻修白与?萧翠寒殷切期盼的双眼之时,江横才惊觉自己这一身早就疲惫不?堪。
闻修白挥手散了众人, 只留下江横与?谢辞,属于他们师兄弟的片刻闲逸。
萧翠寒朝再无来人的殿外望了几眼, 眸光萧索,欲言又?止, 对上江横的目光时, 她挑唇化作一个和煦的笑容。
牧云生没能回来, 到底也算不?上圆满。江横又?如何看不?出萧翠寒眼中的遗憾与?忧色。
“走吧, 就等?你?们回来了。”闻修白说?道?, 便先离开了。
每年除夕的前一天, 五个徒弟都会去长泽生前的落梅小筑一聚,煮茶作画,杯酒下棋……跟长泽还在世时一样?。
江横穿书后躺了十几年, 所以?不?曾来过?。
落梅小筑是长泽生前用仙法造出的一个境,生于浮云飘渺间的小岛, 岛上有山川河流,雪月星辰,风景自成一派。
山坡上种满红蕊白梅,一地落花,铺成芳菲幽香的小径。
小径尽头是如山的翠竹林,风吹时如浪似海,林深处可见一座小院,提了落梅二字。
过?去那些年是闻修白领着牧云生、萧翠寒和谢辞到落梅小筑祭拜师尊。
这年,江横第一次随闻修白来,没想到还是只有四人。
进院后,熟悉的回廊在江横眼前展开,隐约还能望见数百年前少年少女盘腿坐在地上玩耍。
江横记起这地方,是因为在风岚石城中潜入原主的回忆窥见过?,此地便是长泽带徒弟玩乾坤猜谜的院子。
四人将庭院打扫了一番。
闻修白替牧云生在长泽的玉像前点了香烛,怅然自责,“徒儿不?孝,没能照看好云生,还是让他下山了。”
牧云生下山是为了带回他的两个师弟。
“师尊,此事罪责在我。”江横自知?此事因自己而?起。
当年他离开星云观时许诺师兄师姐,自己一定会带谢辞回山。
便是因为他没能做到这件事,才导致了牧云生下山。
“不?怪你?与?小师弟,是云生自己命中有此一劫罢了。”闻修白摇头,手中芍药花枝自江横肩头点了点,温和如风。
萧翠寒自竹林旁的凉亭沏了一壶梅芽点翠,从袖中抽出那支挂着玲珑石绿流苏的翡翠云烟斗,点上兰草幽香的烟丝,吐出一口?薄雾。
她抬手朝三人一招,“茶好了。”
江横坐在谢辞左手边,正对着萧翠寒。
四人聊了几句近来的大事,观内各宗的近况,话题最后落在了谢辞身上。
谢辞身上的魔气。
谢辞如何从魔界出来的。
谢辞往后打算如何。
谢辞将对江横说?过?的话又?重新与?闻修白说?了一遍。
“至于往后,”谢辞抿了一口?茶水,声线偏冷而?平淡,“留在山上,再不?下山。”
谢辞如今身无修为,于修仙界也无威胁,而?今谢辞回星云观的消息不?胫而?走,已?不?是什么秘密。
闻修白打算昭告天下仙门此事——谢辞自断仙途与?修为,此生不?下星云观,不?问凡尘。
以?退为进,堵住以?白羽莲峰为主的世家修士的悠悠众口?。
谢辞苍色的眼眸被翠竹色映的宛若琉璃透明,平静的好似没有一丝情?绪。
他点了点头,“便依师兄所言。”
江横想,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如果世人仍旧不?愿放过?谢辞,江横自不?会放过?世人。
谢辞眸光温柔地掠过?目光坚毅的江横,朝他很轻地笑了。而?后,谢辞转头看向闻修白,安之若素道?,“不?过?,自我入魔之后伤了不?少前辈,还请师兄出面,替我宴请几家仙门,我想当面与?他们了结恩怨。”
闻修白皱眉,讶然不?解,“不?可。再说?了,那几家若是敢来找你?寻仇,也要先踏上星云观问过?我才有资格。”
“师兄,”谢辞声音冷冽,语气坚定,“这些恩怨皆因我而?起,我本就应该还他们一个公道?。”
眼见闻修白一脸正色想要反驳拒绝自己,谢辞淡声道?:“我不?会有事。”
江横道?,“我陪你?一起。”
如此,闻修白与?萧翠寒眼神交流后,也只好答应下来。
他想着,不?管白羽莲峰的人怎么想,谢辞既然愿意主动去了结恩怨,那就开诚布公的谈一次,有什么条件星云观会看着办。
往后谢辞便心无旁骛的待在山上,也是一件好事。
对得起师尊再世时对他的交代——身为大师兄,善待师弟师妹。
—
晓云峰。
除夕前一天,符箓宗内张灯结彩,热闹纷呈。
江横刚从落梅小筑出来,闻修白准备带师弟师妹去自己草庐放松放松,喝点小酒、聊点星云观内的爱恨情?仇。
江横很是警惕,害怕闻修白的算盘打到自己身上来,猛1拒绝回答谁上谁下这种缺德问题。
闻修白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谢辞。
“呵,”萧翠寒吞云吐雾吃瓜两不?误,高深莫测地搅混水,“掌门师兄好事将近。”
“?”雾草,江横一扫疲惫,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什么意思?”
只对花花草草感?兴趣的闻修白,好事将近?
“这,”闻修白故作为难,沉吟半晌,“小横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交换小秘密?”
闻修白算盘打得响,话刚说?了一半,江横便被踏云而?来的霍群和封海截回了晓云峰。
萧翠寒笑得风情?万种,勾着一双漂亮的凤眼看向谢辞,吐了口?云烟。
“诶,小师弟你?要不?要跟师姐交换小秘密?”
谢辞淡声:“我没有秘密。”
再说?江横那边。
两年不?见,霍群姿容秀丽,依旧是少年模样?,道?骨回体之后他灵力更?甚以?往,人也沉稳冷静。
封海突破了金丹期,性格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个羞涩的少年郎,见着江横就满脸笑容的那种。
江横到底还是牵挂着萧翠寒抛出来的信息,询问封海,“近来掌门师兄可有什么好事?”
封海挠挠头,想了半晌,“要说?好事,难道?不?是师尊和谢宗主回山吗?”
“除了这件事。”江横道?。
封海摇头,“没了吧。”
一旁不?语的霍群此时出声,“师尊可还记得药宗首徒丁湘云?”
“她?”江横记得。
霍群道?,“听闻丁师姐与?气宗韩师弟这两年走得近。”
封海瞪大了兔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霍群,他怎么会知?晓这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八卦,“大师兄你?怎知?这些?”
“……咳!”霍群握拳碰了碰鼻尖,微微转过?脸,“听来的。”
说?笑之间,晓云峰已?在眼前。
宗内弟子们这些年跟随江横论道?解符,修习刀法,自是满心尊崇,两年不?见师尊,今日得知?师尊回山的消息,他们全都跑到晓云峰山脚下迎接。
江横看见这群小白菜,内心很是欢喜。
幸运的是,偏离了原著,缓和了与?剑宗的矛盾,不?仅江横不?会死,符箓宗也不?会灭门,这群小白菜还有更?广阔的未来。
江横已?经想好,以?后不?下山了便安心教徒子徒孙,提前过?上晚年养老生活。
除夕。
跟过?去一样?,在紫焘仙峰举办,所有弟子皆入内共襄盛宴。
江横坐在谢辞身旁,看着湖面水晶屏上的曼妙舞姿,落在桌案下的手与?谢辞相握。
掌心相贴,温暖旖旎。
宴会进行?一半,各宗弟子闹作一团,长老和宗主在这样?的日子里都不?会约束他们。
丁湘云趁机绕开人群溜到气宗,拉着韩秋过?去跟闻修白说?话。
说?完立即跑到江横与?谢辞面前。
丁湘云先与?二人行?礼,对上江横揶揄的目光,她轻哼了声,满脸幸福的笑容,“这是韩秋,我的心上人!”
