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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山中的村民们在与乔璟相处了一段时间后, 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是老天给他们村庄保持淳朴的奖励。


    他们这里来过许许多多的支教老师,有些是学生假期抽空来混个证书,有些老师把这里当成晋升必经的考验之一, 真心为了帮助他们, 并且能克服山中艰苦条件多留几个月的, 还从来没出现过。


    村民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却觉得这都是人之常情, 没什么好多抱怨的。


    不管抱着怎么样的目的, 那些老师们多少认真陪着孩子们走过一段, 这就很值得他们感谢了。


    起初他们以为乔璟也是那样的老师之一。可到了寻常教师们会离开的月份,他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就有学生忍不住问了。


    “乔老师, 需要我叫大家过来帮你收拾东西吗?”


    “啊?”乔璟想了想, “我那边东西不多, 有什么乱的我自己收拾就好。”


    心里还暖洋洋的,想着这边的孩子们真是怪热心的,一个个不及裤腰高的个子,下了学帮家里干活就算了,怎么还要来给他收拾屋子。


    他在这么点年纪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起床都不带铺一下被子的。


    结果才回答完,那小孩低下了头,绞了绞被洗得发白的衣角,问:“那你以后会想我们吗?”


    “当然会想啊。”乔璟更不理解了, 却还是照着他的思路说下去, “哪怕小琪忘了乔老师, 老师也还是会想你的。”


    小孩突然急了,摇头说:“我不可能忘了乔老师的, 你是我们见过最好的老师……那你回家以后,可以经常给我们写信吗?”


    乔璟这才听明白。


    可他哪里露出要走的表现了?


    乔璟困惑着抬头,看到办公室的窗外还躲着几个脑袋,一见他视线扫过来连忙蹲下|身去,但有个别长得高些的蹲得幅度不够,就露了个黑黢黢的头顶出来。


    乔璟摸了摸身前女孩的头发,微微抬高声音,方便外面的同学们听清:“为什么会觉得老师要走呀?”


    “因为乔老师总归要走的,别的老师都待不了更长时间了。”


    乔璟了然,冲她温和地笑了笑:“那乔老师就努力做待在这边时间最长的老师。”


    小女孩愣住,对着乔璟干眨眼,似乎听不明白他话外的意思。


    乔璟把她往外推了推:“少胡思乱想了,老师还没打算走呢,别着急赶我。作业写完了就快和同学们玩去吧。”


    好容易哄着送走了一群小的,突然又冲进来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亮着公鸭一样的嗓子喊道:“乔老师乔老师,村口有人找你。”


    “谁找我?”乔璟喝了口水润下最近莫名有些咳起来的喉咙,在心中盘算是不是和哪个村民有约,却因为太忙被自己给忘记了。


    “不认识,两个好高的人,一个看着很凶,另一个戴眼镜的稍微好点。”


    “不过两个都很帅,女孩子们全跑出去看了。”


    乔璟拧保温杯的手一顿,这个描述……他脑子里一下子有形象能对上了。


    “那个,你们没和他们说我在这里吧?”


    孩子们面面相觑。


    “乔老师,是不是有人要找你麻烦啊?”其中一个男孩有些担心地说,“那男的看起来也太凶了,不像是什么好人,我刚刚本来是想拦着他们不要说出你在这里的,没来得及拦住。”


    “不要紧,我已经找我大伯他们回去喊人了,到时候多拿点木棍铁锹什么的,我们人多,真有什么也不怕打不过他们。”


    乔璟连忙道:“这倒也不太至于,咱们文明些……你们先等我去问问清楚情况。”


    话还没说完,校长突然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乔璟:“我这儿今天可真是太热闹了。”


    “乔老师不忙的话先和我走一下吧,有人找你呢!”校长满面的高兴藏都藏不住,“还带了好多好多东西过来,可把围过去的孩子们高兴坏了,乔老师真的有心了。”


    “什……什么有心?”


    “不是你让他俩给学生们带东西来的吗?”校长说,“两个小伙子还说麻烦我照顾你这么长时间……瞧瞧这话说的,明明是乔老师一直在照顾大家,我们全村本来就欠你这么多了,怎么还好意思让乔老师破费。”


    不用猜了,乔璟心说,来的一定是陈岁淮和纪澜了。


    他其实没想过能真的在山里躲上几十年,不管他自觉把行踪盖得多么掩饰,人只要活在世上,使用过通讯信息,总归没有完全不透风的墙能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会被他们找到是迟早的事情,但乔璟还是觉得这才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陈岁淮他们动作也太快了。


    他还没有做好面对陈岁淮质问的准备,也不觉得自己已经整理清楚感情,能将先前的依赖与爱意切个干净。


    别说彻底告别过去了,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却好像只会愈发思念与陈岁淮相处的每一天。


    如今乔璟学会的生活技巧越来越多,遇到了什么困难也不会再想着找别人帮忙,而是首先思考自己要如何解决。


    可这并不耽搁乔璟在内心反复地想,如果陈岁淮在就好了。


    生火的时候想,洗衣服的时候想,白日里看孩子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时候想,夜里孤枕难眠的时候也想……


    于是此刻的乔璟更不想面对陈岁淮了。


    可是……如果陈岁淮只是要来质问他的存在,将心中的苦闷发泄到他身上——就像梦中那样,又为什么要带上物资看望孩子们,还把功劳算在他头上呢?


    乔璟原地徘徊两步,硬着头皮往校长指的地方走去。


    不管怎么样,总得出去见见他们的。


    逃避这么久,已经是他偷来的时间了。不


    *


    乔璟觉得陈岁淮他们找来的时间太快,可在陈岁淮眼里,他简直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去找乔璟。


    纪澜的记忆力一向很优秀,在知道乔璟离开以后立刻列出了前世他跟踪乔璟去过的所有山区的村落。


    “他跑了这么多地方。”陈岁淮说,“奔波来奔波去,得多辛苦啊。”


    “陈哥在山村里待过,应该知道在那些地方推行教育其实很不容易的。许多家长觉得读书没什么用,孩子到了一定年龄还去上学就意味着家里少了劳动力,更别说放年轻人出远门了。”


    于是无知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把一个又一个的少年灵魂禁锢在泥泞里。


    直到有那么一代人觉悟出什么,用尽浑身力气或是自己,或是供自己的孩子挣扎着逃离出去。


    走出去的人几乎不再回乡,于是又开始了一轮死循环。


    “现在不及很多年后,网络普及得全面,要让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来拓宽眼界还太难了。”纪澜说,“所以乔哥只能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一旦遭受到排斥,或者再没什么能帮的时候,就会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他加入的组织会专门帮忙对接这种需要支教的村落。”


    陈岁淮点头:“司一柠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纪澜推了推眼镜:“她应该是知道乔璟下落的,但口风很紧——和上辈子一样。而且非常敏锐,一感觉到我在探听什么就立刻什么都不回复了。”


    意识到陈岁淮打算说什么,纪澜直接拒绝:“陈哥饶了我吧,她最近都不太搭理我了,我哪里还敢拐弯抹角问。”


    “……那我们从哪里做起,你上辈子都怎么跟踪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上一世不管是纪澜还是陈岁淮,使唤得动的人很多,手里资源也数不胜数。找个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随口吩咐下去再给点好处,就有层出不穷的消息传上来。


    这会儿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陈岁淮指着纸上的地名说:“你是按时间顺序写的吗?算了,也无所谓是不是吧,一个个找过去,总归能有线索。”


    这粗暴的计划听着容易,可实际做起来,身前总是拦着万般困难。


    梗在陈岁淮心头最大的阻碍,其实更在于他每一次满怀期待走进一个村落,却并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乔璟来过的消息时,那种沉重得几乎能把他吞噬掉的无力与失望感。


    “乔璟加入的支教团队对接的山区一共就这么几个,总归能找到的,说不定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我们此行的终点了。”纪澜这样给他打气道。


    一开始被陈岁淮拽出来的时候,要说他心里全无抱怨是不可能的。可是跟在陈岁淮身后,看着他一次次打起精神又陷入迷茫,很难做到完全地旁观。更不要提他本来就对乔璟有些愧疚的。


    “可是……已经是夏天了。”


    夏末多山洪,陈岁淮很难控制自己不多想。


    纪澜在陈岁淮身边击掌三下,惊得陈岁淮皱眉躲开:“你干什么?”


    “我们那儿的风俗,快照着我做,拍三下手然后说‘呸呸呸’。”纪澜一脸认真,“小孩子无意说了不吉利的话,大人就会让这样做,说过的话才不会被神鬼当真。”


    陈岁淮表情十分扭曲地看着纪澜,像是十分嫌弃他口中那极其不唯物主义、一听就是糊弄傻子的“风俗”。


    可是过了几秒钟,他撇开头避开纪澜的视线,满脸不情不愿地照做了一回。


    所以陈岁淮找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为了能减少自己的失落感,可以迅速打起精神前往下一个村落,他甚至预先给自己预设好此行定会扑空的准备。


    可这一回与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村民与几个半大的少年在听到乔璟两个字时,眼里瞬间闪了一下的光亮根本掩饰不住。


    陈岁淮却呆滞地愣在原地,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还是纪澜率先反应过来,主动上前与那位据说是校长的矮胖男人寒暄起来,拿出车后备箱里从来补齐全的捐赠物资,表明自己的身份与来意,来换取见一面那还不知道是否就是他们寻找之人的机会。


    陈岁淮坐在校长办公室蛀满破洞的沙发上,盯着眼前飘着一层灰的茶水出神。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就是这个状态,任由纪澜在前面周旋,从校长口中套出有关乔璟的更多信息,而他就像是个没什么作用和思考能力的人形跟宠,灵魂出窍地走在时不时掉下一块墙皮的走廊里。


    他在心里反复地想,见到乔璟的第一句话,自己到底应该说什么。


    是先看看乔璟过得好不好,还是直接问乔璟还打不打算要他?


    直到办公室外的远处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才将陈岁淮从纠结中惊醒。


    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敞开的房门,像是一头蛰伏许久,只待猎物出现就弓腰扑上去的猛兽。


    陈岁淮也确实扑了上去。


    在乔璟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只投下一个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的时候。


    可也不知道是会忽然窜出来的人吓到还是怎么,乔璟却往后退了一步。


    躲开了陈岁淮的拥抱。


    第六十二章


    陈岁淮愣住了。


    乔璟也愣住了。


    他做出后退一步的动作虽然异常认真, 但确实是下意识的。


    当时乔璟被走廊尽头反射着阳光的玻璃晃了下眼睛,没看清冲过来的人是谁,只觉得有个高大的身影举起手臂朝自己扑了过来。


    陈岁淮本来就长得魁梧, 有那么一瞬间乔璟以为自己要被袭击了, 心下还有些后悔, 刚才确实应该接受学生递过来的木棍,求个有备无患。


    等看清身前那人的面容后, 乔璟更是紧张得脊骨发凉。陈岁淮来见他, 开口会先说什么呢?


    他看起来过得好像不太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尘仆仆的原因,脸上灰蒙蒙的, 眉宇习惯性地拢向中间, 透出浓浓的疲惫感, 眼眶红得像是随时要渗出血来。


    确实凶得有些吓人。


    乔璟左右手背在身后互相掐了下指尖, 给自己壮胆,以免下一秒就做出转身逃跑的事情。认怂倒是没什么,就怕逃出去遇到担心他的学生们解释不清,真会有人约来村民们抄家伙找上陈岁淮,那场面就不太好收拾了。


    陈岁淮磨了磨发痒的牙尖,盯着低头不敢看向自己的乔璟,真恨不得再走上前把他抵到灰墙上,圈在自己的臂间,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墙壁太脏了, 和家里不一样。乔璟皮肤敏感, 多碰点不干净的灰尘就容易起风团, 痒得打上好一阵滚才会勉强褪下去。陈岁淮不想他遭这罪。


    “你躲什么?”


    乔璟依旧沉默。


    他不知道陈岁淮指的是他一分钟前躲避的动作,还是这几个月来在山里做鸵鸟的行为。


    可不管是哪一种, 乔璟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他心里乱得很,脑子里闪过了一百种他与陈岁淮接下来发展的可能性,也就没顾得上分辨出陈岁淮压着怒气的嗓音背后,那显而易见的委屈。


    陈岁淮真的有些等不及了,一把抓住乔璟的手腕把他从走廊拖进办公室。


    刚把门“嘭”地关上,陈岁淮又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个人,就又一次打开门,指挥纪澜道:“你先出去。”


    纪澜一脸没眼看地起身,路过乔璟的时候对他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随后在陈岁淮发火前迅速侧身溜出去,还不忘轻柔地把门关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乔璟都来不及出声求他留下。


    有个人在——哪怕是个在他眼中注定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高中生,也总比让他孤身一人面对陈岁淮要来得安全。


    房间重新归于寂静,乔璟只能听见陈岁淮比平时有些频率快的呼吸声吹在自己耳畔。


    “你在这里都吃什么?”


