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光


    3号梦境开启


    霍顿迎来新同学的同时, 远在万里之外的靳晖正在焦头烂额。


    他被召唤到总部三番两次拒绝他通讯请求的委员会突然想要面见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靳晖现在非常焦躁。


    着装干练的秘书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个小盒子, 示意靳晖把所有通讯工具放在里面,再然后, 她又蒙住了靳晖的眼睛, 准备带他前往机密会议室。


    “请小心台阶。”她提醒道。


    “多谢。”靳晖能感觉出自己在一路向下, 但没有费心去记忆路线事实上,如果没有暗河行动这档子事,他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需要和委员会的家伙们打交道。


    “靳晖部长, 我们到了。”秘书解下他的眼罩, 低头后退几步,不敢往前看。


    靳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一进去,冰冷的空气将他包裹, 靳晖咬牙站得笔直, 忍住没去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会议室静悄悄的,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六只听筒躺在正中央的六个位置上。


    其中一只的指示灯闪烁两下,紧接着一个苍老的男声传出来:“靳晖……”


    “我在。”靳晖下意识弯了弯腰,才发现对方看不见。


    “嗯……你有什么事……要找我们……”


    靳晖额角滚落一滴热汗:“是关于暗河行动,我之前向委员会递交过一份文件, 发现暗河行动的负责人几十年来一直在暗中进行秘密人体实验,改造超凡者,所有实验均以实验品的死亡告终除了埃德蒙·本顿, 他设法逃了出来。这是一起很严重的安全事故, 我需要, 咳,需要对负责人进行调查,但没办法获取任何有关他身份的信息,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找不到”


    听筒幽幽打断他:“你的安全级别已经是最高的了。”


    “我知道,”靳晖沉默片刻,“这就是我想面见委员会的理由。”


    听筒不再说话,靳晖怀疑他们在暗中讨论,好半天,一只新的听筒接替了上一位的发言工作这次是个温柔的女声:“靳晖,别担心,他已经被我们处置了;以后收容所内不会再有什么暗河行动……”


    他?


    好吧,至少知道那人的性别了。


    靳晖思考了一会儿,刚想再说点什么,那听筒又道:“不如你和我们讲讲那所学校的事吧。”


    “学校,”靳晖一愣,“霍顿大学?”


    “呵呵,”第三个声音也出来凑热闹,“是啊,霍顿大学。听说你最近和他们走的很近,还送了一位重点监控对象去那边‘读书’。”


    “讲讲吧,靳晖……”


    “和我们说说……”


    “多说点……校长、老师,他们是干什么的?”


    “靳晖……”


    靳晖顶着压力,一五一十地把有关霍顿的情况告诉委员会但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会对一所野鸡大学如此关心,收容所的分支机构遍布世界各地,每年都会从名牌大学汲取新鲜血液。


    “唔,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封印的灵魂被梦境唤醒,神的信徒行走大地,哈哈……”苍老的声音调侃道。


    “别这样,靳晖部长还是个年轻人,我们像他这么大的年纪,还不知道能不能管理好手下两三个人呢。”温柔的女声替他解围。


    靳晖:“您觉得他们在说假话?我被骗了?”


    “不,不……靳晖,我们也只是怀疑而已。”


    “只是怀疑。”


    “或许,我们这次要和神之子嗣打交道了……”


    “……哎,何止。”


    “不过他们对收容所似乎并不在意。”


    “这是好事,好事。”


    靳晖听着这六只话筒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整个人云里雾里。


    什么神之子嗣?什么怀疑?霍顿的校长有“入梦”天赋,难道还能是梦神本体不成?


    这时,他冷不丁想起姚乾把资料发过来时那一脸“诚恳”的表情,猛地打了个寒颤。


    霍顿………到底是怎么回事。


    争论还在继续着。


    许久,委员会似乎终于想起会议室里还有个人,大发慈悲地让靳晖离开。


    临出门前,靳晖听到他们在讨论卡洛斯和山路纪夏哪一个更值得忌惮,刚想说点什么,其中一个听筒突然转向他:“对了,靳部长,我们没能完全抹杀暗河行动的负责人。”


    靳晖脚步一顿。


    听筒继续道:“他似乎逃往了上京的方向,如果你着急,可以过去协助追捕。”


    “明白。”靳晖点了点头,飞快离开会议室。


    出去后,秘书什么也没问,重新蒙住了他的眼,将他带回人来人往的总部大厅。直到陷进办公室的转椅,摘掉眼罩,他才发现后背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


    他冷静片刻,拨通了后勤部的专线。


    “喂?喂?我是靳晖,帮我订一章去上京的机票”


    ……


    上京,翠兰国际机场。


    林凌成功接到了老板,现在正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老板,您晚上想吃点什么?”林凌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向奚佑。


    “你看着安排吧。”奚佑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上京太久,这次回来,甚至连主干路都显得十分陌生。


    “好的。”林凌说着,再次不着痕迹地看了奚佑一眼。


    奚佑没发现。


    十分钟后,他突然吩咐道:“对了,去联系我之前的朋友,今晚叫出来一起吃个饭……你也到场。”


    “啊,”林凌苦笑一声,“老板,您朋友太多了,具体想叫哪几位?”


    “………”


    奚佑思考了一会儿:“刘忠喜,绾石英,叶秉良,王诗琪………还有那个谁?胡总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


    “……胡枫。”凌额角青筋暴跳。


    很好,总的来说,这位大爷想见的是上京交际圈里最炙手可热的五位少爷小姐。


    他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勉强维持住冷静:“没问题,我这就去安排。”


    奚佑不再说话。


    到家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在门口迎接他们。


    林凌为他打开车门,小声道:“您和天临总都不喜欢人多,家里的事情都是张叔一个人在负责。”


    奚佑确实不记得“张叔”了,但他还没和林凌说过自己“失忆”的事这小子怎么就解释起来了?他上下打量林凌片刻,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生!坐飞机累了吧?快进来休息……”张叔上前一步,激动地把奚佑往里迎。


    “家里怎么样。”


    “挺好,都挺好的,您的房间我一直在打扫,没让任何人进去……”


    “辛苦了。”


    奚佑推开卧室的门,沿着墙壁转了两圈,完全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在他身后,张叔尴尬地看了林凌一眼,林凌摇摇头。


    “我大哥的书房呢?”奚佑又问。


    “在这……”刚说了两个字,张叔突然意识到不对,强行换了种说法,“嘿,书房也每天整理着呢,您需要的话,随时都能用。”


    “嗯,”奚佑一撩眼皮,“带我过去。”


    张叔又看了林凌一眼。


    奚佑:“怎么?”


    “没事,没事……您跟我来。”张叔擦了把额头的汗,拎着奚佑下楼了。


    好在接下来的半天没再出什么别的事。


    中午奚佑在家里简单吃了点饭,准备午睡之后就去公司。


    等待他起床的间隙,林凌把张叔拽到小厨房,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张叔一张脸几乎拉成了苦瓜:“少爷,真对不住,年纪大了反应迟钝,总想往您那边看。哎,可别坏了您的事……”


    “算了,”林凌叹了口气,拍了拍张叔的肩膀,“我尽量把人往外面带,下次回家的时候,您可千万别再看我了。”


    “明白明白,”张叔连连点头,“对了少爷,那位先生住了您的房间,今晚您住哪?”


    “我出去住,不用管我。”


    “哎呦,那您可得注意着点,最近天冷,王嫂还说要给您煲汤呢。”


    林凌捏了捏眉心:“别管我了,先把奚先生安排好。”


    张叔还想再说点什么,话没出口,二楼卧房突然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为了不耽误少爷的大事,张叔立刻整整衣领,走出去迎接。


    于是,奚佑下楼时,就看见张叔正在给他倒咖啡,林凌坐在吧台前,捧着电脑,聚精会神地阅览邮件。


    他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摔进软沙发,丝毫没有不打扰助理工作的自觉:“最近事情很多?”


    “还可以,”林凌把工作地点转移到沙发,“您要看吗?”


    “唔,算了,你替我看吧。”奚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抱枕里,声音里又染上睡意。


    “好的。”林凌示意张叔给他盖条毯子,低头继续工作。


    三个小时后,司机来接他们去私人会所。


    奚佑坐在轿车后座醒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觉得头晕。


    “老板,胡枫少爷实在有事来不了,我叫了他表哥来陪您。”林凌说。


    “嗯。”老实说,奚佑根本想不起来胡枫是谁,也根本不在乎。


    一进会所,经理直接将他们带到顶楼包厢。


    周遭华丽的陈设让奚佑想起梦境中的圣蒂斯,不免走了个神。


    “诶,快别吵,来了来了……哎呦奚佑哥!好久不见真是想死我们了,来来来,快坐,中间坐。”五个年轻男女拉开门,大呼小叫地把奚佑簇拥进去。


    他们都各自带了助理,一水儿抱着电脑,坐在公共区域的小圆桌旁等。


    林凌见状也后退一步,朝奚佑点了点头:“那我过去那边,有事您喊我。”


    在奚佑看不见的地方,王诗琪表情凝固一瞬,作为佳南集团董事长唯一一个女儿,她平时没少和林凌打交道,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尊敬过。


    今天下午突然接到林凌秘书的电话,说是邀请他们来一个饭局,到地方了才发现,原来是要让他们进行角色扮演这事实在太诡异了,但能卖林凌一个面子比什么都要强,更别提,角色扮演的主角竟然姓奚。


    溪林集团,溪林。


    这公司的名字不会是随便起的,况且奚姓本来就不多见,林凌又那么紧张这位,他们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想到这,王诗琪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她给奚佑倒了杯酒,感慨道:“当年我们几个多好啊,经常出来吃饭,现在各自有工作了,奚佑哥也不在国内,聚少离多,真是难受死了。”


    奚佑和这姑娘碰了个杯:“你们和林凌很熟?”


    王诗琪一愣,刘忠喜在旁边道:“还可以吧,这不是因为奚哥才熟起来的吗?”


    奚佑观察着他们的表情,突然眯了下眼,刹那间,王诗琪等人只觉得后背一凉,视野内无端蔓延起厚重的黑雾。


    他们没搞清楚状况,也不知道其他人也正在经历这种感觉,还以为是酒劲上头的先兆。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你们先聊,我……”


    五个人同时站起来。


    奚佑盯住他们的眼睛:“坐下。”


    房间内寒意翻涌,身价过亿的继承人们表情空洞,仿佛五具精致的人偶。


    奚佑控制住他们,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倒先愣住了。


    真是新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种能力。


    他慢慢喝完杯子里的酒,挑了个冰块在嘴里嚼着,边嚼,边站起身,走到刘忠喜面前。


    “告诉我,林凌让你们来做什么”


    与此同时,正在大厅里努力浏览文件的林凌还不知道自己露馅了。


    今天积压的文件特别多,因为昨天没顾得上处理,一直在安排奚佑回家的事。


    这会儿趁着奚佑不在身边,他立刻抓紧时间回复邮件,偶尔给秘书发几条微信,让他联系某某人,把未来一周的会议都往后推迟。


    突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喃喃自语了一声:“怎么像是‘真言’的领域场……”


    话音未落,包厢的门猛地被人从里头踹开,奚佑面如冰霜地走出来,朝林凌招招手。


    不好。


    难道那几个蠢货露馅了?


    林凌心里直打鼓,连忙抱着电脑过去,试探道:“老板?”


    奚佑:“去公司。”


    “哦、好、好的小李还在吃饭,我开车吧。”路过包厢时,林凌瞥了一眼里面的情况五个人睡得东倒西歪,看上去和喝醉了没什么两样。


    他有些拿不准现在的局面。


    怎么回事?主人彻底恢复记忆了吗?还是只是恢复了能力?他知道了多少………


    一路上,他的冷汗浸湿了后背,甚至不敢通过后视镜和奚佑对视。到了公司,他亲自下车给奚佑开车门,路过的员工步履匆匆,低头掩饰脸上的震惊。


    我天,林总竟然亲自给人当司机了。


    林凌对此毫无准备,按照计划,奚佑来公司的日子应该是明天,周日大部分员工放假的时候。


    他走在前面领路,强撑着不露出任何异样,好在停车场有专用电梯可以直达总裁办公室,但中途还是有两个员工停下来问“林总好”。


    奚佑没什么反应,似乎根本没听见。


    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也没有丝毫怀疑林凌,只是愈发觉得迷茫和无所依从。


    他是谁?


    他和大哥,究竟是什么人?


    上京没有一个奚家,也没有什么奚氏集团,难道一切都是他的幻想……这究竟……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总,您怎么”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看见林凌,她惊讶一瞬,然后紧跟着又看见了他身后的男人,立刻闭上嘴。


    奚佑倒是不在意,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自顾自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国贸中心繁华的景色。


    林凌深吸一口气:“小赵,你先下班吧。”


    小赵抱起文件:“嗯嗯,我立刻走。”


    两分钟后,整个22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说说吧。”


    “……是。”


    林凌飞速思考着,沉默在此刻显得如此漫长,漫长到奚佑忍不住侧过头,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这一眼看得林凌心惊。


    他知道,主人不会怀疑自己,可仅仅只是这样的想法,都让他无法忍受。


    奚佑转过身,倚在明净的落地窗上,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突然,林凌一闭眼,虚空做了个撩衣摆的动作,单膝狠狠跪在地面。


    奚佑:“……”


    “你……”


    “主人。”


    林凌低下头颅,漆黑的短发突然疯长至及腰,身上的西装眨眼间变成一顶黑袍,边缘残缺的、微微悬浮着的斗篷自肩头垂落,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形。


    奚佑心脏剧烈跳动了一瞬。


    猛然间,他怀疑自己正在做梦,然而心底的冲动是如此清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的,但本能地抬起胳膊,把右手递到林凌面前。


    林凌托住那只手,虔诚地用嘴唇碰了碰:“主人,百年了,我始终在等待您的回归。”


    “您的财富、您的传承、您在人间的痕迹……每一样都完好无损,唯独缺少的,只有您。”


    奚佑手臂颤抖:“林凌……”


    “我的名字,”林凌猛地抬起头,“叫作洛希尔”


    洛希尔。


    “轰”的一声,奚佑眼珠翻白,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帧画面。


    是雨,是雾,是蓝紫色的云海和流窜的天光………他似乎正和什么人在玩闹,日光晴朗,景色美好的像是伊甸园,而他他躺在草坪上,脸上盖着一本书,被人拽着脚踝拖向溪水旁。


    那人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


    奚佑努力去听。


    ……梳?书?看书?


    对了,是看书……


    “……别看这些书了,跟我去一个梦境。”好熟悉的声音。


    “……害怕,不想去。”奚佑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有我陪着,害怕什么?”


    “就是怕。”


    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不忍心逼他,只继续拖着他往溪水旁挪动。


    “自己站起来走路……”


    “腿疼……”


    那人又叹了口气,俯身把他扛了起来,于是,奚佑眼前的景色从蓝天变成了草地。


    行走间,微风拂过脸颊,那人肩膀很宽阔,奚佑趴在上面没有半点不舒服,反而涌起一阵慵懒的困意;去往小溪的路程似乎很远,他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听着自己和对方混在一起的心跳,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


    “主人?”