好在霍群提醒过?,江横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对精致的龙凤玉佩,递给二人。
丁湘云道?谢,开心地接过?灵光环绕的美玉,直接挂在了韩秋的腰间。
“韩秋?”江横看向俊朗非凡的青年,穿着气宗优美的仙袍。
“丫头性格直率可爱,让后好好待她。”
韩秋施礼一拜,“韩秋谨记。”
萧翠寒与?闻修白低声交谈,视线在牧云生的空座上停留了片刻。
“诶。”叹了口?气,继续吞云吐雾。
闻修白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可惜没人放烟花了。
子时一到,江横替了往年牧云生的工作,翻手一招,玉扇呼风,引来晓云峰上的寒英晚水,花瓣晶莹似玉,在雪夜炸成无数烟花,漫天飞舞。
牧云生虽不?在,气宗大师兄领着师弟师妹列阵施法,在夜幕之上以?灵气勾勒绘画出精彩纷呈的美好幻象。
烟花之中,所有人都会默契地许下愿望。
江横合手闭目,静心许愿:自己绝不?会杀谢辞,愿谢辞活下去,千秋万岁。
谢辞看着眉目柔美的江横,他是如此的虔诚美好,而?我虚无不?堪。
谢辞压下内心苦涩疼痛,亦低眉垂眼:愿江横能活着,离开这里。
萧翠寒眼神掠过?许愿的弟子的笑靥,她放下烟斗,双手交叠胸前做莲花状,认真许愿:希望明年今日,大家都在。
闻修白看着师弟和师妹,很是欣慰:一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愿各宗和乐,星云观不?朽;三愿明年今日,大家都在。
第104章
除夕的美好祝愿并没有让山上岁月静好的日子持续多久。
被扯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前?, 所?有人都曾满怀希望地见过山巅之上的万顷天光。
以至于很久之后,江横回想起这个世界是从哪一刻崩塌毁灭的,都无法逃避正月初七这一天。
正月初七。
是以白羽莲峰为首的三十六家修仙大派率领三千名弟子踏上星云观的日子。
先有初一, 闻修白按照谢辞的意愿,星云观广发召集天下仙门的千叶名帖, 诚邀与谢辞恩怨未解的各方势力于正月初七上星云观, 议谢辞一事。
那?日, 天刚蒙蒙亮, 山上落了好些日子的雪恰好停了。
守山的弟子匆忙地跑来告知闻修白:白羽莲峰八大家都来了,其他三十六派也来了不少人。
闻修白早先做好了准备, 谢辞主张在天外院设宴, 静待众人。
当初谢辞是在天外院成魔,与仙门结仇生恨, 如今他涤清魔气,便在天外院与众人做了结。
闻修白上座, 萧翠寒跟随在侧,江横站在谢辞左手边。
观中长老?列席在座, 人数不多, 却胜在心齐。
宴会上另一波人则显得盛气凌人。
白羽莲峰的主人也是上一任仙统段别隐, 因仙道?夺魁被谢辞搅乱中止, 是以段别隐仍旧担任着仙统之位。
段别隐从涯底捡回了被谢辞毁坏的神魔七绝法杖, 用在封魔关口寻来的寒晶陨铁炼化?成新的神器, 修为功力更甚以往。
江横记得,那?天段别隐都没主动开?口。
是跟随段别隐身旁的小段公子替父开?口。
小段公子口齿伶俐,吐词清晰, 洋洋洒洒便是一篇讨魔檄文。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
谢辞心术不正五毒备至, 堕入魔道?,万劫不复,手刃各家各派诸位同修,其罪难赦……江横本无懿德,好乱乐祸,行?助纣为虐之事,无道?之人,罪不容世。
小段公子目清音朗,说得慷慨激昂,一脸不可冒犯的矜贵正色。
江横听得耳朵疼,再看?余下百张面孔,百双怒目亦瞪视着自己,似要将他与谢辞碎尸万段才肯罢休。
今日之事,当真能善了?江横平静的心海泛起丝丝细雨般的不安。
谢辞觉察到掌心牵着的手指在蜷缩关节,他余光瞥向?江横,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这群面目可憎的无关紧要之人。
谢辞苍色的长眸总裹挟着一丝凉薄的冷意,漠然情绪之下藏好了疯狂的阴戾。
他只?轻轻回握江横的手指,低声道?:“莫要担忧,会解决的。”
江横朝他勉力一笑,点头?。
静了一瞬,江横似下定决心,扭头?望向?谢辞,口吻仍显迟疑:“阿辞,这件事解决之后,我有话对?你说。”
他想告诉谢辞,他的噩梦,他惊恐害怕if线的结局重?演。
江横指尖收紧,用力握住谢辞温凉的手指。
谢辞眼中闪过轻微凝重?的哀色,很快收敛好情绪。
他看?向?江横的眼神像是一湾细碎温柔的月光,浮在苍色如海的眼眸之上。
眼中柔情穿透了江横不安鼓躁的心扉,让他不由自主地沉醉在谢辞的视线之中。
谢辞淡声答应,“好。”
江横却不知,他与谢辞即将被命运的大手拽进?了毁灭的汪洋。
汪洋,是足以肆虐吞没谢辞眼中那?一片海的黑暗。
宴上,小段公子舌灿莲花,讲完了生前?最后一句话,骂够了谢辞与江横这对?寡廉鲜耻的狗男男。
众人拍手附和,等着星云观给出交代。
“世人都称赞闻观主品行?高洁,冰壶秋月。老?朽与你师尊长泽也是有几分交情的,自然是信你的为人。”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走上前?,望向?正座上那?位贵气温和的青年。
青年面相斯文俊美,手中拈着一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色鹅黄,娇不可言。
闻修白的音色谈不上丝毫温和,强势威严地不近人情,“杜长老?谬赞了。你既提及师尊,便应该知晓师尊留予本座的不过是师妹其一,师弟其三。”
杜长老?冷嗤,“怎么,事到如今闻观主还要护着那?魔孽不成?”
“呵,”闻修白一哂,道?,“本座也不过是个俗人,自不免俗。”
“闻修白,你好大的胆——”
“本座的胆子再大又如何比得上杜若你?”闻修白适时开?口,严厉口吻盖过了对?方。
杜若气得吹胡子,手里的拐杖用力敲打玉石镶金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闻修白曲指一弹花枝,飞出的芍药花瓣填补地板上被拐杖击出裂痕。
不待杜若动怒,闻修白冷声呵斥道?:“本座听闻一事,千年之前?,师尊游若愚海时见你被象渚山的修士欺辱,无师无友相帮实在是可怜,所?以师尊传了你风烛一术,你学成之后那?象渚山一夜之间葬于火海,而后你又为了名利浮华转投段家,将风烛之术据为己有不论,如今还敢上我山门?”
众修没想到讨伐谢辞,却拉扯出一桩陈年旧事。
闻修白所?言,这些人中活得够久的修士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可活得久了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生无过。
更何况杜若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风烛,如今是白羽莲峰的家主之一,他们自然要给段仙统留面子。
“怎是如此安静,”闻修白一笑,手中芍药比作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诸位既自诩是人间公道?,本座给你们评理的机会,这杜若是不是好大的狗胆?”
疯了!杜若瞠目结舌地看?向?闻修白,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天光垂落,清风赠花香,湖光山色为伴,本应觥筹交错,好歌好舞。
而宴会的气氛急转直下,冰天雪地。
剑拔弩张。
江横想着这群人若是不愿意善了,他便去山下与他们有仇报仇,可闻修白所?言是在明目张胆的护短。
江横抿唇,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本不愿将师门拖入泥潭。
掌心已有汗浸出,江横松开?了谢辞的手,抽出袖中玉扇握紧。
掌心一空,指尖的温暖稍纵即逝,习惯寒凉的谢辞在这一瞬间竟有些不适应。
他转过头?,垂眼看?向?江横,“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是与不是,都是答案。
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不应该回来。不回来,便不会带谢辞回山,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幕。
没发生的事情没有假设的必要。江横压下内心一瞬的彷徨与迟疑。
他只?回答谢辞道?,“师兄师姐都盼着你能回山上。”
谢辞看?了江横许久,最后意味不明地嗯了声,“那?就好。”
宴上争论不断,众修都是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闻修白依旧斯文从容,倒是这群人中不少个面红耳赤。
“太狂妄了!”
“…如若不然,段仙统作为百家仙门之首,自当替天.行?道?,为星云观斩除魔孽。”
“此言甚好!”