    “……啊?”乔璟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了这么久陈岁淮的质问,怎么也没想到先听到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刚刚走进来没看到养猪养牛的,你吃得到肉吗?”陈岁淮继续问,“听说不远处有山溪,村里有人捕鱼给你吃吗?”


    乔璟一脸懵地抬头去看陈岁淮,见他没再像刚才那么急着吃人的样子,就稳了稳情绪,如实回答:“偶尔会吃鸡鸭,鱼比较多抓,我自己也会钓。”


    “那吃蛋吗?”


    陈岁淮还问了问他这山里有什么常见的蔬菜,在心里掐算着能不能凑出足够的营养。听完乔璟的回答,他眉头拧得更紧:“难怪瘦了这么多。”


    多吗?


    乔璟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陈岁淮的手臂,觉得明明陈岁淮才是瘦得更明显的那个。


    他在这里早睡早起,哪怕村里人都很照顾他,可难免要做些体力活,算起来不管是作息还是运动量比从前都要健康许多。虽然荤素的选择少了很多,但食材全是绿色的,比城市里吃到的更鲜美,还更有营养。


    “你也瘦了很多。”乔璟把视线聚焦回自己脚尖,轻声说。


    除了很是想念陈岁淮以外,乔璟对这里的日子没什么不满的。他的瘦大多来自于物资条件的匮乏,可乔璟觉得陈岁淮的消瘦,应该是情绪郁结在心头导致的。


    过去的真相陡然被揭露在眼前不说,陈岁淮还要接受从前深爱过的对象就是夺走自己一切的假少爷这个事实,应该很不容易吧。乔璟想。


    “是啊,茶不思饭不想,夜里谁都睡不着,怎么壮得起来。”陈岁淮幽怨地说。


    “对不起。”乔璟觉得不管陈岁淮愿不愿意接受,自己这句道歉总归是要当面说出来的。他侵占了“乔璟”这个身份二十余年,哪怕不是自己本意,可也还是给陈岁淮造成了那么多伤害。


    果然听到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后,陈岁淮的表情更舒展了。


    这大概是可以原谅他的了吧?


    乔璟趁机又抬头看了陈岁淮一眼。他其实既怕陈岁淮不愿意放过他而说出梦里那些极具伤害性的话,又害怕陈岁淮太轻易地放过他,那样他就再没什么机会见到陈岁淮了。


    可陈岁淮没和乔璟在一条脑回路上。


    他对上乔璟的眼睛,再没忍住上前一步,像过去千百次做过的那样抱了过去。


    把乔璟整个人圈在臂弯下,把头靠在他耳边的肩膀上。从胸膛到……全都贴得很紧,不留一丝空隙。


    “这么久不抱,不习惯了吗?”陈岁淮感觉着乔璟突然紧绷的肌肉,好像回到两人刚在一起时才有的陌生感,就一手顺着他脊骨捋,一边有些心痛地轻说,“那你争取习惯快点。摸着比看起来还瘦,我好不容易喂出来的肉都没了,别待这鬼地方了。”


    乔璟推了推他,没推动,忍不住把心中困惑脱口而出:“什么情况?”


    “别闹,抱会儿。”陈岁淮把乔璟往自己胸口按得更紧实了,“道过歉就好了,我原谅你把我扔在那边出来散散心,但你得补偿我。”


    乔璟:“……”


    陈岁淮以为他道的什么歉啊?


    不是,现在这到底是什么状况,谁能来帮他剖析一下陈岁淮的心理活动?


    好几个月没见,他真一下子猜不明白!


    “我……你爸爸他……”


    陈岁淮生硬地打断了乔璟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体系:“不要提那老东西。”


    乔璟就沉默了。事情没太离谱,陈岁淮受到的打击果然还是很大的。


    或许忙着处理乔氏的烂摊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就会像梦里那样对待自己了。


    乔璟觉得胸口闷闷的,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这假象骗到,又义无反顾扎进陈岁淮的陷阱里。


    没等到下文,陈岁淮有些慌了,以为乔璟是真的在关心乔岩,就又开口说:“庭审还没开,但你给的证据链本来就很完整,缺的部分这几个月也都补齐了,罪名基本确定,他请再好的律师也很难翻身。我把公司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清了清,提拔了两个你留下来的人,现在是他俩暂理公司,一切都还运行得不错。”


    “那你要忙的事情应该很多吧……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在找你啊。”陈岁淮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可算见到你了,真不容易。”


    说完这句,陈岁淮把头埋到乔璟领边,凑到他锁骨处深深吸了口气。


    乔璟:“……”


    这什么瘾犯了?


    “这是校长办公室,别做这种事。”


    陈岁淮像是干渴了数日的沙漠旅人,终于喝到清泉一般松弛下来,狗似的蹭了蹭乔璟:“那我们去哪里做这种事?”


    “我们好好谈谈吧。”乔璟觉得和他讲不通道理,就往旁边歪了歪头,躲开陈岁淮的亲昵动作,“这些事……你是怎么想的?”


    “懒得去想。”陈岁淮没眼力劲儿地又往乔璟那边贴了过去,直到把他逼到墙角没法再躲,才又心满意足地搂住乔璟,“我又要找你,又要抽空开公司里的会,哪有空去想。”


    乔璟了然。


    果然陈岁淮是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思考这些事里头的关联,才把从前爱他的惯性延续了下来。


    那之前陈岁淮说的每天茶不思饭不想,难道是因为他的离去,而不是上一辈的恩怨吗?乔璟觉得现实和他想象的偏差实在是有些大了。


    “但是……”


    乔璟想说,但有些事早晚都是要考虑清楚的,不该因为短时间的忙碌去逃避本质的问题,而做出什么会让之后自己后悔的举动。


    可他才说了两个字,就被陈岁淮啄了下唇角。


    “我困了,想先睡会儿,这些事以后再说。”


    乔璟这才发现陈岁淮腥红的眼睛不是因为单纯的情绪激动,而是因为眼睛干涩难耐才聚出的鲜红血丝。


    他真的看起来很疲惫。


    陈岁淮这个人身体健壮,极其自律又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整个人精力充沛得好像怎么都用不完似的。从前实习项目和考试撞在一起的时候,乔璟累得像是沙发上的一张毛毯,浑身上下没一根能支棱起来的骨头,陈岁淮却还能雷打不动地缠着他要做些别的运动。


    乔璟就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在陈岁淮脸上见到这种神情。


    于是他想也没想点头道:“好。”


    见到了乔璟,还亲到、搂到了他,陈岁淮虽然身体上的困顿不假,精神上其实此刻像充满了电一样,说要睡觉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开校长室,去乔璟的私人地盘好好看看他生活的条件。


    自己的要求得到了乔璟毫不犹豫的应允,陈岁淮十分高兴,乖乖跟在乔璟身后走着,甚至不介意他为了避嫌甩开自己的手。


    乔璟好面子,肯定不愿意在学生面前被发现他俩的关系。陈岁淮心想,没关系,等下回家了再问乔璟讨回里子就好。


    可陈岁淮的兴奋没持续多长时间,就在乔璟把他带到学校的招待所时垮了下来。


    第六十三章


    “我要去你家。”陈岁淮懒得再和乔璟绕弯子, 直截了当地弯腰凑在他耳边说。


    乔璟避得不及时,耳畔陡然被一股暖意笼罩,整张脸立刻不受控地红了起来:“所有客人都是住这里的, 我家很小, 不外借。”


    “确实不该外借, 但我又不是外人。”


    陈岁淮发现乔璟心不在焉的,顺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 在招待楼的转角看到了几个探头探脑的学生影子。


    乔璟刚才和自己说这话, 一直在往旁边挪步子, 好像要故意和他划清界限一样,估计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几个跟过来的小孩子。


    陈岁淮转了转眼睛, 没多思考就开口:“你要是不带我去你家, 我就在这里亲你。”


    乔璟了解陈岁淮的为人和品性, 这话估计只是随口一说, 并不会真的去做。从前两个人好好在一起的时候,只要没有自己的允许,陈岁淮都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暗示他和自己的关系,更不要说现在这种情况了。


    可乔璟秀气的眉毛依然蹙在了一起——他对自己现如今的取向问题十分坦荡,并不怕被人发现这一点。


    虽说这个年代大城市里对性向的接受程度已经很高了,但在消息闭塞的山村里大部分人可能还是无法接受同性恋这件事的。


    如果村民们因此将他驱逐出去,乔璟也不认为他们哪里做得不对。他只是觉得十分可惜,还有些对不起学生们。


    他还有很多东西要教给孩子们,又才放了话要做留在村子里时间最长的老师, 不该横生枝节, 因为这种事被迫离开。


    哪怕陈岁淮什么都不做, 他和陈岁淮两人之间怪异又暧昧的氛围与相处模式,迟早会让人看出端倪的。


    乔璟不想冒这个险。


    于是他抿了抿唇, 打算与陈岁淮拉开距离,以求心安。


    陈岁淮看到乔璟脸上郁色一凝,心就猛地坠了下去,忍不住质问自己刚刚到底做了什么?


    他下意识说出的话并没有减少彼此间若隐若现的疏离感,反而听起来像是……在威胁乔璟?


    如果乔璟因此生气了,彻底烦了他,他要怎么办?


    陈岁淮越想越慌了神,在乔璟转身之前率先开口:“我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


    乔璟停下动作,有些意外地看向陈岁淮。


    他根本没有要怪陈岁淮的意思。


    “你不在我一直都睡不好,又四处找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我就是太想睡在有你味道的地方了,说话有些急。”陈岁淮尽力把自己声调放轻,露出几分乞讨怜悯的可怜模样,“你不想见到我就拒绝好了,没关系的。”


    如果陈岁淮对着乔璟来硬的,就算是泥人在自己看中的事物前也总有脾气,乔璟会选择为了身后的孩子们与陈岁淮抗争一番。


    可陈岁淮现在的样子……乔璟一点都抵抗不了。


    他没法拒绝陈岁淮的祈求,哪怕看出来对方的举止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算了,就当把自己的床借给他小憩一下好了,又不是躺在一起,他乔璟也不至于这样小气。


    得逞了的陈岁淮跟在乔璟身后,怎么都收敛不好嘴边的笑意。他们绕过池塘与几片田,往山上再爬了一段,终于抵达乔璟的小屋。


    “就是这里了。”


    乔璟背对着陈岁淮说了句话,又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屋子,还好平日他东西不多,又还算爱干净,摆在外面的没什么不方便给人看的东西。


    陈岁淮扫视屋子的眼光就没那么温和了,他怎么看这周遭的一切都不满意。


    木板做的门皮掉了好大一块,灰色的墙面上深一块浅一块,不知道是哪一年印出的水渍。前几天应该是下过雨的,屋顶上还有一团潮气,估计雨势一大就会漏水下来。


    陈岁淮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等梅雨季来了,这屋子会散出怎样叫人鼻腔发痒的霉味。


    这地方,他住就算了,乔璟这么娇气的人,怎么住的下……


    乔璟走到窗前,试图去拉一旁的“窗帘”。


    那一整套窗帘用具都是人手工打出来的,找了根较直的粗木棍削了削做窗帘杆,扎上麻绳,用作和底下打了好几大团补丁布的链接。


    陈岁淮眼尖地看到乔璟手上细微的划痕,与掌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的茧,心想:这该不会是乔璟自己做的吧?


    陈岁淮想起过去种种,终于意识到,其实他的乔璟一点也不娇气。


    是他一直在这样说服自己,从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看乔璟不顺眼的借口,后来更是舍不得让乔璟吃一点苦。


    可是乔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来到了深山老林中。


    到底哪一环节出错了呢?陈岁淮怎么都想不明白。


    简易的窗帘挡去了外面尚有些刺眼的阳光,乔璟对陈岁淮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陈岁淮连忙喊住他:“等等,你不在这里吗?”