    奚佑从回忆中惊醒。


    “您看到什么了?”林凌仍然握着他的手,眼神担忧。


    “我……”他恍惚片刻,刚想说话,一个人形的黑影突然从22楼的窗外向他们逼近。


    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来得及把林凌扑倒,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耳鸣,碎裂的玻璃碴扎进后背,疼的他眼前发黑;紧接着,一团黑雾涌进来,严丝合缝地裹住他的身体,强行带着他从22层楼的高度跃出了溪林大厦。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奚佑看到林凌从破碎的落地窗口跳下来,下方的步行街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有人跳楼了!!!”


    ……


    ……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城南奚家的小少爷和人订婚了。


    只是,这一大早的鞭炮也放了,车队也来了,就是不见小少爷人影。


    没办法,管家只好冲上二楼找他们卧病在床的大少爷。


    “大少!大少!您醒着吗?哎哟,您快醒醒吧,小少爷他又跑啦”


    什么玩意……


    奚佑脑袋昏昏沉沉的。


    我在哪?我是谁?哦,对了,全家的主心骨,温润持重的大少爷,药不离手的病秧子………


    等等,好像有点不对劲……算了,我弟弟叫什么来着?


    他睁开眼。


    管家立刻把他扶起来,猛拍他的后背:“下面人没用,没看住颂年!他又寻空子跑出去了,这这这,您说这可怎么办呢”


    奚佑撕心裂肺地一阵咳嗽,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别拍了……”


    管家往他肩上围毛裘:“哎哟,您说您这生着病呢,颂年也不让您省点心。”


    “不怪他,”奚佑下意识维护弟弟,“他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梦境是民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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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哥哥来戏楼抓我了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磕:“动手!”


    大少爷一向这样, 对颂年很没原则,该管的时候也管,但从来舍不得骂, 更舍不得打。


    管家叹了口气,耐心等奚佑穿好衣服, 又搀着他往外走。


    奚老爷一家人的住所在城南, 原本是上京鼎鼎有名的大户, 出入都要开小汽车,吃穿用的都是海上舶过来的东西,就连姨太们三天两头招呼姊妹们打牌, 一晚上也要输掉七八千块。


    现在嘛, 可就要差点意思了。


    “大少,车已经备好了,咱们上哪找人去?”管家走在前头撑着伞,小心翼翼给奚佑挡住这恶风夹雪茬现在还是早春, 天气冷得很, 梨树下堆积的冰雪还没化尽, 按理说,大少爷在这种时候是不能出门的,凉气一激,容易出事。


    然而,如今情况紧急, 他们家那小祖宗又不知道跑上哪唱戏去了,放着订婚宴不管,亲家急得脸都红了要不是大少爷这几年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对方哪里会容忍奚颂年这么闹。


    “要不先试试凤英楼?颂年那几个朋友不是都在凤英楼砸钱了吗, 今天全城报纸都刊登了奚程两家订婚的消息, 除了那几个小子,谁还敢窝藏颂年”管家说。


    奚佑拿手帕捂着嘴咳嗽,咳完看了眼上面的血丝,一抬手,截断了管家的话头:“在外面说话注意点。”


    “诶。”管家低下头,不敢多言。


    自老爷中风在床已有两年多,大少爷从西洋留学回来,也是两年多。两年前,奚家本来已经快完了,偌大一个家业被奚老爷抽/大/烟抽了个精光,染坊和成衣铺子年年亏损,唯一一个成年的儿子也指望不上,整天在戏楼里扮青衣,赚的钱随手就散给乞丐。在外人看来,不管怎么说,奚颂年身上流的也是奚家的血,就算奚老爷对不起他,他也不能这么搞吧?


    一时间,奚家不仅宅内不宁,宅外也不宁,各路报纸全都铆足了劲挖掘奚颂年、奚老爷和原配奚夫人的各种八卦,挖着挖着,就挖出一个惊天大新闻


    原来奚老爷有两个儿子,奚颂年是弟弟,哥哥三岁时跟着奚夫人远赴西洋了,二十多年没回过一次家。


    哎,难搞。


    奚家虽然没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保这消失二十年的奚夫人不会带着大儿子回来捞一份家产。这年头别的不多,就闲人多,茶楼里、酒肆旁,等着听八卦的人数不胜数,大多数人听听也就罢了,可偏有那么些好事者,每天去戏楼围堵奚颂年,仗着他背后没人撑腰,问他些戳心眼子的坏问题。


    奚颂年那脾气可大着呢,那段时间天天在外头跟人打架,一边打,一边继续唱戏,什么落俗唱什么,每天唱完,还要雇人写评论,去奚老爷床头大声朗诵,打定主意要将奚家人的脸丢尽,最好还能一举将他那禽兽老爹给气死。


    就在这么个鸡飞狗跳的节骨眼上,奚佑回国了,顺带捎来了奚夫人蒋云心的死讯。


    奚老爷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年轻时没少折腾良家妇女,奚夫人被折磨的受不了,就联系了远在西洋的朋友。临走前,她没来得及带走小儿子,只带走了奚佑一个,可怜奚颂年刚生下来就没娘,这么多年听管家讲蒋云心以前的事,他不恨,也不怨,只想有朝一日能脱离奚老爷的魔爪,再见蒋云心一面。


    二十多年过去了,奚颂年出落的愈发像他娘,明明是个男人,一颦一笑却艳丽的很。


    奚老爷一看见他就手痒,小时候动辄又打又骂,还要派了两个心腹日夜贴身“照顾”,就怕他像蒋云心一样跑了。


    奚颂年没有一刻不想寻死,可那老东西还活着,他不甘心死。


    就这样,他挣扎着长到了20岁,成年后,奚老爷不敢再去惹他,可能是觉得这小儿子出落得太过高大。那身段,穿上戏服叫高挑,脱下戏服,就有些吓人了。


    奚颂年唱了两年戏,刚开始还算计着要搞垮奚老爷,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性情大变,天天和狐朋狗友在外头混日子,也不上学,也不让人再监视奚老爷,眼里只剩下声/色/犬/马这四个字,别的都不认识。


    然后那人就回来了。


    大哥,兄长,走一步咳嗽三声,下个楼都要慢慢挪半天,整日白着一张脸,满身清苦的药味。


    奚颂年本来对他没什么意见,奈何这人实在不识相,一回来就管东管西,不仅管他去戏楼唱戏,还要逼着他去学堂读书、给他订婚……明明只长他三岁,说得那些话好像长他三十岁一样。


    在颂年看来,他这位“大哥”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把奚老爷送到阁楼“养病”,让他没办法再来碍自己的眼。


    “不去凤英楼,他最近寻了个新地方,”奚佑吩咐司机,“走南湾大街去公主坟,那片儿新起了一座戏台。”


    “呀!”管家一拍脑袋,“是那什么清溪班吗?我早听说那班主不是什么正经人,到处买美人胚子跟着他学戏呢,可别是把我们家颂年也一并买了。”


    奚家风雨百年,虽然在奚老爷手里没落了,可也不能出个戏班的弟子啊!


    “别瞎扯,”奚佑按了按眉心,这管家心眼不错,但可能是这么多年在奚老爷身边压抑久了,转到他手底下就开始嘴碎,“他们愿买,颂年还不一定愿去”


    说到这,他突然卡了个壳,心想凭自家弟弟的本事,说不定还真愿意去,当即闭上嘴不说话了。


    管家尴尬地哈哈两声,往他腿上塞了个暖手炉:“您捂着点,千万别受寒。”


    司机把车开的飞快,整个南城,没人不认识他奚大少的座驾锃光瓦亮的洋玩意,上京独一份,要不怎么说人家有本事呢,看看,这才回国两年,就把奚老爷留下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了。虽说还没恢复鼎盛风光吧,可照着势头,也就是三两年的事,否则程家也不能愿意和他结亲。


    “到了到了,快快,停车这些,这些人都是来看小少爷的?!”管家把奚佑搀下车,看见戏楼前人山人海的狂热票友,眼前就是一黑。


    奚佑凝神片刻,听到他们一直在喊着什么“兰溪”,便迟疑着道:“喊的是兰溪,应该和颂年没关系……”


    管家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少爷啊,兰溪说不准就是颂年呢,走走走,咱赶快进去看看”


    奚佑从西洋回来时,顺道带回来了一个壮得跟熊似的“保镖”,名义上是打杂的,其实整天什么都不干,就跟在奚佑屁股后面转悠;奚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管家一跟他说话就发怵,这会儿倒是能派上用场。


    “阿山,快,给你家少爷请条道!”


    保镖阿山立刻冲上前,生猛地挤开一众疯了似的票友,管家护着奚佑往里冲:“让让,让让啊,奚家少爷来寻人,可别不小心冲撞了”


    奚家这两年名声真的大起来了,就这么疯狂的喊叫,那些人还是听清了奚佑的名字,连忙各往左右闪出一条路,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挤到了最前面。


    事实证明,管家还真就说对了,兰溪真是奚颂年假扮的这小子施着粉黛立于台上,一身大红色戏服,凤眼微扬,柳眉斜飞入鬓,别说,如果奚佑不是存心来找他麻烦,那大概也会愿意坐下听他来唱上一曲。


    “这真是、真是太出格了些!”管家快要气晕过去了,他也是看着奚颂年长大的,知道他就这么个性子,可、可唱唱正经戏曲也就罢了,这唱的都是什么玩意!


    他偷偷瞄了奚佑一眼,真想替大少爷把耳朵捂上。


    奚佑倒是很淡定,直接挑了张椅子坐下,坐在正中央,坐得端端正正,那架势不像是在听戏曲,而像是在听下面掌柜们的年终汇报。


    此时气氛正好,台上人唱的好,台下人听得也好。


    奚颂年唱完一段,往下一瞥,冷不丁瞧见他那大哥冰雕似的脸,直接就忘词了。


    奚佑依旧坐得四平八稳,甚至还让管家给他倒了杯茶。


    管家倒完,他喝了茶,把茶杯往桌上一磕:“阿山,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阿山得了令,直接从台下翻到台上。


    奚颂年似乎就提防着他这一出呢,立刻把幕布往前一掀,多少阻拦了阿山一瞬,自己拎着戏服,游鱼似的从后门跑了。


    场内一时哗然,不少人认出了奚佑,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这“兰溪”的真面目,立刻恨恨一跺脚,大喊自己又被骗了因着家有严兄,奚颂年几乎很难把一出戏唱完,在一处戏楼呆不上几天,就要赶快改头换面跑去下一个地方“偷生”。喜欢他的票友还真不少,但一来不敢和奚佑作对,二来总这么到处追也实在累人得很,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太敢听这祖宗唱戏了听完就心痒难耐,又没处听下一段去,这不是折磨人吗?


    “这这这,少爷,咱不追吗?”管家伸长脖子往台后看,急得汗都下来了。


    “急什么,他穿着那身衣服,能跑到哪去。”奚佑把阿山叫回来,三个人又原路挤出戏楼,重新坐上小汽车。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奚佑接了个电话,是城南警局打来的说他们刚刚在祥符大街“抓住”了奚颂年。


    现在不是以前了,谁家里都不让养什么“家丁”,奚佑从外面回来,自然也不习惯这一套,身边只有阿山一个人还算威武。


    然而,手下没人不代表不能向外求助,奚佑早就把奚颂年习惯的逃跑计策看了个明明白白,出门前就拜托警局的朋友过去守着。


    管家拍着胸脯,长出一口气:“还是您有办法,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奚佑没说话,看着窗外发呆。


    今年春天天气的确是冷,他这身体也的确有点熬不住,不想告诉颂年,又觉得告诉了,他也不一定在意;总之,兜兜转转一整个冬天,想说的话还是和前年一样,全都被他憋在了心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颂年相处。


    刚回国那阵,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孩子,多关心关心,多陪伴陪伴,总有能解开心结的那一天。没想到,颂年对他根本没有心结,他就像一只刺猬,时时刻刻都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无差别对抗外界向他传递的一切讯息。


    经过半年的尝试以后,奚佑甚至不敢再靠近他,似乎每靠近一次,颂年似乎就会被施加多一分伤害。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又要如何改正,更可怕的是,或许他并没有做错什么那就意味着颂年只是想自暴自弃,毫无理由的折磨自己。


    奚佑迫切地需要知道原因。


    他或许走不进颂年的生活当然,也根本没有奢求走进可他还是想要弟弟能振作起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


    奚颂年虽然有天赋,但并不热衷于舞台,唱戏只是他用来对抗黑暗童年的绝望之举。现在他回来了,虽然为时已晚,可他依旧想保护颂年,至少迟来地肩负起兄长责任,为他撑起一把能够遮挡风雨的伞。


    但是呢,要给人撑伞,也得先找到这人不是?


    思绪间,他们来到祥符大街。


    隔着老远的距离,奚佑就看见一个浓墨重彩的身影坐在街边喝茶,那茶显然不是什么好茶,奚颂年脸色阴沉,气压越喝越低,脸上妆都花了,现在不仅不美,还有点凶神恶煞。


    两个人看守着他。


    一个做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一个坐在他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腿显然对此种情况十分熟悉。


    奚颂年斜对着大街,没看到奚佑过来,还在那转着手里的茶杯,朝对面人挑眉:“两位,我们都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就不能让我跑一回吗?总替我哥办事,他给你们什么好处?我也能给。”


    “你又在外面说什么胡话。”


    大哥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背后,奚颂年身影一僵。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他咬牙切齿地转过头,绷着腮帮子不说话。


    奚佑:“回家。”


    奚颂年眯起眼,坐着不动。


    奚佑:“不回?”


    奚颂年还是坐着不动。


    奚佑习以为常地招招手,阿山走上来,朝奚颂年一抱拳,直接把这身高八尺还扮着一身行头的少爷扛了起来。


    奚颂年等的就是这一刻,趁着阿山动手、帮凶分神的功夫,他咻的一拧腰,使了个巧劲挣脱阿山,然后利落地往侧错开半步,一蹬后方的茶桌,借力翻上临街的二层商户楼,踩着屋顶往巷子里逃。


    奚佑一看他逃的方向好啊,晚香苑,当即火就更大了。


    管家战战兢兢:“又跑了,还追吗?”


    这巷子是个死胡同,奚佑让管家在巷口堵着,自己带着阿山往里走,越走,越心平气和。


    没事,哪次不是这样的,来来回回三五次,总能捉回家里。


    阿山敲开了晚香苑的小木门。


    一个满身香气的姑娘探出身子,娇笑着问他们找谁。


    奚佑温和一笑:“姑娘,我们来此地是寻欢作乐的,你说能找谁呢?”


    那姑娘愣了一愣,不情不愿地将他们放进去。


    阿山急匆匆地往里走,生怕再让小少爷跑了。


    奚佑却不着急,来回在院中踱着步子,然后突然抬手,撩起一帘青翠的柳树枝。


    “哎”姑娘连忙上前制止,可某位少爷的俊脸就在藏在枝桠中间。


    姑娘悻悻缩回手,朝奚颂年做了个鬼脸,自顾自跑走了。


    奚佑于是放下柳条,隔着一层春意,慢慢唤了一声:


    “颂年。”


    奚颂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奚佑又问:“还要再跑吗?”