“是该替修仙界清理星云观了。”
…
“果?然,还是得靠段仙统出面主持此等大事。”
全程没说一个字的段别隐在这一刻,站起身来,神情倨傲,眼神鄙夷地扫过长泽这四个徒弟。
得到寒晶陨铁精粹过的法杖让他修为更甚过往,早想报上次被谢辞羞辱之仇。
今日在见谢辞之时,段别隐就探过对?方修为——
废人。
余下的闻修白,萧翠寒和江横也不足为惧。
而且牧云生不在山上。
正月初七,真是个占尽天时的好日子。
段别隐轻挥法杖,一副睥睨天下的傲然身姿,他视线落回闻修白身上,以长辈的口吻训诫道?。
“虽非吾愿,然本尊愿承天下仙门之大愿,替长泽清理门户。”
当着长泽在世的弟子面谈清理门户,闻修白忍不了,萧翠寒忍不了,江横也忍不了。
所?以。
段别隐话音落地,闻修白眼光一凛,还未开?口反驳,却见坐在段别隐不远处的小段公子——
暴毙。
满座惧惊,双目骇然地望向?那?一地猩红的血沫,没有一块完整的骨肉。
粉碎撕裂,令人作呕。
谁都无法忘怀,前?一瞬还意气风发的小段公子,眨眼之间被一股魔气缠身,爆体而亡。
“吾儿泽襄!”段别隐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地看?向?被血肉涂染鲜红的地板。
闻修白亦感震惊!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无修为的谢辞身上。
江横第一时间看?向?了谢辞,却见谢辞俊脸如常,神情冷漠,姿态清绝。
不会是谢辞做的。
谢辞没有修为。
江横是如此告诫自己的。
段别隐极招上手,法杖劈开?一道?暗红的光直朝谢辞方向?而去。
江横错身站在谢辞身前?,十指翻飞结阵,开?启护身灵界守下身无修为的谢辞。
“江横,你想死本座可以成全你!”段别隐怒吼,风声都被爆发的灵力冲撞的发出刺耳嘶鸣。
江横纹丝不动,将谢辞护在身后,挡下众修那?千刀万剐的视线。
段别隐手中法杖一转,再指江横,“诸位可是亲眼所?见,星云观诱骗我等来此,庇护魔孽,放任谢辞杀害吾儿泽襄。”
“此事尚无定论!”闻修白强压困惑,迫使自己镇静,沉声道?,“小段公子被魔所?害不假,但谢辞早就洗去魔气,诸位可是一早就试探过了,他绝无此等魔力。”
当着这么多渡劫期修士的面前?撕碎一个大乘期的年轻修士,又要如何隐匿一身魔气呢。
众修中不乏有头?脑清醒的,但更多是被小段公子之死吓到了,他们害怕真是谢辞所?为,害怕谢辞隐藏了一身魔气回到修仙界找他们寻仇。
段别隐满脸怒容,怒极反笑,“闻修白,你是要与整个修仙界作对??”
闻修白只?道?,“本座不想。”
“不想就滚——”
“但不是,不能。”闻修白手中芍药散开?一缕锐利锋芒,斯文俊秀的面容冷而威严。
对?上萧翠寒担忧不解地目光,闻修白温和点头?。
身为长泽首徒,他不过是谨遵长泽圣尊的遗言罢了。
师尊说了三句。
对?江横多加照顾即可。
但无论如何,谢辞不能死。
我们还有再次相遇的契机。
闻修白一直参不透这三句话到底是何含义,这些年他对?江横可以说是宠爱,谢辞也活的好好的,第三句呢?
直到仙道?夺魁,谢辞一身魔气倾泻而出。闻修白好像明白了,师尊遗言中的那?半句——但无论如何。
说的应该是,谢辞是魔。
无论他是不是魔。
长泽说,不能让谢辞死。
闻修白这一生不慕仙道?,只?想守着这座山。
师尊在世时,他想做一个好徒弟。
师尊仙逝后,他会做一个好师兄。
为了师尊,为了师妹师弟,他也是能赌上一切的。
江横满腔自责涌上心头?,无比震惊地望向?一身冷峻傲然之气的掌门师兄。
“师兄。”江横启唇便是说不出的钝痛,如果?没离开?瀛洲,今日之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闻修白一眼看?穿江横眼底的歉意,他眼色一暖,语调从容温和,“莫急莫慌,师兄在。”
江横眼眶一红,回了闻修白一个坚定的点头?。
既是回山了,他也会守护星云观的。
“好,好!”亲历丧子之痛的段别隐胸口剧烈起伏,他愤怒地看?向?江横方向?,“星云观自甘堕落,与魔孽为伍,天下仙门人人得而诛之!”
一语落地,回应段别隐的却是对?面山头?上爆发的魔气,黑云压山,逆流冲天,满山鸟兽嘶鸣,花木尽摧!
所?有的事,都是自这一刻起开?始无法挽回的。
杀害小段公子的魔气,星云观山脉上爆发的魔气,被仙门认定是星云观所?为。
再多的解释也都是徒劳。
正月初七,段别隐率领众修除魔卫道?。
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第105章
正月初七一战, 仙门三千大修上星云观,死的死,伤的伤, 铩羽而归。
白羽莲峰为首,仙统段别隐广发四海诛魔令, 号召修仙界内有志之士围剿魔气盈天的星云观。
——
星云观上?, 沛然魔气未见消止, 乌压压云雾顺着山脉蔓延, 将五宗严严实实地环绕包裹住。
像一只即将窒息的蛹。
密不透风。
风雨欲来。
正月是?星云观最热闹的时节,而今山上?充斥着沉闷紧张的气息, 年轻弟子的脸上?藏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也有不少畏惧魔气, 担忧惹怒仙门的弟子选择了离开师门,永世不回。
稀疏走了两成, 剩下八成摩拳擦掌,严阵以待。
霍群来找江横的时候, 撞见了江横与谢辞在争执。
这?十来年师尊习性变化极大,他不是?没怀疑过师尊是?否被人夺舍, 但牧师伯精通夺舍之?术都?没发现其中端倪, 想来应该不是?。
师尊与谢师叔也走得越发亲近。
但, 这?是?霍群第?一次见到他们吵架。
没了修为的谢师叔看上?去气势并?未削弱, 霍群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谢师叔身上?再没穿过剑宗那身深色的道?袍。
谢师叔此刻穿着白色银纹衣裳, 浅蓝渐变色的流云锦袍。因是?寒冬时节,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肩颈与胸口处挂有精致的灵玉与流苏。
这?件狐裘大氅霍群在师尊住处见过的。
就算是?如此, 看上?去温润俊美?的青年却散发着一身凌厉锋芒。
谢师叔看向师尊,双眼渐深如苍茫波海, 晦暗沉痛的情绪,万顷吞天。
谢师叔在难过吗?霍群想起过去。
在师尊习性变化之?前,谢师叔不曾在师尊面前露出此番神态。
今日是?怎么了。
江横知道?有人闯入了庭院,然而此刻的他无暇他顾。
一想到谢辞方才所言,江横如坠梦魇,手脚冰凉,血脉偾张到他无法镇静下来。
“杀了我。”谢辞再一次说?道?。
似梦非梦,似醒如梦。江横面对谢辞却有些?睁不开眼,鼻息之?间闻到了一层泛有铁锈的血腥味。
他脸色惨白得不像话,紧闭上?双眼,嘴巴大张着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何,还是?如此。
if线的结局就是?我与阿辞最后的下场吗?江横内心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悲楚。
谢辞知他难受,知他苦涩,知他下不了手。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岁昔的镜花水月,唯一地解法就是?如此。
江横太温柔心软了。
下不了手的。
所以,谢辞才想帮他一把。
“别哭。”谢辞嗓音低哑,双手搭在江横的肩上?,俯身低头,吻去了他眼角滑落的晶莹。
江横眼皮一凉,喉结哽咽地滑动,将眼睛闭的更紧。
谢辞肆无忌惮地打量双目紧阖,睫毛发颤的江横,看着他是?如此的悲伤脆弱。
谢辞苍色的长眸深邃晦暗,内心诡异地升起一丝快意。
他很确定江横在乎自己。
江横爱上?了身为晏西?楼替身的自己。
所以。
在过去几世中,江横在离开镜花水月的机会面前,都?失败了。
如此,就算枯木不能?逢春。
他谢辞,也死而无憾。
无怨无悔。
“这?是?最好的办法,杀了我。”谢辞的唇亲吻着江横的耳畔,耳鬓厮磨,和过去他们每一个清晨良宵有过的时光一样,亲密无间的缱绻温柔。
此刻,江横僵直紧绷的身躯直堕深渊,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泪雨瓢泼,红得令人心尖发颤。
谢辞心中钝痛,江横脸上?淌下的每一滴眼泪都?似滚烫的火星,灼在他身上?,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烈痛。
“我不会杀你。”
“绝不。”
江横嗓音涩苦,声线紧绷颤抖,无一不宣示着此刻的惶恐不安。
谢辞不言。
沉默令江横的难受达到了极点,他抬起手捧住谢辞的脸,将谢辞的脸拉向自己,额头相贴,四目相对。
呼吸交织,一者平息如海,一者跌宕如山。
江横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朝他笑了一笑。
“我说?过的,”江横抬眸,口吻坚定,“我跟阿辞有缘,断然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只要我死了,这?一切就会结束。”谢辞说?道?。
“够了!”江横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勉力支撑的笑,一声低吼,“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任旁人杀你,你我结契之?时既已?约定好这?一世,休戚与共,生死不渝。”
大抵是?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与痛苦无法言说?,江横一掌打向了远处,修为强悍,一掌震碎了山峦,滑落的积雪覆盖住满山疮痍裂隙。
两人看向包裹苍穹的魔气,各自沉默。
霍群看得胆战心惊,等了许久,直到师尊唤他。
霍群快步上?前与江横、谢辞行礼。
谢辞神情寡淡,平静地坐在江横对面,素手烹茶。
江横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绸帕,仔细擦拭着玉骨折扇,见来人弯了弯眼角,桃花眸子一派温和淡笑。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江横问少年,这?个时间霍群应该在率领符箓宗弟子演武论道?。
霍群是?奉掌门之?命来请江横与谢辞去议事的。
议事堂外,聚集了二十位长老,一个个手持拂尘,掐指算道?,或交头接耳,无不是?在谈论着近来之?事。
直到看见江横与谢辞相携而来,众人才收声朝二人恭敬行礼。
江横点头应礼,便与谢辞先入了议事堂内。
闻修白与萧翠寒已?在等候,见他二人入内,便弹指关门,落下防止有人偷听的隔音术。
“今日要谈之?事想必你们已?经明了。”闻修白道?。
“师兄。”谢辞出声打断了他。
闻修白收声,视线随之?而来落在谢辞脸上?。他其实?想问这?山上?的魔气,是?不是?与谢辞有关。
虽然闻修白屡次探谢辞的脉,确定如今的谢辞是?非仙非魔的肉体凡胎,毫无修为。
但师尊的遗言中所指——但无论如何,谢辞不能?死。
这?句话分?明是?师尊预见了在数百年后的某一日,星云观会被魔气环伺、为了谢辞与天下仙门为敌。
“其实?,不必为难。”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音色低沉,眉眼寡情漠然,线条凌厉的侧脸显得孤傲清冷。
一听此言,便知谢辞心意不改,压根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江横情绪难以压制,一声呵斥,“你住口!”