    他打算故技重施,低下头哽了下嗓音说:“我想你在旁边陪着。”


    陈岁淮不敢提出更过分的,想让乔璟上|床陪他一起睡的话,只想着哪怕乔璟在屋子里坐一会儿也好,或许还能多说几句话,他也就多了个知晓乔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的机会。


    可惜乔璟拒绝地很快:“我等下还有课。”


    他低头看了看一旁的闹铃,算了算重新走回学校需要花费的时间,觉得有些紧张。


    陈岁淮立刻“贴心”地说:“那你快去吧。”顿了下,又补充道,“我等你回来。”


    听到这话的瞬间,乔璟有一丝恍惚。


    好像他们不该在这样一间破旧的平房中,而是应该在学校附近那个温馨明亮的出租屋里。


    他有事出去,陈岁淮留在家中准备晚餐,与他告别,说会等他回来。


    一切明明过去数月,却清晰得好像发生在昨天。


    乔璟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恋旧。


    可等乔璟下了课回来,闻到院子里飘出饭菜香味时,眼眶还是忍不住有些湿润。


    像在做梦一样。


    或者说,这是他做过上百次的梦,终于成真了。


    “我问村民要来了山溪的位置,去给你抓了鱼。”陈岁淮端上一碗鱼汤,解释说,“调料什么都是我们随身带的,用这些东西再花了点钱和邻居换了些蛋和面粉,给你摊了蛋饼。有些简单,你凑合着吃。”


    乔璟觉得自己应该拒绝陈岁淮的殷勤,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咽了下口水,然后就没骨气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真的好想念陈岁淮的手艺,哪怕只是一个炒青菜,或者煮的蛋花汤,他都能清楚分辨出陈岁淮做的与其他人的区别。


    “我就上了两三个小时课,你怎么来得及做这么多事,不是要睡觉吗?”


    “我说过的,你不在我睡不着,帮你做些事我反而心里踏实。我对山村的环境很熟悉,做这些事上手很快,不算什么。”


    乔璟在鱼汤冷下来之前将它喝了干净,却在看见陶瓷碗底的时候有些后悔。


    他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叫陈岁淮看去,实在是有些尴尬。而且他竟然都没顾得上给陈岁淮留一碗。


    “谢谢你。”乔璟小声道,“辛苦了。”


    “见不到你才辛苦。”陈岁淮一边说,一边起身收拾碗筷,“我小时候要干的活比这脏累许多,真没什么。”


    乔璟被汤汤水水熨得很舒服的身体原本瘫软在椅背上,却在听到陈岁淮说起过去的时候自腰椎往上蹿起一阵凉意。


    陈岁淮的小时候……


    乔璟垂下长长的眼睫。


    他本不该经历那样的童年时期。


    “陈岁淮,我们谈谈吧。”乔璟又一次开了这话头。


    陈岁淮刚在院子里刷好碗筷,从乔璟那儿接过毛巾仔细擦着手,说:“谈恋爱的话可以,别的事就不要谈了。”


    他翻来覆去地擦手,把手心手背都磨得有些红了,也不敢抬头去看乔璟,生怕眼中的慌乱会被看了过去。


    乔璟叹了口气,从陈岁淮手里抽走毛巾:“谈谈我们分手的事,我明明给你留过信息的。”


    手里没了东西能揉搓,陈岁淮觉得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


    平日里他这种时候都会怎么做呢?陈岁淮想起来了,他会去玩乔璟的手指。


    可那双被他捏得很熟悉的手现在端端正正地垂在乔璟膝头,近在咫尺,可它的主人却要剥夺陈岁淮去牵它的权利。


    “我瞎,没看见。”陈岁淮说,“我当初追你的时候做了那么多事情,好不容易你才答应要和我试试。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你和我,我们两个人的事不是我一厢情愿就能成的,那为什么在一起的时候必须要两个人都点头,分开只用你单方面知会我一声就行?”


    “乔璟,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乔璟的手一下子蜷成了拳,他得承认陈岁淮说的是对的,可他为了保全自己,以及与陈岁淮那些美好过往的回忆,不得不做这个不讲道理的人。


    “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陈岁淮歪头,“你介意我们的身份问题?你我没有血缘关系,又没在一张户口簿上待过,天理人|伦都约束不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乔璟被问愣了,虽然他确实是因为两个人的身份问题提的分手,可是又好像和陈岁淮说的不是一码子事。


    怎么扯到结婚上面来了?


    “和这没有关系。”


    “那你倒是说说,和什么有关系。”


    乔璟抿了抿唇:“我在公众面前虽然只公布了一部分真相,但已经把我查到的所有资料都留给你了。我们不仅仅是被调换了身份那么简单,你和我的亲生母亲都是被乔岩活生生逼死的,陈旭风过去那样对你,也是因为你是乔岩的血脉,所以把怒火发泄到了你的身上……”


    乔璟自顾自细数着,没注意到陈岁淮什么时候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直到他俯身撑在竹椅把手上,把乔璟整个人笼罩在臂弯里的阴影下。


    “是,我都看过了,我的乔璟真的很厉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查到这么些真相。”


    还是他想了许多办法,试图要瞒乔璟一辈子的真相。


    “但这些只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乔岩是个人渣,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呢?啊,我知道了。”陈岁淮说,“你是不是也和陈旭风一样,觉得我身体里留着那个人的血,十分恶心,所以不配待在你身边。”


    “我没有那个意思。”乔璟皱着眉立刻否认,音调急得都高了几分,“他是他,你是你,你们完全不一样。”


    “那就好。”陈岁淮趁他仰头,将一个若即若离的吻印在乔璟额头。


    乔璟这才琢磨过来陈岁淮是故意这样说的。


    “乔璟,你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陈岁淮双手捧着乔璟的脸,温柔却不容拒绝地让他直视自己,“告诉我,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所以才要和我分手。”


    乔璟:“……”


    他该按照陈岁淮的指示,说出那句话的。


    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直接这样说,也就根本不需要与陈岁淮废那么多口舌,去找这些说出口就发现那么站不住立场的理由。


    可是乔璟没办法看着陈岁淮,违心地说自己不喜欢他了。


    哪怕嘴上说了,眼睛里也根本藏不住。


    没人会相信的。


    所以他才那样害怕和陈岁淮待在一起,迟早会被村民和孩子们发现自己的感情。


    “是什么理由让你一定要和我分手,却又不能明着和我说呢?”陈岁淮贴着乔璟耳尖低语,“没关系,我自己来找。乔璟,你就折磨我吧,反正我那么喜欢你,都是心甘情愿的。”


    第六十四章


    说完, 陈岁淮就直起腰来,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嘴上说着那话,可看到脱离自己掌控的乔璟闭上眼舒了口气, 陈岁淮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拧了一把。


    “你要去哪里?”乔璟睁开眼的时候, 正巧看到陈岁淮准备离开, 忍不住问。


    “我说了,在弄清你一定要分手的理由前, 随你怎么折磨我。”陈岁淮打开房门, 侧头冲乔璟苦涩地笑了笑, “你既然不想和我待在一起,我怎么敢留在这里让你心烦。”


    其实乔璟本来都做好如果陈岁淮一定要留在他屋子里, 并且不让他出去住的话, 他要怎么打地铺睡觉的准备了。


    却没想到陈岁淮主动离开了。


    乔璟心想, 这对他来说正少了麻烦, 而且陈岁淮和纪澜走了那么多地方找他,随身一定带着很多常用物品,不愁在招待所住不安稳,用不着他多操心。


    可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扰得乔璟思绪如麻。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一夜注定是睡不好的——就像在这个小屋里睁着眼睛度过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但出乎乔璟预料的是,他睡得特别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 晨曦降临时打过第一波鸡鸣, 都没把他吵醒。


    乔璟拿着盆洗漱用品出门的时候还暗自庆幸, 好在今天没有早课,否则就闹笑话了。做学生的时候迟到也就算了, 老师要是因为睡过头迟到,也太丢脸了些。


    可他一踏出屋子,就被院子里的情形吓了一跳。


    水泥地上不知道从哪里挪来了两捆草垛,中间窝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岁淮?


    他没有去学校附近的招待所睡觉,反而留在院子里过夜?


    乔璟觉得喉咙口很紧,许是因为睡得很足才起来,还没来得及喝水润润嗓子的缘故。


    陈岁淮像是被乔璟开门的动作吵醒,先是小幅度地转了转脖子,然后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方,揉了揉眼睛看向乔璟,从草垛上撑坐起来:“你醒了……抱歉我睡得有些久,煮粥来不及了,你先收拾,我去给你煨两个蛋。”


    在这样的地方睡一晚上自然是很不舒服的,哪怕陈岁淮极力掩盖,乔璟也能看出他行走时腰椎肩胛透出来的僵硬感。


    乔璟一边往面盆里放水,一边没法控制脑子里蹿出奇怪的想法。


    所以他昨天睡得那么香,该不会是因为陈岁淮在院子里的缘故吧?


    就像那种养着护院大狗的主人,会因为它的存在而安心一个道理。


    乔璟摇了摇头,试图把这怪异的比喻赶出脑海。


    陈岁淮正从厨房走出来,对着发怔的乔璟笑了笑。他把穿了一夜起皱的衬衣脱去,此刻身上只有一件合身的背心,露出恰到好处的肌肉与紧致的腰线。


    乔璟别扭地转开视线,却不由想,这样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是挺安心的。


    可乔璟看着陈岁淮殷勤摆餐具的模样,却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这心软的坏处在这两天体现得淋漓尽致,自觉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该这样反复拖泥带水。


    于是乔璟狠心道:“学校里有提供早饭,你自己吃吧,吃完快些离开,院门不要反锁。”


    陈岁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抬头说:“那你……不抽空陪我吃点东西吗?”


    他其实更想问乔璟,对于自己在他院子里睡了一晚的事,真没什么要表示的吗?


    明明刚刚睁眼的时候,他在乔璟困蒙的瞳孔里清楚地看见了震惊与心疼。


    当时陈岁淮还在想,不枉自己一晚上吹着凉风,还因为不知道乔璟什么时候起床,强行闭着眼在草堆里假寐那么长时间,才能赶在乔璟出门的瞬间装出刚刚醒来的模样。


    怎么洗了个脸态度就变了呢。


    但他不能把这话直接说出口,那样做作的意图就太明显了。


    “不陪也没事,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做了饭等你。”


    乔璟没再看他,背身出门,一边说:“不用这样,我不回来吃。你记得把这些草还给人家,都是有用的。”


    陈岁淮知道这草是要用来铺屋顶的,虽然在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夏季没那么多雨,但是前夜他取来这草垛的时候,纪澜已经给他科普过了。


    当时他离开乔璟的屋子时,确实是打算乖乖回招待所凑合一夜的。


    可路上他遇到了正拿着手机拍视频的纪澜。


    “你看,我只能睡在这里。这地方太破旧了,也没有空出来能招待我们的地方,据说这是村民们夏季铺屋顶防雨的草堆,匀了两垛出来给我们睡。”


    陈岁淮:“……”


    陈岁淮:“你在那边胡说八道什么?”


    纪澜浑身一震,吓得差点把录下陈岁淮声音的视频发了出去,连忙检查了下与司一柠的聊天框,拍了拍胸口。


    他对陈岁淮打了个招呼,又赶忙重录了一遍,等着发送视频加载的圆圈转完才给陈岁淮道了个歉:“陈哥怎么这么晚出来了?”


    陈岁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纪澜尴尬地咳了声:“那我们正好一起回去吧,但我刚才只给自己铺了床,陈哥等下……”


    “我自己会弄。你刚才在干嘛?”


    “给司一柠卖惨。”纪澜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头,“这边信号有问题,收不到信息,只能发送出去。怕她担心,所以想办法找点话题。”


    陈岁淮疑惑:“还有这种单方向的信号问题吗?手机拿来,我帮你看看。”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了好一会儿,陈岁淮才下了结论:“别甩锅信号了,人就是单纯不想理你。”


    纪澜:“……谢谢你啊。”


    司一柠不愿意理他,到底是谁害的!


    陈岁淮被乔璟赶出来的郁闷心情这才稍微疏解了些。


    可他还没轻松两秒,就听纪澜的手机响了声。


    司一柠时隔多日,终于回了纪澜的消息。


    “你们真的找到乔璟了?这村子怎么回事,谁在那儿都这么睡觉吗?”