    奚颂年不说话了。


    他盯着眼前人竹竿似的腰杆,心想我倒是想跑,可就怕一不小心,把您给撞坏了。


    换了阿山过来,他指定还是要跑的。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更太少了所以努力加更一章,可能写的有点粗糙明天再修修~


    以及我记得好像在之前某一章作话提过大纲,按照我的大纲这个就是最后一个梦境了,是奚佑自己的梦境,身份是兄长+挚友,所以就是双线;当然一时半会完结不了,因为这个梦境比较复杂,又要搞定弟弟又要搞定朋友,顺便还要讲清楚奚佑和奚天临的身份真相,所以不会那么快完结的,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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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哥哥病倒了


    只要这药罐子别再因为他生病


    五分钟后, 弱不禁风的奚大少离开了晚香苑。


    左边跟着厉鬼似的弟弟,右边跟着狗熊的似的保镖,他本人走在中间, 本就苍白的脸色被衬得更加苍白,脖颈上血管分明, 像是一只手就能掐断似的。


    这时, 不知哪个不怕死的, 躲在围观人群中喊了一句:“大少!让您弟弟来我们镖局吧,保证他连戏楼的影子都摸不着咯。”


    管家脸上原本还带着笑,一听这话, 立刻耷拉下眉毛, 心想小少爷不知道跟什么东西犯了冲,先是戏楼,后是镖局,就没个正经营生。


    然而, 这实在也怪不了旁人, 只能怪奚颂年自己;要让奚佑来评价, 甚至连奚颂年都不能怪,只能怪奚老爷太不是个东西。


    回家的路上,奚佑和奚颂年并排坐在后座,一个人垂着头打盹,一个人死命盯着窗外“看风景”, 谁也不和谁说话。


    奚佑倒是想聊几句,可他还病着呢,昨晚难受一宿没睡着, 今天一大早又被管家薅起来, 药都没来得及吃, 就出来逮人。


    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


    他就这么靠着,闻着周围浓厚的皮革味和烟味,胃里一阵接一阵的犯恶心,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烧不开热水的热水壶,身上冷得很,脑浆确热胀得快要蒸发,一时间,他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气,耳朵则被热油裹住,朦朦胧胧,摇摇晃晃………


    前头有人过马路,司机把车停下来,一个卖报纸的小贩瞅准时机,冲上前敲他的车窗:“先生,先生!您要买一份报纸吗?先生”


    他喊得声音很大,但车里人一动不动,既没打发他走,也没说要买他的报纸。


    小贩今天生意不太好,又听说奚家大少爷是个好说话,刚壮着胆子准备再试上一试,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另一侧横插过来,摇下车窗,递出来一沓钱票。


    “您、您要几份报纸?”


    没有了车窗的阻挡,小贩说话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奚佑一皱眉,从喉咙里泄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人捏住了。


    “你发烧了?”奚颂年手劲大得很,捏着他的下巴,却不敢用力,他接过小贩递来的报纸,随手扔到一旁,然后莽莽撞撞地去摸兄长的额头。


    “别闹……”奚佑掀开眼皮,勉强瞅了颂年一眼,“没发烧,车里太热了。”


    “……”


    奚颂年无语,这烧得都开始说胡话了,还说没有没有呢。


    他轻轻哼了一声,探身摇起车窗,坐回去的时候,某人也顺势向他这边倒。


    “你……”


    “别动,让你哥靠一会儿。”


    奚佑平时从不大声说话,生病了也还是没脾气,只是胡乱扯掉他肩头的珠翠,然后倚着他肩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喂,醒醒,先别睡,”奚颂年从没见过大哥这样,因为奚佑一生病就找借口躲到房间里,谁也不见,这会儿,他听着这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没来由心里就是一慌,连那不想叫的称呼也下意识叫出口了:


    “哥?”


    管家从前排扭过头:“没事没事,您别担心,大少爷他入冬就不太舒服,您一直不在家,可能不太知道……医生在宅子里候着了,您……”


    管家后半句说了什么,奚颂年完全没听清,满脑子都是“入冬就不太舒服”、“您可能不太知道”。怎么回事?他也不是一天都不在家,大雪小雪都回来吃过团圆饭,这人那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都是硬装的?还有,他生着病,今早还要去戏楼抓人………奚颂年吐出口气,心里有些难受。


    他听人说,他这兄长在外面过的日子很不错,有事业有人脉,奚老爷剩下的那点家产只能说是九牛一毛。


    这样一个人,两年前却想不开,突然抛下一切回国。


    奚颂年不知道他回来干什么,如果他没回来,他现在指不定已经一刀把奚老爷捅死,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了海。


    他紧皱着眉,坐直身体让奚佑靠得更舒服些。


    管家很久没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了早年间他天天筹谋着“篡权夺位”、“报复生父”的时候,这种表情倒是经常见。


    奚佑不知道弟弟心里又在上演什么复杂小剧场,此时此刻,他仅剩的一点意识全都分给了那两片嘴唇别吐,千万别吐,到时候吐颂年一身,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哥,很难受吗?快到了……”奚颂年清凉的嗓音就在耳旁,他听着,一边因着这声“哥”而高兴,一边腹诽他衣服上的脂粉怎得这样香。


    是真的香,那股劣质黏腻的味儿,熏得他眼睛都疼。


    就这样,奚佑勉强挨到了宅院前,一下车,冷气顺着鼻腔钻进体内,他一个没忍住,先扶着车门吐了一场。


    “哎哟喂我的大少爷啊”管家急得满头热汗,阿山恰好又没跟着车回来,一个肩能扛手能提的都没有。


    他忘了一旁的奚颂年。


    20岁的大小伙子,虽然喜欢缠腰施粉扮女相,但到底还是有些力气的。


    他搀着奚佑的胳膊,等他吐完,然后抖开扔在汽车后座的毛裘,打横把人抱了起来。


    奚佑云里雾里,头脑发胀,整个人几乎难以维持清醒,只能晕在颂年怀里,跟着他的行动掂来掂去。


    管家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扶住他们大少爷的脑袋。


    奚颂年烦躁地“啧”了一下。


    管家打了个哆嗦,迅速拧开奚佑的卧室门,一进去,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奚颂年光闻着就头疼,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在里面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的。


    就为了瞒着我生病的事……奚颂年心里一沉,感觉更难受了。


    躺到床上时,奚佑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他捏住奚颂年的手腕,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道,捏得他骨头咯吱作响:“这次别跑了,好歹等我………”


    奚颂年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人就又昏了。


    他呆呆坐在兄长床边。


    没走,也没乱动。


    医生熟练地给奚佑开了一副新药,嘱咐管家让他多休息,不宜忧思,事无巨细地交代一番后,他刚要退出去,就听那一直不声不响地小少爷突然问道:


    “我哥他……他…………”


    医生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但好在古往今来,病人家属问得无非也就那么几个问题;他和管家对视一眼,解释道:“大少爷据说幼时遭遇过海难,从小身体就不好,但没什么大毛病,中医管这叫‘不足之症’………”


    “那能治吗?”奚颂年拧起眉,脸上还未卸去的油彩糊成一片。


    “这……”管家在身后杵了他一下,医生立刻点点头,“能治,当然能治;只要一直好好养着,总能养好的。”


    奚颂年没什么反应,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管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奚佑,机灵地揽住医生的后背:“来来,我送您出去………”


    “……”


    卧室里静悄悄的。


    奚佑怕冷,所以暖炉烧得很旺,这可苦了奚颂年,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又穿着那么一身热死人的衣服,没过片刻,他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可他没顾得上管,一个劲儿想着这人的“病”,从床边想到窗前,从窗前想到沙发,又从沙发想到地毯,眼看着晚饭时间就要到了,他也没得出一个结论。


    甚至于,他都难以确定自己在想些什么。


    突然,身后那人幽幽转醒,冷不丁把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哑着嗓子唤他:


    “颂年。”


    颂年颂年。


    叫的这么亲密。


    奚颂年拧着眉转身,开口却是:“……哥。”


    奚佑愣了两秒,似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你叫谁?”


    奚颂年额角抽搐,学着管家的动作把他扶起来,然后又给人倒了一杯热水。


    他从没照顾过人,也没怎么生过这种病,不知道体虚的人刚睡醒都没甚力气,这不,病人还没拿住瓷杯呢,他自己倒先松了手幸好幸好,又及时托住了。


    几滴热水飞溅而出,奚佑捂住手背,忍着没吭声。


    奚颂年察觉到了,去旁边的凉水盆里拧了两个帕子,一个用来替换额头的那个,一个用来擦手。


    奚佑半阖着眼,打量着这突然乖巧起来的弟弟。


    半晌,他咳嗽两声:“原本说好了订婚,怎么又不去了?”


    奚颂年不回答。


    奚佑:“说吧,我难道还骂过你不成?”


    奚颂年嘴闭得更紧了。


    他从小只挨过打,挨过骂,挨过冤枉,挨过下三滥的家法………从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之前他缩在自己的蚌壳里,只和奚佑发生过寥寥几次的“交谈”,今日像是第五次或者第六次,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依旧不适应,依旧不习惯,可下意识地,又想再多听这大哥说上几句。


    他想得倒美,奚佑却不能让他如愿。


    今天他打定主意要撬开弟弟的嘴,得不到回答,就变着花样反复问。


    奚颂年觉得自己傻了,其实只要躲出去就好,可他没躲,不仅没躲,最后被问得受不了,还说出了真话。


    “原本是说好要订婚。”


    奚佑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示意他继续。


    奚颂年盯着他手背上被烫出的红痕,倏地起身,又去折腾那几条可怜的帕子:“……可没人告诉我,那什么‘程家小姐’原来是个私生女,她想继续去西洋深造,不想代替程小姐嫁人。”


    奚佑一愣:“这你是从哪听到的?”


    “戏楼,唱戏的时候听到的。”奚颂年偏头看了他一眼,眼尾的红痕一直染到鬓角。


    戏楼。


    奚佑皱起眉。


    那地方的消息不能全当真,但也不能全作假。他从没听说过程家还有什么私生女,和程夫人商谈时,她满口都是“留学归来的小女儿”。


    “……颂年。”


    “你不了解上京,不了解世家,”奚颂年扔掉帕子,过了片刻又重新捞起来,继续拧,“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才回国两年,没被绊住,现在走,谁都留不下你,以后想走都走不了。”


    他走回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奚佑:“赶紧走,别淌这浑水。”


    说完,他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擦了擦手,准备开门叫管家进来。


    奚佑说:“可我已经被留下了。”


    奚颂年脚步一顿:“你在说什么,你……”


    “你知道,”奚佑闭上眼,“颂年,你知道的。”


    奚颂年沉默良久:“你没有对不起我。”


    “嗯。”


    “所以你不用做这些……”


    “不。”


    “…………”


    奚颂年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药罐子大哥又开始咳嗽了。


    于是,他只好阴沉着脸走回床边,一边帮人拍背,一边给人倒水。


    “咳咳,咳咳咳……”奚佑拽着那一片滑溜溜的戏服,生怕他又跑了,“程家小姐现在在哪?程夫人说找不到她………”


    “不知道,”奚颂年敷衍,“哥,少说点话,医生嘱咐要静养。”


    奚佑:“………”


    他固执地盯着弟弟看。


    “………”好半天,奚颂年别开脸,不情不愿道,“我把上个月赚的钱都给她,让她坐船留学去了。”


    奚佑眼前一黑:“你就不怕她是骗你的?这什么私生子私生女,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好歹先和程家那边对上线……”


    “对上了,她就走不了了,”奚颂年垂下眼,“走得了,也逃不掉。”


    奚佑微微一怔。


    奚二少怕是锯嘴葫芦成精,说两句真心话就要累到他。


    见大哥没有新“指示”,他干脆靠着床沿滑坐到地毯,背对着奚佑,一动不动地开始发呆。


    早春日头短。


    这才四点多钟,外面就已经有些擦黑,卧室里没开灯,人影变得模糊,只能看清楚一个隐约的轮廓。


    奚佑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他盼望夏天,仲春和早秋也很好,独独受不了冷清,受不了灰蒙蒙、雪皑皑的一片。


    “该吃晚饭了。”不知过了多久,奚颂年突然说。


    “你去吧,我在房里吃。”


    奚颂年没说什么,利落地站起身,带上门离开。


    十分钟后,他再次出现在房门口,洗去妆面,换了身正经的西装:“厨房做了牛肉锅。”


    “……嗯。”


    奚佑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没反应过来。


    奚颂年烦躁地扯了下领口,拿外套裹住这根弱不禁风的竹竿,然后转身,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


    “上来。”


    “………”


    “我背你下去。”


    “………”


    奚佑一边怀疑自家弟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一边掀开被子下床。


    他的动作很慢,奚颂年却没催促,耐心等他趴上来,又四平八稳地把他背到餐厅。


    铜锅内热汤翻滚,腾腾冒着白汽。


    吃到一半,奚佑突然放下筷子:“程家的事等我再查查,这婚先不订了。”


    “嗯。”


    “明天开始到学堂去,之前的法文课才上了几节,陆老师念叨你。”


    奚颂年捞肉的动作停顿一瞬。


    奚佑手指微蜷。


    片刻,奚颂年眯起眼,像只莫名其妙就被顺了毛的老虎,不仅听话,还把到嘴的肉放进了大哥碗里:“行。”


    上学,就上学;别人能上,他也能上。


    只要这药罐子别再因为他生病,上学,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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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哥哥送我上学了


    梨花幽幽香


    奚佑对弟弟读书的事非常上心。


    奚老爷只把这小儿子当出气筒, 肯定是不会管他学业的。颂年读完中学就自己在家看书,没想着出国,当然, 奚老爷也不可能让他出国根本听不得“出国”这两个字!


    和颂年差不多年纪的少爷小姐们都赴洋留过学,现在一大部分还在外面没回来呢, 奚佑也琢磨着送弟弟出去, 去法国, 看看那里的时尚文化,回来接手他铺垫好的家业,就算不喜欢这些东西, 能看懂账本、嗅得出风向, 至少下半辈子不愁吃喝,空闲时间,做点什么开心的都好。


    “颂年,收拾好了吗?”


    这是奚佑今早不知道第几次去敲弟弟的房门了, 这小子一直磨蹭, 管家说年轻人都这样, 在意外表,奚佑觉得有道理,于是说服自己耐心等待。然而,半个小时后,奚颂年终于打开了房门, 身上穿的却还是睡衣,半长的黑没打理,颧骨上红印子突兀, 整个人朦朦胧胧地, 眯缝着眼看他:


    奚佑眉心一跳, 刚要开口,这人猛地伸了个懒腰,前倾身体,把自己挂在大哥肩头:


    “哥……”


    奚佑顿时没了脾气,只斜睨了管家一眼,责怪他帮着颂年打掩护。


    奚颂年蹭了蹭他的肩膀:“起不来,做梦梦到起了,一睁眼,还在那儿躺着挺尸。”


    “睡太晚。”


    “睡不着。”


    “以前睡太晚,作息坏了。”


    “害,就当我在留学。”


    “………”


    奚佑无可奈何,拍了下弟弟的胳膊肘:“去,换件体面的衣服。”


    奚颂年打着哈欠去了。


    管家走上前,往奚佑肩头搭了件外套:“起风了,您注意着些。”


    奚佑:“早餐给他带着路上吃吧,车备好了吗?书和本子………哎,你说,颂年这真是突然转性了?”