谢辞垂眸凝着他盛满怒意的双眼,平直的唇角不经意扯开一丝笑意,划开了脸上?冷漠情绪。
闻修白心思敏锐,发现二人之?间气氛不愉快,江横少有的红着双眼,满脸怒容。
转念一想,闻修白便明白了谢辞口中的‘不必为难’。
想来是?要将自己交给白羽莲峰,任凭处置。
“不可。”闻修白道?,“魔气来源尚不可知,再者此事既与你无关,又有什么道?理让你去给姓段的泄恨?”
说?完,闻修白一甩芍药花枝,气度华然,“是?非曲直,善恶黑白又岂是?白羽莲峰一家所言?”
萧翠寒眉心紧蹙,烟斗上?白烟袅袅,眸光凝在谢辞身上?,暗自思忖。
闻修白与三人说?清楚眼下情况。
不出三日仙门便会派人攻打星云观,守山布防是?头等要事,雅弦宗负责在方圆百里范围排布迷阵,将来犯之?人的大多数阻在星云观地界之?外;剑宗与符箓宗一道?负责迎敌;牧云生虽不在山,但气宗弟子齐坐紫焘仙峰开仙云绘风大阵,引天地正气替守山正气,阻绝魔气继续侵入。
萧翠寒点头应下。
江横亦然。
三人看向不说?话的谢辞。
面对师兄师姐,谢辞苍色双瞳静谧而深邃,平静地开口,“我想离开。”
江横眉心狠狠地皱在一起,眼眶暗红,“你知道?山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吗?”
“我知道?,”谢辞冷静地回答他,而后看向闻修白。
“只要我离开了,白羽莲峰的人自然会退去,山上?也不会有弟子因我而无辜送命。”
“若你离开,又该如何自处!”江横低吼。
你要去死吗!
谢辞弯弯唇角,一丝薄笑,眼神柔和了几分?,是?离别前最后的温柔与宠溺,放轻了声音。
“我不会死。”
除非你亲手杀我。
江横头脑嗡嗡的响,他不知该做何表情情应对,喃喃自问:“你要我如何信?”
谢辞音色依旧温柔,带着不经意地宠溺,安抚道?:“我答应你的,从未食言。”
信吧。
能?信几天是?几天。
谢辞内心嘲讽自己,难免觉得悲哀了些?。
—
谢辞离开星云观的那天是?正月十五。
上?元节。
剑宗大弟子晓梦迟最先发现师尊不在月栖山,他以为师尊是?去了晓云峰,便没在意。
谁知,一直到傍晚都?不见师尊人影。
晓梦迟亲自去了一趟晓云峰,并?未在江师伯的山头找到师尊。
江横脸色煞白,一颗心被狠狠地揪紧,痛不可言。
如何也想不到谢辞竟会选择这?么一条路,自作主张地离开。
要知道?谢辞这?般凡躯,莫说?山下那群人,就是?山上?的弟子都?能?压制住他。
江横心神不宁,摩挲着手背上?那朵寒英晚水,花瓣仍在便说?明谢辞还活着。
至于活得好不好,有没有严刑拷打,这?些?他都?不得而知。
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得密不透风,江横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眼下,江横就算再焦躁不安,也只能?先去找闻修白商讨办法。
闻修白听晓梦迟说?完谢辞离开之?事,脸色骤变。
他不想失信于师尊。
哪怕他还未参透师尊遗言的第?三句。
闻修白派人去探山下情况,打听消息。
回来的弟子却道?,没谢辞下山的消息,相反山下的修士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灵气交织如云似雾。
“不对!”江横闻言震惊,瞳孔轻颤。
谢辞那时说?过,他不想山上?弟子无辜丧命,所以才选择离开星云观。
既是?如此,谢辞绝不会偷偷摸摸地逃走,他应会光明正大地去找段别隐谈条件,让仙门勿要牵连星云观才是?。
江横脸色难看,扭头望向闻修白。
闻修白脸色亦不好。
缘何如此。
第106章
正月十五, 人间上元。
长?街小巷灯火通明,错落有致的楼宇飞檐挂着一排排白纸灯笼,偏生?楼阁的处处窗扉都贴上了鲜艳的剪花。
红白之色, 对?比鲜明。
空旷无人,繁华热闹。
无?不充斥着诡异的矛盾, 这座城。
谢辞离开星云观, 再一次踏入了春山城。
本是萧瑟空城一座, 却意外遇见了许多已故之人。
那年?随自己到春山城除妖的剑宗弟子, 其他襄助春山城的仙门道友……
雕心小筑敞开着门,能望见楼中摆着各式精美的雕像, 师如弗正与一个小少年?讲述着雕刻技巧。
雪夜之下?星月飘洒, 浮光融金。
他肩上落了雪,脸庞被清辉月明映照, 俊美的面孔宛若谪仙。
没有一丝烟火人气,谢辞目光阴郁, 气质漠然如冰。
西华苑前。
谢辞驻足,抬头看向门外挂着的灯笼。
与城里挂满的白纸灯笼不同, 这两盏是桃花色的宫灯, 垂着一把神庭盛典祈福时?专用的千结穗, 光彩明黄, 看上去华贵温暖。
谢辞推门进?去。
回?廊曲折, 林木深深, 璃灯排路,寂静一刻。
牧云生?与禅璎待在一块,在一座山水相依的仙苑中, 点燃一个又一个形似莲花的灯。
谢辞目光遥遥望去。
莲花七重,花瓣交叠, 点点光火透过素白的灵绢,将绢上刻画的金色梵文映亮,呈现出鲜活跳跃的光彩。
往生?慈灯。
谢辞识得梵文,辨清灯下?红线悬有刻画名讳的小签。
一盏又一盏的慈灯在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划过眼眸。
生?者,死?者,皆为?逝者。
是故人。
走了千年?之久的路,他终于送江横到最后一程了。
却也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牧云生?朝谢辞招手,示意他过来点灯。
谢辞敛去眼底多余的情绪,数不清的慈灯升空,如星如火。
自己的双手,早就染尽鲜血,如何点慈灯,送死?者往生?大道。
海棠未开,寒梅飞雪。
点完最后一盏灯后,牧云生?遥望灯火长?明的安宁景象,内心生?不出去悲喜,平静如水。
他适才开口询问?小师弟,“山上是否有事发生??”
这些时?日,他与禅璎在西华苑,禅璎神力?阻绝了外界一切信息。
谢辞道,“段别隐率仙门百家围攻星云观,我下?山寻师兄回?山。”
谢辞说的平常,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牧云生?眉心紧蹙,纵他早有参星望气之能,算出星云观恐有大难,却不知来得如此之快。
牧云生?开阵回?山之前,禅璎抓住他的胳膊,温声说道,“你回?去,只?有一死?。不如留下?,与我在西华苑不好吗?”
“不了,”牧云生?一双眉眼清凌凌地望向他,“我师兄在山上等我,师妹师弟也在等我。”
禅璎心中明了,“你不愿留下?。”
牧云生?道:“不愿。”
禅璎沉默一瞬,眼中弥漫着一片沉痛的悲伤,“那你,又为?何愿意亲手雕刻神像?”