    纪澜克制不住嘴角上扬:“卖惨果然有用的,你看,她关心我了。”


    陈岁淮瞄了一眼,不屑地说:“关心你?她分明是在担心乔璟住得不好。”


    纪澜没理他,噼里啪啦忙着打字,也不急着回招待所了,就站在原地回消息。


    陈岁淮无聊地在一旁踢着石头,越想越烦闷。可这静谧的山村有种神奇的魔力,能让人躁乱的心慢慢和缓下来,与草丛里时而响起的不知名昆虫叫声同调。


    村中没有路灯,可是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悬在高空中,照得两人影子很长,无须更多光源就能把周遭一切看得分明。


    山间对于陈岁淮来说几乎就是凄惨经历的代名词,可这一刻他忽然认识到了这儿的美好,也就慢慢能理解为什么乔璟前世今生,都会在负重不堪的人生途中,选择来这里歇歇脚。


    要是和他并肩站在这里的是乔璟就好了。


    陈岁淮嫌弃地看了眼纪澜,恰好看到他手机屏幕上司一柠发来的回话。


    似乎是从纪澜这边探知到了些许乔璟的消息,让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又得到了纪澜会帮着照顾乔璟的保证,才敷衍着顺口问了句他的状况:“那你晚上盖点东西,哪怕要入夏了,也得注意不要着凉。”


    “虽然知道她可能更担心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乔哥,但……果然这样找话题还是行得通的,真是谢谢乔哥了。”


    陈岁淮若有所思地盯着草垛看了几秒,然后抄起旁边的扁担把它挑起。


    “诶?你要干嘛?”


    “明天付点钱给它的主人,就说我借去用用。”陈岁淮说,“我去试试你的办法,不用给我铺床了。”


    纪澜看得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着陈岁淮远去的背影竖了个大拇指。


    所以当他第二天听陈岁淮说,乔璟对此并无所动,还让他走的时候别锁门时,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听错了话:“那可是最容易心软的乔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陈岁淮活动了下酸胀的关节,沉思道:“我只知道他确实没说实话,一定要和我分手躲到这里来,肯定有别的理由。”


    “没事,反正暑假还剩一半,我们可以慢慢挖出真相……你们不会想要在这里耗上一年半载的吧?”


    陈岁淮摇了摇头,虽然现在的乔璟暂时没有什么心理问题,这也不是上一世乔璟出事的村落,在这里多待一阵也没什么问题。但他对山村还是有些畏惧的,能速战速决把乔璟带回去最好。


    “大概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惨吧,我再坚持看看。”


    纪澜点头表示认同。


    于是乔璟继续努力无视陈岁淮的存在,陈岁淮继续自顾自地围着乔璟献殷勤。


    一周后乔璟早晨醒来,看见鼻音明显的陈岁淮,还是没绷住情绪,率先败下阵来:“你到底想我怎么做才能心平气和地分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想糟蹋自己的身体到什么时候?”


    “只有你关心着我,才会觉得我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陈岁淮无所谓地吸了吸鼻子,“若是你讨厌我,只会巴不得我过得越惨越好。”


    乔璟无话可说,不甘心地想,陈岁淮真的太聪明了,行为举止又豁得出去,知道只要他这样坚持自虐地熬下去,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服输的。


    可他偏偏又做不到对陈岁淮的情况视若无睹。所以乔璟注定没办法在这场较量里赢过陈岁淮——或者说他注定会败给自己对陈岁淮的喜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陈岁淮的喜欢已经深到刻进骨子里了的?


    陈岁淮走到乔璟面前蹲下|身,帮他把没系好的鞋带绑紧,以免被绊住脚。


    “到你肯搭理我,到我找到你哪怕还喜欢着我,却非要分手的真实原因为止。”


    乔璟无力地闭上眼:“等我今天下课回来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第六十五章


    虽然决心把话说开, 但乔璟还是在学校里吃了晚饭。他现在每天上完课,就会留在学校里画幅画,完成了再回去。这段时日以来已经积了厚厚一沓画纸, 里头有好几张乔璟自己也还算满意的作品。


    等他回家的时候, 陈岁淮提着一盏手灯已经站在院子门口好久了。


    “站外面做什么, 我们进去说。”乔璟道,“我既然答应了要和你讲清楚, 就不会出尔反尔, 不用这么着急。”


    “我知道, 我只是不想在这里和你聊。”陈岁淮点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可以吗?”


    乔璟沉默了会儿, 沉重地点了头。


    他发现陈岁淮的鼻音更重了, 山间温差大, 哪怕是夏季夜里也有着难以忽视的寒意,长时间睡在外面睡觉肯定要着凉的,陈岁淮还算是底子好的,才撑到现在,他自己刚来的时候夜里在外面走了走,第二天就流起鼻涕。


    今夜过后,该说的都说清,不管是什么结果,陈岁淮总不会再留在他院子里了。


    乔璟下了个决定, 如果知道了未来会发生的一切, 陈岁淮却依旧坚持自己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那他或许可以考虑再相信陈岁淮一次。


    也许他做了那么多努力, 真的是能够改变陈岁淮这一世的选择,不再像梦里那样恨他, 而是拔出内心哽着的那根不知何时会发作的刺,与上一代的恩怨彻底告别,然后和自己共度余生。


    可如果他说的话惊醒了陈岁淮,勾得他内心深处怨恨的种子发芽,将对自己的厌恶提前到这一刻,乔璟觉得也什么遗憾的。


    反正他给自己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都是为了能有勇气直面这一天到来。


    陈岁淮曾经那么认真地爱过他,愿意为了他做到这里,乔璟已经很满足了。


    陈岁淮把乔璟带到了村子里的一个高处,问:“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乔璟摇头,“我晚上很少出来,本来就不熟悉山间路况,这里人又休息得很早,万一摔了碰了,还得麻烦别人起床救我,太折腾了。”


    这和陈岁淮打听到的消息差不多,他满意地点头:“没事,我对这种地方熟悉,跟着我尽管放心。你看。”


    乔璟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抬头看去。


    此地群山连绵,可从两个人站着的地方看出去,竟然能清晰地看见两座山峰将蜿蜒的山脉截断,露出远处的暗黑的天际。


    与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那是哪里?”


    “就是山下的镇子,我有天晚上睡不着到处转悠,无意间发现的。”陈岁淮说,“虽然是个很小的村庄,但夜间亮着的灯一多,就特别好看。以前我家那边也有一个角度能看到山下的镇子,那是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最喜欢去独处的地方,这样想象一下远方的人们在做些什么,才能找到坚持活下去的动力。”


    那种景色与他们站在城市中央的高楼里望出去是截然不同的,哪怕一样会叫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可头顶苍穹,会带给人天地间独有的磅礴生机与力量。


    “是真的很壮观漂亮。”乔璟看得有些出神。


    “深秋以后更好看,镇子上方雾蒙蒙的,比现下耀眼很多的冬季银河罩在上方,会像仙境一样。”


    “银河?哪儿有银河?”


    陈岁淮可怜地看着这个物资条件优越,却从小被囿于钢铁森林、没什么“见识”的乔璟,指着天上一道淡淡的白色:“这条就是。网上书里那种银河都是后期加工的,肉眼几乎不能看到照片里的颜色。”


    “冬天的夜空可见度会比现在更高,出现的星座也比这会儿更有特点。”陈岁淮看着仰头望天的乔璟,悄悄去拉他的手,“我们不闹了好不好,我还想有机会冬天带你去看那些景象。”


    乔璟觉得头顶的星空顷刻间碎裂开来,将他拉回现实。


    “说吧,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吧。”陈岁淮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块野餐垫一样的东西,铺在地上,示意乔璟坐下,“夜间湿冷,别像我一样感冒了。”


    乔璟又深深地看了眼远方的光,才坐到陈岁淮身边,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开口道:“一年之前,我做了个梦。”


    陈岁淮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接下来听到的话会超出自己的预想。


    “是个连续的梦,我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月,经历了一小段不同的人生。起初那梦里的世界对我而言陌生到不可思议,我就以为是白日无意间看到什么偶像剧或是小说,大脑自动记下了情节晚上放映出来。可当我顺着梦中所见的点滴到现实里找寻踪迹后,我发现那些看似离谱的事情,都是真的。”


    “所以你会去调查乔岩和乔珏不干净的手段,以及自己的身世……全是因为这个梦吗?”


    乔璟说:“是这样的,或许你会觉得这太荒唐了,可我既然答应了把一切都告诉你,就不会再在这事上撒谎。”


    陈岁淮看着乔璟,缓慢又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信你。”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在那样短时间里找到所有的关键……等等,你这就信了?”


    乔璟想过如果陈岁淮觉得他的说辞没什么分量,他究竟该用怎样的语气来加重自己话语间的可信度。可没想到陈岁淮这样轻易就信了他,神情不似作假,反而让乔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可对于陈岁淮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和纪澜一起重生更荒唐的事情了。


    他比谁都清楚,乔璟说的梦一定是真的。他从前以为重生是老天爷让他来赎罪,后来纪澜告诉他这或许是神明垂怜,不愿意看好人的惨淡结局,所以才给了乔璟重来的机会。


    但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让乔璟梦到从前,用另一种方式直面这些丑陋的真相呢?


    乔璟做出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决定,可那背后的辛酸与代价,确是分不了轻重的。


    陈岁淮难过地想,他还是没能挡在乔璟身前,替他把这些痛苦挥退。


    可是乔璟知道这真相的一年多时间,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和他说,选择自己一个人承担下一切呢?


    “因为……”乔璟张了张口,觉得接下来的话要说出来远比方才那些更加艰难。


    尤其是当他梦境里的主角正用伤感到无法自拔的神情凝望着自己的时候,仿佛下一刻就有泪水从中流出。


    “因为你会恨我。”


    陈岁淮是想立刻否认,说自己不会的。


    但是乔璟没给他机会,继续说:


    “因为梦中的你,恨我恨到让我无力承受。”乔璟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将背对着陈岁淮,面向远处的灯火,“现在想来那不像是个单纯的梦,或者预知未来的先兆,它更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不同遭遇的我们会发生的故事。”


    “那里的我无从得知一切真相,懵懵懂懂地长大——我们的关系似乎也和现在不一样,我与你说话的时候都要斟酌用词,你对我也毫不客气,我们之间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是你把我带去了你小时候住的那个筒子楼里,当着你……当着我亲生母亲的牌位说出一切都真相。”


    “我完全拒绝承认这一切的真实性,就选择将自己完全封锁起来,不与外界接触。那样的我让你更加厌恶,于是你想尽各种办法逼迫我面对现实。”


    “我们纯粹是在互相折磨,我用懦弱的回避来折磨你,你用强硬的手段来让我低头。其实我可以理解你,如果是我来经历你的过往,可能都撑不到讨回公道的那一天。”


    “梦里的你过得非常痛苦,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替你做一些事情……让乔璟和乔珏受到该有的惩罚,尽可能留给你一些用得上的助手,和一个还算干净的乔氏,希望你在知道这一切后会好受些。”


    也希望他不要一辈子被困在过去的苦难里,能试着放过自己,去接受崭新的生活。


    “我不敢在一开始就把这些告诉你,而是选择自己处理这一切,然后做个胆小鬼躲到这里来,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会恨我的,我很清楚,可我已经习惯你爱我了,所以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乔璟一直没有听到陈岁淮的回应,心慢慢凉下去,苦笑道,“就当我求你,看在我的努力上,看在我们曾经有过一段还算不错的回忆,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份上,早些离开这里吧。哪怕你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像梦里那样对我,我都承受不住。”


    说完,乔璟突然感觉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是陈岁淮想通了,拍下肩膀示意他回头,要和他说话吗?


    可紧接着,乔璟又被一阵刺痒感挠的忍不住躲避了下:不对,这不是手。陈岁淮的头发偏硬,又很短,每次靠到他身上来的时候,都会给他类似的感受。


    乔璟侧头去看,却发现陈岁淮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乔璟:……


    陈岁淮像是感受到乔璟无可奈何的目光,从抵挡不住的困意中醒过来:“对不起……我之前吃了感冒药,可能药劲上来了想睡觉……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乔璟摸了摸陈岁淮的额头,手心里是有些烫。


    这人明知自己感冒了,怎么还带他来高地吹风?身体素质再好也不能这样不把健康当回事。


    “我们回去吧。”乔璟站起身,艰难地把陈岁淮拉了起来,收拾着垫子说道。


    陈岁淮摇了摇头:“刚才是我不好,对不起,现在稍微清醒点了,你继续说吧……做了个梦,然后呢?”