    突然跟他亲近,还学会撒娇。


    “您这话说的,二少爷不和您亲近,那和谁亲近;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从前那是有误会………”管家扶着他往楼下走,梨花瓣打着转从窗口飘进来,雪似的,落在奚佑肩头,留下一缕幽微的花香。


    奚佑拂掉梨花瓣,没接话。


    从前有误会,可昨天又没发生什么,这误会怎么就莫名其妙解决了?


    “诶,”管家把他送上车,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忘和您讲,昨天颂年问起您的身体,我没叫那医生说实话,只说是体虚,多养养就能养好。”


    奚佑点点头:“就这么说,挺好的。”


    管家欲言又止。


    奚佑捂嘴咳嗽连声,道:“怎么了?”


    管家:“万一哪天被颂年发现……”


    奚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又消失不见,换上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差不多该死了;颂年若要恨我,那就恨吧……”


    “哎哟,您快,您……”管家虚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我这嘴,净提不该提的,您千万别说丧气话,颂年还等着您给他办婚礼呢。”


    奚佑微微一笑,侧头往宅子里看他那玉树临风的小弟终于拾掇好了自己,悠哉悠哉地晃出门,顺着楼梯的扶手往下滑,滑到最后一级台阶,长腿往地上一支,嘴中跟着吹了声口哨。


    “大哥,”奚颂年走到车前,弯腰敲了敲车窗,“你也送我去学堂?”


    奚佑点了点旁边的位置:“上车。”


    奚颂年咧嘴笑,打开车门,满身沾惹着早春的寒凉,手里却握着个热东西。


    “给,暖手的。”他把手炉塞给奚佑。


    奚佑心情略微好了一点,弟弟的亲近确实比什么都好使。


    早上八点整,两人准时抵达鹿鸣中学,副校长和教法文的陆老师一块在办公室等着他们,准备聊聊上半年学习安排。


    沙发很软。


    奚颂年一只手拄着脸,百无聊赖地听另外三人讲话。


    “可以,嗯………我想让颂年来学校,接触一下同龄人,所以拜托陆老师了……出国?对,准备八九月份送他出去………”


    “那时间还挺紧张。”陆老师推了推眼镜。


    “没事,他没别的事,夜以继日的学,半年总能学成………颂年?”奚佑扯了弟弟一把,这一把的力道,还比不上奚宅门口那只整天扒拉人裤腿的小黑猫。


    奚颂年坐直身体,连连点头:“嗯嗯,大哥说得对。”


    奚佑:“……”


    鸣鹿中学第一堂课八点半开始,这会儿还有十分钟,奚佑看了眼手表,准备告辞离开。


    临别前,奚颂年突然又拽住他,说自己忘带手表了。


    奚佑想了想:“我一会儿直接去铺子里,没时间回家………中午让阿山来给你送吧。”


    “那算了,”奚颂年耸耸肩,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倒退着走,“上课去了,大哥再见。”


    “认真上课。”


    “嗯。”


    “别顶撞老师。”


    “好。”


    “……过来。”奚佑叹了口气。


    奚颂年于是往回折返,嘴角藏着坏笑。


    奚佑装作没看见,把自己的腕表摘下来,扔到弟弟怀里:“这次好了,去吧。”


    奚颂年也不知道自己在抽什么疯,就好像大哥的表比其他手表值钱似的冰冷的金属表落在掌心,他低下头,先是感觉到一阵计谋得逞的满足,紧接着又立刻皱眉,暗嘲自己有病。


    他忽然间意识到,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大哥真的很迁就他,事无巨细,包容理解,连他一时兴起的撒娇胡闹,都会认真回应。


    我以前在干什么呢?


    奚颂年握着表,慢慢走向教学楼,边走,边神游天外……


    突然,一个高壮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明明隔着两个手掌的距离,却偏要拐个弯,狠狠撞他一下。


    奚颂年捂着肩膀,撩起眼皮,看清来人后,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又是你。”


    奚玉凉:“你还敢出现在鹿鸣,学什么?德文?法文………就你那德性,能学会吗?最近大爷心情好,不想揍人,不然他妈的揍不死你!”


    奚颂年思考了两秒钟。


    奚玉凉是他表哥,两人有过节,而且过节还不小。


    每次见面,两人必要干架,奚颂年已经很高了,奚玉凉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骨架子也宽,拳头砸在身上疼得很,可奚颂年不怕啊,他不要命,只要奚玉凉不停手,他就豁出命似的陪他打,打到最后,往往是奚玉凉受不了了,还要死要面子放几句狠话,才灰溜溜夹着尾巴逃开。


    可奚颂年从不觉得自己“赢”过。


    人家受了伤,可以回家哭鼻子,找爹妈撑腰;隔天再带着兄弟姐妹过来围堵,十个揍他一个,美其名曰给“凉哥”报仇。


    而奚颂年呢,他可没人管,只能自己给自己撑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熬,反正那些表兄弟都是怂货,没人敢下死手。


    “喂,跟你说话呢,聋了?!”


    独自对上这位表弟,奚玉凉心里还真有点打怵,只能大喊大叫来给自己壮胆。


    不管怎么样,气势上不能输。


    奚颂年瞥了眼他身后。


    奚玉凉拳头收紧。


    他在等着这人骂回来,然后他气势更足地骂回去,骂到八点三十分上课,顺理成章地“放他一马”。


    没成想,等了半天,就瞧见奚颂年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他片刻,然后一句话没说,直接转身走了。


    奚玉凉:“……”


    奚颂年只是不想惹事,不想动手,不想第一天就给奚佑添麻烦;可这一连串举动落在他表哥眼里,那就是侮辱,不能忍受的侮辱。


    奚玉凉站在萧瑟冷霜里,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断断续续地冷笑,路过的学生都绕开他走,看他像是个神经病。


    过了几分钟,他似乎计算好了复仇方式,又狠狠盯着奚颂年看了两眼,才重整旗鼓,大摇大摆地上课去了。


    可怜奚颂年,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一回,只想着不惹药罐子生气,没提防蠢货背后放阴招。


    这天下午,他早早放了学,准备回家大睡一觉连着五天晚睡早起,他难受得魂都快没了。按照他平时的作息,十二点至下午一点才是起床时间,现在每天七点半就有人来敲他房门……那不就相当于一个平时八点起床的人,突然要连续五天三点起床吗!?


    三点。


    光是想想,奚颂年都要打个哆嗦。


    他拎着外套,晃晃悠悠地往校门口走,走过小树林转角,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刚要动作,后脑勺猛地被人砸了一下;这一下砸的可狠,当即就见了血,奚颂年没防备,趴在地上缓了好长时间,然后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不知道谁踹向他膝盖的一脚。


    他跳起来,摸了摸脑袋,沾了满手的红。


    奚玉凉带着五个人,耀武扬威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招呼小弟们打他。


    真正的世家子弟哪需要自己动手啊?只有奚颂年这样的,没爹没娘,只能自己上。


    奚颂年心情不是很明朗。


    一来是因为奚玉凉学聪明了,叫的人都是些地痞流氓,下手阴狠还不管不顾,今天恐怕不容易脱身;二来………他和某人约好一起去慧云楼吃饭,这要是误了饭点,那人指不定又要胃疼。


    眼看那棍子拳头就要砸到他身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转过墙角,出现在他们眼前。


    “住手!”陆老师急大惊失色,一把拨开那些人,将奚颂年拽到身后,“你们、你们”


    “我们是表兄弟!”奚玉凉说,“陆老师,您应该知道吧?”


    陆老师当然知道。


    这些世家公子,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但又不能眼见着学生被打,毕竟,这位的哥哥五天前才刚和他说过话呢。


    他壮着胆子,朝奚玉凉说:“颂年受伤了,我带他去医院。”


    “诶”奚玉凉刚准备阻止,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着缩回手。


    趁此时机,陆老师飞快把奚颂年拽离包围圈,两人一口气走到校门口,陆老师抬手叫来一辆黄包车,等到去了医院,缝好针,包扎好,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不对,你大哥是不是每天都来接你…………”


    奚颂年先向他道谢,道完谢,又说:“他今天有事,没来,在家等我呢。”


    陆老师松了口气:“那你快回家吧,别让你大哥担心。”


    奚颂年坐在医院走廊上,沉默许久,突然低下头:“老师……您能和我一起回去吗?”


    陆老师一愣:“怎么?”


    奚颂年按了按手掌,似乎对下面要说的话感到十分不适应:“我怕……不是,我担心……”


    “…………担心他不相信我。”


    陆老师失笑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放心吧,你大哥那么疼你,肯定信你不信外人。”


    奚颂年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奚佑和奚老爷不一样,大概率不会冤枉他,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就把他关进小柴房,几天几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


    但,他还是没办法……他………


    “回去吧,颂年,”陆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老师向你保证,肯定没事的。”


    ……


    奚颂年到底是自己回了家。


    一路上,他魂不守舍,忐忑不安,越靠近奚宅,心跳就越快,手脚就越冰凉。


    进了院子以后,透过某一扇窗户,他看见奚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他从未这么害怕过。


    得知自己的亲爹是个禽兽、亲娘丢下他跑路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害怕过。


    壮士断腕似的,他闭上眼,推门进去,朝着那人的方向,低低唤了一声。


    “……大哥。”


    奚佑猛地转身:“颂年!?你、你”


    奚颂年呼吸一滞。


    下一秒,他被奚佑捧着脸,一把扯入怀里:“怎么回事?谁打你了?谁敢打你?颂年,和大哥说怎么回事”


    他知道奚颂年是个脾气不好的,平常在戏楼,没少和杂七杂八的人起纠纷,可今天不是去戏楼,是去上学,学校里那么点人,他早就调查的清清楚楚,谁敢对他弟弟………


    短暂的沉默后,奚颂年笑了。


    边笑,边感觉眼尾涌起一股讨厌的湿热。


    他不愿抬头,拿脸在大哥肩膀上滚了又滚,梨花香幽幽淡淡,他吸吸鼻子,轻声道:“哥……我们吃饭去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好早,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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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哥哥心疼了


    欣喜又若狂


    “还吃饭!”奚佑一向温文尔雅, 这会儿却快被弟弟急死了,“让厨房给你做点,先让医生看看, 还有,到底怎么回事!”


    奚颂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用………等等, 哥?”


    他被奚佑一路带回卧房。


    当家人着急, 下边人也都跟着着急,七手八脚地上来给二少爷脱衣服、擦脸、掀被子………两分钟后,奚颂年先前吊起的一口气还没喘匀, 就莫名其妙被按到了床上, 手里拿着不知道谁塞过来的一杯热米汤。


    奚佑坐在他床边,朝身后立着的管家说:“陈医生来了吗?”


    “还没有!”管家也着急得很。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粗呢外套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奚佑立刻起身给他让位置:“您来了, 颂年被人打了头, 已经去医院包扎过了, 麻烦您再帮忙看看………”


    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我这就来。”


    奚颂年“啧”了一声,他不耐烦折腾这些,但大哥实在担心,做弟弟的,也就只好任由医生摆弄。


    好半天, 检查完成,医生说二少爷没问题,奚佑这才松了口气, 亲自把他送出门。


    回到卧室, 奚颂年正在喝排骨粥, 管家识相地带上门离开,把房间留给这兄弟二人。


    “谁打的。”奚佑已经问了很多遍了,可颂年始终不回答,如果只是一次意外,大概也不至于瞒着不说。


    奚颂年放下碗。


    奚佑预感不妙:“和世家有关?等等,颂年,你要是还要说什么让我别掺和进来、快点走、还来得及脱身………我就”


    奚颂年正思考着既不撒谎又能搪塞过去的方式,本来表情寡淡,听到这番话,却忍不住挑挑眉,似乎想知道奚佑会如何“惩罚”他。


    奚佑在这方面委实没什么经验,想了半天,也没接上下半句话。


    “………就拿鞭子抽我一顿吧,”奚颂年替他考虑,“鞭子省力,别累着大哥,不然我可是罪该万死了。”


    奚佑:“………”


    奚颂年贫完这一句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奚佑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他知道,在他没回来的十多年里,奚颂年经历了很多。他不能逼迫颂年撕开伤口,只为了让他这个局外人也能参与到一段已经结束的回忆当中。


    可他着急,着急和难受,看着小弟受伤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心情,或许只有当年的蒋云心能够明白。


    于是,他决定再努力一把:“颂年?”


    奚颂年:“……你先答应我,不去找那些人麻烦。”


    “哪些人?”奚佑先是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又道,“为什么,我是你大哥,总不能看着您受欺负还装作不知道………”


    奚颂年:“医生说,你要静养。”


    奚玉凉一家人都是极品蠢货,甭管是谁,只要跟他们说上两句话,就会被气的脑壳生疼;这么多年,他算是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忍功,可他大哥还没见过那一家人,第一次见,指不定得有多生气。


    想到这,他又莫名其妙责怪起了自己。


    如果能避开奚玉凉的偷袭,现在他应该和这人在慧云楼吃饭,也不用请什么医生,也不用想怎么措辞………


    奚佑:“我静养,和我替你出头又有什么冲突;真当你哥那么不中用,手下一个能使唤的人都没有?”


    奚颂年:“怒火攻心,不太好。”


    奚佑:“你再不说,我现在就要怒火攻心。”


    奚颂年垂下眼。


    他觉得自己真是又当又立的典范。


    若是真不想让大哥知道,那就干脆不回家,随便找个什么晚香苑依萍苑对付几天,等伤好了再到奚佑面前认错甚至于,连错都不要认,还像以前那样“不服管教”,等到这人烦了,自然会离开上京,也就不会被这些污糟事牵连。


    而现在呢?现在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什么安慰都求了,什么信任和关心都有了,临到了,却又畏手畏脚,不愿说出真相。


    早干嘛去了!?奚颂年,你干脆就烂在污水坑里,别出来祸害旁人。


    从奚佑的角度看过去,他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弟面带“委屈”,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床头,整个人像是静止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刚要再次询问,颂年突然开口:


    “………是本家那些人。”


    “……”奚佑一愣,“我调查过,本家和你……和我们这一脉没什么过节。”


    “因为奚武城把‘过节’瞒住了。”奚颂年边说,手指边无意识地攥紧被角,似乎完全不愿也不敢想起那段往事,“奚玉凉从小就不大喜欢我,奚武城要依靠本家族叔批‘经费’,才能维持自己抽大烟的爱好。奚玉凉和我有什么矛盾,他基本也不会帮着我,奚玉凉丢了一根铅笔,他都要抽我一顿。”


    奚佑心里一紧。


    奚颂年闭上眼,继续道:“………大概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带着亲弟弟来找我麻烦。当时是冬天,湖都结着冰,我在湖边读书,他们从背后用石头砸我,砸晕以后,把我扔进了冰窟窿喂鱼。有路过的人,不知道我们是奚家少爷,喝住了奚玉凉,他脚底一滑,自己也掉进湖中,还不小心把亲弟弟也扯了下去。”


    “………最后只有我和他被救了上来,那过路的人觉得我是被欺负的,所以先救了我,然后又救了奚玉凉,等到第三次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奚佑:“他因为这件事恨你吗?”