牧云生?回?身,手朝西京石观方向一指,语气平静的毫无?波澜,“我觉得那里,缺了一尊神像。”
主要是因为?神祠之中的壁画上有与自己气息相同的灵气。
尽管牧云生?在此之前从未下?山,不知自己与西京石观、与禅璎是否有所联系。
但都不重要。
他也不好奇。
师尊说他生?来背负这个世界的天?道,是不能下?山的命格。
如若他下?山,天?道不存,非是星云观一家之劫。
而是天?下?同悲。
但为?了找寻生?死?未卜的师弟,他还是下?了山。
牧云生?不与禅璎道别,只?问?谢辞是否要与自己一起回?去。
谢辞摇头,声称自己毫无?法?力?修为?,就不回?山了。
惊愕神色很?快从牧云生?眼底消散,而后是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谢辞不会放任江横不管不顾的。
哪怕谢辞死?也要死?在江横身边才对?。
但他却说不愿回?山。
牧云生?不明白,心中只?觉怪异。
看着往日交好的小师弟,一时?间竟觉有几分陌生?。只?嘱咐谢辞好好照顾自己,牧云生?便离开了。
至此,这院子里只?剩下?禅璎与谢辞二人。
禅璎亲手做了一盏慈灯,书刻梵文,引血点灯,小签留了牧云生?的名字。
谢辞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做,侧身远眺,万盏星河。
无?归处。
禅璎叹息一声,“留下?来不好吗?”
凉风拂面,无?人作答。
谢辞知晓禅璎这句话是在问?他。
“留在这里,”禅璎再问?,“你与江横便是永生?永世,天?地同寿。”
谢辞不答。
禅璎悲切道:“留在这个世界,他们都不会死?。”
“你师兄师姐会因你惨死?……”
“所有人都在遭受无?妄之灾……”
“谢辞,你的心比晏兄还要冷!”
“也是,你怎么会有心,枯木而已。”
……
“现在还来得及,……谢辞,你停手吧。”
“你就不想跟江横——”
“禅璎,”谢辞出声,拂袖便是一场凄冷寒风。
他偏转上身,回?眸之间苍色的瞳孔如冰雪冷寂。
“你心乱了。”
是的,从牧云生?离开那一刻起。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禅璎如何不乱心。
禅璎深吸了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双手紧握。
“可是禅璎。”谢辞又道,“我不像你,我只?要江横活着。”
一句话,似万箭穿心。
禅璎脸色骤变,瞳孔微颤,面如死?灰地望向谢辞,内心被一拳粉碎,天?塌地陷。
“牧云生?是因你而死?,不得超生?才修满三千年?的道。”谢辞淡漠冷声,“你还想困他在这里多久。”
世人都称小神仙牧云生?,天?生?三千年?修为?,是要成神的仙君。
禅璎目眦尽裂,张口猛吸了一口冷气,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
星云观整片山脉被层层叠叠的阵法?困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若非仙门百家之人,其他人想上去也非易事。
牧云生?回?来的那天?已经是正月十七了。
手持万象,衣袍染血。
半边脸被血染得赤红。
江横眉心一拧,快步飞身至他眼前,一手扶紧牧云生?,一手掐诀为?他注入灵力?。
牧云生?抬手抓住江横的手腕,被鲜血点染的唇角紧抿着,又松开些弧度。
“师兄?”江横问?。
锐利的眼神掠过被魔气环伺包裹着的山脉,牧云生?目光沉痛,只?对?江横说道:“谢辞,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牧云生?便不多言,去寻萧翠寒议事。
他能上山是闻修白亲自迎战开道,但闻修白不一定能支撑太久,牧云生?需找萧翠寒去开素心九烟阵。
江横脑袋一懵,阵阵钝痛敲锤着他头皮,怔愣在原地。
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更令江横感到不安的是牧云生?的称呼。
不是小师弟。
是谢辞。
牧云生?言语之间的冷漠,带着一股强烈的失望。
江横转头环视四周,脑中呼喊着杳无?音信的系统。
苍穹低压,满山阴云,魔气朝山野张牙舞爪而来,山下?是血战修罗……似人间炼狱。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江横顿觉心口剧烈起伏,喉口腥甜。
是谢辞。
从前种种,走马观花,一些没想明白的事在这一刻突兀尖锐起来。
谢辞或许本就没有失去修为?,设局挑起这场仙门死?斗。
因为?自己不愿看谢辞被仙门追杀至死?。
因为?牧云生?舍不下?小师弟。
因为?闻修白答应过师尊要照顾小师弟。
因为?萧翠寒每一年?的心愿都是——不管世道几变,他们永远在一起。
……
这就是谢辞的回?报吗!!
江横心如刀绞,颤抖的唇瓣拉扯出苦涩一笑?,眼眶干涩到疼痛,压不住的鲜血涌上喉头,连吐三口。
眼下?形势,闻修白还未归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江横思考这些事。
牧云生?步履生?风,依旧是那身血衣,与萧翠寒一起过来。
视线相接,无?需多言,江横握拳抹掉唇边血迹,提刀跟上了牧云生?。
三人方至山前,满地鲜血,死?伤无?数,前方战火不熄。
萧翠寒大阵尚未开启,便见牧云生?倏地纵身朝前飞去,手中万象飞旋,仙气作刃,飞快地斩下?一群太虚期的大修士。
江横紧随其后,玉色长?刀在这几日早就饮够热血,刀口猩红。
牧云生?身如流星,孤身掠阵,朝江横喊道,“去救师兄!”
江横亦看见段别隐高举法?杖,直击闻修白。
那根法?杖之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暗紫色的光芒,令人心生?不详。
江横将观世艳斩朝段别隐掷去,刀气横扫四方,长?刀在靠近闻修白后便会自动打开一道守护结界,牢不可催。
却不想,闻修白被那暗紫色的光囚禁的一瞬,芍药枯萎,草木渐黄。
一瞬,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江横眼见观世艳斩就要靠近闻修白身后,结界正要将闻修白吸纳进?去——
只?是差了那一瞬。
只?是一瞬。
“师兄!”
“师兄!”
“师父——不!”
…
“星云观余孽可看清了,你们掌门已死?——”
“闻修白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
“师尊——”
“掌门!”
“此仇,不共戴天?!”
—
闻修白死?了。
死?在牧云生?回?山的那天?。
这一年?长?泽的五位徒弟都没能在山上团圆一次。
好不容易盼回?了谢辞,牧云生?又留在山下?了。
等牧云生?回?山了,闻修白却回?不来了。
江横一闭眼,脑中就是闻修白被一个仙门小修士偷袭削了脑袋的画面,那小兵身旁站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段别隐。
战场之上的所有人亲眼目睹,都不敢相信——闻修白怎会死?的如此随意。
那不过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是江横随手都能捏死?的那种。
偏偏是这般下?场。
观世艳斩的结界最后只?护住了闻修白的尸身,脑袋则被段别隐带走,祭了替天?.行道的仙旗。
一把乌黑的青丝被潦草的系在旗杆上,断口的血染红了金色的旗面,原本斯文俊美的面容而今白的发青,唇色暗紫。
再也睁不开眼。
满山尸骸,天?地凄音。
魔气还未散去,围剿星云观的仙门之人因斩了闻修白而分外得意,士气高涨。
那一战持续了整整四天?三夜,两方都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至直战至明月如血。
星云观尸横遍野,仙门亦死?伤无?数。
江横从战场回?来,被血洗礼过山坡,遍地白花,肃穆沉重。
江横撑着疲惫麻木的身躯朝前,路上遇到的弟子一个个脸色凝重。
他未发一言,挺直身骨朝闻天?阙的方向。
这么多年?来,他很?少来这个地方,因为?他的师兄师姐都还活着,不必来此祭奠。
今日不同。
朝闻天?阙前的山路跪满了人,每一层台阶都有各宗弟子俯首。
江横一步一步走上去。
霍群与封海二人在符箓宗最前,跪在白玉阶上,宗门弟子看见师尊腰后挂刀而来,步履沉重。
他们都想喊一声‘师尊’。再一想到药宗的师兄师姐已经没了师尊,此刻他们默契地不发一言,忍下?眼中酸涩,纷纷低下?头去,恭送掌门。
等江横入了朝闻天?阙,牧云生?与萧翠寒已经在此等候。
最爱绯衣红裳的师姐换上了一身素白,脸上悲伤难掩。
牧云生?双目微垂,无?声叹息。
作为?闻修白的亲传弟子,丁湘云失魂落魄地扑在棺椁前,痛哭流涕。
她看见江横进?来,红通通的眼隐忍痛楚,望了过去,却看见江横双手空空。
丁湘云心痛如死?,哭喊哀恸,“师叔,我师尊,师尊怎么还没回?来。”
是了,段别隐的法?杖比之前更厉害了,一股阴邪霸道的力?量,纵容江横不顾生?死?杀进?祭坛夺旗,却被法?杖的力?量压制,他没能抢回?师兄的首级。
让师兄死?后,不得安宁。
江横身形摇晃,双腿却似冻结,膝盖一弯便跪在闻修白的棺椁之前,满心悲怆,恍惚不已。
第107章
闻修白死了。
通灵法阵联系不上谢辞。
江横也无心?在?想, 自己是否还爱谢辞。
更?多是懊悔过去的失策。
仙道夺魁那时谢辞魔气暴露,他就应该与闻修白说清楚,让星云观与谢辞做切割。
他也不应带谢辞回山。
听方厌知的劝诫不回中原修仙界大概是有?道理?的。
只是, 一切都太迟了。
闻修白若是没死,与仙门尚有?和谈的余地。
闻修白一死, 不管这一次仙门与星云观的死战是否是谢辞故意挑起, 都再难停下来。
只是, 谢辞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横如何也想不明白。
自回山后, 他许久找不着系统了,不管怎么呼喊, 系统再没出现过?。
这个世界, 是不是要崩塌了。
江横想。
也没多少时间留给他思考了,仙门的进攻越来越频繁。
江横每次都会主?动出战。
战至满身伤口。
战至刀刃残缺。
他还在?战场。
江横无法忘怀, 闻修白是被他和谢辞害死的。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
后来, 死的人越来越多。
山上的人,越来越少。
丁湘云这些?天被萧翠寒关在?了雅弦宗, 她一心?想替师尊报仇, 想下山, 想去战场手?刃仇敌。
萧翠寒不听她说那些?话, 只道:“再过?不久就到春日了, 山上的花也会开, 你和气宗那傻小子的婚事该如何办才好呢。”
顿了顿,细长精致的烟斗在?唇边掠过?,吐出一口白雾, 萧翠寒看向窗外。
她声?音说不出的寂寥,“师兄拖我办的事, 办一件少一件,我都记着在?呢。”
丁湘云哭得更?伤心?了。
可气宗那傻小子,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又一次,江横在?战场上与段别隐交手?,依旧被法杖上诡异的力量压制。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也在?一次次杀戮之?中越发强势,让他境界提升不少。
这日。
段别隐踏云腾空,神魔七绝法杖挥斥之?下,罩住数不清的星云观弟子,令他们在?片刻间无法使?用灵力。
束手?待毙吗?