    乔璟:这关键信息你是一点没听到啊。


    第六十六章


    “算了, 没什么,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乔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真相说出来,这会儿劲头过去了, 想让他再从头讲一次就强人所难了。


    陈岁淮低头笑了笑。


    好在乔璟刚才背对着他, 没能看见他完全无法控制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的狼狈模样。


    才能让他把如今听起来宛若哽咽的鼻音, 与眼角可疑的红,通通怪罪到感冒上头。


    陈岁淮冲着乔璟乖顺地点头, 许是坐了太长时间, 又因为发了低烧有些头晕, 人晃了下,从乔璟身上借了把力想站起来, 却因为两个人体格相差太过悬殊, 拉着乔璟往后一倒, 直接摔到了嵌着碎石的泥土上。


    陈岁淮闷闷地发出一声□□, 却在乔璟焦急的询问发出来之前先将他顺势搂在怀里,说:“不要紧,我皮糙肉厚的,你没事就好。”


    “你先起来,现在天热衣服穿的少,我看看有没有划伤。”


    “不要。”陈岁淮收紧了圈在乔璟背后的手臂,说,“我好久没抱到你了,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 等下再起来。”


    这个得寸进尺的拥抱只持续了三四秒, 陈岁淮就松开了乔璟。


    他情绪收得十分及时, 哪怕再多一秒,乔璟都要怀疑陈岁淮是故意拉着自己摔下来了。


    可是乔璟一想到陈岁淮的感冒就是因为在自己院子里睡出来的, 就又为方才的疑心感到有些愧疚。


    虽说陈岁淮硬要留在他院子里睡觉,生病也是自找的,但自己明明知道陈岁淮就是这个性子,却任由他这么做来和他较劲……


    乔璟觉得自己是该负一部分责任。


    这样想着,乔璟又摸了摸陈岁淮的额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担心则乱的错觉,好像手心的温度比刚才更热了。


    “别怕,你自己生过病知道的,夜间体温就是会慢慢升起来,现在烫点正常的。我吃过药了,睡一觉就好。”


    乔璟再一次把陈岁淮拉起来,检查了下他背后没什么大伤口后,不由分说地将他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肩膀上架好,生怕陈岁淮又一个没站稳倒下去。


    可是这好心的举动并没有让陈岁淮真的好受多少,他虽说睡着是装出来的,但人是真的发着烧,刚刚脚上没力摔下去也是身体的真实反应。


    这会儿陈岁淮一只手掐着自己保持清醒,生怕再站不稳连累到乔璟——山里的夜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摔一下运气不好真会出事;另一只手被乔璟勾着,又得克制住自己不要真的把重量压到他身上,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光是走回乔璟的院子都累出了一身汗。


    “都出虚汗了,要不我去找村医过来吧。”


    陈岁淮:“不用麻烦,我真的没事。出身汗说不定体温下去更快。”


    乔璟皱着眉:“那都是什么年代的老说法了,你……怎么站着不动?”


    乔璟想把陈岁淮往屋子里带,没想到他站定在门槛前,忽然不再配合乔璟往前走了。


    陈岁淮对乔璟笑了笑:“你去睡吧,我今天听话,回招待所去睡。”


    乔璟:“……”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所以也不会用生病的理由赖进你屋子里,叫你为难。”陈岁淮说,“刚刚那个拥抱就够我一夜美梦了,别担心,我保证明天会好起来。”


    乔璟突然就理解为什么以前自己生病不当回事,倒过来安慰陈岁淮的时候,他总看起来那么不高兴了。


    这种话根本不可能让对方放下心来,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于是乔璟在陈岁淮转身离开的时候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进屋内。


    平日里那么力大无穷的一个人,生起病来原来和他没什么两样,浑身软绵绵的,轻轻一扯就被自己拉动了。


    陈岁淮怕不是真的病得很重。乔璟愈发担忧地想。


    “你睡床,听我安排。”乔璟难得语气有些强硬地对试图和自己争睡地板的陈岁淮说,“不然就现在出去,永远别再来见我。”


    “那你不如直接拿把刀捅了我算了……好好,我睡就是了,你别生气,也别皱眉。”陈岁淮咳了两声,便坐到床边躺下。


    然后在乔璟危险的眼神中,把脸埋到枕头里,重重蹭了蹭。


    “……你干嘛。”


    这举动看起来像狗在自己地盘上留气味似的。


    乔璟等了等,没听见回话,俯身一看才发现陈岁淮已经睡着了。


    他打来盆热水,替陈岁淮简单地擦了擦身体,没花几分钟就累出了一身汗。从前他生病的时候这些事都是陈岁淮来做的,当时乔璟没怎么当回事,现在才知道原来摆弄起一个没意识的人并没想象的那么简单。


    乔璟看着睡梦中都锁着眉宇,休息得很不安稳的陈岁淮,喃喃道:“希望明天醒来真的会好些。”


    可别发展成肺炎什么的,这里就医本来就不方便,哪怕下山到镇子上,能开到的药也不多。


    于是尽管在地上铺了床,乔璟并没有真的睡下,而是搬了把凳子坐在陈岁淮身边,生怕他半夜渴了要喝水自己没听到,也担心这张床挡不住陈岁淮稀烂的睡姿。


    水泥地坚硬又粗糙,他要是从床上滚下来,指不定磕出点什么。


    本来就够一根筋的了。


    可是屋内的灯光太昏暗,有陈岁淮气息的地方又太叫乔璟安心,他没撑过一个小时,就趴在床头柜上沉沉睡去。


    陈岁淮夜半醒过来看到这幅景象,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确是在故作可怜骗乔璟让他留下没错,但他错估了感冒药的作用,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死,差点坏了事。


    陈岁淮连忙小心翼翼地抱起乔璟,把他放到床上。


    尽管他尽可能地收着手下的力气,却还是弄醒了乔璟。


    “岁淮?”乔璟迷迷糊糊地说,“天好黑,再让我睡会儿,不会迟到的。”


    陈岁淮顿了顿,乔璟梦到什么了?


    是过去那段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还在乔氏实习的日子吗?


    有阵子乔璟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早上起不来,就会这样与他撒娇央求能多睡一段时间。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陈岁淮鼻子一酸,轻声说:“不急,多睡会儿。”


    他想去抚摸下乔璟的脸颊,却被乔璟抓住了手:“那你陪我一起睡。”


    陈岁淮维持着这个姿势定住片刻,说:“这是你要求的。”


    “……我忍过的,是你要我陪你。”这话听着十分为难,可陈岁淮脸上憋不住的傻笑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真实情绪。


    乔璟恰巧翻了个身,侧对着墙壁继续睡,像是特地把身后的位置空出来留给陈岁淮。


    “乔璟,我是真的好想这样和你过一辈子啊。”陈岁淮靠上去,甚至大胆地伸手从背后环住乔璟,吻了吻他的后颈。


    听着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事从乔璟口中,用他自己的视角讲述出来的时候,陈岁淮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供乔璟泄恨。


    他过去给乔璟造成的伤害,竟让乔璟哪怕在梦里窥见一角,都犹豫是否要再靠近他。


    陈岁淮向来不喜欢用装傻来逃避现实的处理问题方式,有些事一旦发生了,装作看不见它来粉饰太平完全不可能抹除它的存在。可是当时的陈岁淮想不出除了装作困顿没听到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应对措施。


    他对自己有信心,绝对不可能让过去的一切重演。可正是因为那些乔璟口中的“梦境”曾几何时真切发生过,让陈岁淮没脸当着乔璟的面信誓旦旦做出承诺。


    其实如果乔璟在梦到这一切后,真的对他敬而远之,甚至生出厌恶的情绪来,陈岁淮也就认了。


    他绝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乔璟面前,摆弄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只奢求还能有机会跟在乔璟身后,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守护乔璟的一生。


    自从陈岁淮意识到自己前世今生都是那样深爱着乔璟以后,他就一直做好了如果乔璟爱上了别人,不管自己多么痛苦,也要放手给乔璟自由的准备。


    可是乔璟还喜欢他。


    哪怕在梦境中切身经历了一遭陈岁淮不敢提及的往事,乔璟跼蹐不安的同时,依然忍不住喜欢着他。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这对陈岁淮来说更重要的事了,哪怕他和乔璟之间隔着刀山火海,陈岁淮都要冒死去往乔璟身边。


    “你让我能说什么呢?乔璟,这世界上的语言都太轻了,接不住我对你的感情。”更别说那份浓郁的爱意之下,还藏着无尽的自责与忏悔。


    “所以我想做给你看,在接下来一生的时间里给你证明,那些不是真的。我爱你经得起岁月洗礼,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不会因为任何外物发生改变。”陈岁淮说,“我不想瞒你,上一代的真相曾经对我打击大到难以想象,可我同时也很庆幸,这一切没有发生在你身上。”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都改不了既定的结局。你替我做了那么多,已经帮我补足了遗憾。要是我为了那些计较,去把我如今最真珍爱的人推开……是不是太傻了点?”


    “乔璟,你看,我可以说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出生的,人生轨迹的改变也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我们的命运已经缠在一起分不开了,你对我的后半生也负责到底好不好。”


    “我说了这么多,嗓子都冒烟了,反正你早已经醒了,就回我句话吧。”


    “好不好啊,乔璟。”


    乔璟幽幽地叹了口气:“嗓子不好就少说点话。”


    他确实觉得陈岁淮的举动不太寻常,想装睡诈他一下。


    可也没想着能诈出陈岁淮这么多血淋淋的自我剖析。


    乔璟只在期盼一个承诺而已。


    然而就像起初他只想因为陈岁淮的到来多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一样,陈岁淮能给他的东西,好像永远比他自己求的多太多。


    “你觉得我矫情吗?”乔璟问,“明明心里对你有祈求,却不把话摊开,蒙头做傻事。”


    “不傻。”陈岁淮阻止了乔璟想要转过来面对自己的举动,不愿意他看见自己眼中狡黠的光,“你不信任我,这都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不值得你把自己完全托付给我。虽说是有点伤心,但我只会希望你再多替自己考虑些,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瞻前顾后,也不要那么容易心软回头——当然对我的态度最好要另提,我和别人不一样。”


    陈岁淮前半句说得让乔璟十分感动,后半句却又让乔璟因他的脸皮忍俊不禁,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感觉被一只手拿捏住某处。


    “至于矫情……你要是现在拒绝我了,勉强就算在矫情了,不过怎样我都喜欢。”陈岁淮顺着乔璟后颈往下吻着,说,“我知道你想我的,前两天虽说我一靠近你就躲,可身体反应骗不了人。白日里被那群崽子们缠着很累吧?想你平时也没兴致打发自己,我帮帮你。”


    乔璟有些怀念以前那个锯嘴葫芦似的陈岁淮,虽然老要他猜心思,但不会这样……开口就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羞恼得随时要炸开。


    “……你滚。”乔璟无声抵抗了会儿,很快就在熟悉的感觉中软了身体,却又不甘心自己这样诚实,于是难得地骂了句,又说,“你还发着烧……刚刚果然都是装的!”


    “没装,但刚刚在你床上睡得太好,现在缓过劲来,可以忙别的了。你既然已经答应给我机会了,成年人间做点什么也不为过吧。”


    乔璟觉得大概真是因为自己很久没顾得上,所以才那么禁受不住,喘着气说:“我没答应给什么机会……”


    “你看起来挺激动的。”陈岁淮不管不顾地接着说,“是不是因为我发着烧,手心比平时烫些更好用?”


    乔璟觉得这下自己真的是要烧起来了。


    第六十七章


    可陈岁淮只是用手帮了乔璟一次, 擦干净后就合衣躺下。


    “放心睡吧,我知道你还有顾忌,就不会强迫你。”陈岁淮闭着眼说, “也别瞎想, 我肯定不是为了要跟你睡觉才花那么多心思和精力把你追回来, 我是真的喜欢你……当然睡也是想睡的。”


    “……”感动不过三秒的乔璟无语道,“明明还是强迫了的。”


    “那是因为知道你没有真心拒绝我, 脸皮薄又说不出口, 所以我就替你做决定了。开心点, 乔璟,虽然日子很难, 但我还是想你每天开开心心的……”陈岁淮越说声音越小, 之后呼吸趋于绵长, 又一次睡了过去。


    乔璟伸手探了探, 感觉陈岁淮体温真降下去了不少。


    “折腾我比吃药好使。”乔璟无奈地摇头,“真被你算计明白了。”


    他觉得整件事有些好笑,自己头疼纠结了整整一年的事情,原来在陈岁淮眼中那么不值一提,三言两语就给下了结论。


    明明以前陈岁淮才是两个人里更敏感多思的那个,随口一句话都能被他衍生出其它意思,而无止境地内耗下去。而乔璟的钝感到从小被司一柠指点到大,做事本不该这样敬始慎终,无时不刻战战兢兢。


    但凡涉及到对方的事情, 都会成为他们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例外。


    陈岁淮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 乔璟觉得自己要是再踟蹰不前, 就实在不够意思,也不再值得陈岁淮的珍视。


    “知道了, 不躲你了。”乔璟亲了亲睡梦中陈岁淮的额头,“就算以后没有好下场,我也认了——但你得好好对我。”


    沉默片刻,乔璟又弯了眼睛:“我知道你会的。”


    他一定不会辜负自己的。


    *


    起床后没有找到陈岁淮踪迹的乔璟重重躺了回去,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他和陈岁淮第一次的时候,次日早上陈岁淮也是这样把他孤零零地留在屋内不知所踪。


    怎么一年过去都没个长进。


    不过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陈岁淮总不可能还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要遁走。莫非是公司出了什么状况?