    奚颂年耸耸肩。


    奚佑:“可这不是你的错………”


    奚颂年:“奚武城可不管。”


    本家人说要他赔命,奚武城就真的把亲儿子绑进小柴房,每天请族叔过来“掌家法”,一顿鞭子抽完,还要再打一顿板子,打完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要不是管家心疼他,偷偷给他送水送药,奚颂年哪还能有命活到今天。


    “后来,族叔说奚武城就我这一个儿子,打死了不太好,罚跪三天就算了。我不跪,他们就又揍了我一顿,最后不了了之。”


    奚颂年扯起一个笑:“哥,你别管这事,今天是我不好,没提防他背后动手,惹你………惹你担心了。”


    他从没说过这样催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本以为能转移开奚佑的注意力,没想到,这人狠狠一掌拍在椅背之上,愤怒道:“你道什么欠?!你有什么错?!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奚武城就算脑子不好,也不该吃里扒外成这副蠢样!”


    奚颂年吓了一大跳,立刻给他顺气拍背:“别,别骂,别骂,医生说要静养……”


    奚佑扬眉。


    奚颂年又赶紧道:“你别生气,别‘怒火攻心’,不然下次我还哪敢跟你讲这些事。消消气,消消气,心平气和……”


    奚佑怕他下次真不讲了,勉强控制住脾气,但还是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现在就去”


    他话没说完,管家在外面敲门:“大少,本家差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是想请您明天过去说话咧。”


    奚佑不敢相信:“他们还敢请我过去?”


    现在可不是从前奚武城当家的时候,奚佑有钱,有人脉,有威望,本家也就是名头占了个“本”字,实际连个屁都算不上。赶快上门道歉才是正理,谁给他们的胆子砸了颂年的脑袋、还要让他过去?!


    他眯起眼,刚想说点什么,又被奚颂年拽住:“别管了,陪我吃饭。”


    奚佑不敢和他使力,而且也确实没力气可使,只能一屁股坐在床边,沉默许久,捏住了奚颂年的脸:“你不想我去和他们生气,那怎么办,难道大哥就看着你被人欺负?”


    奚颂年见他似乎听进去了,暗暗松了口气,不假思索道:“没说就算了,等我伤好,自然有办法料理那蠢………”


    奚佑:“……?”


    奚颂年话锋一转:“心平气和,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奚玉凉不是会叫人吗,他也能叫,以前是不想叫,觉得叫了也总归不是长久的;现在,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长久的人”,那就够了,足够了。


    他能解决奚玉凉永远解决,奚玉凉。


    他边这么想着,边朝大哥笑笑:“哥,别生气,身体要紧。”


    “……”奚佑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勉强点点头,“那行吧。要是再有下次,我饶不他。”


    “大哥威武。”奚颂年一抱拳。


    奚佑替他掖了掖被角:“行了,别贫嘴,哥走了,赶快休息吧。”


    奚颂年躺进被窝:“下周不去上学了吧。”


    奚佑立刻答应:“行。”


    奚颂年闭上眼。


    五分钟后,奚佑离开弟弟的卧室,深吸一口气,朝藏在暗处的阿山招了招手:“明早……和我去本家一趟。”


    ……


    奚颂年以为事情在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


    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奚佑没出现在餐桌上,他问了管家好几次,管家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奚颂年预感不妙,继续追问,管家才说:“大少……大少去城西了。”


    城西是本家的地方。


    奚颂年愣了两秒。


    管家继续嘟囔:“大少天不亮就去了,本来说好在您起床前就能回来,可惜在城中遇上了殡葬队伍,耽误了好一阵……哎,赶不上早饭咯”


    奚颂年嘴角抽搐,合着原本还想要瞒天过海!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焦虑,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不合时宜的急迫。他以为自己只需要大哥的态度,不需要大哥的行动只要有人愿意支持他,愿意相信他,就已经足够了。然而,当真正听到奚佑带人去本家的那一刻,什么心疼、什么自我责怪、什么永远解决奚玉凉全都消失不见………


    这一刻,他竟然感到欣喜若狂。


    人,就是如此。


    不靠近时,觉得自己百毒不侵;靠近以后,哪怕只尝到一丁点甜,也会立刻忘掉曾经独立行走的决心。


    他想,他真是自私得很,即便努力伪装了,还是这样自私。


    别管这事、心平气和、静养身体……那都是说出来骗人的假话。


    他原来就想要奚佑为他出头么?


    原来就想看他气红了眼,浑身发抖,还要维护自己的样子么?


    奚颂年愣愣发了许久的呆,然后猛地站起身:“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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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哥哥捡人回家


    误会,别打架。


    在奚颂年剖析自己龌龊心里的功夫, 奚佑将将带着阿山,踹开了本家的大门。


    这种找人麻烦的事情,不好再劳动警局的朋友, 恰好,奚佑之前帮过南山镖局一个大忙, 索性就跟他们借了十几个弟兄这群人刀口舔血惯了, 爱凑热闹, 高高兴兴地来给奚大少撑场面,顺便教训教训那几个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小白脸少爷。


    三位族叔正坐在前厅喝茶,喝到开心时, 冷不防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巨响, 紧接着是哭天喊地和撕心裂肺的嚎叫。


    再然后,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门口走进来,裹着一件雪白的毛裘,衣衫素净, 却不失器宇轩昂。那眉眼如水如墨, 实在好看, 其中蕴含的神情,却比早春的霜雪还要料峭。


    “谁?!”族叔先是愣了两秒,而后猛地拍桌而起,“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奚氏本宗族,岂是随便人闹事的地方”


    奚佑低低咳嗽两声:“不是您老人家请我来的吗?怎么这就认不出了。”


    他和奚颂年长得半分都不像, 回国后也没特意到本家拜访,认不出,也是应该的, 可奚佑这么一说, 族叔们就立刻想起昨晚送出的那封信, 还有哭着回家的奚玉凉。


    “哼,让你昨晚来,怎么现在才到?我们还在喝茶,你先在一边候着吧。”从前奚武城是个软柿子,怎么揉搓都可以,族叔们从不把一个小小的分家放在心上,最近听说他那大儿子从西洋归来,做生意做的十分不错可那又怎么样呢,分家还是分家,本家还是本家,赚了再多钱,年年也要分两成利润给他们。


    奚佑讶然:“您还想喝茶。”


    这些本家人,脑袋怕不都是木头做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连人脸色都不会看。


    他招招手,阿山拎着一个麻袋,哐当一声扔到族叔脚边。


    族叔吓了一跳:“你………”


    奚佑慢条斯理地坐下来:“他打了我弟弟,我没弄死他,算是看在三位的面子上。”


    族叔心里一咯噔,来不及叫人,干脆自己动手,着急忙慌地撕开麻袋绑绳。


    “啊!!”


    麻袋里的正是奚玉凉!


    今早奚佑在别院截住这蠢货,不由分说先让阿山暴揍了一顿,揍得他哭爹喊娘、鼻青脸肿,然后又特意套在麻袋里,带来城西给族叔们看。


    其中一个气得胡子都抖了,但还没搞清楚状况,一个劲指着奚佑:“你、你怎么……你怎么敢………”


    另一个也道:“你敢叫人打玉凉,他可是大老爷唯一一个儿子,当年你弟弟害死小宝,我们饶他一名,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


    第三个继续添火:“二十多年不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也不知道来本家拜见老爷,还要我们请你来?!真是岂有此理!”


    奚佑摇头失笑。


    “你笑什么?”


    “笑您三位,怎得这样喜欢和人认亲;我何时说过,我是颂年的血缘兄长。”


    他轻轻拿手指点了点桌面,阿山大步走上前,一把从一个族叔手里拽过奚玉凉,哐哐扇了他两个大耳光。


    “住、住手!你做什么又要打他?!”


    奚佑敛去笑容:“我虽姓奚,但可并不是你们上京奚家的人,奚武城欠我钱,两年前把所有铺子和染坊都折给了我,现在,那地契和房契上写得是我的名字,不是奚颂年,也不是奚武城;我看颂年讨人喜欢,养了他做弟弟,分你们两成利润,那也是看在颂年的份上你们若是聪明,就该把奚玉凉对颂年做的那点事捂得严严实实,别叫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心情不好,就找人来抽他一顿;颂年觉得委屈,我就找人来抽他一顿;本家任何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找人来抽他一顿。”


    “你你你”


    阿山又给了奚玉凉两个耳刮子。


    奚佑:“麻烦您别说话了,听得人脑壳疼。”


    三位族叔挤作一团,余光扫过整个大厅,才发现周围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最近的是阿山,然后是镖局的恶煞,奚佑被这些人重重保护在后方,三言两句间,似乎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贤、贤侄……”族叔打了个哆嗦,改口道,“奚爷,您能接管奚武城的染坊,那是他们家三生有幸,颂年呢,其实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是我们对不起他,可、可那些铺子,毕竟是奚家的产业,这么卖给您,他也没和我们商量,不和规矩,实在是不和规矩。”


    奚佑听到“规矩”两个字就头疼,他一头疼,就想皱眉,一皱眉,阿山就对着奚玉凉的脸扬起手。


    “别别冲动,”族叔心惊胆颤地看了眼阿山,“规矩,那也是我们家的规矩,自然是碍不着您的………”


    说到这,他眼珠子一转,又道:“不如这样,您让‘我们家的人’来和我们道个歉,承认承认错误,那铺子呢,以后我们绝对不插手。”


    “两成利润也不要?”奚佑今天起得太早了,不大舒服,这会边说边咳嗽,一个镖局的弟兄见状侧过身,仔细为他挡住从门缝里溜进来的冷风。


    “不要!那是您的,这我们哪能要。”族叔连连摇头。


    奚佑咳嗽完,了然勾起一个笑:“那敢情好,我这就让人带他过来。”


    族叔连忙阻止:“别,不麻烦,下午再来也是一样的。”


    现在过来,这一群煞神还没有走呢,哪里有机会下手。


    奚佑被阿山搀着,慢慢站起来:“好吧,那等吃了午饭,我让他亲自过来一趟。”


    他捏住奚玉凉的下巴,把人拖到眼前:“再让我看见他出现在颂年周围,我就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扔进池塘喂鱼。”


    族叔心想这人年纪不大,心倒挺狠,奚武城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能生出这么个儿子。


    自然,奚佑鬼扯的那一顿欠债还钱的事,他们根本不信。


    奚佑编瞎话也编的随意,根本不需要他们相信。


    反正,谁都不能证明奚佑和奚武城是亲父子,那转让铺子的契约也写的明明白白,至于人信与不信,那可真是无所谓了。


    “别送了,赶快找个医生,给大老爷唯一的儿子看看吧。”他扔开奚玉凉,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族叔们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了,强撑着把奚佑送走,扭头就吩咐人做好准备,等下午奚颂年一出现,立刻把人绑起来送到乡下去。


    那两成利润,必须是本家的;别说两成了,有奚颂年在手里,五成六成,那人也得往外掏!


    奚佑坐上汽车。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有点头晕犯恶心,阿山帮他解开领口,扶他靠在车窗上,慢慢才把气喘匀。


    “下午收拾收拾,让人把奚武城连人带床搬到本家,体面点。”


    阿山早猜到他要这么说,默默应了。


    奚佑却犹不解气。


    人道君子淡如水,可他只有表面生了副君子的模样,骨子里还是商人。商人,那都是小心眼的。


    于是他又道:“我听说赵先生最近想在上京开一家报社,回头我给他写封关于……的信,你送过去,让他尽管绑着我名头炒作。”


    这人也不是头一次这样蔫坏了,阿山习以为常,继续点头答应。过了片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


    “大少,哪个赵先生?是那个想要您做女婿的吗?”


    奚佑认识的人太多了,其中至少有七八个赵先生,阿山有点记不清。


    “?”奚佑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边咳,边骂道,“你就不记得点别的,这话千万别拿到颂年眼前说。”


    阿山摸摸脑袋,感觉十分委屈:“我又不懂您的生意,再说,小少爷又不是您生的,哪里会管您娶妻……”


    奚佑:“……”


    长兄如父,他和颂年关系刚缓和,这节骨眼上哪能分心?再让颂年觉得自己不关心他,不行,这可不妥。


    “大少,您没事吧?”听到咳嗽声,一个镖局弟兄从副驾扭头问他。


    “咳,咳咳……没事,”奚佑拿帕子捂住嘴,“这次多谢你们来帮忙,务必替我感谢周镖头,你一会儿去哪办事,我顺路送一程……”


    “害!我们去哪都方便,您在前头路口把我放下来就行……可千万注意身体,周哥惦记您呢。”


    奚佑又开始咳嗽,咳完,他轻轻拿手帕抹掉血丝,刚要说点什么,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咦?好像是我们镖局的人,大少,我下去看一眼!”


    司机停了车,奚佑没跟下去凑热闹,合眼听着那些人在嚷什么“山匪”、“镖局”和“伤员”,听了好半天,他一撩眼皮:“阿山,去看看。”


    阿山立刻照做,奚佑重新闭上眼,片刻后突然抬起手,发现指尖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状的东西。


    这是……


    奚佑把“卡片”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的?


    [校长先生!不要尝试改变奚颂年和林凌的结局,否则梦境将始终循环]


    卡片上出现一行字。


    好奇怪。


    奚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什么结局?林凌是谁?梦境又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神迷茫一瞬,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左侧的车窗突然被人敲响。


    阿山:“大少!您下来看看吧……”


    “怎么了。”奚佑收起卡片,开门下车。


    “最近南边不太平,地龙山流窜的匪徒越来越多,几家镖局都被堵在城内出不去,今天试着出城,又遭到埋伏,货物损失了一大半,但意外救回来十多个俘虏………镖头们正在讨论怎么办呢,听说您在,想请您过去给个主意。”


    “还有,大少,”阿山压低声音,“我好像在那些人里,看见林怀之了。”


    奚佑猛地一惊:“怀之?”


    说来惭愧,两年前他选择回国,的确不是因为奚颂年。


    蒋云心把有关奚武城和小儿子的一切捂得严严实实,从没向奚佑透露过半分,他离开家时才3岁多,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弟弟,然而去问母亲时,她却说是奚佑记错了。母亲死后,他决定回国看看,看一眼母亲曾经生活的地方。


    在江南,他遇到了林怀之。


    当时他和阿山两个人,不知轻重地夜晚赶路,不仅赶夜路,还穿着那么好的衣服,踩着那么好的皮鞋,一看就是大肥羊。


    然后他们被打劫了,阿山勇猛,但对面人太多,正着急时,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男人骑马路过,顺手救了他们。


    男人自称林怀之,是林司令的小儿子。


    奚佑不知道“林司令”是何方神圣,但看此人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一身骇人的凶气,竟比那拦路的劫匪还要像劫匪。


    林怀之说他正好也要往北方去,需不需要稍他们一程。


    奚佑想寻个机会感谢对方,于是便说好。


    就这样,他们一道游历至黑水岭附近,林怀之此人虽然有些“痞”,但学识意外广博;奚佑和他一见如故,两人永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奚颂年的事情,也是怀之帮他查到的。


    阿山:“就在前面,大少,您快看!真是林爷!”