黑云卷雪,扑杀袭来。
一声?清呵,一把长刀飞旋破空——
“众人退至我身后!”
“是江师叔!”
“师尊!”
“江师叔来了!”
江横飞身一跃立于众人之?前,掐诀开阵,足踏飞星烈火,身披浸血的仙袍,面如冷玉,眉目染上肃杀之?气,再不是从?前那个清闲自在?的贵公子了。
段别隐对江横亦有?改观。
他全然没想到,江横竟是比牧云生还要难缠的存在?。
不过?,与现在?的自己相比。
差远了。
法杖对江横的压制渐渐不如从?前。
多番交手?,江横隐约觉察到段别隐法杖上有?一股和谢辞相似的气息。
“这是魔气?”他果断开口。
段别隐面色不虞,一掌击退江横,“笑话,本座岂会与你一般和魔孽为伍。”
“呵,”江横冷笑,“便是在?过?去与魔孽为伍,所以我才认得出,这就是魔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眼?下谁又会信你所言?”段别隐有?恃无恐,“修仙界中谁人不知,你江横就是谢辞的狗腿子?”
江横虽护下观中弟子,却被法杖所伤,正?要抽身离去时——
段别隐阴沉一笑,讥讽着提醒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
“星云观的人迟迟不肯去捡闻修白的脑袋,昨日已经让人拿去喂狗了。”
江横面色一僵。
段别隐云淡风轻,颇有?几分怜悯的感慨,“你说,要是闻修白知道自己的下场,还会拖上整个星云观护谢辞这条疯狗吗?”
江横晃神的一瞬,便中了幻杀阵,千重围杀,直逼他命门而来。
他被层层叠叠的凶杀围困,杀不完的人,天昏地暗,雨落成血,到处都是要杀他的人。
一次又一次的挥刀,身似烂泥,胳膊几乎要被利刃砍断,他还是紧紧提着长刀,不愿松懈。
师兄大仇未报,我还不能死!
好在?危机关头?,体内那股力量凝结气脉,精血贯通周身,一刀斩破虚妄困杀!
不想,江横从?幻杀阵出来,抬眼?便是一片血光。
鲜血溅在?了江横半边侧脸,染红了冰冷的眉眼?。
江横下意识甩出刀鞘开阵,接住朝他倒下来的少女。
在?江横被困杀之?时,众人焦急不安,不敢掉以轻心?,是丁湘云挡下段别隐的致命一击。
灵台尽碎,道骨寸断。
少女身似落叶朝后倒下,却未落在?地面。
她被江横接住。
丁湘云吐了口血,哽咽之?中带着模糊的关心?。
“师尊是不在?了……湘云不想师叔,也不在?了。”
江横破碎的心?再次碎裂,眼?眶炽热暗红,双臂颤抖地抱起她,“傻丫头?。”
江横痛问,“为何要来,为何要挡,你!”
丁湘云吐血不说话,目光从?江横染血的脸上移开,望向厮杀不断地修罗场,这一刻她觉得哪些?关于正?邪、爱恨、立场……都是好远的事了。
她为何要来。
因为大家都在?,湘云也应该在?这里。
丁湘云没能支撑到回山,死在?了江横怀里。
山路太长,挤满了亡魂。
白雪仓促地掩下残骸。
不管江横如何替丁湘云续命,都挽回不了那渐渐失去的体温。
死前,丁湘云喊了一会儿痛。
她又说,“我想,应该会有?来世,湘云还要当他的好徒儿。”
“还要遇见牧师叔,萧师叔,还有?你和小师叔的。”
“下一世…我大概会乖一点,不再骄纵 ,不再惹师尊和你生气了,好不好?”
“傻丫头?,”江横摇头?,声?音温柔沉痛,“我未曾生过?你的气,娇纵些?也无妨的。”
丁湘云脸上一阵温热,倏尔转凉,她抬了抬眼?,看着江横紧绷的下颚和滚落的泪水。
她想,她应该安慰他的。
“师叔,别哭。”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疲乏和累,意识涣散,点点白光从?眼?前散开,不知去往何处。
她要离开了吧。
“就快到了,湘云,我们快到了。”江横哑声?喊道。
丁湘云闭上了眼?,眼?前一黑。
却在?下一瞬骤然明亮,她看见了死气沉沉的黑暗被破开——
金色阳光穿透云层,云层之?下
是一片热闹的街市,吆喝声?与童谣声?叫错,鲜活生动。
她看见自己十五六岁的模样?,骑着白色骏马,扬鞭恣意,马蹄踏飞尘土,却与迎面的马车相遇。
少女来不及勒马,受了惊,也惊了对面的马车。
她娇蛮地与车夫辩理?,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宛若木头?。
少女气得跺脚,正?要掀开车帘找主?人时。
车帘被一柄玉色折扇挑开一角,走出一个仙姿玉貌的风流少年,他笑眯眯地望向少女。
他说:丫头?,你惊了我的马怎还反咬一口?
少女脸颊一红,持马鞭的手?朝他指去,娇怒道:你喊谁丫头?呢!
他一点也不生气,笑意如风:你呀,还是个娇纵的小丫头?。
丁湘云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江横,与幻象中的少年长得并不一样?。
却莫名让她体内破碎的心?狠狠地难过?了。
不知为何难过?。
但是她很是难过?,那少年后来……好似很难过?。
她含糊不清地喃喃:“师叔,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见过??”
江横一愣,启唇想要回答时,丁湘云却合眼?垂手?,断了生息。
他不知道丁湘云那一句‘很久之?前’是多久之?前。
如有?来生,他定会好好护她,护着闻修白,护着星云观-
山上没多少人了,愿意离去的早先便离去了,留下来的便不想再走了。
霍群死了。
封海死了。
剑宗大师兄晓梦迟也死了。
……
很多人,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直接化作了齑粉,散在?了星云观的山坡上,丛林间。
萧翠寒死讯传来时,正?在?处理?心?口刀伤的江横吐出一口血,连声?咳嗽。
—
春山城。
先前觉得自己不配点灯。但若不点灯,那边真是无颜面对江横。谢辞素手?点慈灯,题写梵文。
禅璎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
谢辞已经做了十几天的慈灯了,写上的大都是星云观弟子的名讳。
禅璎冷静了很多,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亭中景色,忍不住感叹:“这是最后一世了。”
许久后,谢辞写完名字才嗯了声?。
禅璎又道,“你真的,做得到吗?”