    虽然陈岁淮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加入高层会议听几个助理总结当日事宜,但公司做总决策的人身处异地这么久总不是个事。


    乔璟打算找个时机劝陈岁淮回去。


    收拾完毕后,乔璟看了看静悄悄、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的手机软件,绕远路在村子和学校附近转了一圈,却都没在以往陈岁淮经常出现的地方发现他的踪迹。


    眼看着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乔璟只好先停下寻找陈岁淮的脚步,回学校去上课。


    却没想到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看到陈岁淮和纪澜的身影。


    “乔老师今天来得有些晚呀!”校长在一旁乐呵呵地打招呼。


    乔璟说:“有些事情耽搁了,不好意思。”


    “哪会怪你,我还要谢谢乔老师又给我们学校带来了两个高材生老师呢!”


    “……老师?”乔璟疑惑地转向一旁的两人。


    纪澜点头,将手上的教案给乔璟示意:“我们早想加入支教的志愿者团队了,今天刚正式通过审批,就马不停蹄来上课了。”


    嘴上说得客气,纪澜却在心里嘶吼:才不是这样。


    天杀的陈岁淮凌晨三四点夺命连环呼叫把他从床上揪起来,让他想办法通过支教组织审批的认证,然后火速捏两份教案来第二天用。


    大半夜他去哪里搞证书和教案来!


    看在陈岁淮答应回去帮他买一套司一柠对门的房子的份上,纪澜才勉强顶着黑眼圈赶了教案出来。早上太阳升起来没多久他就打电话给对接的负责人,答应捐赠了一堆东西,又编了好些高尚远大的教书育人志向,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对方跳过层层筛选,给他们发了临时入协会的证明。


    乔璟十分动容,原来陈岁淮早就在私下准备着这些。


    可是……


    “真的能行吗?”乔璟担忧地问。


    纪澜说:“我刚高考完,现在大概是人生智力巅峰时刻了,教几个孩子完全没问题。”


    “那是自然,我没在担心你。”乔璟看向陈岁淮,“我是说你,真的能行吗?”


    小孩子们思想天马行空,注意力很难像成年人那样长时间集中,大部分在椅子上坐不住多久,上着课随时会做别的事情。学习效率高不高倒是其次,乔璟怕陈岁淮这个暴躁性子会以为他们故意挑战自己权威,忍耐不了一点小孩的天性。


    毕竟某人刚来的时候什么都还没做,就吓得孩子们又是和他告状,又是通知村民们准备好工具随时保护自己来着。


    纪澜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陈岁淮看不到的地方对乔璟撇了撇嘴,沉重地摇头。


    意思是他也觉得陈岁淮的性格令人堪忧。


    从地面倒映的影子里看清发生什么了的陈岁淮:“……你们等着看吧。”


    几节课后,乔璟和纪澜看着围在陈岁淮身边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还是纪澜先反应过来:“差点忘了,陈哥确实很会讲故事来着。”


    早些年陈岁淮带着恨意差点把乔氏整垮,后来因为乔璟的心愿,他把那堆亲手造成的烂摊子重新收拾起来,除了需要精妙的决策以外,还得保证短时间内能拉来足够多的投资。


    对着合作方讲故事,是每个商人必备的生存技能。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了,纪澜更喜欢把它称为——画饼。陈岁淮画的饼又香又圆,让人前仆后继地往坑里砸钱,好在陈岁淮也有那个实力把饼圆上。


    很快乔氏重新走上正轨后,陈岁淮就不屑于亲自抛头露面做这种事了。到后来他成了业界内所有人望尘莫及的投资人之一,在高位上又继续听了无数人绞尽脑汁说出自己的故事来吸引他入伙,就算自己不再操练,倒也不至于生疏了这项本领。


    可纪澜早就习惯了很多年后那个运筹帷幄、铁面无私的陈岁淮,就慢慢模糊了对他这七窍玲珑面容的印象。


    这一刻纪澜看着乔璟瞪着清澈瞳仁的惊诧神色,忽然在想:陈岁淮戴着假面违心说好听话的那几年,是不是能切身感受到乔璟当初的疲惫与无奈?


    他是否在那段时间的某个节点上,放下过对乔璟的全部偏见?


    把融资技巧拿来糊弄小孩虽说是大材小用了点,但着实有用。


    几节课下来,皮猴子们像是找到自己命定之树一样,恨不得挂到陈岁淮身上去。


    可下课铃一打,这位每个字都讲得十分吸引人的陈老师脸往下一垮,又变回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坏人”,叫他们不敢随意与他亲近。


    “还是乔老师好……”


    陈岁淮听着他们小声议论,骄傲地抬起下巴:“那肯定。”


    乔璟哄着孩子们离开,无语地对陈岁淮说:“夸我呢,你怎么得意上了。”


    “夸你等于夸我。”陈岁淮低头看向乔璟,“我表现得还好吗?”


    “好极了,真有把我惊讶到,你哪儿学的把那些知识和故事串在一起?我怎么没想到,还一直愁不能让他们把重要的知识点吸收进去呢。”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当然更清楚他们最需要什么。田野里跑大的孩子,你不能用对待从小坐在明亮课堂里学生的那套去约束他们,试图往他们脑子里强塞什么语数英理化。引起兴趣才是诱着他们拿起笔的第一步,否则你一走,家里人稍微有些意见,他们就照样回去该喂猪的喂猪,该种地的种地。”


    乔璟醍醐灌顶:“难怪前辈们这样难推行教育,算是着了欲速不达的问题了。可也不是人人这么会讲故事的,我还得好好学学。”


    陈岁淮说:“你还打算在这里学多久?”


    乔璟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多留一天是一天吧,我还没想好。你提醒我了,要把这些有感悟的东西记下来,留给以后的支教老师。你还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能当例子举吗?多抖点给我,我都写下来。”


    等乔璟把这些资料整理成册,慢慢收尾对孩子们的教育工作时,山里已经有了阵阵秋意。


    因为季节的缘故,许多小孩不得不回家帮父母做事,学校就尽量把上课的时间安排得更加紧凑,于是乔璟就多了不少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把这些空闲全都用在了写生上。


    陈岁淮和纪澜看过一些乔璟的成果,都赞不绝口。


    哪怕从外行人的视角来看,他们都能明显感觉到乔璟笔下进步神速。但让人感到惊艳的并不只有流于纸上的技巧。


    “以风为题,却画了那么多看起来和风没有关系,却处处有风经过痕迹的事物,真的太厉害了。”


    落在池塘里的叶,野地里剩下半朵的蒲公英,拢着烟头点火的大爷……


    “可你画了这么多,到底要交哪一张给那位教授呢?”纪澜不解地问。


    乔璟说:“全部。”


    “……啊?”


    “冯教授说要找能画出他心目中‘风’的年轻人,可风这种无形无色的东西,本来就会因为外在的事物与感知者的想象而改变的。我没法定格他心下的风是什么模样,至少把我所见的每一缕风具象给他。”


    乔璟收起自己的作品,语重心长地对身前二人说:“我还有一点灵感就要装订这本册子了,剩下两张结尾的很重要,麻烦你们这段时间别再跟我跟得那么紧了,很打扰到我创作的。”


    纪澜对此全无意见,但陈岁淮的不满一张脸上快装不下了。


    但现在再给他两个胆子,也不敢逆着乔璟的意思来,眼看着就要把人接回去了,他才不想这时候功亏一篑。


    不满归不满,陈岁淮还是答应了乔璟的要求。


    可就这么短短几天时间,乔璟就差点出事。


    第六十八章


    那天上午分明还是阳光明媚的, 午时一过天就怪异地阴了起来。


    村子在的地方夏季多雷雨,但一片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闪电一过人还没来得及找到躲雨的地方, 彩虹就出来了。


    可是这次忽然飘来的乌云笼罩了好几座山头, 把气压挤得愈发低沉, 却怎么都没落下雨来。


    陈岁淮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里就着乔璟的茶杯喝水,就听纪澜看着窗外有些忧心地说:“乔哥今天去树林得早, 要是晚些就不会遇到雷雨了……”


    陈岁淮捏着杯柄的手紧了紧, 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你去哪里?”纪澜喊住拿起两把伞就转身离开的陈岁淮, “乔哥那么仔细的人不会忘了带伞的,别随便去打扰他。”


    “可我有些不安。”


    “那先发个信息问下吧?有需要我和你一起去, 万一路上下雨了林子里泥泞, 也好有个照应。”


    陈岁淮思索片刻, 同意了纪澜的提议。


    短信才发出去没两秒, 暴雨如注灌了下来。离着教学楼不到十米的一棵大树,顷刻间隐藏在了雨幕背后。


    从前的雷雨再急,却也不像这样来势汹汹。


    这下连纪澜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只在一个时间见过这样大的雨,那便是前世乔璟折回洪水里救人前,与他道别的时候。


    陈岁淮看着纪澜也愈发苍白的脸色,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发抖,等不及乔璟回消息,就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


    前三个响了许久无人接听,第四个终于被接起, 可陈岁淮还没来得及从嘈杂的背景音中听到乔璟的声音, 信号就又断了开来。


    再打过去的时候就变成了关机。


    陈岁淮再没犹豫, 直接冲出了学校,而这回纪澜也没阻止他, 从柜子里拿了件外套用雨衣包好,也匆匆跟上。


    万一……他只是说万一,雨下得太大又淹了哪里,对于会水的乔璟来说失温是更危险的事情,干燥的衣服能帮他更快缓过来。


    “应该只是巧合吧,这山上游没有太多水源,也不像前世那个村落位于山谷里,就算临近的地方有洪水也淹不过来。”


    “这里树木茂密,也不曾听到发生过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事情,最多忧虑一下闪电劈在树林里,不用太担心,肯定不会发生陈哥你害怕的事的。”


    陈岁淮:“真不想我担心你就快闭嘴。”


    纪澜咬了咬牙,他也不想这样的,但他控制不住思绪乱飘,嘴里停不下来其说是在安慰陈岁淮,倒不如算他在试图得到陈岁淮肯定的回应,来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了,重生后的怪诞感与迷茫一直侵袭着他,此刻那种未来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惧向他扑面而来,他就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刚毕业时应对不来大场面,只好朝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前辈求助的模样。


    下场往往是被脾气不好的陈岁淮骂一顿,然后纪澜心里就踏实了。


    可现在陈岁淮根本没有骂他的心思。


    他们走到乔璟最近常去的那片树林,正要钻进去的时候,一阵狂风卷来,将一根大腿粗细的树枝削断,恰巧砸在了两人身前。


    如果不是纪澜把陈岁淮拉得及时,被砸中的就是他了。


    “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在暗示我什么。”


    纪澜看着紧张到失魂落魄的陈岁淮,有些质疑前世那个总教育自己“不要学那种油腻老板搞什么金融的尽头是玄学那一套”的陈岁淮,到底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一边腹诽,一边收起雨伞——反正雨大得挡不住,进了树林撑伞还麻烦。


    然后用湿漉漉的掌心贴在一起,快速击掌三次,说:“我替你呸呸呸过了,别耽搁了快去找乔哥。”


    “谢了。”陈岁淮跟着把伞收起来,抬腿跨过那根树枝,火速往林中钻去。


    *


    “阿嚏。”乔璟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打了个喷嚏,“林子里本来就凉,一下雨更冷了。”


    他搓了搓露在外面的手臂,感叹还好没有冷到会感冒的地步:“否则回去又要被陈岁淮抓着一阵叨叨。”


    好不容易这两天陈岁淮不再要求自己时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乔璟短时间里不想再回顾那种感觉。