    上次分别,林怀之取道去了西北,奚佑则北上寻找弟弟,他想给怀之写信,可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行踪,于是只能作罢。


    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境遇下。


    奚佑捏紧手指,快步走向街边医馆外坐着的男人。


    和其他俘虏比起来,他受得伤不算严重,但胸腹后背满是陈年疤痕,脸颊正中更是添了道心伤,从左耳后到右额前,长长一条,已经愈合了,但依旧显得狰狞。


    奚佑心疼友人:“怀之。”


    这一声叫得不响,过了好几秒,林怀之才迟钝地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奚佑从阿山手里接过一件外衣,披在林怀之肩头,“和那群山匪起冲突了?你手底下的人呢……”


    林怀之不说话,依旧只是看着他。


    外面空气太冷,奚佑呆上一会就想咳嗽,索性把人带起来:“走,我们车上说,你在这边有住处吗?先去我家吧……”


    “你要……带我回家?”林怀之偏了偏头,神情有些迷茫。


    奚佑停下脚步,迟来地感觉有些不对劲。


    怀之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了。


    他回过头,刚要说话,陈医生着急忙慌地从医馆里冲出来:“诶诶,刚才那个脑子不好的呢?先别让他走,这什么都不记得了,出去不是被人骗啊,大少!好巧好巧,您怎么也在这?不是说别受风受寒吗,快,您快进屋里坐会。”


    奚佑还抓着林怀之的手腕,愣愣道:“……脑子不好的、什么都不记得的,是他吗?”


    陈医生擦擦汗:“对!就是他,怎么,大少您认识?”


    奚佑下意识看向林怀之,后者也恰好低下头。


    四目相对间,林怀之慢慢说话,那条伤疤也跟着跳动:“………大少。”


    奚佑:“………”


    上京的小道传得新闻很快,几句话的功夫,报社记者们已经听说了“奚大少当街抢人”的惊天消息,医馆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然而,除了记者、阿山和陈医生,还有两双耳朵,也在世界之外,偷听着奚佑和林怀之的对话。


    “不好不好,看来殿下没有现世的记忆他陷入梦境太深了。”一个甜美的女声。


    “现在怎么办?”一个低沉的男声,“我进入不了主人的梦境,他在排斥我。”


    “我也不行……没办法,再等等吧。”


    “……”


    “哦,收容所那边我应该怎么回复?那位‘暗河行动的负责人’……”


    “呵,负责人……他的日子倒过的顺心,还能找到新的‘宠物’来折磨,是谁在看守他?算了,地狱囚牢的守卫都是一群蠢货。当年他在神国刺伤殿下时,我们就该直接将他抹杀!”


    “神国有法则,不可灭人灵魂。”


    “呵,法则。”


    “所以他现在在哪?”


    “杀了。”


    “……什么?你真的毁灭了一个灵魂?”


    “他该死!就在主人快要恢复的时候,将他拉入这种梦魇……”


    “哎……等等,下面发生了什么?林凌,林怀之要和奚颂年打起来了。”


    “主人扭曲了梦境,奚颂年本应是奚天临……”


    “当然,所有梦境都会被扭曲……可惜了,他没有把‘你’也给扭曲掉。”


    “………”


    “伤心了吗?你应该知道,执念越深,梦境越会脱离现实……很显然,殿下对你没什么执念?唔,别、别这么看着我。”


    “我本就是无足轻重之人。”


    此时此刻,身处梦境而毫不自知的奚佑,正试图把昔日友人诱拐回家。


    “……大概就是这样,怀之,我们从前是朋友。”


    “很好的,朋友吗?”林怀之盯着他。


    “我……我不知道,”奚佑说,“在我心里,你自然是最好的那个,可你朋友很多,所以……”


    “抱歉。”林怀之低下头。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奚佑头疼地叹了口气,失去记忆的林小爷敏感又脆弱,刚才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他把人惹伤心了好几次,“没事,别怕,我先带你回”


    “小心!”话音未落,林怀之猛地从木板凳上跃起扑向门口,半空中手指弯曲成爪,劲风过后,他狠狠钳住了一个人的胳膊,把那人反压在墙角,“别碰他”


    心急如焚来见大哥、并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拥抱的奚颂年:“………”


    奚佑:“………”


    奚颂年不敢置信:“哥?你不让我抱你!”


    奚佑:“不,等等,怀之,有误会,这位是……”


    奚颂年大吵大闹:“他还有名字?!”


    奚佑扶额:“怀之,这位是我弟……颂年别动手!怀之真对不住!等等,不要打架”


    他继续解释,可那一连声的“弟弟”、“朋友”和“误会”,全都被淹没在记者们的大呼小叫之中。


    很不巧,阿山去车上帮他拿东西了,医馆内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生。


    奚佑无法加入他们的战局,说话他们也听不见,只好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和一个满脸戾气的假土匪………卯足了劲给明天的报纸头版提供素材。


    作者有话说:


    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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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哥哥分心了


    哥,爬进我脑子里自己看吧


    二十分钟后, 匆匆赶回来的阿山强行把这两人分开,还被误伤了好几拳。


    林怀之和奚颂年,一左一右, 别扭地斜靠在小汽车后盖,谁也不和谁说话。


    奚佑捧着弟弟的头, 仔细看他后脑的伤口:“没裂开吧, 哎, 你说你,莽莽撞撞,上来就和人家动手……”


    “是他先动手的!”奚颂年像个小朋友, 大声嘟囔着, “我还以为,他是你新雇来的保镖,和阿山一样是个愣头青,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抱我大哥, 用得找他管吗………”


    阿山:“………”


    “对不起。”林怀之仓惶地吐出这么几个字, 狼狈地低下头,


    “怀之……”奚佑轻轻呼了弟弟一巴掌,没舍得下重手,“说话没轻没重的,赶快, 给你林哥道个歉。”


    奚颂年憋了半天,不情不愿道:“……林哥。”


    林哥,林哥怎么了, 他也不说。


    奚佑知道他是什么德性, 也没逼迫, 只稳稳架起林怀之的胳膊,扶着他往车上走。


    “……大少,我没事。”林怀之抿了抿嘴。


    “怀之,我们是朋友,你叫我名字就好。”奚佑把他塞进车后座。


    林怀之依旧垂着头,没反应。


    奚佑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也不敢逼的太紧,招招手,阿山立刻附耳过来。


    “这样……这样………”


    “好,我马上去!”


    奚颂年捂着头,慢吞吞地凑到跟前:“大哥,你让阿山去干什么?”


    奚佑正在催促林怀之穿衣,闻言道:“阿山?诶,没什么,让他去警局问点东西…………怀之,把这件也披上吧,早春还是冷。”


    “我也冷。”奚颂年挤上来,“李叔,快开车,我们回家。”


    奚佑:“等等,都在后面挤着干什么?我坐副驾去……”


    “哎呀!”司机李贵突然喊了一声,“不好了大少,那群记者又冲过来了,您、您和二少爷挤一挤,我这就要上路。”


    奚颂年立刻帮腔:“李叔说得对,再不走走不了了。”


    奚佑愣了愣:“嗯,那走吧。”


    司机于是把车开了出去,猪突猛进地离开了包围圈。


    不知道为什么,奚颂年就是看那林怀之不顺眼,两人这才见面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已经烦得不行了。


    “大哥,我们中午在茴香楼吃饭吧。”他试图引起奚佑的注意。


    “好,先把怀之送回家,大哥陪你去。”奚佑道。


    “那……”


    “嘘,一会儿再说,”奚佑竖起一根手指,“怀之睡着了。”


    奚颂年:“………”


    算了,不就是个朋友吗。


    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对这人的讨厌简直莫名奇妙,然而刚平静了没两秒钟,他又眼睁睁看着林怀之放松身体,沉沉把头靠在奚佑肩上。


    奚颂年盯着他攥紧衣袖的手,凑到奚佑耳边:“哥,你让他靠着车窗吧,别压着你。”


    “没事,”奚佑拍拍他的腿,似乎在让他不用担心,“哪那么容易被压坏?前几天不是让你靠着睡觉了吗………”


    奚颂年一噎,没及时接上话,然后就彻底错过了反驳的时机。


    到家以后,管家小跑出来迎接,林怀之有点发烧,叫不醒,奚颂年自告奋勇把他背了进去,往客房的床上一扔,心想:壮得跟头牛似的,还发烧,该不会是故意装可怜,想让大哥收留他………


    奚佑跟在后面进来,帮他脱去外衣鞋袜,又仔细盖好被子。


    “哎,当年我和阿山路遇劫匪,怀之救了我们,后来我受了惊,生了一场重病,也是怀之在旁照顾………那时我们还不像现在这样相熟。”


    奚颂年:“唔……是你来上京之前?”


    “是,”奚佑露出一个笑,“自那以后,我一门心思都在寻你,很久没与怀之联系。”


    奚颂年舒坦了。


    他太久没得到过任何人的关心,偶尔得到一次,就怎么也不想放手,不想和任何人共享。


    这时,阁楼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奚颂年走出去看,发现两个大汉正抬着一张木板床,晃晃悠悠地往楼下走。


    “哥?你要把奚武城送走?”


    “嗯,”奚佑摸了摸弟弟的头,“你别管,走,换身衣服,咱们吃饭去。”


    奚颂年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下午,从茴香楼吃饭回来,管家说林小爷还没醒,奚佑闲来无事,一个人坐在书房,又想起先前那张奇怪纸片。


    “结局……什么结局………”


    他喃喃自语,盯着纸片看了半天,然后点燃一支火烛,把纸片凑上去。


    火舌吞没字迹,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一小团黑灰,正当时,阿山敲响了书房的门:“大少!您让我问的事,我问清楚了……”


    “进来吧。”奚佑姿势没变,一只手撑住脑袋。


    “江南林司令的小儿子名叫林凌,字怀之,应当……应当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位林怀之。”阿山说。


    怀之就是“林凌”。


    疼爱的弟弟,交好的朋友,什么叫不要改变他们的结局,否则“梦境”就会一直循环?梦境,什么是梦境?奚佑莫名感到烦躁,微微坐直了一些:“……另一件事呢。”


    “也问清楚了。那群山匪势力不小,上京人手不够,现在只能等。他们已经派人给旗州的曹司令送了信,可曹司令那边也在忙着打仗,不知道多久才能过来………”


    奚佑摁了摁额角,头疼道:“我听说世家都在计划着先把儿女送出去,替我联系秦先生,不管怎么样,先把颂年送走吧,到时候要是等不来曹司令,还不知道”


    他话没说完,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我不走。”


    是颂年。


    他似乎午睡刚醒,一侧脸还带着几道红痕,直直盯着书房里的两人:“我不走。”


    “颂年……”奚佑站起来,“留在上京,不安全。”


    “你也在这里。”


    “别的当家人没走,我哪里能走。”


    “那我也不走,别的地方没有上京这样好玩,酒不好喝,饭不好吃,也没有唱戏的地方。”


    他明明是不想离开奚佑,可羞于开口,偏要胡言乱语,说些不着调的话。


    假如山匪破城,无非就是两种结局。


    一,他不走,奚佑也不走,两个人一起死。


    二,他走了,奚佑没走,只有他自己活着,然后失去唯一也是最后一个曾经关心过他的家人。


    “总之,我不走。”他又恨恨重复了一遍,掉头上楼去了。


    奚佑愣了好半天:“…………他还出去喝酒。”


    阿山:“二少爷肯定是不想和您分开,要不,我把他叫下来?”


    奚佑摇摇头:“让他冷静一会吧,你先……”


    说到一半,他再次看向书房门口:“怀之,你醒了。”


    林怀之拄着墙,约莫是还记得奚佑不让自己叫他大少,于是拘谨道:“……阿佑。”


    奚佑扶他坐下,笑道:“你以前也这么叫我。”


    林怀之肩膀微微一沉,似乎松了口气。


    奚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怀之摇摇头,刚想说话,奚颂年去而复返,阴恻恻道:“哥,我有话和你说。”


    他不怎么擅长袒露心迹,本来准备在房间里好好措辞,好好酝酿,晚饭之后请大哥出去散步,那时再和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没想到,他刚酝酿了几分钟,就听到某个讨厌的家伙竟然醒了,还出现在大哥书房里。当时奚颂年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不想让林怀之和奚佑有任何交谈,急匆匆冲下来,腹稿却只打了几句。


    眼见着阿山和林怀之主动告辞,大哥把他放进门,管家端上热茶………


    谈话的气氛已经有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他实在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脸色乍青乍红,恨不得让大哥爬进他脑子里自己看。


    奚佑:“颂年?”


    奚颂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


    见鬼,他到底为什么如此讨厌林怀之!?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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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哥哥说别欺负他


    “好残忍。”


    奚颂年两手交握, 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指关节:“哥,我不想走。”


    奚佑:“因为酒好喝,姑娘好看?”


    奚颂年:“………”


    他没想到, 自家大哥竟然如此记仇。


    奚佑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并没有生气, 也没有失望;似乎不管发生什么, 他都会永远爱护弟弟, 包容他的一切嗜好和脾气当然,不能伤害自己,也不能伤害旁人。


    奚颂年心里一酸, 匆匆低下头, 那之前怎么都难以启齿的话,如今猝不及防地被说出口:“不想离开你。”


    奚佑愣了愣:“什么?”


    奚颂年闭上眼:“你是我唯一的家人。”


    奚佑还想劝说:“我知道,颂年,可如今上京的局势太危险………”


    “我不想”奚颂年倏地抬起头, 打断他, “不想再过没有家人, 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被我关心的生活。”


    “他们,都有互相依靠,互相拉扯的、的………而我只有你。抱歉,哥, 从前我惹过很多麻烦,你生病了,我也不知道, 没能及时来照顾你, 还要让你给我操心。但………请不要送我走, 我会改正……哥。”


    奚颂年断断续续地说完,肩膀耷拉下来,两手捂住脸,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可奚佑没有不要他,奚佑不可能不要他,这是他的小弟,在两年前刚到上京时,他就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的小弟。


    他从书桌后站起来,挨着颂年,坐到矮沙发上。手掌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按住了弟弟的胳膊:“颂年,我………”


    他的声音有些哑,重重清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原本打算,把奚家的产业交给你,让你打理,然后我每天喝茶逗鸟,在家等你休息。”


    奚颂年轻轻看过来。


    奚佑发现他眼眶红了,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尾抹了抹:“如果没出这档子糟心事,现在应该教你看账本、理存货。”


    奚颂年:“……你别送我走,明天我就去铺子里学。”


    奚佑长叹一声:“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和母亲交代。”


    奚颂年没接话,把头靠过来,抵在他肩膀上。


    半晌才道:“你不用和任何人交代,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命。”


    奚佑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事结束以后,我想离开上京,你想走吗,颂年。”


    奚颂年:“和你一起?”