谢辞不答。
禅璎想了想,低声?一笑,“如果是你,一定可以。”
谢辞写完‘晓梦迟’三?字,他眉心?轻蹙。
记得这个人是他的大弟子,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天生剑骨,剑心?澄明,应是前途无量的。
禅璎又道,“我是堕神,今夜过?后便该离去了。”
谢辞道,“你要去见他?”
禅璎想去。
但是,他不应该去。
他怕他去了,会舍不得牧云生去死。
“诶,”禅璎叹了口气,仰天不语。
思索无果,禅璎琉璃般的眸子弥漫着困惑,“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
准确一点说,此刻在?春山城中的禅璎并不是真正?的禅璎。
他只能算得上是禅璎的一念。
一念堕神。
“我见过?他。”谢辞抬了抬眼?皮,看向禅璎。
“谁?”禅璎思绪一顿。
“禅璎,”谢辞道,“在?烈阳山谷的火狱之?中。”
堕神是从?神庭逃下来的,但他下凡之?时尚未被处罚关在?火狱,并不知晓神庭还有?这一处地方。
转念一想,身为堕神他曾被恨意主?导,造下杀孽千重,万般罪过?,适才牵连禅璎被罚。
在?堕神回忆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时,空气里的花香都染上了潮湿的腐臭味。
几次转世,几世相逢。
他以为自己还来得及去弥补,可脑中全然是牧云生被他逼到绝望时那双无悲无喜的双眼?。
既不恨也不怨,只是替禅璎造一座神像而已。
“他已经放下了。”谢辞说道。
堕神沉默。
谢辞所指不仅是火狱的禅璎,也是这一世的牧云生。
谢辞点燃手?边慈灯,语气平淡:“菩提树下,坐忘修禅。”
在?神庭时,谢辞替晏西楼照看命悬一线的寒英少君,后随岁昔去火狱寻求让寒英恢复的方法。
谢辞初见禅璎,便是一袭青衣的神君在?炽火菩提树下安静地坐着,无悲无喜,满目慈悲。
禅璎放下了与牧云生的过?往种种,选择了修禅入佛。
堕神是他的劫。
岁昔开启镜花水月助寒英重塑神魂精骨,禅璎则是要修完最后一丝杂念,渡劫成佛。
所以,在?春山城一直等着谢辞与江横的人是堕神。
从?断云玉到仙门围杀星云观,只是过?程罢了。
堕神脸色白如素纸,许久后他看向谢辞手?边那些?往生慈灯,灵绢上的金色梵文。
他想起来,前不久与牧云生在?西华苑时,是牧云生提议做慈灯的。
牧云生说,想替这些?年枉死之?日祈福,早入轮回,来世不苦。
堕神沉默了许久,他翻开脑中关于禅璎的记忆。
禅璎曾与牧云生结契,约定好要一起飞升的。后来,禅璎先飞升,被天君告知了自己飞升与春山城的殇疫有?逃不开的关系,而引来殇疫的人便是牧云生。
禅璎一时的心?神不定,生出了恶念——堕神。
堕神是最恶毒的怨恨,渐渐生出偏离禅璎本尊的思想。一日趁禅璎闭关,他逃出神庭,在?修仙界找到了牧云生……
再后来牧云生死了。
他在?岁昔的镜花水月之?中找到了重生的牧云生。
可笑的是……牧云生来春山城第一件事,就是替禅璎雕神像。
神祠壁上有?初代牧云生留下的灵力,牧云生若想解开记忆,他只需要吸收那些?灵力就好了。
但是牧云生没有?。
他只是来雕这一尊神像送给禅璎,却并不执着于自己与禅璎是否有?关……
回忆往昔,堕神脸色越发的白。
因为,牧云生连恨都没有?了。
是放下了。
晚风扫落枝头?红梅,飘在?堕神肩头?,点上几分艳丽生动的色彩。
偏生堕神那双眼?,心?如死灰。
凉风吹花,人世如河,苦难挣扎。
慈灯飘摇,光影之?中堕神拉扯嘴角,轻声?道:“那就,不再打扰了。”
谢辞对于堕神是否要去见牧云生最后一面其实无所谓。
堕神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他告知堕神在?火狱所见,只是替禅璎暗示堕神对往事已不再执着。
牧云生不曾怨过?禅璎。
堕神是禅璎的一念。
牧云生大概也不怨他了。
那自己呢。
江横会怨他吗?谢辞不再思索他们的关系,低眉看向手?中素白的慈灯,玉笔点墨,迟疑方寸,缓缓落笔成字。
萧翠寒。
第108章
萧翠寒的尸体被挂在了旗上。
白羽莲峰的人在山下叱骂星云观, 拿萧翠寒的尸身?点评作乐。
雅仙宗的弟子怒不可遏,一个个气得发抖,双目赤红。
无休无止的厮杀, 像是结束前最后的挣扎。
眨眼之间的生离死别?,已重重压过漫长的一生。
江横心口?被法杖贯穿后?留下一团黑雾, 伤势溃烂沉重,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此刻全凭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支撑着。
谢辞。
因何如此。
这山上不曾有人亏欠于他。
江横望向窗外风光偶有出神?。
曾经在山上的轻快时光不再入梦来, 死去的故人比留下的人还要多。
纠结爱恨最是肤浅,他亦无心再想谢辞是否有过真情?。
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要如何守下这座山。
守下了, 也是一座空山。
不管如何, 这结局都不是他想要的。
夺取萧翠寒尸体的那日,牧云生挡住仙门那些一步飞升的大修士, 江横再对段别?隐。
与先前不同,这次在与神?魔七绝法杖交手时, 江横掌心的长刀应声而断。
观世艳斩。江横错愕一瞬,眼眸微颤, 左手掐诀高举, 空手当下法杖的致命一击。
“呵, 观世艳斩。”段别?隐掀开唇角, 一抹讥笑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虚有其名, 不过尔尔。”
而后?,他又挑眉垂眸,一副凌驾众人之上的威严, “江横,你也是。”
四面杀伐, 嘶鸣惨叫不断。
一抹明亮婉约的女子音色闯入,带着霜雪凉意?的轻柔,坚定执着。
“是吗!那请段家主瞧仔细了。”
“阿横,接刀——”
段别?隐只?看见一把飞旋的长刀从?远处奔袭而来,三里之远,迅如闪电。
江横听清来人的声音,侧目回?首,抬手一瞬便将长刀握手。
顷刻间,那雪衣素裳的女子翩然而至,风吹开她?头上的幕篱,轻纱撩动。
舒沐心身?后?跟着祝景明。
段别?隐眉心微蹙,眯眼打量江横手中的长刀。
与观世艳斩形状相似,玉刃两指宽,长五尺三。颜色却不同。
一者洁白如雪。
一者赤红鲜艳。
“云天封光。”舒沐心道。
江横猛然想起来,视线在舒沐心脸上停顿了一瞬,死死地盯着这把刀,。
他见过的。
他只?是忘了。
在幽都的俸神?鹊塔之中,寒英少?君的神?像便挂着一把赤玉长刀。
神?仙岛里亦有寒英的神?像,腰后?也悬挂着这把刀。
恰是云天封光。
这把刀,来到了自己的手中?江横隐约想到了什么,来不及细细思索,云天封光上的红玉如流动的血液,竟直接通过他掌心涌入体内——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在云天封光的引导之下完全汇聚成型。
是一条轻盈浩瀚的脉。
第三脉。他脑中涌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倏然天光倾斜,四面山峦一陷,层云跌宕,狂风四起,无数惊雷朝着江横方?向奔袭。
随之而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白了脸色,江横两指一并便吸纳了惊雷闪电,身?上灵气爆发,直接掀翻了在场众人。
段别?隐都后?退了数十步,法杖止不住地颤抖。
江横双目泛红,挥刀一斩,祭旗被劈成了两截。他快步飞踏,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尸体。
江横眸光深暗,扯下肩上衣袍裹住了萧翠寒,无比珍重地抱在怀中。
沉痛恍惚之中,他蓦然想起那一年的宗门大比,他与萧翠寒交手,却被她?设计戏弄了一番,竟使自己抱住了‘险些摔倒’的仙子,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说是‘英雄救美’。
她?笑起来云鬓生花,慵懒风情?。
再看怀中冰凉的师姐,伤痕遍体。
江横心中痛不可言,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都是他的错。
为了苟活一世。
为了荒唐的爱人。
他一错再错,不思悔改。
终于,崩坏了这个世界。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离去。
—
将萧翠寒带回?去后?,江横便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萧翠寒的后?事是牧云生办的。
每天都会死人。
每天都有人死。
这时节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画面。
从?惊愕到麻木,从?麻木到寻常,是经历数不清的生死后?才学会的平静。
几?日过去,江横终于从?昏死中醒来。
是在一个清晨,山中萧瑟,空气被鲜血纠缠得潮湿。
宗内没多少?弟子,有的也是随牧云生去守山了。
星云观与白羽莲峰的恩怨无法化解,仙门不会退。
留在星云观会有什么下场,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这样守下去,也是枉然。