    太腻歪了,两个人以前刚在一起的时候,陈岁淮好像都没有这样粘他粘得紧。


    因为手上拿着画具,乔璟只带了雨衣没有带伞,不过雨衣也不是为自己带的,这会儿正四四方方地把画纸包裹在中间,以防才刚完成的作品被雨水打湿。


    夏季山里多雨,村民们在林间修了个简易的亭子,遇到天气不友好的时候给伐木捡果子菌子的人们歇脚用。


    乔璟就是瞄准了这点便利处,才将写生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亭子附近。


    茂密的树冠与枝干挡去了大部分的雨水和山风,现下璟坐在亭子里观雨,听着树叶窸窣抖动,只感觉到无比的惬意。


    与刚跑出学校的另外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美中不足的是他刚才抱着画具跑过来的时候,手机从水粉箱上滑了下来,正巧摔进了一小滩洼地中。


    乔璟伸手捞得很及时,可还是没能成功阻止泥水灌进机子里。


    他看见了陈岁淮给他连发的一串留言,询问人在哪里,有没有带伞之类的话。乔璟试着要回消息,可手机有些不听使唤,屏幕时不时会闪烁两下,滑动一下页面都要卡住许久。


    “估计撑不了多久了。”乔璟心疼地看着自己才用两年,没什么大毛病的手机,但很快又自我开解道,“还好我现在是个闲人,没什么紧急的事情必须联系别人,通讯工具坏就坏了,问题不大。”


    才刚说完,手机就垂死挣扎着震动起来。


    错过了两通电话,第三次来电乔璟好不容易戳中接听键,却只能听见听筒对面沙沙声音中夹着陈岁淮焦虑的呼唤,对自己说的话做不出任何应答。


    他就知道手机铁定是要报废了的。


    “我能有什么事,急什么呀。”乔璟眼看着闪了两下后彻底黑屏的手机,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陈岁淮又犯了什么病,下个雨都担心得不行,但乔璟还是期盼起天早点放晴,他好快些回去安抚陈岁淮。


    于是乔璟赏雨的兴致就减了大半,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中央木板凳上,内心默数着记起时间。


    数着数着,乔璟觉得自己大概是数困了,眼睛出现了幻觉。


    因为他看见银针般密集的雨滴后,窜出来两个熟悉的人影。


    之所以用“蹿”这个词是因为那两个人在树林里穿梭的速度很快,要不是陈岁淮的身形太好认,乔璟下意识都想找地方躲起来。


    林子里突然跑动出大声响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这边没人发现过什么大型野生动物,但万一隔壁山头流浪来两只棕熊豪猪什么的,乔璟觉得自己一个人抵挡不住。


    “你们吓我一跳,学校里……”


    乔璟想问他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非要在这时候冒雨来找他,还把自己搞得那样狼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顺两下都能拧出一把水来。


    可是陈岁淮忽然朝着他冲过来,用一个力大无比的拥抱打断了乔璟接下来的话。


    嘴里还一直唤着他的名字,说:“乔璟,你别吓我……”


    乔璟:到底是谁吓谁呢?


    他动了动身体,求助地露出面部一角看向纪澜,想像往常一样朝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岁淮和纪澜关系好到不管陈岁淮做什么奇怪的举动,纪澜总会陪着他发疯,但大部分时候这个比他们还小两岁的准大学生还是很靠得住的。


    除了这一次。


    乔璟在纪澜的脸上瞥见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这一刻如果他们没有找到自己,就会认定他要出什么事了一样。


    乔璟满腹疑团,觉得两个人都怪怪的,却也想不出个缘由。


    陈岁淮忽然收了收手臂,试图将他整个人圈起来,用自己的肩膀强硬地隔开了乔璟和纪澜的视线,同时又把自己湿淋淋的脑袋往乔璟耳边凑。


    雨水顺着他鬓边发梢碎珠般地滚下来,全都滴进了乔璟的领口。


    乔璟忍不住在心里笑:这下好了,三个人浑身上下全都没有干燥的地方了。


    他正想开口打趣陈岁淮,却觉得流进自己衣服里的雨水中混杂了几汩滚烫的液体,引得他不自禁浑身一颤,完全无法忽视那异样的存在。


    乔璟这才意识到,陈岁淮不是小题大做没事找事,也不是什么黏糊劲儿犯了。


    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担心到无法自控,在类似失而复得的后怕情绪里一时难以自拔。


    于是乔璟抽出双手,抚摸上陈岁淮贴着湿透了衣裳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好了,没事了,我在呢。”


    “乔璟。”


    “诶,我在,怎么了?”


    “乔璟……”


    这话和举动似乎有些作用,乔璟明显感觉到陈岁淮的肌肉松弛了不少,喊自己的频率越来越低,可埋在他颈侧的脑袋却迟迟不肯抬起来。


    直到雨势减小,缓过神来的纪澜无聊到坐在栏杆上晃起腿,陈岁淮才在乔璟的再三要求下放开了他。


    “别费心思了,掩饰不住的。”乔璟拇指擦过陈岁淮通红的眼尾,轻轻揉了揉他有些肿胀的眼睛,“长这么大个子,爱好做饭打毛线也就算了,怎么动不动就红眼撒娇哭唧唧呢。”


    乔璟原本还想再多说两句调侃的话,好给向来自尊心很强的陈岁淮一个羞恼的理由,从刚才的莫名情绪和坍台表现中走出来。


    却在陈岁淮深情的眼神里多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身处一个偏远山区的破败茅草亭中,湿透了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隆出凌乱的褶皱,裤管上因为走动溅上的泥点子谱出杂乱的印记,可陈岁淮看着乔璟的眼神,却仿佛两个人站在圣洁教堂的彩绘玻璃下,于众人祝福的目光前,即将许下交付终生的诺言。


    第一缕阳光穿透乌云和林冠洒到亭前的时候,陈岁淮说:“乔璟,带我回家吧。”


    乔璟还是不明白陈岁淮到底是怎么了。


    但这不耽误他用手背擦去陈岁淮额头的一片水痕。


    他说:“好,我们回家。”


    第六十九章


    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回的要是哪个“家”, 但心里却都默认了是时候该离开山村,动身回s市。


    他们总得要回去的,因为有个最现实的问题迫在眉睫地需要他们去处理——乔璟和陈岁淮的休学手续只办到秋季学期, 而纪澜报道日期近在眼前, 更是不能错过。


    等纪澜和陈岁淮都冷静下来了, 两个人对刚才的举动虽说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毕竟乔璟的死是哽在他们体内的刺, 早晚都要穿破喉头把惊心动魄的鲜血展示给旁人看。


    但尴尬还是尴尬的, 特别是当乔璟一边收起雨衣, 整理画具准备离开,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他们刚才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才让他们为自己一起担心上了的时候。


    纪澜的救场能力是得到过业内几乎所有企业家肯定的, 不少公司为此花重金挖他, 就为了他极快的反应能力和缜密的思维语言逻辑, 能在谈判桌上扳回关键的一局。


    圆这种场面不在话下,虽然纪澜临时扯出来的理由免不了有些牵强。


    “前两天我和陈哥收到了讯息,是你……是乔岩托人带过来的,说想要见你一面。”纪澜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了我们的动态,竟然还寄信到学校里来。”


    “陈哥有些担心,怕你好不容易接受了他,听到乔岩相关的消息后就又会重新纠结起来,就在我的怂恿下同意了把传话隐瞒下来, 后面又和收发室那边打了招呼, 不要把外面寄来的信件交给你。”


    “陈哥一开始是不答应的, 他啥事都不想瞒你,但我觉得乔岩那人找你肯定没什么好事, 拖延一阵先找人打听清楚他的动机再和乔哥你说也没什么关系,这才说服了陈哥。都是我逼他这么做的,嗯对,就是这样。”


    这件事确实是存在的,陈岁淮和纪澜也知道等乔璟回到s市,该不该见乔岩他也会自己另做决定,只是两个人都认同这件事可以随意往后稍稍,乔岩不值得成为打断他们宁静生活的理由。


    经过纪澜似是而非地一包装,整个过程却用另一个模式呈递到乔璟面前。


    纪澜斜睨了陈岁淮一眼,希望他满意自己的说辞。


    房子搬到司一柠家对面不太够,纪澜又有了别的想要的东西。


    他这会儿到底刚过十八岁,脸上的稚嫩物理意义上的没脱干净,最需要用些高档次的衣着包装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沉稳,能够让司一柠感受到他的担当,慢慢依赖起他。


    只盼望陈岁淮能顺利接到自己明得不能再明的暗示。


    “所以陈哥心里一直有些不踏实,又开始担心你其实心里挂念着那个人,会责怪我们耽误大事。刚才乔哥没回消息又不接电话,陈哥就彻底慌了。”


    乔璟若有所思地点头。


    难怪两个人同样忐忑不安的样子,原来是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纪澜松了口气。


    还好应对的人是乔璟,否则这经不住仔细推敲的借口随时都有崩盘的风险。乔璟对他们十分信任,又不太会费神在这种事情上多转几个弯琢磨门道,最是好骗。


    “原来是这样啊。”乔璟对纪澜弯眼笑了笑,“你们可真是想太多了,我怎么会因为……那个人纠结要不要抛下这里的孩子们和自己的事业,多没道理啊。”


    纪澜提起乔岩这两个字的时候,乔璟甚至有一瞬间晃神。从前的一切莫名好像离他已经很远了,远到他迟疑片刻脑海里的云雾才稍稍散去,浮现出那张上了年纪、却还不至于用苍老去形容的面孔来。


    和陈岁淮的一切还是值得他小心翼翼珍藏的回忆,可与乔岩相处的每分钟时光都叫乔璟忍不住联想到背后埋着的那些令人生畏的陈年尸骨。


    起初乔璟狠心离开的时候,还需要不断地告诫自己,该还的恩情已经还完了,他和乔岩从此没有任何关系。可如今乔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能够做到坦然面对他了。


    他们从肉|体到精神,都在相互剥离。


    乔璟一直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彻底摆脱乔岩带给他的影响,在二十多岁的年龄重新活一回自己。原来这天就快到来了。


    “我会去见他的,等回s市以后。”乔璟对陈岁淮和纪澜点头道,“有些话总归要说清楚。”


    当初走得太匆忙,乔璟内心还没有强大到自己希冀的地步,所以他心虚又理亏地回避了和乔岩的一切交流。在山村住了这么久时间,乔璟感觉自己的人格和品性在逐渐得到修复,他终于可以去面对乔岩了,也意味着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和过去的自己以及乔岩做个最终告别。


    可他有些想不到乔岩见他,会说些什么。是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死不悔改地骂他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等回到s市,一切就会有答案了。


    纪澜从背后戳了下陈岁淮,示意他不要傻呆呆地站着,说两句话。乔璟都认下这说辞了,他可别单方面漏了馅。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愣愣站着的陈岁淮被戳得回了神,说:“说好了,是回我们两个人的家。你得带我回家。”


    纪澜:“……?”


    虽然陈岁淮是说话了,但这说的什么东西!牛头不对马嘴,太容易让人起疑了。


    合着他和乔璟这边说了大半天,陈岁淮还停留在上世纪回不回家的话题里?