    奚佑:“和我一起,我们到江南去,重新开染坊、做衣服……全都从零开始。”、


    “唔,”奚颂年别别扭扭地做坐直身体,“只要你现在不送我走,想跑去南洋都随便………”


    奚佑无奈一笑:“我又哪里真的放心和你分开,我是你唯一的大哥,你就不是我唯一的弟弟了?”


    奚颂年:“你还捡回家一个拖油瓶。”


    奚佑感到头疼:“怀之很好相处,放在以前,他那性子跟你正好相配。”


    奚颂年:“谁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呢,反正现在跟个受气葫芦似的……”


    奚佑捏了捏他的脸:“别胡说,怀之这是生病了,你别欺负他,实在不喜欢,看见了就绕路走。”


    颂年对林怀之的敌意让奚佑感到疑惑。虽然最开始发生了一些摩擦,可误会说开了,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颂年也不该为难怀之才对。


    哎。


    年轻人的心思总是不太好猜,奚佑只能再次叮嘱:“听话,看在大哥的面子上?”


    “……好吧。”奚颂年也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林怀之出身低微,大哥不应该对这种人掏心掏肺。但转念一想,人家是林司令的儿子,出身又哪里低微了?


    梦境之外,暗中窥探的两个人展开了新一轮讨论。


    汉娜说:[看来当年卢修殿下的确很讨厌你,奚颂年承担着他的身份,虽然从哥哥变成了弟弟,但他还是那么讨厌你………甚至不需要理由]


    林凌默默敲着电脑键盘,抽空瞥了一眼奚佑的梦境,没说话。


    汉娜:[你在忙什么?]


    林凌闷声道:[开会,回复工作邮件,和投资人联络感情]


    汉娜:[现在情况如此紧急,你不能把人间的工作先放一放吗?]


    林凌:[主人依旧在排斥我,我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股市不可能因为梦神缺位而停摆,那些人就算在梦里,也会西装革履地觊觎着你的财富………]


    汉娜:[哎,这梦境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奚校长没有和奚颂年提及去法国留学的事,或许是被弟弟打动了,不想再送他出去]


    林凌抬起头:[这不行,奚颂年的结局必须是远渡重洋,就像林怀之的结局必须是为救奚佑而惨死,而他本人,则必须隐瞒自己的病情,守住家门,孤独一人死去。曾经的事实就是如此,不能偏离,不能违背]


    汉娜:[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没办法,谁让你家殿下不喜欢这种结局………]


    林凌沉默片刻:[或许可以让“学生们”潜入主人的梦境。]


    汉娜:[咦?你的意思是……]


    林凌:[埃德蒙和俞凌,或许不会遭到排斥。]


    汉娜:[有道理!我这就去联系他们………再见。]


    林凌:[再见。]


    汉娜离开后,林凌一个人在电脑前坐了很久。


    再过半个小时,他要登上飞机,前往B国参加一场严肃会议。


    会议的主题无非就是那么几样,技术、资金、产业模式………林凌想,他只能为主人做到这些了。


    他和汉娜,一个是奚佑的追随者,一个是奚天临的追随者,地位如此相近,可无论出身还是能力,都大为不同。


    神国的历史远比凡尘要久远,历史上最为古老的神眷家族叫作“扎拉尔”,而汉娜的全名正是汉娜·菲·扎拉尔。


    毫无疑问,从诞生之日起,神国的荣耀、梦幻和责任就降临到了汉娜的眼前,她知道自己的使命是追随神祗,并为此潜心阅读神史、练习魔法;诞生三百年时,梦神·卢修也就是之后的奚天临,他降临神国,从一众年轻的神眷者当中挑选了汉娜,作为自己最忠诚的信徒。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恰到好处。


    圣洁的神祗,和完美的信徒。


    而他呢?


    他,林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本该悄无声息地死在公元201年,死在那场布扎哥-雷诺战役中。


    可是殿下选择了他。


    他出生凡尘,没有神格,不会魔法,不通神史,但殿下并不嫌弃。


    血染残阳的战场上,年轻的殿下抚摸他额头,询问他是否愿意献上灵魂、血肉和永生永世的忠诚。


    他愿意。


    他愿意他成为了梦神·菲格涅尔的追随者,一个如尘土般平凡的人类。


    斗转星移、山川变换这一追随,便是两千年之久。


    林凌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什么能为主人做的,卢修殿下也一直对他很不满意,似乎觉得弟弟完全能找到更好的信徒,而这样的不满意,反映到奚佑此时的梦境中,那就是奚颂年对林怀之不满意。


    实际上,林凌非常同意卢修,他自觉无用,是个废物。但至少,他还会赚钱,他可以守护好主人的财富………


    “林总,可以登机了。”秘书敲响了贵宾候机室的门。


    林凌合上电脑,提起公文包:“……就来。”


    ……


    汉娜去寻求学生们的帮助,林凌去赚钱,而梦境之中,奚佑和奚颂年的生活还在继续。


    自从那天兄弟俩谈过心,奚颂年果然没再找过林怀之的麻烦,也没欺负人家。


    奚佑开始期待他们能和谐相处,然而,这天回到家,却见管家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把他往后院梨树下扯。


    “不好啦!大少!林小爷和颂年打起来了!”


    “什么?又打起来了?”奚佑一听,顾不上多想,立刻赶着去拉架,“怎么回事!别打了,颂年”


    说打架可能不太准确,怀之失忆之后性情大变,从前喜欢和人针锋相对,现在却一再隐忍,只有被惹急了,才会发点很小很小的脾气。


    奚佑疾步走进后院:“都给我住手!”


    奚颂年梗着脖子不动。


    林怀之先放了手,后退一步,靠在梨花树上抹嘴角。


    两个人看起来势均力敌,同样挂彩,同样形容狼狈。


    奚佑无奈至极:“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奚颂年:“哥,他说你会骑马,是因为他教过你。”


    奚佑没明白这有什么关键:“确实如此。”


    奚颂年:“…………”


    他憋着一口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


    作为梦境操控的奚天临代表者,他对林凌的讨厌,就如同猫讨厌狗,松鼠讨厌豺狼。


    他无法让奚佑理解这种讨厌,甚至于,他自己都不理解,只能匆匆抱了抱大哥,丢下一句“我先回家吃饭”,就快步跑开了。


    林怀之依旧靠在树上,看向奚佑,指了指自己的额发:“这里……有东西。”


    奚佑抬手一摸。


    啊,一片梨花瓣。


    他露出个笑,轻轻把花瓣丢进泥土,然后扯着怀之坐下:“颂年不懂事,刚刚多亏你让着他。”


    自古以来,没见过哪个失忆患者把功夫也给失没的,林司令的小儿子不可能不通拳脚,颂年和他打个平手,还要多谢林怀之知道轻重。


    林怀之摇摇头:“那是你弟弟,我自然不会………”


    奚佑:“刚刚颂年那样说,你……你记起以前的事了?那你记得是怎么来到上京,又是怎么被那些人捉去的吗?”


    林怀之:“抱歉,只能记起来几个画面。那天像是在下雨,周围都是树,我们找躲雨的地方,找不到,你说了些什么,我把马牵过来,开始教你骑………”


    奚佑哈哈大笑:“我说,‘这树不挡雨,反正都湿透了,不如干点有用的事’!怀之,难为你还记得。”


    笑够了,他又拢了拢衣襟,低低咳嗽几声,然后道:“怀之,你别担心,不管你失忆是怎么回事,住在我家,没人敢再害你………当然,颂年偶尔胡闹,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这几天南山镖局的人准备集合突围,我拜托他们想办法给林司令捎个口信,只要林司令能收到,一定会来接你的………以前遇到危险,都是你冲在前面,现在换一换,让我也保护你一次,算是还了你之前拔刀相助的恩情。”


    林怀之本来盯着地面,听到这,突然转头看他:“你不是说……我们之间,不需要如此生分吗?”


    奚佑连忙改口:“抱歉,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我曾经也有过,你当时可没有半分嫌弃;现在轮到你了,风水轮流转,你千万别觉得给我添麻烦。”


    林怀之认真点点头:“好。”


    不远处,管家朝他们挤挤眼,约莫是颂年等急了,把他派出来催大哥吃饭。此时,一阵晚风恰好袭来,梨花树阵阵飘香,雪白的花瓣像是绒雪,悠悠荡荡地自半空落下,奚佑看了会儿天,然后拉着林怀之站起来:“走,我们进屋去。”


    ………


    梦境之外,汉娜旁听了奚佑和林怀之对话的全程。


    她感到担忧。


    如果三个人的结局没一个和现实相符怎么办?目前看来,这完全有可能。


    梦中的奚佑不准备再让奚颂年离开他,显然也不会轻易让林怀之为自己而死,进一步发展下去,他甚至还可能找到某位神医,然后重新获得健康。


    这样的结局,圆满是圆满,可并不是奚佑所需要的。


    他需要挣脱出来,挣脱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想,如此才能回到现实,承担起他应该承担的一切………


    汉娜沉吟片刻,顺着网线,悄然潜入了埃德蒙的房间。


    “亲爱的本顿同学。”


    “唔?”埃德蒙正在睡觉,听到汉娜的声音,他猛地惊坐而起,“汉娜小姐?请问有什么事,是林回来了吗……”


    几天前,当奚佑被那个讨厌的家伙拽入梦魇时,卡洛斯·林、姚乾和山路纪夏的身体,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控制。


    幸好当时俞凌和埃德蒙都在小花园里练习天赋操纵,汉娜立刻召唤林凌,拜托他把那三位的身体搬到图书馆顶层,并对学生们说姚师兄和两位老师都去执行紧急任务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们暂时还没发现任何异样。


    两分钟后,埃德蒙穿上衣服,喊来了俞凌。


    汉娜:“同学们,最近学校的招生任务很重,你们看,山路纪夏老师和卡洛斯老师,都去执行任务了。虽然你们的课业应该被放在第一位,但我还是想请问你们愿不愿意帮忙解决一个梦境呢?”


    埃德蒙眨眨眼:“亲、亲自进入梦境吗?就像林之前做的那样?”


    汉娜:“是的,本顿同学,就是那样。像你的教父曾经帮助你一样,你们进入梦境,帮助新的梦境主人公。”


    埃德蒙:“当然!我非常愿意!”


    俞凌没说话,但也沉默着点点头。


    “太好了,”汉娜说,“事不宜迟,下面请听我介绍梦境。”


    [梦境名称:南城旧梦]


    [主人公:奚佑]


    [执行者:俞凌、埃德蒙·本顿]


    为了不引起学生们的怀疑,汉娜像模像样地按照程序引入。


    [任务主线:确保主人公奚佑向弟弟和朋友隐瞒自己的病情;确保他的弟弟奚颂年赴法国留学,他的朋友林怀之为了救他而惨死(高亮),他独自一人留在上京城,在某个秋季(高亮),悄无声息地病死在家中]


    埃德蒙瞪大了双眼:“好残忍。”


    汉娜:“没办法,本顿同学,梦……就是这样。”


    埃德蒙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梦境。


    那个“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和教父经历过的一切,所有快乐,所有慰藉,所有绝望和泪水………林改变了他的结局,因此破除了他的梦魇。而这位叫奚佑的先生,他没有重复现实,而是避开了现实,所以破除梦魇的方式也必须随之改变


    他和俞凌,他们必须想方设法促成那场命运般的悲剧,必须想方设法阻挠和破坏主人公为改变结局而做出的所有努力。


    他们要做坏人。


    他们要破坏美好。


    如此,才能将那位先生从梦魇中解救出来。


    埃德蒙:“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留在梦里,他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汉娜轻声道:“如果他不及时脱离梦境,无数人将因此丧生。我们需要他,所以请务必,务必成功……”


    埃德蒙还想追问,俞凌捂住了他的嘴:“……我们会竭尽所能。”


    汉娜:“谢谢,我相信,他一定会……一定会很感动。呼,好了,请做好准备,梦境即将开启。”


    俞凌和埃德蒙同时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们陷入黑暗,汉娜温柔的声音逐渐远离,更多的背景资料被传输进意识………大概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白光隔着眼皮射入瞳孔,他们听到嘈杂的叫卖声、闻到花香、感觉到风拂过脸颊。


    他们睁开眼。


    小汽车和黄包车往来穿梭,炸鸡和红糖火烧香味混杂,长衫、西装、旗袍和连衣裙………俞凌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埃德蒙,略微不适应的扭动了一下脖颈。


    “我们去哪?”


    “先回家,我和你住在同一个地方。”


    埃德蒙应了一声,视线却被一串糖葫芦吸引,俞凌不得不死死抓着他,才勉强把他拽离了美食巷。


    “俞凌,我们晚上先出来逛逛吧。”


    “……”


    “俞凌?”


    “……好吧,就逛一晚上。”


    “太好了!”埃德蒙左顾右盼,“这位先生的梦境真热闹。”


    “……”


    微凉的春风中,不知道是谁,沉沉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某年某月某日,俞凌新习得天赋“读心术”。


    他发现,当初的埃德蒙同学没有贪吃,他只是心软,想让“那位先生”多享受一会儿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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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哥哥见我的新朋友


    新朋友:我有一个教父,他……


    转眼间, 距离俞凌和埃德蒙进入梦境,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天的时间里,他们尝试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分头打探情况,并决定于今天上午前往警局, 参加山匪相关的内部说明会。


    他们的目标主人公奚佑先生也要参加这场会议。


    “像之前说好的那样, 你负责奚颂年, 我负责林怀之。”还有十分钟抵达警局,俞凌对着车窗,最后整了整衣领。


    他的身份是留洋归来、独居上京的公子哥, 祖籍不详、家庭势力不详, 总之就是“很有来头,身价不菲”,但没人认识他,也没人和他打过交道。


    俞凌揪住领带, 解开, 又重新缠好。


    他不太习惯这样的衣着, 裹在其中,微微有些烦躁。


    “它很好,不要在动了………算了,我来帮你吧。”埃德蒙捏住那条可怜的领带,他曾经在梦中被卡洛斯翻来覆去地训练过, 打领带很熟练。


    他的身份是“被俞先生邀请回国游玩的同学”,家庭财富同样不详,但他有金头发和蓝眼睛, 操着一口不慎流利的中文与人交谈, 很轻易就能吸引谈话对象的注意力。


    他帮俞凌打好领带, 松开手,俞凌别扭地道了声谢,然后说:“别忘了,每周三下午在西市花房接头……”


    埃德蒙抚了抚胸口:“如果奚颂年不喜欢我,该怎么办。”


    “不会,”俞凌也不确定,但是埃德蒙已经很害怕了,他只能表现地坚定一点,“奚颂年据说很爱玩,你多和他讲讲什么蒸汽船、机械钟表。”


    “好,蒸汽船、机械钟表………”埃德蒙呼出一口气,嘴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他们抵达警局。


    整个上京的重量级人物全都聚集这方寸之地,俞凌和埃德蒙交出请柬,顺着侧楼梯上到三楼,进入一间隐蔽的会议室。


    “欢迎欢迎,是俞先生吧?久闻大名,快请坐,请坐”一进门,主办方立刻迎上来,紧握住俞凌的手摇了两下。


    俞凌的“恐人症”依旧没好,脊背僵硬一瞬,但面上没表露出什么异样,矜持地点点头,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现在和我一起住在上京。”


    “非常高兴见到您,”那人立刻换上一口流利地洋文,朝埃德蒙行了个脱帽礼,“我的父亲有一半英国血统,请问您是……?”