江横内心有过害怕,无助。
怕牧云生也会与大师兄、师姐一样,死在一场战争中。
一个人,他是如何也撑不下去的。
上天好像听见了他内心卑微的祈求。
是夜。
牧云生着一袭湛蓝锦衣,身?披鲛绡织就的星宿道袍,云袖飘逸,步履轻盈,踏着一袭凄冷的月光回?山了。
没有旁人作陪,只?他师兄弟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晶莹剔透的寒英晚水之下。
明月清辉,花开照夜。
本该是山景清幽的好地方?,江横心事重重,并无赏花悦景的心情?。
牧云生倒上两杯酒,先祭了闻修白与萧翠寒。
江横内心愧疚,俊美的面孔再也不见三分笑容,目光凝重地望向那两盏空杯,沉声唤‘师兄’,‘师姐’。
牧云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横,不是你的错。”
牧云生此刻的语气是这段时日以来罕见的温柔,让江横一瞬回?想起很久之前的牧云生,本就是清风舒月般的人。
江横眼眶暗红,更多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牧云生朝他从?容一笑,云淡风轻地倒了杯酒,“陪我喝一杯吧。”
江横点头。
牧云生看出他心思重,摇头轻笑,“莫想烦心事,江横。”
江横做不到不想,这么多人因自己而死,每一条鲜活生命的流逝就像一道枷锁,将他缚死。
“那你听我说吧。”夜风凉凉,牧云生音色依旧温柔。
江横抬眼望向他。
牧云生不疾不徐地喝着酒,脸上几?分笑意?,絮絮说了几?句,聊起长泽还在世的事情?,也聊了自己下山的见闻。
有些远,有些近。
他肩头有一丛花枝闲闲靠着,梅花皎洁明月色,三两寒风吹来一阵落雪。
牧云生微微抬起下巴,视线穿过迷茫的雪,盛放的花,望向遥远的月亮。
月光落在他俊秀的容颜之上,眉目温柔,眸光如清池,通透明朗。
大抵是夜里落了雪,气温寒凉,他唇色仿若褪色的荼靡,浅浅淡淡。
江横目光停在他身?上许久,与他喝酒,听他讲了许久的话?,也开始回?应牧云生,开始久违的聊天。
牧云生不曾提起如今的谢辞,江横亦不开口?。
他与江横道,“师尊不允我下山,我还是下了山。”
想起牧云生下山的原因,江横眼中浮起一丝愧色。
牧云生摇头,轻笑道:“与你无关,你莫要再自责了。”
说罢,他又道:“实际上,就算没有下山寻你们?,我还是会下山的。”
江横安静地倾听。
“知道为什么吗?”牧云生笑问。
江横道,“为何?”
“因为你啊。”
江横一愣,对上牧云生含笑的眼眸,一时间不知所措。
“哈,”牧云生眼似繁星,笑容昳丽无暇,徐徐说道:“因为你说的春山城,让我很想去看一眼。”
江横脑海中想起无脸神?像被自己补上了牧云生的脸,想起了禅璎和他师尊,禅璎师尊与牧云生有着如出一辙的容颜。
而牧云生说自己想去春山城。
后?来他确实去了,替禅璎雕了神?像。
江横才明白,这一切仿佛都是劫。
从?他步入春山城那一刻起,注定的劫。
难怪那日,系统拼命地阻止他进入春山城。
难怪那日,他在春山城内开通灵法阵向星云观求助之时,通灵法阵之中只?有闻修白和萧翠寒,不见牧云生。
想到此处,江横好似突然抓住了什么。
见江横长久不言,牧云生道,“小横?”
连喊了三声,江横才如梦初醒,猛地望向牧云生,双目微缩,锐利沉静。
牧云生微愣,而后?继续温柔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小横?”
江横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但?如今,萧翠寒已死,只?有牧云生能回?答自己的困惑。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牧云生道。
江横点头,他再次提起自己初入春山城,在通灵法阵中没有找到牧云生的事。
牧云生闻言,目光亮了一瞬。
江横握住酒杯,等着他的回?答。
这很重要。
牧云生饮了口?酒,目光看向江横时温柔,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伤怀。
尽管稍纵即逝,江横还是看见。
“你初入春山城那日,师兄让我提前闭关。”牧云生没有隐瞒。
江横心中猜测成真,却又陷入更大的谜团和思量。
如果闻修白是故意?让牧云生闭关,错开了春山城一事。
那谢辞回?山后?让闻修白宴请仙门上星云观议事,段小公?子的死,闻修白对谢辞的维护和信任已经超过了寻常师兄弟了。
冒着灭门的风险,替谢辞得罪仙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横揉着泛痛的额角,思考不出结果。
江横信闻修白的为人。
但?闻修白不是那种会拿着万千弟子性命当炮灰的人。
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江横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与牧云生说,但?除了牧云生好似也没有更合适的听者。
或许牧云生能告知他什么。
牧云生听完江横所言,面色如常,丝毫不惊讶。
江横皱眉不解,“师兄?”
牧云生应了一声,“诶。”
再饮一杯酒,牧云生视线从?江横脸上移开,看向一地落雪与花。
禅璎曾问他:这个世界,我们?是不是来过?
白雪与花瓣叠在一起,虚虚实实,难分难辨。
闻修白不想谢辞死,是因为还想回?来吧,他想见长泽,也舍不得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吧。
牧云生眼中再次浮现出伤怀的情?绪。
江横这次看的真切。
牧云生弯腰拾起一捧雪,扬手一撒。
雪花从?指缝飞走,月光从?指缝穿梭,晚风凄凄。
他与江横说道,“那个时候,我们?也吃了饺子。”
江横一时没听明白。
牧云生又道,“禅璎说,遍看春山城头月。其实还有下一句。”
说着,牧云生手中飞雪散尽,他脸色也白了几?分,看向江横问道:“你还记得吗?”
江横这才听明白牧云生说的是旧岁在春山城里,西京石观伴着风雪吃饺子。
也是如今夜一样的天气。
有明月,有飞雪,有无休无止的风。
江横那时只?顾着与谢辞重逢的喜悦,并没听清禅璎说的那一句,是否还有下一句。
江横摇头。
牧云生眼中伤怀更甚,语气依旧温和,“你不记得了。”
风雪尘音忘故人。
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我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如一滴水砸落在安静的湖面,突如其来的心悸令江横抽了一口?冷气,手掌按住了抽痛的心脏,所有呼吸都是霜雪,风声萧索。
冰冷彻骨。
牧云生无法告诉他这个世界的规则,说出去的声音都会化做一缕缕风声。
“喝酒吧。”牧云生不执着,朝江横释怀一笑。
江横缓了一会才恢复,他再追问牧云生。
牧云生只?道,“就快结束了。”
“江横,你别?怕。”
江横看着牧云生脸上的笑,眼中的温和,干净整洁的衣衫,华贵的术袍——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牧云生这件术袍早就毁了啊!
江横瞳孔在一瞬间朝外扩了一圈,不可置信地瞪向牧云生!
似乎是在印证他内心最惊恐的猜想,牧云生雪白的脖颈上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的血痕,衣领被血染成褐色,术袍破损。
“师兄……”江横手中的酒杯颤颤地摔在了地面,他整个人滑落,跪了下去。
牧云生垂眸一看,自己足边已是一摊血水。
终究是,时光留憾。
他站起身?,面孔被一道伤口?横贯撕裂,浑身?染血,拖着笨重的步伐缓缓走至江横身?前。
“起来吧。”牧云生音色如风,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却没触碰到江横。
江横双目通红,泪水跌落,他连忙去抓牧云生的手,却见自己的手从?牧云生掌心穿过。
“你没有错,莫要自责了。”牧云生知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体越发透明,即将消融天地。
“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没关系,没有人会怪你。”牧云生对江横说道。
江横拥着拥不到的身?体痛哭,一声一声牧师兄,声嘶力竭。
“要好好活下去啊。”牧云生身?体开始消失,化作一粒一粒的光点,好似烟花飞屑,最后?消失不见。
一地白雪,一地落花,一地月光。
风起,簌簌声响。
江横跪坐再低。
耳畔留下淹在风声里最后?的遗音——
要好好活下去啊。
好友。
牧云生的亡魂来见了江横最后?一面,给了他所有能给的线索。
就快结束了。
要好好活下去啊。
可是,你们?都不在了。
江横失去了最后?一位师兄,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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