    虽说很多时候乔璟脑子里在想什么,纪澜觉得自己根本猜不明白,但他并不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像乔璟这样的性子,宁可在无止境的内耗里把自己消磨白了头,也不敢让自己三翻四覆的抉择给别人多带去麻烦。


    所以纪澜也搞不懂陈岁淮在纠结什么,这杞人忧天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脸了。


    乔璟只是摸了摸陈岁淮的头,只觉得有些好笑。


    村里小亮家上月去山下赶集丢了只大黄狗,半个月后再次下山找了回来。这处最不缺看家护院的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条,喂自家的都喂不过来,别说施舍给陌生的流浪狗了。


    回家后的大黄骨瘦如柴,却每天吃得十分少,小亮一家甚至从牙缝里撕了几块鸡肉给它,它都拖着口水转身离开。


    平时十分闹腾的狗,如今安安静静的,分明几个月大正是贪玩调皮的时间,却寸步不离自家大门,比往日警觉数倍。


    小亮说它这是以为主人不要它了,却又勉强把它找了回来。怕再一次被家里人丢弃,所以大黑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价值,力求留在他们院子里。


    乔璟觉得这一刻陈岁淮可怜兮兮的模样,和那条大黄狗差不了太多。祈求被他再一次带回家,不再被莫名其妙地丢下。


    要不是纪澜还在旁边……他都有些想伸手去挠挠陈岁淮下巴了。


    乔璟的手也确实划到了陈岁淮脸颊边,只停顿了片刻就觉得不太妥当,打算收回来,可陈岁淮反应很快,没等乔璟有动作就侧脸主动贴了上去。


    纪澜:“……”


    纪澜:“衣服湿淋淋的你们不难受吗?也让我回家换衣服吧。”


    *


    从那天暴雨到乔璟他们正式踏上回家的路,统共只用了三天。


    陈岁淮和纪澜看着学生们着急又舍不得的模样,似乎比乔璟更有些不忍心,反过来劝他:“也不急着这么一时半会儿,多留几天不耽误事,何必这样着急。”


    乔璟十分意外地看着陈岁淮,随后有些欣慰地笑了。


    他原本以为这辈子等不到陈岁淮对旁人有更多同理心的一天了,没想到和这些孩子们真情实感地相处了几个月,他也开始学着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看待事情,替他人着想了。


    有所改变的不止是他自己。


    “既然决定离开一个地方,就要走得快些,拖拖拉拉的反而更不好告别。”乔璟说,“他们肯定会想念我们的,无论我们推迟多久动身的时间,都不能改变这一点。与其这样不如干脆些,我能给他们的都已经给了,后续的计划和对孩子们有益的准备也都安排妥当,现在是个最佳的抽身时点,没有任何遗憾了。”


    乔璟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山村,以及群山背后隐隐约约露出的青白天际,叹了口气回身:“选在凌晨偷偷离开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舍不得他们,要是真的认真道别了我怕我自己忍不住先哭起来,还是给大家都留些最好的印象吧。”


    陈岁淮沉吟片刻,评价道:“嗯……你对这事确实比我们更有发言权。”


    乔璟:“……”怎么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


    但陈岁淮垂眸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揶揄他,好像只是真情实感地提了一嘴,反倒又把乔璟的愧疚勾了出来。


    “那你还给他们留别的东西了吗?”陈岁淮又说,“就像离开我的时候还给我留了块名表一样。”


    乔璟撇了撇嘴,他没感觉错,这人就是在阴阳他呢。


    “有,买了一大批书正在路上,会分量运过来。下一个来接班的老师也是我亲自面试的,看起来是个非常善良,会真心对孩子们好的女生。我还给她多准备了些质量好的必用品,希望她在这里过得舒服些,不管她能留多长时间。”


    乔璟收拾了下情绪,侧头去看陈岁淮:“说起来也没见你戴那块表啊,是不喜欢吗?”


    “不喜欢。”陈岁淮这话接得很快,老半天没听到乔璟的回复,忍不住余光瞄了他一眼。


    看见乔璟低头不语地坐在那边,陈岁淮以为他因为自己的话不高兴了,连忙又说:“我不是说不喜欢你挑选的款式,我知道那表很贵,非常漂亮……只是我更喜欢你第一次送我的那块,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所以两个我都要,你把那个也还给我吧。”


    乔璟没憋住笑出声:“你可想得太美了,两条胳膊各戴一只吗?”


    原本把一份报纸盖在脸上,在后座躺着装睡的纪澜顿时瞪大了眼睛,激动地坐起身:“是啊陈哥,要不这样,你把新的送我,乔哥就肯把原来的还给你了。”


    陈岁淮:“你可想得太美了。”


    第七十章


    可惜不管陈岁淮怎么放下身段与乔璟磨, 他都没有答应把原先的那块表还给陈岁淮。


    理由其实很简单,乔璟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去管预见的“未来”,那把原先自己在梦中所见陈岁淮佩戴的手表送给他, 寓意实在是说不过去。


    反正更贵重的礼物都已经替换了过去, 这只手表就留在他这里吧, 背后的由来也就此埋在他心底,永远没有被人知晓的机会。


    陈岁淮说什么乔璟也没松口, 到最后被缠得不行了, 乔璟只好半带着威胁的语气说:“再说的话你就把贵的那块也还给我。”


    于是陈岁淮明白了这件事短时间里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等三人回s市的时候他就理智地再没提及此事。


    但乔璟是知道陈岁淮习惯的,每次他表面上示弱着同意了自己什么条件, 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从别的地方讨回来。乔璟在这种类似的事情上吃亏过好多次了, 所以这回看他乖巧地安静下来, 忍不住就在心里做好准备应对陈岁淮接下来一段时间随时会发起的“报复”。


    奇怪的是这次陈岁淮并没有。


    乔璟算是发现了, 陈岁淮是真擅长在各种奇怪的地方出其不意地做出反常的举动,乱拳打死老师傅,在自己这里更是百试不爽。


    都不知道陈岁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每天在自己身旁鞍前马后地照顾,晚上睡在他枕畔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凌晨指不定起来洗好几次冷水澡,帐篷支得根本掩饰不住——当然也可能是陈岁淮故意没做任何遮掩,却只对着装睡的自己叹气,用叫人难以无视的灼灼目光盯着他, 却死活不迈过楚河汉界一步。


    这个意志力令乔璟十分敬佩, 可问题是……


    乔璟自己忍不住了。


    除去在山村两人开诚布公的那一夜, 陈岁淮没问乔璟意思直接上手以外,之后的几个月来他都本本分分的, 在知晓乔璟害怕被村民们发现两人关系的心思之后,更是每天只在乔璟的房间里待到他睡着,就蹑手蹑脚地回到招待所,尽量不招人非议。


    乔璟原本以为自己能习惯清心寡欲的日子,他本来就不是个重欲的人,每天又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分心在这样不重要的事情上。


    然而一旦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这刻进骨血里的肌肉记忆像被激活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乔璟不由觉得陈岁淮简直是老天派来克自己的,所以才让自己的身体对他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在山村里看着日出月落,听着鸡鸣狗吠,这样的情愫还能强压下去些,可回到熟悉的地方,躺在和陈岁淮厮磨过无数次的床上,乔璟就再难抑制身心的冲动。


    这时候另一方的不配合就有些惹眼了。


    终于有一天,乔璟夜半感受到身边那人快要把他盯穿透的眼神后,在陈岁淮又要起身去淋凉水澡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腕:“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陈岁淮还没来得及调整好站姿,重心不稳,被乔璟一扯就往后跌到床上,忙不迭用手撑主自己,以免压到乔璟。


    然后才佯装迷茫地说:“我演什么?”


    乔璟没回话,眼神在陈岁淮的脸上与他身下反复打转,透亮的黑眸在暗沉沉的夜间流转出生动的光芒。


    “没什么,我说梦话。现在准备继续睡了。”乔璟微微一笑,翻身成背对陈岁淮的姿势,对他挥了挥手,“你也早点休息,别一天天闹出动静,很影响我睡眠质量。”


    说完乔璟就静静地等着,身后安静了大约七八秒时间,果然陈岁淮就忍不住了,贴着他重新躺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地往他后颈上轻轻吹着气。


    “我的乔璟和以前真是不一样,有恃无恐起来了。”陈岁淮说,“心里知道我不敢明着提什么要求,只能动这种弯弯绕绕的小心计,却仍然不配合着我。你以前不会这样的,我们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你还记得吗?”


    乔璟耳朵红了:“不记得,也不想听,你别说了。”


    “你当时可比现在爽快,直截了当问我想不想要你,还怕我什么都不懂,想着来指导我……你那时候对我多好呀。”


    乔璟转回去捂住陈岁淮的嘴。


    那个时候的陈岁淮多青涩,多好呀!哪里像现在这样……


    “真不能再让让我吗?”陈岁淮把乔璟的手包入掌中,“你当初可是连位置都能让的。”


    乔璟:“再说就真没戏了。”


    陈岁淮低低一笑,将乔璟整个拉入自己怀中。


    后半夜迷迷糊糊被拉着换姿势许诺“再来一次”的时候,乔璟还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谁有恃无恐呢。”


    *


    乔璟照例是被早中饭的香味吸引起来的。


    回到s市以后他们两个人有各自的事情要忙,陈岁淮在各个业务线里来回奔波料理前一阵子不在现场处理不恰当的抉择;乔璟忙着将所有的画作整理在册交到憧憬的教授手中,顺便抽空复习了下生疏了大半年的专业知识,为接下来重回学生生活做准备。


    所以哪怕是周末,陈岁淮和乔璟也不一定能抽出时间在家里好好吃一顿饭,更别说享受这样闹腾一晚上又赖了许久床的惬意时光。


    于是这个周日上午显得有些特殊,可乔璟喝着陈岁淮放在他床头温得恰到好处的热水,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陈岁淮的背影,却又觉得这样的生活与过去的一年里没太大不同。


    重回这样的寻常,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不容易了。


    就在这时,乔璟被桌上放着的一沓信吸引了目光。


    陈岁淮端着最后准备的蘑菇汤出来时,便看见乔璟红着眼睛在看那些信件。


    “你迟迟不肯整理从村里带出来的最后一个箱子,我前阵子忙也没时间帮你收拾,今天早上有精力就顺便理了,没想到翻出来了些意外的东西。”


    乔璟在打包行礼的时候把和村中孩子们以及他的教学生涯有关的东西全都存放在这个箱子里,他不愿意太早整理也是怕自己不能及时从这段时光的记忆里回身,所以想拖延一段时间再说。


    却没想到让他错过在第一时间收获自己挂念着的人同等重量的心意。


    乔璟想不通孩子们是怎么推断出他要走的事情,究竟又是在什么时候背着他把这些信件写完,偷偷摸摸塞到他行李箱里的。


    那一张张七歪八扭的文字写得很用力,似乎主人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不舍也注入墨水之中;文字直白又稚嫩,絮絮叨叨说着和乔璟相处的各种细微往事,好像这样写一遍就能加深乔璟对他们的印象,不至于太早把他们忘记。


    乔璟看得泪如雨下。哪里那么容易忘记呢,他在尽全力帮着孩子们的同时,他们也用无限的力量治愈着他。


    最可贵的是,这些最大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们竟然能理解他的想法,知道他的不舍和痛心后却尊重他的做法,不做告别,也不用任何方式勾起他的同情和不舍,以此作为挽留他的条件。


    就如同最后一封校长写道的那样:“不必挂念,有缘在更高处再相见。”


    乔璟小心翼翼地把信叠了起来,以防自己的眼泪模糊这些珍贵的字迹,说:“我有带给他们一些真正需要的东西,我终于是个有用的人了。”


    陈岁淮解开围裙,把乔璟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是的,乔璟是的。”


    他同样非常高兴,但和乔璟喜极而泣的理由不同。


    陈岁淮只是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多人喜欢乔璟,发现了他的好而感到由衷的满足。


    乔璟的前半世活得太拘谨了,似乎他人生的价值就在于讨好别人上,为了父亲的满意,为了让朋友们认为他值得,为了不叫公司的人失望……


    可那都不能证明他独立活在世上的价值。


    如今他的存在,他的善意,终于可以用一种具体的形势辐射到其他人的命运,才终于让乔璟的双脚踏踏实实踩在了地面上。


    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的否定,能动摇他对自己的评价了。


    平复下心情后,乔璟对陈岁淮说:“下午送我去见乔岩一面吧。”


    陈岁淮愕然,几周前乔璟提过一嘴这个日期,可这阵子两个人都太忙了,又确实都没把乔岩当回事,他就没多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这天。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下乔璟的神色,见他眼角的感伤只是因为曾经的学生而存在,并没有半点分给乔岩的意思,就彻底放下心来:“好。”


    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乔璟隔着银白色的栏杆见到乔岩的时候,心理说不震撼是不可能的。


    前一阵子他回忆起乔岩的时候还觉得他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年轻外貌,这次相见的时候,竟然老了那么多。


    乔岩的头发愈发苍白,如今又被剔得很短,配上颧骨与太阳穴上突然长出来的许多斑点,从前的精致感荡然无存。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不再有过往的笃定与自信,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在没法忽视的年龄感背后,还藏着一股茫然和无助。


    乔璟低下头,他不能、也没有立场去为乔岩的现状感到不忍。


    “你来了。”乔岩说,“怎么才来。”


    乔璟没说话,他没有要和乔岩多寒暄的打算。


    “算了,能有机会让我看看你就行了,估计以后你也不会想再来见我了。”


    如今真相大白,乔岩的情感再没有掩饰的必要,打量起乔璟的目光也就无所顾忌。这让乔璟光是坐在乔岩对面都觉得如芒在背,食骨在喉。


    “你确实长得非常像她。”乔岩说,“其实你应该感谢这一点,否则我当初或许不会让你有机会活着长大。”


    乔璟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深吸一口气才说:“我确实感谢这一点,但和你无关,只是高兴能以另一种方式与他们更近一些,用这双有他们影子的眼睛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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