    “我是法国人。”埃德蒙用中文回应他,努力克服自己的腼腆,给了新朋友一个热情拥抱。


    主办方没有去过法国,但他听说法国人都是这样,奔放得不得了。他咧开嘴,揽着埃德蒙的背,把他和俞凌带到座位上。


    “在那边,”俞凌微微向左前方抬了抬下巴,“奚佑,他旁边是奚颂年………林怀之没来。”


    或许是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


    埃德蒙:“唔,他看起来很凶。”


    “世家子弟,都是如此。”俞凌想起他虚假的朋友骆邵炎,想起他的少爷脾气,眼神有一瞬间的落寞。


    埃德蒙靠在他身上,假装嘻嘻哈哈,实际上说的却是:“……希望他不会打我。”


    俞凌面无表情。


    说明会的内容乏善可陈,基本就是更新了一下山匪动向和求援进展。


    埃德蒙一边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形象。


    枯坐三个多小时,会议结束后,他拎着一个装满“西洋帽子”的布袋,走到楼下,“不小心”和奚二少撞了个满怀。


    “啊!我的天,请您原谅我的冒失。”埃德蒙连忙蹲下,手忙脚乱地把帽子往怀里扒拉。


    “不,该我道歉才对,”奚颂年的目光落在那些帽子上,“这些帽子都是您的?很漂亮。”


    上京很少见这样的款式,听说这洋人是从法国来的,那么,这些就是法国正流行的东西么?


    埃德蒙热情地递给他一顶,让他拿在手里看:“我是一名设计师兼裁缝,这些都是我设计的。”


    设计师?


    奚颂年有些惊讶了:“在下奚颂年,那边是我的大哥奚佑,您的设计真好看,我们家也有几间成衣铺,老师傅们都没这样好的手艺……先生怎么称呼?”


    “本顿,”埃德蒙和他握手,“埃德蒙,本顿。”


    奚颂年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商机,立刻拉着埃德蒙攀谈起来。两天前,他刚在大哥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可以帮忙一起打理家业;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目前为止,他的账本看的一知半解,布料花色也懂得一知半解,为了让大哥相信他不是三分钟热度,这几天,奚颂年绞尽脑汁,贡献了很多“绝妙”的点子。


    奚佑委婉地毙掉那些想法,但奚颂年没有放弃,就在他准备下午前往西郊工厂找灵感时,埃德蒙出现了。


    对咧。


    现在铺子里成衣卖的多,帽子、围脖一类的小玩意却卖得很少,奚颂年听别人讲过,洋人穿大衣都爱搭配围巾和手套奚佑也是这样。上京那么多有钱人,只要他们做得出来,肯定就有人买得起。


    埃德蒙扶着他的肩膀,明知故问:“奚先生,您对我的设计也有兴趣吗?”


    有兴趣,奚颂年当然有兴趣。


    他左右看了看,见那几个讨厌的对家都在远处和奚佑说话,立刻朝埃德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本顿先生,我想请您喝咖啡。”


    “噢,”埃德蒙欣然同意,“这是我的荣幸!”


    一杯咖啡喝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奚颂年不仅和他交流了帽子设计心得,还和他约好明天一起去戏楼听戏。


    进一步相处,他发现这位西洋友人生性大条且十分热衷于玩乐,和他一拍即合。


    再怎么说,奚颂年到底也在没有管束的情况下自由生长了十多年,即使心思比一般年轻人重,真遇到交朋友的机会时,也不可能刻意拒绝。


    何况,他发现埃德蒙真是好玩的很。


    什么都愿意尝试,而且性子好,说话有趣,行为却不让人感觉不适。


    他是高兴了,苦就苦了他的新朋友。


    过度社交耗费精力,更别提还要把自己伪装得热情似火,埃德蒙每晚回家就抱着枕头发呆,一声不吭,俞凌夜夜去给他买糖葫芦,才勉强让他振作起来。


    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天,他和奚颂年听完曲儿,时间已经很晚了。埃德蒙假惺惺地请奚颂年先走,说他们家今晚没人,他要在外面打发自己。


    奚颂年哪里肯让,立刻邀请他来自己家里吃饭。


    于是,晚上七点钟,二少爷第一次领着朋友回了家。


    饭桌上,奚佑很友好,颂年难得交了个正经朋友,他自然也不会为难对方。


    只是……


    “……各位,当时我吓得不行,第一次在那种场合被人调戏。还好我的教父一直陪在旁边,一脚就把那人踹出去了,银粉撒的到处都是,很多姑娘来邀请我的教父跳舞,我只好把他拽到洗手间,用水淋他的裤子,但一不小心………”


    饭桌上响起零星几点笑声。


    埃德蒙讲得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就连林怀之都听得很开心。


    奚佑附和地拍着巴掌,偶尔评论几句,但心里却十分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埃德蒙讲的“小纸条”“跳窗逃跑”和“雨夜逃课”充满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曾经在别的地方,听到过这些故事。


    是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埃德蒙同学唯一能想到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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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哥,我想去留学


    信口雌黄


    一顿饭结束, 奚佑到底是没能想起来这些“前尘往事”。


    颂年和埃德蒙一块留在楼下闲聊,林怀之被奚佑打发回房间休息,他自己则进了书房, 开始看今天没看完的账本。


    看着看着,他不知怎么就发起了热, 头昏脑涨了好一会儿, 一时觉得自己是埃德蒙的教父, 一时又觉得自己是他那朋友俞凌俞公子的前辈。


    光怪陆离,实在是没半点道理。


    奚佑只当自己旧疾发作,推开账本, 趴在书桌上眯了片刻。不多时, 管家端着热茶上楼,见他睡着了,本想给他搭件衣服,不料却不小心碰了他的额头, 霎时被吓得脸色苍白。


    “快叫”他冲出门, 又突然想到大少不想让弟弟担心自己的病, 于是缓住脚步,先一个人把奚佑搬到摇椅上躺好,又夹起空托盘,慢慢悠悠地下了楼。


    “我哥还在看账呢?”奚颂年问他。


    管家装若平常地点点头:“大少爷习惯晚上看账,您又不是不知道………诶, 您和本顿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的话,我带阿山去办别的事了。”


    奚颂年一手撑着膝盖,喝了口茶, 转头继续和埃德蒙聊天:“没有没有, 你忙去吧。”


    管家松了口气, 轻轻揩去额头上的汗,溜出门叫医生了。


    十分钟后,阿山站在后院里,肩膀上踩着陈医生和他的手提箱,管家趴在二楼的窗户口,捏着嗓子喊他慢些:“小心,小心,千万别摔了。”


    可怜陈医生一把年纪,竟然还要干这种“上房揭瓦”的事,气喘吁吁地攀住窗沿,脚被阿山在下面一托,整个人滚着进了奚佑的书房。


    这下闹出的动静不小,管家连忙凑到楼梯口往下看。还好,收音机的声音大,颂年正和朋友评论戏曲呢,没听见。


    他把陈医生扶起来,一溜烟扶到奚佑跟前:“医生,您快给看看吧。今天下午还好好的,晚上看了会儿账本,看着看着就开始起热。”


    陈医生长吁短叹地掏出听诊器,好一会儿功夫,他摇摇头,面色似有不虞:“上次见面,我让大少多多休息,少劳累,少耗费心神。他怎得不听。”


    管家跟着他一块叹气:“也不是不听。只是……您之前说好生养着还能赚得两年,不好生养着就只剩下几个月。可两年的时间实在不够,颂年的下半辈子还没有着落,大少哪敢休息。”


    这是家务事了,陈医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又留了些药,叮嘱一番,原路踩着阿山的肩膀离开大宅。


    奚佑睡得不安稳,不知在梦里梦见了什么。


    管家想把他抬回卧室,又怕折腾得他难受想吐,左右为难时,病人幽幽转醒。


    “………我烧晕过去了?”奚佑声音低哑,透着股沉闷的热气。


    “可不是嘛,可把我们吓一跳。刚刚陈医生来了,您放心,颂年没发现。”管家扶他起身,准备等等再去煎药。


    奚佑:“那就好……”


    管家踟蹰片刻,看神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奚佑挑眉:“说吧,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话听不得。”


    管家:“大少,我是想说………想说您要不要,把陈医生的诊断告诉颂年?”


    “什么?”奚佑一愣,“我疯了,告诉他干什么。”


    他瞒着颂年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上赶着告诉。


    管家说:“您不知道,我表叔家有个小儿子,原本身体也不好,他怕妻儿担心,一直瞒着不讲,后来突然有一天没撑住,冷不丁就过去了,他妻儿从娘家回来,还以为他只是普通风寒。我不是咒您,哎,只是,回想最后那段日子,就像做梦似的,也没有个心里准备,有误会也没说清,有真心也捧不出来,平平淡淡的,就没了。要是说出来,两个人全心全意地走完最后一程,指不定还要好些呢………”


    奚佑沉默了。


    管家说的不是不在理,他光想着让颂年以后吃喝不愁,让他开开心心的,却没想过自己这悄无声息地一走,会不会留下许多遗憾。


    他迟疑道:“我在颂年心里的分量,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不还是………”


    话说到一半,他又想起前段时间颂年那番掏心窝子的言语,呐呐闭上了嘴。


    管家察言观色:“那怎么着,您要和他说吗?”


    奚佑似是想通了,长叹一声道:“说吧。奚家人都死绝了,或许……或许也不应该再把他当孩子来看。不管怎么样,是我对不住他,又要让他伤心。”


    管家:“您千万别这么说咧!大少………”


    门外,听墙角的埃德蒙心里一惊。


    不好不好,怎么就要和弟弟坦诚相待了呢?这一坦诚,奚颂年肯定说什么也不会留学,他不留学,奚先生又怎么能“独自凄凉地病死”。


    他捏紧手掌,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大厅,刚坐下,奚颂年就端着果盘从小厨房走出来:“嘿,厨娘都下班了,我自己洗了几串葡萄,你别嫌弃。”


    “怎么会!”埃德蒙一边吃葡萄,一边思考对策。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才能抢在奚先生坦白之前,把他弟弟弄到国外?


    他的心不在焉被奚颂年看在眼里。


    “埃德蒙,你怎么了?是家里有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不不,”埃德蒙连连摆手,正着急着呢,突然灵光一闪,装作苦恼道,“是这样的,颂年,明天中午我想在家里亲自下厨,不知道能不能邀请你来一起吃饭呢?”


    “哦,”奚颂年嚼着葡萄,“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肯定可以啊。”


    埃德蒙继续苦恼:“但我只准备了三个人的食材,你知道的,我和阿凌住在一起,还要加上他,这样的话,就不能邀请你哥哥和林先生了!”


    奚颂年摆手:“没关系,我去就成,这几天下雨,医生说别让我哥受凉呢你家在城西那边吧?算了算了,我可不放心他跑那么远。”


    至于林怀之,他就是大哥身上的狗皮膏药,走哪跟哪,撕都撕不下来。


    “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埃德蒙长处一口气,“那么明天中午,我们不见不散。”


    奚颂年咧咧嘴:“你成语说的真好啊。”


    当晚,埃德蒙告辞后,奚颂年又去他大哥卧室,盯着他放下账本,早点睡觉。


    奚佑的烧已经退了,脸色还有点白,奚颂年对着他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好催促他钻被窝休息。


    “哥,明天中午我不在家吃饭,”奚颂年替他掖了掖被角,“埃德蒙请我去他家。”


    “有来有往,是该去。”奚佑这么说着,眼神却一动。


    他本想今晚就把实情讲出来,可颂年明天要去朋友家里,罢了罢了,再等一天,免得和朋友吃饭时失礼。


    “等看你喝完药,我再出发。”奚颂年狡黠一笑,这些天,他日日追到铺子里去盯着大哥喝药,不许他再偷懒找借口。


    奚佑无奈:“好,等你来了我再喝。”


    奚颂年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间,睡了个好觉,一大早爬起来,坐在书桌前看账本,看布料花色笔记,间或还念几句法文,用功用的十分像样。


    临近中午,他飞速出门,先赶去铺子盯着奚佑喝完了药,又卖乖讨巧让大哥听他讲账本,讲完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才火急火燎地来到城西,踩点赴了埃德蒙的“家宴”。


    埃德蒙很会做饭,以前经常做给卡洛斯吃。虽然大多不怎么精致,可现在上京西餐馆都没几处,他做成什么样,奚颂年大概都不会怀疑。


    一顿饭吃完,他又顺理成章地把人留下来喝下午茶。


    蛋糕和咖啡一上,他清清嗓子,开始进入今天的整题。


    “什么?去法国学习?”奚颂年下意识皱眉,“不瞒你说,亲爱的埃德蒙,我哥让我学了很久法文,似乎也想送我出去,可眼下这情况,那些山匪,我哪能离开他呢。”


    要寸步不离陪着才行,乱世中,人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埃德蒙:“我知道,我知道。我和阿凌也害怕呢,但你可以等山匪被剿清再去,我前阵子得到消息,你们那位曹司令用不了多久就能赶来上京,到时候大概正好是我回国的时候,你和我一道去,还能做个伴。”


    奚颂年:“这……”


    俞凌在旁边帮腔:“当年我一个人坐船去法国,海上枯燥乏味,度日如年,下了船更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辨不清。幸好后来认识了埃德蒙。”


    他性子冷,气场也冷。这样的人往往不怎么说话,偶尔蹦出几句,比埃德蒙更有说服力。


    奚颂年神色松动一瞬,似乎觉得他说的有理。


    大哥身体不好,按照陈医生的说法,要精心养着才能好。可他现在每天都有看不完的账本,谈不完的生意,订不完的货,建不完的厂子………哪里还有时间好生休息。


    奚颂年想帮忙,可实在浪子回头的太晚,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上手。


    如果山匪一事真能被解决,趁大哥身体还可以,或许的确应该早早把留学的事给完成;等回来,他就能多赚钱,多开店,让大哥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心养病,陪着他长命百岁就好。


    这么想着,他又问:“俞凌兄对那边的学校有了解吗?大概要学多久,有机会去法国人的工厂参观吗?”


    俞凌当然不了解,但没关系,可以信口雌黄。


    两个小时后,奚颂年带着一肚子“珍贵信息”同两人告辞半道还拐去医馆,旁敲侧击地和陈医生聊了好久的天,确定他哥的身体真的无大碍,才下定决心回到家。


    一进门,奚佑竟然就坐在大厅,正在闭目养神。


    奚颂年起了点坏心思,悄悄凑过,从背后捂住他的眼。


    奚佑:“颂年?”


    奚颂年哈哈一笑,贴着沙发坐到地毯上,把脸搁在大哥膝头:“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奚佑揉了把他的头发:“有事想和你说。”


    “正巧,”奚颂年打了个哈欠,“我也有事要和大哥说。”


    奚佑于是道:“那你先讲罢。”


    奚颂年坐直身体,往嘴里丢了个甜枣:“哥,我想去留学。”


    留学。


    奚佑心里咯噔一声。


    他盯着弟弟鼓起的腮帮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晚了,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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